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即使裴彦苏的话并未有任何过界逾矩之处,萧月音听来却也莫名慌乱,就连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尚存有一丝理智,但实在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些自己听着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袅荏之物,像洁白无暇的瓷盘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交罗绫锦的衾被、冬日里将凝脂玉肤紧紧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着清冽泉水的苔藓附着的山涧,只需要随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萧月音不想去追索这样的山涧。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凌,深渊似是无底无尽,只不断诱他深深探寻。
但裴彦苏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一层薄薄的禁阻。
他还稍稍有点耐心,并未焦渴到那个地步。
陆子苏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萧月音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陆子苏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萧月音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陆子苏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萧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裴彦苏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裴彦苏看着萧月音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萧月音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裴彦苏。
她醒来的时候,陆子苏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陆子苏一个人准备的。
萧月音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裴彦苏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陆子苏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裴彦苏,裴彦苏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萧月音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萧月音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萧月音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陆子苏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陆子苏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萧月音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萧月音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裴彦苏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萧月音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萧月音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萧月音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萧月音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萧月音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陆子苏商量。
而此时的裴彦苏,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萧月音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萧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萧月音前世入宫做公主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裴彦苏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陆子苏,就是裴彦苏。
听到萧月音推门而入,裴彦苏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萧月音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陆子苏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的陆子苏,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陆子苏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萧月音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萧月音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陆子苏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陆子苏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萧月音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子苏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萧月音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陆子苏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公主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怎么王子一来,她就变了这副模样?
只能又羞又臊地退下。
裴彦苏只愣了一息,也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小妻子,心头霎时便被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看来还是情敌上门,音音才会稍稍用点心,好好珍惜他。
有一点点用心就足够了。
当然,要是他看见刚好被萧月音挡住的韩嬷嬷的话,他一定就会发觉,是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82.
萨黛丽几乎是哭着跑开的,离开迅速,她带来的一名婢女见状也赶忙跟着她匆匆离去。
而花厅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嬷嬷、毓翘、刘福多公公等婢仆,从头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无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虽说公主任性,即使嫁到这群狼环伺的漠北来也有王子毫无任何底线地宠她护她,可是她到底身为王妃、端着皇女应有的矜持与娴雅,这么久以来,他们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公主会当着他们的面,主动和王子亲近。
再仔细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罗和渤海时,他们曾经两次吵架分居,冷战到尾,原来是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小别胜新婚”。
尤其是几乎立刻就联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刘福多和毓翘,多知晓了几分内情的他们,心头更是满满的喜悦,嘴角压都压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脸还埋在裴彦苏怀里的萧月音,即使确认了萨黛丽被自己这样毫不掩饰的反复无常惊得负气离开,仍旧不敢松开回抱着她的裴彦苏,自然更不会看见,整个花厅的婢仆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远比婢仆们要复杂许多许多。
其实,自从醒来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尽管许多记忆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得失去了根骨,变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离其宗的——
自从她并未拒绝裴彦苏那句“伤好之后就正式圆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发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着一味躲闪的态度,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萧月桢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萧月音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萧月音却只在回味刚刚裴彦苏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萧月音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萧月音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萧月音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萧月音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苏。”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萧月音只看着陆子苏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苏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萧月音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苏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苏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萧月音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苏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萧月音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苏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萧月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萧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苏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苏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苏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萧月音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苏说过的,他和萧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苏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萧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萧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萧月音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苏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裴彦苏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萧月音,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裴彦苏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裴彦苏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裴彦苏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萧月音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萧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萧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萧月音”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苏面前保住“萧月音”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苏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萧月音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苏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萧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萧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萧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萧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苏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苏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萧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苏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
摩鲁尔所带领的冀州大军驻扎在沈州城外,他作为乌耆衍钦定的主帅,却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内处理相关的公务。
人才刚刚到,却先后迎来了两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个是赫弥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鲁尔与赫弥舒王子打过几次交道,虽然知晓这个王子的身手了得,却在听闻单于要将此次出征渤海国的重任交给他时十分反对。
带兵打仗不同于单枪匹马的武.斗,赫弥舒毫无统兵经验,摩鲁尔怎么能安心将冀州他自己的五万心腹精锐尽数交给他?
