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黎谢一开始其实也没那么急。
但这一路走过来, 越是深入大唐境内,他就越是能够感受到两国之间的差距。
总说吐蕃人在他们从大唐的夺取的地盘上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但吐蕃本土的情况其实也没有好多少。
吐蕃是个战斗民族,从立国开始,就在不断向外征战、扩张, 一开始是青藏高原的其他部落, 然后是周边国家,尼泊尔、印度、中亚诸国、西域诸国……
至于与大唐之间的百年国战,就更不用提了。
战争需要消耗大量人口和物资。
虽然打赢了就能掠夺战败方的人口和物资进行补充, 而且吐蕃军队作战, 也习惯让其他部落的士兵充当先锋,能够最大限度保存核心力量、降低损耗,但打了这么多年, 吐蕃也已经有些打不起了。
不过据尚黎谢所知, 大唐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大唐虽然面积广阔、土地丰饶,可是内斗也更厉害, 尤其是安史之乱后, 藩镇尾大不掉, 大部分资源、土地和人口都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干弱枝强、忧患重重。
所以最近这些年来, 双方都在“真的打不起了要不直接讲和吧”和“对面好像快完蛋了要不再坚持一下”这两种状态之间反复横跳。
打又打不起,和又不甘心。
这才是两国始终僵持, 一边互派使者,一边又小冲突不断的根本原因。
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尚黎谢才会跑到边境来。
天兵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与僵持, 但尚黎谢一直都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天兵的厉害,对于他们究竟给大唐带来了多少改变,他并没有概念。
直到这些变化都展露在他眼前。
成都城里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尚黎谢可以理解,毕竟这里本来就是大唐数得着的富庶之地,土地肥沃、商贸繁盛,就算数经战乱,也能迅速恢复元气。
松州城里有不少好东西,都是从这边走私过去的。
但路上经过的那些小村庄,人们身上的衣物都洗得干干净净,小孩子在房前屋后追逐玩闹,屋顶上炊烟袅袅,大人们在院子里忙着缝缝补补、修整家具……日子并不清闲,大部分人依旧在为生活操心,却能给人一种生动的、蓬勃的、向上的感觉。
这是尚黎谢从来没见到过的,他印象里的底层百姓,不论哪一国、不论哪一族,似乎都是愁苦的、麻木的、疲惫的,只是生存就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力量。
现在这种印象被打破了。
不是一个地方如此,而是所有、全部。
尤其是进入关中平原之后,变化越发明显,人们身上的衣服没了补丁,脸上则多了笑容。
尚黎谢一开始是心惊,之后不知怎么就开始心虚,而后又变成畏惧。
越是观察、越是比较,他就越是深刻地意识到,两国之间的差距已经再也不可能弥补了。
在这样的变化面前,天兵的战斗力反而成了次要的。
假如吐蕃人知道唐人过的是这样的一种生活,根本不需要战争,他们就会主动跑到大唐来,要是没法到大唐来,他们就会盼着天兵赶快打过去。说不定天兵来得慢了,还会遭他们埋怨呢!
战争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而战争之外的较量,目前看来吐蕃也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也是在赶路的过程中,尚黎谢经历了那场月食。
本以为这事多少会给雁来带来一点麻烦,没想到很快就听说,朝廷要为了她开启凌烟阁。
尚黎谢已经看不懂这中间的逻辑了,他只知道,最善于内斗的大唐人,在她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或者说,现在大唐的朝廷里是她说了算。
手中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军队,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现在还掌握了这片土地上最庞大的国家……
这样一个敌人,要如何战胜?
这一切的一切,在让尚黎谢从心底对雁来生出敬畏的同时,也促使着他不断加快脚步。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当初对待雁来的态度会更郑重,也不会把投降的事情拖这么久。抱着补救的心态,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总算赶在年前抵达了长安。
这时朝廷其实已经封印了,不过有重要的事,该加班还是要加班的。
……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雁来身份特殊,还不是皇帝,又不算宰相,所有的礼仪都得做调整,但具体要怎么调,他们却拿不定主意。
而且这事还不能拖,雁来已经说了,要让这支使团也参加元旦的大朝会。
也就是说,所有的工作都必需压缩到几天内完成。
最后,礼部侍郎将主意打到了部里刚来的新人身上,“白员外,柳员外,你们对中书令比其他人熟悉,可有什么想法?”
白行简和柳公权对视一眼,默默掏出了他们的方案。
礼部侍郎一看,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但他皱着眉看完,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其他人道,“你们也瞧瞧。”
众人接过去看了,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
这两人是直接将皇太子接见使者的礼仪给抄了一遍吧?
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也是皱眉,但略一思量,又觉得这其中大有深意。
雁来现在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了,而这一步,她必定会走出去,这一点,已经是朝堂上下的共识。但这一步要怎么走出去,还是有说法的。
之前雁来要改姓李,不少人便都觉得,她是要继承大唐国祚,而不是像武则天那样另改国号。
而这个猜测,也在天兵那边得到了证实。
他们似乎都很喜欢、很认可“大唐”这个称呼,并不想改。
对朝臣来说,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传承有序和改朝换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但哪怕雁来姓李,这个传承要怎么个传法,礼部这些官员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暗暗揣摩过,都觉得不好操作。
难就难在她作为女性,身份未明,法统也不好确定。
现在白行简和柳宗元的意思,显然是让她先做皇太妹。
皇弟甚至是皇叔继位的情况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皇太妹倒是没有先例,不过大唐已经有过一个登基的皇太后,和一个差点被册封为皇太女的安乐公主,这么说起来也不算突兀。
如此,她继承的就是德宗皇帝的法统,之后若是再入继成为顺宗之女,那在礼法上来说,虽然还是略有些牵强,但正当性已经足够了。
刘备都能以不知道多少代之后的皇叔的身份建立蜀汉,雁来至少在血脉上无可争议。
至于这到底是雁来本人的想法,还是白行简、柳公权两人自作主张,就不好说了。
但他们肯定不能随意否决。
“那就先递上去看看吧。”最后礼部侍郎拍板道。
反正这事,他们也只是拟个章程,还要送去政事堂覆核,通过之后,再上交到雁来那里,让她来拍板。
礼部不能否决,几位宰相难道就能吗?宰相不能,秘书团就更不能了。
一半是不能代替雁来做决定,一半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一下雁来的想法,于是这封奏折,就这样一路顺利地递到了她面前。
雁来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她之前怎么说的来着?现在朝廷官员也算是培养出来了,一个个都是合格的、会自动自觉替她做事的工具人了。她这边都还没操心到那么远的地方呢,他们就已经想在了前头。
这种工作积极性还是应该鼓励的,雁来提笔写上了“照准”二字。
说起来,他们给她准备的墨,好像也从一开始就是红色的——按理说御笔才能朱批来着,虽说有时候皇帝也会让宦官代批,但宦官和臣子,又是不一样的。
礼仪,虽然朝臣们很重视,但在雁来看来,是这件事里相对没那么重要的部分。
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在对方行礼的时候做出应对就行了,到时候礼部的官员会在一旁引导,不用担心出错。
所以雁来批复完,将奏折放在一边,就忘了它。
但这封奏折,却像是一块石头落在看似平静的水面,在朝堂上荡起了阵阵波纹与涟漪,轻柔无声地向外蔓延、扩散。
没有任何交流,但看到它的人似乎都已心领神会。
……
尚黎谢终于再次见到了雁来。
她看起来依旧很和善,没什么架子,但不知是因为正式场合庄重肃穆的气氛,还是因为自己的心态已经与上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尚黎谢似乎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威仪。
不是那种动若雷霆、势若千钧的排场,却似高山大河,一派自然,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细究却发现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这让他的态度更加审慎,恭敬。
在场的朝臣对此都很满意。
从贞观时代开始,吐蕃对大唐的态度就一直不怎么客气,嘴上说着甥舅之亲,但动起手来可是毫不含糊。至于吐蕃使者当面将大唐皇帝的话顶回去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
安史之乱后,吐蕃更是趁着大唐无暇西顾,大肆侵略、攻占了大片地盘,大唐在面对吐蕃时就更抬不起头了。
现在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
不过他们也没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尚黎谢既然转投大唐,那就算是自己人,而且还是雁来的人。
如今雁来尚未正位,他们这些大唐的朝臣算不算是她的自己人,还是两说呢。如果不是雁来和天兵都自认为是大唐人,他们跟她的关系,还真未必比回鹘、吐蕃的降将更亲近。
这样一想,不少人都生出了几分紧迫感。
典礼结束后,雁来在宫中设宴招待尚黎谢,除了文武百官之外,宗室皇亲、长安权贵也尽数到场,美酒佳肴、歌舞杂技应有尽有,也让尚黎谢再次感受到了大唐风气的变化。
小到人们的衣饰装扮,大到演出节目的风格,全都在向着天兵靠拢。
尚黎谢暗自庆幸,仪式结束之后,他们这一行人又回鸿胪寺换了一身如今时兴的衣裳,否则继续穿着吐蕃服饰,这会儿就该格格不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向身旁的尚多热。
考虑到有天兵在,不需要太担心松州城的安全,尚黎谢就顺便将儿子也带来了。原本的打算,是想让尚多热多了解一下大唐,结识一些人脉,方便以后跟他们打交道。不过现在,尚黎谢有了别的想法。
等到酒酣耳热、气氛正好之际,他就借着酒意对雁来道,“尊敬的殿下,您的勇武如同巍峨耸立的万古雪山,您的智慧则像是奔腾不绝的雅鲁藏布,希望殿下能够允许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留在您的身边,如果能够学到一星半点,就足够他受用终身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唰”的一下都朝他们父子看了过来,目光灼灼,如同刀锋。
好你个尚黎谢,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居然藏着这种心思!
要说往雁来身边塞人这事,大家都想干,甚至已经有人在干了,但那都是从别处使劲儿,有武艺的去参加内卫的考核,有文采的准备这两年的科举考试,有女儿的人家更是抓紧了她们的课业。
至于走门路塞人?不存在的,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去拼这样子。
这还是头一个直接舞到雁来面前,开口就说要塞人的。
众人先是怒目而视,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要是尚黎谢成功了,他们不就可以请求雁来一视同仁了吗?
于是又都转头去看她。
雁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太明显了啊你们!
还有尚多热,之前不还跟般若关系很亲近吗?亏她之前还以为是麻魁家在对松州城用美人计,敢情松州城也是在将计就计啊!
这种套路雁来当然不会接,也没有必要。
但毕竟是尚黎谢成为自己人之后提的第一个要求,直接拒绝好像有点太冷硬了,她想了想,道,“我年纪轻,还没教过学生呢,可不敢误人子弟。不过我们大唐的国子监有最好的老师,又有许多同龄人可以互相切磋,若是尚多热愿意,我可以推荐他入学。”
尚黎谢略有些失望,不过本来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能把儿子留在长安城也不错。
他立刻朝尚多热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殿下。”
尚多热站起来,躬身朝雁来行礼。
雁来点点头,视线朝文官所在的位置扫去,口中道,“韩祭酒。”
应声而起的却不是韩愈,而是张籍,“禀殿下,韩祭酒已经启程前往西域了。”
“不是让他等过了年再去吗?”雁来无奈。
之前她鼓励大家外放去做地方官,在实践之中检验自己的所学,不要闭门造车,得到了十分热烈的响应,大部分人都愿意出去。
不过考虑到种种情况,雁来还是留下了一部分人。
比如孟郊年纪大了,不适合在外奔波;白行简和柳公权的兄长已经在外做官了,他们可以留下来照顾家人;韩愈则是大唐少有的会教、也愿教学生的人,与其去潮州给鳄鱼写文章,不如留在长安教书育人。
雁来接下来要普及教育,虽然可以给玩家发任务,但终究还是需要原住民来承担起日常的教学任务的,好老师的培育刻不容缓。
至于潮州的鳄鱼,就留给兴致勃勃要去野钓的玩家吧……
韩愈对这个任务倒是欣然接受,还建议雁来可以征兆那些隐居在名山大川,收徒授课的儒师入朝。
雁来也告诉他,普及教育这事,玩家已经在西域做过试点了,总结出了不少经验。
韩愈当即就表示想去西域看看,雁来同意了,但也说快过年了,而且这个天气赶路非常辛苦,让他不必着急,年后再启程,没想到他还是偷跑了。
张籍含糊道,“韩祭酒心系学子。”
其实是李贺等人回来之后,韩愈听他们说起西域的种种情况,越听越心痒,实在等不下去了。
“那这个学生就交给你了,张司业。”雁来温和一笑,“虽然是我举荐的学生,不过你们该怎么教学生就怎么教,不必看我的面子。”
尚多热:“……”
雁来又对尚黎谢道,“玉不琢,不成器,学生亦是如此,若是姑息纵容,如何成才?”
尚黎谢当然点头称是。
周围原本还在蠢蠢欲动的众人,瞬间心如止水。
把孩子塞进国子监,他们自己就能做到,既然开了口,图的不就是雁来的面子吗?
