第041章 第三夜 09
文/漱欢
照明器散开光线, 一张了无生趣的脸出现在石砖之下。
早早惊喜地呼叫:“传雨君?!”
听到声音的其他人也赶紧过来察看情况。或许是刚才那两句话已经用尽了全力,张传雨此时再难讲出完整的句子。
夏濛濛和李昂领头挪开了泥层下的数十块石砖,先将张传雨拉了出来。那是一条地道的出口, 除他之外, 地道中还有八人, 均被依次救出。
陆见深从塔莎那里拿来了水和压缩食品。
“我来吧。”闻奚从他手中接过东西,没看他一眼。
张传雨的手臂受伤了, 靠着石壁瘫坐着,缓了一会儿后,才开始慢慢喝一点水。李昂将压缩食品掰成碎末,先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点, 叮嘱道:“你们饿太久了, 身体发虚,别太急。”
“也没饿那么久, ”张传雨有气无力地接话,“烤过一些树叶和虫子。”
他的嘴唇干裂, 上下翕动时扯得生疼。但他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真不是做梦啊……活着的感觉真好。”
“队长你别掐我啊。”他旁边的四队队员迷迷糊糊地应道。
死里逃生的真实感逐步浮现。张传雨仰起头, 忽然看到闻奚弯腰从他的外套中抖出了一个大麻袋。
麻袋里是少量泥土, 含有一截变异蚯蚓和老鼠尾巴。
“嚯。”闻奚有些新奇。
张传雨想起他们出城前的玩笑话,掩饰性地掰了一点压缩食物:“真没装骨头……呸,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
李昂安慰道:“忍忍吧,这地方也就这东西了……不过话说回来, 你们怎么到这儿的?”
张传雨长话短说。四队驾驶重装阿尔法在沙漠区碰到了一个下陷的漩涡, 直接将他们带至地下。他们只能放弃装甲, 徒步去周围探查情况,想办法求援。
大约七天后, 他们在往下延伸的洞穴中发现人迹。不久后,宪兵队搜到了他们。
因为和莫森没有谈拢,他们被抓到“甲板”投喂巢穴。多亏塔莎留下的武器,他们才能从“甲板”逃到藤蔓网。那时鼠群的巢穴尚未出现,张传雨带队一路往下,想找到装甲所在地,那儿还残留有物资。
运气好的是,他们发现了一条暗道,并且成功在阿尔法上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食物和水源耗尽。
但再想从暗道掉头时,已经迟了。
洞穴出现坍塌,出口被砖块封住。
张传雨叹了口气:“我们本来都要搞开这些砖头了,结果刚才突然有一堆重物砸了下来,差点就直接去见孟婆姐姐了。你们也听到异动了吧?”
众人想到刚才摔进来的场面,纷纷摇头。
萧南枝咳嗽一声,连忙问道:“你们一共十二人出城,还有三个人呢?该不会是……”
“说来话长,”张传雨的神情变得复杂,“他们进入了那个什么‘基因改造计划’。”
李昂耳朵一竖,决定先给他们做一遍基础检查,听听详细的版本。
光线外将洞穴划分成热闹与寂静。阴影边缘,陆见深刚一转身,撞上了闻奚明亮的双眼。
“不去叙旧的话,好歹包扎一下吧?”闻奚挡住去路,眼神落在他的左臂。陆见深脱掉了外套,只有一件黑色长袖,左上臂的位置有一道口子。
陆见深轻声答道:“不严重。”
他左手的血迹尚且干涸,这答案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但下一秒,伤口的撕裂让陆见深眉心一紧。
闻奚的手按在那里,像是故意的。然后顺着将半截衣袖撩了起来。
伤口深长,的确没有闻奚预想得严重,只是蹭出了不少血迹。
“明明也没有结脓,为什么还流这么多血?”闻奚凑近去看。
这里光线暗淡,他必须要很近,睫毛几乎碰到伤口。
陆见深的右手插进来,挡在闻奚的眼睛和伤口之间,低声说:“你不用愧疚,这是难免的。”
闻奚抬起头,反问道:“你看我像愧疚吗?”
他的眸光仍然平铺着散漫戏谑,转而变成嘲弄。
“你活该。”
陆见深清冷的眼睛始终沉默。
一股不明的酸涩钻入闻奚的心脏,鼓鼓胀胀的,陌生又难受。闻奚不喜欢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但最近似乎时常出现。
他索性坦率地剖开自己:“你在幻觉中都不肯和我说话,被我误伤也不解释。你明明知道我会在意。”
黑暗中,安静的凝视却比照明器更加炙热。陆见深的睫毛微垂,答道:“正因为我知道。”
闻奚还在琢磨着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听有人喊他:“闻奚!你快来看,这是我们见过的那种变异蚯蚓吗?”
萧南枝打开照明器,只见泥泞中窜动着一小截比鞋带还细的深色透明触手,两端还在颤动。
闻奚戳了一下,两指将触手捻了起来。
仔细观察的话,这一截触手更加柔软,表面覆满细小的茸毛。应该是某种植物的根茎。虽然也受到了污染影响,但是无害,污染素只会让它生长得更加繁盛。
“真的吗?”萧南枝从四队的背包中翻出了一个用来收集生物样本的小方盒,眼巴巴地望着闻奚,“它看起来还在活着,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闻奚说:“当然可以,如果你不怕它可能长到一百米高的话。”
萧南枝果断将触手装进盒子。
这时,张传雨视线从旁边飘来,意味深长:“看来你们队长另有其人啊。”
“你什么意思?”闻奚目光不善。
张传雨望着对面靠在石壁休息的陆见深,再扭头看向闻奚:“你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吗?”
闻奚说:“我不用知道。”
张传雨勾勾唇角,也不管闻奚是不是在听:“‘瘟神’可不是白喊的。当年他在城外失踪,他当时的队友们全部战死,一个都没回来。别看审议庭的人把他捧得多高,黎明组部没几个人想和他当同伴。”
“或许对他来说也没差,十几人队伍出的任务,他一个人到污染环内就能做到,简直不可思议。只不过他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哪天死在外边也没人知道。”
闻奚瞥了一眼张传雨:“要不是他接这个任务,也没人知道你们死在这儿。”
张传雨噎在原地,顿了顿。
宽敞的空间上方传来隐隐嘶鸣,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与此同时,一阵短促的震动通过石壁传递到众人脚下。
塔莎的脸色瞬间变化:“……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李昂还在给二尾处理伤口,慢悠悠地抬眼,却被塔莎一把拽住衣领。
“听着,我得立刻返回下城区!”塔莎的眼神凶狠,充满威胁,“你们可以自行离开,但必须将二尾留在这里,不准动他一根毫毛。否则,你们绝不可能走出沙漠!”
她回头看了一眼二尾,带上武.器,背影消失在来时的通道中。
与此同时,接连不断的震动响起。比起地震,更像是某种人为炸药。
闻奚扒拉着她留下的背包,其中一个里头装满了黑色长条方块,表面光滑,能倒映出人脸。
“她就这么走了?”张传雨不可思议地吸气,盯着头顶的石壁,那儿的重响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开什么玩笑,把我们留在这儿喂污染物?她自己人都不处理?”
闻奚冷不丁地问:“重装阿尔法在地下?”
张传雨莫名其妙,仍然答道:“对啊。卡在甬道中,旁边还有个新出现的巢穴。”
“能动吗?”
“能源条还燃尽了,动不了半点。怎么说也是我的老战友,还指着和它死一块儿。再说,我们人不齐,三个驾驶员不在。”
闻奚瞥了一眼夏濛濛,晃了晃手中的黑色条块,朝张传雨微微一笑:“恭喜,你还有机会。”-
沙舟,A舱。
繁育中心银色的尖顶坠落,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玻璃碎片和灰尘短暂遮掩了躺在地面的尸首。
宪兵队的人将衣衫褴褛的人群围在中央,用枪.口逼迫着他们逐渐聚拢。与高大的宪兵们相比,乌泱的人群大都瘦弱,仿佛撑不开的薄皮覆在骨头上。愤怒与憎恶在他们眼中熊熊燃烧。
哪怕没有像样的武器,人群也没有一丝惧怕。他们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持枪的宪兵。反倒是后者额头冒出冷汗,不知如何是好。
“还等什么,直接给我开枪!”方羽捂住额上流血的伤口,又气又急。
然而多婆婆一把握住面前的枪口,昂首挺胸:“我看谁敢?!”
方羽被吼愣了两秒,试图抢走身旁的枪:“我还怕你不成!”
这时,僵持的局面被两声拍掌打破。
莫森出现在高处的台阶,俯视着这一切。原本辉煌的建筑群小半被损毁,而他们竟然还不知足。
他的眼神遗憾,却制止道:“小羽,先把枪放下。”
“可是——”方羽想要争论,却在思索两秒后听话了。
莫森慢慢地走下台阶,宪兵队让开了一条路。他身形高大,目光冷戾,充满压迫。
“F舱,E舱,D舱……竟然都在啊。这半年里,你们破坏电梯,私自串通,打凿通道,还多次策划刺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莫森的语气亲切关怀。
“你不要装傻!”人群最前面的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骂道,“宪兵队在宵禁时间当街打死两人,连一个说法都没有,更何况还大肆克扣食物水源,是根本没有把我们下城区当人看!”
莫森微微皱眉,惊讶道:“还有这种事?谁干的?”
“还不就是你旁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那个男人唾道。
方羽脸色铁青:“是他们先违反禁令——”
莫森一个眼神,方羽硬生生停下。
“你为了自己的同类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勇气可嘉,我很欣赏,”莫森摊开双手,看向那个来自F舱的男人,“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宪兵让出一道空隙,让那人走出人群。
莫森随意接过身旁的一把刀,扔到那人面前。
“捡起来,杀了他。”
方羽慌张地抬头,却被莫森按住了肩膀。
那人似乎也不敢置信,犹豫片刻后捡起匕首,慢慢朝前走来。他瞪着方羽,却始终面露难色。
身后的人群鸦雀无声。
那人握紧匕首,在莫森的注视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低声念道:“地宫之下,神为我主,以我为名——”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人群前方的视线变得惊恐。多婆婆也愣在了原地。
只见莫森举起金色的权杖,血滴从尖端滑落。在脚下的呻.吟声中,权杖再次狠狠落下。
数声闷响后,莫森将血淋淋的权杖扔到一旁,若无其事地接过手帕。他慢慢擦拭手指,语气平静悠然:“一点小事,何至于此。”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沉默的人群,笑容冰冷:“看到了吗,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他长叹一口气,安抚似的拍拍方羽的背,然后沉声引诱:“你们是受谁的指使?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
人群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吭声。多婆婆坚定而冷漠地望着莫森,直到一名宪兵跑来。
那名宪兵在莫森耳边低语几句,随后递交给他一块衣物。
那块沾满污血的衣物被嫌恶地丢在地上,露出包裹着的一截棕色短发。
多婆婆看清后,坚冰般的神情尽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幸好被星露搀扶住。
“塔莎……”苍老的声音缓缓念道。
“原来是她啊,”莫森恍然大悟,轻描淡写,“可惜了,她已经被污染物吃干净了。”
“不可能!”星露尖声喊道,“塔莎不可能会……你们这些骗子!”
莫森摇了摇头,嗤笑道:“燃料就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有想明白吗?”
多婆婆狠骂道:“一派胡言!除非见到塔莎的尸首,否则,我绝不相信。你们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罢了。”
“死老太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方羽抡起权杖,砸向人群。
这时,一枚子弹从天而降,精准地命中方羽的手腕。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短发的身影利落地出现在石壁中央的甬道。塔莎持着枪,站在阶梯上。
她手臂上有一处狰狞的伤口,因为用力而绷开,身上衣物都沾有血迹,像是才从一场恶战中逃生。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欢呼,但又很快平息。数支枪口对准了塔莎。
“看来那些东西还是没能困住你啊,是我看低你了,”莫森朝她的方向遥遥伸手,“不如我们谈一谈。”
一支枪口抵上多婆婆的太阳穴。
在寂静的对视中,塔莎凝视着莫森,最终放下了枪。
她顺着岩壁的石头往下跳了一两段,却被宪兵拦在原地。
“你站在那儿,我才好看得清,”莫森气定神闲地开口,循循善诱,“塔莎,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上城区的生活吗,还是想要退出基因改善计划?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因为你是下城区最有决心的人。”
塔莎冷冷地望着他:“我都不要。”
莫森奇怪道:“那是为什么?你把这些人带上绝路,难道是想让他们为了你的私心陪葬?他们恐怕不知道吧,你是想为自己的家人复仇,才花费数十年精心策划这一切。”
塔莎和黑压压的人群同样不曾动摇:“是,也不是。但这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我也这么认为,”莫森微笑着颔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直到你们攻上A舱,我才出现啊?”
塔莎的眉头一紧。
莫森叹了口气:“当然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从G舱到D舱,数十万人呐,总有人想做好自己燃料的本分。他们早就理解了自己出生后的命运,因此聪明地不再说话、不再抱怨。或许在你看来,这很愚蠢。但我却觉得,他们很聪明。至少,他们不会死在枪下,而是会为了人类的命运牺牲——”
“这些只是你冠冕堂皇的借口,”塔莎嗤笑一声,“……人类的命运?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所有人,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身上。
塔莎坚定地望着他们,高声开口:“看来在场的宪兵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城主和贵族们将所有人困在这里,只不过时为了延长享乐的时间。但终有一天,你们和我们都是同样的命运。”
“我们头顶是一片广袤的沙漠,它在漫漫长夜中会变成银色,在黎明来临时又会成为鎏金。那里充斥着危险,不同的污染生物巡游。但穿过那片危险,也有森林、海洋、高大的山脉,以及其他幸存基地。”
她的视线经过那一双双或质疑、或沉默的眼睛。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唯一的终点。我们唯一能自己决定的是死亡时的归宿。你们宁愿裹足不前地死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下巢穴,还是愿意冒险、死在探索未知的路上?”
在人群边缘的几名宪兵陷入怔愣,握枪的手慢慢有所松动。
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喃喃自语:“地宫之下,神为我主,以我为名。”
随后,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念起了这句话,重重叠叠,宛若浪潮。
转瞬间,多婆婆扬头狠狠咬上持枪的手,人们一拥而上将身旁的宪兵推倒,冲破了拦截。
“开枪、快开枪!”方羽厉声喊道。他看见一群人直冲着他的方向跑来。
方羽心中一凉,刚回头时,却见莫森被一把枪抵住后脑勺,慢慢退上台阶。
“全都停下!”塔莎高声喝道。
在威胁下,莫森却显得从容:“你不杀我啊?怎么,还有事要求我?”
枪口狠狠撞上他的头颅。塔莎说:“让在下城区的所有宪兵立刻停手。”
她知道,莫森既然提前为应对做了准备,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所有人。
莫森说:“这可能有点太迟了。不,或者说,你来得太晚了。塔莎,你会后悔的。”
“现在,马上!”塔莎绝不和他废话。
莫森摇了摇头,盯着塔莎:“你怎么忘了,我们格罗斯和巢穴之间是有感应的。我和它们存在着某种天然的平衡,只有我活着才能让它们忌惮。你如果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能知道巢穴的动向了。你忍心看着所有人因为你被污染物吞噬吗?”
塔莎一顿。
然而就是这么一秒的停顿,莫森劈手夺走了她的武器,朝着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射出一枪。
塔莎倒在台阶上,莫森居高临下地用枪口指着她。
“你们好像忘了,谁才是地下世界的主人。”
他抬起头,望着坚硬冰冷的上空。石壁上竟然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原点。
紧接着,数块石砖脱落,黑点变成了一个无限扩大的黑洞。一道幽绿的竖线出现在漆黑中。无数条触手从洞中爬出,卷起地面的人。
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莫森岿然不动,与那枚幽暗的瞳孔对视,仿佛被蛊惑一般举起手,发出阴森得意的笑声。
“看到了吗?一群蝼蚁!”
一根触手降落在莫森身旁,一把卷住了塔莎的脖子,逐渐收拢。
窒息感瞬间扑来,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毫无作用。
“塔莎!”她听见人群中有人在呼唤自己。
不……
下一秒,“砰”地一声轻响擦过塔莎耳边的发梢,瞬间切断了缠住她的触手。
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半蹲在黑色的洞口,枪口平稳。
……是她?
塔莎摔在阶梯上,立刻翻身稳住,睁大眼睛。
那个少女所在的洞口随着一整面巍峨石壁轰然倒下,仿佛将她淹没其中。但很快,有什么包裹住了她。
一只宽大的机械手掌穿过碎石灰尘,将她完好无损地托举出来。她身后站着一个长发的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打呵欠,俯视着地面。
一个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缓慢走出废墟。
第042章 第三夜 10
文/漱欢
混乱的场面一时间陷入停滞。所有人都望着重装机械的方向, 震撼于流淌的金属光泽,和停在其间的黑色人影。
柔软的光线落在重装阿尔法的掌心,仿若一层气泡包裹着笑眯眯的年轻人。长发从他的肩头垂落, 散漫又不失锋利。
有宪兵摘下了帽子, 喃喃自语:“是、是天神吗……”
然而“天神”本人却蹲下身, 抖了抖破烂背包,往人群抛下几把武器。
“还有。”重装阿尔法中传出陆见深的声音。随后, 另一只机械手握着一把从武器库掏来的军械,跟撒盐一样丢下。
张传雨在副驾驶位叹气,受伤的手臂隐隐作痛:“真浪费啊。”
他转过头,看见紧随其后的另一架重装阿尔法。收拢的手掌摊开, 萧南枝和李昂正护着二尾。
情势紧急, 只能让陆见深和夏濛濛先替上。
闻奚遥遥地注视着同样停下的触手,歪着脑袋打了个响指。
众人纷纷反应了过来, 捡起散落的武.器。
然而这时,那些触手从黑洞中成团坠落, 在落地的瞬间撑开,变成了数只迅捷的蜘蛛形态生物。翻涌的触手从伞状的身躯钻出, 盘绕在锋利的八只细脚之间, 被新鲜的血肉吸引。
恐惧的气息瞬间萦绕在上空,尖叫声震耳欲聋。
重装阿尔法加入战斗。
闻奚轻轻跳上台阶,拉起塔莎:“你那能源块儿真好用,还有多的吗?”
塔莎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脸色苍白:“等这些事情结束, 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但现在, 快去找莫森!他和污染物有感应,必须杀了他!”
台阶上有斑驳的血迹, 闻奚一路追循而去,从一条小道进入了繁育中心的顶部。
穹顶已然断裂大半,余下的玻璃花窗安静地伫立于天使雕像之后。
莫森跪坐在雕像前,背影近乎是祈祷的姿态。
但闻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莫森正缓慢而扭曲地抬起头。
一根绿色竖线出现在顶部石壁,仿佛倒映着花窗破碎的尖端。那是一只幽暗潮湿的瞳孔。
从那个圆形洞口的周围渗出墨绿的液体,滴落在天使雕像的头顶,一股焦臭味散开。随着液体的增加,遍布斑点的触手从瞳孔周围硬生生挤了出来。
那是和先前那些触手完全不同的存在。透明和深黑交替,柔软而锋利,丑陋却美丽。它残忍地切下了天使的头颅,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但却无比完美。
潮湿的泥泞气味通过触手顶部慢慢缠绕上莫森的脖子。
“求求您,救我!”莫森身上的压迫气息在此时变成虔诚痛苦的哀求,“我将把我的一切奉献给您!外面的人全都是食物,一定让您吃、饱!”
