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登基第二十三天◎


    “那便是预备与民争利, 或者抢夺土地?”


    那人仍旧梗在原地,原先因为小皇帝爱惜卷宗而升起的一丝好感立时消散,丝毫不肯服软, 也不害怕说出这话后自己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日前醒来, 不知为何, 他对如今的“皇帝”再无敬重, 甚至动了早些辞官回乡的悲观想法, 数年在架阁库内研究宗卷的成果,竟全然不顾了。


    明慕持续震惊:“也、也不是啊?”


    他知道先帝似乎风评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倒也没什么人说,文官在这方面都很隐晦, 不会明说,而记录的文书也很含糊。


    现在一看,网罗罪名、侵占土地……简直无法形容。


    “除了这些, 恐怕微臣没什么没什么能帮到陛下。”


    那人行礼,欲图再次回到架阁库之内, 继续翻看宗卷。


    “你等等。”明慕彻底被这人闹糊涂了, 自称也忘了, “我有别的事要问你。”


    他往前走了两步, 阚英闪到一边给他让路——虽说他不喜欢这人的态度,但陛下决定的事,他从来不会反驳。


    明慕简单说了早上的遭遇, 只问:“我气不过,想罚她,可有方法?”


    “陛下坐拥天下, 何必为这点小事来寻微臣?”那人似有不解。


    这点小事, 陛下连罪名都不需要编造, 直接让人压入牢狱,最多几道弹劾奏疏,何必费心思寻个罪名?


    “这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明慕很认真地反驳,不知不觉又走近了一点,“权力不是满足私欲的工具,不能乱用。”


    相较而言,古代封建君主的权力非常大,越中央集权的朝代,越能左右王朝的命运。先帝只是求仙问道了十几年,朝野上下,乱象就已经够明显了。明慕必须学会控制,才能不加重这种乱象,也不至于在权力的深渊中迷失——


    予取予求的感觉会让人上.瘾。


    架阁库内光线较暗,明慕流出了稍显落寞的神色,转瞬即逝。


    “既然大人在忙,朕就不打扰了。”明慕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觉得失望,预备离开。


    “陛下。”


    那人忽地出口,恭敬跪下:“臣刚才口出狂言,请陛下恕罪。”


    明慕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事啊……”


    “若陛下若只想叫那位先生吃个教训,微臣倒有一个想法。”那人俯跪在地上,心却在一下一下地狂跳,原本被他强行埋葬的想法此刻重见天日。


    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么一位愿意克制自己的君主吗?


    倘若天子一意孤行,将自己的想法凌驾于律法之上,那律法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目前律法却有不足,孔子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饶是如此,臣在翻阅宗卷时,仍见到不少子女被父母殴打致死的案件。”


    偌大的架阁库中,只能听到这位区区正九品检校的声音:“古人有云,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对师生之情极为看重,因此,师者过度惩罚学生也不在少数,如郡主今日经历……时有惨案发生,揭露甚少。


    “陛下能想到此处,于国于家,都是极大的幸处。”


    “然律法更改,何其困难……”那人话语一顿,意识到自己多言,便转了话口,“陛下想要小惩大诫并不难,可以治她‘不敬’之罪。”


    “不敬”在古代倒是很常见的刑罚理由,冒犯到一切有关皇家的人或者事物,都能算不敬,例如今日,那位先生见到明慕后没有行礼,反而出言呵斥,自然是大大的不敬。


    而以此罪入狱,刑期自由明慕而定,少则数日,多则数年。


    明慕不死心:“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和动用强权似乎也没区别啊。


    那人沉重地摇了摇头:“律法中没有确切说明,陛下。”


    “好吧……”


    明慕得了确切的建议,倒是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问:“听你的话,你对如今的大盛律令很有不满?那朕给你准备人,你能交出一份让朕满意的新律吗?”


    那人猛然抬头。


    时人多夜盲,那人也是在架阁库许久,才能在暗中视人,方才能看清少年天子脸上的神情,此时也能。


    陛下眸色认真,目光湛湛,以陛下的性格,绝不会用这个开玩笑。


    “……臣遵旨。”


    不论以后会如何,那人此时重重点头,承接过这项堪称旷古烁今的巨大责任——他要填补律法,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好,朕会尽快叫内阁安排,你叫什么名字?”


    直至对话结束,明慕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回陛下,臣名商绳己。”


    ——


    回去的路上,明慕还在想着这个名字。


    明慕喃喃自语:“绳己,是叫他约束己身吗?倒是很适合。”


    阚英倒是问:“陛下,奴婢倒有一惑。”


    这句问话半真半假,主要还是为了试探小皇帝对他的想法,放在以前,阚英想知道答案,自有无数种旁敲侧击的方法,怎么可能就这么问出口?


    “什么?”


    明慕倒是没发现阚英的小九九,对方照顾他许久,事无巨细,一开始还会别扭,现在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有些依赖,不知不觉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


    面对自己人和外人自然是大大的不同。


    “奴婢是想问,这律法自太祖至今,又没出现什么疏漏,为何要更改填补?”


    “嗨呀,打个比方,好比一个代、咳,衣服,最开始穿崭新崭新的,越穿越破,自然要在上面打补丁。”明慕试图比划,他最开始差点把代码两个字秃噜出来,还好及时改口,用了衣服作比喻,“太祖时国朝不稳,所以行峻法,制户籍,强行压住。百多年来,人民安居乐业,在所居之所代代生根,所以需要更改——”


    说着说着,明慕最开始的模糊想法也逐渐明晰,语气稍显激动,最后戛然而止。


    “——就是,可能需要的时间比较长吧。”


    刑部已经算是总结了天下重型案件,但相较于偌大的盛朝,仍是杯水车薪,想到古代不太发达的交通模式,明慕揉了揉脸。


    又一个五年计划。


    计划表上又增加了一件事。


    饭要一口口的吃,路也要一步步走。


    “回去之后,我便写信给金陵,不说全部治理,起码那几个冒头的,得尽快解决。”


    明慕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困意上涌,倚靠在车厢内壁,脑子却停不下来。


    从燕都至金陵,多走水运,若是顺风,四五日便能到,就算是逆风,也不会超过半个月。他让仪鸾卫送信去,一来一回最多一个月。


    时间又不能这么算。


    私人书院的治理不算简单,与江南地方豪强息息相关,想要根治需从多方下手。金陵六部大多都是混日子的养老官员,想叫他们出力需费一番功夫。


    得叫人盯着。


    所以得细细挑选仪鸾卫……


    之前寿昌伯时间被撸下去的官员才找了填补,燕都人手不够啊……


    一件件事情飞速略过,明慕忽然开口:“回去看看庆华宫可需修葺,我预备叫明璇进宫住。”


    下一辈就这么几个独苗苗,还是得看好了,不能叫今天的事再次发生。


    阚英心中一凛。


    宫城中轴线是帝王和皇后的居所,名为宣政宫与太平宫,太平宫左右是东西六宫,而宣政宫两侧则是太和殿与庆华宫。


    明慕入宫时,不喜先帝居住过的宣政宫,选了一侧的太和殿作为起居之所,另一侧的庆华宫,住着的可都是储君啊。


    因为那个梦境,阚英不大愿意叫先帝遗腹子登基,可是让明璇郡主,他也不太乐意啊!


    况且陛下喜欢世子,梦中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个世子简直可恶、可恨!


    “陛下,庆华宫地位不同一般。”阚英斟酌着语气,“让郡主去南三所也无不可啊。”


    南三所是皇子皇女们居住的地方,让郡主过去住,不算出格。


    时间久了,明慕倒也能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眉目狡黠:“我知道庆华宫的地位,正因如此,才要让郡主住过去。”


    “他们都那样小,五岁的年纪,能知道什么好歹,别叫别人移了他们性情。”好的引导是孩子们的第一任老师,后宫那个孩子有生母照顾,处处看管,比远离母亲的明璇强多了,所以明慕对明璇更上心。


    “再者,我还年轻,立储之事不必着急,要是让我发现他们忙于内斗,不肯做正事……哼哼。”


    明慕威胁地哼了一声,伸出拳头,锤在马车的小桌子上,连声响都没发出:“我可不是好惹的。”


    这点,陛下属实多虑了。


    阚英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取了绢帕,轻轻给明慕擦手,声音柔顺:“陛下年富力强,有进取之心,礼贤下士、又博古通今……那起子腐儒敢不敬重陛下,才是愚不可及。”


    因为他接近陛下,心里隐隐有股感觉:陛下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了不得。就算有梦境□□,他们行事时最多考虑五十年、一百年后。可陛下的行事作风,无疑不朝着几百年后去的。


    陛下似乎能看见更久远的未来。


    突兀地冒出这个想法后,阚英手上一抖,绢帕飘落在车厢地面上,细微无声。


    明慕侧头问:“怎么?有不舒服吗?”


    “没有,陛下,奴婢一时失手。”阚英将绢帕捡起来,叠起来放在一旁,“奴婢也得了眼花手抖之类的老年病,陛下可要开恩,容奴婢继续伺候。”


    “怎么会,你还这么年轻。”明慕果然被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没有追问,而是心生感慨。


    对方看起来只比他大几岁,行事却稳重得不行,明慕一个眼神就知道需要什么,堪称天衣无缝,甚至太和殿伺候的小宦官都练出了一身好本领。


    他最开始还不喜欢身边有人这么密切地跟随,什么事都自己来,如今已经习惯成自然,完全无所谓了……


    时间果然会润物无声地改变一个人。


    见陛下转移了注意,阚英悄悄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秘密。


    纵然身死,他也要保护陛下。


    ——


    回宫时,天色已晚。


    明慕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只随便对付两口,便要去写口谕,尽快让仪鸾卫去金陵。


    阚英好说歹说,也只让他多吃了半碗。


    宫中崇尚少食养身,一碗也只有少少的一点,几口就没了,能顶个什么用?


    阚英都快愁死了。


    “掌事,咱们要做些什么啊?”


    一个年幼的小太监屁颠颠跑过来,追着问,一般陛下去处理政事时,便不要他们近身伺候,特别是夜晚,直接能去休息。


    可他们因为之前干多了活,反而不安心——这天还亮着又没黑!


    “去看看庆华宫,若有什么损坏或者需要修葺的地方,赶紧报上来!”


    阚英挥手,打发走了这群歇不下来的皮猴。


    在御前伺候的都认得几个字,就算不认字的,记性也好,大差不差地都能说出来。


    庆华宫多年未曾有人居住,只每年简单修建过,肯定不能就这么住人,要上新漆、补砖缝,起码要修整半个月。


    郡主府原先的下人们都拉走了,宫里有不少照顾过幼儿的老人,甚至有当年照顾过大长公主的女史。


    既然知道此人存在,阚英便不打算找其他人,只点了这位,又并了大小宫女共十六位,还有些干粗活的洒扫太监等,一并送去了公主府,好替换原先送去的人。


    小太监去后宫找人时,正巧在大路上遇见了,不至于再绕去六尚局。


    “钟姑姑!”


    小太监高高兴兴喊了一声。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在内宫,人人都得给他一个面子,哪怕是先帝时再得宠的妃子,也不得不给他个笑脸,见到时多给一捧金瓜子。


    “哟,原是梁小公公。”大姑姑嘴角扯出一抹笑,“有何贵干?”


    她堂而皇之地在中间停下,身后几个女官也不敢开口催促。她们虽是汪娘娘宫里伺候的,但也清楚如今的形式……娘娘没有母家依靠,只有小殿下,见陛下的样子,似乎对这孩子不管不顾……


    内宫皆由资历最深的方娘娘管着,先帝生前,她不受宠,如今倒是因为资历掌管内宫,汪娘娘暗地恨了许久,这次月子期间,不由分说地指了先前照顾过长公主的钟姑姑,要她来照顾小皇子。


    钟姑姑可不想去!


    不说踩高捧低,她以前照顾过大公主,先帝后来看不惯她,底下人让她去六尚局做了十几年苦工,现在又要去照顾先帝的孩子?汪娘娘疯了不成?


    “陛下预叫郡主入宫住,现下公主府缺人手,让您带人去帮衬。”这小太监倒是聪明,不该透露的一句没说,重点又说得明明白白,“郡主是大公主的孩子呢。”


    “诶呦,这个老奴且清楚!”


    钟姑姑瞬间眉开眼笑,陛下的命令谁敢违逆?哪怕去陛下一时兴起养的猫儿狗儿,也比去汪娘娘的宫里好!


    “贵英姑娘,你也听见了,陛下找奴婢有事,奴婢得过去。”钟姑姑对身后的女官道。


    贵英掩藏在袖子下的双手微微发抖,行了个屈膝礼:“自然以陛下为重,我这便回去禀告娘娘,麻烦姑姑了。”


    大姑姑跟着小太监去了后面的尚六局,选出十几个干活麻利、性子活泼的小宫女们,一连串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地从宫内去了公主府。


    后宫的动静自然逃不过汪娘娘的法眼。


    贵英回了永宁宫,站在殿外,刚刚踏进去,便从里面飞出来一个瓷杯,重重砸在面前,碎了一地。


    她身形颤抖,跪在前面的碎瓷片上,一下一下地磕头,露出的双手乃至手臂,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什么都要和我争、什么都要和我争!”


    里面传来尖叫声,紧接着是幼儿尖锐的哭泣。


    一时间,殿内乱作一团,没人顾得上门口跪着的女官。


    盛朝女官选拔严格,需要经过层层考核,才能拥有在内宫行走的资格,甚至在本朝之初,女官还有参政的权力。


    只是帝王偏宠宦官,女官的地位一再下降,如今只与普通宫女一般……连照顾过大公主的钟宫正都能被贬去十多年,更何况她呢?


    贵英想到之前娘娘的喃喃自语,颤了颤肩膀。


    “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不成体统。”方娘娘皱着眉,看着永宁宫这边的乱象,要不是先帝将她俸禄往上提了一层,又嘉奖了母家,她可真不愿意趟这摊浑水。


    她年龄偏大,有些瘦,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不近人情,因着这个,先帝一直不喜欢她,反而更喜欢年轻妃嫔。


    “奶娘呢?怎么不去照顾皇子?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


    她一进来,立刻成了宫里的主心骨,小宫女们纷纷动起来,收拾的收拾,哄孩子的哄孩子。


    汪娘娘有些不甘心,恨恨地咬唇:“这是本宫的宫殿,你凭什么支使我宫里的人!”


    “你以为本宫愿意踏足?”方娘娘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这人仗着自己怀有身孕,在内宫横行无阻,先帝也奈她不何,现在失了依仗,还是这么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本宫会和掌事姑姑说,重新安排照顾的宫人。”方娘娘特意去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小皇子,见他没事,预备离开——这已经成了她的日常惯例,“妹妹还是冷静些,养好身体再说。”


    做完这些,她便面不改色地从永宁宫离开,路过跪在门口的女官,倒是脚步一顿,最后也没说什么。


    “一个个都来欺负本宫,压在本宫头上……”


    汪娘娘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此时竟委屈地哭了出来,由宫人抱来了襁褓中的婴儿,尖尖的指甲戳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刚被哄好的孩子瞬间又开始大哭。


    “明琮、琮儿,母妃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争气……”


    原先平静下来的永宁宫又充满了喧闹。


    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的声音,方娘娘一阵头疼,没有再返回的意思。


    今日已经确定那孩子没出事,她再懒得过去了。


    “娘娘,若是陛下让……那位殿下……”


    她身后的小宫女快走几步上前,低声询问。


    “陛下不会的。”


    方娘娘面色沉静,眼看着面前的广阔宫路,语气坚定:“陛下如今十七岁,怎会这么早便开始考虑储君之事?再者,大公主的孩子已经来了燕都,未尝不能一争。她依仗这个孩子做着太后的美梦,甚至叫人于朝堂之上挑拨,依我看,迟早有跌跟头的那天。”


    小宫女似懂非懂,又问道:“等陛下大婚,他的妃子们会到后宫吗?”


    先帝虽自诩道人,但后宫妃子不少,东西六宫几乎塞满了,若是有新人加入进来……还真不一定住的开。


    方娘娘想到这个头疼的问题,略略叹气①。


    ——


    明慕完全不知道已经有人开始操心他的婚事了。


    他写完信,预备叫宫人拿给东门亭,让他组织人手去一趟金陵。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紧接着传来阚英模糊的声音:“陛下,金陵有一封加急奏疏。”


    金陵?加急?


    这两个词居然能放在一起?


    他穿越了?夏汛开始了?


    “进来。”


    明慕思绪乱飞,好的不好的统统都想了一遍,最后看着摆在书案上的奏疏,鼓足勇气打开。


    “金陵六部尚书联合上奏……”


    六部都参与进来了,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


    明慕更加严阵以待。


    忽略前半截请安的废话,直奔重点:“……江南辖区内,私人书院不计其数,臣等分别命令取缔、整改等,乱象一清……”


    什么?


    明慕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重新翻了一遍,内容的确是整改私人书院。


    他看了看奏疏,又看了看桌子上已经备好的信件,心里简直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是,这些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信件还没发出去,你就跟我说整改好了?


    【作者有话说】


    ps:这里列个说明,防止误解:目前知道明慕和任君澜谈恋爱的只有一小撮人:做了预知梦和两人的亲朋好友,在大婚昭告天下后,所有人才会清楚:明慕不会有其他妃子,只和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pps:本文无历史原型,背景杂糅了好几个朝代,有bug轻拍otz


    ppps:文案写了哦,本文三条时间线:第一条是臣子的梦,明慕成年后登基自刎殉国(新科状元也在这条线,但是因为籍贯,被刷下去了,根本没有出场的机会);第二条是任君澜的梦:明慕年少登基积劳成疾。正文是第三条时间线(绝对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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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登基第二十四天◎


    能少干活确实是好的……


    但是……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这是第多少次了, 当明慕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突然被通知:这件事我们已经做好了!


    他捏着奏折,有些凌乱。


    “能减轻工作量不就是好事, 还得寸进尺了。”明慕喃喃自语, 继续翻看奏疏。


    里面将学子动向、舆论、钱财来源、田地等列得一清二楚, 逻辑清晰, 处理方式也可圈可点, 除了最开始的请安话语过于冗长,简直是一封挑不出缺点的好奏疏。


    不仅如此,金陵仪鸾卫的信件也一并送来,仪鸾卫有监察百官的职责, 和金陵六部是两个部门,隐隐有水火不容之势,信件中虽然没有贬低的话语, 倒是介绍了他们的手段:绝没有奏疏上写得那么正义!反而恐吓、威胁,无所不用其极!


    明慕看着看着, 甚至笑出了声。


    江南文风兴盛, 相对而言, 各种话本或者杂剧也很多, 因此,凡是读书人,都能写两笔补贴家用。依明慕看, 这两封倒是很有话本风格。


    他将看完的奏疏放置一边,将原先准备好的信件夹在一起,想了想, 写了一封表扬信。


    工资和福利是要加的, 开内库都得补上, 除了物质激励,精神激励也很重要!


    表扬信一式两份,一份明天早朝拿去宣读,另一份则是送往金陵六部。


    明慕甚至有些飘飘然:之前卜大人说金陵六部尚书只混日子了事,户部尚书还算干点活,看看,这分明很勤快嘛。


    ——


    第二日早朝,除了原先的官员,勋贵们也支棱起来,早已不觉得早朝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了。


    小皇帝穿着厚重的朝服登上金銮,后面的臣子看不清帝王的容貌,站在前面的,倒是很容易发现:


    陛下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些。


    小皇帝虽正值年少,但身体一直不够健壮,宫中集合了天下顶尖药膳和药材,也有数不清的珍贵食材,偏偏没能养好陛下的身体。


    卫国公想到昨日的意外,心里更是提起一万分的紧张,盘算着家里做饭好吃的厨子,准备些不同口味的素食,免得小皇帝吃腻了宫中的饭食……


    “今日,朕有一件事想分享,阚大伴,念吧。”


    小皇帝声音轻快,头上冕冠垂下来的白玉珠子轻轻晃动。


    陛下是有什么新想法?近日确实要准备春汛,听说新来燕都的郡主要去宫内居住……


    几位高官心中想法不断。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小皇帝对金陵六部的表扬。


    尚书们:……


    勋贵们:……


    不是,他们凭什么啊到底?一群混子,还能叫陛下夸上了?


    他们耐着怒意听完,发觉还是私人书院那事,心中怒火更甚,一向冷静的卜祯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之前和陛下说私人书院不好处理,是因为金陵尚书不管事、地方豪强势大、书院有朝中势力,再加上燕都和金陵距离极远,燕都不好管控罢了!


    现下他们将朝中势力一网打尽,让殿试平稳渡过,却让金陵摘了这个桃子!他们本地的官员自然和本地的豪强有勾结,行事方便,处理起来,自然比燕都简单。


    一群人简直越想越气,捏着鼻子听完这封“表扬信”,听说小皇帝还要将信送到金陵去,心里简直能怄死。


    “陛下,臣有本奏。”卜祯率先出列,清晰地汇报近些日子朝中筹备的各项事情,如棉甲、黄河春汛等。


    他说完,又有其他大人出来补充,甚至卫国公这位刚参与朝中事物的勋贵,都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嘴。


    好奇怪……


    明慕觉得自己仿佛在面对一群小朋友,看见隔壁班得了小红花,于是叽叽喳喳地说自己也想要。


    太怪异了,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内阁首辅、各部尚书,明明都是很严肃的性格,一心为国为民,他这么想就很不尊重人。


    “诸位爱卿辛苦了。”明慕缓声鼓励。


    官员们期待地等了半天,只有这一句。


    ……不是?


    陛下肯定是没错的,有错的一定是金陵!媚上欺下,巧言惑主!


    早朝结束之后,不少人愤愤回家,打算写信痛骂金陵同僚,必须一天一封!毫不手软!


    上午是例行的授课。


    明慕随意吃了几块糕点填肚子,溜溜达达地去上课。


    缪太傅早已准备好了今日的授课内容,见到小皇帝的身影,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陛下今日在早朝,可是吓了不少人一跳。”


    “一封表扬信罢了,能算什么?”明慕不以为意。


    表扬信、感谢信、锦旗……琳琅满目,现代几乎都看遍了,哪有什么新奇?


    甚至受到老板表扬信后还会私下里吐槽:又准备pua了。


    “这不大一样。”


    帝师耐心地教导:“若论起来,满堂诸公,做得事不比金陵更多、更完善吗?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免得伤了诸公的心。”


    “再者,能叫他们的一句陛下的夸赞,已是侥幸,何德何能,叫陛下专门写这么长的文字?”


    明慕若有所思地点头。夜晚果然比较容易冲动,他本意是叫金陵那边好好保持,不要泄气,没想到会引发这么一串连锁反应。


    所以早朝那会子,诸位大臣迫不及待地禀告诸事,真的是为了那封表扬信?


    明慕叹了声,似有愧疚:“我会找时间补上的。”


    两方不能厚此薄彼,得保持平衡。


    只是历史书上,帝王平衡两方势力,不都是为了巩固帝王权威?到他这怎么跟幼儿园分小红花一样……


    “陛下不必因此劳神。”


    缪太傅看着小皇帝,轻声道:“臣见陛下,仿佛清瘦了。”


    明慕最初入燕都时,下巴就是尖尖的,身形单薄,稍大的风都能把他吹走;后来宫内倒是慢慢养好了,稍微结实了一些,现在又瘦了下去。


    他摸了摸下巴,只触到一片光滑细腻:“是吗?”


    听语气,仿佛有点开心。


    “这是因为我在长个子!”


    按照后世的算法,明慕大概才一米七多,不到一米八,原先还想等他有能力自由吃东西的时候,会不会已经过了长个子的年龄。


    现在当了皇帝,第一个好处是吃东西自由,明慕严格按照蛋白质、维生素等摄入量补充,虽然不能吃肉,可他感觉身体还不错。


    他现在超级自信:“我身体很好,太傅。”


    以后说不定能和澜哥一样高!


    虽然澜哥目测一米八多……马上往一米九狂奔……


    “是吗?”


    缪太傅半信半疑,微微侧头,瞥见立于一侧的阚英,只见对方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果然不可信。


    “说起来,太傅介意多一个学生吗?”明慕想到小外甥女的教育事业,连忙问。


    缪太傅立时联想到昨日的传闻:“是教导郡主的先生出了问题?”


    明慕点头,很是不忿:“叫一个小孩子跪地读书,有没有师德……我预备让郡主同我一起念书,还有骑射。”


    他只是跳过了蒙学,从基础开始讲解,甚至练字还是很基础的大字,昨日看,郡主的学习进度和他差不多的。


    “最开始预备让她旁听,最好缓一段时间……别因为这个厌学就好了。”小皇帝叹了口气。


    分明自己岁数也不大,反而操起这个心了。


    缪太傅有些忍俊不禁:“自由陛下安排,不过,让郡主来念书,可要安排伴读?”


    皇子皇女入学,都会安排年龄仿佛的伴读,多从母家或者父家寻找,也是他们的第一笔政治资源。


    郡主父家不显,陛下对郡主的态度,倒是能从伴读人选上看出……


    “我也能找伴读吗?”


    明慕眼睛一亮。


    他事情多,不一定有时间每日去临西王府,若是让任君澜来当他的伴读,岂不是每天都有正当理由进出宫闱?


    只是可惜,对方尚在禁足,还是晚一些告诉这个消息好了。


    “自然可以。”


    想到小皇帝的年龄,缪白神色柔软,若是脱去帝王的身份,明慕还是个少年人,自然是希望有玩伴的。


    授课结束后,阚英上前汇报:“陛下,卜大人在外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是有急事?”