……
宴会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但雁来还是让人将尚黎谢请了过来。
之前一直都是公开的场合,有很多话都不适合说,这会儿一切尘埃落定,也就能放下心来谈话了。
尚黎谢到了延英殿,看什么都暗自纳罕。
不是因为这里太过富丽堂皇,恰恰相反,殿内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反而显得很家常,入口处垂着厚厚的门帘,开门进去,左右各有两排桌子,桌子后面是两排架子,桌上、架子上都是一摞摞的奏折和文书,让原本宽阔的空间都显得紧凑了很多。
绕过一扇屏风进入里间,雁来的桌子摆在东边,西边又是一排架子,也是堆得满满当当。
总之,这掌控整个大唐的权力中心,看起来更像是一间普通的书房,虽然过于忙碌了一些。
殿内十分温暖,尚黎谢穿着一身厚衣服,很快就开始冒汗。尽管他竭力不表现出来,但雁来还是叫来了一个翰林学士,领着他去后面的罩房里换了轻便的衣物。
再坐下来,尚黎谢便忍不住说起了取暖的事。来的路上,他就总能看到驿站的人更换蜂窝煤,据说这东西十分耐烧,价格也便宜,普通人家也供应得起。
尚黎谢提起这个,当然是想问问这东西能不能卖到松州,甚至卖到吐蕃。
要知道,吐蕃地处高原,可要比关中冷得多了。
有这样的好东西,潜移默化间,普通吐蕃百姓对大唐的印象也会逐渐改变。
尚黎谢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想法也已经变了,之前他总是忍不住对比两国,将大唐和天兵放在敌人的位置上去思考自己该如何应对,但现在,他已经自然地站在大唐这一边考虑事情。
雁来却是心下一动。
之前玩家一直是走上层路线,以悉怛谋为支点去撬动其他部族的首领,让他们主动带着人归附。
这种办法对吐蕃占领地区的效果很好,但吐蕃本土那边,估计就没那么容易了。
尚黎谢愿意归附,一方面是他本人识时务,不想打仗,另一方面也是他身在边境,更了解大唐这边的变化,而且尚多热还亲眼看到了雁来开复活点的情景。
这样的成功很难复制。
不过他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雁来,对付吐蕃,其实也可以走下层路线。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人民群众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所以雁来嘴上答应尚黎谢可以做这个生意,心里则是在琢磨着将这事加入新年活动之中了。
以现在的产量,要供应大唐都很勉强,更不用说吐蕃了。所以还是得调动起玩家的积极性,让更多人投入到这件事里。凌烟阁可以慢慢建,但是冬天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啊……
也不只是西川这边可以这么操作,要知道,吐蕃跟大唐之间的国境线是很长的。而且陇右那边,吐蕃主动开放河西四郡,并允许玩家的商队进入吐蕃交易,操作起来反而比西川这边更方便。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雁来差点就忘记了自己请尚黎谢过来的原因。
还是尚黎谢提起,她才回过神来,道,“关于松州的事,吐蕃那边有什么反应吗?”
尚黎谢摇头,“我之前派去逻些城的使者,都还没有回信。”
雁来想想也是,吐蕃的地理环境实在不怎么样,大部分人口聚居地都分布在雅鲁藏布江沿岸,也就是西藏的西南部,不管从哪个方向走,距离大唐都有四五千里,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情况,路上走两三个月都算快的。
“那周边的其他地区呢?”雁来又问。
尚黎谢道,“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不过都没有动静。”
虽说吐蕃的制度有点全民皆兵的意思,千户既是行政单位,也是军事单位,但是地方上的可战之兵大都被抽调走了,就算还有战斗力,也不可能跟驻扎在松州等地的边军抗衡。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贸然出兵,而是会向逻些城报告。
那就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况,光是消息在路上来回就要小半年,所以吐蕃才让大论在边境坐镇,以便应对这样的突发情况,但现在,大论本人投了唐……
雁来想想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人,但还是决定趁着这段窗口期,尽快打开局面,让与西川接壤的那些地区的吐蕃百姓,都烧上大唐的煤、穿上大唐的布、用上大唐的工具。
本来雁来还想问一问,吐蕃国中可能会有的反应,但转念一想,与其问尚黎谢,不如给在吐蕃境内的玩家发布任务。
……
这个腊月特别忙,也就显得特别长。
好在除夕终于到了。
这一日宫中本来也该设宴,不过雁来现在又不是皇帝,再加上觉得大家忙了一年,这个日子还是应该跟家人团圆,就直接取消了所有活动,让大家能消停一天。
不过她倒是让人在蓬莱殿里准备了一场家宴。
虽然李纯躺在病床上,连吞咽的功能都退化了,只能吃点流食,但还是要取个阖家欢乐的吉祥寓意。
下半年宫里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动,虽说嫔妃和皇子皇女的待遇都没变,但很多人还是心怀忐忑。如今一切稳定了,甚至开始歌舞饮宴,她们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至于李纯欢不欢喜,那就没人在意了。
宫里热闹着,宫外也一样。
有一些官员是孤身在京,另外城里还有不少提前到京城来等待二月省试的士子,也都没法与家人团聚,玩家干脆将这些人都召集起来,组织了一场联欢晚会。
这倒是比自己过年更有趣了,因此不少家在京城的官员干脆带着家人过来凑热闹。
这些都不用雁来操心,所以她这个除夕,还是跟郭昕一起过的。
现在已经不需要再顾虑皇帝的意思,郭氏那边也派了人来请郭昕过去团聚,不过被他拒绝了。
虽说雁来拥有李唐宗室的身份之后,有不少人在辈分上都算是她的长辈,但真正被她承认的,其实只有郭昕这个义父。
郭昕自己呢,比起郭氏那些没怎么相处过的族人,也觉得雁来更亲近。
以前是皇帝防着雁来通过他拉拢郭氏,现在则要防着郭氏通过他去打扰雁来了。郭氏毕竟还有一位皇子,若是对他们太宽纵,有些人难免就会失去边界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至于那种被晚辈环绕的热闹,郭昕每天都能从天兵身上感受到,实在没必要去郭氏体验。
今年的除夕,对大唐的百姓来说,还有一项新鲜的体验。
放鞭炮。
大唐本来就有烧爆竹的习俗,是在竹节之中加入木炭、硫磺和硝石粉等物,丢进火中烧爆。不过这种制作方式显然太粗糙了,烧起来也危险。
今年玩家带来了制作鞭炮的全套工艺,进入腊月之后,就开始在街上摆摊卖鞭炮,顺带着还做了一些小孩子喜欢的摔炮,大受欢迎,基本上家家都买了。
所以还没入夜,长安城里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一直响到子夜时分。
元和五年就在这一片热闹的爆竹声中结束了。
外面这么吵,当然是不可能睡着的,雁来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睡下,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又被玩家从被子里薅了起来。
“怎么会有人大年初一扰人清梦啊!”雁来打着呵欠抱怨。
张云敏笑道,“今日是正旦,有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已经在待漏院等着了,殿下可不能耽误。”
元旦的大朝会,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
除了在京的官员之外,在外任职的许多官员也会回京,向户部汇报这一年的税收、接受吏部的考核大计、为接下来的职位调动做准备等等,既然身在京城,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大朝会和接下来的赐宴。
哪怕朝会其实只是过来站个班,那也是一种荣耀。
另外,各国派遣到大唐的使臣,也会在大朝会上按班朝觐。
如今的大唐蒸蒸日上,不仅东边的渤海国、新罗国、日本国,南边的南诏、骠国等藩属国派了人,就连极西的大食、天竺也派遣了使者前来。
因为人多,这场朝会持续的时间很长,不过因为气氛庄严肃穆,再加上这样的场合没有取暖设施的,雁来也只能顶着严寒走流程,倒是将困倦去了几分。
大朝会结束之后,还要去祭祀太庙。
雁来以大唐宗室的身份,代替李纯主祭,宣读并焚烧了礼部写好的祭文。
这是雁来第一次进入太庙。
叩拜结束,她站起身,隔着袅袅青烟,仰望李唐皇室历代君主的牌位,心下不由想到,若是他们知道她要做的事,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不过雁来没有让自己深想下去。
评价某个人一生功过的,从来都不是已逝者,而是后来人。
再说,大唐皇帝若是真的有灵,应该也早就已经见过世面了,肯定不会因为她这点事大惊小怪吧?
第262章 雁来明白了,这是搁这儿跟她卡bug呢。
祭祀结束之后还有赐宴。
不过雁来只需在宴席开始之前到场即可, 所以还来得及回去睡个回笼觉。
睡醒总算是精神了很多,刚换好衣服,内侍省的人就过来了。
按照惯例, 过年时皇帝要大颁赏赐,宫中的嫔妃、宫人、内侍,宫外的百官、皇亲、勋戚, 另外神策军——现在是内卫了——负责拱卫皇城, 也有一笔单独的赏赐。
这些都有旧例,所以其实只是将单子送来给雁来过目。
去年雁来让人清点了皇室资产,不过都是宅邸、庄园、行宫之类的不动产, 至于内库里的财物, 她暂时没动——皇帝毕竟还没死呢,也不能做得太难看。
不过此刻,雁来看着单子上列出的一笔笔账目, 以及最后加起来的那个数字, 觉得也不能太稀里糊涂了。
真就是撒钱啊。
别等她回头接手的时候,内库都被搬空了, 那才叫笑话。
至于面前这张单子, 雁来也没说什么, 她就是要改, 今天也来不及了, 这回只能先照着旧例来。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等人走了, 就问张云敏,“我们的压岁钱都发下去了吗?”
今天的赏赐是以皇帝的名义发的, 雁来自己当然也有一份给自己人的红包。这个其实也已经成了惯例,只是今年白居易等人在年前外放出京, 新年是在任职地度过的,红包也只能让玩家转交。
既然是压岁钱,当然要除夕夜发。
张云敏点头,“昨晚就都发下去了,他们还写了谢诗,我放在家里了,回去就能看到。”
雁来也没问地方上的情况如何。
玩家特意过去做任务,肯定发了帖子,说不定还有视频,回头她上论坛一搜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经有人来催了,雁来最后整了整衣裳,便去了设宴的麟德殿。
大唐的宴席不能说是千篇一律,但也确实没有太多新意,像这种正式的宴会,一部分节目甚至是固定的。连着几场下来,雁来跟玩家一样,一开始还很有新鲜感,现在都已经有些麻木了。
不过今日的这场宴会不一样,因为席上有一位名人要献艺。
说是名人,但其实只是对雁来和玩家而言,对大唐人来说,这还是一位梨园新人。不过,能够在这样的场合得到独奏的机会,足见他的技艺精湛了。
此人名叫——李凭。
没错,就是《李凭箜篌引》的那个李凭,能让李贺写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样的句子,自然很值得期待。
不过听完之后,雁来的感觉就俩字,好听。
……她这辈子应该是做不成艺术家了。
雁来跟在场的许多玩家一样,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李贺,弘扬艺术的重任,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吧!
宴席一直持续到夜里,散席之后,每个官员都从内侍省宦官的手里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赏赐,欢欢喜喜地结伴出宫。有人要回家休息,有人却还约了第二场。
雁来走得比所有人都早,回到家之后,先上论坛逛了逛,又欣赏了一番诗人们写来恭维自己的诗,便早早睡下。
明天还有事要做,得养足精神。
第二天一早,雁来让张云敏召唤了一批玩家,而后领着人直奔内库。
宦官们过年也一样放假,只是要安排人轮值。
看到她,值守的宦官顿时有些惊慌地迎了上来,询问来意。
雁来笑道,“趁着这几日封印,我正好有空,便打算将内库里的财物清点一番。你们歇你们的,不用动手,只需把钥匙和账册交出来便是。”
值守宦官顿时面色微变。
都说上行下效,李纯身为皇帝收受贿赂,在账目上不清不楚,下面的宦官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现在是雁来当家,但她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前朝,就连俱文珍等大宦官的注意力,也都放在了朝局的变动上,对后宫自然看得没那么严密,倒是方便了下面的人做手脚。
什么贪污腐败、以次充好乃至监守自盗,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了。
这会儿听说雁来要查账、清点,自然是暗暗叫苦。
但这事叫他赶上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事奴婢做不了主,还请殿下稍待,奴婢让人去禀报库使。”
心里想的是,不管雁来同不同意,先拖一拖时间,应该已经有机灵的小内侍去报信了,等库使一到,他也就能交差了。
但雁来事先半点风声都没露,就是为了搞突然袭击,让他们来不及遮掩和粉饰,这会儿自然不会上这个当,直接道,“用不着你们做主,只管将钥匙交出来便是。”
“这……”
“怎么,难不成我说的话不算,非得你们库使发话才行?”
“不、不是!”大冬天的,值守宦官已经汗流浃背了,只能继续瞎编,“只是、只是钥匙库使带走了……并不在奴婢手中。”
雁来笑了一声,“那也罢了,账册总该在这里吧?库使总不会连这个也带走。”
用来搪塞的理由被她先说出来了,值守宦官声音都在颤,“在、在的。”
“去几个人,把账册封存了。”雁来吩咐跟着的玩家,“剩下的人找到库房,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没有钥匙又如何?库房又不会跑,倒要看看他们能拖到什么时候。
……
大概是知道没有操作的余地,那位刘库使来得很快。
到了近前,他撩起衣摆,恭敬地朝雁来行礼,“臣琼林大盈库使刘仙鹤,拜见殿下。”
大唐的内库,原本是分为左藏库、右藏库,有一套健全的管理体系,因此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任意随心地使用。
到玄宗朝,皇帝渐渐沉迷享乐,花钱的地方多,自然颇感不便。于是就有官员为了讨好皇帝,私人进奉财物,玄宗便另设了琼林库、大盈库来储藏,并逐渐取代了原本的左右藏库。
二库的分工,大致是琼林库收藏金银珠玉,并附有加工金银器物的作坊,大盈库收藏铜钱布帛,附有负责织染布料的作坊。
虽然琼林库的收藏看起来更贵重,但大盈库收藏的铜钱和布帛,在大唐可都是一般等价物,地位自然更高,久而久之,渐渐就由一位库使兼管二库了。
这位掌管着皇帝钱袋子的刘库使,虽然既不是四贵,也不属于内侍省,在宫中的地位却十分超然。
按照原本的历史,俱文珍没有被李纯再度启用,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落败后,他为了寻求庇护,只能认刘仙鹤为干爹,改名刘贞亮,足见这位刘库使在宫里的面子有多大。
此刻他面对雁来,哪怕已经处于明显的劣势,即将被抓到把柄,面容也依旧平静无波,不卑不亢道,“殿下要查内库的账,恐怕不行。”
“哦?”