带着审视的目的与赫弥舒交谈了几句,格也曼也来了。
摩鲁尔是呼图尔的心腹,对于格也曼这个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还没等他摆好态度,当着赫弥舒的面便发了难,直至这位单于的五王子不仅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身上明明受了重伤,却隐而不报。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坦诚,格也曼还首先承认他先前几日在兴仁外作斥候勘测地形时从高处坠落一事,不过因为有赫弥舒一行那位叫静泓的沙弥悉心医治,他的身体恢复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弥舒不配做先锋,带兵击退渤海国的重任,应当交给他格也曼。
“不错,我从新罗回来的路上,确实出了些意外,受了点轻伤,但已然痊愈了。”裴彦苏同样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将军面前比试一场看看,证明我与王子一样,身体都并无大碍?”
格也曼应了,却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被同样赤手空拳的裴彦苏打得差点没有还手之力。
府衙的室内狭窄,难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将比试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处,以趁机缓口气。
而就在这当口,永安公主却也急匆匆来了,她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为格也曼治伤的沙弥静泓。
格也曼的视线还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脸上,胸口却突然一痛——
原来是赫弥舒趁着他不注意先动了手,出手的力道,却比刚才要狠多了!
83.
赫弥舒与永安公主大婚时,格也曼人在上京,其实这次来沈州,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单于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儿子交锋。
在今年突生的变故之前,格也曼的堂兄兼表兄车稚粥本是乌耆衍单于最为宠信的王子,可是车稚粥一朝失宠,单于从周地迎回一个小儿子不说,这小儿子一搅和,格也曼与乌列提父子原本寄予厚望的车稚粥便彻底失势。
来之前,格也曼听父亲乌列提说起过,赫弥舒曾经单人单骑闯到车稚粥的大营之中,以一敌百,不仅接回了他的公主王妃,还卸了武艺十分高强的车稚粥右边胳膊。
大嵩义并未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放走了赫弥舒他们,他便只能利用萨黛丽这个愚蠢的表妹行事,计划再次失败,他只能孤注一掷,赌摩鲁尔会相信他、剥夺赫弥舒出征的资格。
他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想起乌列提分别时对自己的重望,即使再难,他也必须要赢下这场比试。
他太需要这次的军功了,若是军功被赫弥舒抢去,右贤王父子在王廷中将再无立锥之地。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裴彦苏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裴彦苏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萧月音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萧月音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萧月音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陆子苏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陆子苏。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陆子苏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萧月音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陆子苏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萧月音很难得听到陆子苏这样说话。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裴彦苏二人坐下。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萧月音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陆子苏说那样的话。
灰鹰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裴彦苏和萧月音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萧月音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裴彦苏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裴彦苏和萧月音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
这个衣柜比较窄小,萧月音倒是还好,可陆子苏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萧月音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陆子苏那高大的怀抱中。
萧月音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陆子苏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陆子苏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陆子苏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萧月音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陆子苏,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萧月音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萧月音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萧月音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萧月音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萧月音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萧月音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萧月音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萧月音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萧月音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萧月音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萧月音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陆子苏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萧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静真师姐与王子的婚姻虽然阴差阳错,但她明明为了王子做了许多事,却说自己对王子无情,他怎能不诧异?
不过话到了嘴边,静泓仍旧犹豫。
今日他已经因为格也曼而屡屡深陷情感的泥淖,他只想让自己不被左右。
可是有时妄念滋生,任他自诩修行高企,也根本无法摒除杂念。
他不是六根清净之人。
“我已下定了决心,师弟不必劝我——”她还在为他考虑。
“师姐,让我带你一起走,护你周全,好吗?”静泓却突然抢白。
一直躲在暗处,听到两人所有对话的裴彦苏,几乎将拳头捏碎。
84.
静泓并非是一时情急才如此说的。
“冲动”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用来形容他。
既然已承认自己并非六根清净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细数着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是他与他的静真师姐第三次告别,他们相识十余年,也仅仅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他主动提的。
那时候他被选为公主和亲的随行人员,并不知静真师姐便是那即将远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当她还是客居在宝川寺的静真居士。
“不要!不要!”
萧月音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萧月音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萧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萧月音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萧月音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萧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公主。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裴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公主。那便是从裴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萧月音之后便被萧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公主裴玉容再怀龙胎,裴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唯一的嫡子出生。
裴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裴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萧月音做公主。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
想到这里,萧月音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裴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萧月音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萧月音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萧俊的亲生女!