窒息的纠缠忽然松开了。
莫森转过头,和靠在断墙边的闻奚视线相对。
“你还能和那家伙说话?”闻奚十分惊奇,“你能再表演一次吗?”
然而回应他的是暴戾血红的眼睛。
莫森站起身,从废墟中提起一把沉重的砍刀。刀锋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鸣响。
闻奚当机立断地开枪。
然而枪法不准,只堪堪擦过了莫森的手臂。再要扣动板机时,子弹已经没有了。
身后的退路被突然坠下的石块堵死,再无躲藏之处。
闻奚一时无言,无声地骂了脏字。
他并不是很擅长跳跃,在废墟间撑着石块移动也十分消耗为数不多的体力。
更何况莫森还掏了把长枪出来,对着闻奚的方向不停地扫射。
……开什么玩笑?
闻奚一边躲藏,一边想办法绕弯子靠近莫森。
但飞速的子弹没有给他一丝机会。
很快,闻奚消失在了莫森的视野中。
大石块挡住了闻奚的身形。
他的右手紧握着银色的匕首,冰凉的浅蓝宝石贴靠脉搏,一起一伏。
莫森的脚步声消失在耳中。
但那股潮湿的泥泞气味却始终没有散去。
下一秒,沙哑的声音在闻奚头顶响起:“……找到你了。”
就是现在!
闻奚单手撑住石壁,正要翻身动手时,两根触手从天而降,一把缠住闻奚的手脚腕,将他死死地困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莫森血红鼓出的眼睛浮现出阴森的笑意。他抬起手腕,长刀反射着白光,朝闻奚赫然劈下——
一根细小的触手顺着闻奚的左耳爬了进去,软粘微痒,想挠却毫无办法。
垂在眼前的触手忽然变得坚硬,将莫森的刀硬生生地挡住了。好像又有数根触手降落,将闻奚包裹在其中。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晕眩感将大脑搅得一塌糊涂。
该死。
闻奚在心中骂道,不会又是那种恶心的东西吧……?
胃酸上涌之际,闻奚陷入了莫大的窒息感。仿佛被什么勒紧脖子,硬生生往深渊之中拖拽。
他的意识停留在一片混沌的玻璃前。等雾气散去,他看见了玻璃的另一面。
那是一个更为年轻的莫森。
他被剥光了衣物、绳子绑住手脚,扔在甬道尽头。头顶,一盏烛灯飘忽不定。
“……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穿着华贵的人站在他面前:“莫森,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一点教训。毕竟,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哥哥,有义务教育你。但你好像忘了,你只不过是老东西的私生子,没有继承城主之位的资格。”
莫森喊道:“伊蓝,城主不想将位置传给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闭嘴!”
莫森挨了一拳,脸痛得麻木,一股殷红从嘴角淌下。
“这里,从前或者现在,都是我说了算。你只是一个下城区婊.子生下的小畜生,你怎么敢!还有,你最好收起你那些肮脏的念头,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伊蓝再次朝他挥拳。
直到莫森的视野被血红挡住,一片模糊,伊蓝才停手。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恢复了养尊处优的模样。
“你就在这里再呆几天吧。反正也没有人会发现你失踪了。”
“……不,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伊蓝……伊蓝!我求你!”
伊蓝不顾他的呼喊,转身离开。
世界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莫森的手指碰到一块石头。他颤抖着捏住,磨开了绳索。
但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他看见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一条红色的竖线出现在漆黑的石壁上。
他的视线被定格在了那里,耳蜗深处传来沙沙的微响,促使着他的脚步往前。
但脚下的石头绊倒了他,也让他瞬间清醒。
“……这就是巢穴?”
一根触手伸向了他,冰凉的触感将他定死在原地。但意外的是,那根触手却没有直接绞断他的脖子,反而探入他的耳朵。
莫森的眼睛翻白,如一条死鱼,四肢僵直。
直到那根触手离开了他。
莫森缓和了许久,才恢复意识。他缩在原地,慢慢动了动手指,然后爆发出一阵绝望的狂笑。
他的脸上出现了极端的恐惧。
他发现自己停不下来,双腿不由自主地前进,。于是他开始不停地抓挠自己的头发和皮肤,锋利的指甲在脸上留下数道血印。
与此同时,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愚蠢地发出哀求:“求你,不要杀我……你不杀我,我就能一直为你提供食物。很多、很多的,吃不完的食物!”
回应他的是无形的拖拽。
这时,莫森隐隐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莫森再次看向黑暗中的眼睛,努力掩饰绝望:“你信我,我发誓!”
在感觉到拖拽的力度减弱后,莫森才试探着大声回应:“我在这儿!”
有人从莫森上方的洞口呼喊:“喂,下面什么情况。”
“什么都没有,”莫森答道,“我的腿受伤了,能不能下来帮我。”
那个人抱怨几句,顺着绳索溜了下来。
然而底下却没有人。不,他看见了一只黑暗中的瞳孔,红色竖线轻轻张开,发出一股又轻又细的沙沙声。仿佛某种蛊惑,引诱着他走上前去。
无数触手挡在他的身后。血肉模糊的声音瞬间爆发。
不远处,莫森站在阴影中。他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双腿不断发抖,一股热流顺着裤腿滴在地上。
他的五官拧成诡异的一团,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嘴角却又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两天内,他用同样的方法骗了六个人,直到第七个——
伊蓝顺着绳子降落在莫森面前:“父亲要见你。你如果愿意乖乖认个错,我就带你上……这是什么臭味?”
伊蓝松开绳子,嫌恶地用金丝绢帕捂住口鼻。他将照明器挂在石壁上的那一刻,忽然愣住了。
地上一片血红,而他那个私生子弟弟正蹲在血泊边,嘴里不知道在咀嚼着什么。
伊蓝厌恶肮脏的东西,要不是因为给老城主表现一番,他绝不会进入通道中。此时此刻,他完全没空关心到底是谁死在这儿了,只想赶快离开。
“喂,臭狗,”伊蓝催促道,“你到底走不走?我可不会等你。”
过了一会儿,莫森还是没反应。伊蓝彻底失去了耐心:“你如果再不走,我不介意把你那些事情全都告诉老东西。”
莫森缓慢地回过头,血色覆了满脸。他盯着伊蓝,缓慢地起身朝他走过去。
伊蓝见他终于听话了,高高在上地嗤笑一声,仍然是瞧不起他的模样。
“我如果和你回去,”莫森冷涔涔地开口,“你就能满足我的那些愿望?”
伊蓝脸色一震:“你说什么?!”
莫森歪着头,嘴角扬起毫无温度的笑容。
伊蓝的身躯一僵,随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莫森握着石头,不再遮掩眼中的恨意。他扬起手,朝那张脸狠狠地砸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华贵的衣物堆在一旁,只剩下一滩血泥。
黑暗中,那条红色的竖线在饱食后变为了绿色。它在与莫森的对视中,慢慢消失。
……
强烈的恶心感纠缠着闻奚。但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听见神经深处的响动。
……是“它”的呼吸吗?
脑袋很疼,像千千万万根细线从绷紧到麻木,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引起猛烈的刺痛。
他感觉到那一根与神经相接的细线正在往更深处钻,仿佛要从他的脑子中挖出一些什么。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沙漠中的风暴,瘆人的鼠群,诡异的发光果,从藤蔓跃下的瞬间,还有那个玻璃房间中缠绵的亲吻——
停下!
闻奚怒不可遏。
这东西凭什么窥探他的记忆?!等他出去,一定要把这玩意儿剁成一万块!
那根细线微微抖动,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连带着那股窒息感也忽然消失。
闻奚如同溺水获救的人,忽然大呼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半截触手躺在他面前,还在颤动。绿色的液.体黏在他的匕首上。
闻奚仰起头,只见石壁上方,那条幽暗的竖线轻轻一动,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跟着眨了一下眼,头疼欲裂。
不远处,莫森跪坐在地上,突然嘶哑着嗓音喊道:“别走!你是受到我的感应才出现的,你必须帮助我!……我命令你!我以格里斯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
那块黑洞却不再有反应。
“……继承人?”闻奚发出虚弱的好奇,“那伊蓝是谁?”
那个名字一出,莫森的脸色忽然剧变。他的视线闪躲,口中念念有词:“……不,伊蓝!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被巢穴选中的人,是它选中了我!我……”
闻奚头疼得厉害,正要摸块石头让他闭嘴,却听有人比他先骂了一句:“白痴!”
一个披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莫森身后,刀锋飞快地划过莫森颈部的动脉。在这位陷入崩溃的城主尚未意识到危险时,一切已成定局。
那个高大如城墙的身影轰然倒塌。
温时以费力拖着莫森的衣领,将他从教堂边缘一把推下。
在下方的蜘蛛变异物嗅到血腥味,纷纷聚了上去。其中一只变异生物正撕扯着旁边另一具断颈生长出的蚯蚓,那具尸.首衣物柔软尊贵,缠绕着权杖。仅剩的衣角边纹着一个“羽”字。
温时以看了一会儿,总算舒气了。
他朝闻奚的方向慢慢走去,念念有词:“我忍那两个蠢货很久了。都说了两遍那些巢穴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被他的共感经历吸引才攻破岩壁,怎么就不信呢?”
头顶忽然出现的一片阴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架重装阿尔法在废墟边停下。
陆见深打开驾驶舱门,顺着那庞然大物的肩头一跃而下,轻轻落在闻奚附近五米处,顺便解决了一只靠近的蜘蛛。
“你受伤了?”
闻奚撑着陆见深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起身,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小事一桩——咳、咳咳!”
陆见深沉静的眸色一动,却在听见身后的脚步时瞬间警惕,侧身时将闻奚挡在身后。
温时以的手上还沾有血迹,但他毫不在意地擦拭着眼镜,勾出笑容:“陆见深,装得挺像啊。”
陆见深不答,温时以摇了摇头:“才半年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陆见深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疑惑地开口:“……温漆?”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闻奚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该不会也是陆见深的哪个旧情人吧?
第043章 第三夜 11
文/漱欢
闻奚晃晃脑子, 依稀记起周老头曾经搞混了他和这人的名字。他当时还说什么来着,温漆也来自雨泽基地,但他是一个“叛逃者”。
眼前这位“叛逃者”停在两米外, 看着警惕的二人, 反而从容不迫:“我现在改名字了, 我叫温时以。陆见深,还要多谢你当时放过了我。”
闻奚慢慢转过目光, 却听陆见深说:“半年前,你作为科学部工作人员在外城任务区被感染,症状处于早期,理应流放。”
“但我却在执行之前私自脱离军部管控, 因此被视为叛逃, ”温时以从善如流,“让我猜猜, 当时城内一定很乱,不知道杨辰搜索了多久才意识到我已经走了。他作为上校, 一定被降职了吧?你呢,也被罚咯?”
温时以的视线经过陆见深, 勾起嘴角:“我说了对啊。那你猜, 我当时为什么要向科学部自告奋勇,专门挑选那个外城任务?”
陆见深微怔,像是想起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那个任务经过的岗哨是你执勤。”温时以意味深长, 但丝毫不因利用的行为愧疚。
闻奚的声音因为头疼而虚弱:“那你到底感染了吗?”
温时以盯着他几秒, 轻笑一声:“你很聪明, 我真喜欢你。感染只是顺利出城的一种方式。”
闻奚搭着陆见深的肩膀,摆了摆了手。他侧过头, 发现陆见深的眼神仍然安静。
“难怪你能在那儿待下去,”温时以不由感慨,但话锋一转,“但很可惜,你当时不理解我的处境。如果换作现在,你能够理解他吗——”
温时以将沾血的白大褂揉成一团,视线转向闻奚:“他也可以共感。”
“你看见了吧?那个东西的……记忆。窥探的本质是一种交换,”温时以看向闻奚的眼神复杂,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你看见了什么?”
闻奚说:“没什么重要的。”
“那它真的离开了吗?”
闻奚看了一眼头顶石壁的黑洞,轻声道:“它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那是一种幽谧的直觉,残留在他仍然疼痛恍惚的脑神经细胞。
但至于是否会有其他污染物来到此地,一切都还未知。
塔顶的废墟之下,一片狼藉。烟尘落地。污染物的残肢到处都是。六架重装阿尔法停在石壁之间,仿佛顶天立地的柱子。
脚下废墟露出缝隙,可以看见下层的一块空地。有人影从那里快步经过,一声喝道:“谁在那儿?”
一个人退到光线中,涌出不可置信的惊喜:“队、队长?”
张传雨快步走来,舒了口气:“戴彦啊,没死就行。真是便宜你们了。”
他顺着光线仰起头,与缝隙外的闻奚撞上视线:“哟,这么巧?”
闻奚懒得理他。扭过头时,温时以经过他们身旁,朝闻奚眨了一下眼:“记得要保密哦。”
不远处,塔莎站在台阶上,捂着伤口挥舞起旗帜,宣告人类的胜利。
沙舟基地旷日持久的矛盾也在这一天以城主莫森的死亡与污染巢穴的撤退告终-
闻奚是被窗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怎么从教堂废墟到这儿的——但从手脚的酸软程度来说,应该难得睡了漫长踏实的一觉。
头也不疼,只是发懵。
屋内另一张窄床枕头被子铺叠整齐,十分方正。一看就是陆见深的。
闻奚回头看了看自己乱七八糟的位置,惬意地伸起懒腰。
唯独让闻奚不太习惯的是,这个空间有些过于奢华了。覆着动物雕刻的白色墙面,图案繁复的地毯,彩色的窗花,甚至还装点着几幅古典油画。
门刚打开,一只硕大的番茄迎面而来,碎在了闻奚脸上。红色的汁水从颈窝流入衣领。
“哎呀,”有人喊了一声,“你们怎么这样对待大恩人?”
闻奚的睫毛一动,只见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左边正在做好吃的,右边则载歌载舞。
鼎沸的人声停了两秒。
“你还好吧?”一个女孩从人群中挤过来,给他递上毛巾,“闻奚,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闻奚一顿:“……星露?”
星露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科学官给了我一张人皮面具,说过几天再帮我想办法。……不说这个了,真抱歉,今天是丰收节,大家都在庆祝呢,瓜果乱飞有些控制不住。”
闻奚砸砸嘴:“还挺甜的。”
听到这话,人群立刻蜂拥而上:“快,夸咱们番茄甜!那就多来点!”
闻奚还没来得及抬脚,激动的一群人左一个苹果、右一只鸡蛋地给他送东西,更有甚者直接把竹篮子挎他手臂上。
很快,左右三四个篮子都装满了,衣服裤兜都塞入了新鲜的梨子,两三条自家织的围巾都缠在他脖子上,差点没喘上气。
有人在大声呼喝:“那天在下城……啊不对,是F区的时候,我全都看见了!是这位恩人挺身而出,这才救了多婆婆!也救了大家!”
另一人附和道:“他站在那个大机器人手上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他全身都在发光,嗖嗖两下就徒手解决了一只污染物!”
闻奚刚想谦虚一下,说点“也不至于吧”之类的场面话。谁料嘴巴刚一张开,有人直接塞了一把葡萄进来:“恩人饿了!”
“咳咳咳咳——”
围观人群的密切注意:“快拿点水来,恩人渴了!”
闻奚往后一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门板。
前方人群仍然水泄不通,连个跑路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孩从大人们的腿缝中钻了出来,握着南瓜花编成的花环,恰好与蹲下的闻奚对视。
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轻轻把花环放在他的头顶。
闻奚好奇地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是那些之前被宪兵队带走的孩子们,”星露赶忙扶助小朋友的肩膀,“他们都还活着,是被科学官偷偷藏起来了。”
不远处传来高声欢呼,星露眼前一亮:“快看,今天开始是城主竞选日,塔莎也要参加呢!……哎,你人呢?”
再回头时,门边空无一人,只有懵懂的小孩捏着一颗汽水糖。
……
闻奚钻出人群的时候,刚好啃完一颗苹果,好像比雨泽基地的品种还要再甜许多。南瓜花环挂在头顶,走起路来跟着摇晃。
这一片介于A区和B区之间,废墟尚未修整,但空出来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临时医院,用来治疗这场战斗中的伤患。
一个少年赤着上半身,正得意洋洋地与一众病患炫耀:“……当时情况非常紧急,但好在我反应快,嗖一下就跳过去了。我可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而且你们说的那个人,跟我熟着呢,他一定要救我,特别舍不得我死!”
“哦,谁啊?”
“那当然是闻——”二尾听到头顶的声音,愣了一下,“你都好啦?!”
闻奚笑眯眯地捧着一把紫葡萄,大方地分给他一颗。
李昂招呼旁边的人:“都让让,别挡道。二尾,你趴下。”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实习医生,对着二尾背部的伤探头探脑。
少年趴在担架上,眼前是闻奚的鞋尖。没两下,二尾就疼得撕心裂肺,方才那股子神气劲儿转眼都成了泪花。
“慢、慢慢……疼!!能不能轻点!让我去死吧哇啊啊啊啊!”
李昂调整着变色眼镜在鼻梁的位置:“忍着。”
在来回的挣扎中,二尾顺手拽住了闻奚的裤腿。
“不是男子汉吗?”闻奚俯下身,发梢垂落。
二尾仰着脸,强忍疼痛:“可是真的很痛苦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闻奚瞥一眼那片血淋淋的伤口,扯开嘴角:“这才哪儿到哪儿。”
二尾的眼珠子在泪光中一转:“那,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
“对,”闻奚点点头,“所以你更不能放弃了。”
等二尾陷入麻醉后,闻奚才离开。
台阶下,温时以合上笔记本,露出温煦的笑容,好像已经等他很久了:“带你参观一下?”
闻奚啃着葡萄,站在盘旋的石阶上,能望见B区蓝色的半透明穹顶。
那里是婴幼培育区,交织的啼哭声差点让闻奚的耳膜爆.炸。
他们往那个方向走去,温时以耐心得像个导游。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善人。”闻奚注意到前方区域排列整齐的蓝色培养舱,每个空舱内都盛满液.体。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温时以顺手将灯光打开,逗弄着经过的婴儿,“这些孩子才是族群的未来。而我,只是想活下去,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闻奚专门扫兴:“那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温时以却没有在意,向他介绍:“这里是我计划的人工胚胎池,基因改善计划的实行会更有效率。无论是谁当选城主,我都会全力推行这个计划,不会再犯错了。”
“什么错?”
温时以的镜片反射出冰冷光线:“错在没有早点解决莫森。”
人工胚胎池后方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通往更恢弘的实验室。
十几名科学家仍在忙碌工作,偶尔问候温时以和闻奚。
闻奚前方的大玻璃缸内,泥土占据一半的空间,剩下一半水。一些细小的红色触手从泥土中伸出,微微摆动。
污染物的出现让闻奚的神经立刻绷紧。但细看时,他发现了那些触手尖端冒出的透明花蕊。
“别担心,”温时以走到他身旁,“这是我们专门养殖的,污染素极其微弱,没有感染人类的能力。它们曾经是植物,但因为基因的改变而表现出动物特征。”
闻奚的指尖贴着玻璃,仿佛那些细微的触手也能感知到他,竟然朝他的方向倾斜。
温时以说:“更有趣的是,我们找到的五种同类生物,全都表现出了同样的特征——比起泥土,它们在盐水中的生存能力更强。”
玻璃上方的白色标签记录着培养皿中的物质。
闻奚用手指勾着那些触手玩,难得感到新奇:“它们更像海洋生物。”
“没错,简直不可思议,”温时以摇摇头,“这些既不是动物、也不完全属于植物的生物是从这片阴暗的泥泞中滋生的,却天然无害,与遥远的祖先呼应。”
数百万年前,沙舟基地也不是沙漠,而是被汪洋覆盖。
温时以露出遗憾:“可惜我从雨泽只能带来海水样本,没有活体的海洋生物可供研究。”
闻奚捏着手指,打断了他的思路:“你们在做什么实验?”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温时以的笑容温厚,却也不再隐瞒,“这些表达了共存性的触手更像是某种介质,能够将人与污染变异物的神经相连,从而传导信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共感。”
闻奚看着他,忽然回想起他在教堂废墟中说过的那些话。
“大多数人都无法承受共感,因为他们精神脆弱、身体不堪,只有被单向控制的命运。但仍然存在极少数人拥有窥探真相的天赋,比如你,和我。”
温时以打开另一个玻璃箱顶部的小门,几条透明触手如裙带海草一般慢慢飘出。
闻奚听见轻微的响动,下一秒,脚下暗格的机械装置将他困在了原地。
“温时以?”