“臣受陛下所托,掌管内库,自然也只对陛下负责。”刘仙鹤道,“除非陛下谕示,否则这账就不能查。”
“好一番忠心之语,陛下若是听到,必定也十分感动。只是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陛下这份信任。”
“臣若有错,自有陛下处置。”
“但陛下这会儿卧病在床,恐怕是没有精力处理这些事务了。”雁来说,“我由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共同推举,暂摄国政,自然有责任替陛下管理好各种事务。这账自然也能查。”
“殿下只是暂摄国政,与后宫无干。”
雁来明白了,这是搁这儿跟她卡bug呢。
要查账、要处理他刘仙鹤,只能由皇帝开口,但皇帝现在开不了口,所以就没有任何人能管得了他了。
如此,他倒是成了那个真正超然的存在。
雁来可不惯他这毛病。
“也罢,我虽然也是李唐宗室,管起这件事来确实名不正言不顺。”雁来说着,不等刘仙鹤松开那一口提着的气,便站起身道,“去兴庆宫,请太后做主吧。”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在身份和礼法上代替李纯开口的话,那就是他的生母王太后了。
刘仙鹤闻言,竟然也没有半点紧张,从容应道,“便依殿下之言。”
这态度有古怪。
雁来想了想,低声问张云敏,“皇帝病倒之后,太后来看过几回?”
雁来身边已经有了协助处理事务的秘书团,所以郝主任从西川回来之后,就功成身退,不再跟着她了。
之后幕僚团也会逐渐将各方面的事务交接出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以后会对游戏世界撒手不管,只是雁来已经正式成为大唐的话事人,她们对她的策略,也要逐渐从协助转为合作。
倒是张云敏顺利考进了秘书省,依旧留在雁来身边,充当她和官方之间的联系人。
这会儿,听到雁来的问题,张云敏也是紧急找玩家问了一下,才得到答案,“只有几次,而且全是在十一月之前,这两个月都没来过。”
“十一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雁来问。事情太多,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张云敏倒是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十月底有女官考试。”
“女官考试……”雁来重复着这四个字,但也想不出这跟王太后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她倒是想起来了,之前有个很嚣张的外戚,好像就是王太后的妹夫?事情过去太久,雁来连当时是为了什么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不会王太后一直等到现在才要报复她吧?
继续想下去也没有意义,雁来迅速打住。
从大明宫前往兴庆宫,有专门的夹道,是当年玄宗为了便于游宴而修筑的。不用出宫,她们乘着马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这还是雁来头一回到兴庆宫来。
或许是尚在冬日的缘故,整个兴庆宫都给人以一种萧瑟冷清之感。路上很少看到宫人内侍,偶尔远远望见人影,也会迅速避让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王太后直接拒绝了雁来的求见。
雁来微微皱眉,正在琢磨这是王太后的报复,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眼角余光注意到刘仙鹤脸上一闪而逝的得色,她忽然就有了明悟。
别人想不到王太后,用出卡bug这种招数的刘仙鹤又怎么会想不到?
毕竟宫里值得刘仙鹤注意的主人,总共也就这么几个。
这些宦官连皇帝都能拿捏、辖制,何况是太后?刘仙鹤估计早就在王太后这里留了后手,所以根本不担心雁来将她抬出来。
想到这里,雁来再次对通传的内侍道,“劳烦再转达一次,本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事关陛下和江山社稷,必须要与太后商议。”
那内侍看了她一眼,匆匆进去了。
不过雁来没怎么报希望,这种传话方式,她甚至连对方到底有没有真的对太后禀报过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是改变太后的想法了。
果然很快内侍就带来了太后的新口谕,“哀家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懂朝中之事,只能吃斋念佛,为先帝和陛下祈福。燕王若有要事,当与朝堂诸公和宗室耆老商议。”
雁来叹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刘仙鹤听到了,下意识地抬起下巴,结果下一瞬他就惊愕地张开了嘴。
因为在说出那句话之后,雁来就毫无征兆地拨开了那个传话的内侍,直奔殿内而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雁来都已经走得看不见了。最后还是刘仙鹤第一个惊叫起来,大声喊道,“拦住她,快!莫要扰了太后的清静!”
传话的内侍也连忙跟着大喊。
这喊声有没有提醒到里面的人,不得而知,但跟过来的玩家倒是都反应过来了,立刻兴奋地跟了上去。
她们速度快,进了门就看到有几个内侍挡在了雁来的前路上,连忙飞奔过去,三下五除二替雁来清理掉了这些障碍,嘴里还喊,“殿下快走,这里交给我们!”
雁来抽了抽嘴角,不过她带玩家过来,本就是这么用的,因此也不停留,继续大步向前。
又有听到动静的宫人慌慌张张出来查看情况,看到雁来,顿时露出讶色,不等她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雁来已经走进了她们出来的地方。
王太后果然在这里,看到雁来她也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直起了身——没有站起来,因为她的姿势是传统的跪坐。
相应的,屋内的物品摆设也都是矮桌矮几和地毯,扑面而来一股陈旧感。不是东西旧,而是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了旧日的时光里,胡风胡俗没能影响到这里,天兵带来的新风尚也吹不进这座冷清的宫殿。
雁来眨了眨眼,陡然生出了一种唐突冒昧之感,脚步便踟蹰起来。
……
“是燕王吧。”王太后反而冷静下来,慢慢坐了回去,“这又是何必?外间之事,与我这个妇道人家无干,我也做不了主,找我不过是白费功夫。”
“怎么会?”雁来说,“陛下如今卧病在床,宫中又没有能做主的人,诸般大事,当然都要赖您来主持。”
王太后淡淡道,“陛下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前用不上我,如今又何必再说这些。”
这话怎么听都一股子怨气,雁来不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确实,李纯刚中风的时候就该请王太后来主持大局的,但当时大家想到了郭贵妃,想到了诸位皇子,想到各方势力,却唯独没人想到她。
不过这倒是让雁来有些急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如果王太后真的无欲无求,只想青灯古佛、为丈夫和儿子祈福,她还真没什么办法,但很显然,王太后并没有那么佛系。
低调、安分,只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话不会有人在意。
雁来脱了鞋子,在王太后对面跪坐下来,认真地道,“我错了。”
“燕王错在何处?”王太后反问。
雁来不由一顿,这不是走流程吗,你怎么还真问啊?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呃……不该对李翛太严厉,驳了您的面子?”
来的路上紧急将这个名字翻出来果然是有用的!
但王太后闻言,却露出一抹讥诮之色,“他?”
似乎对这个妹夫,她也十分看不上。
雁来有些意外,但旋即又觉得之前是自己刻板印象了,只觉得外戚嚣张跋扈,必然就是王太后纵容的,其实她又能做多少主呢?
她坐得端正了一些,态度恭敬地道,“我实在愚钝,还请舅母示下。”
王太后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雁来都以为她是拒绝交流了,才听她道,“陛下的后宫,我管不了,也不愿管,可是兴庆宫的事,为何也没有提前知会我一声?”
雁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让皇子皇女将先帝嫔妃接出宫奉养的事,而后不由得汗颜。
她当时只是觉得郭令徽对这些情况更熟悉,就将事情交给她去办。郭令徽当然是知会过王太后的,但那时事情早就已经定下,只等走流程了,就真的只是通知她一下,而没有半点与她商议的意思,王太后又怎么会高兴?
两相对比,雁来现在请她出来主持大局的做法,就更显得可笑了。
雁来低下头,“抱歉,是我疏忽了。”
她因这疏忽而感到深深的羞愧,并由此而生出了一点莫名的心酸——王太后就连生气也只是自己憋着,顶多是不理人,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可以反抗,又该如何反抗。
就像此刻,听到雁来的道歉,她比雁来更不自在,立刻就说,“罢了,你也是一片好心。”
或许,她这段时间就是用这个理由来开解自己的。
雁来却摇头道,“错了就是错了。我不是在宫里长大的,这些规矩到底不那么熟悉,难免就会落下空子,为人所趁。这回是舅母大度,不跟我这个晚辈计较,可下回呢?”
王太后很能体恤别人,闻言立刻面露担忧之色。
雁来也抬起头来看向她,认真说道,“我这回来拜见舅母,也是想着不能一直如此,得有个可靠的、可信的长辈在一旁提点着才行。这个人,除了舅母又还有谁呢?”
虽然雁来是真这么想,但这番话其实非常套路,但王太后立刻就动摇了,迟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雁来放轻了声音,“舅母还没有见过天兵吧?天兵之中,男女都是一样的,什么都能做。就算不提天兵,在我们大唐,管家理事、主持中馈的,不也都是当家主母?”
直到这时,她才提起了自己今天的来意。
听说管内库的宦官可能监守自盗,侵吞了属于皇帝的财物,却反而不许雁来查账,一向简朴节省的王太后顿时怒了,“这班杀才!”
待听到刘仙鹤用皇帝来做借口,阻挠雁来,她更是气得浑身发颤。
这样的态度,哪里还有半分忠君之心?
直到听雁来说要请她出面,代替皇帝做主,处理这件事,王太后才重新冷静下来。
她看着雁来,半晌才道,“你实话告诉我,陛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雁来一听,也就明白她的心病在哪里了。
大概刘仙鹤那边的人,就是用这事挑拨离间,让王太后对她心存芥蒂,连人都不愿意见吧?
“太医院的病例就是实情。”雁来说,“这话谁来问我都不会承认,但是对着您,我也就直说了,我犯不着用这种手段。”
王太后抿紧了唇,雁来这话,分明没有将她的儿子放在眼里。
但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命了。
顺宗本就是中风,王太后是见过的,所以李纯中风,她从心理上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那些话听得多了,心里也难免生疑。
但雁来这么说,她也不能不信。
就算是守在这满目陈旧、冷清的宫殿里,王太后也听过天兵的名声,知道他们的种种神奇之处。他们若是要对付皇帝,有的是法子,确实如雁来所说……犯不着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王太后虽然是个老实人,可是能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当然不只是因为她肚子争气。
要知道,建中四年泾原兵变,长安陷落、德宗仓皇出逃时,李纯都已经五六岁了,王太后可是亲身经历过战乱的。
对雁来的怀疑一去,她自然也就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有问题了。
其实那些人不止说了李纯的病可能是雁来动手,还说了很多别的,比如雁来觊觎皇位,想要以皇妹的身份继承大统,王太后若是搭理她,可能会被认为是承认了她的身份。
但只要她反对,雁来的正统性就会受到质疑。
到这里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是有人要拿她当枪使,用这种办法对付雁来。
王太后确实不太懂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利益纠葛,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自己耳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但有一点她能确定。
不想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得逞,那就赞同他们反对的。
不过王太后心中仍然有些疑虑,踌躇片刻还是问道,“陛下那里,燕王又是怎么打算的?”
“我能有什么打算?”雁来坦然道,“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蓬莱殿了。太后已经有日子没去看过陛下了吧?陛下现在瞧着,倒是比之前好得多了。”
王太后不由惊异,“当真?”
“太后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好,好。”王太后立刻起身道,“现在就去。”
雁来立刻上前扶了一把。
王太后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让雁来扶着自己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没有拒绝。
看到两人这样亲亲热热地从殿里走出来,等在外面的刘仙鹤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第263章 父母、子女、夫妻……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女性的身份偶尔也有点用处。
比如今天这事, 但凡换个男的来,敢这么闯太后寝宫,那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都不用刘仙鹤做什么,有的是人想让他死。
但雁来闯了也就闯了,是有些失礼, 可王太后自己都不在意的话, 旁人也不好追究。
刘仙鹤的视线狐疑地在雁来和王太后身上扫视,弄不清她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让王太后转遍了态度。他是真的觉得皇帝的病有古怪, 自然也无法想象雁来会如此坦诚。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雁来没事,倒霉的自然就是他了。
刘仙鹤的心脏直直往下沉,眼见着雁来和王太后朝这个方向走来, 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他当然没打算逃走。
莫说这是在宫里, 就是在外头,到处都是天兵, 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但天兵们显然不能体恤他这一点细微的情绪变化, 一看到他的动作, 就以为是要跑, 立刻兴高采烈地扑过来, 将人抓了个严严实实,推到雁来面前去邀功。
为了争抢抓他的位置, 她们相互之间还比划了一下拳脚,刘仙鹤自然也被小小波及。
……他怀疑他们是故意的。
雁来却没有急着处置, 而是道,“先把人带到大盈库那边, 我陪太后去看望陛下,回头再过去处置。”
玩家响亮地应了一声,押着刘仙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王太后看她们就跟看戏似的,只觉得有趣,问道,“那就是天兵吗?”
雁来点头,笑道,“她们就是闲不住,又爱闹着玩儿,不过没什么心机,喜怒好恶都写在脸上。您平日里有什么跑腿之类的杂活儿,也可以差遣她们。”
王太后点头,不再说话。
太后有专门的车,雁来没有与她同坐,只是让自己的车跟在了后面。
不一时到了蓬莱殿,三位皇子听到消息,都迎了出来。
他们自从受命在这里照看皇帝,就再没离开过蓬莱殿,连这段时间的宫宴都没有参加,雁来也是好久没见到三人了。
此时一见,不由得有些吃惊。
大皇子抽条似的长了大半个头,本来就瘦削的身形,如今看着跟竹竿似的。另外两位倒是还没到窜个子的时候,但原本敦实的小胖子和大胖子,这会儿也变成了瘦猴和……呃,小胖子。
三人的形象居然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雁来简直有些不敢认了。
她只是心头疑惑,一旁的王太后却是眼圈都红了,望着他们道,“好孩子,照顾你们阿爷辛苦了。也别只光顾着病人,自己的身体要紧,怎么都瘦成了这个样子?”
三位皇子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视线,心虚地低头应是。
雁来一看就知道里头还有内情,不过也没问,扶着王太后进了寝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纯,王太后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不过即便在情绪激动的状态下,她也留意到,雁来没有说谎,李纯现在的情况看着比之前好了很多。
上回她过来的时候,李纯还瘦得厉害,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却凌厉地支着,猛一看让人触目惊心。但现在脸颊上又重新长出了肉,瞧着没那么吓人了。
这其中的缘由,说起来还有些讽刺。
李纯之前瘦得那么厉害,一方面是心理上难以接受现状,忧愁积郁,吃不下睡不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已经对金丹形成了依赖性,断了药身体自然受不了,每天都会发作,这么折腾,人自然不能不瘦。
如今他是否接受了现状尚未可知,但药物依赖竟成功戒断了——多亏他吃的都是天然植物萃取的药物,而非化学制品,才有机会戒掉。
王太后并不知其中根底,见李纯这样,就相信他是真的在好转。
她心里高兴,却说不出话来,只站在原地簌簌落泪。
雁来只能不停宽慰她。
病床上的李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说实话,李纯已经变成了这样,也没指望过谁能来救自己。可是看到亲生母亲跟雁来站在一处,那么亲密地依靠着她,却还是让他陡然生出了一股尖锐的、被背叛的愤怒。
朝臣、宗室、宦官、内卫,乃至于他的嫔妃和子女,他们的背叛,李纯虽然愤怒,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他的生母——哪怕他们并没有相处过多少时间,也并未培养起多深厚的感情,可是——
李纯现在的身体十分孱弱,已经承受不起太激烈的情绪,好在他已经学会了控制,察觉到愤怒的情绪即将导致身体上的变化,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深深吸气,将心头的愤怒又压了回去。
其实有什么可惊异的呢?