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萧月音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萧月音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萧月音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萧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萧月音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萧月音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萧月音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萧月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萧月音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裴彦苏。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萧月音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裴彦苏……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裴彦苏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萧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萧月音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萧月音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裴彦苏这样的贵客,萧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萧月音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萧月音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萧俊。
萧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裴彦苏突然登门,萧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萧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萧月音想要看清容貌的裴彦苏。
裴彦苏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萧月音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萧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裴彦苏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裴彦苏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萧月音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裴彦苏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萧月音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萧府奉上来茶盏的裴彦苏,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裴彦苏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的大哥裴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裴驰暴崩、裴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单于,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裴彦苏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裴彦苏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裴驷和裴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裴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裴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裴衡之活到了五岁,裴彦苏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裴彦苏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裴彦苏早有忌惮的裴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裴彦苏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萧月音动过心,但萧月音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萧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单于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裴彦苏不爱萧月音,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萧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裴彦苏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裴彦苏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萧俊又抬首看了一眼裴彦苏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裴彦苏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萧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裴彦苏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彦苏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萧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萧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萧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萧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萧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萧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裴彦苏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萧月音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萧俊主动密告裴彦苏,萧月音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裴彦苏也不由又对萧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裴彦苏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裴彦苏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裴彦苏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萧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裴彦苏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萧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萧月音耳中。
再一 感受,他不仅漏夜赶了回来,还直接把她从被衾中捞了出来,剥去她身上的熨帖,让她在半梦半醒时,袒白地面对他。
幸好,她的逃离之心隐藏完好,即使毫无防备,也绝不会泄露半分。
他疯狂地亲吻她的唇,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萧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蚀的朦胧里,胡乱地推阻。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没有了从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几分劲力,“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实在想再回来看看你。”
萧月音仍旧是昏的,刚想再问他为何要这么晚偷偷回来,但仅有的理智又为他这番行为想了许多个理由,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时已经过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红的下巴上,“真儿准备送什么生辰礼物?”
她这才骤然睁开了眼。
他突然回来,难道是想把圆房,当做向她讨要的生辰礼物?
85.
见到她被“生辰礼物”四个字吓得顿时清醒过来,杏眼里满是慌张和错愕,裴彦苏心头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种模样,每一个模样他都喜欢。
眼前的公主娇靥沁着粉红,樱唇湿润,鸦羽长睫微颤,每一个呼吸都写着错愕。
作为这份错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亲手捏碎杯盏之后,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关于他的生辰之事。
当时的裴溯皱着眉头听完,欲言又止,却最终同意了。
裴彦苏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萧月音。
昨日他上了萧府,向萧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萧月音,又被萧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裴彦苏入宫请旨,趁着裴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裴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裴彦苏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萧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裴彦苏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裴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萧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萧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裴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萧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裴驰的目光,落在裴彦苏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萧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公主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萧俊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裴彦苏拱手,毕恭毕敬,“听闻萧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裴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裴彦苏。
“萧府有隙,若再叫萧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裴彦苏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裴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裴彦苏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萧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裴彦苏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萧月音,也给抖落了出来。
萧月音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萧月音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萧月音,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萧月音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萧月音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我……我之前被拐到长安来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需要装可怜,萧月音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马车里,实在没有办法,公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
裴彦苏眸色微凛,只一直看着面前垂头撒谎的萧月音,面色不改,一样撒起谎来:
“我也是从外地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长安百年帝都,乃聚龙之地,达官贵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萧月音抬眸看他,那双浅瞳的鹿眼,分明写着“好骗”两个字。
“听了小哥之言,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卖人口这样的恶劣行径,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张前世里只会说拒绝的小嘴,能编出多少谎言呢?