    明慕收拾好东西,将人请进来,神色严肃。


    卜大人是内阁首辅,来往多由奏疏传递,很少有直接找上门的情况,一般出现,便是默认有急事。


    上书房内的笔墨纸砚还未收起,隐隐能闻见墨汁的浅淡香气。


    “臣见过陛下。”


    例行行礼后,卜祯被安排坐在了小皇帝的对面,从怀中拿出奏疏,恭敬呈上。


    明慕接过奏疏,大致看了一眼,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来要钱的。


    之前没有皇帝,内阁能行使拟票之权,和户部商量要钱,但帝王正式上手政事后,便需要由陛下批条了。


    里面所需的钱财分别有汛灾、军费两项大支出,都是几十万两银子,两者加起来有百多万两,而剩下的支出不足前两者的零头。


    后面则是根据明慕提出的内容,进行的一项项细化,确保每一笔银两都能行之有效。


    “朕没什么意见。”明慕让阚英拿出印章和金笺,预备写下准许,并盖上帝王的印章,以证明这件事已经让他知晓并准许。


    他知道有这项规矩后倒是很惊喜,工作留痕简直应该刻在每一个打工人工位上,作为领导也要有这种自觉,避免让下属背奇怪的锅。


    浅金色的笺纸从阚英转移到卜祯手上,十几年不见天日的金笺,终于重新出现在皇帝手中。


    于先帝而言,内阁的每一项决定都只入耳,不点头,也不摇头,看似一切都放手,实际上若真出了差错,负责管理事项的臣子立刻拖出去问罪。


    寥寥十几年,内阁内更换的官员们竟有数十。


    卜祯是两朝阁老,原先已经告老还乡,被同僚们硬是请了出来,坐镇内阁,他在朝内有威望、人脉,才杜绝了官员频繁更替之事。


    只是自那之后,先帝更加不理朝政了。


    或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回忆旧事。


    卜祯记忆里那些灰暗乃至痛苦的记忆,逐渐被年轻明亮的新帝代替。他无比坚信,新帝会带领盛朝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大人。”


    明慕简单提了律法的不足之处,以及刑部的商绳己,道:“朕欲让他组织人手,重新修订律法。”


    “若只是这件事,让翰林整理便是。”卜祯略略计算时间,的确到了修补律法之时,根据过往惯例,都是叫翰林院修订,再交由刑部确认。


    “翰林院应该没有判案的经历。”


    相较于卜祯轻描淡写的态度,明慕要重视得多,在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或许律法是他们保护自己的唯一工具。假若这工具出现破损,岂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明慕登基时日不短,能接触的唯有燕都,目之所及,百姓和乐、繁荣,朝官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但他没有愚蠢到以为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他所生活的西宁府,要忍受家人分离的痛苦,燕都官员的呵斥,一辈子或许都走不出那个小城,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从那时候起,或许明慕就在想念前世法制社会的便利了。


    卜祯虽不解,却同意了小皇帝的要求,答应给商绳己安排合适的人手,让他填补律法。


    等所有事情结束,已经到了午膳时间。


    明慕吃东西很简单,前几次被满桌子的膳食吓到后,以后呈上来的,都是小小一碟,花样虽繁多,可真摆起来,也不到半桌子。


    今天呈上来的是素面,桌上是不同浇头和配菜。


    “陛下且尝尝,这是卫国公今日献上的新菜。”


    阚英殷勤地给明慕布菜,小小一碗面条,浇头竟装了大半碗。


    明慕笑着制止了他的动作:“我吃一点就好了。”


    夹起一点略尝一口,和宫中截然不同的风味瞬间征服了他的味蕾,明慕眼睛一亮,快乐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今日午膳偏辣口,之前宫内的厨子也做过,但都是食茱萸,尽力去除了其中异味,但吃起来还是古里古怪,所以明慕不太喜欢。


    明慕抬头问:“不像食茱萸,是什么?”


    “陛下果真立时尝出来了,卫国公还说陛下肯定不知道呢。”见小皇帝午膳用了这么多,阚英都快笑成一朵花了,“这是广东那边的,名叫辣椒,是西洋人交易的商品。”


    “原来是辣椒。”


    明慕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只记得辣椒是很晚才传入华夏的,之前一直没吃到,还以为现在还没到那个时间。


    很快,他又被阚英话中的西洋人吸引了注意:“广东那边,和西洋贸易很频繁?”


    “是呢,听说那边有不少红毛夷人,说话怪腔怪调,来自什么葡萄牙、意大利的,当地百姓都习惯了。”


    明慕小小地哇了一声:“好想去看看。”


    阚英立刻不笑了。


    少年人向往外面的确是很正常的,但是外面很危险……特别是西洋人。


    当个趣说说还行,真叫小皇帝离开安全的燕都,千里迢迢地过去,阚英第一个反对:谁知道那群西洋鬼子身上有没有病!


    “陛下若是感兴趣,召他们入宫便是,燕都也有不少西洋商人……”阚英小声提议。


    “算了。”


    明慕对这种形式主义不感兴趣,摇了摇头,含糊说:“下次再看吧。”


    阚英心中叹气,见小皇帝懂事地略过不提,反而开始怜惜:陛下为了当一个好皇帝,牺牲了许多。


    若叫他知道明慕的心中所想,必要生气:


    等以后,让澜哥偷偷陪我去。


    身在宫城,心却飘到了万里之外的陛下如是说。


    ——


    下午本是骑射,明慕昨日约好了要去看明璇,便堂而皇之地翘课,骑着马去公主府。


    他只在宫城内骑过马,来往都是砖石铺就的平坦大道,就算骑也不会持续太久。现下出了宫城,走上燕都的青石板路,就有些不适应了。


    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就是预防小皇帝中途疲惫的情况。


    前面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逐渐减缓,最终停止,阚英只以为是陛下累了,催促马车快些走,让陛下休息。


    “陛下?”


    正在沉思的明慕闻声抬头,眨巴眨巴眼,透出微微的疑惑,像是在问:怎么了?


    阚英轻声道:“陛下可是累了?咱们上马车休息?”


    明慕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另一个……”


    水泥!


    穿越者怎么少的了水泥呢?制作方法相对简单,原材料就是石灰石、黏土以及炼铁矿渣,煅烧之后便是熟知的水泥。难点不是材料的制作,而是燃料以及燃烧效率,木炭能达到的最高温度不如煤炭……


    煤炭好像很早就开始应用了。


    “阚大伴可听说过煤炭?”明慕问。


    阚英已经习惯陛下时不时冒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笑道:“奴婢自然是听过的,宫里冬日地龙用得便是煤炭呢。”


    “前朝用煤炭倒是多些,今次人少,百姓多用柴薪或者木炭。”


    明慕若有所思地点头。


    前朝经济极为发达,有点像宋朝,首都百姓住的地方冬日寒冷,但因为有钱,可以随意购买取暖用品,更南一点的地方冬日温度没那么低,只木柴即可。


    盛朝统一南北,经济却不如前朝发达,即使在燕都,大部分百姓多用柴薪,精煤只供给高官贵族。


    马儿哒哒哒地往前走,明慕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不知不觉,竟到了公主府。


    明璇早早就在公主府内翘首以盼,时不时就要问门房可有宫内人来,要不是钟姑姑拦着,说不定自己就要去门房等着了。


    “郡主、郡主,宫内来人了!”


    门房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到花厅,声音一路传来。


    明璇蓦然站起身,小碎步一路往外,刚踏出门,便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舅舅!”


    她闻到熟悉的清淡花香,忍不住喊了一声:“我好担心你……”


    软软的幼崽用软软的声音说话,明慕心都快化了,轻轻把幼崽抱起来,哄了一声:“舅舅没事呢,我们阿璇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有的,阿璇有好好听舅舅的话。”


    明璇轻轻贴了一下明慕的侧脸,一触即离。


    “阿璇好乖好乖。”明慕抱着明璇往外走,这孩子很轻,他抱起来毫无压力,“舅舅带你去骑马玩。”


    小孩子对动物都有好奇心,就算明璇再怎么成熟,也掩盖不了这点,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也亮闪闪的,小声问:“可以吗,阿璇会不会拖后腿?”


    她很小就有一个概念:小孩子是不方便出门的,不论是阿爹或者阿娘,都没办法长时间带着她,只能留在家里,由下人照顾。


    但是幼崽怎么会不向往出去玩呢?


    身后的阚英落后一步,和钟姑姑点头示意:“昨夜郡主睡得可好?可有夜惊?”


    “没呢,郡主睡得安稳极了,心性极好,知道奴婢是陛下派来的,立刻亲热起来。”钟姑姑耐心地回,郡主和公主幼时长得五六分相像,她也多了一分爱屋及乌,又心疼她孤身在外,悄悄提了一嘴,“她很依赖陛下呢,知道今日陛下要来,用过早膳就等着了,问了许多次。”


    她对朝中动向知道的不多,却也清楚,最受宠的孩子往往是最会“哭”的,且说这位陛下,幼时呆呆傻傻,话都说不清楚,像个瓷娃娃,可偏偏最招世宗疼爱,封王诏书早早就准备好了,封地也在江南那边,条件最好不过。


    后来……唉。


    说完,钟姑姑稍稍抬头,去看阚英的脸色。


    阚英察觉到对方的小九九,没有答话,而是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姑姑应当比咱家清楚。”


    钟姑姑脸色一僵,讪讪道:“我老糊涂了,多谢掌事提醒。”


    也是,陛下做什么心中自有成算,她何必多此一嘴?况且,见陛下的样子,也不像不喜欢郡主的样子。


    郡主再不济,也有母亲护着,永宁宫里那位……哼。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以后更新固定晚九点!其他时间都是捉虫,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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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登基第二十五天(营养液满1000加更)◎


    明慕在思考带明璇去哪里玩。


    宫城太远, 以后明璇去宫里住之后,倒是可以自由跑马,但现在庆华宫还未修葺好, 晚上还得送回来, 大半时间都耗费在路上了。


    要叫明璇在宫里留宿, 去后宫先帝妃子那里住一宿……明慕也不放心。


    这一片是勋贵亲王的聚集之所, 临西王府就在不远处, 只需骑马半刻钟。


    明慕顿时有了主意,将明璇放在马背上,亲手教她握紧缰绳。


    “要是还不放心,可以抓我的袍子。”


    明慕掀起自己的外袍, 毫不介意地塞进明璇手里。


    “舅舅,你不上马吗?”


    最开始,明璇还有点紧张, 但这匹小母马温顺极了,也不在意主人在自己背上放了一个幼崽, 就连幼崽不小心抓到了它的鬃毛, 也只是微微摇头, 没有挣扎。


    “我还不会骑马带人, 不过离着不远,走一会就到了。”


    听到这话,明璇微微偏头, 看向明慕。


    她身份不凡,很小就清楚皇帝和其他所有人的差别——只要皇帝想,他们不得不去做任何事, 还得歌颂功德, 几乎是一种决然的姿态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但舅舅不一样。


    舅舅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明璇还无法准确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只能模糊地想:舅舅愿意陪她出来玩,单纯的,不带任何目的,只是出来玩。


    东坊多住着达官贵人,比较清静,路上人不多,虽有酒楼、商铺等,大多不会出门叫卖,和隔壁热闹的南坊形成鲜明的对比。


    明慕牵着马过市的时候,不用担心撞到人。


    只是这样很容易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比如现在——


    不远处的酒楼上,一扇木窗只开了一个缝,包厢内仍旧面目青紫的国公少爷堵在窗户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语气兴奋:“大哥你快看!是陛下!”


    “……”


    国公世子淡然地坐在位置上,倒了一杯酒。


    明明酒水温热,又是香醇的黄酒,入口后,辛辣的刺激直冲喉咙,让他狠狠咳嗽了两声。


    听到声响,那少爷回头,看见兄长又试图饮酒,急急忙忙走过来夺下酒杯:“大哥!你别忘了大夫说的,饮酒伤身!”


    只是一口浅淡的酒,便让国公世子红了脸,好不容易平息下喉间的刺痛,他艰难开口:“那又如何?怎么会有将军的后代不会喝酒?”


    甚至弓箭都拉不动。


    他自小体弱多病,不能舞刀弄剑,饶是将兵书翻烂、亲自带出一队如臂使指的亲卫,父亲也不允许他去往前线。


    这样弱的身体,不论是去北疆还是沿海,估计都会在路上去了半条命。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讨好那位新帝,只接过爵位,糊涂度日罢了。


    “大哥……”


    那位少爷欲言又止,能出口的只有徒劳的安慰,但类似的话语,兄长早已听过不知多少遍。


    父亲和世子提过,以他之才,走科举之路也无不可,定能在朝堂上获得一席之地,偏偏兄长一心想着军队,哪怕如今武官势弱,他始终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后来又见先帝……父亲也没有了继续往上的心气。


    最近这些日子,倒是改变了不少,每天兴致勃勃地出门,甚至要兄长也出去走走。


    “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们回去。”


    国公世子听到窗外的铃铛声逐渐减弱,略有些无所谓地放下筷箸。


    父亲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将希望放在那个才登基的小皇帝身上,是希望借由对方说服他?还是干脆给他随便找一个事情做?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性,他都没有兴趣。


    由于先帝的存在,他不认为目前的小皇帝也是一个好人……或者说,哪里有皇帝会是“好人”呢。


    他这个傻弟弟,被人揍了还要巴巴地凑上去,真是……


    国公世子对出门再无兴趣,只道:“我回去了,你随意。”


    “等等、大哥!”


    ……


    这一段小插曲完全没有影响到明慕。


    阚英带着人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没有上前,影响小皇帝的兴致。


    马蹄哒哒地踩在石板地面上,声音清脆。


    原先骑马要一刻钟才能到达的地方,走路过去起码要大半个时辰。


    “舅舅,我们要去哪?”


    明璇声音欢快,原先以为要去宫里,但是这个方向似乎与宫城背道而驰,再者,宫城离这很远,要是光走过去,需要很长时间。


    若真是这样,舅舅身边的宦官是不会同意的。


    “去临西王府。阿璇还记得带你来的那位世子吗?”


    许久之后,明璇才轻轻开口:“记得的……”


    就是不太喜欢他就是了。


    在知道对方喜欢的人是舅舅之后……更不喜欢了……


    “舅舅,那位世子……你喜欢他吗?”


    坐在马背上的幼崽突兀地开口。


    明慕动作一顿,呼吸都乱了。


    有许多问题在脑海中不断盘旋:这个时候要怎么回答……?是用一个童话比喻,还是实话实说?


    现代的五岁幼崽在幼儿园已经会玩过家家、当爸爸妈妈的游戏了,明璇要更早熟一点,应该也能理解……?


    “是的,我和他是恋人,就是互相爱慕。”想了又想,明慕慎重地选择了这个说法,既能让明璇清楚,又能准确地形容他和任君澜的关系。


    大人的婚恋观可是会影响小孩子的。


    “那位世子很喜欢舅舅,舅舅也很喜欢他吗?”明璇很不甘心地问。


    她好希望能成为明慕最喜欢的人。


    “对啊,我也很喜欢他。”明慕想了想这段关系,声音忽然感慨,“很奇怪,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喜欢。”


    哪怕当时对方奄奄一息地躺在路边,脸上被血痂糊满,看不清原本的样貌,几乎即将死去。


    明慕那时候只想挣扎着活下去,每天睁眼后第一件事就在想,今天能吃什么,会不会有戎狄的流兵?天冷了要怎么保暖?


    就算是遇到重伤倒地的人,根据过往经验,更有可能的是告诉肖晓,让他通知镇守在城内的兵士,将人带过去养伤。


    却偏偏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将人带回去修养。


    好像喜欢他很久很久了……或者简单来说,是他颜控吧。


    明慕简单地回忆了一下过去,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已经距离他很远了,甚至以前能毫不停歇地走上几个时辰去别的城市倒卖,现在走一会都觉得累……


    他杂七杂八地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完话后,明璇就一直没开口了。


    “阿璇是害怕他吗?”


    明慕尝试问。


    澜哥一直不讨小孩子的喜欢,眼睛和头发和中原人有很大的区别,他母亲来自藏区,因此澜哥有混血儿的特征。


    在西宁府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这样的世子。


    明慕因为有前世的经历,不觉得这样怪异,反而更好看了……嗯,他是颜控。


    明璇非常难过地开口:“舅舅最喜欢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


    明慕哑然失笑。


    怪不得,他就说阿璇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原来是……


    归根究底,是他没有给足安全感。


    明慕停下脚步,马匹不高,他直接呼噜一把明璇的脑袋瓜:“年纪小小,心事不小,你当然是我喜欢的小朋友啊,两种是不一样的喜欢。”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解释的话语,最后叹气:“不要想那么多,我希望阿璇能快乐一点。”


    “好。”


    明璇快乐地晃了晃脚。


    舅舅不会当她是小孩就随便糊弄,舅舅真好。


    某些聪明早熟一点的小孩是渴望和大人平等沟通的,而不是单纯地被糊弄。之前管事姑姑一直仗着她小,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尝试完全控制她的生活。


    明璇感受不到关爱,只觉得很厌恶。


    又走了一会,远远看到临西王府标志性的大门,明慕简直迫不及待地过去,将手中的缰绳递给前来的门房,又将明璇抱下来,牵着手往里面走。


    任君澜收到下人的通传,很快从校场出来,迫不及待地来到门口,见到了明慕。


    他眼里只有这个人:“小囝……”


    “澜哥,你看我带谁来了!”


    明慕快速地让开一步,展示身后的小郡主。


    两人快速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同时撇脸。


    任君澜:啧。


    明璇:切。


    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连看一眼都嫌多。


    明慕浑然不觉:“我想教阿璇骑射,澜哥,你家的校场应该是最大的吧?”


    任君澜的笑容有点僵硬:“……是。”


    因为被禁足,所以任君澜倒是很耐心地待在府里,不仅是等待明慕主动来找他,更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由于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他很害怕明慕一动不动地躺在怀里,甚至因此做出了很坏的事……实际上,现在已经和梦境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寿昌伯引发宫变、没有群臣上疏得位不正、没有殿试后的大规模哗变,甚至周王都已经不在盛朝内了。


    他理当安心,若是再冲动,影响了小囝的事……那他自己也是“不稳定因素”,需要清理。


    “那正好。”明慕蹲下身,摸了摸明璇的头,“你先去和世子玩,可以吗?舅舅走累了,要休息一会。”


    明璇说不出拒绝的话:“……好。”


    明慕很信任任君澜,此时很安心地将明璇托付给对方,自己则是在下人们的引导下去休息。


    明璇离开后,任君澜立刻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低头看了眼明璇,言简意赅道:“我让人带你去校场。”


    “好。”明璇也不大想和对方多交流。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的性格倒是很相似——只对某一个人特殊。


    任君澜本想让亲卫带她过去,自己则是去陪明慕,但不能辜负小囝的信任,面色阴沉地跟了上去。


    西宁府几乎全民皆兵,任君澜更是会走路便会骑马,所以在他来看,倒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学的。


    “选匹小马来。”看了眼明璇的个头,任君澜决定认真教一教,别真伤到了,小囝要是知道会生气。


    临西王府的马匹没有宫里那样精心训过,还带着一丝野性,面对任君澜时,才稍微收敛。


    似乎知道一会骑上自己马背的是眼前丁点大的小女孩,它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性子收敛些,不然一会收拾你。”


    任君澜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这匹马的头。


    明璇目光沉静,浑然没有刚才和舅舅撒娇的天真样子,细细记住了任君澜讲解的要点,在下人的扶持下打算自行上马。


    她天分不错,第一次就成功了。


    上马后,因为生疏,不小心拽到了马匹的鬃毛。


    这匹马可没有刚才那匹温顺,立时挣扎着,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


    明璇脸色瞬间发白。


    “别慌,握紧缰绳,不能掉下去。”


    身边保护的亲卫都是久经沙场,驯马很有一手,很快让马匹安静下来,甚至习惯了背上的人,慢慢地在校场溜达。


    溜达了一圈,任君澜示意让人把她抱下来,休息一会。


    他问:“刚才吓到了吗?”


    明璇抿着唇,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一开始的确被吓到了,刚才不是这样。”


    任君澜回忆起刚才的画面,小囝牵着缰绳,明璇坐在马背上。


    他有些不悦地拧眉,语气也淡淡的:“宫里的马倒是脾气温顺,下次叫你舅舅专门给你准备。”


    “不必。”明璇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眼神有些怪异,仿佛在想这人说话真奇怪。


    “你倒是有志气。”


    任君澜没注意到明璇的眼神,原本还想开口嘲笑两句,听到身后不断逼近的脚步声,立刻住嘴。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心?”


    明慕端着一个小小的碟子,上面是用半透明糯米皮做的“古代版大福”,馅料用的是樱桃,没用奶油,怕小孩子吃了不耐受。


    他已经极力想还原现代的风味,但在春日,只能先做成这样,可惜没有草莓和巧克力,不然做成草莓大福更好吃一些。


    “澜哥来尝尝?”


    白瓷碟子被递到任君澜面前,明慕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任君澜最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就算小囝递给他毒药,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此时立刻捻起一块,正好是一口的量。


    “怎么样,会不会偏酸?我让人在里面加了糖。”明慕紧张地问。


    “正好。”任君澜咬了一口,“甜度正正好,小囝好聪明……”


    明慕点头,没听完后面的话,便转了身,溜达到明璇面前:“阿璇尝尝?”


    任君澜:……


    原本稍好的心情又迅速跌落下去。


    他恨恨将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心道还好小囝不会生孩子。


    果然,最讨厌小孩。


    明璇顺从地捏起一块糕点,放到嘴里后,恰到好处的柔软和甜度瞬间让她眼睛一亮,用力眨了眨眼:“唔,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明慕絮絮叨叨的,像每一个觉得孩子吃不饱的家长,“阿璇太瘦了,还是要多吃点。”


    旁边的马闻到甜味,小步小步地踱过来,状似无意地蹭了蹭明慕的腰侧。


    “你鼻子真好,这么快闻到我带糖了。”明慕将手里的碟子交给跟在身后的阚英,从袖中拿出一个袋子,拿出糖块,丢进马的嘴里,顺口问道,“澜哥,我刚刚带来的马呢?是刚刚牵去休息了吗?”


    没人回答他。


    明慕疑惑地回头,却见任君澜看向别处:“是呢,一会牵过来。”


    他了解澜哥,如果不是心虚,澜哥说话的时候一定会看向他的。


    明慕又看向明璇,她的脸微红,额头上还有刚运动留下的汗水。


    “阿璇你,刚才是骑这匹马玩的?”明慕指了指吃着糖块的马匹。


    明璇缓慢地点头。


    明慕:???


    他认得这匹马,看起来年龄倒是很小,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狠狠顶了他一下,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大人还能勉强适应,叫一个小孩子初学就用这个,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举起拳头,狠狠地锤了任君澜几下,气得要命:“怎么让阿璇接触这匹马?伤着了怎么办?我带来的不是很温顺、很适合小孩子吗!”


    任君澜并不躲闪,眼神闪烁,很有些心虚的样子:“我问过她了……”


    “她才多大,哪里知道危不危险!”明慕更生气了。


    澜哥之前教他的时候很温柔,所以他才将明璇暂时地交给对方,结果呢?


    明慕不敢相信,如果他来晚一点……


    “小囝,我错了。”任君澜立刻认错,试图解释,“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都不可以!”


    明慕继续邦邦揍人。


    “舅舅。”


    明璇走过来,轻轻拽了拽明慕的衣角,制止了对方的动作:“是我要求的,我想更快学会这个。”


    明慕深吸一口气。


    一个两个都是怎么回事?


    是他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吗?


    “阿璇。”


    他蹲下身,直面明璇:“阿璇想很快学会……为什么呢?”


    明璇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酝酿许久:“……因为我很聪明。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以她小小年纪,就能读完蒙学,直接开始四书五经;刚才骑在马上走了一圈,她就能快速抓住稳定身体的特点。


    “学习”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因此,就算是不驯的马,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差别。


    “……不是这样的,阿璇。”


    明慕倒是能理解明璇的意思——因为所有事情都能快速掌握,反而失去了面对新知识的敬畏,也失去了恐惧。这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


    “危险是客观存在的。诸如骑马,不驯的马匹会伤害你,把你摔下马背、踩伤你的骨头,更何况你这么小,保护得再紧密,也有遇到危险的可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免客观的危险,去做安全的事。”明慕尽量仔细地解释。


    “阿璇能轻易学会书里面的内容,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阿璇,你理解什么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意思吗?为什么我们要提高自己的品德?为什么要推己及人?为什么要创造完美的社会?书本里面的内容,和你看到的,是一回事吗?①”


    明璇张了张嘴。


    她能清晰地背出这些话语的内容,但是听舅舅这么说,似乎又不清楚了。


    见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明慕笑了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学习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随着你的年龄循序渐进的。很多事情等你长大、经历的不同,会有不同的理解。”


    “适当的玩乐不是浪费时间,而是了解周围的一种方式。”明慕试图引申,但是今天说的话太多,明璇可能需要时间理解,他简单结了尾,“好好享受。”


    “我知道了舅舅,下次我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明璇很认真地做了保证。


    开导完明璇后,明慕快速移动到任君澜面前,态度截然不同,继续邦邦揍人:“阿璇是小孩子,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任君澜:……


    明明他问过那小孩的意见,她说不必换的。


    真是,果然小孩子就是讨厌。


    他握住明慕的拳头,郑重开口:“小囝,你的生辰快到了。”


    明慕:“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任君澜振振有词:“我可是很认真地在为小囝考虑,这是你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生日,难道不应该重视吗?”


    他的话瞬间引起了在场人的注意。


    就连明璇都蹭过来,不声不响地盯着对方:“舅舅的生日,是哪一天?”


    “小囝没和你们说过?也很正常。”任君澜仿佛找回了一点优势,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毕竟我和他才是最亲近的。”


    明璇:……


    所以大人真是讨厌(舅舅除外)。


    “是谷雨那天。”明慕解答。


    他出生后因为脑子不好,宫里觉得是那一天冒犯了胎神娘娘,所以不过生日,反而用另一天代替真正的生日。不过现在倒没必要讲究了。


    阚英道:“只有半个月时间,奴婢应早些通知各位大人。”


    明璇鼓了鼓嘴:“我会给舅舅准备贺礼!”


    “我已经准备好了。”任君澜语带挑衅,随后看向明慕,“一定是你最满意的那份。”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登基第二十六天◎


    谷雨附近, 正是春日雨水丰润之时,古人云:“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见春日逢雨, 乃是一年顺遂的开端。


    而小皇帝的圣寿又与谷雨重合, 可见陛下登基, 乃是盛朝的吉兆。


    明慕在接到此类请安折子时, 真是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好好一通奏疏, 除了歌颂功德之外,竟半点没有有用的内容!


    “下回请安折子……算了,给我刻个印章,就写已阅。”


    请安折子虽说浪费时间, 但也不能不批阅,说实话,就连已阅明慕都嫌麻烦。


    “奴婢倒是觉着, 他们说得没错。”阚英将请安折子收起来,又将内阁票拟过的折子呈上, “陛下在——”


    “好了好了, 打住, 我要开始忙了。”


    明慕对阚英张口就来的彩虹屁佩服欲绝, 为了不影响后续工作,干脆制止。


    他先挑了黄河春汛的奏疏来看,灾情预防、避难设施等, 皆有成例,甚至引申了前两年的例子,一看地名, 是春汛的高发地带,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


    “这份倒是思维清晰, 行文有章法,文字稳重。”


    明慕看了内阁的意见,也是一致认为此份为佳,可行。


    他特意关注了上奏人的名字,是河南汝宁府的知府,底下有二州十二县,又翻出往年的灾情汇报,此府受灾最小,伤亡人数最少。


    “仪鸾卫……算了,一来一回也需要时间,让此人便宜行事。”


    明慕将奏疏放在“重要”的那一边。


    “是。”阚英小心应喏。


    下一份奏疏则是今年新科进士的任职表,和往年相比,下放到基层的人比较少,多在二甲靠后和三甲,而前面的人在各部轮换,期望能够快速上手。目前各部缺损的确实有点多。


    明慕思索了一会,问道:“我记得盛朝官员俸禄不丰?”


