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乔翎出了太极殿, 正好遇上来寻她的崔少尹。
后者还纳闷儿呢:“干什?么去了?刚才太叔京兆还找你呢!”
乔翎随口?敷衍过去,又主动询问:“京兆找我,是因为今□□上的事情吗?”
崔少尹应了声:“京兆先行出宫去了, 他说这是大事,不领着几个?心腹亲自?瞧瞧, 没法?放心。”
又把太叔洪安排下来的任务说与?她听:“能在神都城内建设工坊的,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人,这回到底要搬迁哪些, 如何赔偿,后续如何在新城为他们?选址,这些事儿怕都得?叫乔少尹来盯着的!”
乔翎满口?应允:“都包在我身上了!”
京兆府的两?位少尹一起回了衙门。
乔翎进门之初, 就使人去给自?己寻城中工坊的营业许可和占地登记——太叔洪中午可能会回来跟下属们?开个?小会, 会议上要是问起来这事儿,她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乔翎终于明白招揽门人的要紧性了。
整修基础设施的活儿叫小庄做着, 连环杀人案有皇长子(添头)和他背后的一整个?团队(主要完成人员)盯着,涩图分级的事儿有公孙宴在办, 现?下真正?在她手?里边亟待解决的, 就是前不久太叔洪安排下来的跟张家夫妇俩身上的命格怪案了。
可即便如此, 乔翎也忍不住心想, 要是能再?抓两?个?人来帮着干活儿就好了!
老板(?)不会带团队, 那就只?能自?己干到死!
其实工坊经营范围及其所有人背景核查这件事, 对?经办人的能力要求并不是很高, 只?是要求这个?人要足够细心, 同时也不能掺私……
想到这儿, 乔翎脑海中忽然间闪现?出一个?人来。
李九娘啊!
明明身负不凡,却没有用来攫取世俗的钱财和权力, 一个?孤女勤勤恳恳经营棺材铺子,这种?人就算是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更何况她也应承了,要就威胁翡翠的事情进行补偿的!
乔翎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头一荡,这时候外边有人来报:“乔少尹,礼部有人过来寻您,说是送了您需要的文书过来……”
乔翎就知道,这是老太君的面子发挥到作用,礼部把近年来朝天郎和朝天女的相?关记档送来了。
她麻利地应了声,亲自?去致谢签收了,回到自?己值舍里坐下来一张张迅速翻看。
历年地方州郡进献朝天女的数量都是不一致的,毕竟神童又不是地里边的韭菜,割了一茬旧的,马上就发一茬新的。
甚至于有些州郡接连几年都是“零”,无?人可进。
压根不敢滥竽充数。
神童是没法?装的,你糊弄朝廷,朝廷多的是法?子收拾你!
三十年前,天下各州郡进朝天郎与?朝天女共一十五人,三都进六人——后一个?数字,其实是很惊人的。
天下州郡百姓数量要以亿来计算,而东都、西都再?加上神都,总共都未必有五百万人!
但是前边那几亿人里边只?选出了十五名入京的神童,而三都却选出了足足六个?人!
午膳的时候,乔翎就此事询问崔少尹,后者不假思索地便给了答案:“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
他说:“本?朝对?于人口?的迁移是存在着具体限制的,小地方还好,可若是想要迁居三都乃至于天下重城,要么是入仕就职,要么就得?是家财达到了某个?限制才行。”
“这本?身其实也是世人对?于三都憧憬与?向往的折射。要想扬名,哪有比三都更好的舞台?”
崔少尹点了点接连出零蛋的那几个?州郡,告诉乔翎:“其实这些地方,未必就真的一个?神童都没有出现?过,而是有些人在崭露头角之后,就被更富裕、教育能力更好的州郡吸纳过去了。”
虽然世间也有畜生一样不堪做父母的父母,但更多的还是为儿女殚精竭虑的父母。
一旦孩子显露出非凡的资质,就会有闻名天下的学堂主动伸出橄榄枝,那里有足够丰富的藏书,有学富五车的老师,有人可以引荐去参选朝天郎和朝天女,甚至于可以一步登天,改换门楣。
如此对?比之下,故土相?对?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乔翎忍不住道:“可是,这样会让好的地方更好,坏的地方更坏啊……”
崔少尹叹气道:“人心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总不能阻止那些孩子求学吧?
那些孩子年纪又小,父母想跟过去照顾着,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陪读两?年,籍贯就迁过去了,再?之后如若真的成了朝天郎或者朝天女,当然也就跟故土没什?么关系了。
崔少尹有些唏嘘:“反倒是那些出身官宦人家的朝天郎和朝天女没怎么变过籍贯,不过,这𝔀.𝓵也不必用来指摘那些出身平平的人……”
乔翎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世代?在某地为官的人,他的人际关系和人情往来也就被拴住了,陡然迁居别处,容易被骂是数典忘祖,搞不好祖宗都要被乡党唾弃。
可对?于寻常人来说,就是树挪死,人挪活了。
乔翎将礼部送来的那份名单从头到尾看完,自?己又重新拟了一份新的出来,自?三十年前至今,地方州郡及三都总共进献朝天郎加朝天女共计六百七十三人。
其中入仕的,治学的,嫁人的,云游的,总而言之还能寻到人的,加起来共计有六百四十八人。
有二十五人因为不同的原因亡故,亦或者是失踪了。
礼部送来的名单上有他们?具体的出生年月日,乔翎专程就失踪的几个?人卜了卦,确定他们?都已经亡故。
至于是否与?此案有关,就得?事后细查了。
而更令她心绪复杂的是,朝天女当中,如大王一般入仕,亦或者如齐王妃的妹妹卓如翰一般治学的其实是少数,更多的在获得?这个?称呼扬名之后,都选择了嫁人。
勋贵也好,文官武官门第也罢,都很喜欢给儿孙选取朝天女为妻。
因为觉得?聪明的母亲,大概率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乔翎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总而言之,这个?发现?于她而言,是个?有些涩然的触动。
一直到午饭吃完,太叔洪也没回来,她跟崔少尹道一声别,就此分开,没有回府,而是寻李九娘去了。
……
虽然已经到了下值时间,可小庄这会儿实际上还在外边实地考察。
她肩负着的这个?活儿不算沉重,只?是格外琐碎,这又是她领到手?的第一个?任务,也是耗费了十二分的心血,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纸上的最后一笔完成,她领着跟随办事的两?个?吏员就近寻了个?小摊吃驴肉火烧,店家瞧着几位客人身上的吏员装扮,殷勤地给送了三碗驴肉粉丝汤过去。
小庄谢了他,同样付了钱过去。
远处有往身后位置涌动的人流,夹杂着兴奋的吵嚷和议论声,如几朵嘈杂的云,迅速往后边飘动而去。
小庄递了个?眼神过去,坐在对?面的吏员就站起身来,拦住了明显是要去看热闹的一个?人:“那边是出什?么事了?”
被拦住的人有点畏惧他,不敢隐瞒:“听说是国子学门前有热闹看……”
那吏员紧接着追问:“什?么热闹?”
那人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当下迟疑着道:“好像是说之前的考试有人徇私舞弊……”
小庄听到这里,不由得?变了脸色。
牵扯到国子学,又是“徇私舞弊”这样的名义,必然是一个?大案了!
而维持神都秩序,原也是京兆府的职责之一。
且小庄心里边还有点担忧——乔少尹介绍给她的那位包家娘子,就是不久之前国子学公开考试的入学头名!
她担心包家娘子会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边去。
小庄想到这里,赶忙把还剩几口?的驴肉火烧塞进嘴里,灌一口?汤咽下去,紧接着就叫那吏员去送信:“赶紧去叫侯大来,越快越好!”
那吏员显而易见地一怔:“啊?他顶个?什?么用啊……”
小庄没空同他解释那么多了,只?说:“快去!他就在这附近摆摊,找他来,有大用!”
她年纪虽小,但办事向来都有条理,陡然板起脸来,底下人不敢违逆,当下应了,一路飞奔去寻皇长子。
小庄领着另一个?吏员抢先一步到了国子学门前,果然见这里已经闹起来了。
男女学子成群结队,人声熙攘,沸反盈天,甚至于还有人举起了横幅,怒斥先前的国子学考试事先泄题,甚至于还有暗箱操作等嫌疑……
学生的人数就足够多了,更别说周遭还有人在围观,这片区域多是学堂,年轻人又是众所周知的爱看热闹——
小庄费尽千辛万苦挤了进去,还没瞧见门口?被围住的人,就听见有人语气愤愤,恨声道:“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说是自?己考的,谁信啊!”
“谁叫人家有个?好背景,咱们?没有呢?”
“离开国子学好几年了,再?考试还能拿头名,可是了不起啊~”
还有人说:“朝廷应该彻查这件事情,废止上一次的考试成绩!”
小庄听着,只?觉得?一颗心倏然间沉了下去,她暗吸口?气,抬高声音道:“都让一让,京兆府的人来了——”
与?她同行的那吏员同时也在喊:“让一让,让一让!京兆府的人来了!”
围在中间的是国子学的人和闹事的学生。
小庄在人群当中瞧见了包家娘子。
她提着书包,脸色略微苍白,神情倒是还算镇定,见到她之后,甚至于还有余裕向她微微颔首。
小庄微松口?气。
闹事的学生们?本?意就是要把这事儿闹大,这会儿见已经惊动了京兆府衙门,倒是没有阻止小庄两?人靠近,反而让出道路给她,同时大喊:“京兆府应该彻查此事,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还有人大声附和:“就是,我们?要求重考一次!”
国子学这边也有个?官员在维持秩序。
他不住地说:“都冷静一下,冷静一下,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国子学必然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的……”
周围传来一片奚落的嘘声。
那官员置若罔闻,神态诚恳,继续道:“诸位,还请冷静一下——虽然包真宁的父亲是国子学的博士,但是这绝对?不会影响到国子学内部对?此事的追查!”
“包真宁也好,包博士也好,如若他们?父女俩是冤枉的,我们?必然会还他们?一个?清白,可如若真的参与?了舞弊,我马某人在此立誓,必然会给天下学子一个?结果!”
闹事的学子们?脸上疑云未散,态度比起先前来倒是要和缓了一些。
还有人在低声议论:“我看马司业说得?也还算诚挚……”
只?有小庄目光冷凝,瞥了马司业一眼,转而又去环视周遭。
这时候马司业重又看向包真宁。
他叹口?气,神情和蔼,但也无?奈:“包真宁,这回的事情是因你而起的,坊间最大的质疑声也是针对?你的,我与?你父亲是多年的同僚,也愿意相?信你们?父女俩的操守和人品,只?是我是我,天下人是天下人……”
包真宁平静地听他说完,又平静地问:“马司业好像有了什?么安排?”
马司业见状微微一笑,宛如一个?公允的师长:“你当初能考取头名,再?重新考一次,没道理拿不到头名吧?我去请弘文馆的学士们?出卷,你再?考一次,以证清白,如何?”
四下里议论之声稍减,诸多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到了她脸上。
“不,我拒绝。我没有舞弊,为什?么要再?考一次?”
包真宁却说:“你们?说我舞弊,那就拿出我舞弊的证据来,而不是空口?白牙,在这里诬陷我,反而要我自?己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马司业脸色顿变。
周围的嘘声立时便响亮起来。
“你不敢了吧!”
“我看她就是做贼心虚!”
小庄见事不好,赶忙上前,将包真宁与?马司业分隔开,同时故作不知,问了出来:“这位太太如何称呼?”
马司业看了她一眼,神色倒也和煦:“国子学司业,马宪之。”
“哦,原来是马司业。”
小庄客气地行个?礼,继而问包真宁:“包家娘子是来国子学上课的?”
包真宁点头道:“不错。”
小庄又问:“你来的时候,这些学子们?就聚在门口?了?”
包真宁被她问的微怔,旋即道:“他们?跟我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小庄就知道是这样。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恰到好处地堵住包家娘子!
如若不然,包家娘子知道这边有人闹事,难道还不会绕着走吗?
她转而又笑着朝马司业拱了拱手?:“包家娘子运气不坏,刚好遇见马司业下值之后没有归家,及时出来稳定局面,如若不然,真不知道这事儿会怎么收尾了。”
包真宁心弦微动,明白过来了。
马司业听这个?小女吏员绵里藏刀,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那边闹事的学子们?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你怎么在帮舞弊的人说话?你跟她不会是一伙的吧!”
重又叫嚣着鼓噪起来。
小庄还没说话,后边聚在一起的人潮就如摩西分红海一般,被迫裂开了。
便衣吏员皇长子声势浩荡、趾高气扬地出场了。
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带了一群打手?。
“让开!”
“说你呢,让开!”
“退!退!退!”
小庄:“……”
小庄原地石化了。
虽然……但是……
真的有点丢脸……
皇长子趾高气扬地过来,神情傲然,带着一身酱香饼的味儿,负手?而立:“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听说有人在这儿闹事?”
我今天就要替我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第 132 章
朝廷官员入仕之初, 都?会得到一套入职书目,其中记述了朝中约定俗成的种种规矩,而在?书目之外, 同时到手的其实还有帝国疆域图和三都?地图。
官位越高的人?,得到的地图就越详尽。
每隔一段时间, 秘书省就会对地图进行更新和勘校,这也是他们的日常职务之一——三都?地大,难免会有府邸变更, 亦或者地名上的变动。
譬如说现下,京兆尹太?叔洪主持了对神都城内坊市的废止和调整,估计用?不?了多久, 地图就会更新了……
乔翎从地图上寻到了劳子厚的府邸, 以彼处为中心四?下里找了找,就寻到了李九娘所在?的位置。
主?要是李九娘那间铺子的名字也十分地朴实无华, 就叫李记棺材铺子。
那铺子坐落在?旧坊市的角落里, 较之别处,看得出人?流明显地要稀少, 连地砖磨损的痕迹都?显得要浅。
不?过想想也是, 棺材铺子这种店面不?存在?闲来无事, 进去逛逛。
能?过去的, 基本上都?是目标客户, 买完就走, 也不?会过多逗留……
乔翎知道李九娘父母已故, 原先猜度着即便是有家棺材铺子, 规模也不?会多大, 等真的到了门前再看,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店面不?算很大, 但也决计不?小,虽不?是西市她曾经逛过的那几家店一般的规模,却也是一座二?层小楼。
底下一层做生意,上边一层住人?,觑着院墙的长度,后边的院子估计也不?会小。
门前悬挂的牌匾中规中矩,迈过门槛进去,就见里边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丧葬用?的东西,寿衣纸马,燃香红筷,乃至于灵位和寿被、寿枕等物?件,最靠里的位置,靠墙摆了两具棺椁。
东西的种类很多,但是摆放地很整齐,乔翎悄悄嗅了嗅,也没有闻到什么古怪的味道。
坐在?台后的掌柜原先正在?盘账,见有客人?来,忙迎上前,客气道:“太?太?来此是要置办什么东西?”
乔翎惊奇不?已地看着这位掌柜。
因?为她没有听见“他”有心跳声!
但他看起来,却又跟活人?没有任何分别!
甚至于他会说话,能?思考,还能?打算盘!
这也是李九娘的能?力之一吗?
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
因?为她的沉默,那掌柜稍有不?安,又叫了声:“这位太?太??”
乔翎看了看左右无人?,但为防万一,还是压低了声音,很小声地问:“你是纸人?吗?”
掌柜显而易见地顿住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被戳破身份之后,先前那种如人?一般的神采也都?在?这瞬间消失无踪了似的。
乔翎微微有点忐忑——倒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方才直接点破的行?径有点冒失了。
万一这是个比干无心的故事呢?
一旦戳破,这个纸人?忽然间“哗啦”一声燃起火来,原地自焚了怎么办?
好在?事情跟她想的并不?一致。
因?为就在?几瞬之后,那掌柜的眼睛再度明亮起来,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乔翎曾经听到过的,李九娘的声音。
“原来是乔太?太?来了,请您暂待片刻,我正在?后边院子里,还差几笔就画完了。”
话音落地,那掌柜的嘴也合上了。
他朝乔翎行?个礼,重又回到柜台前去盘账了。
紧接着柜台后边帘子一掀,打里头出来一个俏丽的妇人?——乔翎这才发现,那地方原来有一道门。
那妇人?瞧起来约莫有三十来岁,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朝乔翎微微一笑,送了白?水过来。
她也没有心跳。
居然也是个纸人?!
乔翎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问:“我能?到后边院子里去找你吗?”
她由衷道:“你这里可真好玩!”
李九娘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语气里不?觉流露出了一点讶异,只见面前那梨涡妇人?再次一笑,说:“您不?嫌弃的话,就过来吧。”
那妇人?替她领路,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同时道:“做我们这行?的,做事讲求一气呵成?,不?能?动两遍工,金漆我已经调好了,非得把这幅图画完才好去迎客的。”
是李九娘的声音。
乔翎边往前走,边忍不?住回头看她,到了还是没能?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悄声问了出来:“我能?不?能?摸一摸你身上的衣裳?”
说完,又赶紧道:“如果你觉得冒犯的话,那就算了。”
那妇人?笑道:“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说着,伸臂到她面前去。
乔翎最先注意到了她的手,肌肤平滑,稍有点粗糙,手背的皮肤也好,指甲也好,都?与活人?无异。
她道了声“谢谢”,试探着伸手去摸那纸妇人?的衣袖——也是寻常衣料的触感?。
她大觉新鲜,当下道:“真的就是衣裳的感?觉哎!”
那纸妇人?捂嘴笑道:“太?太?,这本来就是我专程去买的衣裳啊!”
乔翎循着那扇门出去,那掌柜与奉水妇人?却都?留在?了店里,以备接待新的来客。
身后的帘子放下,映入眼帘的是木质的廊道。
彼时已经是初冬,院里百草枯萎,但也仍旧能?够看出是个很条理的地方。
院子左边是两条长蛇状的隆起土丘,乔翎知道这是帝国?北部会有的寒冬腊月用?以储存白?菜和萝卜等耐寒菜蔬的地窟。
右边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上边搭了遮雨的棚子。
棚架底下是一从蜷缩着的葡萄根,墙角边上是因?时节而暂且灰冷了的月季。
两个身量结实的木匠正在?院子里锯木头,旁边还有几个年轻学徒在?帮着打下手,看乔翎过来,头也没抬,仍旧各忙各的。
乔翎目光不?住地在?他们身上流连,就此一路向前,终于在?后院处寻到了李九娘。
说起来,这其实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李九娘坐在?一条旧条凳上,左手执笔,右手托着盛放金漆的瓷碗,面前是斜竖起来的棺材板,后边有个身量魁梧的青年正稳稳地替她托扶住那扇黑沉沉的木板。
浓黑色的木板上是绘制了大半的凤鸟纹路,羽翼鲜明,光彩耀眼。
李九娘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量不?高,容貌秀丽,倒是有些?像方才见到的纸妇人?……
乔翎心想:是她把自己的面容给予了几分给那个纸妇人?,还是说那纸妇人?其实是她根据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制造出来的?