父母、子女、夫妻……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所有人都逃不过“利益”二字,而雁来手中的利益,足够打动任何人。
他真要是因为这个气死了,反而如了她的意。
想到这里,李纯又忽然生出警惕。
在这一瞬间,他的思维倒是与某些人同频了,心想雁来如果想名正言顺地取代他,的确少不得王太后这个皇帝生母的支持。她现在带着王太后过来耀武扬威,是否也说明,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王太后的哭声渐渐止歇。
李纯听到她说,“你……扶我过去看看,离得近些。”
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这一刻,李纯本该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生身母亲,毫不掩饰地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与恨意,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反省、忏悔。但不知为何,当脚步声靠近床头时,他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又是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雁来问,“您要单独跟陛下说说话吗?”
王太后哽咽着回答,“不用了,看到他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片刻的寂静,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再无声息。
……
王太后才哭过,当然不能就这样出去,所以到了前面,雁来就叫来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让她们打水来给她洗脸。
她自己在殿外守着,见李宁三人在一旁垂手侍立,就把人叫了过来,问道,“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宁回头看看两个弟弟,老实答道,“三弟见时常有天兵往这里来,就说要跟着他们练习武艺……”
照顾皇帝主要还是内侍动手,他们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偶尔喂个饭就算是尽孝了,实在不费什么功夫。三人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无聊。
虽然李宁只说了个开头,但雁来已经能脑补出整个故事了。
她想起来,之前好像是听说过,李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李纯说想要让天兵做自己的武师傅来着。
到底还是让他如愿了。
她看向李宥,脱口道,“活着不好吗?”
李宁紧抿着唇,但李宽显然没有大哥那么能忍,“扑哧”笑出了声,惹得李宥羞恼起来,“我怎么知道他们会那么狠?”
哭喊求饶没用,放狠话威胁没用,甚至抬出自己的身份来,也没有任何用处。
天兵就是能每天定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把他薅起来完成那些惨无人道的训练项目。
“那你们两个呢?”雁来又问。
“哈,他们听说天兵收下了我,非要跟我一起……等想反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李宥立刻幸灾乐祸道。
说实话,李宥能坚持下来,至少有一半的动力是要让两位兄长吃吃自己的苦。
雁闻言又打量了他们一遍,见人虽然瘦了,但看着反而结实了一些,就说,“这样也好,不求有多出色的武艺,至少身体强健了些。”
“师傅们也是这么说。”李宁道。
说话间王太后出来了,雁来便与他们道别,仍旧上前扶着她。
王太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从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她就不被允许照料他、教导他,心里再怎么挂念,除了哭一场也没什么能做的,就连哭都要小心,不能被人看出来。
这就是皇宫。
她已经习惯了,这会儿面上完全看不出哭过,连眼圈都没有红,只是神情怔怔的,情绪也很低落。
直到登车时,她才回过神来,让雁来也上了自己的车架。
坐一辆车,是因为她有话要问。
“我该怎么做?”想到接下来的事,王太后也不免生出几分忐忑。
雁来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会儿便细细给王太后讲解起她手中的权力。按照礼法来说,她是唯一身份高过李纯的人,自然也能代替他做决定。甚至如果现在要废掉李纯,另立新皇,也是要以王太后的名义下旨的。
只不过这份权柄经常被人窃夺。权臣、武将乃至宦官……深宫中的太后,要做事必须依靠这些人,若是自己的学识、眼光和魄力都不足,就很容易被人左右。
但反过来说,她若是能抓住自己的优势,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否则武则天怎么能临朝称制、甚至登基称帝?
雁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避讳的,说得十分直白,倒是王太后自己听得心惊肉跳,看向雁来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按她的意思,自己要换掉她这个“摄政王”也是可以的。
当然了,能做和做成之间还有巨大的差距。再说换掉她容易,又去哪里找到一个能顶替她的人?而且换掉了她,朝廷跟天兵之间就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到时候处境会更加艰难。
但无论如何,王太后是有这个权力的,她也相信,如果自己真的要这么做,朝中应该会有人支持,至少一直在她耳边聒噪的那些人会。
王太后都能想到这些,雁来不会想不到,但仍旧毫无保留,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此刻王太后再去回想雁来那句“犯不着”,对她的自信和坦荡又有了更深的认识。雁来解说得这么细致、这么明白,显然并不只是要借她皇太后的身份去压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
果然,在介绍完情况之后,雁来就表示,宫里如今正缺一个能主事的人,王太后既然愿意出山,那就把这些事情都管起来——就从查内库的账开始。
“我?”王太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我哪里会这些……”
查账也好,管事也好,她哪里做过?
“这个舅母不用担心,只是须得有个人看着,免得出什么乱子,或是有什么疏漏。至于具体的事务,只管差遣天兵去做就是。”雁来说,“她们就算自己不会,也能找来会做的人。”
王太后还是推脱,但雁来已经看出她的动摇,自然继续怂恿。
等车架停在大盈库外时,王太后再也招架不住雁来的鼓动,松口答应了。
……
虽然被天兵押着,有些狼狈,但刘仙鹤并没有放弃。
他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打算等王太后来了,就向她控诉摄政王的骄横跋扈,她已经逼得大家都没了活路,若是再将陛下的钱袋子也交给她,那这皇宫还是陛下的吗?
然后他就看到雁来挽着王太后出现,将王太后送到主座,自己则退到了一旁。
王太后立刻威严地板起脸,厉声道,“听说你们以摄政王只能暂摄国事为由,不许她过问内库之事、既如此,就由本宫来代替皇帝清点彻查一番,看看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人!”
刘仙鹤听得一懵,脑海里好不容易才组织出来的语言,瞬间就忘了一半。
他对自己的话有信心,是因为女人胆子本来就小,很容易被吓住,何况这件事里头关涉的利益着实不小,不信王太后真能眼睁睁看着雁来胡来。
但雁来居然后退一步,将事情全权交给王太后来处置,那他所有的准备就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他不相信雁来真的这么大方,但他不相信有什么用?
像刘仙鹤这样的大宦官,有多少能力且先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都不错,对局势也有自己的判断。
此刻,刘仙鹤就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要说刘仙鹤明明能看清局势,却还非要跟雁来对着干,当然不是因为他头铁,而是因为内库的窟窿实在太大了,就算他愿意掏空自己的家底来补,也是补不上的,只能想方设法糊弄过去。
现在眼看糊弄不了了,他也不再挣扎,问什么就说什么。
想象着雁来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时的表情,刘仙鹤心头甚至还有几分畅快。
反正他已经这样了,能让她难受一下也是好的。
然而眼看王太后都怒容满面了,一旁陪坐的雁来却还是神色淡淡,似乎全然不在意。
雁来也确实不太在意。
话说琼林库和大盈库虽然是玄宗修建的,收藏了无数奇珍异宝,但安史之乱时,长安失陷,库藏皆被抢掠焚烧一空。
虽然收复长安之后,便重建了两库,但从安史之乱到泾原兵变,三十年间战乱频仍,内库自然也没什么钱。还是德宗决定彻底摆烂,不再跟藩镇死磕,改了贞元这个年号,开始到处捞钱之后,才开始积蓄。
贞元这个年号用了二十一年,永贞一年,元和五年,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以德宗和李纯那捞钱都捞不到重点的效率来说,库藏本来也不会太多,而且这几年还花了一些。
所以这件事的重点,根本就不在内库还剩多少财物,而在于……借着查贪腐的机会,将这三十年里依附着皇帝和内库吸血的那些毒瘤,一网打尽。
要知道,那些地方藩镇给皇帝进奉一份财物,就要给经手的宦官也送一份,他们还要再从内库贪一份。
而且内库的钱,时不时还要挪出一部分去做军费、赏赐,宦官们还能再从中吃些回扣。
所以真论起家底来,他们可要比皇帝丰厚多了。
刘仙鹤一开始只顾着自己,并没有想到这方面,但听到王太后问他的同伙,他马上就反应过来,震惊之中,又隐隐对雁来生出了几分畏惧。
那么,是选择闭口不言,再坑雁来一次,还是果断交代同伙,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
刘仙鹤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有节操的人,否则也不会进宫来当宦官。像他这样的人,拜高踩低、欺软怕硬才是常理,既然对雁来心生畏惧,就不太相信自己能坑到她了。
但事到如今,自己的下场已经注定,那当然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反正宫里尔虞我诈,本来也没什么真心,即使是共犯同谋,彼此也很难说有多么亲近,坑他们一点压力都没有。
至此,情况已经很清晰了,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顺藤摸瓜。
王太后一边派人去抓刘仙鹤供出来的那些人,一边也没忘了让人清点库内的钱物,比对账册。
眼看这边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轨,雁来就干脆地告辞离开,给王太后留出发挥的空间。
……
不管是雁来竟请动了王太后出山,还是彻查内库,虽然都是宫里的事,但还是在朝野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这一方面是因为宫里的事必定会对朝堂产生影响,让人不得不关注,但更重要的,还是这回的动静实在不小。
大唐又没有银行,很多大宦官都会在宫外购置私第,用来藏匿自己的钱财。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自然都是真金白银、绫罗绸缎,光是搬搬抬抬就花费了好几天,自然引得围观群众揣测纷纷。
这得是多少钱啊!
其实别说围观群众惊诧,就是早有准备的雁来,看到那个最后统计出来的数字,也不由得咋舌。
这下不仅内库的窟窿能填上,甚至账面上的数字还能翻个倍。
难怪历朝历代都有喜欢抄家的皇帝。
这来钱也太容易了,堪称是无本万利。
不过这也是封建时代资本主义发展不起来的根本原因,就连高官重臣的财产都没有保障,一招落马就会家破人亡,更何况是普通商人呢?
所以抄家虽然很爽,但雁来却再次想到了立法的问题。
社会要发展、文明要进步,保障人、尤其是普通人的各项权力是非常必要的,不然所有人都生活在不确定中,辛苦努力的成果随随便便被人抢走,那谁还会努力呢?
但她现在只是摄政王,提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只能再等一等。
总之,现在有了这么一大笔钱,雁来就要规划一下该怎么用了。
这事她当然不能自己说了算,所以还是去找王太后商量。
“这笔钱虽然多,可若是坐吃山空,也花不了多久。所以我的想法,首先还是得设法将这些钱运用起来,钱生钱,才能长久。”雁来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之前将皇室的各种产业分的分、捐的捐,倒是没想到这个。”
王太后反过来安慰她,“当时国库是那样的情形,就指着你来填窟窿,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况且这些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应当的。就是你要把这些钱都纳入国库,我也赞成。”
“那倒不用。”雁来说,“我的意思,是把公私彻底分开,用这笔钱做启动资金,我们自己来赚钱,以后宫中用度,赏赐乃至皇室宗亲、外戚的花费,都从内库出,不再需要国库拨款。”
这种想法,完全违背了天家受万民供养的理念,但是王太后想着国库和内库因为钱而产生的各种纠纷、争论甚至是案件,就觉得雁来这个分法不错,清清爽爽的,以后就没人能拿这事说嘴了。
不过……
“这些钱看着多,若要供养那么多人,可就有些不足了。”王太后不无忧虑地道。
雁来笑道,“所以得设法赚钱。”
王太后若有所思,“我听说,自从天兵来了,长安城内商贸十分兴盛,咱们莫非也要经商?”
“应该是要的。”雁来说,“不过经商有风险,具体的情况,回头还得请几个懂行的天兵来做规划,今日只是先跟舅母通个气。”
王太后心下熨帖,雁来这么做,可见是将她之前的话听进去了。
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道,“难为你这会儿还念着那些宗亲、外戚,他们背后可没说你的好话。”
“哦?”雁来挑了挑眉。
王太后早有心要跟雁来提一下在自己耳边挑拨离间的那些人,这会儿自然不会替他们遮掩,凡事她知道的,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这些皇室宗亲、勋戚权贵,之前就给雁来添过堵,甚至还找到宫里来要说法,结果李纯及时苏醒,坐实了雁来“为陛下祈福”的说法,他们这才缩了。
不过雁来为了安抚他们,也答应会给他们家中子弟入仕的机会。
但这事接下来就没了下文,好不容易有一场女官考试,他们家中也有不少女眷报名,结果居然一个通过的都没有,就又勾起了他们的不满,这才跑到王太后耳边聒噪。
不过他们走的是王太后的妹夫李翛的路子,而王太后一直对李翛的种种行径不太看得上,所以也没理会过。
只是心底多少留下了芥蒂,所以后来那些宦官在她耳边挑拨,效果才这么好。
宦官王太后掌权之后就自己处理了,这些皇亲国戚却没法随意处置,她说出来,也是想给雁来提个醒。
能在王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无非就是那些,雁来心里也有所猜测,但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女官考试一个出身权贵的考生都没录取,不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教育吗?