温时以用指尖引起那几条触手来到闻奚的耳边,仍然保持着笑容:“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共感者,我等你很久了。”
细微的电流通过耳蜗一直向脑内延伸,讨厌的黏腻感让闻奚忍不住皱眉。
“不要担心,只是想借你做个实验。”
温时以话音刚落,连接着玻璃箱的监控板开始闪烁。
周围数个玻璃箱传出异响,触手从泥土中骤然膨出,如透明的花朵绽放,来回撞击着箱子。
温时以顿感诧异,连忙去监控板察看情况。
原本漆黑的方框竟然开始出现闪烁的画面!
他辨认出了亮着发光果的藤蔓网格,以及长夜中的沙漠风暴。紧接着,画面竟然开始变成连贯的彩色图像——
深黑的泥土被顶开,视野循着的光亮逐渐往前,再往下时,出现了一群坐在泥坑中的人。左边靠墙睡觉的是陆见深,右侧正在和张传雨说话的是闻奚……
等等,不对。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画面中,”温时以的声音微微颤动,“这不是你的记忆,这是……这是它看见的!”
连接着闻奚的透明触手晃动裙带,然后慢慢撤回了玻璃箱。
温时以却难以置信,大胆地抓住了那根触手,往自己的耳边引。然而在那根触手碰到他的几秒后,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殷红的血柱从鼻孔和双耳冒出。
监控板上只留下两秒灰色的模糊画面。
透明触手离开了他。
过了许久,温时以才缓和过来。他擦干血迹,不可置信地望着闻奚。后者虽然轻微头疼,但明显比他好得多。
“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共感中看见这么……完整的回忆。”温时以的神情震惊极了。
通常来说,共感者能看见的都是黑白灰的少数不连贯画面。共感的时间也都十分短暂,即便是短短几秒也会给人体带来很大伤害。
而且,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污染物主动分享的条件下。
闻奚唇色苍白,一时纳闷:“我也没让它分享给我啊。”
“我说过,窥探的本质是在交换,”温时以的语速因为激动而飞快,“那些东西会诱使精神失控,转而控制我们的大脑和躯体。而对于难以失控的天赋者,它们觉得有趣,通过分享一些自己的视觉来交换我们大脑的记忆。”
“但这并不公平,因为我们分享的是一整个开放的记忆池,它们可以随意抽取,而它们给的只是足够诡谲诱惑的微少画面。换句话说,莫森和那团大蚯蚓的共感是为那些污染物提供了沙舟基地的位置和防御情况,根本不是产生了什么狗屁感应!”
“但你的情况不一样,它们为什么将完整的信息呈现给你?”
闻奚莫名其妙,甩甩脑袋:“我怎么知道。”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温时以的眼中忽然浮现出莫大的喜悦,透着某种不合时宜的癫狂,“如果存在一个意志可以本能凌驾于它们之上,反过来在它们的脑海中寻找信息呢?那就意味着,我们有机会可以控制它了!”
温时以小心地松开绑住闻奚的机关,激动地承诺:“你等着,我会给你安排一些训练……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我答应了吗?”闻奚冷漠地盯着他。
温时以立刻收拢奇怪的笑容,换上温和诚恳的面具:“抱歉,是我太冲动了,你可以先考虑一下。如果你对我刚才的行为有意见,你也可以揍我一顿。”
闻奚揉了揉手腕,活动指节。
温时以闭上眼睛,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犯的错事:“当然,我也要郑重地向你道歉。我那时是迫于形势才说你和陆见深适合基因改造计划的,很抱歉让你们进入那个玻璃箱——”
闻奚的杀意忽然熄灭了。
半晌,拳风落在温时以肩膀,轻轻拍了拍他,如同鼓励。
“扯平了,”闻奚全是个人感情地评价,“做得很好,下次再来。”
第044章 第三夜 12
文/漱欢
层叠的方块玻璃箱嵌入墙体, 每一个都装着不同的稀有金属。
闻奚在宽阔的过道左右摇摆,来回打量。
之前只听说沙舟基地矿藏丰富,没想到能到这个级别。他想起之前塔莎给的一袋子能源条, 连重装阿尔法都能驱动, 最好是能多搞一点。
温时以从后方追上来, 在速记本上勾画:“我说真的,没有开玩笑。我对共感研究很久了, 这是我们突破污染防线的一个重要机会。一旦实现就是血赚——”
闻奚在左方的玻璃箱前停下,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事能告诉别人吗?”
身后沉默了片刻。闻奚又问:“你为什么要离开雨泽?”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研究室,直到温时以轻轻叹气,仍保持着笑容:“因为人们总是害怕未知, 共感就是那个未知。”
前尘往事经过温时以的脑海, 却被他自己无情剥落。
“2198年1月,我作为科学实验人员跟随黎明三队前往探索雪原坐标, 在污染环外遭遇一场恶战。一群类蝙蝠的污染物试图利用共感控制所有人。抓住我的是一只首领,不知道为什么它放过了我。”
“然而回到雨泽后, 等待我的是漫无止境的审讯。虽然任何检查仪器都可以证明我并没有被污染,但是这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科学部也不能证实我的言论。”
共感一事成为了雨泽最大的流言, 甚至传出他才是杀害三队的真凶。温时以被所有人视若异类, 退避三舍。人们厌恶他、谩骂他,也恐惧他。
“我有一段时间很害怕看到人,因为我害怕他们的眼睛,”温时以平静地回忆着那些过往, “后来, 我有了一个念头。与其呆在雨泽被所有人怀疑, 不如走出城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人。这个答案只能在外面寻找, 哪怕对死亡的恐惧也不能阻止我。”
闻奚莫名其妙:“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温时以直视着闻奚,低声道:“你注定和我一样,我们才是同类。”
闻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们这儿有零件维修的地方吗?”
“我们这儿有最好的维修队。”温时以给他写了一个地址。
闻奚双指夹着纸条,悠哉悠哉地走了。
留在原地的人侧过头,随后往反方向离去-
从实验区出来后,闻奚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去了一趟D区。
这里聚居人口较多,各式武器锻造或机械装备的店铺成网状分布,拥挤不堪。煤油灯下方时不时放置着一台屏幕,用来实时播放城主竞选。竞选者们通过扩音器激昂陈词。
“呔,吵死了。”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头从自家店内探出上半身,抖落了堆积在塑料桶的头发。
正巧路过的闻奚闪身避开,差点撞上一名烫着羊毛卷的大婶。
“你小心点好不……嗯,你不是——”大婶的眼睛一亮,在闻奚求助的无辜神情下欣然会意,“明白了,我不说。那个,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你尝尝?”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给闻奚,点点头:“甜的,好吃。”
确实是甜的,但就是有点……若有若无,说不上的古怪。
一颗小圆球糖刚压到舌头根部,听见大婶神神秘秘地补充:“C区特产,蜗牛鼻涕糖。这可是纯天然,不是人工合成的。”
小圆球顺着一梗的嗓子眼滑了下去。
闻奚说:“姐姐,维修队怎么走?”
大婶扫了一眼那张小纸条:“你要修什么?”
“耳机。”
闻奚的脖子跟着大婶的眼睛挪到了旁边脏乱的小假发店门口,刚才那个倒头发篓子的老头儿正在抽烟,一只眼珠子睁得浑圆,还有一只被黑色的眼罩蒙住。
大婶笑得花枝招展:“你别看老马是个半瞎子,污染时代来临前可是机械局的高工,甚至还参与过深域计划——”
假发店内昏暗逼仄,只有一盏煤油灯在全身镜上方轻微摇晃。陈旧的灰尘气息随着光线落在镜子对面的货架上,层叠摆列的灰白人头顶着干枯的发套。
其中一层的角落倚着一枚金色掉漆的相框,积灰的画面是一群身着工服、勾肩搭背的年轻人,笑得阳光灿烂。
画面边缘处还有三分之一入镜的黑色身影,隐隐透着几分眼熟。
闻奚的手指刚要碰到画框,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喝住:“你是个外来者?”
那双混沌的眼睛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视线短暂地经过闻奚,不甚在意。
“马先生,我想修一下耳机。”闻奚表明来意。
老马伸出手,苍老的掌纹又深又拧。
见闻奚没有会意,老马有些不耐烦:“烟有没有?”
闻奚迟疑一秒,老马立刻甩手:“那我凭什么给你修。”
闻奚掏出一把蜗牛鼻涕糖,嘀咕道:“一个卖假发的,你也不一定会修嘛。”
老马转身的脚步一顿,那双死水似的眼睛有了一丝怒意:“你说什么?我卖的都是真的头发,没有假的!”
闻奚拽了一把人头模型的金色短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头发,“噢”了一声。
老马顶着不善的脸色,只说:“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镜子前的一盏台灯亮起,一把镊子夹住红色小圆片,在老花镜前左右翻动。
闻奚简略地解释:“它应该是个远早于污染时代的耳机,有通讯和存储录音的功能。”
“r-box12,傻瓜耳机,实际上是用来当微缩录音器的。倒是保存得很完好。”老马“啧”了一声,不太感兴趣。
闻奚说:“可是它现在不能实时通讯了。”
“它本来也没有通讯功能。”老马笃定道。
闻奚对他的水平表示质疑:“怎么可能?我就是用它和陆见深认识的。你不懂就别瞎说了,还什么机械高工。”
老马瞥了他一眼,拉开左边的黑色抽屉,从里面翻翻找找了半天,拎出来一个小木盒子。
没有盖,扯掉一层布料,露出里面的东西——
十几枚红色的小圆片堆在一起,全都一模一样。
老马捏出一枚,和闻奚的那一枚在灯光下对比,语气略微叹息:“当年我设计这玩意儿只不过是为了职场防小人,并没有批量制作。那个SB标还是我亲自刻的,一晃竟然这么多年了。”
回应他的是安静的呼吸。
“……不信?你难道没有遇到过经常出现的电流声,或者间断的杂音?录音在弹出的时候还是随机的——因为没有认真设计,这都是固有的毛病。”
闻奚站在镜子前,裂纹玻璃映出一双沉默的眼睛。良久,他才说:“不可能。”
他一把抢过那枚耳机,重新塞给老马,情绪陡然激动:“你自己听,明明有他的声音!是他在和我说话!如果没有通讯功能,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老马斜睨着他,将耳机放入左耳,轻轻敲击。
闻奚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马,眼见着老人的神情变得讶异和不解,他急忙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也听见了他说话吧?”
过了一会儿,老马取出耳机,回看的神色复杂:“我是听见了你和另一个人在对话,但你确定你们不是在现实中说话?”
“当然不是,我……”许多话涌在喉头,戛然而止。闻奚想,他能说什么,当然不是了,他那时根本没见过陆见深。
可是他要如何证明那个声音的存在。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枚耳机。
老马瞟他一眼,意味深长:“压力大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
“不是幻觉。”闻奚认真地否认。他攥住那枚微小的耳机,又开始有些烦躁不安。
老马盯着他,过了几秒,缓慢而怜悯地说:“虽然之前没有通讯功能,但你算是来对地方了。你听说过‘阿努比斯’线吗?”
“那是深域计划实验阶段的一种重要微缩零件,深域实验的所有主脑意识都是在万千阿努比斯线的其中之一上诞生的。别说实现通讯了,就算是上载灵魂也说不定可行。”
闻奚:“说人话。”
老马:“意思就是我可以给你的耳机加上通讯功能。”
闻奚浅浅考虑了两秒:“可以,谢——”
“别忙着说谢,我可不是白工。”老马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头发上,瞧着乌黑亮滑,是块好料子。
二十分钟后,老马告诉闻奚三天后来取。他前脚刚出门,老马就挂上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
闻奚插着兜,慢悠悠地从D区往上走。他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
先前醒来的那间屋子前,人群已经散了,只留下数只裹着红布的大木篮子,装着奇形怪状的食物和日用品。
扎着红色双马尾的少女正蹲在红布前,一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闻——你头发怎么没了?”
原本过腰的长发已然消失,现在最多只到肩膀,还被扎成一小揪,露出利落的线条。
闻奚甩了甩脑袋,这也不算是“没了”。
“……全剪了?”早早夸张地惊呼。
闻奚点点头,看见门把手上的小篮子里装着三种药膏。
早早一步蹦到他身旁,抬起无比坚毅的小脸:“沙舟基地的特色疗伤药,按照白蓝黄的顺序涂抹均匀,你这伤不出三天就能痊愈——我可不是关心你啊,就是让你先试一下而已!”
“知道了。”作为回报,闻奚把兜里的蜗牛鼻涕糖全都塞给了她。
沙舟基地没有白天黑夜,只要开灯的地方就是明亮的。闻奚脱掉上衣,坐在窄床边,脚尖玩弄着影子。
陆见深进屋时,正好看见闻奚佝着背发呆。新旧伤在脊柱表面交错,像一棵血肉供给的肆意生长的树。
“你今天不在。”闻奚低声说。
陆见深答道:“沙舟基地的宪兵队需要人帮忙。”
“去打架了?”
陆见深说:“切磋。”
他瞥了一眼闻奚,捡起地上的药膏:“我帮你。”
闻奚兴致缺缺地“嗯”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陆见深的手指冰凉,却藏着某种隐秘的魔法,触碰到新鲜的伤口时反而能让那股烦躁焦灼逐渐平息。
“我今天去见温时以了。”闻奚主动开口。
他简略提到了温时以的来历,尤其是温时以因为共感被基地排挤一事。身后的人说:“事实如此。”
“这就是你替我保密的原因吗?”闻奚忽然笑了,“其实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
陆见深说:“人言可畏。”
湿润的药膏停留在皮肤表层,消减了刺痛。闻奚低笑一声,忽然问:“在藤蔓网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幻觉中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到你在我眼前成为一具枯骨,我自己也死在那儿了。”他的语气平和,浮着玩笑意味。
陆见深的手指在他颈边一顿。
闻奚小叹了口气:“我当时还以为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就想,还不如早早出去,找到我的那艘飞船,我们马上就跑。想去哪儿都可以,反正离开这一切,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
“什么飞船?”
闻奚扭过头看着他:“就是我来这里时驾驶的那艘,动力很好,装配先进,在那个污染环内,你不是从飞船中把我救出来的吗?这个提议怎么样?”
陆见深感觉他的认真也是真假掺半,平静地说:“你怎么找到那艘飞船的?”
“我说过了嘛,路上捡的。”闻奚诚恳地回答。
陆见深却毫无怜惜地打破了他的希冀:“我遇到你的时候,它已经撞碎了。”
“什么?!”闻奚的左肩被陆见深按住,让他不至于跳起来。
不是,等等——碎了?!!
陆见深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闻奚的眸色一颤,逐渐想起坠机前骤然消失的动力,耳畔仿佛响起撞击的轰鸣声。
他失望极了,呼吸的起伏都急促起来。一天之内遭受的双重打击实在让人无力招架。
停滞良久后,他气鼓鼓地往被子里一缩,佯装熟睡,呢喃呓语:“真没意思。”
陆见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真的睡着才离开-
接下来的两天,闻奚基本都在睡觉和发呆中度过。听说塔莎获得了沙舟基地人民的一致拥护,因此各区张灯结彩,准备庆贺。
但沙舟基地百废待兴,塔莎下令优先医治和修缮工作,将城主典礼往后推迟。
闻奚在A区边缘闲逛时,望见六架重装阿尔法停在不远处。一群机械师正在清理整修,陆见深和李昂也参与其中。
闻奚找了个高处,盯着那些壮观的机械物体,和途径它们的流动光线。
石壁顶部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是外面马上就要天亮了。
过了一会儿,夏濛濛钻入其中一台重装阿尔法,开始启动。另一位来自沙舟基地的机械师也尝试着驾驶一台。
二人在停稳后,开始对招。
夏濛濛似乎故意放慢了速度,但对手很快找到攻击点。切磋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机械碰撞声响起时,闻奚的视线往下一落,恰好和角落里的温时以撞上。后者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喂,你不是那个——”一个黎明四队的队员忽然扭过头,发现了温时以,“队长……队长!”
张传雨蹲在一旁抽烟,抬手拦住队员:“戴彦,你看错了。”
戴彦盯着已经无人的方向,忍了忍,什么也没说。
重装阿尔法沉重的脚步激起一片灰尘,格斗渐入佳境。张传雨偶尔指导两句,要不是手臂还打着石膏,恨不得自己上场。
高处石头边,闻奚盘腿坐着,闲得无聊时丢几个石子儿下去,搞得下方的张传雨还以为地震了。
“怎么不过去看?”塔莎走到闻奚身后,望向高大的机械体。
闻奚吸了吸鼻子,看见被意外踩到的四队成员:“这里也挺好的。”
“也是,”塔莎望着漆黑的穹顶,“外面天亮了,你们赶不回去,不如留下休息半个月。你们都需要养伤。”
闻奚说:“你是以城主的身份邀请我吗?”
塔莎勾起笑容:“以所有人的名义,够吗?”
闻奚不置可否地笑笑,漫不经心:“有人不相信外面世界仍然存在,也有人惧怕危险,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重装阿尔法的眼睛亮起一束光,塔莎伸出手想要接住。
“我和他们一样啊,”她侧过身,沐浴在光线中,“我怀疑过,也恐惧过。但我毫无办法,只能一直往前走。好像有什么在推着我,让我不甘心。总有一天,我们会结束这一切的。”
“如果不会呢?”
塔莎看着闻奚,后者仍然言笑晏晏,眼神却认真得可怕。
闻奚摊开手比划:“如果往前走只有死路一条,人类的命运已经注定,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靠近的重装阿尔法投下阴影,挡住了闻奚。一块石头几乎擦过他的脸颊。但他纹丝未动,依旧弹拉着手腕的细绳。
塔莎却仿佛听到了无比幼稚的话,忍不住笑声。
“你笑什么?”闻奚略显不满。
塔莎走到他身旁,与他对视:“如果你真的相信一切命中注定、无法挽回,你为什么要来沙舟基地?”
闻奚一时停顿。
不远处,陆见深跳到重装阿尔法的肩部,擦拭着匕首。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平静冷淡。除了那天,那个非自愿的亲吻。
“在地洞中,你又为什么要帮助我,或者其他人?”
角落里,李昂在和萧南枝讨论着什么,二人发现高处的闻奚,热烈地朝他挥手。
“你就不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吗?”