虽然她生而丧母,但她的父亲总会同女儿提起妻子容貌的,再看李九娘这手画画的功夫,对比她过往的经历,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乔翎心有思忖,那边李九娘已经先自告罪:“待客不?周,还请乔太?太?见谅,我这儿马上就好了……”
乔翎全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反而对自己进店之后的见闻很感?兴趣:“店里面所有的人?,都?是你做的吗?他们居然有神志!”
相较于世俗之人?,乔翎在?此一道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见过的能?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
有人?捏个泥人?出来,吹一口气,就能?说话。
有人?画个美人?儿出来,那美人?儿也能?短暂地出现在?现世当中。
但是这样的人?要么有着师门传承,要么是家族渊源,如李九娘这样无门无派的野路子,是极其难得的。
叫做出来的纸人?干活儿,其实还算是寻常,可是外边两个纸人?都?有神志,能?如人?一般思考——简直是神乎其技!
李九娘朝她微微一笑。
乔翎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有两个梨涡。
“这也算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了,就是这个命吧。”
她提笔蘸了金漆,一边描画,一边道:“我先前不?是同乔太?太?说过吗,我是个棺生的不?祥之人?,有些?诡异的本领附身,也不?奇怪。”
“我娘亡故之后,左邻右舍都?觉得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晦气,生意也少了,我阿耶带着我远走他乡,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再在?异乡操持起了祖传的买卖。”
“他其实是不?想叫我学这些?的,从来也不?肯教我,觉得女孩家学了这些?,来日不?好找婆家,会被人?嫌弃,可我好像天生就适合这一行?,只是在?旁边看了几回,也就会了。”
“我三岁那年,就会用?纸钱扎兔子了,扎完之后它就会动会跑,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很高兴地叫我阿耶来看……”
乔翎默然几瞬后,道:“你阿耶吓坏了吧?”
李九娘继续着自己的绘制。
虽然在?说话,但是她的手仍旧很稳:“是啊,我阿耶看见之后,关上门狠打了我一顿。”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忧心还怕,我那时候太?小了,只有挨打,才能?让我长记性,他说,不?许我再碰这些?东西了……”
乔翎在?她旁边坐下,问:“后来呢?”
李九娘说:“我小时候很听话的,我阿耶说不?许我碰,我就没再碰了,可是后来阿耶带我回京祭拜我阿娘的时候去了,我不?去操持这一行?,怎么养活自己呢?”
乔翎有点能?明白?她对于劳子厚的报恩了。
论迹不?论心,那时候,劳子厚的确帮到了她。
这时候,李九娘却忽的转变了话茬:“其实也要谢谢乔太?太?,没叫我到死?都?活得稀里糊涂。”
谢我?
乔翎有些?茫然:“这,从何说起?”
碗里的金漆所剩不?多,稍有些?干了,李九娘往里边加了点什么,徐徐搅动几下,这才继续描绘的动作:“听了您的话,往中朝去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而是极其罕见的纯阴之体……”
说到这儿,她短暂地流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继而轻笑着点了点头:“对,那位学士是这么说的。”
纯阴之体!
乔翎小小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九娘继续道:“他们很吃惊呢,说即便是在?高皇帝时候,这种体质的女子也是凤毛麟角,没想到湮灭记之后,居然还能?遇见。”
乔翎问:“他们没有告诉你,之后该当如何修行?吗?”
李九娘又蘸了一下金漆,这才说:“那位中朝学士说,当世最能?助我修行?的地方并非神都?,而是据此有数千里之遥的小酆都?,如果我愿意去的话,中朝可以代?为安排……”
小酆都??
乔翎听得心头一跳,宁国?公府世代?戍守的小酆都??!
她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地名!
她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李九娘落下了最后一笔:“没有。”
棺木上的凤鸟纹样就此完成?,那扶棺的青年轻巧地将那扇棺木抬起,放到了不?远处的台面上阴干。
她微微摇头,说:“我说我得回去想想,且别忘了,我还欠了乔太?太?一笔人?情债要还呢!”
乔翎轻轻地“噢”了一声。
李九娘随手将描漆的笔丢进漆碗里,笔杆因?而染上了碗边上的金漆,这动作叫乔翎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眉毛。
因?为这个行?为本身,跟她推理出来的李九娘的性格不?符。
从进店之后观察到的陈设和院子里木柴整整齐齐地摆放来看,她应该是个很条理——甚至于是条理得有些?过分的人?才对。
这种喜欢干净,追求整洁的人?,大概率不?会把惯用?的笔这样随手一扔的。
只是紧接着李九娘把手往旁边一伸,先前扶棺的青年自然而然地过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只漆碗,很自觉地到院子里去洗刷了……
乔翎心说:“哦!”
原来条理又爱干净的另有其人?!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青年几眼,惊觉他居然生得十分英俊,蜂腰猿背,肩宽腿长。
用?高皇帝时候的话来说,是个相当浩特的男人?!
不?是那种白?面小生的秀美,而是那种明朗的,英气的,近乎咄咄逼人?的俊美!
乔翎看看他,又扭头看看李九娘,若有所思。
李九娘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很快明白?过来,当下主?动道:“乔太?太?要是有需要的话,我也给你扎一个,能?干很多事的!”
乔翎有点茫然:“……啊?”
李九娘顿了顿,又补充说:“只是,我不?画真人?的脸,感?觉那样有失尊重,不?过单纯只要好看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乔翎:稍加思索。
乔翎:面露兴奋。
乔翎:欲言又止。
乔翎一本正经,捂着嘴,小声道:“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问问——触感?跟活人?是一样的吗?不?会只有脸能?看吧?”
李九娘说:“做成?之后,跟活人?是一样的,只是怕火烧,也怕水浇,不?过如果您能?带来我需要的材料的话,就能?做得不?怕火也不?怕水。”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只是您不?是我,没有维系纸人?的能?力,每过七天,都?要来修补一下。”
乔翎一本正经,捂着嘴,小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问问——这也是你的生意之一吗?”
李九娘听得失笑:“这种生意怎么能?做?多叫人?忌讳啊,我是看您不?忌讳这个才提一嘴的,且以我的能?力,能?做的纸人?数量也很有限。”
她指了指院子里那几个在?干活的木匠和学徒,说:“他们的脑袋就是空的,只能?干活儿,没有神志,我操控不?了那么多纸人?。”
乔翎看着她,再看看这个稍显简陋的院子,唏嘘不?已:“九娘啊九娘,你这是背靠金山,却不?知道该怎么用?啊……”
如果李九娘愿意,依据她显露出来的能?力,她完全可以在?神都?城里买一座大宅,甚至于被公候奉为座上宾的,可是她并没有。
乔翎猜想,她或许志不?在?此。
李九娘听了那个背靠金山的说法,也只是浅浅一笑:“人?生在?世,三餐足矣,死?后长眠,也不?过是几尺之地罢了。我的钱够花了,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又说:“我本来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素日里铺子里边来客,前头的人?足可以接待,不?需要我出面。世人?又忌讳我这儿的买卖,等闲不?会有人?过来,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别说是闲人?了,连小偷都?几乎不?会过来……”
乔翎听得很感?兴趣:“‘连小偷都?几乎不?会过来’——也就是说有小偷来过咯?”
她心说:这小偷胆子还挺大呢!
李九娘便说与她听:“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小贼年纪也不?大,偷了东西之后被差役追捕,想着灯下黑,就跑到我这间铺子里来了。”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愤色,哼道:“明明是他半夜弄坏了我的纸人?,还要骂我这儿晦气。手脚又不?干净,露了痕迹,叫差役找过来,他倒是逃之夭夭了,却让差役来我这儿上下好一通翻找,周围人?还以为是我店里的人?犯了事呢……”
乔翎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下去:“后来呢?”
“后来啊……”
李九娘不?知道想起什么,因?而流露出一点幽微的、阴森的笑:“我让人?一路跟着那个小贼,一路回了他的老巢,深更半夜,敲响了他卧房的门,在?门口放了双红色的绣花鞋。”
乔翎:“……”
乔翎木然道:“再后来呢?”
李九娘轻飘飘道:“起初他以为是有人?故意在?吓唬他呢——哦,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他强装镇定,没敢自己碰,找了件旧衣衫裹着那双鞋扔出去……”
说着,她慈祥地笑了:“我的纸人?趁他出去,重新放了双红色的绣花鞋在?他被窝里。”
乔翎:“……”
真不?敢想那小贼回家之后掀开被窝之后的心理活动。
李九娘耸了耸肩:“后来天一亮,他就去投案自首了,或多或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俩人?短暂说话的功夫,那青年将瓷碗和她用?的笔刷洗完晾晒起来,重又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她身边。
李九娘问:“乔太?太?喝茶吗?喝的话我去泡,不?然,就是白?水待客了。”
乔翎先前进门的时候,那纸妇人?也给她倒了水,她有些?稀奇:“那边给我倒的,也是白?水。”
李九娘就说:“很多人?忌讳这地方的,连同味道也会忌讳,所以我这儿待客向来都?是白?水……”
“水就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很快就走。”
乔翎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活计挺不?错的,尤其是对你这样不?太?喜欢跟人?交际的人?来说。”
棺材也好,殡葬用?品也好,都?是硬手艺活,大众普及率不?算高。
也不?用?怕市场萎缩——人?活着就得死?,怕什么?
不?会有无所事事的客户过来闲逛,磨半天嘴皮子却开不?了单。
且多半也不?会有售后的困扰。
只要能?摒弃掉对这一行?的忌讳和心理上的惧怕,真的挺不?错的。
李九娘对此深以为然:“确实。”
两人?短暂地就丧葬事业共鸣之后,乔翎同她说起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她缺个人?干活,是来抓壮女的!
要做的活儿本身并不?麻烦,但是要求人?心思细致,且还能?顶得住来自诸多工坊的糖衣炮弹——说实话,这个活儿挺适合李九娘做的。
李九娘满口应下:“这是先前早就应允乔太?太?的事情,又是力所能?及之事,岂有不?应之理?”
当下就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比较合适?”
乔翎虔诚地握住她的手:“你待会儿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要回去加班!”
李九娘:“……”
这入职速度也太?快了点……
她为之失笑,倒也应了:“您要是急的话,不?妨先行?,我把这边的事情交代?一下,马上过去。”
乔翎颇觉欣然,又叮嘱了几句上班要注意的事情和京兆府的日常规范。
李九娘也应了。
乔翎急着回去加班,也不?在?这儿久留,临出门前忽然想起来另一事,重又在?这儿订了两打纸钱,提着走了。
李九娘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她走得远了,才转身回去。
那身量高大的纸青年正在?扫院子,见她回来,轻轻说了句:“这位乔少尹,倒是个爽利人?。”
李九娘也说:“是呢。先前劳中丞的事情已经欠了乔少尹一回人?情,这回中朝的事情,也是承了人?家的情。”
相较于得到了稳定传承的中朝学士们来说,她是个纯粹的野路子。
半路出家,难免就要低人?一头。
有件事情她没有跟乔少尹提。
其实在?与中朝的谈话结束之后,曾经有人?登门来找过她。
那个人?说,有一位贵人?愿意替自己的子嗣定下婚约,娶她为妻,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不?仅可以得到富贵,来日诞下子嗣之后,也可以共享那个家族的传承秘学。
李九娘觉得被冒犯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李九娘这个人?,而是一个可供繁殖的母体。
是她的生育价值,是她有可能?将自己凤毛麟角的天赋,通过繁衍,过渡给这个家族。
可是如此一来,我李九娘又算什么?
我要是喜欢孩子,什么样的我扎不?出来?
漂亮的,聪明的,可爱的,不?哭不?闹,还不?会随地拉屎,吱哇乱叫!
李九娘没有贸然拒绝他,因?为这个人?能?够不?惊动她设下的所有暗哨,悄无声息地来到她面前,本身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所以到最后,她只是说:“事关重大,我想去问问乔少尹的意见,您觉得呢?”
那个人?没再说话。
他的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看不?见彼时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李九娘隐隐感?觉,他好像有点不?爽。
但是又不?能?说出来,所以就只能?憋着……
李九娘知道了:哦,他害怕乔少尹!
早先她以为乔少尹或许也是中朝学士中的一员,但是经此一事之后她隐约猜测,她应该是独立于中朝之外的人?。
且还对中朝具备有相当的震慑。
回想到这儿就此停住,她由衷道:“这回要是能?帮到乔少尹,也是好事。”
那青年静静听了,忽的转头看向皇城所在?、中朝门下,脸孔上薄薄地显露出一点讥诮来:“中朝啊……”
李九娘很少见他显露出这般情状来,心有所觉:“难道你还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中朝吗?”
青年吐出一口浊气,挽起袖子,一丝不?苟地开始归置院子里的东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说它做什么呢。”
李九娘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有强求,深深看他一眼,使人?出门去替她置办明日上值要用?的吏员衣裳,再叮嘱掌柜几句,便预备着往京兆府去了。
青年在?后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着时间给你留饭。”
李九娘想了想,说:“炖一点牛肉吧,切几个土豆进去,要焖得烂糊一点,锅边拉几条锅贴。”
青年应声:“好。”
李九娘并没有欺骗乔翎,这铺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她扎起来的。
但唯独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的身体里寄居了一个不?知道死?去多少年的亡魂。
那场山洪叫她失去了世间唯一一个亲人?,也让她遇到了李十七。
除了她之外,没人?能?看见的李十七。
李九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往,那时候李九娘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惶恐又不?乏天真。
她左思右想之后,说:“我是初九那天生的,我阿耶又姓李,所以就叫李九娘,咱们是在?十七日这天遇见的,那你就叫李十七吧?”
李十七答应了。
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分开过了。
他不?提过往之事,李九娘也不?问,起初是太?小了,对外界一片茫然,再之后是觉得没必要问,反正都?过去了。
如是平和地过了许多年,李九娘才愕然知晓,原来李十七生前,也曾经跟中朝打过交道?
……
国?子学门前。
皇长子趾高气扬,气焰嚣张,仰面朝天,用?鼻孔蔑视着所有人?。
马司业:“……”
包真宁:“……”
小庄:“……”
没人?主?动跟他说话。
只有领头的闹事学子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遍,大感?恼火:“你是谁啊,敢挡我的路?!”
皇长子把眼睛一瞪,二?话不?说,先赏了他一个嘴巴子,宛如超雄:“大胆!敢跟我这么说话!”
那闹事学子被打蒙了,捂着脸,难以置信。
因?为皇长子气势太?盛,他甚至于忽略了对方那一身酱香饼味儿和袖子里掉出来的葱花。
难道这是哪个高门出身的衙内?
可这通身的穿着和打扮,又实在?不?像。
他犹疑着问:“你,你是谁……”
皇长子矜持又高傲地甩了下袖子:“好叫你们知道,我乃是京兆府当差的吏员侯大!”
马司业:“……”
被打的学子:“……”
区区一个小吏,你在?神气个屁啊!
真是倒反天罡!
六学二?馆的学生已经可以算是“士”了,但吏就是“吏”!
别管你是哪儿的“吏”,先天都?要低于“士人?”一等!
堂堂士子,居然叫一个小吏给打了?
简直岂有此理!
那学子大为恼火,立时便道:“我可是四?门学的学生,你不?过是一个卑贱无品的贱吏,居然敢对我动手?!”
皇长子听完,果断又给了他一脚:“去你的吧!”
区区四?门学而已,国?子学的你爹我都?不?放在?眼里!
六学二?馆当中,也就是最高档的弘文馆里的学生,能?有幸认识你爹我!
即便是弘文馆里最优秀的学生,能?有幸给你爹我做伴读,那也是他无上的荣耀!
都?不?认识我是谁,还敢跟我拼身份?!
这一脚踹过去,别说是那学生,就连马司业也懵了。
近几年,神都?城里的癫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从前是他那个不?着四?六的儿媳妇,后来有了个越国?公夫人?,现在?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个小吏……
皇长子癫是癫了点,但气魄是很足的,毕竟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颐指气使的本领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原本就自幼习武,最近全勤上班东奔西走,大腿肌肉练得跟牛蛙似的,一脚踹过去,那学子到这会儿都?趴在?地上没起来,搁地上直哼哼。
闹事的学子们为他气魄所慑,不?敢上前,四?下无声,场面一时安寂起来。
马司业见事不?好,暗说年轻人?果然无用?,经不?起事。
他不?得不?站出来,厉声道:“你是京兆府的人??是在?谁手底下当差的?小小吏员,居然胆敢在?国?子学门外撒野……”
这话都?没说完,皇长子就果断抬手做了个暂停的姿势:“你先等一等!”
他自己不?明白?状况,也怕误伤队友,就指着马司业,问自己的外置大脑——聪明小庄:“这是谁?”
外置大脑——聪明小庄便告诉他:“这位是下了值但是没有回家,恰到好处地赶上了学生闹事现场,而后又大义凛然主?持公道,要求国?子学入学考试第一名重考以证清白?的马司业。”
句句都?是实情,但字字都?在?阴阳。
直指马司业在?其中有所参与——就算不?是组织者,起码他也知情,甚至于大概率煽风点火了。
马司业被她戳破心思,大为肝火:“你这个……”
小庄茫然地看了过去,满脸无辜:“啊?马司业,我有哪句话说的不?对吗?”
你下值之后回家了吗?没有吧!
你恰到好处地赶上了闹事现场,没错吧?
你大义凛然地主?持公道,要求包家娘子重考,不?是我造谣吧?
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你为什么生气了呢?
马司业原地哽住了,脸色青白?不?定好一会儿,终于冷笑道:“你们两个人?……”
皇长子听完也知道了——这是敌人?!