    阚英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简单介绍:“从三品及以下,月俸不足三十石,从九品仅有五石。”


    听完这些数据,明慕简单换算了一下,目前算是太平年间,一石稻米的价格在一两上下,一个月就是三十两……


    看起来仿佛很多。


    但古代的工资要养活家人、仆人,偶尔还包括门客,还有必不可少的人情往来,比如他过生日,底下人就得送礼,还不能送得太难看……


    现在又没有双职工的概念,官员一家都得靠这个俸禄,家底殷实还有田庄产出,如今科进士、家中不丰的,简直要借款上班。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怪不得贪污受贿多,没有强有力的监督系统,俸禄又不足以生活……”明慕撑着脸,随手把玩着一块印章,在紫檀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滚动。


    从开国便是这个死工资,他想一下子提也不太现实,户部都是在年初时进行预算和税收的分配,工资早早固定下来,如果这里多出一笔,其他地方就得少一笔①。


    “没钱,真是愁人啊……”明慕自言自语,忽然想到了什么,“内库如何?”


    内库是皇帝的私人金库,负责宫内和皇帝本人的开销,一般来源是皇家田庄的产出,臣子和周围小国的进贡,也直接进入内库。


    “回陛下,内库有银两千零三十二万两,金五百七十四万两,绢二万匹,其余十库,皆是前朝古董字画、金银珠宝。”阚英立刻回答,并叫人送来了详细账册。


    明慕:……vocal


    这内库,抵得上几年的户部税收(仅银两)了。


    先帝过得真舒服嘿。


    几大本厚重的账册被运来,桌面上的奏疏暂时放在一边,明慕抽了最上面的一本,从最后开始看。


    里面银两的收入倒是很固定,和他猜想得不错;支出却寥寥无几。


    “先帝不喜欢用内库吗?”连续翻了几页都没有支出,明慕忍不住问。


    “……先帝说,内库不丰,多由户部支出。”阚英艰难回答。


    明慕:……???


    好家伙,还是抠门鬼。


    自己没享受到,现在全便宜他了。


    “内库有钱就行,先支一笔给今年的进士们,让他们尽快在燕都安顿下来。”


    明慕继续翻着账册,在年初的入项中,蓦然多出了一笔三百万两的巨银,名字很长:“签发度牒、金花银、矿税等”。


    “这是什么?”他指着这条。


    阚英略略侧过头,看了一眼,道:“如今僧侣想要入度牒,需交一笔不菲的银两,此为签发度牒费;金花银是陛下用于赏赐的上好银两,成色比民间好上不少;最后的矿税,则是、则是正税以外的收入……②”


    “就是,铜矿、铁矿等,除了正税以外,还要多交一笔矿税……?”


    小皇帝惊讶地瞪大眼睛,大而半开的窗户透出春日浅浅的阳光,让他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如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泽。


    好像惊讶的猫猫。


    “先帝真是……人才啊。”拥有琥珀色眼睛的猫猫惊叹开口,随后补充,“没有夸奖的意思,这笔银子立刻取消,正税以外的东西统统取消,若叫朕发现有人再私自收取,直接收押。”


    他本想说直接去死,但是在新律法没有出台之前,他应该克制……不能随意行使权力……


    明慕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怒火。


    百姓就是在一笔一笔莫名其妙的加税下崩溃的。


    明慕快速写了一个条子,盖上印章:“去户部,给我近年的税收账册。”


    大殿内里的气氛因为陛下突如其来的怒火,一下子变得压抑又凝重。


    阚英收下金笺,跪地应喏。


    这等大事,他不敢叫别人去,只能自己走一趟,在离开之前,让另一个小宦官过来伺候。


    少了一个能够搭话的人,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明慕叹了口气,将账册合起来,放进原先的账册堆里,心情一下子就恶劣了。


    要寻税收账册,也只是想看看这些年有没有超乎寻常的税收情况,并且在下一年更改……因为今年的预算把税收完全用完了。


    “好头疼啊……”明慕直接趴到桌子上,头轻轻磕到结实的木板,瞬间红了一小块。


    “陛下,可要用些糕点?”小宦官大着胆子问。


    小皇帝结束了上午的授课和午膳,在午睡后的一段时间紧急处理今日的政务,才能在下午早些出宫。


    “不饿。”他摸了摸肚子,看了眼早些放过来的自鸣钟,“将没批阅的那些全搬过来吧。”


    得加快速度,太晚阚英会不让他出宫的。


    小宦官应声,哒哒哒地将剩下的奏疏都抱过来,一股脑放在桌子上。


    明慕看了一下高度,大约有十几本——每天的奏疏不止这么些,但内阁还要票拟,所以来得迟了些。


    可以,一会就能看完。


    接下来分别是金陵的谢恩折,厚厚的几页,明慕提了朱笔,在后面认真回了几句。


    沿海倭寇、新年茶叶、边防守卫……


    终于看完了最后一本,自鸣钟上的指针转了一圈多。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脖,左右看看,问道:“阚大伴还没回来?”


    户部距离宫城挺近的,应该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吧?


    小宦官没有回话,而是端过来一杯温热的茶:“陛下请用。”


    明慕喝了一口茶,预备再等一会,如果再不回来,他就自己出宫看看.


    这次等待的时间倒是不久。


    没过半刻钟,外面就传来了喧闹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往这边靠近。


    “什么册子需要这么多人搬过来?”


    明慕叮嘱近侍准备茶水和茶点,预备叫这些搬东西的人休息一下。


    “见过陛下——”


    一个胖胖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了进来,圆滚滚的身材跪了下来,利落地行礼。


    是户部尚书经榕。


    之前这人时常入宫,什么事都要掺和一下,所以明慕已经很习惯在宫里见到他了。


    “免礼,今日大人怎么……”


    明慕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尚书。


    最开始见到的季肃、卜祯、后面认识的工部尚书许蕴和、兵部尚书刘和裕,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礼部尚书赵忆远。


    再来一个就能召唤神龙了……


    明慕沉默了一会。


    近侍们倒是很贴心,搬来圆凳、矮桌、地毯等物,备好的茶水与点心也如流水般送上来,瞬间将空旷的大殿布置成小型座谈会。


    “诸位今日,有什么要事……?”


    小皇帝紧张地坐在上首,分明参加过许多次早朝,却没有此时紧张。


    这就是大锅饭和小灶的区别吗……还好他今日作业、啊不是,政务已经处理完了,如今就等着收尾。


    “今日冒昧前来,的确有要事。”经榕首先开口,他本是脾气圆滑之人,因为管理户部,所以行事稳重,从来不急不躁,“臣是想问,周王殿下的岁俸,如今有什么章程?”


    “周王?岁俸?他每年多少?”


    明慕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宗室大多在户部领一份岁俸,用以供养,特别是亲王,相当于有两份收入,日子美滋滋。


    “回陛下,亲王岁俸万石。”


    明慕:……


    明慕:“什么???万石????”


    一个正三品的官,每个月俸禄三十石,一年才三百多,要三十多年,才能赚到万石!


    这么大一笔钱,怪不得这么多人都要来。


    “正是万石。”经榕立刻开口,“这笔岁俸用在何处,陛下可有了想法?”


    他的言下之意倒是很明显:若陛下没有想法,他们就要在此商量,将这笔额外开支分一分。


    万石已不少了,足有万两银子,再者寿昌伯的每月还有食邑,加加减减,钱不少了。


    “朕要削藩!朕要削藩!”明慕立刻拍桌子,下定决心,有这个钱养什么宗室,全都拉来给他增加官员基本工资和奖金不好吗?


    作为资深的职场打工人,明慕深刻意识到,没有什么干活不用心,统统都是钱没给够!在科举厮杀出来的学子们没有干活的本事?


    几位尚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话题怎么跳到削藩这上面了。


    先前有几位皇帝试过削藩,但效果不佳,后来渐渐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每年要出一大笔用以供养亲王。


    “他们干了什么活?凭什么要这么多钱,有这钱不能给你们加俸禄吗?”明慕火大得很,之前他还羡慕过亲王自由自在,可真让他光拿钱不干事,反而心虚不情愿了,“亲王岁俸万石,够养多少官员?”


    “国朝贪腐已久,上下都是,朕也不例外。今日在内库账册上发现一笔莫名其妙的银子,才知道是加收的税钱,不知持续多久了。”


    面对一群文官,还是百分百有灰色收入的文官,明慕知道自己这么讲话有所不妥,可他还是忍不住,心里莫名的情绪在听到亲王的岁俸之后点燃至顶峰。


    “亲王本就能截下一笔封地的税收,几位亲王封地都不贫瘠,再加上朝廷给的额外岁俸,朕那位兄长不觉满足,反而要打开北疆,叫戎狄入燕都,只为了这个皇位。朕不懂。”


    “他难道不知道,要当这个皇帝,就要承担责任吗?他们、或者说先帝,究竟把百姓当成什么了?”


    明慕声音越说越轻,但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所有人都听见了。


    登基以来,似乎没有人想限制他,是明慕自己限制了自己:不放纵欲望、不滥用权力,让盛朝以一种平稳的方式连接世界变化的步伐,同时改善百姓的基础环境,完成现代化的转变。


    这是明慕唯一,并且为之孜孜不倦的目标。


    “算了,不说这些了。”明慕摆了摆手,努力压下心中那些翻涌的情绪,让自己保持冷静。


    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唯有冷静,才能想出解决方法——这是明慕前世今生唯一坚持的人生准则。


    他继续开口:“朕欲增加官员的基础俸禄,治下有特殊表现可发放奖金,叫他们认真干活。若有贪污甚巨者,杀无赦。”


    这是明慕第一次明确了杀人的条件。


    “好了,你们有什么想法,畅所欲言。”明慕轻轻拍了拍手,打碎殿内近乎凝滞的气氛。


    “陛下欲削藩,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只需从长计议……”经榕立刻符合。


    “提升俸禄,确实有利……”卜祯略略思考后,缓缓开口。


    “陛下想要增加律法,臣认为可行。”季肃紧随其后。


    其他三位尚书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坚决地站在小皇帝这边。


    所有人都表达了同意的态度。


    小皇帝有点愣:“诶?没有人反对吗?”


    在文官们——特别是文官头子们面前,他刚才的话可以称得上异于常人,离经叛道,甚至称得上偏激。


    就算不被训斥,肯定也要提出一大堆反对意见,被教训老半天——明慕都已经做好这个下午乃至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被这些尚书们待见了。


    不管结果如何,明慕还是要说,他必须要表明自己坚决的立场。


    “臣等怎会反对呢?”卜祯笑了笑,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有利盛朝。”


    在那个梦中,陛下的很多决策他们都不理解,因为陛下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很看不上,反而处处阻拦……


    真到了兵临城下之时,他们才理解陛下决策背后的深意——比所有人想象的更为深远、意义重大。


    假若他们当初没有出于愚昧阻拦,或许盛朝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上天有怜,让他们获得了另一种机会。


    这次他们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再者,陛下提出的内容都很有意义,如今细细反刍,无一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而在这之上,陛下又将他们放在自己之前,要给他们增加俸禄……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怎么会有怨言呢?


    “陛下应多考虑自身。”都有人开始劝说明慕了。


    明慕:“……好?”


    能获得这样的反应,其实他也挺意外的,已经做好了持续抗争的准备,没想到对方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的条件,开始默默地配合。


    不得不说,这样的君臣关系很让人舒心。


    明慕略微降低了对他们的提防,迅速地进入工作状态:“想要实现朕的想法,仅仅周王一人的岁俸定然不够,所以朕预备削藩……只削减开支用度,不许他们作威作福。”


    “陛下似乎已经心有成算?”


    卜祯很鼓励小皇帝自己做决定。


    “朕预备开启上书房,叫宗室子弟前来燕都读书。”感谢博大深厚的历史,能让明慕挑出案例。


    小皇帝的语气非常雀跃,似乎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主意。


    “用质子要挟,的确不错。”卜祯先是鼓励,随后问道,“可他们送来不重要的庶子庶女,又该如何?”


    “谁成绩好,朕就封谁为世子,顺便直接承爵。”明慕指了指自己,“封世子得上疏啊。”


    到时候直接封燕都的宗室子弟为世子,一年后袭爵,那位远在封地的亲王自动变成白身,直接没收家产。


    “陛下此计,真是……妙极!”


    好几人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不送人来,就扣下请立世子的折子,自动除爵;送了人来,立了世子,自动袭爵……总而言之,就是回收家产、削减岁俸。


    又有人问:“陛下,这已经立了世子的,又当如何?”


    “那更好解决了,不来燕都,不准袭爵。”明慕摊手,表情无辜,说出的方法却很无赖。


    反正他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藩王全都放弃封地,乖乖滚回燕都。


    要是在开国之初,他立下这样的规矩,说不定就要遭到藩王的强烈反驳:那时候都是有王府护军的,不说打到旧都,自立一国倒是不成问题。


    一代代削减王府护军外加养猪式地喂养藩王,他们迅速地堕落下去,早就没有最开始的锐气,接到这种命令,第一时间不会想着反抗,而是为了自己的富足生活,选择顺从。


    问题一解决,接下来开始问题二。


    明慕问:“你们一开始来,都预备让这笔钱放在哪?”


    整个空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齐齐一顿。


    明慕危险地眯起眼。


    “陛下请看……”


    经榕抽出一本薄薄的账册,额头上的冷汗直往下冒:“这是上一年……户部的支出情况。”


    早在阚英来拿税收记录时,他们就知道有这一劫。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假如不早点坦白,估计要被小皇帝秋后算账,还会减掉印象分!眼见这么久了,陛下还是不太待见他们,几位尚书一商量,干脆全过来了——根据陛下的性子,共同承担罪责说不定能拉回点好感。


    阚英接过册子,有急忙递过来,小声道:“之前几位尚书对这看得极紧,说面见陛下后才肯呈上,奴婢回来得迟了些。”


    他没有压低声音,堂而皇之地在小皇帝面前说人坏话,却偏偏,堂下相公都对他无可奈何。


    明慕没有表态,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写着几项支出:“一月十三日,军费百万;一月十四日,汛灾百二十万……七月十三日,先帝请圣人相三座,花费白银六十三万;七月十五日,中元,宫内除秽,花费白银十万余;八月三日,为观月建造太清楼,花费白银一百七十万……”


    他往前翻了一页。


    一年上下税收,不过白银三百万两,其余粮、棉、蚕丝、茶叶等,累积共两千万两。


    先帝的几项支出,瞬间占据了一年十分之一的税收。


    多的钱要从哪里来?


    明慕的心高高地提起来。


    “税收:建和十六年。”


    这是什么意思?


    先帝不是建和十三年死的吗?怎么会有十六年的税收?


    明慕顶着这短短几个字,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是他们,收税收到了三年后。


    明慕缓缓地合上账本,茫然地目光看着底下神思不属的官员们。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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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登基第二十七天(营养液满2000加更)◎


    天要亡我!!!!!


    盛朝的财政状况已经这么恶劣了吗!!怎么税都收到了三年后?


    冷静、冷静、稳住、稳住……


    明慕被针灸醒来后, 眼神还是呆呆的,没有焦距。


    一旁的阚英焦灼问太医:“颜太医,陛下醒来, 怎么还未恢复神智?”


    那太医正是当初前往公主府治病的儿科圣手, 因为宫内孩子少, 所以被排挤去了儿科, 实际上他专精内科。


    在喊太医时, 阚英多了个心眼,让人去请了一直坐冷板凳的这位。


    之前和颜太医聊过后,他便对太医院心生防备,又从翻出药库内不少陈年旧药, 甚至还有与宫外道士勾连的证据——


    只是还未腾出手收拾这群人,陛下就病倒了!


    阚英满心惶惑,也不敢多加催促, 只盯着颜太医,心中蓦然理解了之前世子的发癫。


    现在的他也很想找个罪魁祸首揍一顿。


    颜太医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下手还是稳的, 取了细长的针预备在别的穴位刺一下, 叫明慕苏醒。


    “等等、我、我醒了!”


    银针闪烁的寒芒瞬间将明慕吓醒。


    那根针足有十多厘米长!


    明慕简直头皮发麻, 急急忙忙开口制止,想要半撑起身体坐起来,但半边身体都僵硬了, 动弹不得。


    不是,他还没满十八岁呢,这就偏瘫了?


    “几位先松开陛下。”阚英连忙开口, 小心翼翼地扶起明慕, 背后立时塞了几个又大又柔软的靠枕, 帮助支撑身体。


    明慕这才发现,原来动弹不得的另外半边,小心地被几位尚书压住了。


    “陛下恕罪,刚才太医说避免让您挣扎,才叫微臣帮忙。”卜祯小心翼翼地开口,浑浊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心疼意味,“只是陛下没叫臣等操心,倒是很乖巧。”


    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只差一个血泊,就与梦中的场景叠上了。


    若是明慕再迟点醒,估计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也要去看一看太医了。


    颜太医一根根取下右臂上的银针,放置一边,他的手很稳,没有血流出来,甚至连伤口都看不出来:“陛下日渐体虚,近日可有用药?


    “没有啊。”明慕疑惑地摇头。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那些奇怪的苦药了。


    阚英对明慕的生活了如指掌,开口便道:“一月前,陛下因体虚,喝过一段时间的补药,这是当时太医开的方子,抓药都是奴婢盯着,绝无错处。”


    说着说着,他拿出了当时的药方。


    “后来奴婢想,要不要给陛下用些药膳,总比苦药好些,但陛下讨厌药味,用膳又不多,便先搁置了。”阚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最后问,“太医可看出什么了?”


    “似有药性相冲,但这方子,却是没什么问题。”


    都是太平方,补气养血,药材也常见,按理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颜绍元慢慢地拧起眉。


    原本凝滞的空间忽然更加沉寂,明慕身边的几人压抑着,不让自己的杀意影响到心性纯善的陛下。


    他们已经在无比小心地避免走上前世覆辙,想要配合陛下完成他心中的宏愿,却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偏要将陛下,将整个盛朝重新拉入深渊!


    明慕:“……药性相冲?”


    这难不成就是宫斗小说里面的下毒?


    甚至有可能,他上次的意外晕倒也不是因为单纯的低血糖,而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药性相冲”


    明明遭受生命危险的是他,但整个殿内,看起来最轻松的也还是他。


    “是朕吃的东西有问题,还是药物原因……又或者,是居所之内的气味?”


    他用上了自称。


    殿内有小宦官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像是一个开端,其他殿内伺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下跪,瑟瑟发抖,小声小声地磕着头,连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阚英教过他们,在御前伺候,不论如何都不能发出让陛下不悦的声响。


    “没事,都起来。”明慕倒不觉得是殿内的这些人,虽然很残忍,但如今的制度是:帝王身死,近身伺候的人全都得赐死,特别是在暴毙的情况下。


    先帝的近侍全都不在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若是寿终正寝,倒是能在生前格外开恩,让近侍安享晚年——可明慕要是真出事了,显然不是这个情况。


    颜绍元站起身,在偌大的殿内缓步走动,前面是开辟出来的起居之处,卧房在后殿,最后更是有一排围房。


    前殿和后殿不用熏香,香炉只是一个摆设,用的都是天然的花卉香气,每日都有小宦官取御花园最新鲜的花,摆上来。


    清浅的花香中,颜绍元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一丝异处。


    他走到大殿的自鸣钟前,敲了敲表面金花细雕的纹路,终于在一个地方,听见了细微的空响。


    阚英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立即让人去拿斧凿,毫不犹豫地将自鸣钟撬开。在数不清的细小零件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颜绍元将纸包打开,闻了闻其中的味道,立即跪下:“陛下,正是此物。”


    明慕下了榻,直接踩上地毯,一路走过去:“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个纸包。


    颜绍元不敢让陛下触碰,没有伸手:“臣长于乡野,家乡附近有一所道观,观主为了叫香火长盛不衰,会在香炉中放一种药物,长期闻到的百姓会出现头晕眼花的症状,服用道观的‘符水’便会症状缓解……这手法,与臣幼时见过的如出一辙。


    “自鸣钟在前殿,陛下来的时间不长,本应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反应。但陛下幼时底子薄弱,气血不足,才叫这药物的效果明显了一些,能够早早发现。”


    “怪不得,是药性相冲。”明慕收回手,看了眼被拆开的自鸣钟,语气有些可惜,“库房里还有自鸣钟吗?”


    阚英捧来小皇帝的鞋子:“陛下,还有的。”


    “好吧。”


    算是坏消息里面的好消息。


    明慕道:“通知仪鸾卫,燕都乃至方圆百里,道观、寺庙,统统查封。”


    他语气强硬,几乎毫无转圜之地。这种方法都用到了宫里,可见民间早已泛滥。


    不论是为百姓,还是为自己,明慕都不可能轻巧放过。况且,他极为惜命。


    ——他有相伴的恋人,有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以及死过一次的经历。轻而易举地葬送在不知名的药物下,明慕无法接受。


    这件事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为了让新帝重新信任这群道士,他们不惜安插人手,弄了这么一出。唯有他们的“符水”能够缓解陛下时不时的晕厥,那么被信重、敛财,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陛下。”


    有臣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怎么?”是觉得他太残忍了吗?


    后面半句话还没出口,便听到那人继续道:“不仅是道观和寺庙,宫内太医院也应整顿了。”


    咦……?


    明慕茫然地回头,却见到一群怒意冲天的臣子们。


    “不仅如此。”尚书中唯一的女性赵忆远愤愤开口,她约莫四十岁上下,主管礼部,行事作风不急不缓,周围同僚还是第一次见她冲动的样子。


    “居然叫这东西混入陛下的寝殿,微臣看,这宫内也该好好整顿!后宫无主,陛下应尽快大婚……礼部已经在做准备了。”


    粗粗一算,起码有几方势力全都牵扯了进来,尸位素餐的太医院、想要继续被推崇的道士、立场不明的后宫……


    而文官,只能在前朝为陛下保驾护航,在内宫反而束手束脚。


    “殿内殿外也很该认真清理……”


    “依微臣看,先帝的妃子,很不应当继续在宫内居住,行宫不是正空吗?”


    几人各执其词,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陛下。


    突如其来的意外几乎点燃了他们的警惕,几乎像是感受到周围威胁的兽,伸出獠牙,竖起利爪,试图撕碎所有威胁到幼崽的事物。


    “陛下想要怎么惩罚臣等,臣等都绝无怨言,但陛下应以身体为重。”卜祯恭敬跪下,“若陛下心有不满,可立刻卸去臣等的官职。”


    短短一句话,却透出毫不掩饰的奋勇。


    “只希望陛下多多看顾自身。”


    明慕有点被他们的态度惊讶到,良久才开口:“好……”


    “今日应将太和殿内外仔细检查一遍,陛下应换宫居住。再者,选秀一事,陛下心中已有皇后的最佳人选……”


    卜祯处理事情的经验丰富,饶是如此,在说到这句话时还是顿了一下。


    真是心梗。明明这次他们来早这么久,为什么偏偏陛下……硬是对那个世子情根深种,非他不可?


    若是喜欢男子,选秀时也不乏英武男儿啊。


    这个倒是,明慕点点头:“朕只愿要他一人。”


    只愿意有一个皇后,也不是不行,本朝就有先例。


    赵忆远咬了咬牙,接话道:“臣这就回去筹办大婚事宜。虽在国孝,但国不可一日无后,陛下可便宜行事。”


    有了皇后——尽管是男子——也能整顿后宫,不至于再出现今日的意外。


    而阚英,已经着人去收拾宣政宫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


    颜绍元去前面的御膳房熬药,药材不用太医院的,而是开了内库,药罐子咕噜噜地冒泡。


    明慕重新在位置上坐下,道:“行,咱们继续之前的话题,这个税收是怎么回事?”


    经榕欲劝陛下去休息,眼角余光却瞥见卜祯对他微不可查地摇头。


    虽然他不太服气叫这人当内阁首辅,也跃跃欲试地想要叫这人快点致仕,好让出位置。但大部分时候,这人还是很有能为的。


    在揣测上意上,卜祯是一把好手,不然不至于安安稳稳地在先帝手下当了三年首辅。


    此时,卜祯便是知道,陛下不是不在意自己,而是决定从这件事的空档中收拾他们。


    “启禀陛下,贸然收税臣等都脱离不了干系。”经榕干脆利落地认罪,“但请陛下明了,这些钱,臣等绝对不是私自挪用。


    “建和十一年,先帝提出全国加税,增税一倍。臣等周旋许久,最终按捺下去,只以湖广,江浙为主。”卜祯说话时,没有提他们当初付出了多大代价:死了好几个直言不讳的文官,几位尚书,一大半都去诏狱住过。


    那段时间,整个燕都都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沉气息,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往内阁。在见了血后,先帝终于服软了,躲进殿宇内“清修”,要了一笔不少的银两。


    他只是平淡地说着:“这些税收,臣等日夜不敢忘。多收有白银三百二十三万,粮、蚕丝等折银五百七十二万两。”


    可这些钱,也只是将将够先帝大兴土木。


    至于祭祀、占卜求问乃至炼丹求药,都算是硬挤出来的一笔。


    本朝经济没有前朝发达,每年的军费就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开国时还有海上巨船,可下西洋通商,可五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所有纸堆故旧烧得一干二净,航船模型全没了。又因为倭寇扰事,早早禁了海贸。


    在最盛之时,全年税收也只有两千两百四十三万两。


    卜祯等人跪地附身,不敢多言半句。


    明慕拨弄着手上的白玉印章,细腻光滑的手感很适合把玩,思索半晌,才道:“为何一开始不和朕说?”


    “请陛下责罚。”卜祯露出一点苦笑,没有解释。


    他该怎么说?为了让陛下对他们的印象好一些,才自欺欺人地选择欺骗。


    殿中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中。


    许久后,明慕才开口:“既然有苦衷,朕可稍微宽恕。”


    顿了顿,他继续道:“九年内,湖广、江浙税收减半,亏空的部分,由内库出三分之二。”


    钱太多,都已经变成一串数字了。明慕面无表情地想。


    先帝作的妖,花他留下来的钱弥补亏空,倒也不算什么。


    “还有余下的三分之一……”


    明慕忽地闭口不言。


    怎么叫宗室心甘情愿地出这笔钱呢……


    “陛下,臣等愿意填补亏空。”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打断了明慕的思索。


    他回过神,不知是不是那些不知名药物的缘故,眼神还是呆呆的,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什么?”


    “臣等有错,自然也要承担。”


    陛下的好脾气出乎他们意料了。他们隐瞒在先,不说罢官,也得好好抹去几年俸禄,才能抵消。可见陛下的意思……竟决定一力承担了。


    经榕贸然开口,道:“陛下,此事为臣与卜大人二人所为,隐瞒也是臣等的主意。近年茶税较丰裕,本欲徐徐图之,用茶税填上这笔亏空……”


    他说了一半,被卜祯轻轻一拽,止住了后面的话,跪在原地等候发落。


    “你们……唉,算了,凡是涉及此件事的,列个名单给我,都最后调薪,再扣九个月的俸禄,扣三分之二。”


    明慕揉了揉额角,这件事的处置轻不得重不得,在看到账册的时候,他是想从上到下全撸了。


    但是真要全部罢官,谁来干活?