看来这些权贵还是没有转变观念,不过没关系,雁来虽然愿意捞他们一把,但也不可能给予特权,总归还是要能者上、庸者下的,多来几次,他们应该就会慢慢习惯了。
当然了,对她不满意,甚至口头上发发牢骚,雁来都可以理解,但撺掇王太后,也该受些教训。
就先把爵位收回吧。
第264章 如同一条璀璨的火龙,盘旋在长安城中。
大唐的爵位都是遥领, 也就是只有封号,并无实际的地方管理权,所以才会出现雁来被封为敦煌郡王的情况。
至于具体的俸禄, 则由食实封来决定,即便是同阶之间,待遇也会天差地别。
但不论如何, 这都是可以传家的东西, 更是皇亲国戚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收回爵位,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毕竟没了身份, 就会被踢出权贵的圈子, 而失去了人情关系,手中原有的财富也很难保住,都不用等到下一代, 家族便会彻底没落下去。
没被牵连进这件事里的权贵们, 暗自庆幸之余,自然也越发乖巧。
第二日, 好几位公主便请了升平公主做中人, 找到雁来, 表示自家享受着朝廷的供奉, 对于国家却没有什么贡献, 于心不安,因此想要拿出名下的所有土地分给佃户们。
雁来有些意外, 但还是欣然接受了。
将装满田契的匣子上交,走出延英殿, 众人吐出一口气,终于安心了些。
转过了这个弯, 她们自己回想从前,也觉得不可思议。
雁来可是一上任就将皇室名下的所有土地都给分了,之后抄那些宦官的家,抄到的良田也是尽数分了下去,足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与不可容忍,她们是怎么敢继续留着家中大片良田,还觉得没问题的?
好在她们醒悟得早。
雁来方才已经明确地说了,以后她要用人,都会考试。无法通过考试就说明不合格,就算能找到天大的人情,那样的人她也不敢用。
不过雁来也说了,内库之后会专门拿出一笔钱来,用于宗亲、勋戚子女的教育,学有所成者,还能获得丰厚的奖励。
公主们想到这里,顿时踌躇满志,打算回家就开始督促孩子们向学。
她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条件,若是孩子学得还不如那些寒庶,那确实怪不得雁来嫌弃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不管是心里是怎么想的,很快都“自愿”地将名下的土地和人口吐了出来。
天降功绩,户部的官员这几日走路都带风。
而且他们相信,这只是个开始。
等到消息传开,各地的那些官员、世家、地主,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其实在清丈和税改之后,朝廷能收到的田稅就是固定的了。从百姓手里收还是从世家、地主手里收,看似都是一样的钱粮,但其中的区别却大了去了。
想想看,如果你是一个佃农,你是相信朝廷的法律,还是相信把地租给你种的老爷?是听官府的话,还是听老爷的话?是愿意给官府干活,还是愿意给老爷干活?
而天下一半的土地,都集中在权豪世家手中——这还是因为天兵来了之后,到处开垦荒地,否则比例会更惊人。
只要他们能吐出一半,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度就能大大提升。
不过,大唐以诗文治国,擅长经济的人才很少,能看得这么长远的人更是少数,更多的人关注的,还是这件事在当下带来的影响。
雁来这接二连三的几番动作,竟然为她赢得了不少清名。
毕竟她这回对付的都是宦官和权贵,而这些人通常都是欺行霸市、骄奢淫逸的代表,不仅是文官集团深恶痛绝的存在,也是百姓们最发怵的对象。
而且大家也算是看出来了,雁来是不讲避讳、也不在意什么吉利的,别管多喜庆的日子,有人敢犯事,她就敢处理。
其实他们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雁来头一回到长安来,就在为她接风洗尘的宫宴上挑衅过俱文珍和皇帝了。
所以一番清理之后,整个长安城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清。
但相应的,过年的气氛也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雁来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为此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所以当玩家表示想要大办上元灯会,她也欣然同意了。
反正她也就是开个新活动,连更新公告都不用自己写,剩下的都能交给玩家。
虽然只有几天的时间,但是几十上百万玩家齐聚长安城,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在丹凤门外的广场上搭建起了两座高高的灯山,并且一路延伸到了皇城外的朱雀门。
虽然还没有点灯,但场面也已经足够壮观,消息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将所有人的期待都勾了起来。
到了上元节这一天,不少长安百姓都不辞辛苦地赶来,想要见证灯亮起来的那个瞬间。
人太多,离着很远就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大部分人根本没法靠近。但是当灯山上的一盏盏灯被点亮,光芒透过灯笼纸投射而出时,人们才发现,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那片辉煌的灯光。
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的灯,连绵成一片,如同一条璀璨的火龙,盘旋在长安城中。
人群顿时发出喧哗声、惊呼声。
虽然天兵来了之后,夜晚就多了光明和热闹,但这样的大手笔却还是头一回。
对许多长安百姓来说,这个夜晚,会一直在他们的脑海中熠熠生辉,即使以后见过更多、更壮观的奇迹,它也不会褪色分毫。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万岁!”
周围的人立刻都跟着叫了起来,然而声音越传越远,引得更多的人加入其中。
在大唐,其实是不太常出现山呼万岁的场面的。
安史之乱前,皇帝们倒是很喜欢到处溜达,尤其经常往来两京之间,不过那时候,皇帝也相对亲民,比如武则天修建完明堂之后,就允许洛阳百姓入宫参观,而唐玄宗甚至一直被宫中、民间直呼为三郎。
安史之乱后,皇帝再没有巡幸之事,自然更用不上这种礼仪,也只有朝中举行隆重的典礼时,才会启用。
但是此刻,除了这个词语,别的语言似乎很难表达人们心头所产生的那种震撼。
也不对,有一个词是能与它相媲美的。
那就是“摄政王”。
大唐百姓已经十分自然地接纳了这个在雁来眼中有些中二和羞耻的称呼。
所以此刻,也有人将它喊了出来。
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两个词语融合为一,变成了“摄政王万岁”。
此刻正领着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及家眷站在丹凤门的城楼上,与民同乐的雁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请的托呢。
天地良心,她除了给玩家开启元宵节主题活动,别的什么都没干。就连这“与民同乐”,也不是她的想法,而是自从玩家开始搭灯山之后,就有不少人找到她这里来,有意无意、明示暗示提起来的。
雁来也能猜到他们的打算。
这样的热闹,所有人都想看,但想凭自己的实力挤进人群之中,也实在不容易。要是能跟着雁来登上丹凤门,那不仅不用跟别人挤,还能居高临下,占据最好的观赏视野。
所以她被磨了两天,也就答应了,甚至允许他们带上家眷。
没想到灯才点上,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虽说李纯现在也不会跳起来打她,但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的。
雁来转头看向张云敏。
张云敏连忙摇头,“这可不是我们安排的!”
雁来:“……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让下面提前开始活动吧。”
搭了这么酷炫的一条街的灯山,当然不是只看看就完事,玩家还安排了各种丰富的游玩活动。而这样一场可能有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参与的大型活动,没有官方玩家参与引导和维护秩序,那是不可想象的。
你问普通玩家?这灯山又不是搭来给NPC玩的,这种时候,NPC不就是气氛组吗?
“哦哦哦!”张云敏反应过来,连忙去通知了。
很快下面的欢呼声就消失了,重新变成喧哗与嘈杂。
雁来也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招呼身后的宗室亲王与朝廷重臣,“我们也走吧。”
下面有的项目,楼上也都复刻了一份。
众人连忙跟上。
至于刚才那个小插曲,自然不会有人不识趣地提起。
当然,不提起不代表不在意。
不管这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在李纯卧病在床,朝政操于雁来之手的情况下,它都像是一种暗示、一种试探。
只是越是在意,越是要故意忽视。
所以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悬挂在楼檐下的各色花灯上,然后不知不觉就投入了各种小游戏中,踌躇满志地想要攒齐兑换券,去换自己心仪的那一盏花灯。
……
雁来当然知道,大家都装傻,不代表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但是新年假期结束,恢复上班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份劝进表,却还是有些出乎了她的预料。
……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这人是谁?”看着奏折最右边那个陌生的落款,雁来问道。
李绛立刻答道,“此人原本是夏绥节度使的属官,去年考绩出众,便调回了京城,如今在清税司任职。”
藩镇改制时,也对当地的官员进行了考核,又因为有不少人未能通过考核,那些通过了的,便都临时暂代了各种重要事务,干得不错的后来都转正了,能被调动回京,那此人就不是不错,而是相当出色了。
被调到清税司,说明他擅长的是经济和钱财方面。
这种人才,在之前的大唐体系里很容易被忽视,但却能被玩家认可,也难怪可以回京了。
雁来合上折子,将它放在了一边。
李绛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走,欲言又止。
这封奏折就是他递到雁来面前的——按理说,这样的奏折应该是密折,不该被雁来之外的人看见,但雁来一口气招十二个秘书,本就是为了给自己自己减负。
好在开工之前,雁来就召集众人开会,宣布了新的工作条例,比如对于接触到的奏折文书要保密、废除收润笔的陋习等等。
再说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所以见李绛这样,她就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李绛就问了,“殿下不做批复?”
他问的当然不是这个奏折,而是雁来的态度,因为批复之后,这本奏折就会被送到中书门下,里面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再是秘密。
朝臣们要试探雁来的想法,但同样,雁来也需要试探朝臣们的想法。
雁来摇头,“一个投机者罢了。”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不能靠科举出头的人,能够抓住机会并且做出成绩,并不容易。
只是这样的人往往过于灵活,而且赌性很重,所以这份奏折说明不了什么。
李绛听懂了。
而雁来给他的这个回答,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表态——她不批复,只是因为这份奏折并不能代表大多数朝臣的态度,所以她在等,等所有人的态度统一的那一天。
李绛在自己身后的架子上,腾出了一个单独的格子来存放这封奏折。
雁来下班是注意到了那个空出来的格子。
她并没有走过去看,但是看到上面只摆放着孤零零的一份奏折,她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雁来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氛围。
有一种很多人伸手在后面推她的感觉。
不,这么说也不确切,那是一种更加柔和的感觉,非要说的话,有点像是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水流从后面冲刷过来,无需耗费太多力气就能被推着前进。
但是现在的水流还不够大、不够快,所以也不够推着她抵达目的地。
幸好雁来的耐心很足。
……
尽管朝堂上下的注意力都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到这件事情上,但雁来知晓时机未到,当然不会将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干脆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推进。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第一件,自然就是开启新活动,在吐蕃方面反应过来,让玩家用大唐的轻工业产品去占据吐蕃市场、拉拢吐蕃人心。
这个活动雁来早有打算,之所以一直没有开启,是因为在那之前,她还要做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煤矿产区开启复活点。
这样才能方便玩家过去挖矿、建厂,并且以能源为基础,迅速搭建起一条完善的生产线。
之前放假的那几天,在长安城里搅动起无数风云的雁来,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忙这个。
提起煤矿,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山西,实际上内蒙、山西、辽宁一带确实是国内煤炭资源储量最丰富的区域,但是距离吐蕃太远了,运输是个大问题。
好在这些也用不着雁来操心,郝主任她们拿着现实里的资源分布图,很快就替她选好了几处距离两国边境不远、开采难度低、储量也暂时够用的煤矿。
而雁来要做的,就是赶路、开复活点。
所以在顶着夏季的炎炎烈日赶路之后,雁来又解锁了在冬天顶风冒雪赶路的新成就。
好在她之前日拱一卒的基础还在,整条国境线上都留下过她的足迹,使得这一回的任务难度降低了很多。
所以现在,雁来在修改张云敏拿过来的更新公告,然后就可以正式开启活动了。
为了让玩家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她还要给同时开启的修建凌烟阁的大型任务加上限制。
考虑过后,雁来干脆将它设置成了周常任务,每周抽一天来完成就行。反正这事不急,李吉甫那边排定名单、征集英烈后人、找人画像,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尽管雁来已经习惯了在零点更新,在线的玩家并不多,但新的更新公告,还是立刻就在论坛上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终于要对吐蕃下手了吗?
——只是做生意而已,又不打仗,算什么下手?
——做生意就不算打仗了吗?贸易战听说过吗?没有硝烟的战争知不知道?
——这是要用现代工业产品去碾压吐蕃啊,飞龙骑脸,毫无悬念。
——我感觉大佬们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传送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五哥家的工坊,还以为我没睡醒,点错回了龟兹- -
——废话嘛,大佬们不提前过去开工坊,建生产线,我们卖毛?
——组队挖矿3=2速来!
——挖矿还需要组队吗(黑人问号.jpg
——别看不起挖矿啊!这种重体力活才是最需要协同合作的好吗?不管是开采还是搬运,一个人哪有队伍有效率。
——还聊呢?赶紧来挖矿啊,现在挖的都是露天矿,轻松多了,来晚了就得进矿井了!
——就是,趁现在人少多肝点,后面来的人拍马都追不上。
——我就知道晚睡是有福的。
集体行动,就算是劳作,似乎也能多出几分乐趣。
等到第二天,大部分玩家一觉睡醒,登上游戏时,就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潮流了。
玩家纷纷涌向边境,其他地方的原住民很快就发现本地的天兵变少了。不过大部分人并不在意,因为天兵就是这样,哪里有热闹,就一窝蜂地涌过去,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也有足够敏锐的人,猜到天兵可能是有什么大行动。但猜到了也没有用,这种事他们是掺和不进去的。
……
有人奋斗在挖矿的第一线,也有人奔波在行商的第一线。
让雁来有些意外的是,选挖矿的玩家居然比选去吐蕃境内做生意的多一些。
她很快就在论坛上找到了答案。
挖矿虽然是体力活,但在游戏里,玩家并不排斥做体力活,甚至对于他们来说,在游戏里参与这种现实里永远都不可能会接触到的工作,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挖矿简单啊,就是在一个地方重复劳动,奖励还高。
相较而言,行商的辛苦程度并没有下降,毕竟从大唐往吐蕃走是没有官道的,山路崎岖难行,还可能遇到凝冻、雨雪天气。而且吐蕃也是以游牧为主,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草场,并不像大唐那样聚村而居,贸易的难度自然也提高了很多。
这还是因为玩家有地图,否则在山里迷个路,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即便一切顺利,找到了牧民,交易也并不是顺理成章的。
尽管玩家带来了一切她们觉得好用的东西,甚至还特意参考了大航海时期,那些欧洲人跟非洲原住民交易时最畅销的商品,镜子、剪刀、镜子以及各种玻璃器皿……但是万万没想到,阻碍交易达成的,是吐蕃人没钱。
吐蕃底层牧民的生活,跟大唐之前的底层百姓差不多。
一年到头辛苦忙碌,交完税之后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然后还要应付无止尽的徭役和盘剥,稍微遇到点天灾人祸的,就会沦为奴隶。
所以,尽管玩家带了很多好东西,但销路最好的却还是蜂窝煤和粮食——还得是杂粮。
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来说,别的一切都是奢侈品。
行商玩家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不行。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交易,别说是冲上排行榜了,他们连活动低保都领不到!