他立时就用?秋风扫落叶般的冰冷视线看了过去。
一边目光不?善地盯着马司业,一边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庄想着自己能?得到国?子学的学籍,也算是借了这家伙的光,既是为了教导他,也是为了平服人?心,当下便格外细致地剖析起整件事情来。
“事情发生在?神都?,有人?在?国?子学门口闹事。京兆府接管这个案子,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事情涉及到国?子学,免不?了要使人?去知会李祭酒一声。”
“现下牵扯出来的是两件案子,学子们检举的是国?子学入学考试舞弊案,包真宁检举的是诬陷诽谤案,且我疑心此事另有推手,视其情况,应当斟酌决定是否要请大理寺参与此事——”
说到此处,她向皇长子示意马司业:“依据马司业的官阶,如若涉案,京兆府是应当与大理寺共同审议的!”
马司业听到此处,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是我搞出来的?真是信口雌黄!”
小庄彬彬有礼道:“马司业,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您如今的举止和行?径,已经使您牵扯到了这桩案子里。京兆府查案,请您配合调查,难道不?合理吗?”
马司业冷笑一声:“请我调查,一个黄毛丫头,出来做这些?抛头露面的勾当,也配跟我说这种话!”
小庄没理他,转而同皇长子道:“让人?去查一查马司业近一月来的签离时间,看他是不?是每天都?喜欢留在?国?子学加班?”
“再使人?去问一问马司业的同僚,他今日专程留下加班,一定是在?做很要紧的工作吧?”
“总不?能?是什么事都?没有,却在?这里虚耗时间,专程等着有人?来闹事,好第一时间冲出来主?持大局不?是?”
她手捏着自己的下巴,笑微微道:“据我所知,虽然下午不?当值,但每个衙门都?会专门留两个品阶低一些?的官员值守,以备不?时之需——国?子学的值守官员都?没来,您就先到了,这个时机拿捏的可真是恰到好处呀,马司业!”
不?知道算不?算利好消息:马司业先前用?年纪和性别来嘲弄她,原是故意用?来羞辱这个小丫头,好叫她气急败坏,方寸大失的。
绝对是个坏消息:小庄没上当,也没破防,一席话有理有据地说下来,跟五指山似的把人?压住,马司业原地破防了。
“你们两个!”
他老脸涨红,气急败坏,先指皇长子,再去指小庄:“一个年纪轻轻,一个流里流气,到底是真的京兆府吏员,还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冒充的?来人?——先把他们给我拿下,是真是假,我自会去京兆府核查!”
国?子学内的门吏听令,蜂拥而出。
小庄大为讶异:“什么,原来国?子学这边有人?管事,也可以拿下作乱之人?啊?那马司业先前是在?做什么,看热闹吗?”
马司业嘿然冷笑,一张脸板得跟棺材一样,显然不?想跟他们做喉舌之争了。
小庄见状也只是一笑,转而朝皇长子摆了摆下巴,示意他可以出手了。
皇长子二?话不?说,遵循着“我是你爹”原则,毫不?迟疑地给了马司业一脚,当场将他铲倒在?地:“去你的吧!”
转而帅气地一挥手,示意左右:“姓马的,闹事的,还是无辜的包家娘子都?一起带到京兆府去!”
大内高手们二?话不?说,上前把该拿的人?给拿了,还有人?到国?子学的门吏那儿去索取近一月的国?子学官员签离记录。
马司业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头脑轰然,好半天回过神来之后,人?已经被架住了。
“我可是朝廷命官!”
他难以置信:“你,你怎么敢——”
皇长子毫不?客气道:“老×登,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还不?给我住口!”
马司业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混账无赖,额头上青筋直跳:“你这个龌龊的混账,有眼不?识泰山,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皇长子左右开弓,果断赏了他两个嘴巴子:“爱谁谁!”
我对你都?没什么印象,你能?有多了不?起?
老子可是皇长子!
只要我不?造反,不?弑父,就算是在?太?极殿公开在?老三头上拉屎,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
想到这里,皇长子一整个快活起来,年近三旬,他终于寻到了生活的真谛!
就连这冬日的寒风,也显得如此和煦了。
韩王叔爷,我们这么爽,其余人?知道吗?
第 133 章
乔翎这边提着两打纸钱回了京兆府, 刚坐下来?准备继续翻一翻没看完的?档案,就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外边值守的?吏员见到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乔少尹, 幸亏您在这儿!”
他说:“前衙那边已经闹起来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乔翎一听, 马上就站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差役当?前?,侧边引路,同时?飞速道:“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呢, 早就过了下值的?时?间?,京兆不在,崔少尹也走了。小庄跟侯哥有?差事担着, 原是在外边的?, 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竟带了国子学的?马司业和诸多学生回来?……”
国子学的?司业是从四品的?官, 品阶与乔翎相同。
这等?品阶的?官员若是涉案, 非得有?京兆尹或者两位少尹开具文书,才能请人前?来?问话——看清楚了没?
是“请”, 不是“拿”!
甚至于出于各个衙门之间?的?官场礼貌, 倘若不是那种谋逆造反、板上钉钉的?大案, 若要提人, 京兆府的?主官亦或者佐官最好先知会对方衙门的?主官一声。
连声招呼都不打, 就杀过来?把我的?人给带走了, 底下其余人怎么看我这个主官?
人敬我一尺, 我敬人一丈, 花花轿子也得众人抬, 就是这个道理。
今天是京兆府要办国子学的?案子,明天你们京兆府难道就没事儿能用得到国子学?
到那时?候, 可又就有?的?说道了!
这都是官场是最基本的?规矩,那差役自然知道,所以此?时?此?刻心?知那两个愣头青惹了麻烦,自然心?焦。
乔翎听了反倒没那么担忧——因为那差役说了,事情是小庄和皇长子俩人一起?办的?。
皇长子蠢了点,但是小庄机灵啊,她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可取,只怕早就拦住了,不至于发酵成这样。
至于皇长子,那就更不必说了,他血条多厚啊!
别说是把马司业给押回来?了,就算是骑在马司业脖子上当?众拉屎,事后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
哦,到这里,乔翎才稍有?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马司业?
又是国子学的?官儿……
这不就是婆婆先前?跟自己提过的?,把儿媳妇相伴多年的?狗的?骨灰撒掉的?那个老登吗?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乔翎心?里边有?点微妙的?唏嘘,倒是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给吩咐下去了:“你使人去知会李祭酒一声,就说今日之事事态紧急,两个小辈不懂事,晚点我领着他们登门赔罪。”
算是全?了国子学的?颜面。
又说:“你亲自跑一趟大理寺,去看看曾少卿在不在,在的?话就说这边发了大案,请他过来?。”
有?人控告国子学舞弊,又牵涉到了四品大员,说是大案,一点也没夸张。
京兆府、大理寺,甚至于御史台和礼部,乃至于国子学自身,都有?权参与其中。
办这种大案,是需要讲求程序的?,尤其马司业与乔翎品阶相同,只论官衔,独她一人,只怕很?难弹压他。
这时?候就要依据制度,把大理寺的?官员请过来?做镇山太岁了——其实这个活儿原本该叫太叔洪这个京兆来?做的?。
他是正经的?三品大员,事情又发生在神都城内,这会儿要审马司业这个涉案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偏乔翎也知道他不在,今早散朝之后就实地考察去了,这会儿说不定都离神都城几十?里远了。
没法子,只能去请曾元直。
乔翎心?里边甚至于还小小地冒了一点坏水,要是曾元直能把这个案子接过去全?权办理就好了!
她上班还不到一个月,这都办了多少事了啊_(:з」∠)_
张家的?怪案还没查完,连环杀人案还没查完,清查神都城内工坊主的?背景还没做……
倒欠着朝廷小一年的?俸禄,下值了还要回来?加班!
我乔乔那原本自由的?狂徒灵魂,已经逐渐开始变成社?畜的?形状了啊啊啊啊!
乔翎脸上风平浪静,心?里狂风暴雨地疯了一会儿。
又想着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曾元直未必还在大理寺,遂又补了一句:“寻完曾少卿之后,再去宗正寺寻阮少卿。”
她亲自传授那差役话术:“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不要大张旗鼓,要悄悄地,叫他穿常服,从小门往京兆府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实在不行,就把皇长子搬出来?!
这家伙虽然办事不成,但身份还是很?能唬人的?!
叫宗正’寺的?人来?,也完全?说得过去。
只是乔翎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身份要是戳破了,皇长子以后怎么带着他的?团队给自己打工?
想到这儿,乔翎短暂地悲伤了一会儿。
都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乔翎啊乔翎,你怎么变得这么陌生且邪恶了?
悲伤结束。
皇长子那么厚的?血条,生来?就是用来?打工的?!【理直气壮】
这边把事情安排完,她昂首阔步往前?堂去了。
那边到这会儿还乱糟糟的?,嘈杂得像是鸭子窝。
学子们推搡着看守自己的?吏员,神色不忿,一个看起?来?有?了点年纪的?红袍官员微微弓着身体,揉着自己的?腰。
旁边是……
乔翎眼波短暂地颤动?一下——居然是包真宁?
再想起?先前?那差役提及的?“舞弊”二字,她有?所了悟了。
乔翎于是又找了人过来?,让去包家送信:“让他们不要过来?,这边的?事儿有?我盯着,不会叫妹妹受什么委屈的?。”
一来?包真宁的?父亲是国子学的?博士,本就有?瓜田李下之嫌。
二来?呢,乔翎自己还是包真宁的?表嫂,若事情真的?牵涉到她,怕也不太好参与此?案。
只是在旁边盯着,确保没有?冤假错漏,乔翎自信还是能够做到的?。
乔翎先问小庄:“怎么回事?”
小庄就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末了,又取了先前?皇长子使人拿到手的?国子学考勤表递上。
乔翎掀开来?迅速翻了几翻,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人老奸,马老滑,上班久了的?老油子,更不爱加班。
马司业签离的?时?间?都很?早,甚至于隔三差五地还会早退!
这狡猾的?老登!
也只有?今天,没有?签离记录——因为他听见外边闹起?来?之后,就匆忙出去主持正义了,压根没来?得及签离。
她问小庄:“那是什么时?候?”
小庄告诉她:“距离规定的?下值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除了马司业之外,别的?国子学官员都已经签离走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今天国子学内部,并没有?什么值得格外消磨时?间?的?要事。
总不能别人都不需要加班,单选了你马司业这个既有?资历、又有?官阶的?老油子加班吧?
你就是故意在那儿盘桓的?!
乔翎微微一笑,那边马司业已经扶着腰上前?来?,神态虚弱,拱手之后,客气地叫了声:“乔少尹。”
乔翎还礼:“马司业。”
马司业被人强行从国子学门口带到了京兆府,自觉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一半——还有?一半在儿媳妇吴太太放话说他死了之后要烧成灰撒猪圈里的?时?候丢了。
一路上怒归怒,可这会儿真的?到了地方,他反倒平静下来?了。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被迫到了京兆府,他就不打算走了。
既没有?京兆尹和两位少尹开具的?文书,又没有?朝廷公文,一个小吏居然胆敢对堂堂四品大员动?手,甚至于将?他扭送到了京兆府……
马司业嘿然冷笑。
京兆府是吧,等?着打官司吧!
这事儿没完!
马司业脸上一笑,继而向乔翎示意皇长子和小庄:“这两位,都是乔少尹的?手下?”
乔翎点头,说:“不错。”
马司业嘲讽意味十?足地道:“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乔翎也不客气,当?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马司业叫她这话给噎了一下,脸色微冷,过了几瞬之后才道:“乔少尹方便给我请个大夫来?吗?”
他捂着腰,有?气无力:“方才您手下的?这个差役狂妄无状,在国子学门前?公然对我动?手,不怕乔少尹笑话,上了年纪的?人,受不了这个罪了……”
乔翎了然地点点头,并不接“狂妄无状”这个茬儿,而是叫了人来?:“去请白大夫过来?,给马司业瞧瞧。”
差役应声而去。
马司业见她避而不谈吏员打伤朝廷要员之事,心?下冷笑。
京兆府不敢提,他却一定要提,当?下开门见山道:“乔少尹,今天这事儿,你看……”
乔翎没等?他说完,便做了个暂停的?姿势:“且慢。”
马司业神情微动?。
便见乔翎上前?一步,拉了包真宁过来?:“好叫马司业知道,包家娘子是我夫越国公的?姨表妹妹,我与她有?亲,不便审查此?案——不过马司业也不必忧心?,我已经使人往大理寺去请曾少卿来?主持大局了……”
曾元直?
人的?命,树的?影,曾元直眼睛里可是揉不了沙子的?!
马司业心?下一跳,脸色微变。
包真宁神色微有?些踯躅。
乔翎见了,还当?她是心?下不安,遂低声说了句:“别怕。”
“我不是怕,而是……”
包真宁低声告诉她,道:“嫂嫂,我是跟桃娘一起?过去的?,我们俩今下午有?课——只是那些人认识我,却不认识她,我催着她走了,她八成会去寻卓学士。”
乔翎微微一怔。
马司业显然没料到会旁生枝节,也是愣住。
乔翎想了想,迟疑着问了出来?:“这位卓学士,是齐王妃的?妹妹吗?”
她记得,曾经在朝天女的?名单上见到过卓如翰的?名字。
齐王妃与卓如翰的?母亲是本朝的?经学名宿——其人与唐红一内一外,共同拱卫昔年的?天后登临高位。
唐红由宫廷女官一路升任政事堂序列第一的?宰相,而这位卓太太则是操刀建设了天后时?期的?名位礼制,为天后提供了临朝摄政的?法统依据,在士林之中极有?声望。
就连如今正在做宰相,且又是三都才子的?卢梦卿,也要对她执弟子礼……
乔翎先前?倒是见过齐王妃,却无缘得见这位卓家出身的?卓学士,不曾想包真宁很?有?缘法,竟成了这位名士的?弟子。
包真宁微微颔首:“卓学士是我在国子学的?老师。”
……
一驾驶向京兆府的?马车上。
柯桃蜷缩着脖子,力求往角落里挤一挤,再挤一挤,最好不要叫卓如翰看见自己。
救命啊,导师真的?比野外的?狼群还要可怕!
可实际上,她当?然不能如愿。
卓如翰并不凶她,甚至于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她生就一副美丽的?聪明相,丹凤眼狭长上挑,温声细语道:“真宁的?学识和能力,是足以代表我们国子学水准的?,舞弊之说,纯粹是无稽之谈。”
说着,她笑了笑,看着柯桃,说:“只是再好的?学校,也免不了有?些漏网之鱼,极少数一些滥竽充数的?人,也是该为此?羞愧呢,你说是不是,柯桃?”
柯桃:“……”
柯桃两手如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地摆在膝盖上,声如蚊讷:“嗯……”
卓如翰笑微微地瞧着她,又问:“我先前?不是布置了任务下去吗,你写得怎么样了,确定好选题了吗?”
柯桃:“……”
柯桃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差,差不多了……”
卓如翰问她:“你的?研究方向是?”
柯桃忍不住抬手擦汗,战战兢兢道:“老师,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我……”
卓如翰看着她,蹙眉,后仰,和声细语道:“我问研究方向,你回答研究方向,这是很?难懂的?问题吗?”
柯桃:“……”
柯桃瑟瑟发抖,忍不住又把自己往离导师最远的?那个角落里塞了塞。
……
白应被人领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好像马上就能咽气的?红袍官员。
甚至于他没有?气力支撑着坐起?,乔翎使人寻了一张简易的?木床让他暂且躺下休息。
旁边吏员小声告诉他:“白大夫,等?会儿您看完了,马司业还要请太医来?瞧瞧,他疑心?是伤到了内脏呢……”
白应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先瞧了瞧他脸色,继而颔首道:“是有?些积年的?毛病。”
手还没有?搭上去摸脉象,就听外边有?人来?报:“涉案人的?家属来?了!”
白应循着这声音,茫然地看了过去。
乔翎坐在旁边喝茶,闻言掀起?眼帘来?,问:“是卓学士到了?”
按时?辰推算,该是卓学士来?的?最早才是,毕竟她今下午国子学还有?课,人就在那儿,也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略一推算就知道,大概皇长子和小庄带着人回来?没多久,卓学士就该协同柯桃出发了——如若她真的?有?意保住自己这个弟子的?话。
不曾想差役却是摇头:“不是。”
乔翎“咦”了一声,有?些惊奇:“不是卓学士来?了,难道是学子们的?家属?”
差役摇头:“也不是。”
那会是谁?
差役没再卖关子,不等?乔翎第三次发问,便告诉了她答案:“是马司业的?儿媳妇吴太太听说马司业身受重伤,牵挂不已,专程赶过来?了!”
乔翎:“……”
堂中其余知道马司业与吴太太龃龉的?人:“……”
马司业大惊失色,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紧接着下蹲两膝扎着马步,开始吐纳静息。
尤且茫然的?白应:“……”
他狐疑地想:这,还需要给马司业诊脉吗?
他好像忽然间?自愈了……
白应忍不住问:“吴太太是做什么的??”
乔翎面无表情地看了扎马步调整状态的?马司业一眼,说:“可能是位神医吧……”
第 134 章
吴太太没来的?时候, 马司业一个劲儿地这儿疼那儿疼,肚子也疼,心口也难受, 这会儿远远地听人说吴太太来了——只是听了一下,就什么都好啦!
你看, 他都能扎马步了!
这不是神医,谁是?神医?
白应踯躅着问乔翎:“这,还需要给马司业诊脉吗?”
乔翎也拿不?定?主意呢。
她人靠在?椅背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问马司业:“马司业,您现在?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啊?”
她两边儿说呢:“疼的?话就赶紧躺下歇着,不?疼呢, 那?以后可就不?能指责说我们京兆府的?人把您给打坏了啊!”
马司业:“……”
要是?说伤得很重, 备不?住就会被孝心大发的?儿媳妇接回去好生照料,直到平安离世。
要是?说不?重……
那?不?是?白被打了吗!