    况且这件事真论起来,先帝才是罪魁祸首。卜大人他们再有能力,也抵抗不了先帝——人家就是要建宫殿,截取户部的银子,他们能怎么办?


    先帝刻薄寡恩,自己内库一毛不拔,倒是愿意从臣子身上下手,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不愿意叫臣子多点外快。明慕之前看过文书,因为家中田亩多了就被先帝下令抄家。


    非常随意,也非常……难以评价。


    因此,时下还有一句流传已久的谚语,宁在地方当尾,不去燕都当头。大意就是去燕都还没有在地方自由。


    “陛下宽仁。”


    九个月的俸禄,其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但能和九年的税收对上。


    但不得不说,这点惩罚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要知道,两位尚书都已经做好了卸职归家的打算。


    “不止如此。”明慕板着脸,“这种事一定要提前和朕说,若是一开始便坦白了,就能及时想办法处理,而不是拖到现在。”


    税收增加一笔,百姓的负担更重一笔。久而久之,百姓就会如稻草一样倒下,也会如稻草一般火势燎原。


    “是。”


    虽是训斥,但两位官员并没有不忿之色,反而心生羞愧,是他们一时糊涂,没有及时表明……


    “减税令尽快下达,最多半月,保证所有百姓都能明确这一点。”明慕正色道,他环视一圈,所有臣子都严肃了脸色。


    明慕一字一顿道:“若有违反者,流至莎车,家产没收,终身不用。”


    “臣等遵令。”


    “再有。”他点了经榕出来,“请户部尚书暂停职位,以巡按御史之名,去往湖广等地,替朕盯着那些地方,绝不许人弄鬼。”


    巡查御史只是七品。从燕都的三品的大员、内阁次辅降到七品巡按,落差不可谓不大。


    卜祯年纪太大,上路或许有危险,明慕决定点他的家人过去。


    他自认为给足了惩罚。


    却没想到,经榕居然比刚才还激动些,恨不得以头抢地:“臣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明慕:……啊?


    他刚才是降官职吧?


    明慕对古代官僚体系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巡按御史虽说要奔波各地,官职较低,却能直接上达天听。但凡此任者,无不是帝王的信任之人。


    甚至其他几位尚书,都目光愤愤地盯着经榕,恨不得以身代之。


    ——


    太和殿进入彻底的排查;太医院从上到下,全都锁进刑部大牢;城外的道观、庙宇,一时间陷入惶惶不安中。


    此时,城外玉清观。


    观主原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游方道士,凭借一手以假乱真的“仙术”,和后宫汪娘娘的帮助,成功获取了先帝的信任。


    那时的日子多畅快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陛下为了长生,愿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而那些鲜红颜色的丹药,也成为陛下强健体魄的神药。


    可偏偏,先帝怎么这么早就去了呢?


    须发皆白,面容却如年轻人的观主,看着山下刀光闪闪的仪鸾卫,叹了口气:“年轻人,还是不够沉稳。”


    他随意甩了甩手上的拂尘,转身回观:“童子,跟我来。”


    身边的小童依依不舍地看着山路上的仪鸾卫,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跟上去。


    东门亭顺着山路走到玉清观门口,面色不善。


    手下都不大敢靠近他——自从收到宫内的来信后,长官就一直是这个死样子,怒火翻涌,引而不发。


    而知道那来信的具体内容后,已经改了性子的其他人也忍不住捏紧了腰间佩刀,恨不得将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碎尸万段。


    在如今的陛下手中干过活,才知道以前是什么苦日子:骂名不用背,陛下直接说了抓人缘由和范围;不必捉襟见肘,陛下给了经费和奖金。


    甚至外出查案时,都有小贩愿意给他们一杯水。


    他们辛辛苦苦工作,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再看先帝……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居然、有人想对陛下动手,叫他生病,甚至死亡……是可忍孰不可忍!


    东门亭用力敲了敲观门。


    里面极为安静,仿佛空无一人。


    几个手下上前,将门暴力拆卸了。


    从门口往里看,里面的景色一览无余。在陛下下令抓捕后,所有朝拜的百姓下意识相信陛下的话,纷纷从道观和寺庙中回家。


    因此,这里应当是没有普通人的。


    “一个不留。”


    东门亭简单下令,如狼似虎的仪鸾卫瞬间出动,不多时,便将里面的所有登记在册的道士们全都缉拿归案。


    白发苍苍的观主的确让仪鸾卫们吓了一跳,东门亭只冷声道:“天命所归只有陛下,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招摇撞骗。”


    听到这句话,观主的脸色一僵,却还是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巍然不动:“指挥使这话,的确不错。但依贫道看……”


    “堵嘴,带走。”


    东门亭比了个收拾。


    立刻有仪鸾卫上前,狠狠用刀托砸向观主的后脑,成功把人砸晕,捆住。


    “什么神仙道人,不也是肉体凡胎?”东门亭嗤笑,在册子上将此处划去,再前往下一处。


    刑部大牢条件极差,就算在太阳最盛的中午,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地上到处都是黑乎乎黏兮兮的不知名物质,时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跑来跑去。


    就算是在幼时逃荒的那段记忆中,观主也没有如此落魄过。


    他身上的衣服全被剥去,只留下一身破破烂烂的囚服。


    外面人影绰绰,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平静。


    他凝神听了一会,双手解下腰间的暗扣,不多时,双手和双脚竟被全部卸下,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身体。


    剥去衣服,才发现观主身形极瘦,肋骨清晰可见。


    刑部大牢并不怕有人逃狱,铁质的牢笼严密紧实,大牢内部道路弯曲复杂,时人又多夜盲,基本进去了就出不来。


    偏偏观主从牢笼之间的缝隙里挤了出去,再取回自己的手脚,只安上手臂,口中咬着连接双腿的绳子,一步一步从刑部大牢中爬了出去。


    要是有人在这,定会被这奇怪的、在地上蠕动的黑影吓得惨叫。


    但入夜的刑部大牢什么都没有。


    或许有牢房中的人会注意到一闪而逝的黑影,大多会以为是刑部里面的老鼠或者虫子,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观主记性极好,记得一路进来的拐弯、长度,更是能从牢狱内隐隐的风声中,找到第二个出口。


    若是被关在传说中的诏狱,说不定真的会死在那里。


    见到外面天窗透过来的月光,观主微微一笑,如法炮制,从窗口爬出,来到了牢狱之外。


    如今已经入夜,宵禁不许外出,但这无妨,他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耐心等待,直到五更的更梆敲响,城门大开,才出了城,再一路顺利回到了玉清观。


    道观只是被完整地封起来,里面的东西摆设倒是没有破坏太过——这是预备让皇帝第二日抄家充公的,陛下说过,所有东西都要列出单子,评估价值,自然不能损伤分毫。


    此举倒是方便了观主,他仔仔细细地清理着假肢与身体,换了衣服,重新恢复成仙风道骨的样子,端坐在道观大殿,气定神闲地等待第二日前来的仪鸾卫。


    唯有这样,才能让这群人告知新帝他的存在。


    观主智珠在握,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已经有十成把握,见到这样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仙术”,难道那位新帝真的不会动心?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登基第二十八天(加量pro版)◎


    明慕没有选择去宣政宫, 而是连夜出了宫。


    “陛下何必半夜出宫,偏偏要去临西王府……奴婢敢立誓,宣政宫绝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阚英坐在一边嘀嘀咕咕。


    “好啦, 我相信你。”


    明慕在另一边, 很有些心虚地开口。


    毕竟一个皇帝, 半夜不在宫里住, 反而跑出来去臣子家……要是被御史知道了, 早朝又得弹劾他。


    宣政宫是先帝曾经的居所,自他去世后,里面能换的全都换下来,用以陪葬, 除了龙床和地板这类无法拆卸的,宫内的格局大换样。虽说明慕在太和殿居住,但宣政宫内, 也是根据他的喜好,重新布置, 阚英着人看了又看, 确保安全无虞。


    可让明慕选, 他宁愿傍晚出宫, 连夜出门,也不愿在宫里。于他而言,森严的宫城, 不如临西王府有安全感——括弧有澜哥版括弧完——所以在简短的内阁会议后,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阚英拗不过小皇帝,只能依了他。


    宵禁之前, 挂着铃铛的马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门房见过宫内的马车, 心里虽奇怪为什么夜晚来人,却还是手脚利索地上前:“敢问大人,宫内……”


    “我今晚要在这住,帮我喊澜哥!”


    从马车上蹦跶下来的,是披着黑色披风的小皇帝。


    门房一惊,看着人家溜溜达达、旁若无人地进了王府,其他门房引路的引路,通报的通报,一转头,正对上面无表情的阚英。


    他认得陛下,自然也认得阚英,此时见到对方的带着些冷漠的神色,吓得哆哆嗦嗦:“大、大人?”


    “咱家可当不上这一句。”阚英阴阳怪气地说,随后下了马车,紧随着明慕的步伐。


    明慕不欲惊动太多人,所以只有阚英跟了出来,就连随行的侍卫都没有——这也是阚英一路上心情不好的一点:


    燕都的确安全,但没有侍卫随行,若是出现了其他意外,该如何是好?


    陛下还是太任性了!


    唯有门房,牵着马车的缰绳,在原地思索了半天,还是决定站着不动,很乐观地想,说不定世子会劝诫陛下回宫?


    ——


    世子不会劝诫,他开心得很。


    只是任君澜没有轻易地相信明慕那套在宫里腻了,想来找他玩的说辞,而是安排下人,将自己住的主院腾了出来。


    明慕急忙摆手:“我是客人,怎么反而把主人赶出去了……”


    “可是,陛下还是臣未来的夫君,自要以陛下为重。”任君澜牵着明慕的手往主院的方向走,身后的下人们都默契地拉开距离,不去影响未来的帝后。


    他说话很小声,语气也很正经,明慕却在听完之后立刻红了耳廓:“澜哥,你、你……”


    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话,明慕气得想甩开任君澜的手,却被那只大手紧紧箍住,最后强硬地钻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夜逐渐深了,任君澜做事喜欢亲力亲为,此时另一手提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灯笼,低声道:“小心些,或许有蛇。”


    明慕吓了一跳,差点直接蹦到任君澜身上了,哆哆嗦嗦地问:“真、真的吗……?”


    他害怕很多脚的和没有脚的。


    “你猜?”任君澜稳稳地接住明慕的身体,他看着不显,实则衣袍之下裹着紧实的肌肉,抱住明慕轻而易举,任由对方将腿盘在他的腰间,空着的手直接托起腿根。


    那双碧绿的眼睛似乎泛着幽光。


    “……你骗我?”明慕算是回过味了,生气地握拳,重重锤了对方几下,埋怨道,“你怎么回事呀?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任君澜低笑一声,很快散在风中。


    以前确实不这样。但小囝今晚的状态很不对劲。


    半夜出宫就很不寻常,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任君澜能感受到小囝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非常急促。


    牵着对方的手时,也能感知到微不可查的颤抖,像是暴雨中被打湿的小鸟——尽管对方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下午时,仪鸾卫似乎倾巢出动,齐齐去往城外……可惜他在燕都的人手不足,加之又在禁足期间,不能知道那些人的目的。


    为了缓解明慕的不安,任君澜甚至愿意提起那个他不喜欢的孩子:“今日明璇来了,她上下马已经很熟练了,晚膳用完了才回公主府。”


    “今日我本来应该来看你们的。”明慕有一点愧疚,想从任君澜身上下来,但对方的力气很大,没有松手。


    不得不说,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


    明慕干脆放纵,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在任君澜身上,亲昵地挽住对方的颈脖:“今天出了一些意外,耽误了时间,本应下午就能出宫的。明日休沐,我可以等下午再回宫……”


    “好。”


    “还有,今日礼部尚书说,让我不必等国孝结束再大婚,可以提前。”明慕将脸贴在任君澜的颈侧,声音有些含糊,“澜哥,你愿意吗?”


    任君澜跨进主院的大门,回道:“臣求之不得。”


    主院空空荡荡,白日有人定时来清理院子,夜晚则是空无一人。


    他将明慕送到床上,脱去外衣,又让人送来热水,悉心为明慕擦干净手脚:“小囝可以一个人睡吗?”


    干干净净的明慕蜷缩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些依赖地看着任君澜,想开口让对方留下,又觉得难为情,最后只低声道:“好……”


    “不用害怕,我就在外面,不会有人伤害你。”


    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魔力。


    明慕轻轻嗯了一声。


    枕头和被褥都千里迢迢从临国府带来,还有澜哥常点的藏香气息,渐渐的,原本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落到实处。


    最后在这香气里,沉沉睡去了。


    ——


    等明慕呼吸渐沉,彻底进入沉睡之后,任君澜原先温和的表情蓦然低沉下去。


    他快速站起来,走出房门,脚步无声。


    彻底关上房间的房门,将外界的侵扰全部隔绝后,任君澜再也按捺不住:“今天发生了什么?”


    阚英行了一礼:“世子,可否换个地方,奴婢害怕打扰到陛下。”


    “不必,就在这说。”任君澜转过身,直接在房间门口坐下,“我答应了会在门口守着他。”


    阚英快速地将下午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如今仪鸾卫已经将那些道人缉拿归案,太医院也开始清理……”


    “还有后宫。”


    阚英悚然一惊,不自觉退后一步,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格外恐怖的气息。


    要不是知道世子殿下在燕都中只有一队亲卫,他估计要以为对方能领兵直冲宫城……


    不、他不会那么做的,要顾忌陛下,世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做出出格的事,乖乖地在后宫,承担作为皇后的职责。


    “还有后宫……”


    任君澜低着头,夜色隐藏了他的神色,没有让别人看见他血红的双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囝在前世会莫名其妙陷入怪异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寻遍了天下的名医,都不能治好他的病。


    后来,宫内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说,他会仙术,他能治疗。但小囝登基后对此类装神弄鬼深恶痛绝,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太医院……道观……乃至后宫,都因为那隐形太子的身份,空前地团结在一起。直至明璇来到燕都,才遏制了这股风气。


    以至于后来,小囝突然晕倒,药石无医,直至呼吸全无。


    那年小囝仅有二十九岁,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有完成,却连一句遗言也没留下,就这么睡着了。


    “那个女人以为让陛下死了,自己就能母凭子贵,笑话。”小囝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立了明璇,也定然会有人支持明琮。


    任君澜握拳,手心被刺出了血液,利用疼痛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思考如今的局势:“明日不必隐瞒,直接说陛下遇刺,封锁后宫,直接让小囝给那个孩子封号,早点滚去行宫。”


    他不会放虎归山,叫那孩子前往封地。


    任君澜重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甚至在设想,在行宫之中直接杀了那对母子,或者,同样用毒药折磨,叫那女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半辈子的指望渐渐没了呼吸……


    才能缓解他心中痛恨之万一。


    “世子殿下……?”


    阚英感知到任君澜散发出来,逐渐可怕的气息,忍住逃离的欲望:“世子所言甚是,不过得看陛下的意思……”


    “小囝会同意的。”任君澜想了他们无数种死法,才逐渐缓解暴躁的情绪,渐渐平缓。


    自苏醒后,只要是有关小囝的事,他的脾气就很不好。说到底,他一直心生惶恐,不敢走错一步,害怕重蹈梦中的覆辙。


    难道他能让上天垂怜,再获得一次机会吗?


    “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守着。”任君澜张开手,从怀中拿出之前小囝给他的绢帕,细细地抹掉手中的血污。


    收敛脾气,不能叫小囝害怕……


    阚英虽不大乐意,想同样在门口守着,但两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影快速捂住了他的口鼻,束缚住双手和双脚,飞快地拽了出去。


    淡色的月光洒在房间门口,任君澜简单地处理自己的伤口,凝神细听房间里面的动静。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而任君澜又是其中的佼佼,他能听到小囝细微的呼吸。


    手中的伤口处理好了之后,他站起身,推开门进去,在外间的长榻上合衣休息,直至天明。


    这是明慕近些日子以来睡过最好的一次,睁开眼,见到陌生的床幔时,还呆愣愣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好像是……澜哥房间?


    熟悉的香气唤醒了他的记忆。


    是了,因为害怕宫里,所以连夜跑了出来,躲在澜哥这里……好像个小孩。


    明明再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过完生辰,明慕就满十八岁了。


    一个在古代和现代都称得上成人的年龄。


    他坐在床上,眸中还带着没睡醒的困倦,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只能软弱一次。”


    “小囝?”


    外间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响起来,紧接着,任君澜掀开内间的帷帐,语气柔和:“你醒了?来吃早膳。”


    “好。”明慕应了一声,从床上起身,房间里没有伺候的仆人,只有他们两人,但任君澜很熟悉这些,拿出前一天阚英带来的衣物,为他更衣。


    在梦中,和小囝成婚后,这些事情都是他来做,从不假他人之手。如今小囝提前登基,影响了他们的成婚……


    真是……


    想到这点,任君澜忍不住又鬼火冒。


    “澜哥,你的心情不好吗?”明慕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服侍,倒是很自然地配合。


    任君澜比明慕高了一个头,影子能将对方笼罩,因此,明慕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对方的神色。


    “有一点点。”


    除了某些特殊的事情,任君澜不会在明慕面前隐瞒:“我听阚英说了。”


    提起昨天的事,明慕似乎瑟缩了一下。


    “小囝还小,所以会被蒙骗。”任君澜轻轻将对方拢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拍他的背,安抚着怀中的小鸟,“我会尽快入宫,小囝不必封锁消息,让那群人尽快滚蛋。”


    明慕被他的话语逗笑:“澜哥只比我大两岁。”


    说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低垂:“若是昭告天下,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可靠啊?”


    连自己居住的宫殿都看管不好,叫人钻了这样的空子,甚至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只以为是低血糖,完全没有想到这方面……


    甚至当天,因为心里没有安全感,连夜出宫,跑到澜哥家里,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人家的屋子……


    “不会,小囝是最可靠的皇帝,所有人都会这么觉得。”任君澜蹲下身,为明慕系上最后的腰带与配饰,声音柔和,“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谋害陛下,应——”


    他及时止口,不叫那些血腥的话语污染明慕的耳朵。


    “是他们的错。”任君澜保持这个姿势,仰着头看向明慕,牵住对方的手,“小囝一直想着百姓,要正学风、启民智、明律法……”


    他一口气说了五六条。


    明慕只觉得脸颊的热度不断上升:“我、我好像也没那么好……”


    任君澜还欲开口说话,却听见外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陛下,有要事!”


    明慕顿时进入了工作状态,神色凛然,松开任君澜的手,直接出去开门:“什么事?细细说。”


    “陛下。”阚英立即跪下,语气倒还镇定,“昨日缉拿的玉清观观主离奇在刑部失踪,巡查后,仪鸾卫重新在玉清观见到对方,说是天宝君、灵宝君、神宝君不愿见弟子蒙受不白之冤,才施展仙术,叫他脱离牢狱之灾。观主道,他只愿渡世间之苦,陛下心怀众生,原因引陛下去仙途……”


    “什么玩意?”


    这番话明慕一个字都不信。虽然他穿越这件事不能用科学解释,但是叫他相信古代世界真有神佛?


    搞笑!


    千百年都没叫神佛显灵,偏偏此时显灵了;遍地饿殍、虔诚信众看不见,一个用下作手段增加香火的骗子倒是看见了。


    “叫仪鸾卫把他关到诏狱,要是还逃脱了,再到朕面前来。”


    诏狱凶名赫赫,可止小儿夜啼,掩藏在地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能进出的门,日夜有人看守。


    明慕没进去过,但是从不少人哪里听说了诏狱的可怕之处,简单用数值形容,如果刑部大牢的关押严密程度是十,那诏狱就是百,并且恐怖程度是千。


    在这种程度还能出来,明慕才可能相信那句神佛显灵的话。


    阚英想到先前做过的梦,有些踌躇,尝试劝了一句:“陛下……陛下……”


    “阚大伴是希望我去看一眼吗?”


    明慕没有用自称,走近了几步,“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陛下啊……


    阚英心中一叹,眼眶微热。


    陛下对纳入亲近范围的人充满耐心,分明不愿意去见那个观主,可阚英清楚,如果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缘由,陛下还是会去的。


    “民间崇佛信道之风兴盛,陛下突兀地叫人抓捕,奴婢怕……”


    阚英说出自己的担忧。


    再者,那个集体的梦境着实奇怪,似乎只能将其归咎于神仙的恩赐。所以阚英对观主的话稍微信了两分——不过还得看那人究竟如何,若是真的坑蒙拐骗,也不必留情!


    这么说仿佛也是。


    毕竟古代科学理论还未普及,很多莫名的现象会被归咎为神仙显灵……比如长相奇特的动物,逆生长的植物,或者奇形怪状的石头……


    明慕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好吧,那就让他来见我。”


    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个富含深意的笑:“希望这位神仙弟子,别叫朕失望。”


    “在那之前,先吃早膳。”


    任君澜握住明慕的肩膀,强行让人转向门内,再带回房间。


    神出鬼没的仆役们立刻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品,依次放到外间的圆桌上,不多时,就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主食是清淡的玉米粥,温度正好入口,尝起来还有一丝甜味,再有糕点、菌菇等,不一而足。


    甚至明慕还看见了肉包。


    “现在可是国孝诶。”明慕在桌下踢了踢任君澜的小腿,“还在我面前,胆子真大。”


    毕竟皇帝也不会关心哪个臣子每天吃了什么,所以如果真有人偷偷饮酒吃肉,没人举报也就当无所谓。但皇帝还是不能吃的,要以身作则。


    来到燕都后,明慕认真地遵守这项规则,小半年没有吃过荤了。


    任君澜叫人撤下明慕的粥,叫人送上来一碗馄饨。


    十几个小馄饨在清淡的鸡汤内上下漂浮,轻薄面皮犹如裙摆一般。任君澜清楚明慕的饮食习惯,肉馅适中,不像宫中的素馄饨,塞得满满当当。


    明慕瞪大眼睛:“你在引诱我!”


    “是啊。”任君澜将肉包端过来,放到明慕面前,笑意吟吟,“陛下愿不愿意让臣引诱?”


    明慕看了看房间,里面都是澜哥信任的侍者,唯一一个跟着他的阚英站在角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餐桌,将自己当成一个纯然的瞎子。


    这么久没吃肉确实很馋……再说了,先帝跟他有仇,何必那么仔细地守孝?


    想通之后,明慕快快乐乐地开吃——他吃素都快吃成兔子了!


    早膳结束后,他磨磨蹭蹭地,想到一会要见的人,决定提前回去,上了马车后还依依不舍,拽着任君澜的袖子,小嘴叭叭的:“澜哥你要开始准备了,走六礼需要很长时间,再怎么着急也要半年,大概等出孝就能立刻大婚,礼部会有人来接洽。”


    “我知道的。”这些内容在梦中已经经历过一遍,任君澜了然于心,巴不得明天就把流程走完立刻入宫,“小囝,我一直在你身后。”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明慕有了不一样的底气。


    他用力嗯了一声。


    任君澜又说:“如果你不开心,我带你回西宁府。”


    明慕:“……嗯?”


    尾音上挑,显出十足的疑惑。


    阚英咬牙提醒:“陛下,时候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宫吧。”


    这异族人果然不安好心,居然敢诱拐他们陛下,还想带回西宁府,简直、简直——


    他就不该对这人放松警惕!


    马车终于顺利开动,哒哒的马蹄声在街上响起,逐渐往宫里的方向。


    眼见人走后,任君澜收起笑意:“甲一。”


    “世子殿下。”


    一个面容普通的侍卫跪在任君澜身后,若明慕还在,说不定能认出这位是之前送信的信使。


    “你去行宫,那个孩子过得未免太顺遂了。”


    任君澜下定决心的事绝不会更改,虽说对女子幼儿下手很不道义——但那又如何?


    为了皇位,那些人能做出的事,或许不会比他道德到哪里去。


    “再请天下名医,送往燕都,要身家清白。”任君澜慢慢地补充,“太医院清理干净,势必要补充一批新人。”


    说完,他轻轻一笑:“说不定不需要我上赶着献殷勤,便有天下名医尽愿入宫。”


    任君澜永远相信明慕。


    ——


    等了许久,终于得了入宫的通传。


    东门亭卸下佩刀,踢了脚被捆得犹如粽子的玉清观观主,言简意赅道:“跟上。”


    几个手下立刻提起观主,跟着指挥使入宫。


    宫城之内,除了特许,一律不许坐轿,所幸陛下这次点了文华殿作为接见场所,距离宫门不远。


    仪鸾卫的手法很粗暴,观主只觉得上下左右摇晃不止,恶心欲呕。再者四月中,太阳已经高高挂起,热意袭来,身体上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刺痛,头脑昏沉。


    终于到了文华殿,入殿后,一股清凉缓解了所有人的燥热,大殿中央的冰鉴散发着徐徐的凉气。


    观主被随意放在地面上,尚算灼烫的脸乍然贴到冰凉的地面上,立时叫他头脑清醒——


    他已有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待遇!


    自施展仙术、被先帝奉为座上宾以来,他就没再吃过这样的亏!


    等他重新获取如今陛下的信任,这群人……一个都跑不了。


    观主闭着眼睛,强行将心底翻腾的情绪压下,尽量恢复成道骨仙风的样子。


    直到御座之上的新帝出声询问:“你会仙术?”


    观主本欲用腹语出言,但全身被捆得像个粽子,腹腔不好发力,开口就迟了些。


    “陛下问你话,怎么不答?”


    东门亭拽住对方的头发,用力提起来,语气不耐:“还想用你装神弄鬼的那一套?”


    “指挥使所言,吾不敢苟同。”


    观主分明未曾开口,声音却传了出来:“吾乃张道陵五十八氏玄孙,天赋微弱,只习了一些仙法,不敢以仙人自专。


    “日前观星,我朝紫薇星盛,得遇明主,但紫薇近旁,又有贪狼、七杀等惑星,影响国运……”


    明慕百无聊赖地听着对方说这些星象知识,半点没放在心上,甚至打了个哈欠。


    古往今来,这些骗子的说法能不能高明一些?翻来覆去都是紫薇、七杀、贪狼……要让明慕来,他都能说个子丑寅卯。


    仙术更简单了,初中生都会一两个物理或者化学小知识,在古代不是降维打击?


    这么一想,工科生穿越后最好的就业方式居然是当神棍……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明慕脑海里翻涌,他正欲开口,却被阚英轻轻拽了一下袖子。


    对方道:“陛下,对方仿佛真有道家传承。”


    明慕:“……!”


    不是,怎么真信啊!