萧月音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自己家牵扯了进来:
“就是御史中丞萧家……这位公子,你不会是和他们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馈向来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财政如何,萧月音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发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只听那男子顿了顿,才道:
“巧了,我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萧俊府上。”
萧月音顿时双腿一软,恰巧此时,马车又碾过了一块颇大的石头,车厢摇晃,她站不稳,只能往前一扑。
好消息:倒也没有扑到那男子的怀里。
坏消息:因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带,然后还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的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挣扎着想起来,毕竟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萧月音十分难受,但实在没有抓手,又只能顺势,在刚刚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劲。
“若是有事相求,”目无凡尘的男子,语气里竟透出了一丝隐忍,“直接开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礼。”
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顺势朝一旁翻身,靠着那马车薄薄的车厢皮坐了下来。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从那萧府逃出来,”她轻咳一声,觉得刚刚的动作实在不像男子所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带回那里……也不要,告诉萧府里的人见过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萧月音羞红了小脸,也完全不认识自己。
她一身朴素至极的上衫长绔,胸前的波澜被紧紧束缚,浅色的发丝也被束得规规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厮会有这样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厮,从小脸一路白到脖颈,一双玉手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做过半点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肆意欺负她。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轻易叫停。
“我可以答应你。”裴彦苏假装淡定。
前世里,她那张小嘴倒是求过他,只不过都是求他走开、求他快点、求他轻点。
但他又是谁,怎么会听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萧月音面上的红晕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萧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车上跟着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个偏僻无人处,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那双鹿眼湿漉漉的,她的长睫和她的瞳色一样,颜色都发浅。
这样可怜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几分真诚。
“好。”
说完,裴彦苏擦着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来,拉开前面的车帘,吩咐那跟车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实隐约听到了一点车里的对话,但纵使好奇心冲破了天灵盖,也只能唯唯诺诺,多的一句不敢问。
毕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说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萧月音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却听裴彦苏话锋一转,问她:
“这位小哥,你既说自己是被人拐到长安来的,那请问,你老家又在何处?”
她抓着裤脚,又一次低下了头,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过一个谎,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不过说是幽州,本来也没什么错。
毕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谁知裴彦苏似乎低笑一声:“今天可真是,事事都凑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丝痒,萧月音不自觉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萧月音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为她披上衣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随意一瞥,却在转角的小几上,看见了一团白色的绒毛。
那是她和静泓约定的信物,北北的猫毛。
看来,她还是答应了静泓。
她将他送走,然后和静泓远走高飞。
裴彦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86.
与其说是萧月音主动送裴彦苏,不如反着说,是他牵着她,一路从他们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门口。
天色隐隐泛白,夏日的清晨凉风习习,她身上的衣衫单薄,他牢牢牵着她的手却温暖熨帖。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安静走着。
萧月音心头空泛,想要感受如释重负的快乐,却又隐约浮起离别的伤感。
走下台阶,裴彦苏松了她的手,小厮胡坚备好的军马喷着响鼻,他穿着崭新锃亮的铠甲利落地翻身上马,从胡坚手中接过马鞭,偏头,对她浅浅一笑:
萧月音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陆子苏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陆子苏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陆子苏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萧月音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萧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陆子苏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萧月音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陆子苏留给她的那句话。
——今晚,她与他同住。
——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
早在陆子苏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萧月音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陆子苏,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陆子苏,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陆子苏用来服侍他自己,萧月音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萧月音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陆子苏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萧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萧月音的外祖母买来,充作萧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萧月音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陆子苏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萧月音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萧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萧月音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但梦里的裴彦苏,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陆子苏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
太阳落山之前,裴彦苏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裴彦苏,“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裴彦苏将手中一直握着的、萧月音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裴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裴彦苏虽心系庙堂,但在与裴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裴驰在与萧月音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裴彦苏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萧月音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裴彦苏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裴彦苏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是你?”第一个醒来的大汉,看见了裴彦苏寒光凛冽的双目。
裴彦苏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话。
“我就说这银票可能有问题,”大汉被双手反绑,只能狠狠啐上一口,“这几个孬种财迷心窍,非要抢着今天来这兑换。”
“是你们心术不正,杀人放火抢劫越货,落到我们手上,是应得的下场。”灰鹰在一旁,冷冷说道。
“心术不正?”那大汉低低笑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若不是我们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谁还会做这些勾当?你们倒好,出身高贵,生来嘴里就金饽饽,哪里会懂,被迫卖地卖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受?”
灰鹰只看了身旁的裴彦苏一眼。
裴彦苏神色肃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大汉所说的,灰鹰并不同意。
灰鹰与飞鹏同龄,从小便是乡里的邻居,一起玩泥巴长大。他们几岁时,一场瘟疫带走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能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还差点被高门大户的嚣张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们,为他们起了新的名字,给了他们体面的身份,带他们入了武门,成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贴身护卫。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的。
还在思索间,却见裴彦苏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单手,便已拧断了那大汉的脖颈。
“咔嚓”一声,清脆明晰。
倒地时的灰尘,溅在了大汉身旁,那驾车马夫的身上。
此时马夫已醒,眼见裴彦苏出手极狠,也知自己求饶无用,下场只会更惨。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在路上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马夫转头,发现另外两个同伙也已醒来,“哦~”
故意拉长了尾调:“原来是顾及那哥被我们骗来的娘们,对不对?”