塔莎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仍在平稳跳动。她说:“人有时候会被言语迷惑。你说出口的或许只是你在欺骗自己,不是你真正相信的。因为你的行为不会说谎。”
闻奚听见她的脚步和重装阿尔法一起逐渐远离,嘴角拢出自嘲的笑容。
……
沙舟基地,实验区。
温时以熟练地敲下一串代码,调换出仓库中的玻璃器皿。
细小的藤蔓类植物在水或土壤中缓慢生出枝桠,暗淡却不幽深。他仔细观察着它们的变化,手写记录有厚厚一沓。
这样重复的琐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温时以凝视着那些玻璃箱,选出了一株养植时间最久的藤蔓。他打开玻璃箱左侧的一个小门,大小恰好能容纳成年男性的一只手掌。
他将自己的手放入,等待着藤蔓的接触。
但那株埋藏在土壤中的小家伙迟迟未有任何动静。两相僵持后,温时以主动触碰它,但得到的也只是柔顺的抚摸。
“怎么,不想和我共感了?”温时以捏住它的根部,再用点力就能将它碾碎。
微小的植物系污染生物左右摇晃,最终探出触手,却伸向另一个方向。
温时以抬起头。
那个似笑非笑的年轻人正靠在一个玻璃箱边,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被他倚靠的玻璃箱内有数丛微弱植物,此时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都在摇晃着躯体。
闻奚说:“我只是闲着无聊过来看看,有什么新进展吗,大科学家?”
温时以不慌不忙地抽出手,将忽然生长的植物关在玻璃箱内:“我等你很久了,它们也是。”
闻奚低下头,指尖在玻璃上移动,箱子内的生物也跟随他的方向摆动,好像在附和温时以的话。
“试试?”温时以露出温和的笑容。
闻奚佯装看了一眼手表,大方表示:“你只有五分钟。”
温时以作出“请”的手势。
循着指示灯,闻奚坐在一张实验床上。
床边是移动过来的一个玻璃箱——经过温时以的挑选,一株波动较为微弱的植物脱颖而出。
“或许是因为生长在地底深处,它的生态非常稳定,无限趋向它的海洋祖先们。”温时以调出一块大屏幕,感应线的另一端贴在闻奚的太阳穴。
闻奚忽然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我试过啊,”温时以无奈苦笑,“但很显然,这些污染物并不亲近我,或者说,信任我。”
闻奚:“你在指控我?”
温时以微微一笑:“探讨。”
闻奚往床上一躺,手枕在脑袋后,开始哼起一些不着调的歌曲。他想起早早给自己的那几张音乐碟片,决定下一次把这些录入耳机。
细密的钝痛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株微小的植物在玻璃箱内变得茂盛,简直像把它自己连根带泥拔了出来,露出土壤下的大部分躯体。触手在尖端分裂成几乎透明的细线,通过耳蜗进入闻奚的脑部神经。
尽管已经发生过三次,闻奚还是不习惯——尤其是这一回,像脑浆被泡在一盆高度浓缩的薄荷水中,又痒又痛,却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周围的仪器和身体一样在爆鸣。
“放松!”温时以朝他喊道,“不要抵抗,让它经过你。慢一点也没关系。”
闻奚闭上眼睛。
漆黑的脑海却闪现着回忆,是那些很久以前的、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事。
温时以盯着颤动的仪器,眉头紧皱。他调整着接触参数,低声引导:“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场雨,你站在暴雨中,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打湿了……它在经过你,但它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你要找出它的痕迹,对,就是在你觉得痛苦的地方。”
温时以的视线没有从触控板上挪开。
因为他发现接触参数开始失控般飙升——他无法限制这棵植物的触手进入闻奚脑部神经的程度。但闻奚的状态还算平稳,并没有被它吞噬。
“它在找什么?”温时以注视着突然停下的数值,“它好像碰到了一堵墙,那就是它在找的东西。闻奚,你不愿意和它分享这些记忆,对吗?你在害怕什么?”
十几秒后,随着闻奚放平的呼吸,温时以终于在大屏幕上看见了画面。
那是一片荒凉的夜色,足以与死亡媲美的寂静。
一具庞大的鲸骨在陆地上已被风干。随着细密的咀嚼,一只深红的眼睛出现在鲸骨腹部。一团蠕动的身躯掰开骨骼,碾碎了地上的枪。
更近一些的地面则铺满污血,新鲜的血滴落入其中,结为沙砾的一部分。天地摇晃晕眩,视野时而模糊。
忽然,视角开始闪动,跳跃,画面变得不连贯。
再次停止时,浪潮般的触手从头顶经过,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属利齿。粘黏的骨屑是深色的,上下咬合的声音比金属剐蹭更刺耳,重重叠叠。哪怕只有静谧的画面,强烈的压迫感也让人感到极为不适。
面对人类根本无法战胜的生物,剩下的只有恐惧。
然而下一刻,狂风骤起。深重的乌云被刀光撕开,一缕月光倾泻而下。
月色落在短刀的锋刃,白亮得惊人。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楚视野是如何从碎石堆蹿到上方,以俯视的角度猛扑向那团黏腻恶心的污染物的。
只有刀光划开了夜色。
这时,温时以才反应过来,这是闻奚的记忆。
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才会那么真实。
紧接着,污染生物碎成了数块残肢,血肉包裹着细长的金属骨架,没入沙尘。污血贴着刀尖滑落,在秽暗的血泊中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一枚红色的金属圆片落入其中,被污血覆盖。
月色流经它的表面,很快又消失了。
黑云再次带来长夜。
原野静谧荒凉,只有被风干的鲸骨。
窸窣的黑影若隐若现。
这是一段无限循环的记忆。
“这是记忆墙……?”温时以看着紧闭双眼的青年,轻声喟叹,“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几个小时后,闻奚拖着懒散的脚步往回走,脑子里缓慢琢磨着温时以的话。
“记忆墙”大概是一种思维入侵阻断,拥有者要么经历过极大的痛苦,天然将自己与过去隔绝,要么则以非常人的意志力精心训练过自己的思维。任何外来的接触都无法穿过“记忆墙”。
他们一共尝试了三个玻璃箱的接触,除了第一次的生物神经接触到闻奚的“记忆墙”之外,另外两次都是植物类污染物的记忆画面,包括它们在地底暗无天日的生长和玻璃箱中的培养过程。
这远远超出了温时以的预期,实验的脚步还可以加快。
温时以告诉闻奚,虽然他自己的“记忆墙”的确可以阻挡神经接触时的记忆分享,但由于他们都不清楚缘由,还是谨慎为上。
他建议闻奚做一些额外训练,比如利用思维迷宫的方式建立记忆库,在面对更为强大的污染物神经接触时才能有所抵抗。
这对闻奚来说,倒是很新鲜的发现。毕竟在未来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存在科学家了。
或者,他认识的都已经死了。
闻奚收拢略微浮肿的手指,踩上深灰的石阶时,正好看见陆见深靠在门边。
那人听见脚步声时才睁眼,眸如暮星,难得问:“你去哪里了?”
闻奚笑意盈盈:“我也去和人切磋了。”
话音未落,他朝陆见深勾勾手指,颇为挑衅:“试试?”
闻奚的身影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从陆见深眼前骤然消失。周遭静默如长夜,连灰尘的起伏都显得吵闹。
在下一次尘埃飘散之前,陆见深微微抬眼,闪身错过了突如其来的刀风。无影无形,消失和出现同样没有踪迹。
“……闻奚?”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陆见深闭上眼,听觉循着细微的风动向外延伸。在触碰到某一个点时,刀风骤然而起。与上回不同,这次的寒意铺天盖地,仿若来自四面八方,闭无可闭。
他侧身数次,终于在节节败退中寻找到与众不同的那片风声——
匕首格挡的一瞬间,闻奚的身影如同一道银光,令他猛地睁眼。
入目是一张得意的笑脸。
闻奚的刀尖抵住他的喉咙,两根碎发飘落其上。
“这招叫,破夜。”闻奚不紧不慢地靠近他,刀却没有松开。
陆见深的姿态没有任何警惕,反而有些好奇:“破夜?”
闻奚的眼睛凑近他,观察着浓密的睫毛,也难得耐心:“你不会吗?我可以教你啊。作为你教我左手刀的回报。”
在漫长的凝视中,有那么一瞬间,陆见深从闻奚的眼中看到了掺混着悲伤的希冀。那一点微弱的欢喜如同沙漠忽现绿洲,珍贵得让人不忍抹去。
于是陆见深微微垂眸,低声说:“好。”
逼近的刀尖忽然松懈,调整成亲和的姿态-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闻奚一行人都留在沙舟基地稍作整休。
以塔莎为首的新任基地管理小组对沙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变革,除了重新按劳动分工规划区域之外,还全票通过了科学区的人工胚胎池计划,以及对周围的污染物状况进行了重新摸底。
一切充满生机与希望。
大街小巷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城主选任典礼的那一天,新气象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笑容。
这是沙舟基地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典礼。期间,来自黎明组部的两支队伍受到了隆重的礼遇。
闻奚走在夹道喧嚷的人群中,耳边是其他人在讨论此处丰富的资源与奢侈的生活。
“这日子也真让人羡慕,”张传雨走到闻奚身旁,捏着一颗剔透完美的荔枝味葡萄,“你说是吧?”
闻奚说:“你可以留下来。”
张传雨状若认真地思考数秒,遗憾感慨:“哎,要不是为了我那几台大家伙,谁不想呢。它们一直跟我这么多年……称得上出生入死。换做是你,也舍不得自己的同伴吧?”
闻奚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朝周围扫去。
“谁和他是同伴了?”早早嚼着一颗蜗牛鼻涕糖,含混不清地怼道。她一蹦一跳地经过他们,又激动地转过头:“快看,那个集装箱全是能源块!快快,南枝,李昂,拿几个背包来装一些!”
闻奚目送他们往前蹿,然后避开了张传雨搭肩的动作。
“发现了吗,你和他们的共同点,”张传雨微微一笑,“都把‘同伴’看成一个很重的承诺。”
闻奚双手插兜,挑眉道:“我可没有说。”
张传雨意味深长地低笑:“说实话,那天我看到是你们七队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真的很绝望。我想,我们大概率要搭在那儿了。没想到,你们还挺出乎意料的。尤其是你。”
“想多了,本来也没打算救你。”闻奚毫不避讳。
张传雨也不介意,反倒开怀一笑,从路边的托盘顺过一杯白兰地:“有时候不得不感谢命运的安排。”
闻奚懒得听他胡诌,往前走去。
张传雨在原地一口喝尽,抹去嘴角的酒渍。侧眸时,一个身影恰好顿足。长卷发的女人冷漠疏懒,淡淡一瞥。
“夏濛濛,”张传雨朝她露出笑容,“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是我的问题。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女儿的下落。”
夏濛濛的眼神略表怀疑。
张传雨拎起一瓶威士忌朝她扬了扬:“走,一起喝一杯?”
……
酒过三巡,典礼现场的人醉了一大半。闻奚顶着尚且残余清醒的神智先去找温时以,实验出乎意料得顺利。
温时以停在记录仪前,望着区间稳定的数值波动。他有些不敢相信:“你才训练了几天,竟然这么快就能蒙骗过外来入侵……你刚才,把记忆迷宫想象成什么了?”
闻奚揉了揉手腕,答道:“一颗植物的种子。”
“……种子?”
“对啊。”
记忆可以像一颗种子,藏在看不见的地下。它可以忽然生长成厚重缠绕的水草,也可以是参天大树,将神经入侵圈起来,一点一点吞噬掉。等到无用时,再收缩回种子的模样。
良久,温时以才笑了:“……是我担心多余了,难怪。”
闻奚扭动脖颈,感觉醉意尚未完全散去。
“我还会继续研究这些携带污染基因的植物,找出它们存在稳定性的关键原因,”温时以将一个微型u盘交给闻奚,“这里面是目前与共感有关的所有资料,请务必仔细阅读。”
温时以的实验区还在规划中,能用来模拟共感的植株屈指可数。
“你也体验过了,真正的动物类共感完全不一样,甚至会对你的神经细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成熟复杂的思维迷宫对任何共感都有防御力。你需要不断锻炼它的有效性,尽量代替‘记忆墙’,才能在共感中保护你自己。”
闻奚说:“你怎么知道它一定有效?”
温时以摇摇头,目光温和:“我不知道。闻奚,我的精神状态崩溃过一次,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了。但你还有希望,说不定你有机会找到污染物存在的原因和目的。”
从实验区出来后,闻奚去了一趟D区。
那个转角处的小破理发店难得挂出写着“营业中”的小黑板。大门半掩着,他刚踏上台阶就听见有人说话。
老马的声音沙哑:“我在森流之城也见过这件东西。既然是你的,那就收好吧。”
“……谢谢。”是陆见深的声音。
借着昏暗的光线,闻奚看见陆见深轻轻收拢手指。那人就站在明暗交界处,睫羽微动,眸色沉默黯然。
老马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瞥,哼道:“来了?”
闻奚径直推门而入,朝陆见深扬眉,话却是回答老马:“是啊。”
老马从小抽屉里搜罗一翻,拿出一只丝绒盒子。红色的小圆片被擦拭得非常干净。
“已经做好了,妥善保管。”
闻奚将冰凉的耳机放回右耳,当着陆见深的面确认道:“那现在就可以实时通讯了?”
老马看了他一眼:“鉴于‘定位猎杀’一直存在,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闻奚懒洋洋地说:“那我出了这个门再试。”
老马神情复杂:“阿努比斯线只是让它拥有通讯功能,但具体的连接需要同频信号。深域消失后,它就没办法运作了。”
闻奚一顿,眸色骤冷:“……你耍我?”
手指捏住匕首的同时,老马阴沉地哼道:“万一哪天深域系统又上线了呢。你们不是也在找它吗?”
老马侧过身,仅有的一只浑浊眼珠从闻奚挪到陆见深,稍作停顿后,冷漠苍老的声音从喉头钻出:“关店,送客。”
一颗新的人头模型在他身后的镜子前,黑色的长发如瀑,覆了一桌。
破烂理发店的门“吱呀”一声,在闻奚身后紧紧闭合。
陆见深在台阶下回过身,等着闻奚。
“你是因为通讯功能剪掉头发的?”他问。
闻奚抛出耳机,又稳稳接住:“对啊。我还以为那臭老头的意思是,只要加上这个功能,我就可以和耳机里的那个声音通话了。这老不死的居然玩文字游戏,他还说我精神状态不好,都是想象——”
闻奚的语气平缓,并不烦躁,只是有些懊恼。
他停顿了两秒,反过来问陆见深:“你是不是也觉得,耳机里的声音只不过是我的臆想?”
陆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见过。”
“那也有可能是录音啊,”闻奚扯扯嘴角,反过来帮他梳理,“比如我和现实中的人说话,留下了声音。”
陆见深注视着他:“那个人的声音,为什么和我一样?”
闻奚散漫地眨眼,笑容一如往常:“这个世上有许多巧合,可能你就是碰巧和他有一些共同点。也可能,那个人就是你。”
半真半假的语气完全分辨不出一点不对劲。
陆见深却问:“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见过?”
闻奚凑近他,像动物一样吸吸鼻子,忽然笑了:“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
陆见深敛起眸色:“我是认真在问。”
闻奚歪头看他:“我也是认真的呀。怎么,你不信我?”
闻奚的手指温热,顺着衣服侧缝扒到陆见深的手背。陆见深的手微微握拳,还是很冷。
闻奚的食指微曲,指节撬开了陆见深的手指,一颗冰凉的物体落进闻奚掌心。
他也不在乎陆见深的回答,问道:“你找那个臭老头干什么,他也给你什么好处?”
闻奚打开掌心,一枚花瓣状的粉色晶体进入视线。
他一愣。
这个形状……
闻奚晃了晃手腕,粉色的水晶和细绳上拴着的蓝色晶体有一模一样的弧度。
“这到底是什么?”闻奚有些惊奇,“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有珠宝收集癖?”
陆见深拿过水晶,解开闻奚腕上的细绳,将它也挂了上去。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只是替她收好。”陆见深低声道。
闻奚一把抢过绳子,套回自己手腕:“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先帮你保管一下咯。”
他们刚好经过一处银白色的教堂废墟,几个本地艺术家拎着染料穿梭在断壁残垣间,企图留下彩色的印记。仅剩的一扇落地玻璃镶嵌在灰白墙面中,它伫立在高处,顶端留着半个十字架。
塔莎说过,要保留几个内战中的废墟,以警醒后人。看来这里也是其中一处。
陆见深正要说什么,却听闻奚忽然道:“不用谢,我也送你个礼物吧。”
只见闻奚动作利索地爬上废墟最高处,顺便从吹口哨的艺术家们那儿薅到一瓶酒和一些颜料。
他将一桶红色的油漆从十字架浇下,铺满了整面玻璃。然后一跃而下,拎着刷子涂开了金色。
狂欢的人群聚集在下方,时不时爆发出欢呼。
陆见深站在废墟边缘,注视着闻奚的背影。
良久,一个脚步停在他身畔。
温时以推了一下眼镜,将一个木盒子交给陆见深。
里面是一块硬盘,装着来自羽蛇基地最后的传输——深域主脑的复制程序。以及一本笔记。
“屏蔽器的设计图我已经转交给塔莎了,她同意把深域备份程序提供给你们。沙舟基地的科技水平远不如雨泽,暂时无法启动深域。但你们可以试试,祝你们成功。笔记中是最近的污染物记录,麻烦转交给阿琳娜。”
“噢,对了,”临走前,温时以轻描淡写地补充,“记得让商决那家伙少喝点酒。”
陆见深单手拿着那枚木盒子,忽然听见有人在高处喊他。
闻奚朝他挥舞着喝空的酒瓶,废墟高处的墙面上留下了一片灿烂的金色花海。颜料尚未冷却,浓墨流光,明亮得像是闻奚的眼眸。
“陆见深,这是给你的!”闻奚张开双臂,确保他看见了那一墙亮晶晶的花朵。
然后闻奚跳下残破的窗台,顺着灰白的石块一直跳到陆见深面前,然后朝他扑去。
木盒子落在陆见深脚边。
浓烈的酒气却没有让他皱眉。
闻奚攀住他的肩膀,眼睛半醉半醒:“你喜欢吗?”
陆见深似乎怔在原地。
闻奚企图捏他的脸:“你说话啊,还有别人给你画过吗?”
那个冰雪般的声音低道:“从未。”
“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闻奚又问了一次。
“……喜欢。”
闻奚双指戳着他的脸,咧开嘴凑上来:“那你笑一下。”
闻奚的眼眸醉意朦胧,连笑意也蒙着一层氤氲水汽。
微翘的眼尾,起伏的呼吸。
与那天那个错误的亲吻发生时,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陆见深侧过头,避开了他的唇。他感觉闻奚顺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于是半抱住闻奚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以防软成一滩的醉鬼滑倒。
第045章 第四夜 01
雨泽基地。
今天星期三, 迟迟跟往常一样去上现代化学课。基地内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通常都在半工半读。
老实说,比起读书, 迟迟更喜欢在穹顶博物馆工作的时候。倒不是因为他不好学——他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有求知欲。
但总有些原因会让他对知识的热爱一再衰减。
比如今天堵在教室门口的两个大个子, 一个叫加简, 一个叫成滁。那两双小眼睛分别在面饼脸上变成了第二道眉毛。瞪圆眼睛时就跟绿豆开衩一样,瞧不出分别。
这两人仗着人高马大, 平常没少在学院内欺负同学。也就是上回被早早揍了一顿,才老远就绕着迟迟走。
但今天这两人见着他,却破天荒地没避让,直勾勾的打量中藏着奇怪的嗤笑。
迟迟不愿搭理, 正要走入教室时却被迎头拦住。
“来这么早啊, 鼻涕鬼。”其中一个摇头晃脑地戳中迟迟的肩膀。这人应该是加简,因为眉毛不太对称。
成滁阴阳怪气地接话:“是整晚都没睡着吧?”