    从他的角度能清晰看见殿内所有人的神态变化,明慕打起精神,看了一圈,却见大部分人都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好好好,回头就把破除封建迷信提上日程。


    “你既说有灾星在侧,那他们是谁?”


    新帝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


    听到这话,观主更是来了精神,心道成败在此一举,立即高声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吾潜心修道,如今更是能开天眼,以观气运。如今一看,惑星以武为主!”


    他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武人,阚英立刻信了——


    可不是嘛!那个异族世子就是武人,他肯定就是惑星!


    “陛下,奴婢觉着,倒是有几分道理。”阚英又在明慕耳边嘀嘀咕咕。


    “阚大伴,我记着宫中有内书堂?都教些什么?”


    明慕忽然问。


    阚英不大清楚陛下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个,司礼监负责批红之责,自然要会读书写字,因此宫内专门开了一处内书堂,用以教书,甚至教导的都是翰林内素有文名的才子。


    “回陛下,只是寻常的四书五经。”他回道。


    明慕点点头:“下次叫他们多加一门。”


    阚英冒出了一个问号。


    “你看殿内武人,都是谁。”明慕侧过脸,轻轻提示,“再看刚才,是谁给了他苦头吃。”


    阚英也反应过来,但因着任君澜的缘故,还是没有全盘否定。


    “再有,如今以文代武之风甚重,只说个武字,既稳妥,又不会出错。”明慕继续小声解释,“他一会定会叫我驱逐殿内武人,阚大伴,你信不信?”


    御座极高,主仆二人的话没有传到别人耳朵中。


    果不其然,见明慕久久没有应答,观主继续用腹语说:“请陛下清除殿内惑星……”


    “为何?”明慕反问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这个‘武’字未免太过决断,难不成是叫朕撤除宫里侍卫?”


    观主一顿,立刻转移了话题:“吾之意并非如此……吾有天机之言,要同陛下明示。”


    “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吗?你打算直接说出来?”


    明慕离开御座,慢慢地走到殿中。


    观主还贴在地上,能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仪鸾卫适时将他架起,方便皇帝问话。


    正因如此,观主见到了明慕。


    和崇尚道法的先帝完全不同,他身上没有浸淫许久的香火气息,反而是淡淡的花香。分明先帝登基时与这位的年岁相差不多,精气神却完全不同。


    眼前的少年是鲜活的、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眉目间成竹在胸的底气,虽只穿着简单的常服,但比着龙袍的先帝更有帝王的威势。


    “是、是的,陛下。”观主先是顿了一下,直接略过之前的话题,直接开口,“吾愿意为了陛下损耗寿命。”


    好大义凌然的说法!


    明慕唇角微挑,笑容有些嘲讽,柔软亲和的容貌因此变得锋锐:“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出来,朕就信你。”


    “陛下……请问。”


    观主顿时放心,当初先帝也是如此,最后的问题的确困难……但是侥幸让他蒙对。


    他相信自己的运气。


    明慕问:“你能看出来,我从哪里来吗?”


    哈,和先帝当年的问题一样。


    观主缓缓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自信答道:“自是仙宫。”


    “……关去诏狱。”


    明慕简直无语扶额,彻底确定这人就是个骗子。


    “等等、陛下!”


    观主在听到明慕决策的时候,彻底慌了神,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意识到是自己答错了话。


    可、难不成,陛下真如字面意思所说,要他回答西宁府?


    “是吾愚钝,未听懂陛下深意,是西宁府?”


    他扯着嗓子,用力大吼,试图让明慕再给他一个机会。


    明慕只摆了摆手。


    观主的嘴巴被彻底堵住,再也说不出话。


    ——


    “陛下?”


    那假道士被拖下去之后,明慕就呆在原地,甚至半坐下来,撑着脸。


    阚英疑心是刚才自己的态度叫陛下不悦,诚惶诚恐:“陛下,刚才奴婢被那人迷惑,是奴婢的错。”


    “啊?不是,你别多想。”明慕摇摇头,“这也不怪你,是时代局限性的问题,拿黎檬子的汁水、笔和纸来。”


    阚英领了命,叫人准备去了。


    殿内众人为了明慕的一句话跑来跑去,他看着看着,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怎么会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呢?


    一个现代社畜,莫名其妙来了古代,甚至当了皇帝。历史书上没有这个朝代的存在,他被孤零零地遗弃在外了。


    多思无益,都已经来了这么久,还悲春伤秋上了。


    明慕预备站起身,但盘坐在地上太久,腿都麻了,龇牙咧嘴地让人把他扶起来,缓缓地在殿内走动。


    “陛下,东西准备好了。”阚英小心地提醒。


    明慕懒得动手,便道:“蘸黎檬子的汁水写几个字,等干了之后,放在火上烤一烤。”


    黎檬子就是后世的柠檬,柠檬汁可以做“无字天书”实验,前世明慕无意间看到过,觉得有趣就记了下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阚英照做之后,发现原本空白的纸上缓缓多了写得文字,一时间大感惊异:“陛下也会仙术?”


    “不是仙术,这是科学。”明慕摇摇头,试图也如那个观主般高深莫测,“民间奇人异事多,那观主只是其中之一,却据此招摇撞骗,糊弄完先帝还想糊弄我。你见他口不动却能发出声音,只是腹语。


    “面容奇异,头发皆白,只是少年白头或者用特殊的汁水染色;而从刑部大牢中脱身……仪鸾卫会给出结果的。


    “最简单的一点,倘若这人真有仙法,会炼制仙丹,先帝怎会年纪轻轻就暴毙?”明慕哼了一声,很看不起这种求神拜佛、乃至于掏空国库的作态,“若是真的被仙人接去仙界,难不成一句话都留不下?”


    阚英简直对小皇帝五体投地,什么都信:“陛下说得都对。”


    世上之人,如阚英这般才是常态,明慕也不反对正当的信仰,但前提是别骗钱,别骗人。


    “刑部、大理寺等检查清楚后,没问题的僧人道士送回,发公告给燕都百姓,说明此次事件的缘由……药丸之事不必隐瞒,让他们提升警惕也好。”


    阚英应喏。


    明慕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心道他这算不算做成了一件事?


    本来打算好好干活,结果每次开了个头,都被臣子们接过去弄完剩下的,一副不叫他劳累的样子。


    弄得小皇帝都有点怀疑自己——难不成他做事很糟糕吗?


    如今办成,简直神清气爽。


    【作者有话说】


    推个基友预收!请看:


    《一心咸鱼的我成了千古名君》by芝苓


    照慈是穿书局的优秀员工,提前退休,临走前向系统许愿了一个养老世界。


    照慈:“我希望在下个世界可以当一辈子咸鱼。”


    系统:“嗯嗯。”


    照慈:“最好是富贵闲人,不用特别有钱。有点人脉,有点名声,几个朋友陪着。”


    系统:“收到!”


    系统如此给力,照慈放下心。从系统空间里挑挑拣拣,打算把家当都带过去。


    他已经工作不知道多少辈子,现在只想安分守己当条咸鱼,住大house,吃喝享乐。


    系统:“已为宿主匹配世界,角色为——梁朝太子照”


    一睁眼,照慈成了大梁的太子照。


    刺眼的阳光从茅草间隙照进来,瘦小的土狗在地上汪汪叫着,路人路过敞开的破门,对着他指指点点:“那就是废太子!太子照!”


    照慈:……


    “系统,”照慈冷静:“我的富贵人生在哪?无偿归还好吗。”


    系统吱哇乱叫:“宿主!宿主你听我解释!”


    一番解释,照慈终于懂了现在的处境。


    他是梁朝太子照,自幼聪颖,帝后疼爱有加。十岁协理朝政,大臣赞不绝口,百姓也无比爱戴——


    可惜过了十五生辰,太子照就像变了个人。荒废学业武艺,沉浸享乐,还想把伴读裴希声的妹妹,丞相幼女收为媵妾,得罪朝中清流。


    小侯爷赵冀的表妹也惨遭毒手,为此太子照和皇后也闹翻。


    还有探花郎林鹤川,被他贬低才学,废了一只手。


    太子之位摇摇欲坠。


    让太子照被逐出京城的,是他意图谋反,领着亲兵攻进皇宫。


    太子照彻底失势,被褫夺爵位,贬到边疆之地等死。


    至此,人心尽失,废太子再也翻不了身。


    照慈:“富贵闲人?”


    系统:“曾经是……”


    照慈:“人脉呢?”


    系统:“京城里还有被彻底得罪的丞相之子和小侯爷,都派了人来监视宿主……”


    照慈:“好吧。”


    他环顾四周:“那我总得有点钱吧?”


    系统更战战兢兢:“在宿主来之前,封地的宅邸已经被输光抵押出去了。”


    照慈闭上眼睛。


    “那陪着的朋友呢?”照慈追问:“这总有了吧?”


    地下的小土狗汪汪叫了两声。


    照慈:。


    穿书局真幽默。


    ——


    照慈不得不过上了努力让自己当咸鱼的生活。


    因此,探子眼睁睁看着声名狼藉的废太子,轰轰烈烈地开始——


    养鸡养鸭养狗,解决边疆匪患,拔除贪官污吏,平反陈年冤案。


    还改进稻麦品种,造出奇奇怪怪的铁玩意,和蛮夷通商?


    照慈想退休,生活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丞相之子、小侯爷一个个地全往他这里钻。


    前尘旧事、恩怨两难,絮絮叨叨念着照慈不懂的话。


    新册封的太子也眼泪汪汪地来找他,说自己不想要这个位子。


    朝中来旨,措辞恳切急迫,要照慈立刻入京。


    照慈叹气。


    他真的只想当一个咸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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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登基第二十九天(加量pro版)◎


    “最好的方法还是推广基础科学, 奈何没有教材和教师啊……”小皇帝嘀嘀咕咕。


    既然已经回宫,便在文华殿用午膳,顺便处理接下来的政事。


    临近谷雨, 请安折子也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 小皇帝的贺礼也跟着来到燕都, 不过对于狠狠大出血的内库, 算是杯水车薪。


    “看看临西王府的礼单!”


    处理完不多的政务,明慕立刻开始看自己的生日礼物。


    拿到长长的礼单,他凝神细看,前面都是王府的送礼, 中规中矩,最后才是世子的礼物。


    “北疆物料一份……这是什么?”


    奇奇怪怪的名字。


    明慕让阚英拿来这份贺礼,本以为会是北疆自然风貌一类, 没想到居然是一只巨大的楠木箱子。


    箱子打开后,摆在正中间的是一封信, 以及堆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信封上字迹娟秀, 只写了陛下亲启。


    明慕慢慢拆开信件, 他有预感, 这封信或许是长姐给他的。


    之前他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长姐会让明璇来燕都,甚至默许让她加入夺嫡。又仿佛对那孩子的生活一无所觉, 甚至任由那孩子被人欺负。


    信里详细写了任君澜和她的交易,用西宁府的新商路以及大半资源,换取一个孩子以及这些“北疆物料”。


    “物料”里是明曦长姐在北疆的多年经营, 和朝廷文书里面冰冷的文字不同, 这些私人文书里, 详细写了底层兵士的特征,以及手上商路的资源。


    简单来说,有了这些“物料”,任君澜可以在北疆借由长公主的名头起义。


    自古以来就有皇权不下县的谚语,这是因为古代生产力低下,导致皇帝无法了解县以下的具体情况,也无法有效地控制。为了改善这种局面,开国皇帝用了“黄册”这一方式,每十年一次修订,务必了解所有百姓的变动,包括人口、田地等,进而制定各项政策。


    与之伴随的,就是严格的户籍,将百姓在居所固定,不允许随意流动,以确保黄册的稳定推行。


    如果遇上强有力的君主,这种方式确实有效。但多年下来,黄册弊端逐渐显现,百姓已经想出了许多方法对抗黄册,瞒报田地、嫁接人口,减少税收。就算是明慕,一时间也没有好的方法去解决。


    但这份“物料”,则是将北疆军户的情况毫无隐瞒地展现在明慕面前了。


    “澜哥真是……”


    明慕呆呆地捧着信,心绪难明。


    任君澜对他毫无保留,不仅舍弃了自己的身份,来到燕都,自愿下半辈子都困在宫城;如今又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叫他能更好地掌控北疆;还特意带来明璇,不让他被朝堂桎梏,不得不立明琮为储君。


    甚至一路上都没有打开箱子看一眼,不然,不会叫这封写了真相的信送到他手上。


    明慕甚至有些惶恐:他何德何能……配得上这样深重的情谊?


    之前是以为,长姐不愿意明璇在南诏受苦,才送了过来,却不知道……


    对建立亲密关系的抗拒再一次悄悄冒了出来。


    假如他现在后悔,还能让澜哥回归他本该的生活……


    “将这些都收起来。”


    明慕将信放回信封,在一起放在楠木箱子里:“如何用这些,还需深想。”


    这份礼物确实很让他惊喜,也让他惊吓。


    阚英注意到陛下的神色,没有多问,就连搬箱子的人都轻手轻脚,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陛下?”


    他拿出剩下的礼单,递到明慕面前,“这些是燕都官员的礼单,或许能有些趣味?”


    “原先还不想要他们的,燕都官员又没什么钱,别送礼送到倾家荡产。”明慕压下心里那些负面的情绪,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知道陛下会担心,所以那些小官员,都是一个部送一份,只怕会被嫌弃呢。”阚英笑吟吟地开口。


    “这主意倒是好。”明慕接过礼单,果不其然,这份居然比临西王府那份还要短,送的东西倒也平常,没有特别珍贵的,大多是书籍、字画等。


    一连串礼物都以工作单位为开头,所以,唯一一个人名就格外突出。


    “贺屏,字隋光……?”明慕默默念出这个名字,奇怪地问道,“我记得,贺三元家底不丰,是内库出银子才叫他在燕都安家,怎么单独送礼?”


    “陛下不如看看这位贺三元送了什么?”阚英笑呵呵的。


    明慕继续往后看:“……一个不知名的种子,希望能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明慕:“啊?”


    让他幻视前世那些游戏文案,什么“神奇的种子”、“能够破碎一切的斧头”、“玛利亚骨灰制作的武器”……


    “拿过来,让我看看。”


    他一下子升起了十分的好奇,到底是什么种子?要说他的燃眉之急,还与种子有关……


    难不成贺隋光能掏出堪比现代的棉花良种?


    就算如此,没有复合肥和耕地机等,产量还是不如人意啊……


    阚英早有准备,依照陛下的脾性,看到这项“贺礼”一定会好奇,因此早早备着,此时很快就拿了上来。


    明慕接过木盒,这盒子只有巴掌大,材质普通,打开后,是一个胖嘟嘟的锦囊。


    锦囊的材质很特殊,比棉丝滑,又不像丝绸,反而像涤纶……?


    明慕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锦囊下面的纸条佐证了他的猜想:居然是四分之一张A4纸,边缘还有裁剪的毛边,上面更是印着宋体:本种子由强国系统出品!质量有保障!陛下在打开前只要心里默念作物,就能获得五百年后质量最佳的种子1枚,效果持续三年!


    明慕:???


    明慕:!!!


    他、他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个陌生的朝代,结果现在冒出来一个系统……?仿佛还知道他原本的时代!


    一瞬间,他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


    “我欲去见贺三元!”明慕将锦囊放回木盒,拽住阚英,眼睛闪闪发亮,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嗓子里蹦出来,“我有事情想问他。”


    “陛下莫要着急,翰林便在宫城边,大可召贺三元过来。”阚英不知道陛下见了什么,才会如此激动,甚至迫不及待就要出宫,竟与去见异族世子一般。


    要不是知道陛下与世子情比金坚,他或许要以为陛下想将贺三元纳为妃子了……唉,世子可恨!


    明慕点头,点了宦官出宫,却在下一刻,有人跌跌撞撞从殿门进来,普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陛下!八百里加急!黄河汛灾!”


    明慕蓦然站起身。


    ——


    几日后,市集之上,告示栏中,添了一张新告示。


    如往常一般,在官府的人张贴之后,立刻有百姓上来围观。


    这次的内容倒不是什么新政策发布,而是一则“温馨提示”:


    昨日陛下身体不适,发现是有道士在寝殿内放了一种不知名的药物,试图以此进行要挟,所幸被陛下识破。


    广大居民在求神拜佛时,应选择已在官府备案、具有正规资质的庙宇道观,不要选择未经过备案的非法庙宇,谨记心诚则灵。


    如果近期存在突然晕倒、心跳加快等不良症状,请前往附近的惠民药局进行治疗,切勿讳疾忌医!


    简单几句话,处处都是为百姓考虑。


    “就说昨日为何会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原是有人意图伤害陛下……”


    “不知陛下如何了?”


    “这群人真是,获得钱财田地还不够?”


    几个月以来,燕都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对新帝的好感比先帝高了不知多少。


    因此,得知新帝遭人暗算的消息,纷纷义愤填膺,痛骂不止,还有不少人被上面的话语说动,决定去药局看诊。


    “要我说,或许这是陛下找的借口。”


    偏偏有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响起,在一片称颂声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看过来,他梗着脖子,开口道:“怎么啦?说不定陛下只是找个理由除佛灭道!那玉清观的神仙法术极为神奇,观主更是一头白发,面容却如年轻人一般,怎么可能是假?”


    他转了转眼睛,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就连刑部大牢都关不住他!”


    说完这番话,却没见周围人的附和,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怎、怎么?”


    那人心道不妙,往后退了一步。


    “你既然说那观长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他成仙呢?”有人嘲讽道。


    明慕一直积攒的政府信用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就算有人虔诚信佛,也不免在此时嘀咕:反正官府都说了,去正规的庙宇道观,那些不正规的,说不定就要害人!


    “说不定、说不定是专门来度化我们的!”那人嘴硬不肯服软,继续道,“不是有黄河泛滥的消息传过来?定是陛下不敬神佛,才叫那些人受此劫难!”


    “倘若陛下虔诚恭敬,定然不会……”


    他话音未落,便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瞬间眼冒金星。


    “胡扯八道!求佛问道能治水?能给你饭吃?能教你读书?”有人叱骂他,“忘了本的王八蛋,嘴里胡吣些什么!”


    类似的话语发生在燕都的各个角落,甚至传递到江南、西北。


    盛朝上下盛行的求神拜佛之风,也随之整肃。


    这倒是意外之喜。


    ——


    今年的黄河春汛来势汹汹。


    八百里加急一封一封地传入燕都宫城,满朝文武严阵以待,就算想据此弹劾帝王的,都不由收了手,对此事严阵以待。


    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可能是,因为不是雨水繁多的夏季,春汛波及的地方较为固定,包含宁夏、陕西、山西一带。


    宁夏位于边疆,毗邻西宁府,连带着不受朝廷的关注,明慕上位后,特地划了人去“支教”,情况才有所改善。


    “本次汛灾涉及三府十一县,约有一万六千零三十四亩田地受损,上田最少,约二千余亩,中田及下田相当,各七千余亩。受灾百姓十二万户……”


    多日下来,官员们已经习惯了小皇帝与众不同的作风,也逐渐向陛下习惯的方式靠拢,不再长篇大论,而是用简洁的数据汇报。


    明慕回忆起以前看过的汛灾文书,和夏汛相比,春汛波及的范围确实不大……


    但春季是正要种植的时节,许多农人已经插秧,等待收获,此时一场洪水,下来不仅淹没良田,还断了收获的希望。


    这两日看文书时,明慕了解过灾情地区的粮食收获情况,偏南一点的地方可以做到一年两熟或者两年三熟,中北部地区只能做到一年一熟,偏偏这些地方受灾最重……


    “现在如何?百姓可有避难?”明慕想起之前呈上来的奏疏,道,“有知府日前上过一份奏疏,朕叮嘱他便宜行事,必要时直接开仓放粮。今年受灾这几地,可减免税收……”


    春汛的主要原因是黄河上游冬日结冰的冰块融化,导致水量突然增加,进而决堤。这种情况比夏汛更可控,以往也有了预案处理。


    “陛下。”有人持反对意见,“湖广、江浙一带是税粮大户,已经减半了六年的税收;如今只是春汛,又要减免宁夏、山西一带的税收……夏汛如何?如此减免下去,明年又要如何?”


    明慕看了看这人的站位,理应是四品官那一撮。


    他非常想据理力争,这些百姓已经受了灾,没必要再加上沉重的税收……


    可古代国库的主要来源就是税收,明慕当然能开内库,将缺的这一部分补上,但是内库用完,他又要从什么地方补?再者,朝廷还要将税收中的棉花用以棉甲制作,甚至要额外出一笔购买费用。


    天上又不会掉下银两。


    这就是将金银本位当成流通货币的痛……古代经济系统容易因为这个坍塌,若是改革货币系统,说不定还能多撑一段时间。


    没钱啊……


    明慕真没想到,最棘手的问题居然是没钱。


    “朕意已决。”明慕想到封地内养的那些肥羊……啊不是,亲王,终于有了底气,强硬地决定。


    如今传承的亲王还有九个,郡王十几个,周王抄家抄出了金银几十万两,古董字画折价也不少钱,封地税收回归盛朝,也能补充一笔。更何况亲王还有万石的岁俸。


    剩下的那些亲王郡王,明慕倒也不要多,每人分一半出来,上下齐心,把今明两年过了就行。


    从长远来看,最赚钱的当然是商贸,如今快要到了世界大航海时代……盛朝的旗帜未免不能飘在大海中,混个日不落帝国的称号,岂不美哉?


    明慕心里有了主意,随后发问:“况且,夏汛难道不能避免吗?满朝上下,居然没有能治水的能人?”


    夏汛是多日暴雨造成的水位上升,雨水不能避免,但总能巩固堤坝——甚至春汛也能用这种方式避免。


    他的话音刚落,原本还有些声响的早朝瞬间安静下来。


    明慕:……


    不是,他倒是知道古代治水有难度,但是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吧!


    明慕叹气扶额:“自古汛灾后或接病疫,朕欲广发天下名帖,请名医前往灾区,防疫治病。”


    原本死气沉沉的朝堂又忽然活了过来,大加赞赏明慕的决策:


    “陛下心怀百姓,有所能为!”


    “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疫情蔓延之事,防止死伤。”


    “属实是我大盛之幸……”


    “但是。”


    明慕峰回路转,轻咳一声,“盛朝国库不丰,给不了太多的金银报酬,朕决意,若有自愿前往灾区,持续至灾情结束的医者,往后两代不必受户籍之束缚,可自由科举。”


    他不声不响地丢下户籍这枚炸弹。


    “陛下!户籍之事乃是国朝之本!”


    “若只以此便能更易户籍,岂有稳定可言?”


    “陛下之令,天下无不服从,何必给予报酬?”


    明慕看了一圈,提出反对意见的大多是四品以下的官员,职位稍高一些的都默不作声,仿佛默认了小皇帝的做法。


    “朕意已决,退朝!”


    明慕快快乐乐地说完这句话,便在随侍的陪同下离开早朝大殿,留下身后乱成一锅粥的朝堂。


    早朝之后是例行授课,课程结束是午膳,直到下午,明慕才有了自己的时间。


    奏疏很多,起码一半都是弹劾他的,明慕淡定地让阚英帮他先分类,又让人去叫来贺隋光——前几天因为黄河春汛的事情耽搁了。


    “陛下,明日便是谷雨。”阚英在一旁提醒,欲言又止,“今年的圣寿……”


    “我现在哪有心思过生日呢?他们送礼给我,我便赐宴一桌吧。”明慕慢慢地翻看筛选后的奏疏,回答道。


    阚英心中叹气。


    他知道问出来可能是这样的结局,唯有心疼——这可是圣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寿宴。


    过往的那些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亏,都没有正式地过一次……


    他只为陛下委屈。


    朝上的那群腐儒,只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生怕多了科举之人,占据了他们的利益。浑然忘了陛下的圣寿便在明日,为了春汛,只能独自在宣政宫过。


    阚英越想越为陛下委屈,恨不能抹泪,不过明慕的心情倒是还行。


    虽说春汛让他措手不及,但免税、避灾等一系列下来,尚算控制之内,接下来就是寻朝中的治水之人,尽量减免夏汛的损失。


    太医院的医者被罢免一批,人手严重不足,明慕之前还想要怎么招人,本打算用脱籍来作为好处,现在先紧着灾区,春汛过了再说。


    此外,藩王那边也得催一催,他分明下了旨,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再如此,他干脆直接将这些人的岁俸扣下。


    宰大户嘛,明慕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他们趴在盛朝之上敲骨吸髓,简直看了手痒,很值得下手狠狠出血。


    正想着,下一份奏折居然来自宁王。


    宁王自开国时便有传承,算是老牌藩王之一,虽说血缘关系和明慕隔得很远,但一声叔叔还是能喊的。


    奏疏中的内容尚在明慕的预料之内,无非就是哭诉。哭世子体弱,恐怕受不了路上的舟车劳顿,他一把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孩子……


    太没新意了,简直让人看着打哈欠。


    明慕随意回了几句:“燕都中有最好的名医,定能解世子之忧。若世子真不能来,倒也不要紧,朕这还有许多未曾册封的宗室……”


    后语未竟,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只要是皇室有血缘关系的,基本都有册封。而那些轮不到册封的,和皇室关系已经很远很远,血脉被稀释得很淡薄了。要是明慕将王位封给他们,宁王在家估计会气到上吊。


    写完后,他心情很好地抽出下一本。


    这本借口的新意倒是更上一层,说世子年幼顽劣,若在宫里居住,恐怕冲撞到皇子殿下。


    明慕摇摇头,想借那个孩子刺激他?好笑。


    于是提笔便回:“皇叔不必多虑,明琮年幼,还需静养,朕已决定先让他迁去行宫,等启蒙时再回宫念书。”


    就这么回了几封,明慕有些无聊,心道干脆叫仪鸾卫一个个上门□□……不是,上门拜访就得了。


    有这回奏折的时间,他不如多想想春汛,汛灾后容易出现瘟疫,疾病肆虐。


    既然提到汛灾,那么旱灾也得考虑,夏季容易干旱,旱灾之后,爆发的蝗灾更是噩梦。千百年下来,应对蝗灾的方式已经有很多了,最好的还是生物防治法——也就是引入蝗虫的天敌,简单来说就是赶鸭子吃蝗虫。


    百姓避难情况又不知如何了,古代的运输能力实在不能恭维。


    想到这里,明慕快速写了一份金笺,着人送去内阁:“去给卜阁老。”


    跑腿的小宦官行了礼,捧着金笺立刻跑走了。


    站在殿外的贺隋光看向身边如风一般走过的宦官,动作微顿。


    前面领路的宦官见他停下了动作,提醒了一句:“贺三元?”


    宫外多称呼他的官职,唯有宫内,喜欢用这个称呼。


    贺隋光身着官服,跟了上去。


    他知道陛下找他的目的,和那枚种子有关。当初上交时不觉得如何,如今真的送了上去,陛下召见,反而开始紧张。


    例行的行礼后,明慕屏退了殿中伺候的近侍,连阚英都没让留下,最后,整个文华殿中只留下了两个人。


    他从御座上走下,来到贺隋光面前,打开手里的A4纸条,低声说:“奇变偶不变?”