“那娘们嘛,长得倒是标致得很,”另一个贼人咂咂嘴,拉碴的络腮胡跟着动了动,“即使是女扮男装,也照样骗不过我。”
“这样的娘们,我们做这行久了,倒是见过不少,”马夫也跟着淫笑一声,猥琐至极,“也尝过不少,我看她清纯得很,肯定还是个雏儿。”
灰鹰拳头紧握,若不是一早就被裴彦苏嘱咐,他起先就会出手,让这几个大放厥词的贼人闭嘴了。
但裴彦苏说,他必须亲自动手解决,灰鹰便只好忍耐了下来。
“那可不,”此时,剩下的一个贼人也开了口,“这位公子月愿冒着把我们放跑的风险,也要保那娘们毫发无损,恐怕,还没破她瓜吧。”
“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马夫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尝了那娘们身子,今天也不会这么麻烦,还专门给我们做这个局了。”
“那娘们胸大腰细,脸也好看,一双细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骑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说不出话,会是怎样销魂——唔!”
剩下的淫词浪语,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裴彦苏的剑,已经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咙。
萧红的鲜血顺着他脏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边两个人,也并未来得及惊讶,裴彦苏已抽出腰间短刀,将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则生生被裴彦苏的掌风,震碎了头骨。
粉褐色的脑浆,从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血腥气瞬间弥漫,灰鹰递上巾帕,裴彦苏慢条斯理,擦拭着指间沾染的点点血迹。
他其实很少杀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时,自然也要藏锋。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阴暗角落里埋着的那个人,便会被他杀死一次。
从六岁起,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姓甚名谁,身在何方,他从未探听过。
但他一心想让那人消失,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寒鸦飞过头顶,夜风吹拂,血腥气淡了些,裴彦苏也觉得头隐隐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欢的感觉。
“处理干净些。”吩咐了灰鹰,裴彦苏正要转身走人,却听灰鹰急道:
“殿下,属下有一事未明,实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刚刚在钱庄掌柜面前,灰鹰就叫错了口,他必须要纠正过来。
“哦,公子,”灰鹰抿了抿嘴唇,“若那卫小姐问属下,究竟要怎样服侍您,属下……该如何回答?”
既然那几个贼人都直说了,那他灰鹰也不再顾忌,称了她“卫小姐”。
他虽然不懂为何裴彦苏不愿袒露身份,但裴彦苏为了卫小姐大费周章惩治贼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为什么要逼卫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厮,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整个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裴彦苏身边不仅没有婢女仆妇,就连服侍的小厮太监,都几乎没有。
听周王府里的老人说,先前周王的生母、跟着裴彦苏到潞州就藩的德宗贤妃范氏,无数次想给他身边塞人,裴彦苏被弄得烦了,便连贴身服侍的小厮都遣散了干净。
这几年来,谁都没有近过裴彦苏的身。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应。
灰鹰微微抬首,裴彦苏眸光凛冽,紧抿的薄唇未动,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属,属下失言了……”额头一凉,是他出的虚汗。
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卫小姐看起来天真纯洁,美丽又善良,应该也是个好骗的,到时候她真的问起,还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萧,是御史中丞萧俊的长女,萧月音。”
灰鹰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听到裴彦苏出声。
萧氏女——那岂不就是昨日里裴彦苏带着飞鹏,亲自登门拜访的那家?
当时他和飞鹏都觉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来低调稳重,怎么突然说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这完全违背了裴彦苏日常处事的原则。
联想到裴彦苏执意隐瞒身份的行为,灰鹰恍然大悟
——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裴彦苏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萧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萧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公主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萧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萧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萧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
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裴彦苏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萧月音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裴彦苏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
裴彦苏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萧月音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裴彦苏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裴彦苏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这一次没唤她“师姐”了,倒也还是静泓的本色。
她的脚步快了些,已经走到榕树树荫之下了。
“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裴彦苏。
萧月音心头猛地一震。
87.