好在人多力量大,在拉起队伍商量一番之后,他们立刻就想出了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吐蕃人没钱买东西?那我们给他们钱不就行了。
当然钱肯定不是白给的,这不是开春了嘛,也该准备春耕了,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干脆组织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吐蕃人到大唐来搞劳务输出。等他们挣了钱,不就能买得起我们的商品了吗?
这样虽说要投入成本,但是开垦出来的土地是属于玩家的呀!
吐蕃人的工钱还比大唐人便宜呢。
雁来每天刷着论坛,看到这样的发展,也是叹为观止。
果然还是基础太差了,不管想搞什么,最后都会变成种田和基建。
但不管怎么说,玩家们还是达成了雁来最初的期望,那就是让底层普通人知道大唐的生活有多好,从而在心态上更偏向于大唐。
所以虽然任务已经彻底跑偏了,她也没有去纠正。
从一开始,这款“游戏”,最吸引玩家的,不就是高真实度和高自由度吗?
也正因为这个世界的所有变化,都是玩家一点点达成的,所以他们才会对它报以特别的、深沉的热爱。
第265章 谁知道战争哪一天就会到来呢?
施青青对新活动没什么兴趣。
不管是挖煤还是经商, 都不太适合她。所以她跟几个同样咸鱼的玩家组了个低保队,每天上线刷一轮挖矿任务,就该干嘛干嘛去。
不过施青青也没想到的是, 挖煤还给她挖出了新事业。
煤矿附近有不少荒坡,土质相当不错——毕竟是成都平原的一部分——只是因为这里是两国交界之处,地广人稀, 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垦荒耕种。
施青青当即决定将这些荒坡全部拿下。
拿地倒是很方便。
虽说从朝廷的方面来看, 耕地大量集中在有钱人手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天兵当然例外。毕竟天兵代表的就是雁来, 就是朝廷, 跟那些在当地繁衍生息、盘根错节的世家豪右不是一回事。
更何况天兵在种子选育、品种培养、肥料制作以及田地管理等方面都有优势,他们种的地,产量总是要比一般百姓种的高些。
不过准备开垦的时候, 施青青就遇到了新难题, 人力不足。
蜀中商贸兴盛,就代表大部分人不会被困死在土地上, 都有自己的营生。
剩下那点人, 这两年也都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到蜀中来开发新事业的可不止她一个, 第五交响曲的工坊、游悠悠的茶园, 甚至还有在长江上运货的船队, 都很需要人手。
就连出高价雇佣玩家都没人来,一样是体力活,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去挖煤肝新活动。
就在这时,施青青在论坛上看到了玩家吐槽吐蕃牧民贫穷的帖子。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楼主还发了一段视频,让大家能看到吐蕃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
但施青青既没有注意到四处漏风的毡帐, 也没有注意到面黄肌瘦的吐蕃百姓,而是第一时间看到了山上自由吃草的牛群。
牦牛……好像也可以耕地哈?
靠人工开荒,效率自然是没法跟畜力相比的。
玩家刚在西域落户,条件最艰苦的时候,什么马拉犁、人拉犁都经历过,牦牛好歹是牛呢!
后来她们的地盘越来越大,收了葛逻禄,又收了回鹘,手里的耕牛资源才日渐宽裕。但是牛的成长期长,还是跟不上玩家扩张的速度,而且要将那些地方的耕牛运过来,成本太高,所以施青青根本没考虑过。
现在看到牦牛,她才豁然开朗。
这才是更适合西川这片土地的牛牛啊!!
施青青当即打开面板,给自己认识的组建商队参加活动的玩家发了私信,让对方帮自己买采购一批牦牛。
有生意做,虽然是从吐蕃往大唐买东西,但行商玩家依旧十分高兴,爽快应下。
施青青正盘算着以商队的赶路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货,对方又发来了新消息,问她,“你光要牛吗,要人不?”
“什么玩意儿?”
“啊,就是人啊,你不是说要开荒嘛,那肯定也需要劳动力吧?你是没看到那些牧民,也是可怜见的,家里已经没啥吃的了,饿得皮包骨头了都,反正你把牛买走了他们也没别的事干,要不一起过去给你种地得了。”
施青青一想也是,那牛再任劳任怨,它也不能自己拉犁呀,还得有个人在后面扶着。
那就来吧。
这不是正好人手紧缺的问题也解决了。
这笔交易很快被人发上论坛,其他行商顿时恍然大悟。
生意还可以这么做!
他们不仅有样学样,还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因地制宜,很快就整出了更多的操作。
没有钱,就直接用手中的商品抵账,然后把人和牛带回大唐交给客户,再赚一笔。
像施青青这样需要雇佣大量工人的老板不多,劳动力市场很快就饱和了,他们干脆自己投资,买地开荒。
平原地带的荒地都被占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将主意打到高原山地,这地方种粮食不得行,但是种个果树什么的再合适不过,在现代也是拳头产品,而且距离吐蕃也更近。
对于这种种变化,一开始吐蕃人是怀着戒心的。
他们会答应玩家的条件,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或者说,原本没有任何办法,也能继续忍一忍,现在有了另一条路,就想试试。
但他们对大唐的了解毕竟不多,所以真正被劳务输出到大唐的,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还不能当成整个劳动力来用,偏偏又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得比成年人还多,留在家里也养不起,不如送给有钱的大唐人去做奴隶。
没错,吐蕃人根本没法理解、也不相信玩家画的各种大饼。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好心,大老远带着他们进城去做活,又管吃又管住,还能领工钱?
就算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所以他们觉得大唐人是用粮食、燃料和各种日常所需的小物件,交换了奴隶——在吐蕃,像这样的交易并不少见。
但即便只是去做奴隶,跟着好心的、富裕的大唐人,也比在家里饿肚子,长大一些就被东本征走去服兵役强。
所以他们警惕,却顺从。
也所以,玩家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种警惕,乐呵呵地把人领回来,就开始安排工作。
然后吐蕃人就发现,玩家画的那些饼,居然全都是真的!
大唐的百姓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不、应该说,大唐的百姓竟然连这样的日子都不愿意过,才要从吐蕃招人。
意识到这一点,不少人人都偷偷哭了。
在过得最惨的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惨,对自己的遭遇也是麻木的,不会为这种事哭泣,但现在从困境中走出来,看到了更好的生活,反而开始委屈。
委屈之后,就想着赶紧把自家的亲朋乡里都叫过来。
这期间自然也发生了一些波折和误会,不过随着玩家开垦的土地逐渐靠近吐蕃,更多的消息传到耳朵里,大家也不得不相信了。
就这样,原本沉寂的两国边境热闹了起来。
……
一开始,对于这样的变化,驻守在边境的将领都不以为意。
在一般人想来,一直在互相起冲突的两方势力,边境的百姓应该互相仇恨,见面就眼红掏刀子。
但实际上,大家住得这么近,免不了会有来往,有来往就会互相了解,了解之后,对方就不再是抽象的“敌人”,而是具体的、鲜活的人。
仇恨并不会消失,但对于活着就要用尽所有力气的人来说,也没那么刻骨铭心。
所以不打仗的时候,大家也很少剑拔弩张,人员往来和贸易都是很常见的。
哪怕尽管官方明令禁止。
何况现在两国结盟,吐蕃国中对于互市贸易是十分支持的,这些将领也同样需要从大唐贩运过来的各种好东西。现在不过是大唐的商队来得更勤了一些,吐蕃人去得也多了一些,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这样的来往已经形成了潮流,让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逻些城的回复就是在这时候送到的。
但不是对于眼下这件事的回复,而是对维州城的悉怛谋投了大唐,还拉拢了十几个羁縻州这件事的回复。
话说这个消息还是尚黎谢上报的呢,所以回信也是给他的。
但上报的时候,尚黎谢还是吐蕃在南境的玛本、苏论,现在却已经是大唐的松州节度了。
所以吐蕃将领们拿到这份回复,一时都心情复杂。好消息是,这封回信里的态度,是让尚黎谢按兵不动,多多观察、刺探大唐的消息,倒是省去了他们的纠结。
照旧按兵不动便是。
至于大唐的消息,那可太多了,这段时间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写一份报告也很容易。
在这些将领松一口气的同时,逻些城里,尚黎谢也投了大唐,还将松州等五个节度当成礼物献上的消息,也终于在飞鸟使的快马加鞭之下送送到了布达拉宫。
刚开始看到这个消息,众人根本不敢相信。
尚黎谢,他一个尚族,一个大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投了大唐?
但很快河西的论芒杰送来了同样的消息,那就不是失误,也不是玩笑,而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
别说是这几年来手中权力越来越稳固、已经很少被人忤逆的赞普,就是一心礼佛、禅定功夫十足的钵阐布定埃增,也被这个消息惊得维持不住平日的镇静。
一位大论叛国了,这件事本身对吐蕃来说就是一个污点、一份耻辱。
但更让他们担心的,还是它可能会带来的后续影响。
随着关于天兵的种种消息传入吐蕃,甚至不少天兵在得到许可之后,直接将生意做到了逻些城,这些吐蕃贵族们,也终于对天兵有了更多的了解。
如果说,一开始吐蕃还能维持表面的强硬,那么在雁来成为大唐的摄政王之后,吐蕃国内的气氛就不大对劲了。
一部分态度消极的人,已经彻底放弃了跟天兵对抗。
他们知道赞普还在筹划最后一战,但回鹘挡不住、大唐也挡不住,吐蕃就能挡得住天兵吗?
既然挡不住,那又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这样的话,目前还没有人说出来,可是赤德松赞和定埃增都知道,国中这么想的大有人在。
这一百多年来,吐蕃跟周围的邻居学会了文字、礼仪、典章甚至宗教……但与此同时,奢侈享受的风气也开始在逻些城内盛行。
到如今,“吐蕃人重勇武”这句话已经成为了口号,贵族子弟大都会走进宫做赞普的宫卫、积攒资历晋升的道路,很少有贵族子弟能坚持严格的训练,更不用说上战场去经受血与火的洗礼了。
这样培养出来的贵族和官员,自然不会有拼死一战的勇气与血性。
只是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做,更不愿意做那个第一个冒头说要投降的人,只能保持沉默,才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
但现在,尚黎谢做了这个第一人。
他让所有人知道,投降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且大唐不但愿意接收大论级别的降将,甚至还能给他相应的官职和待遇。
更进一步说,如果真有人想投降,现在也知道该找谁引荐了。
人心动荡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事。
君臣二人相对而坐,脸上的表情都很沉重。
“赞普,该到了下定决心的时候了。”最后,还是定埃增开口,“她这是打算一点点蚕食我们的土地、消磨我们的意志,直到她轻轻伸手一推,吐蕃就会四分五裂。”
作为一个虔诚的僧人,他一向是反对战争的那一派,但当吐蕃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定埃增第一个下定了决心。
反而是赤德松赞始终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用不着以后,现在的吐蕃,已经四分五裂了。”
“赞普!”听到这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充斥着颓丧之意的话,定埃增心头一跳,连忙出声唤道。
赤德松赞看着眼前这位自己视之如娘舅一般的老师,却是忽然笑了起来,他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吐蕃的赞普,我会为我的国家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液。所以这一战,请让我像英勇的先祖们那样亲自出征吧,班第。”
这话听起来颇为豪迈,定埃增心下却是一片恻然。
因为他能听出赞普话中的未尽之意——如果他注定要成为吐蕃最后一位赞普,那么他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做俘虏和降臣。
他不能拒绝让对方作为一个赞普有尊严地死去。
但这样的时刻,他本该陪伴在赞普身边,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但赞普若是亲征,逻些城就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人坐镇,负责调动补给,增援前线。而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人,定埃增都不会放心。
所以这句话,更像是诀别的谶言。
……
收到逻些城的消息时,雁来人在松州。
既然尚黎谢都回来了,那在五个节度分别开启复活点的事,自然也要提上日程。
谁知道战争哪一天就会到来呢?
雁来是这么想的,但她也没有想到,下一刻,就有玩家主动汇报了逻些城的动向——尽管赤德松赞无意张扬,但是一场战争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很难瞒得住人,尤其是有心人。
战争的号角已经开始吹响。
尽管那声音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吹到这里。
这让雁来生出了几分紧迫感。
好在朝廷和玩家都渐入佳境,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可以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开启复活点上去。
这回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在两国边境形成一条严密的防御,确定不管打不打、怎么打、在哪打,玩家都能及时赶到现场,并且将战斗控制在国境线外。
毕竟现在有不少活跃在两国边境的人,新活动的成果也都在这里,耗费了玩家不知多少心血,可不能打一仗就毁了。
没有预告、没有仪式感,也没有人陪伴,这是一条属于雁来的、孤独而骄傲的道路。
很多待在边境城市里的玩家,都是在冲天的白光亮起时,才意识到雁来到了这里。
但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离开。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他们只能不停在论坛上报点,实时更新传送阵地图,直到完成那条金色的线。
然后,有一个玩家突然发言。
——你们看,这条线在地图上,像不像长城?
“长城”这两个字,在国人心目中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
哪怕到了现代,长城的遗址基本都在国境线内——甚至最有名的那一段干脆就在首都附近,但它所饱含的意蕴,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唤起人们的家国情怀。
那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是“方内无狗吠之警”,是“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不到长城非好汉”!
而现在,雁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筑起了一道新的长城。
尽管它的存在是为了守护大唐的国土和百姓,但这条长城却是为玩家修筑的。
因为大唐没有长城,也没有根植于血脉之中的长城精神。
当这个解读被po上论坛,所有玩家都因为震撼而失语。他们总能感受到这款游戏对玩家的尊重与信任,但是每一次都还是会被打动。
都知道玩家喜欢奇观,这条由复活点连成的“长城”,不正是只有他们能看到的,最特别的奇观吗?