迟迟翻了个白眼, 却推不动挡在面前的手臂,反倒被推出去几步。他忍了一口呼吸, 突然扬声道:“成滁,你是不是放屁了?!”
随后捏紧鼻子:“真的好臭啊。”
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地转来, 盯得成滁面上一热:“你小子活不耐烦了!”
趁他松手间隙, 迟迟一步溜入教室,没忘回头警告:“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告诉我姐姐!她马上就回来了!”
门口的两人诡异地沉默几秒,加简咧开嘴:“鼻涕鬼, 你还不知道啊?”
迟迟鼓着脸:“知道什么?”
成滁装模作样地叹气:“你姐姐回不来了。”
“你说什么你——”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同学拍了下桌子:“成滁你够了, 还要上课呢!别说和课堂无关的事情。”
迟迟却挺起胸脯, 朝成滁撂话:“你讲清楚,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没说清楚吗, 大家都知道,”成滁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开口,“黎明组部的两支队伍都已经失联很久了,今天下午军部就该宣布他们牺牲的消息了。你不会没有收到通知吧?”
加简补充道:“而且前阵子出去侦查的小分队昨天回来,带回了一些飞行器残骸,上边还有黎明组部的标志。昨天的新闻也报道了,说是最近才坠毁的,大家都看过啊——”
迟迟一愣。
他忽然记起,昨天去周爷爷家时,老头欲言又止的叹息,和藏起来的报纸。周爷爷和他叮嘱了很多话,虽然他当时忙着玩游戏,一句也没往心上去。
但是,但是……
“迟迟,你别听他瞎说,”一个戴眼镜的同学小声说,“都没有定论的事,就算失联了也有可能幸存啊,只是迷路了而已——”
“不可能,”迟迟低声呢喃,“早早从来不会迷路。”
一股没由来的冷意在他的胸腔中扩散,连呼吸也变得缓慢。他和早早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久到不详的预感堆积在那里,在他无意识时已经生根。
成滁的声音还在耳边:“外面那么危险,黎明组部的牺牲也是难免的。反正我们以后都要去外面,去当大英雄,你不也是吗,英雄的弟弟?……ci……嗷你瞪我?”
迟迟紧紧地盯着他,在一片鸦雀无声里,猛地挥起拳头朝成滁砸去。
然而拳头还没够到人脸,已经被人就着衣领拎了起来。
加简比迟迟足足高了两个头,跟拎着小鸡一样毫不费力:“怎么,你还想动手?大家都看见了,是这小子先打人的。”
迟迟对着空气愤怒地比划:“你把刚才的话都咽回去,否则我…… 我不会放过你的!”
“哟,你还挺牛气,”成滁笑出了声,毫不手软地给了迟迟一拳,“等下可别哭鼻子哦——你干什么你属狗吗!”
迟迟卯足了劲儿咬住他的手背,死也不肯松牙。成滁的声音再大,他也跟听不见似的。
那股不罢休的气势让加简差点没抓稳他。
三个人顿时扭打成一团,直到迟迟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姐姐!”他鼻青脸肿地大喊。
加简和成滁双双一愣。趁这功夫,迟迟迅速爬起身,往他俩脸上一边踩了一脚,然后往那个人影身后一躲。
“靠,你谁啊,你给老子让开——”成滁抹掉嘴角的灰泥,气得手脚乱蹬,汹汹气势却在看清来人时哑火了。
一张有刀疤的帅气脸庞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怎么了,小朋友,这么着急认爹啊。”
成滁吃惊道:“虞……虞队?”
虞归回头看着迟迟:“他们欺负你了?”
迟迟想了想,摇头。
虞归又问面前二人:“他欺负你们了?”
成滁和加简的脑袋摇得跟筛子一样。
虞归招招手:“行了,玩去吧。”
然而他一转过身,迟迟就感觉那张笑脸顿时低沉下来。走廊上的光线原本就不甚明亮,照着虞归的眼睛更显沉重。
虞归叹了口气,看着迟迟:“你跟我来。”
迟迟紧紧跟在他身后,每往城门口去一步,吊着的心脏就往下沉一分。连带着嗓子疼,眼眶也酸。
但他不敢想太多,只知道虞归大概是要告诉他一些什么。
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在此时显得格外漫长。他害怕走不到头,也怕走到头。
“你还行吗?”虞归问道,却不等迟迟回答,轻声道,“有个心理准备吧。”
迟迟想说我才十岁,能有什么心理准备。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怎么也止不住,像一记重锤敲碎了脑瓜,只能眩晕地呆在原地。
“那个……飞行器残骸……”迟迟哽咽着嗓子。
虞归放缓脚步,微微侧身:“你知道了?”
迟迟缓缓抬起头,眼眶里充斥着绝望与恐惧。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虞归还拎着一袋子热腾腾的包子。
迟迟呆滞片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哭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包子?!!”
虞归的手放上门把:“也别太放在心上,都是小事——”
“什么小事?!”迟迟惊叫一声,放声大哭,“我就知道你们都瞒着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塔楼大厅的长桌陷入静滞。
在漫长的沉默后,程序部部长柯尼亚沉声道:“……黎明七队的失联时间已经超出规章范围了,四队也没有下落。长夜已至,恐怕凶多吉少。我们需要尽快向民众宣布这个消息。”
“再等一等。”周维的手放在轮椅上,看向长桌尽头一言不发的商决和柏万里。
“我不明白还在等什么,”柯尼亚旁边的一个人反驳道,“周先生,你也应该认清事实。七队无论从人员能力、作战经验还是武器配置上都远远落后于四队。如果连四队都没有生还消息——”
似乎意识到这话不妥,那人停下了。
柯尼亚说:“我们已经等待很久了。诸位,在上次的会议中我们就已经讨论过了,黎明组部数十年来的探索固然值得敬佩,但我们仍然要将目光放在未来。我们拥有的资源已经不多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想必各位都有数。”
在一众沉默之中,阿琳娜缓慢道:“柯尼亚部长,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否认基地这些年都在做的事?”
“请你搞清楚,”柯尼亚往后一靠,双手交叉,“基地不是只有黎明组部,还有更多的努力活着的人们。我也并非否认,而是说,我们的战略重心值得调整。”
柯尼亚一语引起了长桌两侧的议论。
柏万里取下手套,看向商决的位置——那里此时空无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发现周维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周维眺望着壮丽的夕阳,好像也在望着他们沧桑起伏的一生。
随着一声烟花在远处绽开,周维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铁门一开,夕阳如水瀑迎面而来。
迟迟一抹眼睛,听见一个熟悉的刺耳声音:“你不至于吧哭成这样?”
他猛地一抬头,看见红发少女站在石栏边,双手叉腰,一脸迷惑。哭音在迟迟喉咙中顿了两秒,然后随着脚步朝少女扑去:“呜呜呜呜呜呜——”
早早很嫌弃地揪住他的领子,生怕他的鼻涕眼泪往自己衣服上蹭。过了一会儿,迟迟泪汪汪地抬头,后知后觉:“原来你没死啊,那是谁死了,不会是闻奚吧?!暧疼,别打我脑袋!”
弹他脑门儿的年轻人眸色冷漠:“小屁孩,说什么鬼话?”
迟迟的鼻涕趁机蹭在了闻奚的衣袖边缘。他偷偷抬眼,只见熟悉的几个人都安然无恙。萧南枝靠在墙边,李昂正在讲笑话,陆见深靠着栏杆睡觉,夏濛濛仔细地擦净枪杆。
“哟,这就是那个小孩儿啊?”张传雨从阶梯上来,扯开墨镜,“老虞,这孩子和小井小时候还挺像的,不会是你亲生的吧?”
虞归把包子扔给他:“赶紧吃,城防队特别发放的。消息刚通知上面,怎么也得准备个大的接风仪式。瞧你们几个,都穿的些什么破烂。”
话音刚落,一声烟花从对面的山脊迸发,点亮了最后一抹夕色。
闻奚抢到一只白胖的大肉包,分了一半给陆见深,兴致勃勃地观赏着烟花。
“下雨啦!”有人惊呼道。
潮湿的雨水从天而降,直到此刻覆满长夜,才让回到雨泽的气息有了实感。
闻奚转头和陆见深撞上视线,后者先一步挪开。闻奚却来了劲儿:“陆见深,你怎么这一路上都躲着我啊,我哪儿惹你了?哎,你耳朵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喂,李昂,你过来看看——”
陆见深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撤开一步。
李昂夸张的声音却在他背后响起:“哇,队长,你可不能有事啊。”
陆见深微微皱眉,再次抬眸时,却从闻奚亮晶晶的双眼中瞧出了几分狡黠得意。
盛大的烟花在众人头顶绽放,昭示着长夜的开端。
通往城区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一阵又一阵,比过去哪一次的夹道欢迎都要热烈。哪怕是张传雨这样凑惯了热闹的人都觉有些不好意思。
“哎这有什么,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李昂甩甩银色的头发,朝路人抛媚眼,“这水果吃起来比沙舟的还甜。”
下一秒,他主动把酸溜溜的梅子分给周围人品尝。
闻奚把剩下的蜗牛鼻涕糖都送给了路边的小朋友们,然后换来一整盒的汽水糖,里面竟然还有新口味。
高塔顶端的旗帜随着鼓乐声展开,在风中高高飘扬。
热闹持续了足足五六个钟头,等闻奚和陆见深回到周老头家时,众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周维张罗着一桌饭菜,全是从附近的食堂打包的。
吃前之前,萧南枝终于翻找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花盆。装上半盆水,然后把带了一路的植物触手丢了进去。
“这样真的能养活吗?”
闻奚拖着下巴观察那截半死不活的植物根茎:“虽然不知道能养出个什么,但应该问题不大。”
萧南枝问:“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闻奚答道:“说不准,至少一两年。”
他踩着梯子把花盆挂在窗户边,再系上几只小铃铛。等来年植物长大了,还可以换些别的装饰。
“快下来,”周老头背着陆见深,朝闻奚晃晃手里的酒瓶,挤眉弄眼,“好东西!”-
科学部实验区。
阿琳娜抱着资料刷卡开门,朝通讯器抱怨:“我今天还要通宵,七队那边拿回了不少材料……嗯,再说吧,我还要去见商决。”
她的脚步忽然停顿。
白色的走廊尽头,透明的落地玻璃后,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
……军部的人?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玻璃门缓缓打开,一群人面容严肃,持着枪械快速经过了她。
为首的那个是黎明一队的安图,阿琳娜认得他。
“杨辰!”阿琳娜喊住最后一个人,“出什么事了?”
杨辰脸色肃穆,将热成像打印单递给她:“城门检查后,医疗队为以防万一,也给他们做了深度取样。化验报告才出来……七队的人疑似感染。”
“现在必须全城排查。”
第046章 第四夜 02
雨泽基地后勤部。
崔卢一进门就义愤填膺地朝同事抱怨:“城防队跟有病似的, 早上五点敲门,非说我在城门出现过,让我去做血检。结果我一去, 排那么多人——还被拿枪指着!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耻辱!”
“你知足吧, ”老同事慢悠悠地沏茶, “我听说还有被带到审查所的,那可太惨了。”
“审查所能关多少人?别真查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 所有人都得跟着倒霉。”
“那谁知道呢?昨天还是英雄,今天就得当阶下囚,命运的事情我们说了可不算……喏,今天的《雨泽晨报》都压根没报道。”
崔卢随手捡起地上的报纸, 映入眼帘的是《雨泽晨报》的边角文章——
“躺平派究竟可耻吗——生存目标根本不存在, 人类命运的终局?”
崔卢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感慨道:“哇, 哪儿来的记者,真敢写啊。”
直线距离几百米外的审查所, 门口的安保将同一份文章垫在茶杯下。
“立正!”
十几名身着黑色军装的人停在台阶前,中间让出一条窄路, 严正注视着被押送的数名“嫌犯”。
此时, 闻奚身为“嫌犯”之一,被充气防护服包裹其中,感觉自己像只左右摇摆的胖企鹅,转个身都能把旁边的人撞出十米远。
他唯一不太满意的是, 明明都是公仔装, 怎么陆见深看着这么步伐平稳。城防队还不让他们互相交流, 直接上了嘴罩。
刚这么一想,前方两步外的充气身影莫名趔趄了一下, 又因为失去平衡朝地上倒去,顺势绊倒了闻奚。
连个来扶的人都没有。
真没公德心。
闻奚撑着陆见深的防护服好不容易要爬起来,忽然注意到陆见深在朝自己眨眼。
短暂的对视后,陆见深盯着闻奚,微微点头。
懂了,这是在问自己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闻奚诚实地摇了摇头。
陆见深顿了顿,起身走了。
闻奚身后还跟着包括周老头和七队、四队的众人。
审查所环境阴冷,城防队将他们分别带去了不同的房间。
隔着一扇小玻璃窗,闻奚摘下口罩,命令外面的杨辰:“你起码给杯水吧?”
杨辰面色古怪,做了个口型:“去你的吧。”
“真小气。”闻奚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城防队突然上门,他那杯酒还能喝完……等等,他们来干什么的?
他在四面无窗的白色小房间中盘腿坐下,酒精的劲力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困倦,索性不再去想。
但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他带去了另一个房间。
闻奚被手铐套在椅子上,两个持枪的蒙面人从他身后将一个透明的罩子套在他的脑袋上。
这下连说话都是有回音的。
正面的防爆玻璃缓缓降下,让他得以看见长桌另一头坐着的五个人。他们身着军部的制服,一脸警惕严肃。
杨辰站在旁边,趁有人给闻奚抽血的同时翻开记录册:“闻奚,编号3326666,黎明七队临时成员。接下来,你所说的话会被录音,请知悉,并保证言论的真实性。如有编造,军部有权追问你的罪责。”
对面半天没有答话。
杨辰提醒道:“闻奚!听到请回答。”
闻奚懒洋洋的声音被闷在头套中:“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怎么一说话还有水汽,咳咳。”
杨辰瞄了一眼几位军部人士的表情,在其中一人的眼神示意后,他命人打开头罩。
一股浓郁的酒气让在场的人纷纷皱眉。
杨辰按捺住怒气,通过对讲机让人拿来一杯解酒汤。
给闻奚灌完汤后,那双混沌的眼睛才稍微清明了一些。不等闻奚反应,头套再次遮住了脑袋。
闻奚索性往后一靠,一双长腿搭上桌台:“你们想问什么?”
杨辰忍了忍,冷声道:“请你讲述这次出任务的过程,包括所有细节。”
闻奚的视线一顿,杨辰补充道:“别说什么记不住,就从离开城门口开始,你们怎么找到沙舟基地和四队的?”
过去一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闻奚好不容易才从千头万绪中提拎出一截思路,按照顺序简略讲了几句。
“……你说清楚一点,”杨辰打断他,“在沙漠的时候,你们碰到了寄生类的污染生物?”
闻奚耸耸肩:“按照沙舟基地的说法,那些虫类并没有携带污染素,在污染时代之前它们就是这样的。”
杨辰没有说话,在记录册划下一个重点符号。
等闻奚讲到玻璃房时,杨辰又打断他:“这一段可以跳过。”
“可是很重要啊。”闻奚认真表示。
杨辰左右一瞄:“……那你也不用讲审判官是如何脸红的吧?”
闻奚忽然抬头问:“你们都是单身吗?”
长桌另一头陷入死寂。
杨辰长气一出,闭眼认命:“你……你接着说。”
闻奚看他们听得这么勉强的样子,顿时失趣。原本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变得敷衍起来,顺带跳过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共感和温时以。
等好不容易说到从沙舟基地返航时,那几个冰块脸的颜色变得更差劲了。
“请你说仔细一些,”杨辰额头冒出冷汗,“你们的飞行器停留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到的,以及返航途中是否遇到过意外?”
闻奚答道:“没有。”
“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杨辰说。
闻奚的眼睛在头罩后微微一眨:“我们所有的动作都是按照操作手册来的,包括更换能源条。如果这样都能感染的话……”
他的声音故意一顿。
杨辰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闻奚的目光渐冷:“是谁感染了?”
话音刚落,急促的警报声从杨辰的对讲器响起。长桌对面的五位彼此交换了眼神,保持笔直的坐姿。
三声警报结束,杨辰才缓缓走向闻奚,对讲器屏幕出现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双空洞的眼睛犹如两个黑坑,但令人惊恐的不只是瞳孔边扩散的鲜血,还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鼓包。
……早早?!
不对,怎么可能?
“你一定在想,她这一路上都是正常的,包括在周维家你们一起吃完饭的时候,”杨辰注视着闻奚的反应,“但这就是她现在的状态,她已经被污染了。”
闻奚微眯眼睛:“不可能,让我去见她。”
杨辰顿了顿,视线变得复杂:“你们和四队所有人的血检都对污染素有一种微弱反应,目前怀疑是一种变异污染。她只是第一个,下一个或许是陆见深,也或许是你。如果这种污染素还会感染其他人,那么……基地将面临有史以来最巨大的危机。”
“——所以,你最好回想一下,你们到底接触过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闻奚低声道:“虽然我不关心你们的基地,但如你所言,如果早早被感染了,那么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可惜的是,这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观测到任何可疑的污染素注入行为。你们最好搞清楚,她究竟是感染,还是生病。”
杨辰说:“她有污染症状。”
闻奚抬抬下巴:“血液颜色正常,瞳孔因为剧痛波动变化也正常,没有口渴、意识模糊等症状。至于血检微弱反应,也有可能是长时间处于蕴含大量污染素的地方,说不定会随着人体代谢自然排出。”
杨辰正要阻止,被长桌尽头的人眼神制止。那人双手交叉:“接着说。”
闻奚反倒歪着头,理直气壮:“我渴了。”
杨辰叹了口气,亲自去给他倒水。柏万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污染素只有在爆发期才会传染给其他人,你们的血检反应说明你们曾经经历过至少一个爆发期。七队和四队全员平安,说明污染事件发生在沙舟基地,今天距离你们启程返航,刚好七天。”
闻奚抬头看着他。
柏万里捏着一张薄纸,念道:“‘等到潜伏期变长,感染阶段无法识别,就很麻烦了’。这句话是你说的吧?”
闻奚微怔。
柏万里身旁的人甚至还放出了同一句话的录音。
那的确是他自己的声音……是在这次任务之前,他对陆见深说的话。
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闻奚反问道。
柯尼亚不顾柏万里的眼神,微笑道:“恐怕这应该轮到你来解释。你为什么在基地中传播这样的言论?还是说,有什么人指使你说出这样的话?”
闻奚刚要开口,却见柏万里的眼神变冷:“柯部长,这和我们的调查没有关系。”
“柏将军,我认为非常有关。我们之所以得不到答案,就是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包庇,”柯尼亚意味深长地看过来,“闻奚,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闻奚紧盯着他:“是陆见深说的?”
柯尼亚没有正面回应:“柏将军,汇报可疑言论的确是军部的职责吧?这当中,自然包括黎明组部。”
柏万里的嘴唇动了动,却不发一言。
“如果是他的责任,那没什么问题,”闻奚在此刻慢悠悠地开口,“我想我只是说出了实情。”
柏万里说:“那你是怎么知道潜伏期会变长的?”
闻奚双手一摊:“我猜的啊。事实已经证明,我的预言很准确。”
柏万里注视着他,却没能从那半真半假的语气中探到几分虚实。
闻奚疲惫地叹气,直视着柏万里那双苍老的眼睛:“如果没人敢去察看早早的状况,我愿意去。还有,我要见陆见深。”
几分钟后,闻奚被押送回之前的单间。进去之前,他问杨辰:“确认早早被污染的话,会怎么处理?”