一瞬间,萧月音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根本挪不开。
但她在飞速思考。
裴彦苏带领大军早已开拔,此时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白昼的燥热已被夜风吹散,榕树上挂了几只蝉,用嘶鸣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萧月音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陆子苏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萧月音默默转身,将阳台的那几扇门,一扇一扇,缓缓关上了。
阳光可以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照进来,却因为多了一层遮挡,再也无法张牙舞爪。
这下满室冷静,她也可以冷静下来。
若陆子苏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装,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应该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门上,头顶有被玻璃折射过的温暖阳光,给了她一点点底气。
“你先说,赌不赌。”这使得陆子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萧月音实在很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耳环,玉佩。
她在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和寄托,耳环是祖母乔氏留给她的遗物,玉佩是与生父谈承烨相认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陆子苏拿捏。
拿回来了,她才能掌握主动,若是哪天实在受不,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自己随时都可以跑路。
再说,即使陆子苏是灰鹰的主子、自诩对灰鹰了无智障,她也不一定会输。
阳光照得她浅发暖融融,萧月音点了点头,最终同意了。
去叫客栈的人送午饭上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楼下大堂里,几个人讨论妙荷姑娘的事。
花艳楼,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青楼。
而妙荷姑娘,自从挂牌出山以来,便很快成为整个雍州城内勾栏瓦舍身价最高的姑娘。许多豪门贵胄、脂粉常客,一掷千金,都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美人共度良宵。
但几天之前,花艳楼里突然传出风声,说妙荷已经自己攒够了赎身的银两。
她平生所愿只为脱籍,许一良人为妻,所以决定以抛绣球的方式招亲,绣球不管被谁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来的夫婿。
之后,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婚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来出资,唯一的要求,只是他们的孩儿跟她来姓,其他种种,俱是无须考虑。
萧月音向陆子苏转述这些的时候,陆子苏正在慢条斯理用着午饭。
开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七寸六分长的银筷,方头烧蓝的梅竹双清纹饰,卡在他修长的指节里,为他更添了几分清冷。
她想,银这个东西虽冷,却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气质。
但他偏偏又是个商人,最应该沾染金银铜臭。
“抛绣球招亲,实在猎奇,我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见到过,没想到今天,也能眼见为实。”
陆子苏却另起了话头:“话本子?你识字吗?”
萧月音点了点头。
“噢?”他却放下了那双银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当然的脸上,“是谁教你识字的?”
“萧府大小姐?”
他们明明在讨论灰鹰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转到“萧月音”头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穷苦的出身,如果说她小时候就读过书,更容易露出破绽。
萧月音无奈点点头。
“这个萧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陆子苏顿了顿,“教人识字,是为了让他不被人骗,她怎么还让你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
提起话本子,萧月音不由胸中一热,这可是她过去孤独生活的快乐源泉,她容不得陆子苏这样污蔑。
“萧府大小姐就喜欢看话本子,她教我识字,把那些话本子给我看、给我讲,又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许是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陆子苏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回响清脆。
他让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用饭。
“以后用饭,不必和灰鹰一起。”
萧月音拿过桌上另一副备用的碗筷,却并未开动。
“抛绣球招亲,此事风险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头脑清楚,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轻易托付终身。”
陆子苏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开水白菜汤底浓郁,夹起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挂着。
她听了他的分析,不由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有难言之隐,以灰鹰的优秀,她见到灰鹰,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
“你与灰鹰相识不过两日,连你都说,灰鹰心肠热,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诉难处,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理?所以,你输定了。”
一番分析,结论是她必不会赢。
萧月音用筷子捻了一点沾着肉松的豆腐,细白嫩滑,像她的皮肤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断是真的,妙荷姑娘确有难言之隐,灰鹰也想帮妙荷姑娘,却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艳楼这一条办法,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陆子苏把视线从她的鹅蛋脸上移开,声音沉沉:
“花艳楼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楼,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灰鹰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女子,难保不会乱了心智。”
豆腐沿着喉咙,经过胸腔,再缓缓滑入脾胃。
萧月音享受完极致的口感,这才发问:
“你对青楼,十分了解,看来肯定是经常去的。”
陆子苏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问道:
“你呢?你觉得呢?”