    贺隋光还是第一次和小皇帝离这么近。


    对方说话间的气息落到脸上,激起后背一阵痒麻。


    所以,在听到话语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眼神呆愣愣的。


    明慕又问了一遍:“奇变偶不变?”


    这回听清了,不过贺隋光不大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的系统为了“省能量”,并不是时时刻刻关注他,只有在他决定送出锦囊时,出来说了一句:


    [你真的要送给嘉元帝?]


    贺隋光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好耶!我给这个种子加个buff!]


    系统的很多话他都不能理解,只能隐隐知道,送给陛下的种子,应该比他手上这枚要好些。


    “陛下,这枚种子并不是臣所有。”贺隋光斟酌着语言,尝试解释他脑中的那个奇怪东西,“科举之前,臣脑海中忽然多了一道声音,自称‘系统’的……”


    “原是如此。”


    明慕心道可惜,不再试探。


    他想,既然有系统,说不定贺隋光也是穿越的?抱着或许遇到同伴的想法,明慕才会试探性问出那一句。


    原来只是古代人绑定系统……没关系,那也很好了!


    “你可以让那个系统和我说几句话吗?”


    贺隋光比明慕高一点,看向对方时要抬头。


    因为这个角度,贺隋光能清晰地看见小皇帝眸中的希冀,以及一闪而逝的泪光。


    不知为何,贺隋光心中一慌,简直用了此生最为和缓的声音:“陛下莫要着急,臣这就唤醒它。”


    明慕也感受到眼睛的朦胧,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真的很希望,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一个了解前世的同伴,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鸟都可以。


    只要能理解他的话,就可以。


    [宿主!是嘉元帝!]系统醒来后,近距离看到明慕的侧脸,尖叫声简直响彻云霄,[让我拍拍!让我拍拍!]


    它是无数科学家和历史学家耗尽心血制造的完全版系统一号,从一万年后的星际来到这里,携带了足以改变历史的知识以及物品。


    或者说,它的任务就是改变历史,改变嘉元帝的命运。


    贺隋光忽略那些无意义的尖叫,简单开口:“陛下,它已经醒了。”


    明慕眼角被揉红一片,此时试探着打了个招呼:“你好?”


    [!!!!宝宝你好!我叫强国系统一号!来自一万年后!您是星际科学家和历史学家们收集各个小世界资讯后,被全网投票选中的最意难平人物,并让我来帮您改变命运!]


    系统叭叭叭地说了一大堆,随后特别羞赧地回了一句:[你好呀。]


    贺隋光:……


    有的时候他真觉得这个系统挺癫的。


    他将系统的话简单润色,说给明慕听。


    明慕:“哇……”


    一万年!星际!


    贫瘠的想象力完全想不出来,但是好神奇。


    “可是你来帮助我,难道不会改变历史,进而影响未来吗?”明慕问。


    [不会哒!星际包含许许多多的世界,未来大融合之后,时间穿越已经成为很流行的事情。您是其中一个C级文明的历史人物,而那个C级文明已经加入星际联盟,过去不会影响未来。我来这个时间点的难点是跨越时间太久,以及需要携带一些退化种子、古董装备和故旧资料……]


    明慕继续哇了一声。


    他觉得很神奇的那枚种子,居然算得上“退化”?


    “那个C级文明是地球吗?”


    明慕心里有着隐隐的激动。


    他好希望能见到故乡的人,获得故乡的一点资料,哪怕对方来自一万年后。对他而言,地球和盛朝之间的五百年是明慕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鸿沟,而在系统的一万年面前,这长度几乎不值一提。


    [地球?那是什么?好像没有听说过。]


    贺隋光说出这句话后,立刻看到明慕某种的希冀渐渐破碎,最后露出悲伤的底色。


    他住了嘴,伸出手想扶住明慕,不愿意继续说下去:“陛下?”


    “我、我没事……”


    明慕缓缓地眨了眨眼,有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面涌出来,很快被绣着纹样的袖子抹去,声音都是湿润的:“我没事。”


    他已经清楚了,这个系统是来自盛朝的一万年后,在那个星际,没有地球,没有明慕熟知的父母、亲友、乃至培养他的整个社会。


    明慕独自在这里,就算死了,灵魂也不能回去。


    想到这个事实,明慕又忍不住抹了抹泪,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的鼻子都红了,哽咽着说:“我没事,缓一会就好了。”


    “陛下……”


    贺隋光完全手足无措了。


    他很少、应该几乎接触不到这么容易流泪的少年,在西宁府,风沙太大,所有人都坚强地活下去,没有时间哭泣。


    那双握惯了笔杆子的手缓缓抬起,生疏地拍了拍小皇帝的后背,贺隋光学着阿娘哄幼妹的样子:“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①”


    这首歌谣,是西宁府的常见民歌,也是琼林宴上小皇帝的后半句。


    “谢谢你。”


    过了一会,明慕的情绪总算缓了过来,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你唱的很好听。”


    “多谢陛下。”贺隋光止住声音,及时收回手,掌心微微发烫,退后了一步,拉开君臣应有的距离。


    明慕倒是清楚对方的意思,不是嫌弃他,而是封建君主的地位着实特殊,会有师生之情,但很少会发展出友谊。


    反观他,在下属面前哭哭啼啼,这才叫奇怪。


    “你想要什么奖励?”明慕冷静下来,随后问。


    贺隋光的掌心又灼烫起来,他恭敬跪下,额头轻轻贴着地面:“臣想为陛下分忧。”


    也就是升官?


    明慕仔细想了一下对方的职位,历年状元都会先到翰林院,当一个六品的编纂,历练几年后才能慢慢地升官——甚至上一届状元还在翰林熬资历。


    “郡主将要入宫读书,你来上书房做侍读。”


    太傅、侍读、侍讲等,都是未来的班底,也是心腹,等辅助的皇子或者皇女登基后,自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明慕情况特殊,太傅等都是后来选的,甚至可以说,朝堂之上还没有他的心腹。


    “是当郡主的侍读,还是当陛下的侍读?”贺隋光问道。


    言下之意便是,是要他当郡主的心腹,帮助夺嫡,还是当陛下的心腹,入朝为官?


    “自然是朕的侍读。”


    明慕的眼角还残留泪意,思维已经灵活切换到工作状态,眼神灼灼,直勾勾地盯着贺隋光:“贺三元,你想清楚了?”


    贺隋光没有抬头,只道:“臣遵旨。”


    ——


    招揽名医的告示贴出之后,几乎瞬间,便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之事。


    他们的陛下大刀阔斧,并不拘泥于“祖宗规矩”,之前有帝王想过废除户籍制度,但都不了了之。


    这还是第一次做出了实际改动。


    医户们更为躁动。


    往后两代可以正常科举,能在朝中做官,长此以往,未免不能叫医户脱离匠籍!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医户因为户籍制度的缘故,在社会上地位不高,却得一代代困在其中,不得脱身。


    不少医术高超的医者,都背上行囊,去开了路引,打算前往灾区。


    “老汉,你年龄不小了,还带个孩子,还千里迢迢去宁夏?”


    当地负责路引的里正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医者,背着简单的药箱和行李,身边还牵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孙女。


    他于心不忍,提醒了一句。


    “家里只有我和囡囡了,不带她去,要怎么办呢?”医者摸了摸小女孩的发揪,叹了一口气。


    他若是去往灾区,小囡囡以后就能读书科举,偏偏这孩子想要学医。


    “行吧。拿上这个,去县衙。”里正开了路引。


    他们负责医者水平的判定,假若灾区有学艺不精者,造成了重大的事故,从路引中能一路追溯到开发路引的里正,一连串人都要吃挂落。


    眼前的医者在本地很有名,经常为乡里乡亲治病。若是贫苦人家,更是不收分文,医术有目共睹,因此里正的路引开得也很痛快。


    “去了县衙后,有专门的人负责将你们送去灾区,老汉年纪大了,会分你去轻松点的地方。”


    听完里正的这句话,医者有点急,生怕因为自己拖了后腿,不能享受到后代脱籍的待遇:“我不输那些年轻人,累的活,我也能做。”


    “这可不归我们管,老汉,得看灾区情况,有人负责分配。”里正更清楚一整套的流程,多说了几句,“你放心,此次前去的都能享受脱籍待遇,若表现良好,说不定有更好的奖励。”


    见老汉还是一副担心的模样,里正无奈地摆手:“你不信我,总得信陛下吧,这可是陛下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只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立刻让老汉放了心:


    他家囡囡会认字、会算数,就是陛下派人来教的,既如此,脱籍之事必然造不了假。


    【作者有话说】


    已经在构思番外了(bushi)预备写一个现代(小慕本来的家)and一万年后的星际,宝宝们有想法也可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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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登基第三十天(加量pro版)◎


    谷雨时节, 燕都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因着朝堂上的缘故,今年的第一次圣寿没有大办,宫中只赐了宴, 直接送去六部和其他地方, 席面拿出来时甚至还热乎, 虽不见荤腥, 但素食一绝。


    明慕则是傍晚出宫, 决意去临西王府用晚膳——任君澜还在禁足期间,不能出王府。


    到了目的地,见到澜哥后,他不免拿这件事调笑:“今日是我生辰, 还得千里迢迢地出宫,跑了大半个时辰。”


    “臣准备了席面,给陛下赔罪。”任君澜眸中带笑, 去接明慕的手。


    满燕都中,只有临西王府没有宴席, 知晓内情的或许能猜到怎么回事。而不知晓内情的只能发现世子入燕都后, 先是被禁足一个月, 而后在圣寿上不受待见。


    或许新帝真的预备对临西王府下手?


    不少人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见新帝时不时去王府以示亲厚的样子, 又不大像。


    有人据此联想到了分封藩王的情况,心中不免嘀咕。


    明慕自然地搭上任君澜的手,下了马车。


    王府内没有如年节那般张灯结彩, 却是处处用心,堪称十步一景。任君澜不喜欢明璇,只是为了让明慕高兴, 还是早早把她接了过来。


    焕然一新的花厅内, 明璇时隔多日, 终于见到舅舅,立刻离开了座位,吧嗒吧嗒地跑过来,抱住明慕的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舅舅!”


    “阿璇!”


    明慕弯下腰,将她抱起,十分愧疚地说:“抱歉,这些时日太忙了,没能来看你。”


    明璇摇了摇头,轻声问:“舅舅身体还好吗?”


    她看过之前的告示,知道舅舅被人暗害,气愤地握拳:“应该叫他们全都下狱!赐死!”


    “你小小年纪,懂这么多。”


    明慕倒是很有一种养崽的宽慰。


    他一开始见到明璇的时候,对方和幼小版的林妹妹一样,身体虚弱,看起来走两步就喘,还生着病。只大半个月,没让她耗着心血念书,而是多出来活动,脸色就好看许多,说话也更有中气。


    他耐心地解释:“这个呢,不能由着我的性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要看司法的责任判定,给他最终的处置。”


    当然,玉清观观主那样的还要加上逃狱,数罪并罚,又是主使,秋后问斩肯定跑不了,其他人根据罪责占比等,分别斩首、连坐、坐牢、罚款、剥夺政治权利(如后代不许科举,不许购买地产)——多提一句,这个想法还是明慕提醒商绳己的。


    律法涉及何其庞大,明慕记忆中的只言片语,便足以启发商绳己的。


    “可是舅舅不是皇帝吗?”明璇问。


    皇帝不就是威风凛凛,随心所欲?她一直都这么以为。


    遇到贪官杀,若是好官就放,百姓应该全都听她的话。


    “我只是皇帝,又不是神仙。”明慕听到外甥女的童言童语,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能看出谁是好官,谁是贪官呢?盛朝百姓足有五千万,这么多人,怎么都听你的话?”


    “看他有没有拿超出俸禄的钱,有没有欺骗我。如果别人不听我的话,我就揍他!”


    明璇不知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一次说起自己的经历,有些气闷:“以前阿娘给我的钱,全让姑姑管着,后来去找,一点也找不见了。”


    “这确实不对,所以按盗窃罪论处,内贼盗窃,罪加一等。”明慕张口就说。


    明璇歪了歪头,瞳孔透彻,显现出十足的不解:“我不能直接罚她吗?”


    “可以是可以,但舅舅想改变一下。”明慕尝试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有些情节严重的当然要惩罚,比如你刚才说的姑姑。可有些事情就没必要……比如,小婢女饿了,吃了一块点心。”


    “那没关系。”明璇很快回答,“一块点心而已,我又吃不完。”


    “有些人可不会像郡主这样宽宏大量哦。”


    明慕将明璇放在花厅的座位上,下人见本次宴席的主人全到齐了,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


    他继续道:“他们会觉得小婢女是盗窃,要惩罚她,比如抽手板、罚钱,或者将她赶出去。”


    这个例子其实不大恰当,但是用土地或者其他东西来形容,明慕担忧明璇无法理解。


    面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或许用点心一类的比喻比较恰当。


    听着听着,明璇皱起了眉。


    “所以法律,是为了限制私权,保障更多人的公平。”


    虽然在封建社会谈论人权和公平有点可笑……


    明慕悄悄捏了一下明璇的发揪:“而法律,如果只能限制普通人,不能限制高层,那和一纸空谈有什么两样?所以我要以身作则,限制自己在政务之外的权力。”


    明璇歪了歪头,眼神有点茫然,她的确接受过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道理,以前一直无法感同身受,只当成道理。


    如今道理突然变成现实,她需要时间接受。


    “不说那些啦,庆华宫已经收拾好了,过些日子你就要入宫读书,到时候再为你细细讲解不迟。”


    明慕轻轻略过这个话题,将心思放在面前的宴席上。


    碗里已经多了不少虾仁。


    “咦,澜哥?”明慕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任君澜。


    对方拧着眉,慢慢地剥虾子,西宁府少水,少河鲜,他正好也不大喜欢吃这些麻烦的东西。只不过,在记忆中,小囝喜欢吃。


    梦境和现实还有有一定的差别,梦里的他已经练出了很熟练的剥虾手法,一会就能剥出一碗;现在试下来,还是生疏。


    “澜哥,我自己来。”


    任君澜言简意赅道:“你先吃。”


    明慕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碗里又多了一枚虾仁。


    再一看,是明璇给他剥的。


    对上舅舅的眼睛后,她还眨巴眨巴:“舅舅吃!”


    “你们……”


    明慕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一人拍了一下脑袋:“好了,都不许剥了!自己吃自己的。”


    不大的花厅,少少的几个人,却满足了明慕对生日的所有期望。


    用完晚膳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


    明璇居住的地方距离这不远,任君澜快速喊了亲卫送她回去。


    要是回宫城,距离就远了,马车需要大半个时辰,或许会赶上宵禁。


    之前也不是没在这睡过,明慕也懒得动身,直接在这里歇下。


    浴池内早已准备好热水,他暖洋洋地洗完了澡,长发被热烘烘的暖风一熏,烘得半干。


    任君澜拿过干净的巾帕,接替了阚英的位置,一点点地为矜贵的小皇帝擦发,又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偌大的浴房内,只有他们两人。


    似乎水汽还未消散,在任君澜眼前添上了一丝朦胧。


    乌发之下,是白得腻人的雪色。


    小皇帝偏着头,闭目养神,放心地交付全部身心,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正直”、“温柔”、“谦谦君子”的澜哥,目光都飞到哪里去了。


    “澜哥。”他忽然喊了一声。


    任君澜的心重重一停,轻咳一声,柔声回答:“怎么,小囝?”


    明慕睁开眼,坐起身,稍大的中衣滑落肩头,被他顺手拽起,而后又贴近任君澜,都能闻到呼吸间的香气。


    “你是不是和长姐做了交易?”


    听到这句问话,任君澜总算彻底回过神,对上明慕复杂的目光,立刻理解了他的想法。


    于是正色道:“是。”


    不等明慕开口,他又答道:“父王、母妃和我,都觉得很值。”


    “可是……”


    “小囝,你细想。”任君澜干脆拽过明慕的手,拢在手心,一点点跟他算,“西宁府长久被隔离在外,小囝,即使是你,一时半会间也抹不平百姓之间的隔阂。


    “而商队不一样,商队来往,不仅能够给西宁府提供必需的物资,还能促进交流。”


    任君澜早就做了好几手准备,若是明慕问起来,他立刻就能填补上。


    ……虽不知是何处漏了馅,让小囝知道这个消息。


    “是、是吗?”明慕很信任任君澜,对他的话基本不会怀疑半分。


    “当然是,小囝,你觉得我父王的性子,会是那种做亏本生意的人?”任君澜干脆将锅全都推到临西王身上,反正他又不在燕都。


    实际上,临西王知道这件事后,差点拿着棍子把他的腿打折,还要骂他没嫁出去就想着搬空娘家。


    “我只是、只是觉得……”


    明慕下意识地蜷缩进任君澜怀里,脑子里思绪很乱,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也不清楚想要什么了。


    “小囝。”任君澜安抚地顺着明慕的后背,一点点平复他的情绪,“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


    “不会的!”


    “小囝是希望我陪你吗?”


    热气氤氲,明慕仿佛被绕进去了,微微抬眼,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是。”


    “我很希望澜哥能陪我,一直一直陪我。”他的声音仿佛有点颤抖,想到自己孤零零地在这个时代,不自觉地揪住任君澜的衣服,手指用力泛白,“就算是真的……我还是想留下你。”


    明慕在这个时代无父无母、也少有兄弟姐妹,能称得上友人的只有一人。唯有恋人,是他唯一能抓住的。


    恋人能永远陪着他。


    可是这么想的时候,明慕又很难过,眼睛中满是水汽:“澜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前世还好,来到这个时代后,明慕对亲密关系的需求就提高了很多,又因为害怕自己的身份伤害到别人,或者伤害到自己,一直对深入的关系犹豫不决。


    渴望爱,又排斥爱。


    这就是明慕现在拧巴的状态。


    “我很高兴,小囝,你需要我。”


    任君澜一直牵着明慕的手,不愿意松开。


    经历了梦中的爱人逝去后,任君澜的心情长期处于焦躁之中,他希望能入侵明慕的生活,进而彻底占据。但是梦境之外的小囝,对他的感情却没有那么深厚。


    ……简单来说,分手信在他这里算是一辈子过不去了。


    此时,小囝表现出的患得患失,反而能叫任君澜稍稍安心——起码,他们对待这段感情的态度是一样的。


    他低下头,碧绿的眸子是西北的绿泊,又是燕都的青柳,轻轻在明慕耳廓印下一吻:


    “我属于你。”


    明慕缓缓地睁大眼睛,眼角还带着一丝水色,看起来呆呆愣愣。


    一直犹豫的心情,因为这简短的话语,彻底安心。


    ——


    春汛救灾不算顺利。在最初的汛灾之后,又涌上来一波。


    凤翔、宝鸡等县的堤坝因此被冲毁,受灾面积进一步扩大。


    早朝之上,所有人在收到最新的消息后,陷入凝滞。


    这样下去,今年的收成直接毁于一旦。


    “百姓要紧,先安抚灾民,若粮仓内的粮食不够,先借调附近县的粮食。”明慕有条不紊地启动预案。


    之前他就和内阁商量过,如果出现了第二波洪水该怎么办,虽然很不希望这种意外出现,但应急方案得做。


    “灾民先前就被迁移到地势较高的区域,此番少有人伤亡。”有人答道。


    明慕点了点头,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随后又点了几人,即刻前往灾区,不仅彰显燕都的态度,还能在当地行监督之权。


    点完之后,明慕缓缓开口,声音清脆,却有种不容反抗的威势:“若当地有囤积粮食药材,翻价卖出者,下狱处置!”


    灾情之时,容易出现囤积提价的商人,也是压在灾民头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了换取渡过接下来时间的粮食,往往卖儿鬻女、或者当掉仅有的田地。


    明慕决不允许有这种事情出现。


    诸位朝官听后,纷纷跪下,只道:“臣等遵令。”


    早朝结束后,明慕让人给贺隋光送口信,让他跟随此次的刑部尚书共同前往灾区。


    因着对方的官职不能上朝,只能现在嘱托,事情紧急,也写不了金笺,明慕只好口述:“转告给贺三元,朕本欲让他今日入宫,但灾区情况危急,朕欲封他为大理寺右寺寺正,让他随行一趟,请他当朕的一只眼。”


    说完,他取下随身的玉饰,递过去,充当信物。


    明慕的确是想让贺隋光按部就班地入宫升职,但眼下的情况让他放弃了原先的想法,选择另辟蹊径,等对方回燕都,直接跳到大理寺右寺丞——他记得,这官位还是空的。


    小宦官领了玉饰,行了礼,快速地朝向出宫的方向走。


    明慕看着宫外的方向,久久不言。


    堤坝怎么会被春汛冲毁?去年工部刚拨款修的,一年还没到,又没了。


    是这途中伸手的人太多,还是修建堤坝的材料本身就不好?


    他又想起之前的水泥了。原先是想要修水泥路,后来事情太多,暂时搁置,现在回想,是不是也能作为堤坝的原材料?


    具体如何,还得和工部尚书详细谈谈。


    “陛下?可要奴婢去接应郡主入宫?”阚英在一旁小声提醒。


    明慕收回思绪,点点头:“你说得正是,现在他们已经出发了,你帮我看顾。”


    “那陛下……”


    “我有事情,要和工部尚书商议。”明慕道。


    早朝刚过,人还没完全散开,能直接将工部尚书截下来。


    这次直接就近原则,去了不远处的上书房,方便上午的授课。


    阚英应了喏。


    等明慕到了上书房,工部尚书许蕴和也到了。


    君臣简单地面对面坐下,明慕先开口询问:“为何堤坝会被冲毁?这不是雨势汹汹的夏季啊。再者,春汛都能冲毁,重新修补好后,夏季难不成还要一回?”


    许蕴和斟酌着语言,回答:“陛下,如今多用土坝,以竹、木加固,黄河边的土质易散,因此容易决堤。


    “上次重修堤坝,费了一万五千两,属正常范畴……”


    意思是就算中间有贪污受贿,也没有太过分,起码修建出来的堤坝是符合目前质量标准的。


    明慕有些不满:“年年都多,盛朝水系丰沛,需要多少个一万五?长久下来,也是一笔额外支出……”


    “陛下所言甚是,但这属于当地问题……若是从别的地方运土过去,成本便要增加,年限也不一定能增加多久。”工部尚书也有些头疼。


    “朕日前……想到了一个法子。”明慕想不到水泥出处的借口,干脆略过去,直接说了配方组成,又叮嘱道,“这法子虽说困难,但成品倒是比单纯土坝好上不少,尚书回去试试。”


    一个从来不事生产的人,突然报出一个奇怪的烧制方法,肯定会让人心生怀疑,明慕想着解释的借口,却听到工部尚书立刻应下:


    “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快给出数据反馈。”


    之前制作棉甲的时候,他也学了一系列术语,此时活学活用。


    明慕的借口欲吐不吐:“嗯……?”


    工部尚书得了方法,还挺高兴的样子,行了礼后立刻出宫,看样子是找人试验那个法子了。


    明慕:“……?”


    他很久之前就想说了,朝堂官员对他的信任是不是太高了一点?好像提出的事,就没有被驳回来的。


    以前还有从三品、四品的官员在早朝上据理力争,试图辩论,最近也越来越少了。


    怎么都快变成他的一言堂了?


    明慕决定抽时间去找卜大人,别在私底下威胁别人,达到给他捧场的效果——他肯定也会犯错啊。


    “真奇怪……”


    明慕拿出书本,缪白太傅在外等候了片刻,见工部尚书离开后,才进来,开始今日的授课。


    上午的教学结束后,缪太傅踌躇着,却没有说话。


    明慕注意到对方疲倦、苍白的神色,担忧地问了一句:“太傅没有睡好吗?”


    缪白简单地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小皇帝:“臣,只是做了一个梦。”


    “是噩梦吗?”明慕好奇地问。


    她顿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于盛朝、于她而言,那的确是噩梦。


    梦中,朝中诸官在先帝驾崩后,没有找回明慕陛下,而是请那位未出生的遗腹子登基,而后数年匆匆而过,但看到的画面,绝不是海晏河清,反而如先帝一般,香火翻腾。


    明璇郡主继位,行事并不稳重,欲效仿太祖,尽失民心,又早早病逝;最后,才去西宁府,请了明慕陛下。


    只是那时已经迟了……


    梦中的具体情节,缪白都记不得,唯独记得最后陛下以身殉国的画面,血色从宫墙之上汩汩留下,仿佛鼻腔间都是血腥气息。


    “太傅,没关系啦,今日给你放假,回去好好休息。”明慕拍了拍太傅的肩膀,语带安慰,“或者晒晒太阳,之前听医者说,噩梦入体是阳气不足。”


    前些日子明璇睡不安稳,太医是这么汇报的。


    缪白眨了眨眼睛,快速应了一声,在退下行礼之后,快速伸手,捏了一把明慕的脸。


    确保手中的手感真实,她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才离去。


    明慕:“……嗯?”


    他有点懵。


    太傅的力气不重,也只在脸上留下了浅淡的红痕,不算什么。但是这行为就挺奇怪的。


    除了棉甲那事,太傅都很循规蹈矩,说要给他做好榜样。


    今日大家都很奇怪。


    ——


    千里之外,宁王府。


    他收到小皇帝加急送来的回折,简直怒发冲冠:“他居然威胁我!”


    王妃听到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抽了一脑门:“你疯了?你想死,我可不想!仪鸾卫可是无孔不入。”


    宁王刚才怒急攻心,现在回过味来,立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你看看,他在折子中是怎么说的!哼,什么燕都有名医,太医院都整顿了,哪来的名医?”


    他和王妃相濡以沫数载,手上的折子都会主动给对方看,更何况这是“家事”。


    王妃快速地看完,心里的想法反而与宁王不一样:“依我看,这不是质子……反而,是要用宗室了。”


    宁王有些不敢置信:“太祖死后,那幼帝压不住势大的藩王,发生了多少起反叛,世世代代才将我们定死在封地……那小皇帝能有这么大的魄力,重新启用宗室?”


    王妃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看新帝的行事作风,就不是个苛责人的!”


    宁王语塞。


    当亲王确实不错,但是空有名头,没有权力,每天醉生梦死,但说实话,过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倒是能心安理得当个废人,但世子日日手不释卷、满腹经纶,却连封地的事务都不能管,只能避嫌……去了燕都,或许会有更多的机会?


    想到独子偶尔落寞的神色,宁王狠下心:“走!我回去上疏,咱们全家都去燕都!”


    看小皇帝登基后的动作,这赌局,他全押了!