马司业被架住了, 老脸涨得跟发毛了的?茄子似的?, 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短暂言语的?功夫,吴太太已?经风风火火地杀过来了。
单看外表, 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 中等身量, 脸颊红润, 声音清脆, 好像是?一颗炸开了口儿的?石榴。
吴太太身上穿着家?常衣裳, 起码不?是?待客时候该穿的?那?种——乔翎猜测她大概是?惊闻喜讯, 匆忙过来的?。
这会儿进了门, 她也不?看别人, 先去关怀马司业这个公爹:“我听人来报,说公爹您遇上了些变故, 伤得不?轻,真是?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就过来了……”
马司业脸色铁青,并不?看她,好像是?没瞧见?这个人,也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乔翎瞥见?他肩膀和手臂上端的?肌肉明显有绷紧的?趋势,暗地里有点好笑地猜想,他这会儿掩藏在?衣袖之?下的?两手估摸着已?经握成拳头了。
只?是?她没想到马司业会跟自己说话。
马司业说:“乔太太,我与秘书丞宋士奇是?通家?之?好,可以托付性?命,今日事已?至此,好好歹歹,劳你使人往宋府去一趟,请他来拿主意。”
乔翎微觉讶异。
那?边吴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司业,转瞬之?后,复又叹息起来:“公爹,我看您真是?伤的?厉害,人也有点糊涂了!”
她说:“您忘了吗?您一向?都是?推崇复古礼制的?,明明有儿子儿媳妇在?,哪有让朋友操持身后事的?道理?这可一点都不?复古守礼!”
“知?道的?说您二位感情深厚,不?知?道的?,不?定?要怎么指摘我们夫妻俩不?孝呢!”
乔翎眼见?着马司业脸颊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她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个回旋镖扎的?,可真是?太狠了。
因为吴太太的?丈夫是?马司业的?独子,别说是?复古了,就算是?眼下这时候,也没有抛下独生儿子,叫朋友操持丧事的?啊!
就算把官司打到圣上面前去,也是?吴太太和她的?丈夫占理。
乔翎正这么思忖着,那?边吴太太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捂着嘴,忧心忡忡道:“您也不?是?不?知?道,神都那?些小报,嘴上都没个把门的?。”
“您不?让亲生儿子操持身后事,却让宋秘书丞来办,说不?定?会有人暗地里造谣,说你们俩有些口口又口口的?关系呢!”
乔翎:“……”
马司业:“……”
乔翎战术性?喝水。
同时,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马司业脸上的?表情。
马司业果然大怒。
不?是?先前丢了颜面的?愤怒,而是?被戳到了痛处的?那?种愤怒,他目眦尽裂,指着吴太太,说:“你敢!”
吴太太吓了一跳:“公爹,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发起脾气来了?”
马司业盛怒道:“你给我滚!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跟你和那?个孽子没有关系!”
复又冷笑道:“那?个孽障,为了女人,连亲生父亲都要不?认了,当年他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把他掐死!”
吴太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冷色,脸上却作忧愁状:“那?怎么办呢,您是?夫君的?父亲,不?认可是?不?行的?……”
只?是?很快她就有了主意:“左右咱们也已?经到了京兆府,不?然就在?这儿订一个公开的?协议,以后您不?再认他这个儿子,他也不?再姓马,以后跟我姓吴,您觉得怎么样呢?”
“哎呀,”她惊呼一声:“一不?小心叫您断子绝孙了呢!”
什么叫贴脸开大?
这就叫贴脸开大𝔀.𝓵!
马司业被戳到了最痛的?地方——恨儿子不?成器,为妇人所?惑,但是?又不?能真的?不?要这个儿子!
对于他这类人来说,断子绝孙比千刀万剐还要可怕!
但要是?不?把这个儿子赶走,就要捏着鼻子忍吴太太这个儿媳妇,而忍耐吴太太这个儿媳妇,就意味着要接受她来替自己操持丧事。
骨灰撒猪圈里跟断子绝孙,总得选一个……
这简直比脚趾头踢到桌角指甲扎进肉里还要痛一万倍!
马司业脸色阴沉地像是?一具死了三十年的?僵尸,倒是?真的?没再提断绝父子关系的?事儿,也不?再执着于要请好友宋士奇来了。
乔翎在?心里边嘀咕:看这架势,在?他心里边,还是?子孙祭祀最重要呢……
吴太太脸上带一点关切,笑微微地瞧着他,静静地品味着这一刻的?惬意。
这会儿外边有人来报:“乔少尹,外边来了位小娘子,家?里是?做殡葬生意的?,说是?您让她来的?……”
马司业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险些从原地跳起来,警惕又不?忿地盯着她,不?满地叫了声:“乔少尹!”
吴太太也有点讶异:“来得有点早了呢。”
乔翎:“……”
乔翎不?得不?同他们解释:“这是?来找我的?,不?是?来为马司业操持人生大事的?。”
“……”马司业将信将疑。
乔翎也没跟他们过多的?解释,叫人把李九娘领到了自己值舍旁的?文档室去,寻了先前就收拢来的?档案,跟她说重点看哪些部分,又该如?何?去做记录。
李九娘来时想必已?经见?到了外边的?热闹,这会儿却也不?问,最后跟乔翎确定?了一遍自己的?差事要求,便安下摊子开始上班了。
乔翎前头还有事,也没久留,这边刚出门,就有人来报:“少尹,卓学士过来了。”
……
卓如?翰的?品阶跟包真宁的?父亲一样,都是?正五品国子学博士,名义上低于京兆府少尹和马司业。
但是?实?际上,政治能量这种东西,是?不?能纯粹按照官阶进行评判的?。
譬如?说车貔貅作为侍御史,官阶还不?到五品呢,但是?因为出身御史台的?缘故,他也可以上朝。
而国子学这种主管教育的?学术类衙门,看得也不?是?纯粹的?品阶,而是?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和学术界的?话语权。
卓如?翰的?母亲一手奠定?了天后之?后的?礼法体系格局,堪称学术界的?泰山北斗,卓如?翰自己以朝天女的?身份入仕,而后一心治学,成绩也极显著……
最要紧的?是?,这会儿主抓国子学行政的?官员,是?卓如?翰嫡亲的?师兄,他把半退休状态的?马司业给架起来了。
依据高?皇帝时期留下来的?词汇称呼,这伙人就是?“卓氏大学阀集团”……
进门的?时候,柯桃还有点担心,虽然很害怕导师,但更放心不?下包真宁,迟疑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老师您来了,真宁姐姐就不?会有事了吧?”
卓如?翰冷笑一声:“敢拿我的?学生做文章,是?他姓马的?要出事了!”
“我要扣他学术经费!”
“让他再也招不?到生!”
“毙掉他呕心沥血做出来的?项目!”
“夺他的?成果,抢先一步发表!”
“等他死了,想方设法夺走他所?有的?成果,解散他的?工作组,毁掉他的?画像和记录!”
从前有个姓牛的?学阀就是?这么干的?,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干?!
柯桃:“……”
老师你身上的?黑气好重啊,跟入魔了一样,看得我有点害怕……
卓如?翰回过神来,看着这个不?太灵光的?学生,温柔一笑:“我开玩笑的?,哪能这么做呢?”
柯桃:“……”
柯桃不?敢看她,低着头,小声应了句:“噢。”
卓如?翰看她真心实?意地担心包真宁,倒是?有点唏嘘了。
她暗叹口气,问:“桃娘啊,最近在?国子学上课,觉得怎么样啊,还适应吗?”
柯桃戴着微笑的?假面,实?则面目狰狞:每天都想死!
柯桃:但是?隐隐感觉该死的?另有其人!
柯桃说出了一句违背十八代狐狸祖宗的?话:“挺好的?,大家?都很关照我……”
卓如?翰略微一顿,告诉她:“我觉得,这回的?事情不?像是?冲着真宁来的?,倒像是?冲着你来的?呢。”
柯桃原地顿住,茫然道:“啊?”
卓如?翰看着她,神色微凝:“因为用真宁做引子,来牵引出舞弊这件事情,是?很愚蠢的?。”
学生跟学生也是?不?一样的?。
理论上,得到卓如?翰授课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学生,这个学生是?普遍意义上的?学生。
而包真宁在?下一层——她是?卓如?翰的?入室弟子。
决定?收下这个弟子之?前,卓如?翰去翻阅了包真宁从幼年入学开始的?成绩单和存档的?试卷,她一直都是?个成绩优异的?小娘子,是?只?比天才稍微逊色那?么一丁点的?优异。
卓如?翰很确定?,她入学的?头名成绩是?可靠的?,即便被质疑,她从前的?同窗,教导过她的?老师,乃至于许多意想不?到的?人都可以站出来证明她的?清白。
操刀此事的?人,本意并不?是?针对包真宁,因为这很容易就会被拆穿,破解。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幕后之?人所?指向?的?沛公——应该是?柯桃。
她才是?真正通过舞弊——甚至于是?国子学内部主动舞弊入选的?那?个人。
虽然李祭酒从来不?肯明说,但卓如?翰自己为二十一名入学的?学生授课,谁行,谁不?行,一目了然。
卓如?翰猜测马司业并不?是?幕后指使,但他应该或多或少同幕后之?人有些牵连,又看包学士不?顺眼,所?以顺水推舟,想着让包家?父女俩大失颜面,却没想到遇上了京兆府的?愣头青,当场挨了两脚,还被提溜过来了。
现在?事情闹大了,包真宁无辜受到牵连,不?会有事儿,倒是?柯桃……
卓如?翰心下微沉。
这个孩子其实?是?聪明的?,但就是?不?肯用心去学——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话。
她最开始不?喜欢这个关系户,但是?相处得久了,难免也为这个孩子所?打动,不?由自主地开始心软了。
柯桃的?神情很凝重,若有所?思。
她两手搓着衣角,看起来有点忐忑,小声问:“卓学士,要是?叫人知?道我是?走后门进的?国子学,我是?不?是?就不?能再在?那?儿上学了?”
卓如?翰心想,也不?是?不?害怕的?吧?
同时宽抚她说:“也不?至于。”
柯桃忽然大声地“啊?”了一下。
这都不?赶我走?!
那?边卓如?翰稍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虽然难免会有人背地里议论,但终究也只?是?议论罢了。”
柯桃是?走关系进的?国子学,且能叫李祭酒亲自操办,可见?那?关系该是?很硬的?,神都城内的?名门子弟卓如?翰差不?多都认识,却没见?过柯桃,想必就是?走了中朝的?门路了。
背靠中朝,去国子学有什么稀奇的??
本来六学二馆就有这类的?招生名额。
柯桃的?问题在?于,她没有直接走恩荫的?路径入学,而是?通过考试作弊的?手段入学的?,这当然是?不?合理的?事情,可是?这事儿只?能到柯桃这儿为止,没法去深究。
国子学里研读的?人多了,弘文馆更多,还都是?一水儿的?勋贵子弟、显要儿女,这些人是?怎么进去的??
还不?是?恩荫?
卓如?翰思忖着这事儿,忽的?问柯桃:“你是?不?是?也认识乔少尹?”
柯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卓如?翰就慢悠悠地笑了:“那?就对啦。”
她说:“我看,这个人不?是?真的?要难为你,倒像是?要借着你的?缘故,去为难一下乔少尹呢。”
……
单就容貌来说,卓如?翰跟齐王妃生得有些相似,毕竟是?姐妹嘛。
只?是?齐王妃算着该有四十岁上下了,卓如?翰看起来至多二十七八,乔翎暗地里想着,这姐妹俩年纪差得倒是?不?小。
两人在?院子里短暂地寒暄起来,柯桃跟在?卓如?翰身后百无聊赖地听着,忽的?瞧见?白应独自坐在?角落里,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
她悄悄地溜了过去。
卓如?翰看得明白,禁不?住问乔翎:“那?位是?……”
乔翎笑着告诉她:“是?桃娘的?家?人。”
聪明人是?不?需要过多解释的?。
卓如?翰若有所?悟。
她将自己的?揣测说了出来。
乔翎也不?奇怪,反而很自然地跟她唏嘘了几句:“可能是?因为快到本命年了吧,最近遇到了特别多的?王八蛋,小人爱作祟这事儿其实?也挺简单的?,狠狠收拾他一通就好了……”
卓如?翰笑吟吟地听着,也不?冒昧评说,直到先前乔翎差出去摇人的?差役回来了,瞧见?她之?后鬼鬼祟祟地过来,欲言又止。
卓如?翰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说话,我瞧瞧马司业去。”
等她走了,那?差役才道:“少尹,曾少卿已?经到了!”
乔翎毫不?吝啬自己的?表扬:“很好!”
差役略顿了顿,又说:“御史台的?薛大夫跟宗正’寺的?阮少卿来了,这会儿都在?偏厅那?边等着呢!”
薛大夫——薛中道?
乔翎险些闪到腰。
他来干什么?
差役看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便将自己这一路的?历程告诉她:“小人先往大理寺去寻曾少卿,阐述今日之?事,请了曾少卿来。”
“而后又往宗正’寺去寻阮少卿,阮少卿倒是?还在?呢,只?是?不?知?怎么,听了小人的?话之?后竟有些迟疑,好一会儿过去,才叫小人暂待片刻,他自己转而往旁边御史台去了……”
……
宗正少卿现在?的?感觉就是?害怕,特别害怕。
好端端的?,你京兆府的?少尹请我去干什么?
我们两家?衙门看起来像是?能沾得上边的?样子吗?
且还特别备注,悄悄地去,不?要惹人注意……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这往往是?在?构思犯罪、消除痕迹,乃至于毁尸灭迹的?前兆啊!
你跟薛大夫的?事儿,我可是?一点风都没往外透,瞒得死死的?,你怎么能不?讲信用呢!
乔少尹,我劝你遵纪守法!
宗正少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去找薛中道把事情挑明,顺带着也算是?给自己上一层保险,我来找你薛中道,可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过了下值时间但还在?加班的?薛中道:“……”
他有点无奈:“你想多了,她八成是?有什么公务要找你吧。”
宗正少卿想不?明白:“京兆府最近也没什么能用到宗正/寺的?活儿啊!”
而且还特别备注让我悄悄地去……
他说:“薛大夫,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中道指了指自己的?书案,说:“我这儿还一堆事情呢。”
宗正少卿磨他:“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中道无奈道:“我真有事……”
宗正少卿继续磨他:“去吧……”
薛中道还要推拒,却听宗正少卿破罐子破摔道:“我要喊了啊薛大夫,你再不?去,我就要把你们俩的?事儿喊出来了……”
薛中道:“……”
薛中道真是?纳了闷了:“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去?推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
宗正少卿坚决不?肯,目露向?往:“那?可是?瓜王的?召唤啊!”
他害怕,但是?又满心憧憬,宛如?一只?向?光而立的?猹:“说不?定?有瓜吃!”
一个爱吃瓜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瓜门!
“……”薛中道心说:你真是?要瓜不?要命啊。
第 135 章
乔翎不?想一份话?重述几遍, 为了防止水文,她预备着把参与方都聚集到一起,从头到尾把这事?儿给?捋一遍。
等人都到齐了, 吏员奉茶之后,乔翎挨着环顾一周, 心下啧啧称奇。
今天这事儿可是太热闹了!
京兆府的,国子学的,御史台的, 大理寺的,宗正’寺的,主打一个应有尽有!
好多人啊!
在关上门说话?之前, 她让人去叫皇长?子过来:“把小侯叫过来!”
转而又跟室内其余人道:“今天这事?儿啊, 主要是两个案子。第一个是双面案,一面是有?学子检举国子学舞弊, 另一面是诬陷和名誉诽谤——涉案人是我的亲戚, 这案子我只旁听,不?参与, 至于究竟孰是孰非, 自然有?曾少?卿裁决。”
“而第二?个案子呢, 是马司业的人身伤害和名誉侵损案, 事?情的缘由, 稍后我也会同诸位详细阐述。”
说着, 她看了马司业一眼?。
这会儿吴太?太?不?在, 马司业重又病歪歪地倒下去了, 这会儿人侧躺在一张简易的便榻, 短促地发出了一声冷哼!
曾元直有?点奇怪——为今天的人员配置。
京兆府和国子学作为涉事?方在这儿不?奇怪,御史台作为监察衙门, 薛大夫来这儿也不?奇怪,只是宗正’寺的阮少?卿……
他先行朝阮少?卿拱手示礼,而后疑惑道:“这两桩案子,好像都与宗正’寺没什么牵连?”
宗正少?卿端着茶盏吹气儿,也纳闷儿呢:“是啊,我这儿也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跟我们衙门有?什么关系……”
乔翎面无?表情道:“会有?的,会有?的,放心吧,都会有?的。”
曾元直:“……”
宗正少?卿:“……”
这会儿外边吏员回禀:“少?尹,侯大来了。”
乔翎抬高声音:“叫他进来吧。”
门扉吱呀一声,皇长?子昂首挺胸地从外边进来了。
乔翎先问马司业:“先前在国子学门口,对你动?手的人是他不?是?”
马司业瞟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无?赖即便是化成灰我都认识——是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脆响,不?知道是谁的茶盏落了地。
马司业循声看过去,就见宗正少?卿目瞪口呆,满脸惊色,那注满水的茶盏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儿,茶水滚动?着在地板上冒着热气儿……
他结结巴巴道:“这,他,不?是——”
乔翎问他:“现在跟你们宗正’寺有?关系了吧?”
马司业又惊又疑,看看他,再看看皇长?子,心想:难道这家伙居然还是个偏远宗室?!
宗正少?卿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似的,大半晌过去,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霍然起身:“楚王殿下,您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
又怎么会去打马司业?
数日?不?见,怎么一点从前天潢贵胄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了,灰头土脸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薛中道、曾元直、卓如翰几人早在宗正少?卿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怔住了。
原因无?他,他们从前都在各种场合上见过皇长?子,也还算比较熟悉,这会儿虽然其人改变了穿着,但也不?至于真的就认不?出来了。
几人赶忙起身来向他见礼,口称楚王殿下。
皇长?子稍有?点不?自在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子:好不?适应这种大官儿朝我低头的感觉啊!
在京兆府被人当?牛马呼来喝去这么久,都快习惯了……
马司业难以置信:“什么,这是楚王殿下?!”
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在他身上往来逡巡。
皇长?子瞪着他,勃然大怒,宛如超雄:“我还站在这儿,你怎么敢躺着?站起来!我有?把你打那么重吗?是不?是想讹我,嗯?!”