她轻咬嘴唇,决定先不尝那勾引了她许久的果木烤鸭,直视他略显轻漫的眼:
“你那么有钱,长得又好。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国色天香、完美无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风流无处发泄,不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裴彦苏不曾想,她这小小的、漂亮的脑袋瓜,竟会装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从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独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话本子。
不想多费口舌,他只用三个字来否定:“你错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驳,圆腮鼓起,长睫微张:
“嘴长在你那里,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不承认就算了。”
而生平不爱言语的裴彦苏,却也鬼使神差多了几分好胜之心,难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
“我陆子苏,敢作敢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对青楼,这么了解?”果木烤鸭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樱唇上,鲜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压住胸中躁动,裴彦苏依旧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时走南闯北——”
客栈的小二却在此时敲门进来,说有一封从花艳楼寄来的信,要亲呈陆公子。
待陆子苏接过信,客栈的小二适时离开,他才展开那染了脂粉香气的信纸,略微扫读。
“灰鹰请我晚上去一趟花艳楼。”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萧月音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陆子苏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萧月音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陆子苏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艳楼。”
***
出乎意料,陆子苏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萧月音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陆子苏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萧月音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裴彦苏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萧月音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裴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公主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裴彦苏的父亲德宗、长兄裴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萧月音,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陆子苏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裴彦苏。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陆子苏的疏离。
萧月音却红了双耳。
“萧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陆子苏的步伐很快,萧月音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陆子苏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陆子苏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陆子苏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萧月音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萧月音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陆子苏,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陆子苏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萧月音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陆子苏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萧月音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陆子苏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萧月音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陆子苏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萧月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陆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萧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陆子苏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萧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萧月音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陆子苏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陆子苏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公主院内,韩嬷嬷和戴嬷嬷久不见萧月音回来,正在商量出去找人。
一眨眼转身的功夫,却见今早出征的王子不知从哪里出来,怀中还抱着昏迷不醒的公主。
韩嬷嬷与戴嬷嬷对视一眼,都知道情况诡异,但谁都不敢开口问。
跟着王子回到卧房,但见他将公主放回床榻,然后一面向外走,一面冷冷吩咐道:
“为公主备水,她在城外惹了一身尘土,好好为她沐浴洗净。”
走到房门口,忽然又改了主意:
“不,备水就行,多备一些,我亲自给她洗。”
88.
韩嬷嬷满腹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见萧月音被裴彦苏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担忧起来,小声道:
“公主这样……”
裴彦苏凛冽的目光扫来:
“公主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韩嬷嬷吓得一个激灵。
裴彦苏再次翻墙回到萧月音的小院时,韩嬷嬷和戴嬷嬷都守在主卧的门口。
见到他满身戾气回来,韩嬷嬷不敢对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皱半点眉,只恭敬行礼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点违逆。水已经为王子和公主备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嗯。”裴彦苏浅浅回应,迈步往里走,“今晚没有我的允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打扰。”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萧月音,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陆子苏: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陆子苏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萧月音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裴彦苏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裴彦苏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裴彦苏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裴彦苏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裴彦苏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裴彦苏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萧月音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陆子苏,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萧月音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萧月音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萧月音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萧月音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陆子苏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陆子苏,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月,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萧月音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陆子苏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陆子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子苏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萧月音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陆子苏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陆子苏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陆子苏?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裴彦苏。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萧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裴彦苏,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裴彦苏的纠缠。
梦里,与裴彦苏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裴彦苏。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裴彦苏,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裴彦苏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裴彦苏对她下手极狠,萧月音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裴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裴彦苏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陆子苏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裴彦苏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裴彦苏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裴彦苏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裴彦苏与萧月音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裴彦苏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萧月音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萧月音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萧月音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萧月音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萧月音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裴彦苏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裴彦苏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萧月音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陆子苏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萧月音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裴彦苏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萧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萧府之后,她在马车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陆子苏。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陆子苏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单于裴彦苏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陆子苏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陆子苏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萧月音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萧月音却感觉到,陆子苏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陆子苏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萧月音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陆子苏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陆子苏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萧月音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陆子苏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是。”两位嬷嬷异口同声应道。
卧房内一室静谧。
萧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画,只是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显得格外凄婉动人。
待裴彦苏走近,她似乎闻到了他满身的血腥气,黛眉蹙了蹙。
这样的温香软玉,明明应当温柔待之。
裴彦苏却伸手,直接将她身上的衣料撕开:
“不喜欢我的血腥气是吗?偏要染给你。”
89.