正好上论坛摸鱼的雁来:“……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解读必须满分。
其实这种高强度的开启复活点,雁来也是头一回,按理说,只要有足够多的气运值,就应该能开出足够多的复活点,但真正行动起来才发现,它同样要损耗人的精神,一两次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十几二十次就不一样了。
雁来这会儿有些疲惫、困倦,但是看完玩家们的脑洞,却突然有些睡不着。
于是她躺在床上,开始琢磨起后续的安排来。
要是真的跟吐蕃开战,那游戏世界的“主线”要不了多久就能完成,也该开始考虑之后要如何为玩家提供更多的乐趣了。
基建、种田、比赛,以及拓展大唐之外的地图,之前玩家提议的那个PVP也可以搞一搞,不过具体以什么样的形式比较合适呢……
想着想着,雁来眼皮逐渐闭拢,沉入了梦中。
……
雁来的复活点开完这一天,逻些城中,一场血腥的清洗也落下了帷幕。
尽管之前推行种种新政策的时候,逻些城中一直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当赤德松赞真正用出雷霆手段,展现出一位赞普对于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掌控时,反对派势力几乎没有对他造成多少阻碍。
所以,当一切尘埃落定,赤德松赞脸上不见喜悦与轻松,反而只剩下复杂。
就是这些跟纸片一样脆弱的家伙,给他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吗?讽刺的是,竟然是到了前路断绝、殊死一搏的时刻,他举起了屠刀,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更早一些、如果自己更果决一些,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吗?
赤德松赞不知道。
而现实也容不得他多想。
军队和物资都已经开始调动,接下来,他必须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往边境——在骑兵作战的时代,闪电战就是最常用的战术,而吐蕃尤其用得好。
虽然有天兵的存在,赤德松赞也不知道这种战术还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其实在之前的大清洗之中,赤德松赞也处理掉了不少天兵,但他们实在太机警了,还是有不少跑了出去,应该很快就能将消息传回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赤德松赞才要抢时间。他得趁天兵正乱着,尽量避开他们的视线。
而这种时候,吐蕃地广人稀的好处就展现出来了。只要不走官道,就算是数量众多的天兵,也不可能在这片广袤而又地势崎岖土地上,轻易掌控一个人的行踪。
所以雁来很快就收到消息,玩家把吐蕃赞普跟丢了。
好在这个细节并不影响大势——赞普另辟蹊径,脱离了玩家的掌控,但是军队的大规模调动,却很容易被捕捉到。
目前看来,吐蕃大军是兵分三路:一路走陇右,一路走山南西道,一路走剑南西川。
“差得太多了吧?”雁来对着地图,陷入沉思。
这基本上把整条国境线都包圆了。
虽然说是国战,但打仗哪有这么打的,一般都是集中优势兵力,突破一个点,然后长驱直入。
骑兵尤其如此。
至于兵分几路,通常是为了互相掩护、支援。
当然也有那种麾下将领不合,为了抢功劳只能分兵的情况,但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清洗、所有反对派都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吐蕃,这种情况应该不存在。
现在这个兵分三路,每一路大军之间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及时支援。
但这显然也不可能是一场低级失误,那吐蕃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266章 “长安的天,远不如逻些城的好看。”
“是障眼法吧。”赵猫猫摸着下巴说, “或者说是故布疑阵——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打算让各路之间扯上什么关系,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真正的目标。”
“没错,要论及时支援, 他们肯定比不上天兵,分兵的意义不大。”付指挥补充,“感觉更像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
支援、掩护, 甚至在必要的时刻调换主力所在的位置, 骑兵再快,也没法跟玩家比。
“但是兵分三路,他们岂不是更处于劣势?”雁来皱眉。
赵猫猫笑道, “那如果他们的三路大军都是真的呢?”
雁来微微一怔。
但转念想想, 这样确实更有可能。
毕竟吐蕃方面应该很清楚,这很有可能就是灭国之战,自然要调动一切力量。
三路大军, 号称五十万人, 也许这个数字并没有夸张。
当然,五十万不可能全是正兵, 但应该都有一战之力。
根本不用搞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 这实打实的五十万人, 就能牵扯住数倍于他们的玩家。
所以三路大军都是真的, 没有主次之分。
果然还是这种堂皇正大的路数难对付, 雁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对方出了招,她就该应对了, 但她却连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都还没摸清,似乎已经落在了后面。
尤其赤德松赞还离奇失踪, 那么多玩家都没找到他的踪迹。
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鬼,雁来是不信的。
“他的目标会是什么呢……”她看着地图, 眉头皱起,不自觉喃喃出声。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到一个答案。”郝主任忽然道,“我们做好我们的事就够了。”
雁来闻言,猛然醒悟过来。
是啊,只说纸面上的数字,玩家的人数比吐蕃还要多一些呢。五十万大军未必是吐蕃人的极限,但一百万玩家也绝不是雁来的极限。
先打就完事儿了。
不管有什么目的,那个赤德松赞早晚会冒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反过来,如果始终没有找到赤德松赞,但是击败、接收了这五十万大军,那不也同样是一场毋庸置疑的胜利吗?
尽管它略有一点瑕疵。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敌暗我明的状态,雁来还是有点不安心。
如果赤德松赞只是想安排一支奇兵还好,迟早都能找到,但万一他发动全面战争,只是为了掩护自己逃跑呢?
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吐蕃赞普毕竟是吐蕃赞普,对大唐、对吐蕃都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如果不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很有可能像下落不明的“朱三太子”一样,成为一张谁都能扯一下的旗帜。
雁来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掌控欲还是挺强的,只不过她想掌控的并不是某个人。
思索中,她随手打开了系统面板。
这样做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无意识的这里戳戳、那里点点,就像是思考的时候转笔、敲桌子一样,是一种习惯。但是戳着戳着,雁来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气运值那一栏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气运值就用不完了。
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只考虑必要消费,如果给全大唐几百个州都开上复活点,那也还是不够用的。
但总之,此刻,她的账号里还有一笔不菲的余额。
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雁来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要纯靠玩家的眼力去寻找、辨认赤德松赞,几乎不可能。毕竟玩家又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对方稍微改装一下,就能躲过去。
那么,她能不能通过系统来弥补玩家在这方面的短板呢?
比如给玩家加载一个人脸识别模块。
唔,人脸识别这种说法好像有点太科技了,不符合大唐背景,或许可以叫它“信息面板”——普通游戏里,玩家本来就可以直接查看NPC和怪物的信息,只是这款游戏不行而已。
现在就补上。
内测中的游戏,调整甚至增加部分功能也是很正常的吧?
雁来兴奋地打开后台,添加新模块,然后忍不住按了按心口。不出所料,系统扣掉了大部分的余额,只给她留下了一个零头。
不过,总算可以放心了。
……
吐蕃频繁调动兵马、准备开战的消息送到长安,朝堂上下本来还紧张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好像没他们什么事。
天兵参加的战争,不需要调兵遣将,就连粮草和各种物资的运送,也都当成任务发布给了玩家。
至于战术制定之类,就更用不上他们了。
这件事对朝堂最大的影响,也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又多了一个。至于战争的结果,那是没有悬念的。
事实上,就连大部分大部分玩家,开战之前的这段时间也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正是春耕时节,可不能因为打仗耽误了,反正吐蕃大军赶路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先忙完了再说。
对种地不感兴趣的玩家,则是在紧锣密鼓地从吐蕃捞人。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吐蕃本土的气氛可没有大唐这么轻松。
就连逻些城里都有消极党,更何况是边境?
这段时间,因为劳务输出的缘故,驻守边境的吐蕃将领们本来也或主动、或被动地跟玩家产生了不少交集。那些不愿意打仗的人,自然要及时寻找退路。
虽然玩家愿意给予他们的条件,远不如尚黎谢——这倒不完全是落井下石,毕竟他们的级别也不如尚黎谢高——但是跟被俘虏,成为阶下囚比起来,大部分人还是愿意接受的。
所以,当吐蕃大军抵达边境时,发现不少地方都已经空了。
没有军队,也没有百姓,自然更不可能为他们提供补给。好在逻些城的钵阐布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及时运来了各种粮草辎重。
元和六年四月初七日,在短暂的修整之后,三路大军同时发起了进攻。
收到消息,还散落在大唐各地的玩家,立刻穿上铠甲、带上武器,赶赴战场。
这是一场、不,无数场混乱的战争。
或许一开始还是有章法的,但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混战,又因为人数太多,没法形成及时有效的指挥,身处战场之上的双方很快就进入了各自为战的状态,无止尽地拼杀着。
其实大部分的战争不会打得那么激烈。
除非到了人困马乏,不得不背水一战的时候,否则处于弱势的一方通常会选择且战且退,暂时脱离战场,休整之后再卷土重来。
但这一战不一样。
尽管对于这场战争结果,大部分人都持消极态度。但胆怯的人早就已经跑了,留下的人全都抱着与吐蕃共存亡的念头,自然悍不畏死,然后又撞上了更加悍不畏死的玩家。
十五万大军,就算排着队砍也得砍上很长时间,何况是交战?
激烈的混战持续了许多天。
直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吐蕃士兵陷入疲倦,战斗意志也逐渐消退,才开始组织撤退。
玩家自然是趁胜追击,顺便将占领吐蕃人让出来的地盘。
自从松赞干布平定叛乱,一统吐蕃,迁都逻些城以来,这是第一场发生在吐蕃本土的战斗,也是第一次,吐蕃的土地被敌人攻陷。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吐蕃士兵的战斗意志虽然忽高忽低,但始终没有崩溃。就算玩家稳稳占据优势,想要在地图上向前推进,也并不容易。
为了加快推进速度,也为了治理被攻占的地盘,更多的玩家来到了这片战场。
雁来自然也要到这边来开启新的复活点。
“还没有找到赤德松赞的行踪吗?”这天,开完了复活点之后,雁来对着地图,再次陷入沉思,“这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没有。”众人也很不解。
按理说,他身为赞普,御驾亲征就是为了鼓舞士气,应该站在士兵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才有用。
但是已经开战那么久了,吐蕃军队节节败退,他却还是没有出现。
要不是有玩家偷偷摸摸跑到布达拉宫去探查了一番,雁来都要以为所谓的“御驾亲征”只是个幌子了。
几位王妃、两位钵阐布和还活着的贵族、大臣倒是都还在,所以应该也不是跑路了。而且有不少玩家跑到中亚那边去堵人,目前并未有任何发现。
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问题隔几天就会被拿出来讨论一番,但始终没有结果。
所以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也转到了眼前的战事上。
按照地图上标注的线路,三路大军且战且退,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在某处汇合。
据玩家说,那是前往逻些城的必经之地,十分险要,也修筑了城池和防御工事。所以大家猜测,吐蕃大军或许打算在这里坚守。
到时候,估计会僵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
秦州。
这座唐蕃两国用于开放互市的城市,在开战之后,就变得门可罗雀了。
不过除了城中的贸易受到影响之外,别的战争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很小,甚至因为远离三路大军的进军路线,都没什么玩家到这里来。
但今天,一直吐蕃军队来到了这里。
这是从论芒杰从河西四郡抽调来的精锐,总共也不到万人,他们一路上绕开城市、风餐露宿,终于赶到了这里。
毫无防备的秦州城,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被这支军队接手。
安排好城中防务,论芒杰策马来到自己在秦州城的府邸,快步走入正院,推门而入,看到站在屋子里的人,立刻低头下跪,“拜见赞普!”
这位玩家遍寻不着的吐蕃赞普,不知何时来到了秦州城,并藏身于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起来吧。”赤德松赞看着他微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论芒杰又跪了下去,“臣愿为赞普前驱。”
赤德松赞上前两步,亲手将他扶起,看着他的眼睛道,“有一件事,我要先告诉你。多赞死了,我亲手杀死了他。”
论多赞,韦氏的另一位大论,也是逻些城消极派的代表人物,死在了赤德松赞离开逻些城之前的那场血腥清洗之中。
韦氏烜赫一时,同时出了三位大论,但先是论洛丹殒命安西,现在又是论多赞喋血逻些,只剩下论芒杰了。
论芒杰身体一颤,又要下跪。
但赤德松赞稳稳托住了他,“现在,你还愿意跟随我这个赞普赴死吗?”
论芒杰最后还是跪了下去,额头抵住赤德松赞的鞋尖,“臣,万死不辞。”
赤德松赞再次伸手将他扶起。
两人没有再提这件事,转而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论芒杰一早就想方设法在秦州城中藏了铠甲、武器、马匹,以及足够上万人吃几天的干粮。收到赞普的密令之后,又调动了手下所有的精锐,赶到此处。
“路上没有被天兵发现吧?”赤德松赞确认道。
论芒杰摇头,“我们一路绕过城市,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但没有惊动任何人。”顿了顿,又道,“若是有人发现,这会儿天兵应该已经围住秦州城了。”
毕竟城外就是天兵自己修筑的城池,过来十分方便。
提到这个,赤德松赞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是!”
穿好铠甲,带上武器,揣着干粮,这支近万人的军队一人三马,浩浩荡荡离开秦州城,直奔长安。
这就是赤德松赞隐匿行踪、故布疑阵的目的了。
利用大军将天兵的注意力吸引到吐蕃本土,然后闪电袭击长安!
未必会成功,或者说肯定不会成功,但至少能够让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唐摄政王吃上一惊吧?
他不是输给了任何人,只是输给了天命。
过了秦州,前面就是大唐的陇州。
在藩镇改制之后,地方上的驻军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精锐,边军略多一些,但陇州城里也就只有一千人,看到吐蕃大军来袭,顿时惊慌失措,仓促地做着守城的准备。
然而大军根本没有停下,直接绕开了。
雁来收到消息的时候,这支吐蕃军队已经翻过了岐山。
她确实吓了一跳,“从哪里冒出来的吐蕃军队?”