马司业:“……”
乔翎抄着手站在旁边,默默道:“马司业,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敢当?众打你了吧。”
马司业:“……”
马司业老脸涨红,羞愤不?已,憋气了好一会儿,才梗着脖子道:“即便是皇子,也没道理公然对朝廷命官动?手,我要去圣上面前弹劾你——”
又转向薛中道,求助道:“薛大夫,楚王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可都是听见看见了的!”
薛中道颔首道:“我会如实同陛下阐述此事?的。”
皇长?子根本无?关痛痒:“你去说啊,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以为我会怕吗?!”
他指着马司业,肆无?忌惮道:“只要我不?想着做皇帝,那我就是你爹!你去告我吧,明天我就堵在太?极殿门口,我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锤你!你等着看你爷爷会不?会为你捶我!”
马司业:“……”
马司业当?场破防,颤声叫了句:“薛大夫……”
薛中道干咳一声,再度道:“这些话?我也会如实同陛下阐述此事?的,马司业。”
马司业看看他,再看看气焰嚣张的皇长?子,但觉悲从中来,刹那间潸然泪下。
谁能奈何得了一个摆烂的皇子呢。
且他还是当?今的长?子……
有?些疯皇长?子可以发,他可以说“只要我不?想着做皇帝”云云之类的话?,但是对于臣子们来说,这是一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
你算老几啊,就敢轻言储君立废之事??
马司业憋屈,但是马司业没法说。
他只能继续憋着,把自己憋到变态。
乔翎这边简单交待了一下第二?个案子:“马司业告与不?告,是马司业的事?情,宗正’寺管与不?管,是宗正’寺的事?情,御史台弹劾与否,是御史台的事?情,可跟我们京兆府没有?任何干系!”
聪明乔乔,在线甩锅!
嘿嘿!
涉案几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马司业怒道:“皇室亲王的事?情,的确归宗正’寺裁决,可他难道不?是京兆府的吏员?今日?之事?,京兆府作为他的任职单位,难道不?需要承担责任吗?!”
聪明乔乔,二?次甩锅:“马司业,你可别血口喷人!”
她说:“他甚至于都不?是京兆府的在编人员,就是个临时工而已,你们先协商,要是实在气不?过,我再就做主把他开?了也来得及!”
皇长?子:“……”
马司业:“……”
其余人:“……”
好家伙,真给?你钻到空子了!
乔翎见他无?话?可说,遂又转向曾元直,说起了第一桩双面案,该交待的交待结束,就做了甩手掌柜,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他了。
曾元直令人取了纸笔过来,先断第二?桩案:“马司业,就今日?之事?,你是否要出首状告楚王殿下?”
马司业是真想告他,但是又不?敢真的跟他撕破脸。
有?一个完全豁出脸面不?要的亲王做敌人,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憋屈地认了:“请楚王殿下给?我道个歉,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皇长?子断然拒绝:“我不?道歉,我凭什么道歉?有?种你去告我啊!”
马司业勉强再退一步:“……那,那多少?赔一点,意思一下吧。”
皇长?子再次拒绝:“我不?赔偿,我凭什么赔偿?有?种你去告我啊!”
马司业气急败坏:“……曾少?卿,你看他!”
曾元直语气平和地问:“所以说到底告还是不?告呢?”
马司业面笼阴云,没好气道:“……不?告了!”
曾元直便简单地草拟了一份文书,让双方当?事?人签字,暂且了结此案。
同时又告诉马司业:“来日?您要是想再诉,就该往大理寺去,而不?是京兆府了。”
马司业默认了这个结果。
曾元直令人将那份文书记录在册,同时麻利起身:“走吧,去前堂见一见那群学生。”
……
乔翎自己审过案子,今次再去旁观曾元直审案,受教良多。
他很讲求证据,但是证据之外,也不?乏人情,而该有?雷霆之怒的时候,也绝不?会有?所姑息。
一个眼?神,亦或者一个表情,都会成为他的突破口,紧接着从中挖出原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曾元直最?先讯问的是那群学生,要说国子学舞弊,不?能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说出来了,总得拿出点实据来吧?
有?个学子愤愤地说起了包真宁的身世:“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好爹……”
曾元直就说:“这个人在胡搅蛮缠,蓄意生事?,拉下去打他二?十板子,以我的名义写?一份条陈给?他的出身学馆,革了他的学籍!”
这是很严厉的惩处了。
打二?十板子已经足以让一个年轻人伤筋动?骨,而革除学籍,几乎相当?于断了他来日?为官的路径了!
那学子猝然变色,脸上刹那间没了血色,连声求饶。
马司业见状,不?由得道:“曾少?卿,裁决得过于狠辣了吧?”
曾元直道:“此人言语殊无?条理,只凭一点不?足以成逻辑的亲缘关系,便往国子学门前去生事?,这是愚蠢。蓄意将事?情闹大,以为可以凭借物议要挟朝廷退步,这是狂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出入朝堂?”
“而诬告之风更不?可长?,不?加以严惩,不?足以震慑人心!”
那学子被堵上嘴,带下去了。
马司业哑口无?言。
曾元直的话?却没有?说完。
他转头看向马司业,神色平和,徐徐道:“这里的官员,只有?我和乔少?尹具有?审案权,如若马司业觉得我的裁决有?误,事?后可以写?奏疏弹劾我,也可以往大理寺递异议条陈,亦或者要求御史台监察,重申此案。”
“但现在还在堂上,马司业自己也是涉案人之一,请您不?要对我的裁决进行评判,也不?要再贸然开?口了,我说的话?,您可以理解吗?”
马司业深吸口气,强笑道:“可以。”
曾元直点点头,继续了自己的案件审理。
狠杀了一只鸡之后,剩下的学子们明显老实起来了。
再问起闹事?的缘由,好歹也能摸到一点实底儿了。
有?人期期艾艾地说,是因为有?人往他居住的院子里扔了纸团,说前回国子学考试有?人舞弊。
还有?人说在考试之前,就有?人得到了类似的试题——是国子学内部出现了家贼,以至于试题外泄。
还有?人说录取名单上的某个人他也认识,并?不?足以上榜,可他却中了,这实在不?合常理……
曾元直挨着听了,便去索取言语学子得到的那个纸团——其人知道事?关重大,一直小心地收着。
这会儿曾元直既问到,便赶忙取出来双手呈上。
吏员取了送到公案上去,曾元直低头验看纸张的质地和墨水的来处,乃至于书写?人的笔迹,同时又问:“所谓不?足以上榜,最?后却上榜了的那个人,是谁?”
学子们犹豫着说了一个名字。
不?是包真宁,也不?是柯桃。
但的确是她们的同班同学。
曾元直淡淡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死咬着包真宁不?放呢?你们所得到的这些讯息,好像并?不?足以得出舞弊之人就是包真宁这个结论吧?”
众学子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曾元直于是就换了一个说法:“是谁最?先提出将此事?跟包真宁牵连起来的?先指出来的,可以少?挨十板子……”
学子们争先恐后地把人给?点了出来。
曾元直云淡风轻地问他:“是谁让你去咬包真宁的?他是怎么联系到你的,通过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又是怎么知道包真宁今天下午有?课,恰到好处地去国子学门前堵她?”
乔翎冷眼?瞧着曾元直把那群学子逼到了墙角里。
再去看马司业——噫,他脸色又开?始朝着霉菌的茄子转变了!
这案子之于曾元直来说,是杀鸡牛刀了,剩下的乔翎也好,薛中道也好,卓如翰乃至于宗正少?卿也好,全都没有?发挥的必要。
京兆府给?这几位单独设了桌案,用一层帘幕掩着,能听见声音,隐约瞧见画面,只是不?算十分真切罢了。
有?小吏送了茶水和果子过来,只是众人都只是静听着,也无?人取用。
乔翎一边听曾元直审案,脑海里回荡着的却是卓如翰先前说过的话?,这回的事?,又是谁给?自己挖的坑?
仇人太?多就是这样,一时半会儿的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正出神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旁边很轻地碰了碰自己。
乔翎微觉愕然,侧头去看,就见薛中道从容端坐,目视前方。
就在她几乎以为方才那轻轻一碰自己的错觉时,忽然瞧见他面前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儿皮。
乔翎心有?所觉,再去瞧自己跟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瓜子仁儿。
用帕子垫着,小山似的堆在一起。
她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
第 136 章
据某个领头的闹事?学子供认, 的确是有人私下?里悄悄联系他?,让他?将闹事的矛头指向包真宁。
又说了与那人见面的时间地点?,乃至于联系途径。
曾元直令人一一记录在册, 同时又问:“那个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一同闹事?的学子们愤怒又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显然没想?到联合实行的所谓正义, 内里居然也掺杂了只蟑螂。
那学子为?之语滞,讪讪道:“并没有给什么东西……”
曾元直遂问他?:“你的意思?是,你是自愿在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也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的前提下?去?构陷国子学的入学头名、五品博士官之女包真宁的,是吗?”
学子:“……”
曾元直见他?不语,反手就准备开条子:“这么蠢的人, 还?做什么官?一并革了你的学籍, 让你永无机会出仕,也算是造福社稷了!”
学子大惊失色, 当场招认:“他?, 他?给了我?五百两银子……”
曾元直伸手的动作暂停:“银子还?是银票?”
学子道:“银票,银票!”
曾元直又问:“银票现下?在哪儿, 花出去?没有?”
学子瑟瑟道:“还?没有花出去?……”
曾元直令人去?取了来?, 转而又叫人领着他?出去?, 根据他?的描述, 画出与他?接触之人的画像来?。
转过头来?, 他?先?问的却是卓如翰:“卓学士, 今日国子学内部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 值得让马司业下?值之后盘桓不去??”
卓如翰从?帘后出来?, 瞥一眼坐在堂中、脸色发白的马司业, 淡淡道:“据我?所知,并没有。”
曾元直点?点?头, 又问:“作为?同僚,你对马司业作何评价,他?是个喜欢加班的人吗,他?经常加班吗?”
卓如翰毫不客气道:“他?年纪不小了,带的组也没什么成绩,这两年招生?都少了,快退休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加班的?”
她又不怕马司业,何必替他?遮掩?
且小人终究是小人,即便你今时今日昧着良心帮了他?,他?也未必会记得你的恩情!
倒不如一举将其清出国子学,反倒能还?上班单位一个安宁。
马司业听着她这异常犀利的评判,脸上又是一阵发青。
曾元直这才摆明车马,转而看向他?:“马司业,对于你今日的一系列举止,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马司业张口欲言,意欲分辩。
曾元直觑了眼时间,抬手示意他?暂待几瞬,继而道:“扯皮的话就不必说了,这没有意义。”
他?指了指先?前那个被带走学子离去?的方位,道:“那边的画像出来?,就会有人送去?吴太太面前辨认,银票上自带的编号,也会有人去?追寻痕迹。”
“这两个线索有可?能牵出幕后之人,也有可?能不能,只是马司业,你真的要赌吗?”
曾元直双目如电,定?定?地落在他?脸上:“我?听说你与儿媳吴氏不睦,可?是为?了香火祭祀之故,又无法与儿子斩断亲缘——马司业。”
他?加重一点?语气:“如若你现下?坦白,尚且可?以算是自首,再取得了包家娘子的谅解,或许可?以轻判。”
“如若真的等到事?情坐实,奏到御前去?,未必不会牵累儿孙,你跟包家应该没有什么生?死大仇,真的要为?赌一时之气,搭上儿孙辈的前途吗?”
马司业犹豫了。
爹味是把双刃剑,伤到至亲的同时,也把他?给束缚住了。
他?未必是真的在意儿子,否则也不会把儿子逼到带着妻子连夜搬走,离他?远远的,甚至于默许吴太太对外放出那种世人眼里大逆不道的狠话。
可?是他?在意儿孙祭祀,在意香火血脉。
而偏偏这点?在意,只有他?那叛逆的儿子能给他?……
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呢!
马司业还?在犹豫,不肯认账:“没有谁规定?过,我?下?值之后就不能继续留在国子学了吧?”
“是的,也许画像和银票这两条线索都会断掉,您今日不合常理的举止,也无法直接跟舞弊一事?画上等号。”
曾元直神色平和:“如果您觉得圣上和政事?堂对于此事?的最终观感,真的只会由逻辑和证据来?决定?的话,您完全可?以保持沉默。”
对于上位者来?说,耍无赖是没用的。
我?在屋里放了一盘桑葚,关上门之后,就你一个人进去?了,过了会儿嘴唇子乌黑地出来?,进屋再看,桑葚已经没有了。
你狡辩说:“我?没吃,你有监控看到是我?吃的吗?虽然我?嘴唇子乌黑乌黑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进去?了,但你抓到现行了吗?你凭什么冤枉我?!”
桑葚的主人要是隔壁李大爷,那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但桑葚的主人要是换成皇帝,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皇帝本身就是个需要被规矩束缚住才能显得不那么强大的主体,您跟他?耍无赖,主动去?打破规矩,这不是上赶着让他?收拾你吗?
马司业默然几瞬之后,终于还?是承认了。
他?转头看向别处,神色不自在地道:“不错,是,是我?让他?去?这么说的……”
堂下?一片哗然。
曾元直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马司业不愿意细说这些,皱眉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心血来?潮……就这么做了。”
曾元直道:“午后专程守在国子学门口,帮那群学子堵住包真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也是心血来?潮?”
马司业脸上一阵青白不定?,稍显难堪地顿了顿,才说:“我?就是看不惯包尧音那副假正经的样?子。他?装什么啊,好像有多清高似的,看看他?们家的那些姻亲就知道了,其实他?比谁都会钻营……”
曾元直知道,马司业说的是包学士妻族的姻亲。
越国公府,乃至于不日便要上京来?接替他?的那位罗少卿。
他?暗叹口气,说:“因为?跟同僚之间的关系不睦,就去?构陷对方的孩子,这未必有失长辈的体统吧,马司业?”
马司业说都说了,也不在乎再说几句了:“未必就是我?构陷她!那些质疑的话,难道不都是有理有据的?为?什么别人不怀疑别人,偏偏只怀疑她?!”
他?说:“难道她不是包尧音的女儿,难道她不是在嫁做人妇,过了好几年之后,才重新到国子学来?参与考试的?”
曾元直平铺直叙地说:“你好酸啊。”
最平淡的话语,构成了最大的杀伤力。
马司业:“……”
曾元直继续道:“包学士的妻族得力,女儿也争气,把你给妒忌坏了吧?”
马司业:“……”
曾元直还?说:“虽然算是自首,但也要得到包学士的女儿谅解才能轻判哦,马司业。”
马司业:“……”
曾元直最后说:“你知道包学士的女儿一直都在这儿听着,是吧?”
马司业:“……”
……
马司业招供了自己参与其中的事?情。
曾元直见状,便使人领着那群学生?下?去?签字画押,拟定?好文书之后,又让马司业签字。
招都招了,此时也无谓再去?推诿拖延。
马司业提笔在文书记档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曾元直接到手里过目一遍,使人收起。
案子审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马司业作势起身。
曾元直却在这时候伸手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掌长而有力,马司业肩膀晃动几下?,到底没能站起身来?。
“马司业,”曾元直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去?国子学闹事?,继而参与其中,寻机利用,借以构陷包真宁的?这是偶然吗?”
说着,他?微微一笑:“还?是说,你方才所说的那些,都是故意在蒙蔽所有人的视听,借此掩饰隐藏在你身后的那个人呢?”
方才在公堂之上,马司业其实只承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确让人去?收买学子,用以构陷包家父女,落井下?石。
但是在此之前,煽动起学生?们不满的,其实是丢到他?们院子里的纸团,乃至于超常发挥的,某个据说提前得到了试题的学子。
这一部分内容,马司业并没有承认。
那些事?情不是马司业做的。
因为?那些内容会引出的问题,是与他?想?要的结果相?违背的。
但是他?又知道那些学生?在筹谋什么,中途及时地参与其中。
“我?猜想?,或许马司业并不是半道才加入进去?的,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是策划者之一,国子学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外人想?得到消息比较困难,但对你来?说,却是轻而易举,是不是?”
“你知道有人要用舞弊案来?引爆国子学,甚至于舞弊这个消息,本身就是你透露给那个人的,只是你讨厌包学士和包家娘子了,是以你突发奇想?,其实完全可?以借助这个时机,给那父女俩一个教训,所以你出手了……”
马司业脸色顿变。
曾元直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顺势向前一送,落到了他?脖颈动脉上。
静静感受了几瞬后,他?眉头微动,莞尔一笑:“马司业,你怎么忽然间激动起来?了?”
同时,曾元直抬高声音,眼睛注视着的是马司业,问的却是卓如翰:“卓学士,请你如实的回?答我?,先?前的国子学入学考试,是否有人徇私舞弊,其中又是否有国子学高层的参与?!”
话音落地,堂内所有人脸色都有转瞬的变化?。
国子学发生?舞弊,本身就是大案了。
曾元直更是明言其中可?能牵扯到了国子学的高层……
须得知道,现在坐在这儿的两个国子学的官员,一个是从?四品司业,另一个是正五品博士——司业其实就是国子学的佐官!
如曾元直所言,马司业身后影影绰绰的还?站着一个人,现下?又说起涉案的国子学高层,指的只会是从?三品的国子学祭酒!
从?三品大员涉案,这可?就是大案中的大案了!
薛中道以手支颐,在侧旁听,意会到了曾元直为?何要遣散学子们和差役,只留下?在场几位要员说话。
想?必他?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其中蹊跷,不愿让真相?太早公布,使得事?态扩大化?,以至于不可?收拾。
宗正少卿也作此想?。
薛中道心念微转,又侧头去?看旁边的小寡妇,见她低着头在抠指甲,眼皮子不由得为?之一跳。
他?有点?诧异,因为?这位不像是人淡如菊、岁月静好的那类人,现下?对此事?反应地如此寡淡……
除非,她心里边对此早有成算。
会是这样?吗?
还?真是。
乔翎打从?听了案子原委之后,就知道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了,只是阴差阳错地叫马司业这么一搅弄,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幕后之人想?要做的,是让她用自己的矛,去?攻击自己的盾。
矛是她自己心里边的“理”,盾呢,则是走了后门进国子学的柯桃,乃至于与她在一起的白应。
因为?柯桃实际上的确舞弊了。
这其实不算是诬告。
可?是马司业有私心,调转矛头对着包家父女去?了,捎带着这攻势的威能也就被无限削弱了。
因为?包真宁真的没有舞弊。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告都是假的,还?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你还?想?再去?二告?