杨辰没有与他对视:“原地击毙。”
“还有多久?”
“最多二十四小时。”
“其他人也是?”
杨辰神色凝重:“包括你。”
闻奚站在门后,听见另一个房间被打开的声音,看来军部是要提审每一个人。
根据雨泽基地的记录,从潜伏期到爆发期,最多不会超过七天。
而潜伏期变长,明明应该是在更久以后……起码再过百年,那时污染素才能够短暂地伪装自己。
可如果不是污染,早早又到底是什么状况?
闻奚张开右手,苍白的皮肤下埋着青蓝色的血管,朝掌根蔓延的过程被手腕的绳子和两颗摇晃的水晶截断。
也不知道污染素会不会改变血液流动的方向,就像改变命运的脉络一样。
……
三个小时后,闻奚再次见到了杨辰。这次他没有带其他人。
“医疗站愿意再次做检测,但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最好有一个情况相近的人进去取样。你如果不愿意……”
“少废话,”闻奚打断他,“你向上汇报了吗?”
杨辰余光往走廊一瞥:“这不关你的事,跟我来。”
早早的隔离间离闻奚并不远,但等在操作间的人着实让闻奚有些吃惊。
防护服露出的一双眼睛和李昂有八分相似。李沃夫冈并未开口,只示意让闻奚进去。
“李昂正在接受审问,”杨辰斟酌了一下,“防护服不能脱。你需要把这枚微型镜塞入她的手臂。监控最多关闭三分钟。如果情况有变,我会直接开枪。我是指,你们两个人。”
自动旋转门后,纯白的地面淌着血渍。原本活泼生气的少女此时奄奄一息地缩在墙角。她似乎呼吸不畅,只能张开嘴巴吞吐空气。
闻奚不顾杨辰的提醒,脱掉了防护服。他靠近早早,蹲下身叫她的名字:“早早?”
早早轻轻触碰自己的额头,含混不清地问:“我感染了吗?你来干什么……我会传染你的。”
“不会的。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很累……我想睡觉……但是呼吸不过来。闻奚,要是我……我真的变成和那些东西一样怎么办?”少女的声音隐隐透着恐惧。她不得不仰起头,抵抗着更深的疲倦。
闻奚的语气懒洋洋的:“那你只能忍着了。”
“我不要,”早早攀着他的手臂,迷蒙的眼中充满坚定,“你能不能杀掉我?”
闻奚没有回答。
“就现在,我求你了。我不要变成那样……”她哀求道。
闻奚盯着她,良久,回答道:“好。”
早早慢慢松开攥住他的手,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容:“谢谢。”
闻奚趁机拉开她的衣袖,动作迅速地将微型镜埋入上臂。
这时,早早额头上类似蜂巢的鼓包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鼓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在动,像要撑破皮肤一般,跟随心跳来回膨胀收缩。
“闻奚?”杨辰在玻璃窗后喊他。
下一秒,杨辰看见闻奚手中出现一支精巧的匕首,雪亮的刀光逼近早早的颈部。
“你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隔壁单独的审讯室中,黎明四队队员戴彦激动地拳捶玻璃:“……我说过了,我亲眼看见那个污染物的触手从耳朵进入了他的脑袋!就是那个时候注入的污染素!我用性命担保,我说的一切都属实。不信你们去问陆见深,他也在场!”
仅隔着一扇木板的另一侧。
面对严肃的指控,陆见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隔离板后,柏万里的语气充满失望。
但这一次,陆见深却难得开口,目光沉静:“我要见商决。”
第047章 第四夜 03
“闻奚!你冷静一点!”杨辰奋力拉扯门把, 却发现密闭空间被闻奚从内部锁上了。他一拳砸向玻璃,试图制止闻奚。
但闻奚始终没有回头。
短刃的刀尖慢慢靠近早早的颈部动脉。她仰着头,眼眶湿润, 冰冷的寒意几乎让血液凝固。
但想象中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
“忍住。”闻奚忽然低声道。
早早充满困惑的眼睫尚未垂下, 便后知后觉有什么扎破了耳后的皮肤, 然后轻轻一挑,拉扯出细长的一条。
玻璃后, 杨辰愣在原地。
他看见闻奚扭过头,朝他扬起匕首。刀尖插着一颗黑色的豌豆状固体——几根透明细长的触丝在两侧飘动。
这、这是……
“看起来像一种变异植物触须,”李沃夫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闻奚耳边,“你扶住她往左边倾斜十五度, 对, 现在观察她右侧的太阳穴是否也有凸起——”
闻奚照做了,顺着薄薄的皮肤找到了另外一颗黑色的东西。如果近距离观察, 会感觉那颗豆子并不是纯黑,反而微微透亮。
与此同时, 早早额上的鼓包消失了一大半,连带着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果然是。”闻奚自言自语。
杨辰凝眉冷声:“是什么, 你说清楚!”
闻奚懒得和他的坏脾气计较:“发光果的种子。难怪都有异常。”
在李沃夫冈的提醒下, 闻奚用刀尖找出了藏在早早额角的最后一颗种子。他盯着那玩意儿,语气调侃:“医生,再不检测一下,这东西或许会长满基地的每个角落。”
“你别胡说, ”杨辰警告道, “你先把样本带出来, 防护服穿好。时间来不及了——”
他盯着闻奚,确保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一直等他走到门边松开内部的锁, 杨辰才从外面按下把手。
“你乌龟吗那么慢。”门才拉开一半,杨辰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他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只漆黑的枪口,越过他的肩膀,正对着闻奚。
军部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走廊上设好防线,严禁所有人出入。包括杨辰和李沃夫冈在内。
杨辰搞不清楚他们在这三分钟内具体是哪个时间点发现不对劲的,但冷汗从他的鬓角淌下,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思考。
反而是闻奚并不意外,仍旧轻松戏谑,笑盈盈地摊开双手,展露出带着血迹的样本和匕首。
“这么快又见面了啊,柏将军。”
柏万里在面罩后的眼神肃穆森冷,丝毫不为之所动:“闻奚,你罔顾基地法规,违背《基地治安条例》第三条。现将你逮捕,按重罪感染者处置。”
闻奚没听懂:“什么?”
“有人证明你曾与污染物发生近距离接触,并注入污染素,你是否承认?”柯尼亚站在柏万里身后,意味深长地说,“不止一个人看见了,包括……你的同伴。”
闻奚眯起眼睛。
房间中的其他人都立刻更加警觉。
杨辰后退半步,却被枪口抵上后背。
柯尼亚叹了口气:“杨队长,除了违背《基地治安条例》第十五条之外,你现在也被列入高度怀疑对象。”
杨辰试图争辩,却在憋红脸后什么也没说。
在整个过程中,闻奚纹丝未动。等他们都说完了,他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正准备开口,却又被柯尼亚抢先:“柏将军,没有时间听他们争辩了。他们随时都会进入污染爆发期,后果不堪设想。尽快处理才能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柏万里握紧手.枪,牢牢地盯着闻奚,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子弹从枪口飞出,正中他的眉心。
“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回应他的却是两声笑音。
闻奚冷静地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柏万里一怔。
闻奚说:“出现危险机械型污染物,还勉强可以理解。但植物入侵人体……啧,这就过于夸张了。你们的现存研究中,应该也有证实,污染素在植物上的进化异常缓慢吧?”
柏万里看着他露出手中的样本。
闻奚捏住一枚黑色种子:“就算变异成发光果,也不具备传染危害。我是说,我就算感染了,也不会传染给早早。你们可以向四队证实一下,他们是否曾途经发光果丛生的地带。”
得到首肯后,柏万里身旁的士兵拿出对讲机。另一边的答复中,明确承认了这一点。
柯尼亚微笑着看向闻奚:“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法说明情况。既然检验标准证明你们全都出现异样,就说明你已经感染他们了。”
“首先,即使我和污染物有过短暂接触,”闻奚平静地说,“也没有证据表明我被感染。注入污染素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果有,我不会活到现在。”
柏万里注视着他:“你不能为你所说的话负责,那就不必多言。”
“你只是不理解未知的事。”闻奚答道。
柏万里缓缓道:“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你的同伴会因你的未知走向死亡,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而付出代价。”
面对紧逼的枪口,闻奚的笑容愈发松弛坦荡:“因为我不在乎。我也不需要对你们负责。”
“那么陆见深呢?”柏万里看着他,在得到短暂的沉默作为回应后,隐怒道,“你也不在意会害死他吗?”
柯尼亚在此时叹了口气:“柏将军,何必用话激他。陆审判官虽然是他的队友,但也证实了他的违规行为,看来他们也并不是同一边的。”
闻奚的笑意骤冷,眸光跟随着漆黑的枪口。他微微往□□,挡住了略抬的黑洞,声音迷茫冰冷:“他是怎么说我的?”
柏万里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扣住扳机,枪抵住闻奚的额头。
闻奚没有躲,也没有后退。他闻到冰冷的金属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或许也处决过无数感染者。
“你不会知道了。”柏万里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请等一下!”
高跟鞋在光洁的地面发出“哒哒”声响。阿琳娜抱着满怀文件,因为一路小跑不得不喘气。
稍显凌乱的长发遮住她一半严肃的脸,但她没有在意,语速飞快:“柏将军,我们实验室重新检测了一遍四队和七队所有人的血液样本,结果并没有达到污染指标!是植物花粉引起的短时症状,不具备传播能力。根据沙舟基地的记录,这是因为长时间置身于孢子环境中,随花粉颗粒进入人体的微弱污染素会在一个月内随着新陈代谢自然消除。”
柏万里原本凝重的神色微变。
阿琳娜的结论与闻奚之前说的不谋而合。
枪口另一端,闻奚不甚在意地弯起眼睛:“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都是我猜的。”
“但是,”阿琳娜眼露担忧,“早早的症状仍然属于微度污染。进入她体内的发光果孢子是因为某种未知刺激而生长变异,将人体当成了养料成分。只要能完全摘除变异孢子——”
柯尼亚大为震惊,惊喜道:“也就是说,大家都可能没事?”
阿琳娜答道:“要等排出污染素后,再做检测才能确定。”
“可是——”柯尼亚悄悄瞟了一眼柏万里,“这件事非常重大,关系到基地内百万人。如果出现任何意外,我们以死谢罪都不足惜。”
阿琳娜将文件递给柏万里:“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柏万里的视线经过纸面,握持的枪始终未动分毫。
直到他前胸口袋的通讯器发出“叮”的一声。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着闻奚,随后放下枪。
“单独将他隔离起来。”-
长桌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油画人像前。微弱的烛光照见半张坚毅冰冷的面容,与温暖的油画形成对比。
商决放下通讯器,嗓音低沉:“他们已经开始准备重新检测。在那之前,要取出所有人身体内的孢子。”
陆见深背对玻璃窗,笔直地站在房间中央。他的眼睫朝下,平静地纠正:“是发光果的花粉,除非遇到催化物,否则不会留存这么久。”
“阿琳娜也是这么说的,你见过她了?”商决面无表情。
陆见深说:“没有。”
一张报纸砸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雨泽晨报》的一个版面,被特意折叠起来,仍然能看见大字标题——《生存目标根本不存在,人类命运的终局?》。
陆见深微微皱眉。
“看来你也听过,”商决沉声道,“生存的目标根本不存在……这句口号在基地内部显然已经有了一些受众。你更应该清楚,这对基地数十年来的努力意味着什么。”
陆见深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他只是……”
商决摇头打断他:“他只是随口一说?纯属无稽之谈!还有他那些荒诞无稽的预测,早已传到了每一个角落。这会动摇所有人的信心……而信心,是很珍贵的东西。”
陆见深抬起眸子,却见商决已经有了决定:“委员会对闻奚的怀疑与日俱增,流放已经是宽容处置。”
陆见深说:“共感并不会被污染。”
“你明知那有多危险!”商决看着他,“很抱歉,我不能用所有人的命运做赌注。”
在漫长的对视中,陆见深平静地说:“你比我更清楚共感是什么。”
商决说:“我们对共感的了解十分有限。就像我们对闻奚的了解一样。”
“但你需要一个人为所有事情负责。”陆见深说。
良久,商决冰冷的脸上浮出嗤笑:“对,我是需要一个人来负责——从你们离开雨泽的那一刻起,我就要做好所有人都不回来的准备。结果呢,疑似污染,共感,审核程序乱七八糟……你知道这些恐慌会如何动摇人心!你也是审判官,按照法规条例,该怎么处置?”
光影在陆见深的眼中摇晃,慢慢停歇。他说:“我可以负责。”
商决的手指一顿。
陆见深说:“根据《黎明规章》第三条,队长对出行成员负全部责任。是我没有做好行前筛查,才导致出现催化物,让所有人陷入危险。我比闻奚更了解共感,却没有及时阻止。无论是闻奚还是早早,或者其他人,都是我的失误,与他们无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商决的手边,一个录音器持续亮着红点。
陆见深看向他,平静地说:“我应该对这一切负责。”
“陆见深!”商决压着隐隐怒意,视线垂落至桌角的相框。三个年轻人并肩而立,灿烂肆意的笑容骤然刺痛了他,让那股怒意最终化为颓然,“你知道为什么共感被严格禁止吗?”
陆见深的神色微变。
商决的声音沉痛:“2198年1月,温漆从蝙蝠巢穴生还后,带回了两个人类据点的坐标,那是三队在蝙蝠巢穴之前的发现。我要求柏将军在确认之前保密。但是当黎明五队再次顺着原路线前进时,却发现那两个据点已经被抹除了生命迹象……一切并没有发生很久。”
“或许有人会说,有可能他们只是恰好被附近的蝙蝠污染物发现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这更像是一场定位猎杀。那些东西顺着温漆的记忆搜索到了人类坐标,以此进行定位。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才将那个蝙蝠巢穴完全毁去。”
“雨泽基地绝不能成为下一个目标,”商决的眼神坚定不移,“你现在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负责了吗?”
商决身后的油画逐渐变成颗粒。那张硕大的画框褪去颜色,露出黑色的屏幕。审议庭的十二个人像依次浮现,条状的匿名投票框正在闪烁。
“多重坐标体系,商决,除非你在说谎,”陆见深盯着对方逐渐变化的眼神,“你当时同意温漆留下来了,不是吗?”
商决沉默不语。
陆见深忽然意识到:“……你决定启用深域系统了?”-
五天后。
闻奚翘着脚躺在单人床上,心烦气躁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在这个只有一小扇圆窗的密闭空间中足足呆了五天!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沙舟地宫的污染物都没他这么憋屈!
虽然不用应付讨厌的人类,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圈禁的猪,时刻等待着进入屠宰场。
或许唯一可供调剂的就是耳机里的录音,但他现在不想听见陆见深的声音。或许唯一可供调剂的就是耳机里的录音,但他现在不想听见陆见深的声音——沙舟基地那个老头是个骗子,说加了什么劳什子线,也完全无法实现通讯。
别说耳机的声音了,这段时间,他完全没有陆见深的任何消息。来取样的所有医护都缄默不语,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所以他也拒绝任何检测和取样。
大不了就变成发光果呗。
那些变异的种子似乎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让他的手背浮现出零星鼓包。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遍布全身。
手指习惯性地敲击耳机。两下。
电流声变得很微弱。
那个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
“……不要放弃,闻奚。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你想放弃的时候,可以抬起头。你看见夜空了吗?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
闻奚烦闷的心情随着平淡的嗓音慢慢静了下来。他翻个身,注视着唯一一扇小窗。
夜雨无边无际,仿佛一直到世界尽头。但没有人能望见那么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
闻奚喃喃自语,对着耳机回答:“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耳机中的声音接着说:“那不是群星闪烁,是人造——”
遥远的夜幕里,忽然有几点光亮闪烁。
它们持续了数秒,并没有被开门的声音打断。
闻奚好奇地问:“那是烟花吗?”
“是人造卫星群。”陆见深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机中传来的,而是从他身后。
闻奚翻身坐起,看见白色的门被再次关上。
陆见深站在床尾。几天不见,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头发也有点乱,但仍旧是一副冷淡克制的模样。
“你说什么?”闻奚茫然地问。
陆见深的视线移到窗外,那零星的光点正在消失:“那是一部分人造卫星群爆.炸产生的。”
闻奚的手搭在膝盖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些珍稀的光点。
“你通过检测了?”闻奚盯着他漆黑的靴子,“不是先来后到吗,怎么我还要隔离。”
陆见深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低声道:“快了,排出种子,你就能出去。”
“……出去?去哪儿?离开基地,去外面?”闻奚不紧不慢地看向他,“他们没办法强制麻醉我,就让你来当说客?”
陆见深说:“雨泽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闻奚反问。
在陆见深又近一步时,他往墙边退了半步。察觉到他的避让,陆见深停在原地。
“……闻奚。”
有一瞬间,闻奚感觉长夜中的雨似乎也下进了陆见深的眼睛里。
“闻奚,”陆见深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雨泽基地的每个人都是为了更多的人类能够活下去。如果一个人的牺牲能够换来更多的人活着,那就是值得的。”
闻奚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是这么坚持的。”陆见深凝望着他。
闻奚发出不屑的轻笑:“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我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他听见陆见深的叹息:“我只是他们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对你而言,我也应该如此。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一股无名火顿时在闻奚心头窜出,让他忍无可忍:“陆见深,与你的责任相比,无足轻重的我就是可以出卖的吧?”
陆见深沉默不言。
闻奚冷笑道:“潜伏期会变长,爆发期会变短,我只和你说过吧?”
“是。”
“也是你说,共感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吧?”
“是。”
闻奚的的笑容仍然挂在嘴角,胸腔中却闷着一股酸痛。但就在酸涩愈发臌胀时,他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陆见深没有给他机会细想,陈述道:“你只是执行我的命令。”
“对,”闻奚气急败坏地说,“你是我的队长,我当然要听你的命令。我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
陆见深的手掌捂住了他剩下的话。闻奚瞪大眼睛,却发现陆见深的视线朝下。
鞋尖顺着床脚挪动半寸,然后他俯身摘下了一个黑色的小圆片。双指一捏,折断了。
“这样的窃听器在宿舍还有三个。你取下来,他们不会再装了。”陆见深说。过了几秒,他平静地补充:“我没有说过。”
闻奚望着陆见深,那双清冷的眼睛忽然震得他后背发冷。
等一下,如果陆见深根本没有出卖自己,他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他是什么意思?
闻奚慢慢地收拢笑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咬牙切齿:“……陆见深,你解释的时候,怎么还在利用我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让谁听见我的话?”
陆见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地靠近闻奚的脸庞,却只是单纯碰了碰他耳边的发丝,想要拨正它。
“我知道那枚耳机的声音对你很重要,你们一起经历过很多,”陆见深的眼眸明明很平淡,却比夜雨更深重,“我相信你不是编造,但你以为的真相或许都是巧合。闻奚,你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随着他的话,闻奚的双瞳褪去最后一丝懒散,如深潭叵测:“所以你希望我留在雨泽?”
“我希望你活在安全的地方,”陆见深说,“不要再进行共感了。”
闻奚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拉向自己的侧脸。他自己的手背布满难看狰狞的鼓包,但陆见深视若无睹,并没有避开。
陆见深的手掌还是那么冷,苍白得像没有鲜活流动的血液。
闻奚微微抬头,看着他:“那你喜欢我吗?”
陆见深低声反问:“什么是喜欢?”