    ——


    消息传出去,有人欢喜有人愁。


    除了宁王这种因新帝的行事作风,举家孤注一掷的人,也有看到奏疏,随意丢到一边的人。


    汝王是世宗的兄弟,明慕还得喊他一声皇叔。此时,那封红皮的奏疏被随意地丢在书桌上,孤零零地落在一边,完美诠释了主人对其的态度。


    世子在旁,谨慎道:“父王,陛下的命令,我们真的置之不理?”


    “他算什么……”


    后面的话没有出口,但汝王的意思显而易见。


    假若不是那孩子还活着,或许接任帝王就是他!何必在这小小的汝宁府虚度半生?


    现在,一纸奏疏就想让他送世子去燕都,简直荒谬、可笑!


    书房门紧紧关着,虽说他嘴上对那新帝不甚在意,却谨慎地防备仪鸾卫。


    王府护卫代代削减,除了临西王府,其他藩王府上的都是些花架子,只比养尊处优的藩王好些。


    只有周王那种蠢货,才会轻信寿昌伯的话,带着几个护军孤注一掷地去燕都。结果呢?举家滚去了关外,现在估计和戎狄的牛羊一起吃草。


    若是他,就算面对大位,也不可能如此冲动。


    世子又道:“燕都那边已经传了令,孩儿非去不可。”


    “瞻前顾后,一点都没有为父的风姿。”汝王冷笑一声,“再如何,也不至于强闯进王府,把你掳走!”


    世子不说话了。


    他不是最得父王喜欢的孩子,只是因为占了嫡长子的身份,所以不得不上疏,请立他为世子。此时父王的话语,未免没有不满的意思。


    说实话,他也不大认可父王的做法。以前帝王从未叫世子去燕都过,还说去上书房念书,再结合新帝登基之后的作风……未尝不是出自真心。


    若没有父王阻拦,他是愿意去燕都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世子离了书房,满目愁绪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


    他不是那种胸怀大志的人,只小心谨慎,不愿让自己陷于危险之中。依他之见,父王的做法,无疑是让全家冲向死路。


    母妃常年不问外事,只吃斋念佛,说不动父王。而父王宠爱的几个侧妃,早就看他不顺眼,想让爵位传到自己的孩儿头上,不可能帮他开口。


    到了院落后,世子妃见到夫君的神色,心疼地帮他揉肩:“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世子握住妻子的手,不让她受累,他们夫妻的关系倒不像貌合神离的汝王与王妃,成婚数载,感情极好,此时直接将心中的想法告知:“我欲前往燕都,父王却很不愿意,估计要抵抗到最后一刻。”


    世子妃清楚汝王的执拗,倒是不担心烈火烹油的王府,只担心他们这个小家:“世子可想过,主动向陛下投诚?”


    “你是说?”


    她未出嫁之前,家中是当做继承人培养,若不是世子的身份,恐怕嫁过来的就是对方:“陛下此举,的确是想整顿藩王,但也顾念旧情,让世子去燕都读书,恐怕是要培养做事的,只是世世代代不能回封地。


    “世子不妨直接接触汝宁府的仪鸾卫,好好表个忠心,让陛下想法子将你带去燕都,以后再不回来了!”


    ——


    江南,云王府。


    云王是盛朝早期便传承下来的藩王。一般而言,王府有嫡子,便能请封世子;若无嫡子,只有庶子,也可请封,但爵位降一等;若是嗣子,则降二等。


    倘若一个后代也无,又未立嗣子,则王位由燕都回收,封地同样回归,再无这位亲王。


    云王身体不算康健,并不打算孕育子嗣,嗣子都找好了,王妃也喝了绝嗣药。而后抱来一胞双胎,姐姐的身体如她一般,长年汤药不断,妹妹倒是活泼健康。


    姐姐心思敏锐,极能揣摩上意,偏偏身体不好……


    但叫妹妹袭爵,又不大合适,原因无它,这孩子有时候轴得很。


    正如此时。


    “母亲,姐姐,依我看,这说不定就是陛下的鸿门宴!”妹妹戳着这份奏疏,像是面对什么妖魔鬼怪,封皮上留下几枚指甲印,愤愤道,“不知道藏着什么坏心眼!”


    小皇帝的好名声目前还在北边流传,南边倒是少:扫盲班没能推广;为了赶时间,也没在南边召集医者,金陵六部整治私人书院、往年增加税收倒是真。


    虽说现下传言往后九年减税,但多数在观望状态。


    云王和姐姐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此时,姐姐无奈地叹气,轻轻拍了拍妹妹的额头:“早叫你多看邸报,完全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


    “哪有啊,姐姐,我、我都看了的。”妹妹拽着姐姐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我最听姐姐话的。”


    云王看着两个女儿融洽,嘴角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可很快,急促的咳嗽打碎了房间里的祥和。


    她喉间的咳嗽一阵急过一阵,咳了半天也不见好转,甚至手帕上出现了一点猩红。


    “母亲!”


    “母亲——”


    姐妹两个齐齐扑过来,想接住母亲的身体。


    “我、咳、我没事……”


    云王好久才止住咳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你们姐妹,一定要互相扶持。”


    这话居然像临终嘱托。


    姐妹两个听到她的言下之意,眼眶盈满泪水。


    姐姐道:“母亲,我这就去请府医……”


    “不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云王拽住姐姐的袖子,缓了半天,才说出下一句话,“我的时间不多了。”


    妹妹开始滴滴答答地掉眼泪。


    “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们。府中人员简单,王妃能固守府中,在他死之前,不会有人动云王府。但你们……”云王紧紧握着姐妹两个的手,心有不舍,“是我不愿意叫云王这一脉断绝,抱来了你们,所以我一定要对你们负责。”


    “母亲……”


    姐妹两个低声啜泣。


    “一晃眼,你们都大了,如今已有十五岁,或许不日,便要大婚。”云王越说声音越轻,“我不欲让你们在云宁府选婿,而是去燕都,那里人才济济,今年新科,还出了一位三元。


    “不论是谁袭爵,都会降两等,为镇国将军,日后代代降爵,不过三代,云王一脉就要断绝。所以,你们不能困守云宁府,要去燕都,获得新帝的庇护。”


    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新帝……他年岁与你们差别不大,你们要在上书房用心念书,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这样,或许会给你们赏赐新的爵位。”


    云王的手越发用力,几乎爆出青筋:“我给不了太久的庇护,你们一定、一定要去燕都……咳咳、咳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①。


    这一胞双胎,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从出生不足月便抱了来,十几年下来,胜似亲生。


    姐妹俩泪如雨下:“好,我们听母亲的。”


    ……


    不同的场景发生在各地亲王府,仪鸾卫细心地收集了不同信息,汇总一起,直发燕都。


    燕都则是根据上疏和亲王态度的不同,开始扣押岁俸:若是置若罔闻,听都不听,岁俸全部扣下;若态度配合,愿意叫世子来燕都的,则是发放一半,另一半则以今年收成不好为名,暂时扣下。


    其中,几万石粮食,被紧急送往了灾区。


    宫中有专门种花的土地,今年已经种了不少花卉,花朵含苞待放。


    明慕随意坐在空白的花盆前,手中拿着一把小花铲,一下一下地翻着花盆里面的泥土。


    今年春汛,灾区的粮食或会歉收,一年的免税作用不大,反而还会让百姓在没有粮食的窘迫环境下买卖土地或者儿女,所以,如果有一个能快速收获的主粮,配合朝廷的赈灾,应该能将青黄不接的这段时间熬过去。


    于是明慕一瞬间想到了手上的种子。


    要说优质主食,非土豆莫属!成熟又快,又不挑土质,又好养活,而且怎么做都好吃,产量还大,基本能做到亩产千斤,甚至有万斤的优质种子。


    如果是本土真实的种子,明慕还要担忧一下茄科自带的毒性,以及几代之后的产量锐减情况——毕竟现在连个显微镜都没有,怎么可能弄出茎尖脱毒技术?


    但系统说了,三年内,这枚种子产出的作物都会保持最优质的的状态……天啊,往后几年的赈灾粮都不用愁了。


    可是……种子只有一枚。


    明慕将小铲子塞在土里,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出柔软的锦囊,细细摩挲着不属于古代的布料。


    若是种了土豆,那棉花呢?


    棉花的收购还在艰难推行中,如今因为种子、化肥等种种缘故,产量不算高,明慕又说不能过于影响当地百姓的正常生活,一个月下来,收集了寥寥千斤,于北疆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特别是看过那些文书后,明慕对那些兵士的了解更深一分。


    若是有棉花的良种,产量也会翻倍上升……


    一边是没有饭吃的百姓,一边是北疆苦寒的兵士。


    【作者有话说】


    梦会传染,官职越低,越模糊


    ①出自出自刘向的《触龙说赵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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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登基第三十一天(加量pro版)◎


    明慕原本想揪花瓣做决定, 但一旁伺候花朵的小宦官已经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要是真碰了花朵,或许会惹他哭出来。


    他干脆直接打开锦囊, 打开后, 里面鼓鼓囊囊的手感消失, 只留下一枚圆润的、黑不溜丢的种子。


    小花铲被主人重新拿在手里, 在花盆里挖了浅浅的一个小坑, 随后明慕将种子放进去,盖了一层土。


    种下去之后,又浅浅撒了一点水。


    “把这个搬到宣政宫。”明慕指了指花盆,语气沉重道, “我要亲自照顾它。”


    他在最后关头想了土豆,棉花只能慢慢想办法。


    见陛下的面色凝重,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花盆, 种花的手法也错漏百出,还是小心翼翼地亲自捧起花盆, 跟在小皇帝身后。


    解决了粮食问题, 明慕强行转移了对花盆的注意, 开始翻看今日的政务。


    工部尚书的被放在首位。


    开篇是简短的歌颂功德。其实在明慕有意无意的要求下, 燕都官员很少在前面写一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了。


    明慕选择性略过,继续往后,终于发现了这份奏疏的重点:水泥试验成功!


    好好好, 终于收到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怪不得前面写那么多吹捧的话,要是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也很想多写几个字。


    “好好好, 赏!开内库赏!上上下下, 所有人都赏!”明慕激动地站起身, 在殿中走来走去,“有了水泥,就不用再害怕决堤……倘若后面再发生这种事,我看也别当这个官了,滚回家去种地!”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不知工部尚书的人手够不够,让宫内兵仗司的去帮忙干活,总之,得在汛灾之后,快点将堤坝填补上。”


    “或者干脆在当地弄个招标?外包给当地的商人或者官府?但是其中容易钻的空子太多,还得仔细斟酌……”


    外包项目在现代是很司空见惯的一件事,只是在古代,没有那么多监.督.局和审.查.机构,如果想要使用这种方式,必须好好想想。


    明慕越说声音越轻。一开始,他想要用水泥修路,建立国内四通八达的道路网络,方便人员往来,进而促进商业、物流等,让百姓“活”起来。


    现在一看,水泥的用途还有很多,是他之前狭隘了。


    “陛下?”阚英轻声提醒,斗胆开口,“陛下是想让当地的百姓来做这个‘水泥’?”


    陛下的很多话他都一知半解,但听个囫囵,倒是能理解什么意思。


    明慕点点头,认真询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奴婢没念过几本书,哪里懂得朝政。”阚英笑了笑,“只是斗胆提个主意罢了。


    “陛下可在燕都做些,再去当地做些,让百姓有个微薄收入,也不至于暴乱。”


    因着梦中当过司礼监掌印,辅助批红十多载,他对朝政有着基本的敏锐度,提出的建议能抓住痛点。阚英又道:“若陛下后面还想修筑其他地方的堤坝,便可全然放手让当地去做。”


    是了,实业发展经济嘛!


    明慕总算恍然大悟:“好好好,你也赏!”


    “奴婢先一步谢陛下的赏。”阚英也有心情说一两句俏皮话。


    他正等着陛下的消息,安排人去工部通报。


    等了半天也没反应。


    “陛下?”他只以为小皇帝又开始发呆了——虽说每次发呆,都能带来不一样的新东西。


    “让,嗯……让明璇跑一趟吧。”


    出乎意料地,明慕给出这个答案。


    近日春汛忙得昏头,明慕没时间带明璇出去晃晃,长久念书伤身,正好趁此机会,熟悉宫城。


    再者,虽然不确定来燕都的那群藩王世子的资质,但明慕已隐隐将明璇当作了继承人培养——长姐的信中已经说明,既然将明璇送来燕都,便是默认让她参与夺嫡——有侍卫陪着,传个话倒不是什么问题。


    阚英面色不变,应了喏。


    若是硬要在明琮与明璇二位中择一,还是明璇郡主好。要知道,前者是从小教起,都没教好,什么事情都没遇到,等掌权时,一头扎进了求道的漩涡里。


    若说明琮遇见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最后求助神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如陛下这般——但偏偏什么都没遇见,自小无忧无虑地成长。


    内阁和司礼监殚精竭虑十几年,最后得来这么一个结果,简直上吊的心都有了。


    相较之下,明璇郡主是长大后才来的燕都,性格虽不大好,可这几天接触下来,还是能教好的。况且还是陛下亲自教,定能继承陛下的行事作风。


    唯一让人担忧的只有:两人的年龄差太小了,只有十三岁。


    史书上记载的皇太子与帝王之间的权力斗争还少吗?就算是亲子,也不乏刀剑相向,更何况陛下与郡主只是甥舅关系?


    因着这个缘故,阚英也多犹豫。如今见陛下的态度,算是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他拼死护着陛下便是——


    反正这条命,也是他救来的。


    接下来几日,朝堂上下都忙了起来。


    赈灾物资总不能只有粮食,小皇帝还说了,得有棉衣、干净水源、取暖的煤炭,灾后重建还得要一笔钱。


    有能调的抓紧用手令调,不能从周围府县调的,如水泥,那就抓紧生产。


    上早朝时,能见到不少官员疲惫的眼睛。


    在这种奇异的、狂热氛围中,以往都是早朝上不值一提的春汛居然拉了全燕都的目光,短短三天内,无数物资被送往灾区,不仅灾民,就连救灾的兵士、医者、县衙官员小吏,都有受宠若惊。


    受灾最严重之一的凤翔县,县令见到近日来往不断的高官,小心翼翼地找人探问:“凤翔又不是人口大县,税收也不多,怎么上面……偏偏盯着这?”


    他心中惴惴,心想自己为官数载,不说像隔壁宝鸡县的县令那般,心有成算,做出一番成就;也是兢兢业业,对百姓并不苛责,每三年的考评中,都能得个中上,在百姓中的名望也不错。


    就算有冰炭孝敬,也只是稍稍补贴家用,并不敢多拿。


    甚至如今的官服,都被老鼠咬了几个洞,加急补上的。


    同他熟悉的那官员摇摇头,语气轻松:“你放心,这件事是陛下紧紧盯着的,不敢有人糊弄你,你尽管施为!”


    说着,他还有点羡慕的意思:“下次考评,你若得了个上上,就能调去燕都了。”


    “燕都……那位陛下……”


    县官确定是陛下的命令,倒是放了心。


    陛下定然不会害他们的,反而处处为百姓着想。


    凤翔距离燕都的距离不算远,邸报半月一次,各个动向倒是很明确。起码他们这,能享受到种种新政的便利。


    “免税倒是还好,就是这让百姓救灾,还有那个‘水泥’的,现下拿不出余粮了。”


    而且百姓也不像缺粮的样子。


    提起这个,县官又不免慌神,这笔钱压在明年的赋税中也不是不行,可明年又免税。


    “这你放心,上面都安排好了。”同伴拍了拍他的肩,“你就放一百个心,只要安抚百姓,不强力镇压,政绩绝不会差。可别像宝鸡县那样……


    “奏疏写得好,主意出了一大堆,就是不会做人,早叫上官拿去讨好陛下了。”


    听着听着,县官最终叹了口气。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能管好这凤翔县,就已经不错了。


    ——


    将其他事情放下去,明慕也没有闲着,一直盯着花盆的生长情况。


    不得不说,果然是一万年后的特殊种子,种下去的当天,就冒出了小苗,一日后,俨然有成熟的架势。


    但是看这样子,怎么这么像棉花啊!


    明慕为了不让人发现种子生长的异常,都是放在寝宫的一个小角落,平常不让人过来。现在也只有他一人抱着花盆无声尖叫:


    他要的是土豆啊啊啊!!不是棉花!!


    没有土豆,接下来的半年要怎么办啊!!!


    但是长都长了,他总不能拔了,贺隋光离开燕都去了灾区,说是宝鸡县,也不可能再给他一枚种子。


    明慕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上面的小花苞:“加油生长吧,我很需要你。”


    不管是土豆还是棉花,其实他都挺需要的。


    小花苞动了动,仿佛害羞。


    接下来的半日,它一鼓作气长到了成熟,花苞里面果然是细腻的棉花。


    明慕小心地取下棉花,收集里面的棉籽,放在专门的小荷包里,预备让皇庄的人先拿去种种看。


    之前他特意找人了解过棉花的花期,如今正是种棉花的好时节,三个月后就能收成。


    时下因为种子的原因,棉花亩产量不高,价格也居高不下,假若这些种子能和本土的种子杂交,稍微提升一下种子品质,那也不必担忧三年后、种子失效的收成。


    明慕将小荷包塞进怀里,轻轻地拨弄花盆里面的土,打算掩耳盗铃,将这株神奇的植物埋起来。


    一天抽条、开花、结果的植物,不论怎么看都太奇怪了。


    花盆不深,他用力也不大,戳着戳着,突然感到手下一阵阻力。


    里面应该没有泥块啊……


    明慕心里奇怪,干脆放下花铲,徒手拨开泥土。


    在泥土里面,有一枚小小的深色土豆。


    ——


    “陛下,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吗?”


    阚英回来后,一打眼就发现了小皇帝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问道:“奴婢回来时见到天上的喜鹊飞过,还好奇呢,原是陛下遇见了喜事。”


    明慕笑意盈盈,喜气盈腮:“有吗?我觉得还好吧,也没有很高兴啦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明璇传完话回来,哒哒哒地走过来,给明慕回话。她一抬头,看见满脸喜色的舅舅,同样问道:“舅舅很高兴?”


    好吧,确实掩饰不了。


    明慕干脆放弃遮掩,一手将明璇抱起来,喜气洋洋地说:“是啊!我特别高兴,你们看!”


    另一只空着的手中,有一枚奇怪“果子”。


    这果子只有明慕的半个掌心大,颜色很深,表面还带着泥土,其貌不扬,如果不是出现在陛下手上,掉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在意。


    “舅舅,这是什么?”


    明璇好奇地戳了一下,手感硬硬的。


    就算在北疆,她也没种过东西,最多帮忙喂个鸡鸭,因为年龄太小,连撒菜种子都没做过。


    “这个叫土豆。”明慕很耐心地解释,“别看这么小,实际上可以作为主食哦,还能炒菜吃。”


    “我们中午吃这个吗?”明璇又问。


    明慕一笑:“不是,我手上只有一个,吃完了怎么种?”


    随后,他将土豆递给阚英:“先在宫内御花园种,等收获第一批后,再安排下去。”


    阚英对陛下时不时拿出一个新奇玩意已经免疫了,虽奇怪陛下为什么说收获第一批后就安排下去,但还是应了声。


    御花园不小,专门辟出一块地方种满,也得不少时间吧?


    明璇看着那块“土豆”转移到别人手中,立刻没了兴趣,依偎在明慕怀中,摆弄着明慕留下来的头发:“舅舅,我去传话了。”


    “怎么样?有紧张吗?”


    明慕看了一眼天色,打算去吃午膳。午膳结束后去处理政务,再带小侄女去玩。


    “没有哦,舅舅给的任务很简单,而且大人都是笨蛋。”明璇撒娇一般地说,“舅舅除外,其他人都是笨蛋。”


    来燕都长了这么多日,过往的阴影一点点地消除。


    如果还按照之前的做法养育她,成长之后,的确会如那些人的梦境一般:阴郁,但暴戾。她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一个蠢货,而在她眼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蠢货。


    所幸命运拐了一个弯,让她提前来到燕都,与提前登基的明慕相遇。


    “阿璇怎么会这么认为,可以说给笨蛋舅舅听吗?”明慕忍不住笑,顺着明璇的话问她。


    “舅舅不是啦!”明璇重复了一遍,有点害羞地蹭了蹭明慕,小声地重复一遍,“舅舅不是。”


    “好好好,我不是,那可以请郡主说说,为什么觉得别的大人是笨蛋呢?”


    明璇摆弄着明慕的发丝,哼了一声:“我都说了,舅舅让他先在燕都烧制一批水泥,送去后,再组织当地人手烧制一批。反正中心就是这个,细节自己处理一下,总不能事事都叫舅舅操心。


    “真搞不明白,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我重复许多遍,才肯放我离开。”


    明璇有点奇怪地反问:“难道舅舅每天都要面对这群笨蛋吗?”


    明慕低低地笑出声,胸腔震动,差点抱不住明璇。


    “你让舅舅缓缓。”


    他停下脚步,呆在原地,独自闷笑了半天。


    明璇都忍不住,轻轻拽着明慕胸前的衣服,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舅舅真是的,在笑什么?”


    “难道在笑阿璇是个笨蛋吗?”


    说到这里,她有点不高兴。


    明璇一直觉得小孩和大人没什么区别,如果让她拥有相匹配的权力,说不定会比大人做得更好——所以才无法理解某些事情。


    “没、没有。”明慕好半天才停下来,胳臂都软了,为了安全,便蹲下身将明璇放下,直视着她的眼睛,“阿璇,你知道工部现在在做什么吗?”


    明璇很喜欢舅舅这样,有种自己被当成大人的感觉,而不是小孩子,干脆利落地回答:“知道,舅舅之前和我说过哦,是水泥。可以修路、做堤坝。”


    她记性很好,可以称得上过目不忘,更何况是这种简单的事情。


    “阿璇记性很不错嘛,那我们来试试,到底怎么弄。”


    明慕干脆开了一堂实践课。


    水泥的制作流程不算复杂,就是将石灰、粘土、石膏等材料按照一定比例磨成细粉,再进行煅烧,最后和炼铁后的矿渣混合,制成细粉,便是水泥了①。


    材料也不大难找,宫中立刻就能准备出来。明慕特别说要生料,于是拉来的是好几块未经处理的石灰石、粘土等。


    “这就是制作水泥的材料吗?”明璇摸了摸灰色的石头,沾了一手灰,顿时收回手,在衣服上拍了拍。


    她可是很爱干净的小孩,舅舅还夸过呢。


    “有铲子吗?”


    明慕懒得去换衣服,干脆扯了一根绳子,束起襻膊,又预备从阚英手中接过铲子。


    第一下,没拿动。


    明慕:“嗯?”


    阚英皱起眉,有些不情愿:“陛下要做什么,叫奴婢来就行了……要是伤了陛下的万金之躯……”


    “可不止我哦,给郡主也拿个小铲子。”


    明璇咦了一声,倒是乖巧地接过,没有异议——舅舅的话她从来不会反驳,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阚英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明慕第一下铲进石灰石块里,再倒到地上,一边忙一边对明璇说:“阿璇小心一点,帮忙挑几个小的。”


    明璇听话地嗯了一声。


    不多时,地上多了一小堆石灰石。


    随后,又要来一大一小两个锤子,一点点将石灰石敲成粉末。


    这么一点点活,干了一个多时辰。


    明璇只觉得手越来越酸,身上的衣服也变成拖累,汗液从额头垂下:


    “舅舅,我想休息!”


    她想拽明慕的衣服,但见到满手的灰,只能先放弃。


    “好啊。”


    明慕放下锤头,将刚才二人制作的石灰细粉拢起来,只有一点点,半捧差不多。


    明璇探过来看,皱着眉说:“只有这么一点呀。”


    她感觉自己忙了好久好久,锤子砸得手都痛了,结果一看,居然这么少。


    “是呀,大概只有半斤。”明慕将这点少少的细粉重新撒回地面,拍了拍手,“但是要开炉煅烧,起码需要百斤哦。”


    “百斤!”


    明璇脸都白了。


    舅舅已经在教她算数了,一百斤和半斤的差距,她立刻就能分出来——


    要忙好长好长时间,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才能凑足这百斤!


    明慕又指着搬运石灰石的木板车,宫里都是精致的,木板车表面刷着红漆,描了金纹:“一百斤,运输的时候除了这种木板车,还需要毛驴或者骡子。”


    “一道堤坝需要千多斤水泥、石头、黄沙,阿璇,你能想象,制作这么多材料需要多久吗?运输需要多久吗?运输过程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数据太大,明璇彻底算糊涂了,但她清楚,这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舅舅,我是不是不应该说他们都是笨蛋?”明璇终于意识到什么,问道。


    明慕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地开口:“阿璇有自己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我只是想跟你解释,工部尚书这么做的理由。


    “我们只做了半斤的石灰粉,耗费了不少时间和体力,而工部,需要考虑的是百斤、千斤、几千斤,要将这些原材料制作成水泥,又要在最短的时间运到灾区,让它们尽快发挥作用。这其中涉及到很多人,要耗费很多钱财。


    “所以工部尚书不厌其烦地问了好几遍,要确定你话语的真实性——这和觉得你可不可靠无关,是他要对这件事、这些人负责。


    “责任可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哦。”


    明璇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对不起舅舅,我不应该说他是笨蛋。”


    她倒是没有熊孩子的坏脾气,因为聪慧,有属于自己的骄矜,但是遇到错误会很痛快地承认。


    “的确有大人做事不靠谱,也不喜欢承担自己的责任,但是不能用个别代表全部。”明慕继续耐心地解释,“我们郡主这么聪明,一定能分出来的,对不对?”


    明璇最喜欢舅舅夸她,此时瞳孔发亮,不顾身上的灰尘,扑到明慕身上,大声地应下:“舅舅,我清楚了!”


    明慕满意地捏了捏明璇的发揪,却忘了自己满手的灰,沾到了明璇头上。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咳了一声:“好吧,舅舅也是不靠谱的人,我们先去洗澡。”


    明璇晃了晃脑袋,立刻意识到什么,叹了一口气,非常善解人意:“好。”


    ——


    第一代土豆种子以一种奇异的速度生长了起来。


    原先辟出的地方完全不足以让它们生长,早早挤出去,各个都是双拳大的果实。


    阚英之前还不以为意,现在简直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现在再将之前的花木全拔了也来不及,况且宫城里,怎么能没有花朵装饰?不说别的,陛下寝宫中每日的花卉都得换新啊。


    他没办法,先报给了陛下。


    “居然长这么快?”明慕也是一副吃惊的样子,“冒出来那些成熟的先挖出来,送去皇庄再种,等第一批彻底成熟后,分一半去灾区。”


    阚英应了一声。


    “先等等。”明慕喊住他,道,“留些在宫里,留些去送给勋贵和朝官,不仅要吃,还要在家里种一些。”


    他想推广一个主食,便要上行下效,宫内、民间,都得吃。


    至于三年后……明慕有自信,能在三年内找到新的良种,或者干脆自行培养。


    琼州一年三熟,就是最好的试验地。直接用孟德尔的杂交实验方法,先杂交获得高产量作物,再一代代自交筛选良种,等种子一代代优化,到了最后,就是符合时代的优良种子。


    并且在这段时间内,明慕还可以找系统,问问怎么弄古代的复合肥。


    良种与肥料,是提升古代粮食产量的最佳之选。


    除了外,便是内。


    在皇权至上的封建时代,藩王再有不满,也不得不服从明慕的命令。


    当然,也有极个别人,势必要和他硬抗到底,仪鸾卫的书信已经连夜从外地送来,附上了汝王世子的自陈表。


    明慕看完书信,放在一边,没有立时答复。


    阚英立于一侧,并未贸然开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梦中的景象越发模糊,只记得换帝这件大事,而其余事情,已经越来越模糊,如今,他也不记得小皇帝上位后有没有对藩王下手。


    或许没有?不然盛朝怎么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算什么,叫我来当恶人,叫他们父子反目?”