怎么着,国子学录取的两位头名都有问题?
一开始你怎么不说?
此外,又因为?众所周知,包真宁与乔翎存在姻亲关系,所以最后这案子被曾元直接手——这位神探主打一个明察秋毫且六亲不认,把马司业揪出来?之后,掉头就去?查国子学内部的舞弊案了。
要查舞弊案,就要把柯桃跟白应给勾出来?,这俩人出来?了,就得把李祭酒勾出来?,把李祭酒勾出来?,就会牵扯出来?中朝,中朝都出来?了,北尊还?会远吗……
乔翎打赌幕后之人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发。
原先?是想?给她出个难题的,要么大义灭亲,自断一臂,要么徇私舞弊,否定?她心里心里认定?的那个“理”,只是谁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乔翎心里边其实有点?生?气的。
不是气这个人算计自己,想?让自己进退维谷,而是觉得这个人太轻看自己了。
她/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问题能困住自己呢?
我?看起来?像是这么难辨前路的那种人吗?
正如同毛丛丛先?前因为?柳希贤夫妻俩同她说的话一样?,如果白应和柯桃因为?她的秉公处理而生?气,决意与她断交的话,那也只是说明他?们不适合做朋友。
即便不是因为?这件事?,早早晚晚也会因为?别的事?情闹掰的。
也如同现下?曾元直大概率已经猜到舞弊之人与乔翎有所关联,但还?是决定?彻查一样?。
因为?在他?心里,正义与公平要胜过与乔翎的一点?私交。
乔翎觉得,他?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且也不会影响到自己与他?的关系。
且乔翎私心里想?,即便自己公允裁决了,白应也不会生?气的。
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实际上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
是个很柔软的……不明生?物。
而柯桃……
乔翎想?到这儿,忍不住挠了挠头。
话说要是真的就此把柯桃赶出国子学的话,这家伙是会欢天喜地,还?是欢天喜地呢……
她决定?不参与这桩案子了,反正有曾元直在呢!
他?断案自己再不放心,那还?能找谁来??
乔翎索性无所事?事?地抠指甲了。
堂中几个人心思?各异,不一而足。
那边曾元直却没有看其余人,松开钳制马司业的那只手,往卓如翰面前去?了。
他?彬彬有礼道:“卓学士,您是聪明人,我?以为?,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反复剖析利弊、阐明情况的。”
几乎是同时,堂中多数人心里齐齐地浮现出一句话来?:“真是后生?可?畏啊。”
卓如翰轻叹口气,这口气里边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更多的是欣赏和感慨。
她点?头,认下?了此事?:“不错,先?前那次考试,的确存在着暗箱操作。”
只是同时她也说:“曾少卿,我?可?以保证,那场考试也还?算是做到了相?对的公平。”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曾元直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原本就是要录二十个人的,忽然间多了一个柯桃,所以录了二十一人。
本质上并没有人被挤走。
而柯桃实际上得到了中朝的推举,这也是足够有力的恩荫了。
曾元直听了,却道:“您不觉得舞弊跟公平放在一起,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吗?”
卓如翰为?之默然。
薛中道、乔翎,宗正少卿,乃至于马司业,俱都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并不作声。
曾元直目光坚定?,并没有因为?卓如翰的沉默而生?出退缩来?。
他?反而去?问马司业:“卓学士不肯说那个人是谁,但我?猜测,马司业应该是知道的吧?事?实上,那才是舞弊案最开始的目标。”
马司业脸色灰败。
虽然曾元直没有看他?,但他?仍旧有种被他?眼神刺穿了的悚然。
他?不得不低声承认了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发现……”
马司业转头看向卓如翰身后:“是柯桃。”
聪明人有可?能伪装成傻子,但愚钝的人,是很难伪装成聪明人的。
更何况柯桃还?是入学头名。
她并不是真的蠢,但是在涉及到专业性内容的时候,没有涉猎和打下?坚实基础的话,在专业人士面前,随随便便就会泄露痕迹。
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了那个粉衣小娘子。
柯桃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有点?犹豫,我?该站出来?主动承认吗?
倒不是怕,只是不知道其余人是怎么打算的,她怕贸然行动,给人添乱。
卓如翰伸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臂,姑且算是一点?宽慰。
隐瞒只会让事?情变糟,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阐述清楚。
她如实将国子学内的家务事?说了出来?:“起初,我?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事?实上……”
她短暂一顿,而后道:“这是李祭酒安排的。我?猜测,桃娘是得到了中朝的荐书。”
话音落地,堂中几人目光讶异地看了过去?。
中朝的荐书?!
事?先?谁也没想?到,一桩舞弊案居然阴差阳错地扯成了现在这样?。
柯桃被他?们看得心里边有点?发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曾元直注视她片刻,轻轻道:“这位柯小娘子,看起来?好像并不清楚中朝的事?情呢。”
“乔少尹,”他?开门见山地问乔翎:“柯小娘子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堂内几人又齐刷刷地扭头去?看乔翎。
乔翎如实道:“桃娘的长辈是我?手底下?的吏员。”
想?了想?,为?了甩锅,她又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我?事?先?声明一下?——那也是个临时工啊,没有正式编制的!出了事?可?不能怪我?们京兆府!”
曾元直:“……”
其余人:“……”
曾元直又请她请柯桃的长辈过来?。
先?前乔翎说是长辈,柯桃也没有否认,几人又没见过白应,下?意识以为?该是个老年人,再不济也该是个中年人。
等真的见到一个俊秀单薄、神色恹恹的青年之后,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
曾元直朝他?点?点?头,继而问:“白太太,您是怎么把柯小娘子操作进国子学的,又怎么会想?到让她进国子学呢?”
白应如实道:“因为?我?觉得她太小了,心智未开,多读点?书,才能明理。”
末了,又说:“我?拿到了中朝的荐书。”
一个从?前没有就读记录的,十五六岁,却被家中长辈称为?心智未开的小娘子。
一个来?历神秘,处变不惊,联通中朝,外表年轻言谈却又深有历经风雨之态,且在乔少尹手底下?当差的青年吏员。
曾元直不动声色地看了柯桃一眼,又问:“方便问一下?是哪位学士出具的吗?”
白应道:“是北尊出具的。”
堂中几人听后又是一震。
就连早先?猜到了几分内幕的卓如翰,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扯出北尊来?!
她以为?至多也就是一位中朝学士……
曾元直没有继续追问,沉吟半晌之后,最终道:“中朝出具的荐书,应该是作为?推荐入学使用的,不能够用在入学考试的作弊上,因为?考试本身是一场筛选,通过——”
他?看向柯桃,目露询问:“事?先?泄题?”
柯桃看了白应一样?,见他?点?头,自己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
曾元直继续了自己的话:“……的方式来?通过考试,入学研读,无论她有没有占据别人的名额,这都是不公平的表现。”
他?冷静道:“作为?主审官,我?个人的裁决是,请柯小娘子自行退学吧,也希望国子学能够革除她在读的学籍。”
卓如翰轻轻说:“曾少卿……”
曾元直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方才我?制止马司业参与,现在也一样?要制止卓学士开口。这与我?同二位的私交没有关系,只是我?作为?主审官的自恃公允的裁决。”
“国子学内部作何评判,中朝如何思?量,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而我?曾元直本人,对此永远保留意见。”
卓如翰哑然失笑,没再言语。
曾元直站起身来?,最后问马司业:“事?已至此,隐瞒已是无用,最开始想?用柯小娘子舞弊来?搅弄风云的那个人,是谁?”
马司业面如土色,瑟缩道:“我?,我?不知道……”
乔翎这才觉得有点?讶异了,忍不住出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马司业该说的都说了,现下?眼见事?已至此,索性痛快说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
他?说:“那个人好像事?先?就对柯桃有所了解,只是并不十分确定?她就是滥竽充数进的国子学……”
所以说,这个人找上马司业,实际上是想?通过他?在国子学的关系,得到一种情报上的确认。
薛中道明白过来?:“你有什么把柄被人攥住了?”
马司业破罐子破摔:“我?先?前协同礼部的官员帮学生?操作过学籍,招生?的时候也收了点?好处……”
再看曾元直意味深长地觑着他?,索性摔得再碎了一点?:“好吧,是收了很多好处!还?借职务之便做了很多越矩的事?情!”
“现在你们满意了吧,你们这群冷酷无情的王八蛋!!!”
乔翎不由得吹了声口哨,道:“6啊。”
其余人:“……”
马司业对着她怒目而视。
曾元直干咳一声,问了出来?:“你不像是会受制于人的那种人,难道没有想?过去?查一查那个人的身份?”
马司业脸色黯淡:“我?想?过去?查,可?那个人行事?很谨慎……”
曾元直继续询问了几句,使人去?寻马司业收在家里的那幕后黑手写给他?的纸条,末了,又借了京兆府的地方,暂且将人扣住。
案子进行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他?自己提笔开始写第一阶段的结案文书,同时告诉乔翎:“晚点?借用京兆府的人,押送马司业往大理寺去?吧,这案子既然是我?着手审的,那就务必有始有终才好。”
主动担责的神仙同事?!
乔翎感动极了:“好!”
曾元直的结案文书里并没有提到柯桃,更没有提及李祭酒,涉案的是往国子学门前的闹事?的学子和包真宁,最后被处置的也是这两方。
曾元直以京兆府协同大理寺的名义为?包真宁正名,同时发书往闹事?学子们的学籍所在学府,要求悉数将其学籍革除,永不录用。
卓如翰看过之后,在旁问了句:“是不是太严厉了一些?”
曾元直道:“非如此不足以震慑诬告之风。”
说完,他?看向白应:“白太太,关于柯小娘子……”
白应都没有来?得及开口,柯桃就以一种悲痛当中不乏坚强,看似黯然神伤担忧强撑着没有倒下?的语气,徐徐开口:“我?知道的,曾少卿,你不要说了。”
“我?柯桃也是要脸的人,都被戳破舞弊的事?情了,怎么可?能继续赖在那儿?”
她叹一口气,转向卓如翰,坚强一笑,目光感伤:“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老师了……”
卓如翰:“……”
曾元直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同白应道:“白太太,我?想?说的是,揠苗助长并不可?取。”
“你希望柯小娘子读书明理,这是好事?,只是以她的基础和能力,即便真的继续留在国子学,也跟不上课程的,更何况她在那儿待的也不开心。”
“或许你可?以重新替她选一个入门开蒙的学堂——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可?以作为?参考。”
柯桃惨叫一声:“啊?!”
白应瞟了这只狡猾的狐狸一眼,向曾元直拱手称谢:“曾少卿的好意,我?心领了。”
曾元直道了声“客气”,继而环视周遭:“几位如若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这就准备领着马司业回?大理寺,料理完之后入宫面圣了。”
卓如翰打算带着柯桃往李祭酒府上去?商议一下?后续的处理,白应作为?家长,也跟着一起去?。
薛中道也预备着回?御史台拟一份奏疏出来?,如实阐述今日之事?。
他?叫宗正少卿:“我?们也走吧。”
宗正少卿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薛中道真是奇了怪了:“你一开始不是不想?来?的吗?”
宗正少卿津津有味道:“我?哪想?得到会有这么好吃的瓜啊……”
他?请薛中道暂待片刻,自己去?跟乔翎道别:“乔少尹,你真好,遇上事?情还?记得叫我?过来?!”
宗正少卿郑重保证:“你跟薛大夫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乔翎:“……”
乔翎瞠目结舌地伸出了尔康手:“喂——”
本来?也没什么的好吧!
曾元直从?她身后屋子里出来?,手里边拿着案件的相?关记档,低头快速地翻检着。
乔翎也拿不准他?听见了没有,迟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冒昧开口。
然而就在离开京兆府之前,曾元直却主动开口了。
四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句:“薛大夫是个不错的人。”
乔翎嘴唇张开,好半天过去?,才勉强挤出来?一句话:“你误会了,那都是阮少卿乱说的,我?跟薛大夫不是那种关系……”
曾元直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知怎么,忽然间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他?露出有点?好笑的神情来?,说:“乔少尹,薛大夫其实很喜欢你——我?是这个意思?。”
第 137 章
曾元直带着马司业走?了, 京兆府这边的干系也就算是结束了。
乔翎叫人去整理今天的卷宗,以备不时之需。
末了,又预备着协同现下仍旧留在京兆府的包真宁一道往包家去细说此事, 免得小罗氏和包家姨夫他们两眼一抹黑,为此忧心忡忡。
这边刚交待完吏员们呢, 那头儿崔少?尹就风风火火、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了。
见着她,先问?:“事情结束了?”
乔翎有点好笑:“结束了啊。”
又埋怨底下?人:“也真是不懂事,我在?这儿呢, 还去找你干什么?急急忙忙过来,累坏了吧?”
早就是下?班时间了。
乔翎使人去传个话,请包家娘子稍待片刻, 自己简短地跟崔少?尹讲了讲今天的事:“大理寺那边接手了这案子, 曾少?卿办事又麻利,估计很快就了结了。”
她含蓄地提了一句此事牵扯中朝, 乃至于北尊的内情。
崔少?尹听后便明白了, 又说:“京兆府这边有你,大理寺那边呢, 不日罗少?卿就要到任了, 他是包家娘子正经的舅父, 更要避嫌——曾少?卿做事向来妥当, 必然会在?交接之前收尾的。”
他知道乔翎那边儿还有事儿, 也没叫她久留:“你随包家娘子去吧, 来都来了, 这边的事有我盯着。”
乔翎也没跟他客气, 谢了一句, 赶忙去寻包真宁,姑嫂二人登上马车, 一路往包家去了。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不只是包真宁,包家所有人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在?国子学门口检举包真宁舞弊,她也好,检举的人也好,都被京兆府的人带走?的消息传回去,包学士原地怔住,旋即起身,准备往京兆府去。
小罗氏把他给拦住了:“外甥媳妇就在?京兆府,也不是不认得真宁,难道还会让她吃亏?咱们贸然过去,叫人拿亲戚关系指摘起来,外甥媳妇那边反倒不好说话了。”
包学士有点心焦:“早过了下?值的时间,乔少?尹未必还在?京兆府吧?”
小罗氏分析地头头是道:“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外甥媳妇不在?那儿,京兆府的人就不知道那是咱们的亲戚了?”
又说:“别说真宁,京兆府的人连马司业都给带走?了,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包学士不由苦笑:“大事面前,我不如?太太多矣。”
小罗氏失笑道:“你是关心则乱。”
夫妻俩饶是如?此剖析,却是定?不下?心来,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亲生女儿被人带走?了,哪能不担心?
如?是过了几刻钟的功夫,外头又有人匆忙来报信:“乔少?尹让小的来给包府太太送个信儿,叫您不要担心,包大娘子的事情,她会料理好的。”
夫妻俩这才真正地松一口气。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乔翎就带着人回去了。
小罗氏拉着女儿前后看了几遍,含泪道:“没事儿就好。”
她赌气似的,攥着女儿的手,说:“以后我见天地给你炒核桃吃,叫那群小人看看,不止入学考试要拿头名,以后每次考试我们都要拿头名!”
乔翎在?旁听着,心想,姨母这个性格其?实?也挺难得的。
换成普通人家,兴许这会儿就会开始自怨自艾、满嘴牢骚了——要不是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和离,也不至于……巴拉巴拉。
但是小罗氏没有。
她反而觉得这条路是对的,且更要活出个样子来让那些酸鸡看看!
乔翎心里?边有点感慨,坐下?来跟姨夫姨母说起了今日之事——只说了那些能说的部分。
至于什么中朝,什么北尊,都离他们太远太远了,完全没必要去提及。
包学士没想到这事儿会有马司业参与其?中,听后百感交集,感慨不已:“何至于此呢……”
乔翎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马司业所自述的那几项被人知晓,用以威胁他的罪状,姨夫觉得,会有什么人知道呢?”
她并没有在?国子学里?边待过,也不是很了解这个衙门的具体运行?,但包学士是国子学的老员工了,应该很清楚才对。
“单说范围的话,就很广泛了。”
包学士思忖之后,徐徐道:“国子学内部,主?管行?政的官员可能会察觉到。祭酒……”
提起国子学的主?官来,他不由得往下?压了压声音:“如?果祭酒有意细查,也是能够发觉到蛛丝马迹的。”
“还有负责授课的老师们,如?若同期有好几个人跟不上进度的话,他们发觉有异,也不奇怪……”
乔翎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姨夫事先没有察觉到吗?”
这话其?实?有点冒昧了,但是包学士性情使然,也不介意。
他说:“我在?国子学带领学生研读《周易》,不是真的喜欢,基本上没什么人会选……”
研读,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研读,而是在?入读国子学,毕业之后再次进行?考试,通过之后才可以进行?的深修。
先前包真宁通过了入学考试,而后获得了研读名额——不是普通的国子学学生,而是研读生。
也只有研读毕业,且成绩优异的学子,才有资格留校任教。
扯远了。
包学士的意思是,他治学的方向很难,对于不善此道的人来说也很枯燥晦涩,带的学生不多,即便真的有人行?贿入学了,也不会选的。
乔翎听得眉头微蹙。
因?为包学士划定?出来的疑凶范围其?实?很广泛。
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除了国子学之外,还有哪些衙门有可能察觉到此事?”
包学士想了想,一一数给她听:“礼部负责招生的官员,还有太常寺,因?为国子学内还有附属国来的学生,甚至于有可能牵扯到鸿胪寺。”
“想以此划定?范围是很难的。”
同时他也说:“其?实?,除了牵扯到招生的衙门之外,也有可能是行?贿学生认识的人泄露了消息。”
作为浸淫教育界多年的老员工,包学士对此很有经验:“一是人心难测,二嘛,也有可能是学生父母气不过马司业收了那么多钱……”
乔翎听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啊?这也行??”
包学士颔首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总而言之,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包学士和小罗氏热情邀请她留下?用晚饭,乔翎再三?推辞:“改天,改天,改天一定?!”
崔少?尹现下?还在?京兆府那边盯着呢,她怎么好意思留下?吃饭?