其实,在最开始决定布下这个局的时候,裴彦苏是想过很多种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态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换、不愿意离开他的话,他其实会考虑,直接告诉她他不仅早就认识她、而且还早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她没有,她一听隋嬷嬷说可以交换,恨不得像兔子一样跑开。
那他就一定不会向她坦白了,只能继续陪她玩这个扮演的游戏。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着今日将她逮回来,她若是乖乖的,他会控制自己动作轻柔一点,让她少疼一些。
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萧月音。
最后的时刻,萧月音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萧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萧月音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裴彦苏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萧月音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裴彦苏强夺之后不久,萧月音真的怀上了“裴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萧府,却又恰巧听到了萧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萧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萧俊虽不知萧月音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萧月音嫁给裴驰当晚,裴驰暴崩,萧月音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萧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裴彦苏,虽然迅速解了萧月音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萧俊根本猜不准裴彦苏日后会如何对待萧月音。裴彦苏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萧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萧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萧月音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萧月音,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萧月音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裴彦苏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萧月音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萧月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裴彦苏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萧月音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裴彦苏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公主,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萧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萧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萧月音就像是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萧月音守夜的时候,萧月音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萧月音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萧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萧月音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萧月音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萧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萧月音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萧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萧月音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萧月音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萧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萧月音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萧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萧月音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萧月音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萧府捉拿的大小姐萧月音,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萧月音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萧月音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萧月音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萧月音打了个寒噤。
“当时事情还未落定,怕公主受惊,不能告诉公主,”裴彦苏的手掌动了动,滑到她的下巴,轻轻挑起,眸光闪烁着:
“公主自己不也向微臣隐瞒了,没有将隋嬷嬷引.诱你的话和理由说出来吗?”
她当然不能说,眼下这样的情况,说出来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而显然,裴彦苏并未从隋嬷嬷口中知晓她替嫁一事。
“当然,不全是为了抓他们。”他见她不言,喉头滚了滚,手掌也沿着她的颈项向下:
“眼下还未过子时,微臣回来找公主,是来讨生辰礼物的。”
“公主自己就是微臣的生辰礼物。”
90.
事已至此,萧月音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本就沉浸在“交换”真相的巨大震惊之中,尚且还不能彻底消化,裴彦苏“礼物”两个字说出来,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给她机会犹豫怔忡,他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大掌已然盖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纹上,指尖还微微蜷起。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公主,萧月音。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萧月音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萧月音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公主,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公主您的软垫。公主……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洞房,裴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裴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萧月音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公主萧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裴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萧月音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公主,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萧月音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公主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公主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萧月音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萧月音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萧月音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萧月音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裴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萧月音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公主,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公主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公主”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裴驰殉葬的废人。
萧月音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萧月音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裴。”
被当做公公的裴彦苏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裴公公,”此时的萧月音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裴”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公主,”早已胸有丘壑的裴彦苏,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萧月音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裴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萧月音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裴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裴彦苏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裴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萧月音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裴彦苏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萧月音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裴公公,又歇了片刻,萧月音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萧月音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公主公主”,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裴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萧月音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公主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夫君裴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裴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裴衡之生母早亡,萧月音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公主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萧月音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裴驰的丧仪,她这个公主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萧月音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裴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萧月音决定拿出点公主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裴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裴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裴彦苏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萧月音。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裴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裴驰将萧月音封为公主的消息。萧月音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裴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公主,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裴彦苏,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裴彦苏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公主关心。”话到嘴边,裴彦苏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萧月音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裴彦苏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裴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公主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萧月音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裴彦苏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萧月音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裴彦苏弯腰接住,裴彦苏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萧月音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裴彦苏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公主,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裴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萧月音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公主,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公主,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裴公公的恐惧,萧月音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裴公公,你服侍过大行多少公主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裴驰的后宫稀疏,看裴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裴彦苏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公主公主您一人。”
萧月音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裴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裴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裴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裴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宫的其他公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殉葬?”
但这个裴公公寡言少语,萧月音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裴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公主,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公主的身份,参与大行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萧月音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裴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裴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裴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裴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裴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裴彦苏,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公主那刚刚驾崩的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萧月音已经被裴彦苏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裴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萧月音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裴彦苏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裴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萧月音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裴彦苏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裴彦苏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裴驰殉葬呢。
但裴彦苏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萧月音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裴彦苏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裴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萧月音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裴彦苏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连续的水声在她后背响起,在她觉得心快要跳出来的时候,他走到了她身后,将她抱起,让她半坐在他的臂弯上。
萧月音只能环抱他的头。
走出湢室,她方才看见地上被撕成条的布料,不知他先前回来时,究竟带着多大的火气。
而她的错愕和暗忖又被裴彦苏捕捉,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只握住了她的一只脚,不辨喜怒地说道:
“要是真儿不乖,哥哥可就要真儿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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