    明慕先是看世子的自陈,打开后被厚度吓了一跳,随后耐着性子,从第一页开始看。


    这可是第一个主动向他投诚的!完全可以树立一个榜样!


    可越看越奇怪,一大堆反复说来说去的话,明慕看完后头晕乎乎的,都感觉自己晕字了。


    里面大多是哭惨和请求,但明慕非但没有感动,揉了揉额角后,反而拧起了眉,“连个饼都不给我画,嘴巴一张就要我帮他?”


    他对这些在封地无法无天的藩王没什么好感。再者,这位世子都成家了,自陈内容还这么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让陛下救他于水火。


    要是后面补充,说来了燕都定然听陛下的话,愿意以陛下马首是瞻,表两句忠心,也就算了,可偏偏没有,只让人看得人腻烦。


    也不知道是谁帮他想出的这个主意,分明投靠仪鸾卫果断的很,自陈表里却一大堆没价值的话。


    和他家的世子一个天上,一个天下……


    可是就这么打回去,似乎也有不妥,毕竟他现在要争取各位藩王的靠拢,回收封地和税收。


    要明慕捏着鼻子答应,他也不大乐意。


    他将这封自陈表放在一边,想到自家世子,忽地发问:“澜——呃,临西王府的世子,是不是过了禁足期?”


    “奴婢略略一算,正是今日呢。”


    “好,请他来宫里吃晚膳。去王府蹭了那么多次饭,该回请他一次。”明慕预备一会问问任君澜的意见,打开了别的奏疏。


    等好不容易处理完政务,天也黑了,正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任君澜早已在殿中等待,手上拿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酒杯,在指尖翻动。


    明慕玩心大起,屏退了旁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任君澜身后,捂住对方的眼睛,压着声音说:“猜猜我是谁?”


    “……我猜不出。”


    早在明慕进来之时,任君澜就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后面的小动作更是一清二楚。本想说几个明慕身边近侍的名字,好来哄他,但想了一圈,只记得一个姓阚的,其他都是“那个谁”和“这个谁”。


    以至于,他只能给出这个回答。


    “真是的,澜哥你一点也不用心。”


    这话一听就是糊弄人,明慕不大高兴地坐在任君澜身边,毫不客气地抢来了酒杯,自己拿着酒壶倒了一点,却没有闻到酒味:“……是水?”


    “对。我怎么会在宫内喝酒?”任君澜目光温柔,像是春日中吹皱的湖面,“叫那群言官知道,又要叫嚷。”


    明慕和他对视片刻,没坚持多久,就撇过脸,耳根红了一片:“好、好吧,这次原谅你。”


    桌旁只有他们两个人,菜色都是素菜。


    任君澜看了一圈:“果然,后宫没有主人,倒是苦了你。”


    “还好吧?”明慕没觉得哪里吃苦了,吃素也只是装个样子,他出宫去临西王府吃了肉,难道朝廷上没人知道吗?


    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维护个面子情。


    “若叫我帮你管着后宫,任谁的眼睛都放不进来。”


    没说几句话,任君澜就图穷匕见。


    分明是普通的几句话,明慕却笑得浑身颤抖:“已经在准备了。”


    “可我等不及了,巴不得明天就住进来。”


    宣政宫的摆设与他记忆中的很相似,没什么明慕的个人特点,都是宫内制式。


    等后面的太平宫开了,他住进来,那边才更像家。


    而东西六宫里面那些先帝的妃子……很该被送去行宫。


    他略略提起这个话题,明慕想了想,道:“那个孩子好像才满月。我怕舟车劳顿,叫那孩子生了病。再者,如今先帝的孝期未过……”


    这时候急吼吼地将那群妃子们赶出去,似乎不大像样。


    虽说……查出来,那位汪娘娘与玉清观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先帝在时,他们时常通信。


    任君澜微微皱眉:“现在还能叫东西宫互通?”


    这个倒是没有。


    明慕摇摇头:“两边封了,每天固定时间进出,进出时都有人看着。每天也没什么人出门就是了。”


    “不知道憋什么坏心眼。”


    任君澜很不以为意,他对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报以同等的恨意。


    从梦境中清醒后,用旁观者的视角,反而能发现诸多不对:前世小囝登基后,寿昌伯挑动勋贵,公然不服,以至于失去了矫正科举结果的机会;后宫几乎被那位汪娘娘一手把控,东西皆不安宁,以至于几乎将整个宫城切割开……以至于某日,居然能叫小囝在宣政宫遭到刺杀。


    有明璇在,又除了寿昌伯,那人应该翻不出什么浪,但任君澜的提防没有降低一丝半点:


    他记得那孩子仿佛受了一场天花之疫,闹得燕都沸沸扬扬……如今的时间点完全错乱,任君澜巴不得早点把那孩子丢出去,省得再牵连到他们家小囝。


    “行宫毗邻皇陵,叫他们在先帝坟前守孝去。”


    任君澜给明慕夹了一些菜,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瞳孔忽而变得幽深:“在宫中养尊处优,如何能体现出对先帝的追思?”


    ——


    卫国公回家时,发现小儿子正在摆弄几个其貌不扬的果子。


    “这就是陛下送来的‘土豆’?”


    他也凑过来,和小儿子一起稀奇道:“真如陛下所说,生长极快,产量还大?”


    “陛下说得怎会有错?”


    那小少爷居然敢反问父亲了。


    世子坐在一旁,手中捧着本书,却能一心二用。


    而卫国公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发脾气,只沉吟片刻:“若真是如此,说不定可以军用。”


    那是自然,这样的粮食,正适合作为军粮。


    世子在心里说着,倒是没有直接开口——他要是说这句话,估计父亲又要念叨,叫他不要老想着军营、战场,好好读书,说不定能考取功名。


    功名非他所愿,就算考了又如何?家里难不成少他这碗饭吃?


    每次听到此类话,他都在心中哂笑,一言不发。


    “爹,我们开个地方,专门种这个。”小少爷对大哥心里的想法浑然不觉,还在摆弄着那些土豆,“咱们家要是先种出来,给陛下看,说不定就会让陛下高看我们一分。”


    “这话说得倒有道理。”


    有了棉甲这一差事,卫国公每天进出都精神多了,只盼着陛下能够看见他家的两个儿子,派点活干,就算当个侍卫也成!


    好改改他们的脾气!


    有时候他都纳闷,分明兄弟二人只相差三岁,怎么性格天差地别,一个稳重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另一个跳脱到直接去惹未来皇后殿下的眼,被暴揍了一顿。


    “陛下喜爱这些?长得快,产量高的作物?”


    世子放下书,直白地开口问。


    卫国公有点摸不着头脑,点了点头。


    他那大儿子不知心里想什么,又重新低下头看书了。


    ——若说产量高的作物,世子倒是清楚,沿海仿佛有个叫番薯的,曾经呈上给先帝过,只是被先帝叱骂一顿,丢了回去。


    可巧,他正好在那边有人脉。


    既然父亲不愿意叫他去往军营,那他干脆直接去讨小皇帝的欢心,送上对方喜欢的东西,直接越过父亲,册封一个副将。


    到时候,父亲还能管得了他?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卫国公的这两个孩子真是一脉相传。


    【作者有话说】


    ①水泥方法来自百度感谢在2024-07-22 21:00:27~2024-07-23 21:0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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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第四十章


    ◎登基第三十二天◎


    明慕对即将到来的惊喜浑然不觉, 从先前的奏疏中找到让他头疼的那封自陈表,以及仪鸾卫的信,递给任君澜:“澜哥你看!”


    他态度大大方方, 瞳眸清澈, 并没有如别的帝王一般, 对身边人充满猜疑。于明慕而言, 任君澜或许是燕都唯一一个, 能让他放下所有防备,全身心信任的人。


    任君澜知道他的性子,干脆接过,一目十行地略了一遍, 啧了一声:“想得真多。”


    他不耐烦这种只会哭哭啼啼的人,要真论起来,既当了世子, 怎么培养不出能帮自己的心腹?


    临西王和王妃常年在前线,管不到他, 只丢给他一队护卫自己玩。不到十岁, 他便能自由地出入前线。


    “我如今在想, 要不要伸出这个援手。”明慕心情不大好地戳了戳厚厚的纸张, 他正是因为没主意,才找上任君澜,“虽然帮他也行……”


    “不帮他也行, 是吧?”任君澜哼笑一声,轻轻捏了捏明慕的脸,阴阳怪气地说, “就说今日陛下怎么有时间召臣进宫, 原是在这等着。”


    明慕一边躲他的动作, 一边笑着滚进他怀里:“没有!今天是真的想请你吃饭!”


    “姑且信你。”任君澜凑过去在明慕脸上贴了一下,嘴唇一触即离,“先收报酬。”


    随后,他满意地看着小囝的脸逐渐升温,最后染上一层浅淡的粉色,好看极了。


    “你、你、你……”明慕指着他,规规矩矩地坐起身,拖着凳子,恨不得移到大殿的另一端去,撇过脸不去看他,“你怎么这样!”


    很好,连脖子都红了。


    “你让仪鸾卫去问他,自陈表中内容是否为真,若是真,问他可敢让汝王‘报病’,自己当这个王爷。”


    盛朝宗室规定中有,若父亲生了急病,命不久矣,可提前让世子继承王位,避免意外发生,防止中间出现变故。


    “可是——”明慕听他说正事,不知不觉凑过去,拧着眉,“这岂不是叫他弑父?”


    明慕可不觉得那人能有这样的魄力。


    “当然不是,只是看他的决心罢了。”任君澜下手一向狠绝,从不给对手任何反抗的机会,若真叫他下令,这句便不是试探,而是一个二选一的抉择。


    可面对小囝,他便是温柔和善:“倘若这人有与汝王彻底斩断的决心,小囝也可放下心,是不是?”


    明慕迟疑着点头。


    话是这么说……但是……


    “我让仪鸾卫问他,若是来燕都,要放弃世子身份。”


    明慕在任君澜提出建议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更改,不那么生硬,稍微柔和了一些。


    “小囝很好,比我想的要更好。”


    “也、也还好啦。”


    被夸了一通,明慕忍不住高兴,一时忘记了自己刚才远离的原因,嘴巴叭叭的:“还有行宫,其实诸位尚书也劝我将他们早日迁走,不要在宫内呆着了,只是我之前一直下不了决心,感觉很过分诶……”


    人家丈夫尸骨未寒,自己这个小叔子就把她们赶走……


    “他们让你来接手这个烂摊子的时候,也没考虑过你的想法。”任君澜的语气很轻,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


    实际上,这件事堪称他的逆鳞所在:倘若他能提前几日做那个梦,早些接走小囝,就不会再落入那群腐儒的陷阱,继续来当这个皇帝。


    “既已晚了,便不要再谈论朝事。”


    他将这几份奏疏整理好,放在一边,手指勾着明慕的腰带,逼对方贴近:“陛下深夜召臣,难不成只是为了谈论这些干巴巴的话题?”


    近距离接触下,任君澜那张脸给明慕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顿时明白了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


    ……虽然别人不理解澜哥的美貌,但是他能理解啊。


    明慕晕乎乎地想。


    “陛下?陛下。”


    任君澜眸光流转,轻声唤他。


    明慕的眸子不自觉地聚焦在任君澜一张一合的嘴唇上,慢慢、慢慢地贴近。


    很好。


    任君澜不知不觉贴在明慕后背的手猛然用力,将人带入怀中,以吻封唇,反客为主。


    在梦中他就喜欢用这招。这副会被外人骂“怪物”的样子,偏偏能讨他心上人的欢心。


    入夜后,任君澜干脆没有离开,而是在宣政宫的后殿休息,第二日早朝的时候,顺理成章挤掉了阚英的位置,自己给明慕更衣。


    起得太早,明慕半闭着眼睛,晕晕乎乎的,只抬着手,任由人给他披上朝服,系上腰带和配饰。


    穿着穿着,忽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怎么这人比他高那么多?


    阚英是比他高一点,但因为存在感比较弱的缘故,从来不会这么明显。


    明慕努力抵抗困意,用力睁眼,看到了似乎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任君澜。


    “澜哥你?”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刚问几句,便感到对方为他戴上冕冠,轻轻推了一把:“去吧,早朝快开始了。”


    坐在软轿上,阚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满身都散发着怨气。


    “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明慕问得颇有些小心翼翼。


    虽然不清楚大早上澜哥是怎么摸到宣政宫的,可见阚英的样子,用的应该不是什么正当方法……


    明慕有点点心虚。


    “和陛下自是无关的。”阚英目标明确,只盯着那个异族世子,心里怒火都快翻上天了!


    谁家好人把人锁着不让人出门啊!还是陛下走后才慢悠悠地开了他的门!有病啊!!


    “你消消气?”


    他语调上扬,带着些哄劝的意味,安抚地拍了拍随身近侍的肩膀:“我回去一定说他!怎么能这样?!”


    “只怕世子又找奴婢的麻烦。”阚英抹了抹眼角,流出悲伤的样子,“奴婢不敢和世子殿下计较,只想问陛下一句——世子与奴婢,谁伺候陛下伺候得好?”


    明慕:“这个嘛……呃……”


    怎么会有这种问题啊!


    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捏了一个天平,要是回答不好,天平连他都得掉到悬崖下面去!


    “当然是阚大伴了哈哈哈哈……”明慕干笑两声,“世子毕竟是武人……”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句话千万不能传到澜哥耳朵里。


    不然……


    明慕悄悄抿唇,以往淡色柔软的唇瓣颜色蓦然变深,像是染上了一层胭脂,远看还好,若是近看,难免不惹人遐想。


    阚英听完,原本的三分恼意也随之消散,只殷勤地诶了一声:“陛下果然慧眼。”


    二人谈话间,金銮殿便到了。


    一开始工作,明慕就严肃了脸色,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


    春汛之事有条不紊,不论是地方官员、燕都的巡查官员,还是普通百姓,上下难得一心,以最快的速度重修堤坝、重建家园。


    给的粮食勉强能撑到一个月后。这段时间足够了,虽然比不上系统直接出土的那枚种子,但二代和三代种子的生长速度也很不错,能够接上断层。


    更神奇的是,这种子似乎有自我意识,懂得隐瞒自己的生长速度,送去官员家里的那些,和普通土豆一样,三个月成熟。


    再者,水泥已经在当地开砖立窑,附近也有石灰石资源。


    棉花种子的长势也很喜人,在第一批成熟之后,种子或许能以官府的名头推广下去,等成熟后直接让官府以正常价格回收……少流入原先稳定的市场,或许会减少对原有经济体系的冲击。


    春汛、棉甲皆走上了正轨,明慕总算松了一口气。


    再看计划表上接下来的事:削藩,已经在进行中了;行宫还得徐徐图之,让人先把那边收拾出来;太医院现在空空荡荡的,只有颜太医负责为他日常调理,如今再没有不适的地方。


    涉及到求道之事的太医及全家统统发落为罪民,斩首、流放、抄家等不一而足。


    至于补充人手,明慕倒不是很急。以往太医院代代任职,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想出去;如今,灾区那边去了许多良医,等这次的事情过去,他再张贴皇榜,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下一件列入头等大事的,便是财政!


    盛朝的财政情况很紧张,也不能立刻抄藩王的家,花钱的地方又多。


    明慕开始缓慢地找赚钱方法。


    开国家银行卖国债?太超前了肯定会死;推行纸币?不行,防伪技术还没达到……


    他简直想得头秃。


    “陛下。”


    大殿之上,有人出列,看官职,是暂代户部尚书的户部左侍郎。


    他性格稳重,与圆滑的经榕配合不错,如今也能独当一面。


    不过明慕最近对户部的人有些惶恐。


    他悄悄挪动了下身子,害怕这人又给他迎头痛击:比如某某地方其实加税啦;某某地方财政开支不足啦……


    “陛下,大食、欧罗巴等均有商人来到盛朝,欲进行茶叶、丝绸、瓷器等经贸交易,丝绸及茶叶是商贸重点……若操作得当,贩卖出三十万匹丝绸、百万斤茶叶,再加上其余物品,能收入白银逾千万。”


    说着说着,他还有点可惜,瓷器不好存放,容易在海上损失,不然,以盛朝的珍器,能与丝绸和茶叶并列。


    不过千万两已经够了,能立时补足国库的亏空!


    明慕:……???


    他下意识地问:“现在有海贸?”


    话刚出口,明慕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听户部左侍郎的话,现在肯定有啊!


    想想也是,之前他以为沿海有倭寇,先进的造船技术又已经失传,所以不能扬帆起航。可因为盛朝地大物博,所以有很多国外商人不远千里地来做生意。


    实际上,在华夏正史中,就算是闭关锁国也会留下专门的港口,大名鼎鼎的广州十三行就是因此发家。


    “此言差矣。”卜祯是首辅,站位略前一些,此时站出来,语气有些不赞同,“以往海贸只贩卖十万匹丝绸、三十万斤茶叶,饶是如此,承担这些也已经吃力。左侍郎的想法不错,但于我盛朝,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这话倒是不错。


    明慕很认可地点头。


    他算是听明白了,左侍郎的意思是扩大外贸规格,能快速赚钱;但首辅的意思却是目前的市场已经饱和,如果贸然扩大,会影响民生。


    “卜阁老多虑了,臣以为,盛朝茶叶不丰,茶商寥落,是因为预防戎狄截取过多茶叶,以丰自身。而如今,戎狄退却百里,伤亡惨重,盛朝可在此修生养息,尽可恢复茶业。”户部左侍郎解释,“再者,就算一年不成,尽可两年,三年。”


    言下之意就是先把银子捞到手,再慢慢给订单。


    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


    明慕沉吟片刻,朝堂的每一项政策都关乎底层百姓,所以他没有立刻给出决断,决定先退朝,回去翻翻数据先。


    盛朝产茶量不少,一年有三百多万斤,但茶税不轻,各大良茶茶田都是官府把控,商人若是想买卖茶叶,必须从官府这里购买茶引,才能买到相应的茶叶,进而开展民间买卖——如果被发现将茶叶卖去戎狄,则是抄家、斩首、流放一条龙。


    这些茶引是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


    每年约有一半的茶叶在互市中用掉,一匹好马需要几十斤茶叶。


    所以能挤出来和外面商贸的的确不多。


    若是适当减少茶税,扩大民间茶叶产量,促进茶业的发展……倒是能尽快凑齐茶叶数量。但是……


    但是明慕害怕耕地会被用以种茶——吃不饱肚子,发展个狗屁商业啊。


    茶叶比粮食赚钱,就会有百姓割掉田里面的稻苗,选择种茶树;如果种茶叶的成本和粮食相当,那也没有推行的必要。


    再者,茶叶多产于南方,南方豪强多,也不乏有人强行逼迫农户种茶。


    明慕有些头疼,往后一倒靠在椅子上,轻飘飘的文书砸在脸上,盖住脸庞。


    声音从文书下面传来,有些含糊:“阚大伴,一会太傅和阿璇来了,记得提醒我。”


    “陛下说什么?”


    太傅缪白从外间走进来,熟练地取下了小皇帝脸上的文书,严肃的面容微微柔和:“陛下有什么烦心事?”


    “诶……!”


    明慕手忙脚乱地坐起身,浑身的放松劲在看到老师的那一刻瞬间飘散:“缪太傅。”


    他先是喊了一声,抿了抿唇,再开口说:“是为朝中之事。”


    缪白有上朝的资格,自然知道早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入朝以来,只在国子监教学,对其他倒不算精通。


    她略略思考,道:“那今日,臣便来讲先代的《论贵粟疏》①?”


    明慕略略一顿,他知道这个,文章主要论证粮食于百姓的重要性,进而确立了重农抑商策略,并延续至今。


    他此番纠结,是不是也应如疏中所说,放弃茶业扩展,固守国本?又或者大胆冒进,改善茶税及茶业?


    再或者,既要又要?


    冒出这个念头后,明慕浑身一震,猛然站起身。


    对啊,他凭什么不能既要又要?税制更改不能一蹴而就,但是可以徐徐图之,在此期间,推广良种和高产作物,解决粮食危机问题……


    至于和外国人的交易?


    不是说了吗,可以分年给。


    要是对方反对,这生意也不用做了——明·茶叶丝绸瓷器·垄断商·慕如是说。


    他背靠盛朝,完全不虚。


    “陛下?”


    缪白讶异地唤了一声。


    “哦、对,还得上课。”明慕回过神,耳根瞬间弥漫上一层薄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刻尴尬地坐下,


    他这个动不动就发呆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明慕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正襟危坐,收拾好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文书,摆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太傅知道小皇帝的脾气,默契地对刚才那一幕略过不提,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在梦中也是,她是陛下的老师,先前教授过先帝遗腹子及郡主,最后年逾五十,再一次做了帝师。


    小皇帝那时年纪大了,眸中却一如如今,没有宗室子弟常见的傲慢,或者排斥,将她当做普通先生来看,只是身体不大好,时常生病,在西宁府长大,却连骑马都不大熟练。


    从梦中醒后的这段时间,缪白一直在想,若当初她教导陛下骑射,是不是能让陛下提前离开,不至于沦落到曾经的结局?


    不,应该说,如今命运已经改变,盛朝一定不会再次落入当初的境地。


    想到这里,缪白略略沉了脸,紧绷的心绪并没有因为如今的良好局面而缓解。


    陛下的身体不算强健,之前还出现过那种事……需好好锻炼、好好保养。


    于是她道:“陛下,今日只讲一册,等结束后,我们来学习五禽戏如何?”


    明慕:“……啊?”


    不是有骑射了吗,怎么又增加了体育锻炼活动?


    他真的讨厌体育!


    ——


    诸多藩王世子均已上路,偏偏汝王世子还在等待燕都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外面逐渐被绿意笼罩,王府侧妃的赏花宴已经举办了好几场,风中似有欢声笑语传来,草长莺飞的春日中,偏偏世子的院落被阴郁笼罩,与王府格格不入。


    他焦急地在书房走来走去,每天一睁眼,这件事就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旋,最近竟到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程度。


    世子妃是第一个发觉他异常的人。


    “夫君?缘何作此态?”她走进书房,疑惑问道,“之前夫君与我不是商量好了?”


    世子张口欲言,又难以启齿。


    他该怎么说?因为不满妻子在自陈表中太过谦逊,又许诺太多,自己便改了改……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所以燕都迟迟不来回音。


    他一边担忧父王发现,一边担忧若是燕都那边给出拒绝,自己又要怎么办。


    “没、没事。”世子强撑着露出笑意,没有叫世子妃看出异常,“只是知道其余藩王世子都去燕都了,我这却一点回信也无,心中慌乱罢了。”


    世子妃信任夫君,听闻此话,没有怀疑,只是安抚地握住世子的手:“夫君放心,陛下看了那封上疏,必定不会对你我置之不理。”


    问题就出在上疏上……


    世子不敢正眼看她,只嗫嚅道:“你、你说的是……只要陛下看了那封自陈……”


    世子妃心思细腻,不知怎么,觉着这句话有些不对劲。


    她引导夫君写的,分明是臣子对帝王的上疏,不是什么自陈啊?


    自陈是为了祈求帝王垂怜,以达到目的,要属于陛下“有情”——因为看中这个人,所以愿意看他的自陈。


    可世子与陛下又没有深厚交际,上了自陈,陛下也不一定会心生怜意!


    “夫君,你给的是自陈表,不是奏疏吗?”她立刻发问,语气不免急迫,“之前商量的,不是奏疏吗?”


    世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心中焦灼万分,撇过脸,不去看妻子的表情:“……都一样的。”


    “什么一样!”


    事关身家性命,世子妃拽住世子的袖子:“这怎么能一样呢?夫君,我们现下是寻求陛下的帮助,不能使性子!”


    “我怎么是使性子呢?只是希望陛下能怜惜我们一些,好帮助我们……”世子颓然无力地说。


    他不是果断的性子,在父亲的不喜下胆战心惊地长大,唯一的叛逆之事就是娶来了父亲不满意的妻子。


    世子妃知晓夫君的脾气,从来未决定做过这样的大事,难免昏头……


    可偏偏是这件事,绝不能出错的。


    “夫君,如今我们只能徐徐图之。”事情已经发生,世子妃又不能逆转时间,抢来那封自陈表,只能尽量补救,委婉道,“只能先等燕都那边的回话,不论陛下说什么,你都要应下,做出态度。”


    见世子还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世子妃狠心道:“就算陛下让你放弃世子之位,你也要答应!”


    听到这话,世子立刻苍白了脸色,喃喃地重复:“放弃……世子之位?”


    他、他费劲心思,不就是为了寻求陛下的庇护,保住世子之位,顺利接替汝王的王位吗?


    见夫君又一次钻进牛角尖,世子妃简直要急疯了:“夫君!你要考虑大局,一个世子罢了,陛下坐拥四海,就算封你一个新王位,又如何?”


    “新王位?可是……”世子隐隐被世子妃说动,最终下了决心,咬了咬牙,“好。”


    偏偏在这日,让他心中焦灼不已的燕都回信就到了。


    陛下只递来了一张金笺,上面盖住不容错认的印章,以及简单的口谕:“若世子下定决心,便与仪鸾卫来燕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显示出十足的权威——


    只这句话,汝王府内便没人敢拦他!


    世子只觉得心中淤积了许久的郁气终于散去,预备握住妻子的手,同她一起收拾东西离开。


    世子妃先行避开,谨慎地问神出鬼没的仪鸾卫:“陛下只说了这一句话?”


    仪鸾卫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等什么?”


    世子对世子妃的暗语浑然不觉,有些呆愣地问。


    “自然是……”


    世子妃已经习惯了丈夫的迟钝,无奈道:“自然是商量要与汝王开口啊。”


    “我们不能直接去燕都吗?”


    世子妃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恐怕这样,也不能让陛下对我们放心。”


    世子呆住了。


    那封金笺,似乎瞬间从好消息变成了催命符。


    【作者有话说】


    存稿告急,下周只有营养液加更,没有pro版了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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