事情是她料理的,报告当然也得由她来写。
且李九娘也还在?那儿,她这趟出门的时候,也没带那两打纸钱……
乔翎还是回去了。
……
薛中道跟宗正少?卿一起回到皇城,原先是盘算着想就今日之事,写份奏疏递上去的,只是到了门口,又迟疑住了。
曾元直为人方正,可行?事时其?实?很有分寸。
对外,他只是审了诬告案。
涉及到李祭酒,乃至于中朝和北尊的时候,堂内其?实?只有他们几个各部要员在?。
可现下?薛中道与宗正少?卿若是就今日之事写了奏疏,讲曾元直对外公布的部分,几个诬告的学子而已,有点小题大做了。
明言背后之事——奏疏递交到政事堂,叫宰相们知道了,这不是闹得更大了吗?
两人略经权衡,还是决定?不写奏疏了,直接往崇政殿去求见圣上,面述此事。
不曾想却扑了个空。
郎官们知道这两位身份不同,较之寻常官员,便多透了一点消息:“若无紧急大事,二位太太还是请回吧,或许明日再来禀奏,更好一些。”
薛中道与宗正少?卿面面相觑,想着这也不算是一桩十万火急的大事,也就至此作罢,预备着明天再说了。
只是……
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薛中道回头看向身后那巍峨的宫阙乃至于风中猎猎作响的龙旗。
他心道,圣上难道不在?宫中吗?
……
皇长子趾高气扬地在?京兆府里?跟马司业极限battle了一场,在?马司业打出《我可是朝廷命官》牌之后,通过一篇《我的皇帝父亲》,取得了这场没有硝烟战争的完胜。
小庄一直在?外边守着,看他出来,马上开始给他戴高帽:𝔀.𝓵“侯哥,你今天真是太厉害了,威风凛凛,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过如?此啊……”
皇长子被她吹捧得飘飘然起来,强忍着爽感,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其?实?也没什么的,都是小事。”
小庄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小事?要不是你主?动站出来,包大娘子就要被那群人冤枉了!要不是你领着人过去把场面镇住,第一时间掌控了马司业的签离记录,叫他销毁了证据,备不住他之后会怎么狡辩呢!”
她说:“这案子能够告破,全都是你的功劳啊!”
皇长子激动得脸都红了:“是,是吗?!”
“是啊!”小庄说:“方才包大娘子还说呢,过几天要来给你送锦旗,谢你及时伸出援手,见义?勇为!”
这话确实?是真的。
甭管怎么说,要不是己方有这么个底气硬又不按套路出牌的愣头青,国子学门口,怕没有那么容易制住马司业。
正经的四品大员呢!
也就是皇长子克他,才举重若轻地将人拿下?。
皇长子连挨了数发糖衣炮弹,已经被轰得找不到北了,强忍着叫自己镇定?点,但还是克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美?滋滋之后,他想起正事来了:“坏了!我的酱香饼摊!”
皇长子没时间再听小庄夸夸了,简单跟她交待几句,匆忙寻自己的摊子去了。
说实?话,他摆摊的时间不算久,但是在?附近也已经打出了一点名气。
别的酱香饼都只是饼,顶多加辣椒加葱花加香菜沫儿。
但是皇长子在?实?地考察之后,果断开辟了新的模式,加肠加蛋加肉加油炸蘑菇青椒土豆……
做一行?,爱一行?。
最?美?妙的是,因?为刚入行?,也不在?乎盈利,他还不太会算成本账……
经常出现成本50,售价30的状况……
每到饭点,买酱香饼的人队伍都会排得老长。
皇长子紧急出了个任务,倒是留了一个大内高手在?那儿看摊。
其?人抄着手板着一张棺材脸站在?那儿,见人来了,就磨磨蹭蹭地虚耗着,给的料也巨少?,后边排队的人见不是给料巨多的那个人,也就悻悻然散了。
这会儿皇长子回去,刚好是临近晚饭的点,周围铺子又多,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孔,一窝蜂涌上去了。
皇长子就叫人给自己维持着秩序:“不准挤,也不准抢!有插队的都给我打出去!”
自己撸起袖子,扎起头发,火急火燎地开了工。
油很快就热起来了,菜都是不久之前让人洗好择好了的,皇长子娴熟地开始调制酱料,同时问?排在?最?前边的那个人:“要加什么?”
热火朝天地做起生意来了。
有纯粹要酱香饼的。
有要多加辣椒的。
有要豪华版加肠加蛋加菜的。
还有人问?:“能加糖吗?”
皇长子满头大汗地蹲在?热锅前边,闻言瞬间火冒三?丈。
到酱香饼摊子这儿来问?能不能加糖,跟去西瓜摊前问?保不保熟有什么区别?!
这间隙里?瞅见一个老贼趁乱偷他堆在?远一点位置的青椒,更是原地爆炸,想也不想,上去就是一脚:“老×登,真当是贪小便宜贪成习惯了,摔地上屁股都得夹点土再起来,再偷我辣椒切丝塞你皮炎里?让你爽个够!”
眼见老登狼狈败退,皇长子冷哼一声,复又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预备着对战异端。
马上就要出口成爹的时候,再定?睛一看,手里?边翻饼的铲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大招瞬间被噎回去了。
家人们这个喷不了。
这真是我爹……
第 138 章
四目相对, 皆是无?言。
几瞬之后皇长子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世界名画《呐喊.jpg》:“!!!!”
倒是跟随在他左右的大内高手反应地更快一些, 麻利地将?他掉在地上的铲子捡起来,冲洗之后, 重又送了过?去。
皇长子迟疑着接到了手里?。
他疯狂头脑风暴乃至于大惊失色的时候,圣上也没出声催促,神色自然?地环视一下周遭陈设, 温和笑着,又问了一遍:“能加糖不能?”
皇长子做出了一个违逆父亲的回答,板着脸, 木然?又坚决地道?:“不能!”
能加香菜, 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改变了,坚决拒绝这种?往酱香饼里?加糖的异端!
圣上听得?莞尔, 还没说话, 旁边已?经有人轻叹口气,语气无?奈道?:“傻小子, 阿耶逗你呢!”
皇长子这才注意到圣上身后身着寻常民间?女子衣衫的大公主。
他更不自在了, 嘴唇嗫嚅两下, 艰难地叫了声:“大姐姐。”
大公主同样打?量着四周, 向他微微点头。
圣上则很感兴趣地道?:“你这儿什?么口味的饼最受欢迎?也给我们俩来一份吧。”
说完, 他指了指旁边的茶铺:“做完送过?去。”
皇长子见他要走, 暗松口气, 脸上神色显而易见地自在下去。
只是紧接着圣上又说:“你自己去送, 顺带着一起说说话。”
皇长子的心脏刹那间?跌落深渊。
他木然?道?:“好, 我知道?了,阿耶。”
圣上瞧着后边排队的人还有不少, 也没在这儿久留,同大公主一处往茶馆里?去寻了一间?临街的雅间?,一边闲话,一边瞧着路过?的行人。
大公主眼见方才一幕,心里?边不是不唏嘘的,又觉感慨:“难为?大郎能在京兆府待下去,到底是乔少尹会调/教人呢。今天再?见,也是历练有成了。”
圣上听得?一笑,也说:“是比从?前长进了。”
酱香饼的制作过?程其实很快,慢的是夹在饼里?边的东西需要油炸,得?耗费时间?去等待。
那边圣上和大公主走了,皇长子短暂思忖之后,决定给他们俩做两份饼。
一份原汁原味的酱香饼,一份内馅饱满的卷饼。
加肠加蛋加肉加菜的豪华大卷饼!
想吃哪种?就自己挑吧,反正咱们也不是吃不起……
最后做完交待旁边的人几句,叫他先守着摊子,接待后边的客人,皇长子自己端着刚做出来的酱香饼和卷饼们,往茶馆里?去寻圣上和大公主去了。
虽然?是冬季,天寒地冻的使节,然?而他长久地对着烙饼的热锅和炸东西的油锅,反倒不会觉得?冷,甚至于还有些热。
这会儿圣上再?去瞧这个儿子,就见他脸颊被油锅熏得?有点发红,额头上也小小地浸润着一点汗水。
他递了条茶馆的热毛巾过?去,关切道?:“先擦一擦脸吧。”
等皇长子接了,这才低头开始端详面前的两种?饼。
单说卖相,其实是很好的。
即便是简陋版本的酱香饼,也是用油烙了,底下一层香脆,上边那层柔软,酱料调制地微微发红,抹在上边,泛着柔亮的金。
侍从?们早从?茶馆里?要了两双筷子呈上。
圣上接到手?里?,夹了一块送到嘴里?,咀嚼几下,咽下去之后,赞许地朝皇长子点点头:“难怪那么多人排队,确实好吃。”
大公主没用筷子,垫着纸袋子吃豪华版的卷饼,也说:“是呢,好吃!”
皇长子挺胸抬头,面露骄傲。
骄傲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对——堂堂皇室亲王在街上卖酱香饼,是不是太有失皇室体统了?
他不由得?有点忐忑,怕被父亲骂,也怕被姐姐笑话。
他心里?边那点小九九在圣上面前,真是跟照镜子一样清楚。
圣上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幻,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你啊,该多想的时候容易少想,该少想的时候,又总容易多想。”
他说:“别?觉得?皇室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也不必觉得?诸如朝中的高官显宦,甚至是中朝的学士们有多了不得?,兴许他们做起事来,最后的结果还不如你做的这盘酱香饼来得?好呢。”
皇长子将?信将?疑:“是吗?”
圣上点点头,说:“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在神都城里?做过?生意,买卖可没你这么好。”
皇长子听得?讶异,不由得?问:“您那时候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圣上觑着他,意味深长道?:“在天桥上卖梨。”
皇长子:“……”
皇长子脑子里?轰的一声,险些没有当?场晕厥过?去。
再?度回神之后,他脸色涨红,不只是脸,耳朵脖子都开始热了起来:“阿耶,我……”
圣上好笑地看着他,到底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而是问:“在外边漂了这么久,有什?么感触没有?”
皇长子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这才道?:“就是感觉,从?前好像是被困住了似的,听到的,看到的,遇见的人或者事虽然?看起来都不一样,但实际上又都是一样的。”
“倒也不是有人真的把我关住了,而是身处的环境使然?,完全跟阶层之外的人隔离开了……”
他其实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的,自己说完回味了一下,都觉得?有些稀里?糊涂。
下意识瞧了父亲一眼,却见圣上也正看着他,笑微微地,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鼓舞。
皇长子平添了几分勇气,继续讲了下去:“京兆府里?跟我搭档的人是小庄,她不懂朝廷的礼制,不通圣人之说,不知道?近年来朝廷刊发的公文,字写得?也不好看,如果是从?前的我遇见她,估计看也不会多看的。”
“不,从?前的她,甚至于没有可能性会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现在的我知道?她很聪明,心肠很软,会愿意去帮助别?人,知道?我不灵光,但是从?来不会笑话我,而是不动声色地提点我、照顾我。”
“她做事很认真,即便没有人监督,也一板一眼。明明自己也没什?么钱,却愿意节衣缩食,照顾着几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
皇长子真心实意地说:“除了出身之外,她其实什?么都比我强,她能做的事情,或许是我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但是我又很幸运,因为?我投了一个好胎,即便我其实没有像她一样竭尽全力,只是随随便便地说句什?么,就能够做到她千辛万苦才能完成的事情……”
“从?前在朝中听事的时候,听宰相们与?您据理?力争……”
皇长子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来,带着对过?去自己的无?奈和感慨:“那时候其实是不懂的,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现在好像能够明白一点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好像也在想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说,然?而思虑之后,最终他还是讲了。
“很久之前,韩相公与?卢相公因为?承恩公府的案子在朝中与?您抗争,我那时候其实是不太理?解的,尤其是卢相公,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三都才子啊,怎么能当?庭……真是有失宰相风度……”
“但是现在再?去回想,倒是有点明白了。”
皇长子说:“两位相公不仅仅是在为?那个枉死的娘子抗争,也是要跟皇室、跟外戚所代表的强权相抗争,即便未必会赢,即便被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
“他们想让乱法的强权知道?,作恶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没有办法强逼天子低头,至少也要在舆论上将?那些暴虐的强权绞杀。”
“上位者的一念之差,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刘七郎酒后的一个恶念,葬送了一个无?辜小娘子的性命,也让她的家人伤心断肠。”
“如果不将?此事闹大,如果不去问责,如果连堂堂宰相都不敢吭声,任其妄为?,当?日枉法的只有一个刘七郎,来日更多的人见了前例,怕就不只是一个刘七郎了!”
皇长子讲到这里?,不由得?深吸口气,继续道?:“而纲纪一旦乱了,人心败坏,此后所酿成的苦果,杀一万个刘七郎,也不足以弥补!”
圣上听到这里?,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看着面前絮絮而谈的儿子,神色微妙。
皇长子瞟了一眼,心就虚了,不由自主地停了口。
只是他同时他又想:反正我也不想做皇帝了!
说你两句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打?死我?
……皇祖母会拦着的吧?
皇长子梗着脖子,鼓起勇气,开始给爹当?爹:“阿耶,我现在觉得?,承恩公府的案子,您断得?很不公平!”
大公主吃饼的嘴都顿住了,瞠目结舌,像是头一次见到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弟弟。
她心想:你怎么敢的啊,老弟!
少了一点智慧,但是却点满了勇气?!
已?经不满足于给弟妹们当?爹,也要给爹当?爹是吧……
真是倒反天罡!
皇长子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刘七郎杀人了啊,要是这事儿没人知道?也就罢了,偏偏闹到了政事堂,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您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包庇他呢?”
“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把他就地正法了,以正人心,平民愤啊!”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长子也不管,继续拍着桌子道?:“居然?还为?了他跟两位宰相闹成这样!韩相公被罢官,卢相公也进了京兆狱,朝臣们嘴上不敢说话,但心里?边会怎么想?”
“‘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这说的可是厉王啊,您难道?要做厉王吗?!”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长子见他不开窍,不由得?恼怒起来,拖着凳子往他那边坐了坐,继续道?:“就算您不管朝臣们怎么想,总也得?考虑一下身后事吧?”
“史书会怎么记载此事,来日到了底下,见到皇爷爷,他要是拿这件事来问您,您好意思吗?!”
圣上:“……”
皇长子说得?动了情,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局面,不由得?伸手?去狠拍圣上的大腿。
他慷慨激昂,指点江山:“阿耶,我现在想想,当?初乔少尹说我的话,拿来说您,其实也很合适!”
“因为?我的王妃先去找了人家的麻烦,所以她也被人找了麻烦,这很公平!”
“因为?您先护短,包庇承恩公府,惹得?宰相们心中愤愤,所以韩相公才会勃然?大怒,当?庭砸破了老承恩公的头——要是您不去包庇他们,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
“韩相公出事之后,您不忍心下狠手?惩治他,更不忍心杀他,但众目睽睽之下打?伤太后的弟弟,甚至于之后老承恩公还死了,您也没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直接赦免他——这个麻烦可是您自己给自己找的!”
皇长子贴脸开大:“要不是您要包庇刘七郎,您就不会把自己陷到进退两难的局面当?中去!”
圣上:“……”
大公主:“……”
皇长子还要说:“也就是因为?阿耶您自己立身不正,所以后来乔少尹带头排挤承恩公府,不参加他们家葬礼的时候,您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说话,只能忍气吞声地默认了!”
圣上:“……”
大公主:“……”
大公主小心地觑了一眼圣上的脸色,忍不住叫了声:“大郎,你是不是喝多了?赶紧去看看你的摊子吧,那边客人在等着呢!”
“我没有喝多,我都没有喝酒呢!”
皇长子很认真地说:“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为?我打?圆场,但我说都说了,你就让我说完吧——做人总得?讲道?理?啊,是不是,阿耶?!”
大公主:“……”
圣上瞧了大公主一眼,再?看皇长子一眼,点头道?:“你继续说。”
皇长子便心满意足道?:“也是因为?阿耶你理?亏在先,所以后来承恩公府连着死了好几个人,你都没法追究,中朝也不愿意管,是不是?”
“这都是咎由自取啊,阿耶,你一定要以此为?鉴,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了!”
大公主:“……”
大公主木然?当?场。
哪知道?皇长子也没有放过?她:“大姐姐,你有时候其实也挺爱护短的,这样其实不好,老三甚至于还不如刘七郎呢,不赶紧管一管,以后不定会出什?么事!”
“还有二娘,你太骄纵她了!”
“成天要这要那,眼高手?低,我衙门里?还有个尿罐子,她要不要?!”
“大姐姐,实话好说不好听——你要记住阿耶的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说着,他曲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大公主,刚正不阿道?:“你会盯着你的,永远!”
圣上:“……”
大公主:“……”
第 139 章
大公主单知道皇长子这个弟弟变了。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 短短数日而已?,他居然?变成了这样!
热衷于给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当爹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给亲爹当爹了!
你真是膨胀了啊, 老弟!
虽然?阿耶他一向都是个疼爱儿女的父亲,孩子?们真的犯了错也多?有包容, 但大郎你?今天干的事儿可不是犯了一点小错就能界定了——你?这是贴脸开大啊!
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皇长子?心里边其实也有点打怵,尤其是圣上一直都只是听,却没有做声。
只是他打怵归打怵, 心里边却并不十分惧怕。
因为他如今对于圣上这个父亲,并没有什么格外想要索取的东西,亦或者?说, 已?经到了无欲则刚的境地。
而在他的内心深处, 也并不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什么不对。
诸皇子?公主当中,皇长子?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 甚至于智商在兄弟姐妹当中处于偏后的名次, 但与此同时,他其实也是接受了正统皇室教育的。
在他的认知当中, 儿女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诲, 或者?行为不当, 父亲对此其实是存在一定过失的。
而身为子?女, “爱亲”这两个字当中, 其实也蕴含了子?女应当在父母有过时及时提醒的意味。
这并不是自下而上的不敬的指导, 而是在明知道父母做了错事, 有可能损毁声誉和操行时, 必须告知于他们的孝道。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有时候, 人的成长只在一瞬间。
醍醐灌顶,刹那天地通。
该说的都说完了, 圣上却迟迟没有做声,皇长子?有点心慌,倒是还算沉得住气,梗着脖子?没有低头?认错。
大公主欲言又止。
圣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儿子?看了好一会儿,头?一次觉得跟他说话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害怕吗,对我说这些话?”