闻奚望进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好像从始至终都没能引起对方一点情绪波澜。他自己只会被无情地吞噬。可他站在原地不动,试图找出一丁点藏匿的痕迹。
他一无所获。
冰凉的失落从饱胀的心脏尖挤压出来,经过血管钻到脚尖手指尖,都还是冷的。
那一瞬间,耳机中的声音与面前的陆见深重合。他们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事……那些一起冒险的经历总不能是凭空想象。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可是陆见深的眼睛里并不是一无所有啊。他在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这样的难过会让自己更难受,好像抽筋扒皮后心脏也化为了一滩血水,从十指漏尽。
闻奚吸吸鼻子,忽然仰头咬了一口陆见深的嘴角。
血滴氤出,染红苍白无色的唇。
“喜欢还不简单么,我问过你,”闻奚紧紧地盯着他,“在地宫的时候,你有没有真的想亲——唔。”
湿冷的唇贴上了闻奚的,比夜雨更湿润,比风雪更冷。铁锈的腥气氤至舌尖,干涩中带甜,掠夺也散落温柔。
闻奚的眸中浮出得逞的笑容,但很快,他察觉不对。
“你喂了什么给我……”
微苦微凉,是口服麻醉剂。
闻奚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秒,隐约听见了陆见深的回答:
“有。”-
陆见深打开门,数名城防队士兵持枪等候在外,其中一个递上手铐。
长廊尽头处,雨声从远方山谷飘近。
他们一直往前走,直到经过一个拐角处时,陆见深忽然停下。阴影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陆见深。”周维看着他。
夜雨在老人的身后降临,映出他沧桑的眉眼与挤满褶皱的皮肤。
二人相顾无言,恰如多年前相遇的时刻。仍然是周维打破了沉默,笑意轻松,洗去满身疲惫:“外面很危险,祝你好运。”
他右手握拳放在左侧胸前,用力地拍打了两下。雨声中,胸腔的闷响显得沉重而坚定。
这是很多年前属于天问学院的礼仪,老到早已被人忘记。
陆见深回以同样的礼节,从容答道:“谢谢,周维。也祝人类好运。”
雨声骤大,遮住了告别的脚步声。
闻奚熟睡在漫无边际的雨夜中,仿佛梦见有人弯腰亲吻了他的额发,珍重又克制。
2199年3月20日,雨泽基地审判官陆见深因严重失职被判处流放。
黎明组部第七调查队,即日起撤队。
第048章 第四夜 04
“……军部已经审问过闻奚了。共感泄露的坐标是在发生共感的地点周围, 目前已知的污染物是无法迁徙到上千公里之外的,或者说在那之前它们就会因为领地而自相残杀。此外,基于多重坐标体系, 雨泽基地的真实坐标从来没有暴露过。所有飞行器航线都是随机加密处理, 程序部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所以, 诚如陆见深所说,我们是安全的。”
“……目前, 沙舟基地已经切断所有通讯,黎明组部正在寻找别的途径进行联络。”
阿琳娜疲惫地挂掉通讯器。
实验室走廊一片静谧,灯光骤然亮起,照见雪白的前路。
她的头发和白大褂都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 水滴顺着工牌落在地面。刺鼻的消毒剂比水渍更让人心烦。
她一路经过样本间, 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退到其中一扇玻璃门边。
“携带低微污染素的植物花粉遇到催化物才会异化……什么样的催化物……如果这是一个有机体, 自身的排异反应——”她一边喃喃自语,套上防护手套打开了样本间。
冷冻室内, 密密麻麻的小瓶子被贴上精细的标签,严格锁在柜中。科学部会从每一次取得的污染生物体中提取污染素, 用以研究发现。仅仅只是保存在这里, 很难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植物类污染物,根茎,爬山藤……嗯?怎么空了。”
阿琳娜拿出通讯器,拨通一个号码:“让采样区重新提一下爬山藤的根茎样本……对, 没错。你那边很吵, 怎么回事?”
对面的人迟疑道:“娜娜姐, 这、这边着火了……正在抢险呢。之前那些含有发光果种子的血液样本恐怕救不回来了。”
阿琳娜的脸色顿时阴沉:“你说什么?!”-
挨着悬崖的商业街今日营业,录音机播放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人群接踵摩肩、交头接耳, 小道消息显然比小商品更受欢迎。
“……当然是出大事啦!你们听我说,前些天突然戒严,是因为四队和七队差点团灭!说是他们其中有个污染者没检测出来——”
“何止呢,我上面有亲戚,他们说陆见深明明亲眼看到那个人被污染了,但居然替他隐瞒了!”
“不可能吧?他这些年为黎明组部出生入死,图什么啊。”
“那你说他怎么就严重违规到被直接流放到外面了?不就是因为他知情不报、刻意隐瞒。还审判官呢,他就是这么保护我们这些普通民众的?连自己的责任都忘了!”
“咳咳咳,那是因为,那个感染者是闻奚。都说了是他的旧情人了,当然网开一面。”
“怎么我们的性命都是他们play的一环吗?”
“真是活该!看不出来陆见深是这种人,他还是赶紧被污染物吃掉吧!”
“审判官都能被流放……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那按你们说的,闻奚现在已经——?”
“好像是污染初期,科学部想法子给他救回来了。”
“咱们科学部啥时候这么厉害了?这还有得救?”
“嘘,我听说他也没有真的被感染,反正体质异常,没半点事。倒是差点把其他虚弱的害死了,传雨君现在都还躺在特护病房呢!”
“怪不得大指挥官发那么大脾气,卫兵都不敢进高塔,真吓人呐。”
“现在没事可不代表以后没事,我支持投票让他也滚出去!”
“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把他看管起来吧,万一出点什么岔子……”
“只有我在乎陆见深吗,他再怎么厉害,迟早都要……”
“那还不是他自找的嘛?”
“看看人商铺都把陆见深的语音陪伴耳机全部下架了。”
“何止呐,听说程序部要把他的个人信息全都删除。真活该!”
“他该不会是污染物派来的吧?就是那种灭绝人性的极.端分子,或者想用人类做实验的。说不定以前那么假惺惺的流放感染者,就是为了收集素材——你谁啊有病吗,打我干什么?!”
……
科斯卡一把拎起迟迟的衣领,直到钻过即将打架的人群才把他放下,顺带警告道:“你小子别惹事!”
迟迟沾满鼻涕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衣袖,不满地哼唧:“那你别趁机给人背上刷鞋印。”
“你那么大声干嘛!”科斯卡连忙喝止他,转念一想,“你快点想想,咱们给闻奚带点什么能让他好受一些?鼻屎巧克力?还是风干鸡腿?”
穹顶博物馆今天格外安静。
往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不知道都去哪里了。以至于迟迟走在长廊中都能听见粉尘飘落的声音。
科斯卡压低声音,提醒迟迟:“等会儿见到你闻哥严肃点,别嬉皮笑脸的。”
“我知道,”迟迟嫌他啰嗦,“别说他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这倒是。我这身伤刚痊愈,队伍没了……真是命运弄人。”科斯卡长叹一声,狠狠揉了一把迟迟的脑袋瓜子。
前方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背影正盘腿坐在巨大的屏幕前。头发扎成一小揪,发尾跟着肩背颤动。
科斯卡大惊失色,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在那片广袤的深海模拟屏映衬下,闻奚的影子显得渺小而脆弱。
“他……是在哭吗?”迟迟疑惑地问科斯卡。
科斯卡在原地踌躇了一阵子,拉着迟迟慢慢靠近。他在心里盘算出一箩筐安慰人的话,但属实是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不如送给闻奚一张心理咨询室的免费赠票吧!
就在科斯卡绞尽脑汁、犹豫万分时,一声“什么东西”吓得他和迟迟同时哆嗦。
闻奚扭过头,“咔嚓”一声咬断了薯片。那张脸上没有半点悲伤之情,取而代之的是义愤填膺:“你们走路怎么都没声,把爱吃垃圾都吓跑了!”
科斯卡唯唯诺诺:“……谁爱吃垃圾?”
迟迟抿紧嘴唇:“我不爱吃。”
“爱吃垃圾是一条虎鲸的名字,”闻奚饶有兴致地指出,“因为它爱吃深海垃圾,所以它叫‘爱吃垃圾’。有问题吗?”
科斯卡和迟迟齐齐摇头。
闻奚回头盯着屏幕,确认爱吃垃圾没有再出现后,失望地叹气。过了一会儿,他心不在焉地提醒:“来参观的话,右拐尽头是主展览馆。”
迟迟被科斯卡往前一推,小心翼翼地把一包纸袋塞进闻奚怀中:“我们给你带了点礼物!”
牛皮纸包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有贴纸、钥匙链、几块不知道做什么的透明板等等。上面印着一些卡通人像。
“这是七队的周边,”科斯卡绞尽脑汁地回想店主的话,“今天公告发布后直接下架,以后就绝版了,会升值!”
闻奚咬了一口透明板,差点崩掉门牙:“这什么东西?”
“亚克力立牌!”迟迟拿过来,三两下抠出了七个小人儿,然后插在一块圆圆的板子上,“喏,这个画的是你,还有早早和南枝姐濛濛姐,李昂科斯卡,剩下这个……”
卡通版闻奚的旁边是一个黑色短发的包子脸,看起来冷酷臭屁,倒也神似。
科斯卡表示:“总之,放床头辟邪正合适!”
闻奚一边弹小人儿的脑袋,一边问:“对了,早早怎么样了?”
“她恢复得不错,”科斯卡脸露迟疑,还是决定坦诚,“听说一队那边已经在邀请她加入了,估计下次任务就会出发。”
闻奚“嗯”了一声。屏幕中,爱吃垃圾又游回来了。
那是一条非常瘦小的虎鲸,连行动也慢吞吞的。尾鳍一扫,竟然只有半截。
科斯卡大剌剌地继续报告:“还有上次沙舟基地任务的评估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是A+!”
他看上去兴高采烈,还谈起了黎明组部的各种考核标准,顺带踩了一脚迟迟想报考天问学院的计划。
“咱们走着瞧吧。”迟迟气鼓鼓地叉腰。
他俩一唱一和,又赖着不肯走,连隔壁哪家的炒米粉好吃都能争上几分钟。没多久,闻奚实在无法忍受,趁他们争得上头时,起身离开了。
他在这儿呆了五天了,中途回过一次宿舍,其余时间连吃饭睡觉都在博物馆。这猛得一出门,免不了头重脚轻,眼花耳鸣。
博物馆北面通道外有一处天台,刚好可以透透风。
他一出通道,却看到栏杆边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萧南枝似乎也没预料到是他,手边的罐装红酒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恭喜啊。”闻奚来到她身旁,顺手拿了没开的一罐。
低劣的量产酒精气味刺鼻,但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长夜中却相得益彰。连寒冷都没有那么刺骨了。
萧南枝的双颊泛红,比平时的话多了些:“这次的考核是A,我和濛濛姐、李昂都有黎明组部的正式资格啦。要不是有你和队长,我们也不可能做到……”
“是你表现得很好。”闻奚打断她。
他背靠着栏杆,抬头就能望见山顶的高塔。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能意识到雨泽基地是多么完美地嵌入了山脉。
萧南枝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早早说,是她不小心碰到发光果的,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队长……陆见深他也只是个人类,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知道的。她很自责。”
闻奚微微摇头:“也不是她一个人。发光果的花粉太细微了,连我都没察觉。”
夜风扑落了淅沥的雨水,拉长二人的影子。在漫长的沉默后,萧南枝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这么做,很不公平。他为基地付出了这么多年,条例难道就不能视情况而定吗!”
闻奚却显得格外平静:“这是你们的规定,他已经承认违规了。”
萧南枝吸吸鼻子:“可是……我觉得很难过。”
闻奚凝望着夜空,语气漫不经心:“很久以前,我生活的村落有一条规定,任何外出到村庄警戒线以外的人在回家之前必须在监测站呆满二十四小时,否则将认定为污染接触者,逐出处理。有一次,一个外出狩猎的男人因为听说自己家的区域正在遭受污染物攻击,因此没有在监测站报备,直接回到了家。谁知他身上已经携带了污染素,结果那片区域的两人死亡。他自己意外没事,请问应该按规将他逐出村庄吗?”
萧南枝点头:“当然。他严重违规了,而且……造成了伤亡。”
“如果死亡的两个人刚好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也应该同样处罚。”
“如果他妻子和孩子的真正死因是遭到污染物攻击,而非他携带的轻微污染素感染呢?”
萧南枝思考了几秒:“这些都是后来才能得出结论的,谁也不知道二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无论如何,他在一开始违背了规定,让其他人陷入危险。一旦出了什么意外……”
“如果这个人是村落的重要狩猎者,能力超群,十年如一日地保护着数千人的生命呢?”
萧南枝陷入思索。良久,她为难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个战术规划,”闻奚轻声笑道,“应该学会严格制定规则并遵守。”
“可是——”脑子里打架的小人并不能说服她,“那最后,男人被逐出村庄了吗?”
闻奚眼中的笑意微敛,语气复杂:“在审判之前,他自杀了。”
萧南枝的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她动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在漫长的沉默中,她问:“你认识他吗?”
“嗯。”
萧南枝勉强扬起脸:“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是独自一个人了。”
她抓起剩下的半罐红酒,灌了一大口,差点呛着。等缓和了一些后,她听见闻奚轻声问:“你说,陆见深现在正在干什么?”
萧南枝想了想:“应该刚解决了一只污染物,正在找地方生火,或者在哪棵树上睡觉吧。”
闻奚抿了一口酒精,又说:“但他不能睡太熟,因为随时会有危险靠近。所以天黑的时候他应该没办法休息,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一个躲藏处。”
他想,如果来得及的话,陆见深可以回到沙舟基地。毕竟温时以还欠他们一个大人情。
但那里太远了,没有飞行器,是不可能抵达的。
萧南枝奋力握紧拳头:“他很厉害的,十三岁的时候都能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好几年呢。现在他更厉害了,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闻奚难得表示:“我同意。因为只有我能杀了他。他得活到我们见面的时候。”
那样风轻云淡的语气让萧南枝陡然生寒。她说:“你和我说说吧,你之前遇见的那个陆见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觉得是我的臆想?”闻奚反问道。
萧南枝答道:“或许吧。都是网恋了,这不是很重要。”
闻奚思索了一会儿,只拎出简单的回忆:“他是个很有耐心,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好像天生就和我很有默契,总是能看出我在想什么,猜到我的下一步。总之是个很会和人相处、拿捏人心的家伙。”
他停顿几秒,补充道:“和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哑巴完全不一样。……你笑什么?”
萧南枝忍着笑意:“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爱上他了。”
“谁爱他了?”闻奚冷哼一声,“是他太爱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喜欢他一下。”
萧南枝妥协道:“好吧。但你说的这个人,比起我认识的陆见深,确实有很大出入。”
闻奚看向她,萧南枝微微一笑:“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多,但他回到雨泽基地的那一天,我和外公去接他——”
在萧南枝的记忆中,陆见深是周维关照的众多孤儿之一。他很瘦,很孤僻,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也从来不和其他人打交道。除了打架很厉害之外,是个几乎看不见的人。
后来,陆见深十三岁从黎明组部毕业、出任务失踪,又在三年多后再次回到雨泽。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都成为了传说。
“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都是血,整个人变化很大,我完全认不出来是谁。他牵着一个小女孩,还抱着一个婴儿,跟天神下凡似的。但又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结果他就慢吞吞地走到我外公跟前,居高临下地说,‘周维,帮忙’,把我外公气得差点吐血。”萧南枝认真地模仿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闻奚想到那个画面,不由嘴角微勾:“你外公肯定会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真的!其实陆见深他到现在也没怎么变,还是不爱说话,清清冷冷的性格,不喜欢猜,更不喜欢和人交流。外公说,在外面发生的危险对他的影响很大,让他没办法信任很多人。所以即便在基地,有些人也一直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没有对黎明组部完全忠诚。”萧南枝说到中途,稍稍停顿。
她瞧着闻奚的神情,语气变得轻快:“说不定他就是隐瞒了和他网恋的这一段故事,所以也不算冤枉他!”
闻奚朝栏杆外伸出手,雨滴穿过指缝,无限下坠,与他的叹息同样无声:“我一直在以我的角度揣测他。其实我应该当面问,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是选错了,我就杀了他。”
他神色自然,话语轻松,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萧南枝吓了一跳,十分担忧闻奚的状态。她只能轻轻点头,却又不忍心戳破:“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闻奚说。
萧南枝缓缓抬头:“?”-
两个小时后,闻奚出现在外城守卫战。他混迹在垃圾车的工作人员中,用口罩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
只要通过最后的身份核验,他就能够顺利出城。
至于身份卡么……他垂下眸,工作牌姓名一栏写着“科斯卡”。
“下一个!”城防队的人喊道。
闻奚走入壮观的铁铸网格空间,根据电子屏进入其中一个隔间。科斯卡说过,这些机器都太老了,程序永远都在卡顿,所以识别不清是正常的。
插卡,验指纹。很简单的流程。
然而——
“滴滴滴滴滴滴!”
突然尖叫的警报吵得闻奚头疼。他只能选择退出隔间,连身份卡都取不出来。但他一只脚刚迈出,一张麻绳状的网瞬间将他裹紧吊起。
不远处,有人抬头:“怎么回事?”
“抱歉,虞队。这机器可能又失灵了,经常这样,我们都等着上深域系统呢——”
“那还不快点关——别忙。”虞归走到闻奚下方,抬头凝视着他。
闻奚刚要和他打招呼,却察觉虞归的脸色不善,像遇见了污染物,眉毛都写满僵硬、紧张。
只见虞归拿出通讯器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下一秒掏出手.枪,对准闻奚的脑袋。
“砰砰砰!”
三声枪响。
第049章 第四夜 05
轻型子弹精准地划开绳索。
闻奚“咣”一下砸在地面, 幸好稍微用手撑了一下。他狼狈地扒开网,揉起手腕。
虞归“嘿嘿”地笑起来:“怎么样,吓到了吧?”
闻奚冷漠地看着他, 仿佛在问“你有病吗”。
“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和井与那小子一样没意思。”虞归无奈地摊手。他颈部的那道伤疤仍然触目, 却仿佛是炫耀的功勋。
闻奚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冷眼一瞥:“你是来阻止我的?”
“我是来送你的。”虞归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领着闻奚从检测站旁边的通道爬上暸望塔。这条路通往武器室后门, 侧面还有一扇狭窄的栅栏。
虞归站在那扇栅栏门前,掏出一只铁盒丢给闻奚。
上面贴着陆见深的名字和编号。
闻奚认出了这个铁盒,是黎明组部队员会提前留下的“遗物”。
闻奚沉默了一下:“现在就能打开?”