皇长子?没有充大头?蒜,点点头?,如实道:“有一点,但是还好。”
圣上微微颔首,又问他:“是什么契机,让你?想说出这一席话来的?”
皇长子?见他好像真的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了,心下不由得有些欣喜,舔了舔有点干涸的嘴唇,带一点忐忑,一五一十道:“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京兆府出了一桩案子?。”
他简单概述了一下国子?学门前的事儿,重点提了曾元直审案的过程。
末了,皇长子?很有感触地道:“柯桃是跟白大夫住在一起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厚——我看得出来,京兆府那边的人里,我跟小庄其实都是后来的,白大夫他们才?是最?早跟乔少尹相熟的人。”
“曾少卿跟乔少尹的交情还算不错,虽然?认识的时间未必很久,但我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朋友,而不是单纯的同僚。”
“可是今日在堂上,事情涉及到乔少尹的亲朋时,曾少卿毫不容情,当场就把人给点了出来,老实说,我当时吓了一跳!”
圣上静静听着,到这儿时笑了笑,了然?道:“你?以为曾元直会包庇乔少尹的朋友。”
皇长子?点点头?:“我当时被惊住了,心想,他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这样一来,以后怎么跟乔少尹继续来往?”
“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乔少尹,只是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皇长子?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讶异,也有唏嘘:“乔少尹连看都没往堂上看,正低着头?在吃瓜子?儿!”
“没看白大夫,没看柯桃,也没看曾元直,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压根没把这当回事!”
“再之?后案子?结了,她再去跟曾少卿说话的时候,神?态也好,语气也好,都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圣上温和问他:“你?怎么想呢?”
皇长子?脸上甚至于薄薄地浮现出一点感伤来:“阿耶,从前,我心里其实是很骄傲的,我可是您的长子?,是当朝楚王、天潢贵胄啊!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间意识到,单论心性?,亦或者?品行的话,我跟他们差得太远了。”
“曾少卿可以不顾虑私情,公允断案,而乔少尹也完全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一点,我做不到,大姐姐也做不到。”
他叹口?气,说:“我小的时候,您虽然?也会查阅我的课业,但也就只是看一看罢了,而后来曾元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您有了空暇,却会亲自教他,提笔给他写很长很长的批注,老实说,那时候我是很不服气的……”
圣上瞟了他一眼,问:“现在服了吗?”
皇长子?当胸挨了一刀:“……”
他险些哭出来,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阿耶,你?是不是很想让曾元直来做你?的小孩啊?!”
“是啊,”圣上不假思索道:“你?才?看出来吗?”
皇长子?:“……”
皇长子?又挨了一刀。
圣上语气和煦,徐徐道:“你?知道你?七岁的时候课业是什么水准,曾元直七岁的时候课业又是什么水准吗?觉得我偏心,为什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呢?”
皇长子?:“……”
皇长子?真的要哭了:“祖母嫌弃我蠢,阿耶你?也这样……”
圣上听得有点讶异:“太后娘娘直接说你?蠢?”
皇长子?哽咽道:“嗯。”
圣上瞧着他,看起来很想说句什么的,只是见这家伙眼睛都红了,叹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最?后他重又把话题绕到了之?前的问题上:“你?看见了曾元直和乔少尹处置问题的方?式,因而产生?了触动,所以今天才?说了这一席话吗?”
大公主默不作声地给弟弟递了条手帕过去。
皇长子?说了声“谢谢大姐姐”,接到手里擦了擦脸,这才?继续道:“是啊,我不如他们,但是总可以跟他们学啊。做人坦荡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坏处。”
回想起先前离开京兆府时小庄射向他的糖衣炮弹,他也悄悄地汲取了一点力量,顺带着给自己打气:“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全无是处,多?多?少少也做了一点好事呢!”
皇长子?说的时候,圣上便静静地看着他,他向来是个温和沉静的人,此时此刻,眼底的那条长河好像也因这断断续续的长长的一席话而掀起了微澜。
最?终,他伸手去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皇长子?愕然?当场。
大公主也惊住了。
皇长子?慌张起来:“阿耶,其实,我,我有时候说话就是不会过脑子?的……”
父亲对自己发怒,他未必会怕,但是父亲对自己低头?,还主动道歉,他却觉得……
觉得十分的古怪。
也十分的不是滋味。
皇长子?下意识要站起来,肩膀却被圣上按住了。
他语气温和,手掌有力,微微笑了笑,既是对面前的孩子?说,也是在跟自己说:“我从前,有太多?自以为是的傲慢了,这其实是不对的。”
圣上说:“你?都能认清现实,有所改变,难道我却做不到吗?”
皇长子?:“……”
……又被扎了一刀。
皇长子?忍不住面露愤愤,道:“阿耶,你?刚刚说的这句话,就很傲慢!”
圣上瞧着他,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想了想,跟身边的侍从说:“晚点去支一笔款,给大郎送去。”
皇长子?赶忙推辞:“阿耶,我不缺钱的……”
圣上语气轻飘飘地道:“不是给你?的,到手之?后,你?寻个时机,把钱转给乔少尹吧。”
皇长子?稍显郁郁地“噢”了一声。
侍从低声问:“陛下,送多?少过去?”
圣上说:“给她支十年的俸禄吧。只听今日大郎说的这一席话,就很值得了。”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圣上再转向皇长子?,谆谆教导道:“你?心思耿介,这是好事,只是你?又不够聪明,好事就未必能永远是好事的。”
见皇长子?听得不平,委屈地皱起眉来,他一抬手,平静又不乏威仪地止住了前者?的话头?。
圣上定定地对上了皇长子?的视线,告诫他:“大郎,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
皇长子?听他说的严厉,不由得正色起来,下意识站起身。
不只是他,就连大公主也站了起来。
这一回,圣上没再阻拦他们,而是继续道:“你?如今在京兆府听事,有身份,有耿介之?心,便足够了,但你?不可能永远都这样。”
“你?近来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是因为你?的顶头?上司是乔少尹,她在引导你?走一条正路,可你?不能保证,以后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乔少尹,你?也无法?保证,你?与生?俱来的皇室长子?的能量是否会为人利用,误用到别的地方?去!”
皇长子?听得怔住,若有所思。
圣上知道他不明白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也未必想得明白那些政治交锋,所以此时此刻,他便要将话说得清楚明白一些。
“珍惜你?如今在京兆府的日子?,像乔少尹这样不存私心,不会将你?用在歪路上的人,是很难得的。”
说到此处,他短暂地思忖了一下,继而道:“我在的时候,也就罢了,等我驾崩之?后,若是没有遗旨留下,你?就不要再参与朝堂之?事了,效仿韩王叔,做个富贵闲人,就很不错。”
皇长子?听得怔然?,若有所思,又有点不明所以。
圣上见了,也只是笑了笑,说:“不懂没关系,照做就是了。”
大公主在旁,意欲言语。
圣上转头?去看她,神?色冷凝,语带训诫:“仁佑,不要许诺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除非这种许诺,本身就是政治阴谋的一部分!”
大公主脸色顿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见状微微颔首,又告诫皇长子?:“你?能有如今的快活日子?,是因为我是你?爹,父亲可以容忍孩子?,但是到了你?的兄弟姐妹主政的时候,你?只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不要去插手朝政上的事情,在权力面前,任何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问:“太后娘娘让你?学韩王,是不是?”
皇长子?下意识地应声:“是……”
圣上便告诉他:“我这一朝也就罢了,过火些也没什么。只是你?还没到韩王叔的辈分呢,到了下一朝,暂且学不了他的做派,看看我这一朝你?齐王叔是怎么做人的,这才?是你?下一朝该学的!”
齐王叔……
皇长子?听得若有所思,又有点小小地忐忑和害怕:“阿耶,我可是您的长子?啊……”
圣上平心静气地问他:“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难道比我和齐王的关系更亲近吗?”
皇长子?为之?默然?。
当然?没有了。
德妃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剩下的兄弟姐妹都是异母所出。
而当今与齐王,却都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子?。
皇长子?有所了悟,这时候,圣上语气平和地告诉他:“这就是我告诉你?,在没有一个如乔少尹一般头?脑清醒的人带领你?的前提下,不要涉足政治的原因。”
“如果齐王头?脑混沌,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在朝中坏我的事,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毕竟是同胞兄弟……”
后边的圣上没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但之?于皇长子?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皇长子?满头?大汗。
皇长子?瑟瑟发抖。
皇长子?:已?老实。
圣上看他把脸耷拉下去,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觉有些好笑:“慌什么?”
他说:“皇室需要在天下人面前营造一个兄友弟恭的假象,只要你?不揽权,别的干什么不行?”
换言之?,就是让皇长子?以后只当爹,别做事。
皇长子?听懂了,不由得有些黯然?:“可是阿耶,我真的想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谁还没有一点志向呢。
圣上轻叹口?气。
良久之?后,他伸手去摸了摸这傻小子?的头?,不无唏嘘地道:“在乔少尹手底下历练了这些日子?,倒真是有些曾元直的样子?了。”
皇长子?受宠若惊:“啊?”
圣上微笑着又补了一句:“是说你?的性?情,并不是说你?聪明的意思。”
皇长子?:“……”
皇长子?木然?道:“……噢。”
第 140 章
皇长子有点微妙的委屈。
凭什么都说我不聪明啊!
就算是从前不聪明, 现在呢,难道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忍不住弱弱地为自己分辩了一句:“阿耶,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不聪明吧……”
圣上怜惜地看?着他, 摸了摸他的头:“大郎,你要是真的进了朝堂, 会被当成傻子玩的。”
皇长子:“……”
皇长子不平道:“阿耶,您凭什么这?么说啊,我——”
圣上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最开始跟我说话的时候, 是要议论你聪明还是不聪明吗?”
皇长子听?得懵了一下?。
圣上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难道你不是在就刘七郎和承恩公府的事情,在对我发起质疑吗?”
皇长子:“……”
圣上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你没发现从上一章开始,我就把话题引偏了吗?”
皇长子:“……”
圣上觑着他, 微笑着给出?了答案:“你没有发现, 你完全被带偏了思路,从质问者变成了疑问者吗?”
皇长子:“……”
圣上温和地询问他:“现在你还觉得自己聪明吗?”
皇长子:“……”
皇长子回想一下?, 愕然发现这?居然都是真的!
他木然道:“阿耶, 你真的好狡猾啊……”
圣上微笑不语。
皇长子脑子木木地坐在那儿,再细细地想了想今日父亲说的话, 忍不住问了出?来:“阿耶, 乔少?尹到底是什么来历?我觉得, 她好像不仅仅是越国公夫人那么简单的……”
……
京兆府。
乔翎从包府折返回去的时候, 崔少?尹那边已经?把京兆府这?边的结案文书拟好了——虽然马司业这?案子的归处在大理寺, 但毕竟京兆府这?边也参与了, 按制也是要写?结案文书的。
乔翎很不好意?思, 一个劲儿道:“找个时间, 我来请客!”
自己的事情, 倒是叫崔少?尹代劳了。
崔少?尹也不在乎,笑呵呵地应了, 再觑一眼时辰,说:“乔少?尹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来都来了,索性再等一等再走,天黑之前,京兆估计也就回来了。”
乔翎也说不急,指了指旁边值舍:“这?儿还有我的人在做事呢。”
崔少?尹了然道:“今早晨京兆交待的事儿?”
乔翎点点头。
李九娘在这?儿坐了一个大半个下?午,工作初见成果。
她没有对照地图,按照神?都城内的工坊布局来调查工坊主们的背景,而是专程请人往京兆府的户房去调来了纳税及减税记录,先从大户开始清查。
见乔翎面露惊奇,李九娘又细细同她解释:“纳税多的,必然是大工坊,而能在神?都城里?闯出?名声来的,背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的,那些符合减税政策的,其?实?也是如此。”
乔翎又问:“万一有大工坊偷税漏税呢,那不就漏了吗?”
李九娘理所应当道:“那不是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收拾他们?”
乔翎不由?得“嘿”了一声:“这?倒也是!”
李九娘记录了神?都城内排名靠前的一百家工坊,后边跟着工坊的所有人名字及其?住址,身负官位的,也一并备注上了。
“其?中必然有许多是高门大户的家仆,至于究竟是哪一家的,就需要乔少?尹自己去查了。”
李九娘并不谙熟神?都城内的高门,但是她知道这?对乔翎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里?边应该也有越国公府的人,太太回去随便寻个负责家里?生意?的外管事问问,就能有结果的。”
乔翎摸着下?巴,目露精光地看?着她。
李九娘被她看?得莫名,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乔翎摇头:“不,没有。好极了。”
她笑眯眯道:“今天的事儿就到这?儿了,辛苦啦,你回去吧。明天别忘了按时来上班。”
李九娘狐疑地看?她一看?,应声去了。
那边崔少?尹过来,探头一瞧桌上细细写?明关系、列出?表格的文书,立时就明白了,拍案道:“真是天生的打工圣体啊!”
乔翎深以为然:“是吧,是吧!”
两?人对着这?份文书唏嘘了会儿,外边京兆府那边狱头使人来回话,先前乔少?尹带回来的张家夫妇已经?关了几日,是继续关着,还是怎么着?
乔翎当下?叫上白应,往京兆狱那边去了。
张家夫妇原是一对无赖,不然也干不出?假意?送养儿子,多年后又来寻亲,意?欲鸠占鹊巢这?事儿。
只?是他们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叫扭送到监狱里?边安安生生蹲了几天,连吃几天萝卜加稀饭,这?会儿眼见着老实?了。
乔翎叫人提了他们出?来,翻到自己先前写?下?的问题本那一页,挨着一个个开始询问。
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有谁知道他生来脚下?就有七颗如北斗星一般排列的痣?
后来,是谁意?欲买下?这?个孩子,又是谁鼓动他们将这?孩子送养给钱家夫妇?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但夫妻俩倒还记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讲了。
孩子具体是什么时辰生的,生产的时候只?有他们夫妻俩和隔壁邻居家的陈婆在。
陈婆并不是产婆,只?是她自己生了七个孩子,也给儿媳妇们接生过,有一点经?验,知道王氏生产,就过去搭一把手。
乔翎问:“陈婆知道你们儿子脚底下?有七颗红痣吗?”
王氏这?会儿也猜到或许这?祸事是那七颗红痣惹出?来的,脸上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凄苦:“她知道,不只?是她,附近的邻居,惯去的铺子老板,乃至于走街串巷的小贩,想必都是知道的,我们压根也没瞒着……”
民间对于神?鬼之事多有讲崇,张家夫妻自觉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孩子,多有骄矜之色,免不得要宣扬出?去,叫人高看?一眼。
但实?际上,这?东西就跟属相一样,又不是说你属龙就真能成龙了,多数人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问题在于,也有少?数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继而意?识到这?对夫妻阴差阳错,诞下?了一个命格异常贵重的孩子。
乔翎有点遗憾。
因为消息既然是张家夫妻俩主动传出?去的,且传播范围也不算很小,那就很难从消息来源方向的寻找幕后之人了。
她紧接着又问起要买下?那孩子的人是谁。
王氏痛苦不已:“我们没有见过那个人。”
她说:“是我丈夫常去的那家酒馆里?的老板打发了伙计来问,说有个行商听?说了我们家的事儿,因为家中妻妾无子,他也上了年纪,不想过继偏远宗族的孩子,让人侵吞家产,所以就想买个孩子,当成外室生的,带回家去……”
孩子的买主不想跟孩子的生身父母见面,这?也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防的就是来日养子的亲生父母如张家夫妇一般上门认亲。
王氏的丈夫也说:“我们一不知道那行商的来路,不敢把孩子给他,二来……”
他有些讪讪:“以后想找,不也找不到了吗。”
所以这?事儿最终作罢了。
乔翎的神?色有些凝重。
白应在旁,低声问她:“是否需要找人去问一问酒馆老板当年之事?”
乔翎叹口气?,道:“还是去问一问吧,不过据我猜测,那老板多半已经?不记得此事了。”
幕后之人做事很妥当,至少?在意?欲买下?张家夫妻俩孩子这?事儿上,没有露出?什么痕迹。
因为是酒馆老板支了伙计去问的——如果那人真的露了痕迹,亦或者花了大价钱说动老板去做此事的话,酒馆老板会自己上门的,而不是随意?打发一个伙计去问。
乔翎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了出?来:“那当初又是谁鼓动你们把孩子送到钱家去的?这?总不至于不认识了吧?”
夫妻俩对视一眼,俱都是垂头丧气?。
乔翎不由?一惊:“别说你们真的不认识啊!”
真是陌生人的话,怎么可能把事情办成?
“那倒不是,”姓张的男人摇了摇头,涩声道:“他叫赵武,因为右手有六根手指头,所以都叫他赵六指,我跟他是赌钱的时候认识的,还算相熟,时不时地也会去彼此家里?边吃酒……”
王氏默默地接了下?去:“是他跑到我们家去说了钱家的事儿,我们才起了这?个主意?。”
顿了顿,又恨恨道:“为了这?个消息,我们还给了他钱呢!”
乔翎眼睛一亮,再想到他们夫妻俩先前的做派,那点光不由?得暗了下?去。
果不其?然,在问出?来之后,张家夫妻俩告诉她,那之后没过多久,赵六指就掉进河里?淹死了……
出?于一点情分,赵六指下?葬的时候,他还去随礼了。
线索就此又断了。
乔翎不免有点灰心。
从京兆狱里?往外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低迷。
白应见状,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两?个香蕉来,自己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递给她:“吃吧。”
乔翎鼻子动了动,觉得这?味道还怪好闻的,道了声谢,接到手里?,剥开之后开始嚼嚼嚼,吃香蕉。
俩人一边吃香蕉,一边顺着台阶往外边走。
关押张家夫妻俩的牢房,位于地下?。
白应一边慢腾腾地吃香蕉,一边说:“赵六指多半是被灭口了,其?实?,这?对查案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乔翎听?得怔住:“啊?”
她下?意?识说:“可是线索断了啊!”
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白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死人永远都不会说谎。”
说完,他如微风一般,极淡极轻地笑了笑:“而你,有李九娘啊。”
乔翎脑袋上“啪”一声点亮了一个灯泡。
她举起手里?边吃了一半的香蕉,以一个自由?女神?的姿态,由?衷道:“白大夫,你简直就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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