“流放嘛,”虞归一脸轻松, “早晚的事罢了。人呢, 能留下的一点痕迹也就这样啦。”
属于陆见深的那只铁盒很轻,打开盖子却被塞得满当。
一包汽水糖, 和一把钥匙。
虞归一眼瞧见后者,随即拉开身后的栅栏:“忘了告诉你, 每个黎明组部的队长都有一个小型武.器库,现在是你的了。”
栅栏后的长廊很狭窄, 左右两侧共有十六个被锁上的门, 其中两扇已经被永久封存。
闻奚手中的钥匙打开了右侧倒数第二扇门。
那是一间极为干净整洁的储藏室,一面雪白的墙上挂满风格一致的冷兵器,还有一个箱子里放着不同型号的枪.支。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啧,他居然没申请搞点高端科技, ”虞归也震惊不已, “真是浪费权限。”
闻奚取下一把距离最近的刀。只有两把匕首那么长, 刀柄已经有磨损的痕迹。但胜在刀刃雪白如新,锋利漂亮。在经过他的掌心时, 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虞归几乎不屑于打量那些东西:“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都带走。”
闻奚盯着那把刀:“就它吧。”
他将那包汽水糖揣进裤兜,反手拎着刀,心情轻松地开始哼歌。歌还没唱到门口,就被虞归打断了。
“其实黎明组部的人都认为陆见深是无辜的,你才是应该接受惩罚的那个,”虞归抱着双臂,懒懒地靠在墙上,“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不是来劝你不要走的。”
“——但是你就这么走了,陆见深为你承担的责任将变得毫无意义。你和他,会永远成为雨泽基地的叛徒。”
闻奚停下脚步,插在裤兜的手指微微收紧,却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过天问学院的毕业誓词吗,”虞归叹了口气,“每一个人都将誓死效忠人类,绝不退缩、永不放弃,至死方归。我认识的陆见深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甚至比这些做得更多。”
“从他加入黎明组部开始,长期孤身进入环内,有几次我在回基地的路上碰见他,都觉得伤成那样怎么能活下来的。他也经常在合作任务中充当诱饵,还要当救世主。大家都很怕他,却也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让人类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上存续下去。”
“——他也希望你活着。”
闻奚微微抬头,看见昏暗的天花板正在渗水,潮湿氤氲,像每一个漫长的夜晚。
他喃喃如叹息:“如果你已知前路艰苦,终将一无所得,你还会这么想吗?”
“当然,”虞归点头,“哪怕未来真的毫无希望,但至少我们挽留了现在。”
闻奚轻声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灵魂。如果陆见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虞归一愣,却笑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这回轮到闻奚讶异了。
虞归说:“我总是会想,有一天我可能会和井与一起战死在哪个污染巢穴。这是一个光荣的宿命,我求之不得。但如果说我先断气能让他多活一阵子,我一定同意。因为他比我聪明多了,我想他多看看这个世界,再坚持一下,万一他还有机会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呢?”
闻奚无意识地摩挲着兜里那包糖。
虞归说:“所以,在死亡到来之前,你会为了陆见深,再坚持一下吗?”
后来虞归还说了什么,闻奚有些记不清了。他不知道有多少是虞归的真心话,还有多少只是用来规劝他的话术。
但等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宿舍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了。
隔壁房间和往日一样安静,像从来没有什么变化。
闻奚翻来覆去不太能睡着,索性拆开那包汽水糖。
真小气,这么点怎么够吃。
他抖了抖包装袋,一粒粒彩色的糖纸散落在被子上,像一群五颜六色的星星。但那群星星中有一个另类,浅白色,似乎还在反光。
那是一枚白色的花瓣状晶体。
闻奚伸出右手,腕上红绳系着的另外两枚水晶有着一模一样的形状和光泽。
陆见深说过,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看来是一位喜欢珠宝的女士。闻奚读过一些很久以前的书籍,那个时候人们总爱依靠这些石头炫耀自己的价值。
可惜这些东西在污染时代分文不值。
陆见深搜集回来,大概也是为了留个念想。
“……那你留给我是什么意思?”闻奚自嘲似的发笑。
那枚白色的水晶躺在他手心,和另外两枚揉捏成一团。还没转几下,一声轻微的响动后,白色的花瓣上切面嵌入了蓝色的那一枚,形成了一个拉长的菱形。
切面完美贴合,浑然一体。好像本该是如此。
闻奚试了试,无法轻易将二者拆解。索性就这样挂着了。
等见到陆见深的时候,再问问他这玩意儿是这样佩戴的么。不过可能他也不清楚。
虞归说,下一次夜晚时,黎明五队会出任务。他邀请闻奚加入,说不定能在外面找到陆见深的行踪。
但前提是闻奚得在天问学院修够学分。毕竟五队是一支有纪律的队伍。
想着想着,闻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好像又被套路了-
“……刚才我们讲到了污染物的进化历史,那么谁能根据接下来的图片指出这个污染物的具体类型?”
为了保持半身高于讲桌,周维的轮椅下方有一个升降台。但有时候控制机关会卡住,导致他无法顺利地移动到旁边。
他每个月都会来天问学院的报告厅做一次专题讲座,主要目的是视察一下学生们的情况。像今天这样死气沉沉的观众席就十分令他生气。
看来课程时间还是应该再早一些,挪到早上五点半最为合适。
周维的视线在昏昏欲睡的学生中逡巡一圈,停在一个熟睡的脑袋上:“第十九排七号,你来回答一下。”
一片沉寂中,旁边人好说歹说才叫醒了七号。
七号脑袋一抬,扬起一张困乏的脸。
有人惊呼一声:“是那个……那个人!”
周维顿时陷入沉默,费了点劲让自己冷静下来:“闻奚,睡醒了吗?”
闻奚很诚实:“没有。”
周维:“……那你来说说,这是什么?”
大屏幕的图片昏暗不清,只能模糊看出有蝉翼似的翅膀从黑雾中钻出,以及地面两只皱皮的三指爪。
闻奚为了看清楚一些,不得不站起身,撑着桌面往前伸头。他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语气懒散:“根据和右后方红杉树的对比,应该是体型较大的污染物。有昆虫类翼翅,至少是个高危污染A型。视觉不全,如果正在结茧,有30%概率成为C-F普通污染型,30%维持A型,以及30%蜕变为S型。”
他打了个哈欠,周遭的纷纷议论有些吵人。
“他怎么知道是红杉树的?只有那么小一截树影都能看出来?”
“编的吧……”
“废话,我也能知道有概率变成不同类型——”
“什么是结茧?”
“小心点,别看他……”
……
闻奚困倦的目光越过前方的一群萝卜脑袋,像看见了一群五颜六色的蚂蚁,密密麻麻的。
最前方的大蚂蚁发话了:“安静!”
前排一个学生趁机反问:“那还有10%的概率呢?”
不怀好意的哄笑随即而起。
闻奚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剩下百分之十,是因为我们看不见的部分。它可能原本就不是污染型,而是危险机械型。”
危险机械型污染物在天问学院内部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了,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那只在雨林中被斩断的机械狼尾。
“它可能外观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狰狞,”闻奚慢悠悠而不留情面地指出,“但它的内部构造有可能已经是精密机械,说不定还会随着结茧而进化。”
他的话如落石,骤然激起千层浪。
“你不要在这儿危言耸听,以为自己写科幻小说呢?!”
“听都没听说过,还挺会编的……”
“卧槽,那怎么打得过啊,岂不是惨了——”
“安静!”周维忍无可忍,“下面一个部分,我们再来讲讲实战和模拟战的区别。”
讲座结束后,闻奚才又从补觉中醒来。
报告厅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在台前和周老头交流问题。等闻奚慢悠悠地晃荡过去时,周维没回头都知道是他。
“少在课堂上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先把你的基础学科和格斗课上好。”
闻奚迷惑地“啊”了一声:“我只想修一门高级机械和两门模拟战的课程。”
毕竟那个老长的列表翻来覆去看不出有什么新鲜的——至少从课程名称上不行。
无非是换个地方睡觉么,多睡三四个钟头怎么也够了。
周维气得口沫横飞:“这些都是必修课!不修这些你怎么从天问学院毕业!”
闻奚更茫然了:“我为什么要毕业?”
虞归说,只要修满三门的学分就可以作为临时队员出去了。
周维:“……”
周维左右摇晃半天没找到拐杖抽他,痛心疾首:“雨泽基地的资源都是有限的!不以毕业为目的的上课都是耍流氓!浪费可耻!”
闻奚一惊:“这么浪费啊,那我不去了。”
周维见他抬脚就走,思前想后,深吸一口气:“你想知道陆见深过去的事吗?”
闻奚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维往后一靠,慢慢说:“他的很多事情,都只有我知道。要是你能拿到毕业证,我就全部告诉你。包括他哪次考试不及格,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保准你拿捏所有把柄。”
闻奚双手插兜,扭头就走:“……没兴趣。”
“爱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喜欢在哪儿哭鼻子——”
闻奚停在门口,转身问:“格斗课是什么时候?”
第050章 第四夜 06
天问学院的酒吧一如既往拥挤热闹。交错的灯光从新开的舞池推移至吧台边, 身型挺拔的年轻人调酒的动作熟悉优雅。
“再来两杯龙舌兰。”一队队长安图敲敲吧台桌面。
程谨朝他问好,很快递去两杯酒,然后目送他走到不远处的卡座。
黎明一队的人都坐在那儿, 还有原来七队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她叫什么来着, 程谨想, 噢,早早。是有旭日东升的那个意思。
只不过她安静地坐在那儿, 看起来闷闷不乐,和那些手舞足套的醉汉格格不入。
来参加这种聚会应该很无聊吧?又或许是在担心三天后的调查任务。
程谨决定送她一杯橙汁儿。
沙发卡座最边缘的地方,早早接过服务生递去的杯子。她想都没想,顺着吸管大喝一口。液.体碰到舌根的一瞬间, 她差点呕吐。
借着昏暗的灯光, 她终于头晕眼花地看清杯子上的标签:酱香橙汁。
她回头望着吧台,冲一脸微笑的程谨竖起中指。
早早本来是不愿意来聚会, 但碍于安图的盛情邀请,不得不来当个吉祥物。
除了一队的队员, 今晚还有个程序部的家伙。那人戴个黑框眼镜,斯文冷静, 正与安图推杯换盏, 谈笑风生。
早早不认识他,但本能不喜欢这样的人。对面的笑声却不时传到她的耳朵里。
“老万,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安图晕晕乎乎地笑起来, “升职这种事怎么能不和兄弟说呢?”
万宸宇气定神闲:“现在说也不迟。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唐行那家伙你也知道的, 要不是他给自己树敌太多,哪儿能轮到我。”
安图闷了一口酒:“你快别谦虚了, 唐行那个泥巴脑袋的做派本来也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记得你原来和他关系挺好的,谁知道……幸好部长更看重你。”
“不说这个了。”万宸宇摇摇头,嘴角噙笑。
早早一脸冷漠地听着他们东掰西扯,话题从男人们的酒后吹嘘逐渐变成最近的八卦。
有人朝靠近舞池的卡座扬扬下巴:“那个人认识吗?”
“闻奚?”
“对,就是他,”一个队员压低声音,语气玩味,“之前装得对陆见深多么深情,自从陆走了之后,玩得一天比一天花,嘴角都要笑烂了。哎,人走茶凉,见异思迁啊。”
“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那种人能有什么真心。没听人说么,他们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他差点杀了陆见深。我看他本来就是为了留在雨泽基地才想出个那么个主意,陆那家伙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顺水推舟。”
“早早,你们之前一个队的,这是真的吗?”
早早好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安静地望着不远处那个时不时挥舞双臂、放声狂笑的身影。那一桌不知道在玩什么,只看见两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一脸谄媚地轮流给那人锤按肩膀。
过了一会儿,那个在吧台调酒的程谨也过去了。他送了那人一杯酒,三两句就腼腆得红了脸。
她握住杯子的手指紧得泛白。
卡座边,石坤和卢一苇正翘着尾巴讨好闻奚:“哥,多谢你帮忙,我们才能顺利通过机械实践课和高级格斗课——”
“开玩笑,闻哥是谁,那可是一个半月修完格斗学分的天才!放在污染时代前直接大杀四方,毫无敌手!”
闻奚不甚在意,眼睛一扫面前的牌组:“现在该出哪张?”
程谨坐在他对面,微笑着等出牌。
“打这张小的。”石坤谄笑着,眼神示意卢一苇。后者立刻佯装挠头:“哎呀,这张出得太好了,还得是哥聪明,我这牌都走不了了。我认输。”
还好酒吧的音乐声够大,才能勉强掩盖他们俩的糟糕演技。
闻奚懒散地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撒:“那重新再来一局。”
石坤一扭头,瞧见一个谨慎穿梭的身影:“哎,那不是谭池吗?让她也过来玩,刚好咱们缺人。喂,谭池!”
一个深色卷发、身着工作装的女生回过头。她抱着一叠资料,被路过的妖魔鬼怪吓得不轻。等推着眼镜认清楚熟人之后,才慢慢地挪过来。
“我、我是来送文件的,你们看到万——”她唯唯诺诺地站在旁边,被石坤一把拉去坐下。
“别废话了,赶紧,就差你一个。”石坤夺过那叠资料,放在角落,分了一份牌给她。
谭池局促不安地吸吸鼻子,偶尔抬眼扫到坐在对面的闻奚,顿时多了几分好奇。
“这个点还在工作啊?”卢一苇有些不解,“你也太努力了吧。程序部那种地方,小心白努力。”
谭池试图解释:“我不是……我……”
卢一苇:“还有你怎么穿得和唐行似的,假正经!到你出牌了。”
谭池的眼睛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出了一张。
来回几轮之后,谭池手里的牌很快出完了。
“嚯,你这样我们怎么玩——”石坤一愣,瞟向闻奚。
闻奚若有所思,钦佩不已:“厉害啊,你怎么做到的?”
谭池瞬间红了脸:“不难,很简单的。”
在闻奚的注视下,谭池认真地讲解起这副卡牌的基本技巧。她说得简单易懂,两三分钟就比卢一苇和石坤超过一个小时的解说有用。
闻奚难免好奇:“你们程序部还有这种活动?”
“也不是……上回玩过一次,”谭池小声说,脸色焦急,“我、真的得先去送个文件,你们先玩。”
她抱起文件,往前走的时候还小心地检查了一遍顺序。等到万宸宇那桌时,一队的人都笑意深长地盯着她。
谭池不认识他们,心里不由发慌:“万秘书,这些都是要你签字的。”
万宸宇接过资料瞟了一眼,却没有动笔:“牌好玩吗?”
谭池一愣,刚要解释却被安图抢先:“行啦,我们刚才都看见了。你认识闻奚?你觉得他怎么样?”
谭池不知该如何回答,细若蚊蝇的声音被音乐淹没:“他……挺好的。”
“好?”万宸宇不怀好意地笑了,“原来你喜欢他啊?你知道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吗?”
谭池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又听他耐人寻味地叮嘱:“那样的人玩得比谁都放得开,你可别引火烧身。”
“不、不是的……”谭池连忙摇头。
“瞧瞧,帮他说话呢,还说不喜欢他?”安图大笑。
正当谭池低头尴尬之际,一杯饮料塞进她手里,随之而来的是疏懒的声音:“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谁不喜欢我啊?”
闻奚摇着红酒杯,嘴角微翘,一副坦然恣意的模样。
万宸宇冷笑道:“真是会自作多情。也对,现在陆见深流放了,还得再找一个靠山不是。”
桌上的氛围瞬间凝固。
闻奚却不甚在意,点点头:“是啊,像谭小姐这样聪明的人肯定是大有潜力,我作为雨泽基地的一名合法公民很看好她,所以愿意虚心请教。总比有些恬不知耻、内心龌龊的人强太多了。”
谭池一动也不敢动。
万宸宇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谁恬不知耻?”
闻奚耸肩不言,激得万宸宇顿时气急败坏。但安图适时拦住了他:“那个,谭池啊,你姐姐最近还好吗,怎么都不来酒吧玩了?谭麒他们八队怎么都还秘密训练呢?”
谭池看了眼万宸宇的脸色,轻轻“嗯”了一声。
“谭麒你都不知道?”安图朝万宸宇挤眼睛,“黎明八队的正队长,那气魄,我都得服几分。”
万宸宇却吞不下这口气,他压抑住迁怒,慢慢冷笑:“黎明八队又怎么样?决定基地未来的可不是那群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卖命鬼。是生是死,你们说了可不算,只有权力才能决定你在基地中当个什么样的人。”
他将心中的嘲讽从嘴巴倒干净了,才被桌上的一片寂静盯得内心发毛。
先前还在跟着笑的一队成员们此时却陷入诡异的沉默。
万宸宇接着反问:“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安图摁住了他的杯子,一双深色的眼眸从沉默中抽出,两分玩笑语气:“万秘书,你亲眼见过污染物吗?”
万宸宇脸露不屑:“没有。”
“那你很幸运,”安图慢悠悠地说,“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万宸宇脸色一黑,却在那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慌乱。这些亡命徒……可都不是好惹的家伙。
更何况这还是天问学院的地盘。
他按捺住怒意和嫌弃,找了个借口悻悻离场。
闻奚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人消失了还意犹未尽,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喂!”
一瓶冷水从天而降,泼了个透心凉。
黏腻的果汁从发梢顺着脸颊,一路流入衣领。
早早站在他面前,手里是一只空杯子。她睁圆眼睛,怒目而视:“你凭什么这么开心啊?”
闻奚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早早冷冰冰地质问:“在学院勾三搭四很高兴吧?喝酒也有意思,对吗?总之什么都比找到他重要!你这个没有心的骗子,我就不该相信你!”
她越说越急躁,眼睛泛红,喉咙堵得难受。
然而换来的却是闻奚上扬的嘴角,他语气平缓:“那你要我怎么样呢?是夜不能寐还是茶饭不思?”
“你……反正不是现在……”早早一抽气,脑袋一片空白。
闻奚微微眨眼,笑意温和,言语却更冷漠:“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数日来堆积在早早心头的自责和委屈在这一瞬间被戳破。仿佛无数双眼睛将她从头到脚都看穿,令她愤怒难堪,又无能为力。
眼泪夺眶而出之际,她转身离开了这里。
酒吧的音乐换了舒缓的乡村民谣。
回到卡座后,谭池给闻奚递去一张纸巾。
闻奚却没有接,反而一脸无所谓地笑问:“程序部这么忙,你不急着回去?”
“不会,”谭池想起那堆焦头烂额的事情,一杯酒下肚,瞬间有了倾诉欲,“现在系统有些问题……万秘书他们想启用你们带回来的深域系统备份。我……”
闻奚一眼看穿:“但你不这么认为?怎么,是深域不够好?”
“不,深域系统很好,很前沿,是我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东西。但是……我更喜欢原来的系统,虽然数据不全,有很多修补的空间。我知道没有理由,我就是有种直觉……唐行你认识吧?就是那个西装男,他也认为我是对的。”
“他们有什么区别?”
谭池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你知道吗,宙斯,也就是深域系统是一整套全面的人工智能主脑,很有侵略性,像一个想接管所有事情的天才。其实在宙斯诞生之前,一直更广泛采用的是女娲系统,架构简单,但很灵活。后来,女娲系统立刻被宙斯代替。”
“我们现行的基地系统其实就是在女娲的基础上设计出来的,虽然缺失了主脑数据库,但也是我们亲手搭建的……我舍不得关掉。”
闻奚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被更好的代替,不是好事吗?”
“不是的,”谭池摇头,“我会找到证据支撑的,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且,现行的多重坐标系统还依赖于女娲系统,绝对不能暴露的……”
“多重坐标系统,”闻奚重复道,“这就是雨泽基地的坐标没有泄露的原因吧?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根据一个点的相对坐标,也能推算出另一个?”
谭池醉意朦胧地点头:“这是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噢。就像是有一个变化的密码簿,还是立体的!……唔,我只能说这么多啦。”
闻奚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扶着沙发站起身,盯着最后一瓶红酒。先前被泼的饮料此时还余下干涸后的黏腻,但他始终没有擦拭。
他跳上桌台,站在旋转的灯光下。鼓点一惊一乍,像烟花,也像漩涡。嘈杂舞池的另一头,年轻的乐队打响吊镲。
他随着起伏的节奏慢慢抬动靴子,然后高举起红酒瓶,将自己从头顶浇了个透彻。
酒是冷的,划过眼睫和嘴角时覆上一层冰凉的甜腻。
那双深黑的眼眸在摇曳的灯光下偶尔浮出一层冰蓝的荧光。
似醉非醉,半梦半醒。
距离下一次出城,还有七十二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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