“秦州。”郝主任指着地图道。
玩家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弄清楚前因后果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雁来看向地图,忽然发现,玩家被调动去阻截三路大军之后,确实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子。尤其是在玩家深入吐蕃本土之后,人员被分散开,这个本该微乎其微、随时都能被填上的空子也变得更加明显了。
这支吐蕃奇兵因此而获得了一个时间差——即便玩家立刻就能做出应对,但不管是从秦州往东追击,还是从长安往西迎击,显然都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消息传开之后,已经有不少玩家传送回来,就连原本对战争没兴趣,因此没去吐蕃的玩家,也都回了长安。
那一点时间差,并不足以支撑这支军队到达长安城下。
事实上,他们甚至都没能越过凤翔。
因为留在凤翔的几十个玩家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把路给堵住了。
这些玩家本来对打打杀杀没什么兴趣,所以都是在做自己的事。可是吐蕃人都突脸了,那白捡的功劳,不要白不要。
挖陷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抄起斧头上山砍树,然后全部推到路上去。
骑兵就这点不好,对道路的要求比步兵高很多。要是只有一两棵树,还能想办法绕过去,但这些玩家很缺德,直接分片区干活,堵了好几里路。等到吐蕃骑兵好不容易脱困时,散落在长安附近的玩家也都赶了过来。
再然后,赶到的就是从东西两个方向来的玩家大军了。
从直播间里看到现场的情况,雁来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情况没有失控。
之后的战斗就毫无悬念了,很快这支吐蕃军队就退到一片山崖下,彻底陷入了绝境。
“这里距离长安还有多远?”看着围拢过来的天兵,被士兵们保卫在最后方的赤德松赞问身旁的论芒杰。
这条路论芒杰走过,所以他的答案十分精确,“急行军还需一日。”
“可惜了。”赤德松赞仰头看了看天,“我本来还想见见那位摄政王的。”
论芒杰猛地转过头去看他。
赤德松赞却还是在看天。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蓝天,给人以沉闷之感。
“赞普!”论芒杰有些不安地喊了一声。
赤德松赞终于收回了视线,也看向他,笑道,“长安的天,远不如逻些城的好看,是不是?”
“是。”论芒杰应道。
雪域高原的地理条件远不如中原,可是每一个出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会为自己的故乡而骄傲。
赤德松赞忽然将手中的刀递到论芒杰面前。
论芒杰有些疑惑地看他。
“杀了我,为你的兄弟复仇吧,芒杰。”赤德松赞还是那种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
论芒杰瞳孔一缩。
赤德松赞转过头不看他,“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记得干脆一些。”
论芒杰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终于开始伸手拔出了那柄赞普的佩刀。
周围是一片激烈的喊杀声,但不知为何,刀锋出鞘的那一声“锵”,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赤德松赞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嗖”的一声,疾风掠过他的耳畔,而后一声闷响,夹杂着一声忍痛的轻哼。赤德松赞猛地睁开眼,便见论芒杰持刀的手腕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矢射中了。
更多的箭飞过来,将论芒杰扎成了刺猬。
论芒杰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身体已经栽倒下去。
那柄赞普的佩刀落在了他身侧。
赤德松赞正准备伸手去拿刀,但下一刻,玩家已经撕碎了最后的防卫,扑倒了他。
当这个幸运玩家抬起头来,视线落在自己的俘虏脸上时,系统提示自动弹了出来,她顿时瞪大了眼睛。
“吐蕃赞普!我抓住了吐蕃赞普!”
赤德松赞消失的消息,论坛上已经讨论过不知道多少轮了,都在猜这家伙到底躲在哪里,有人觉得他就在逻些城里,只是离开了红宫,也有人觉得他多半已经跑路,因为怕被发现才抛下了一切,也有人觉得他可能正在某个角落里暗戳戳准备搞事情。
虽然一切的猜测都没有证据,但是寻找吐蕃赞普这个事,在论坛上的热度还挺高的。
因为雁来似乎很想抓到他。
甚至游戏里还特意为此更新了一个识别人物信息系统。
要知道,这个功能玩家从一开服就想要了,但不管是在论坛发帖,还是去找客服私信,都是石沉大海。
三年了,大家都已经放弃了,安慰自己信息面板会降低这个游戏世界的真实度和沉浸度,官方不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突然就上了新功能。
不过玩家喊完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喊什么喊,不知道财不露白吗?
但这时候闭嘴已经来不及了,周围并肩作战的同伴们,不约而同地掉转刀口,朝向了她。
虽然不怎么痛,但是那么多兵器一起攻击自己,看起来还是挺凶残的,玩家的姿势不方便反击,只能抱着脑袋滚到了另一边。
众人立刻追了过去。
赤德松赞看着这一幕,感觉十分荒诞。
他们好像是为了他打起来的,可是从始至终,他们的注意力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终究还是握住了刚才落地的那柄刀。
但最后,他没有将这柄刀送进自己的身体,而是用它刺穿了前方的一个天兵。
其实在之前的战斗中,赤德松赞就已经看到过玩家被杀死,然后突然消失的情景,但现在天兵就在眼前,他忽然想自己试试看。
长刀入肉,是熟悉的触感,鲜血喷溅,也是熟悉的红色。
这不死不灭的天兵,分明也是肉体凡胎,为什么又能以这种近乎玄奇的方式存在?
天命,天命啊……
第267章 “不要啊!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雁来其实已经很久没用玩家充当人肉摄像头了。
以前条件简陋, 没办法,想要增加一些对外界的了解,只能这么干, 但后来玩家可以直播了,那么多玩家中总有几个愿意开着这个功能水时长,就算真有人忘了, 论坛上也会有人催。
雁来想知道什么, 点进直播间看看就行了。
当时没看到的,还会有热心玩家剪辑精彩片段发上论坛。
所以她也就尊重起玩家的隐私,不再随意使用他们。
不过今天, 在系统自动弹出已经扫描到赤德松赞本人的提示后, 雁来久违地开启了这项功能——战场上实在太乱了,就算有人直播,也很难从直播间里找到她想要的内容。
然后她就跟着镜头体验了一波旋转、翻滚、跳跃等高难度动作, 差点被晃晕。
雁来:“……”
玩家跟原住民根本不可能打成这样, 不用猜都知道,这帮玩家肯定是又在抢怪!
就……也不是很意外呢。
这个玩家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 脱离了满地打滚的狼狈, 视野也终于恢复正常, 雁来立刻就看到了站在前方的赤德松赞, 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小心——”
隔着时空,玩家当然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所以,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 赤德松赞手中那把镂金错采的宝刀扎进玩家的前胸,雁来的视野也随之黑了下去。
其实打boss的时候被反杀很正常, 既然是boss,战斗力肯定够单挑好几个玩家。
但这位应该是第一个在抢怪途中被boss杀死的。
她没开怪,怪开了她。
念头闪过的同时,视野重新亮了起来,玩家已经回到了长安。
赤德松赞应该是跟她无缘了,雁来无情地抛弃这位骂得可脏、仿佛一台哔哔机的玩家,去寻找下一个人肉摄像头了。
因为战场上的人太多,她又不知道赤德松赞的位置在哪里,跳了十几次才总算是找到合适的视野。
而这个时候,玩家正在一边围攻赤德松赞,一边大声密谋。
“是不是应该抓活的啊?”
“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吐蕃赞普!”
“就是啊,他的赏金应该很高吧?嘿嘿嘿……”
“现在谁还缺那点功勋值啊,我只想去朱雀门前给殿下面前献俘,你们想想那个场面!”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姐妹你说服我了。”
这段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赤德松赞的耳朵里,让他的眸光微微一暗。他是尊贵的吐蕃赞普、是天神的后裔,即使天命已经背弃了他,也该有尊严地死去。
一旦落入那位大唐摄政王的手中……大唐皇帝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赤德松赞的攻击陡然变得凌厉,一时间竟反过来压着几个毫无防备的玩家打。
玩家顿时没了聊天的闲心,开始认真了。
一个人想要活着很难,想要求死其实也不容易,可一旦真的下定了决心,甚至将死视作一种追求与归宿,那么一切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很快,赤德松赞身上就出现了许多伤口。
尽管玩家有意留手,避开了致命的位置,但以这样的伤势,多流一段时间的血,人也该死了。
赤德松赞体会到了那种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感受,他站立的双腿开始颤抖,大脑陷入微微的晕眩之中,握刀的手也逐渐脱力……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失去自主能力,他立刻积蓄起全身的力量,撞向了前方的刀锋。
“啊啊啊啊啊!”玩家发出凄惨的尖叫,下意识地撤回了自己的刀。
失去了这最后支撑,赤德松赞的身体扑倒在地。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翻个身,却根本无法做到,最后只动了动脖颈。
这时其他玩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前将他翻转,查看伤势,试图为他止血和包扎。
耳畔还能听到急切的声音,“怎么样,不会死了吧?”
“不要啊!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是自己的亲人,真是……荒诞极了。
但不论如何,他应该由衷地感谢他们为自己翻了身,让他得以面朝天空。
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变得朦胧而漂浮,视野里阴沉的天空也逐渐模糊,赤德松赞的视线却似乎越过厚厚的云层,看到了那蔚蓝的、深邃的、神秘的天空,那是雪域高原上仿佛永恒的晴空,是太阳神的居所。
而在天之中央、大地的中心、世界的心脏、雪山围绕着的一切河流的源头,天神的儿子沿着天梯降临人间,成为了这片被太阳神的光辉所笼罩的土地的王。
这一刻,那天空距离赤德松赞是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在幻想中伸出了手,却发现自己仍然离得很远。
它是永远无法被触碰的。
赤德松赞想起了吐蕃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天赤七王作为天神的儿子来到人间,死后又身化彩虹之光回归天上,但止贡赞普在决斗中亲手斩断了从深蓝苍穹上垂落的登天绳梯,从此作为神之后裔的赞普被永远留在了人间。
是否那时,神就已经抛弃了他的子民?
……
玩家或许还会当局者迷,但雁来身为旁观者,早就看出赤德松赞有求死之意。
到了穷途末路之际,有人卧薪尝胆,相信自己还能东山再起;有人苟且偷生,沉湎于醉生梦死之中;也有人自我了断,不愿意承受失败者的屈辱与狼狈……
赤德松赞只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
雁来也考虑过要不要让玩家阻止,反正只要给玩家发个任务,他们肯定就会清醒过来的。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这样做。
吐蕃跟大唐不一样,它是一个宗教国家,而且跟西方的教权、王权分立不同,在吐蕃,赞普既是世俗王权的统治者,也是宗教领袖,是神在人间的后裔、化身。
如果赤德松赞活着,献俘那一刻固然是很风光、很爽快的,但之后要如何处置他呢?
不管是杀了还是留下,都势必会衍生出一系列的麻烦来。
所以最后,雁来选择了听天由命。
反正她最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雁来的心态很平和,玩家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是想干掉他的,但是现在已经转变思想,打算献俘了,他却又因为他们的不小心而受了重伤,让人如何能不难受?
所有能想到的抢救的法子都用到了,甚至还紧急请来了两位医学生。
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如人意,都没来得及把人抬下战场做更进一步的救治,赤德松赞就断气了。
那个捅了刀子的玩家气得直拍自己的手背,“死手,动作怎么这么快!”
“好了好了,你也别自责了,我看论坛说,好像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身边的同伴安慰道,“再说了,功勋值不是也很香嘛!”
……这倒是。
因为玩家已经打算活捉的缘故,也没有玩家抢着上来摸怪,所以只有他们几个造成了伤害,功勋值自然也是他们分配。其中,捅了最后一刀的玩家,因为造成的伤害最多,分到的功勋值也最多。
之前说着“谁缺那点功勋值”的人,这会儿那只不听话的死手已经悄摸摸打开了游戏里的功勋商城。
香,太香了!
听到同伴的安慰,他连忙观赏面板,摆出生无可恋的表情,迅速转移话题,“那尸体怎么处理?”
玩家计算功勋值也不需要人头、耳朵之类的,一开始他们处理俘虏都是把人给埋了,后来有人说这样不安全,很容易出现瘟疫之类的情况,于是又改成火化。
本来玩家还以为,这样处理肯定会遭到NPC的反对,没想到西域人不少都信奉祆教——也就是传说中的拜火教,本来就有火化的风俗。虽然现在很多人已经改信佛教了,但是在西域,土葬、水葬、火葬甚至天葬,都有人选择。
所以天兵火葬能够净化污秽、避免疫病,大家都接受良好。
不过随着游戏里的医学生越来越多,而战争却越来越少,干脆就留给他们做大体老师。
这个就不方便告诉原住民了,不管是哪一族的风俗、什么样的葬礼,尸体都具有社会学和神秘学双重意义上的重要性。
好在这时候西域的基建也很象样子了,玩家已经在原本的城池之外修筑起了不少建筑设施,有单独的地方安置。
总之,在清理战场这方面,玩家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高效的流水线处理方式。
但是吐蕃赞普毕竟是吐蕃赞普。
他们之前找的那么辛苦,不就是因为他很重要,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吗?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先上报。
再说一遍,谁能想得到呢,大家遍寻不着的吐蕃赞普,居然会跑到这个犄角旮旯来搞奇兵突袭,便宜了他们。
光是这个消息就够他们嘚瑟一阵了。
……
玩家只需要欢欢喜喜享受战斗获胜的成果,但雁来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虽然赤德松赞死得如此轻易、如此随意,但是这一隅爆发的战斗,其实并不能对整体的战局造成太大的影响。
诚然,赤德松赞是吐蕃赞普,他的死必定会给吐蕃的军队士气带来重大的打击,甚至引发一些混乱,但是已经组织起来的大军不会那么容易崩溃,更不会轻易放下武器投降。
所以想要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占据吐蕃全境,依旧只能按部就班地推进。
第一步,雁来让玩家将赤德松赞的尸身保存好,送往前线。
这个时候,吐蕃三路大军在且战且退之中,已经离得越来越近了。
按照地图来看,他们最终汇合的地点,应该是在“孙波茹”,也是原本的苏毗国统治的区域。
在雅隆部落灭掉苏毗国,将之纳入领土范围之后,这里便是整个吐蕃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同时,因为地处逻些城的北方,这里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吐蕃本土的屏障,以及吐蕃对外——尤其是对西域、对大唐征战的主力。
史书记载是“军粮马匹,半出其中”。
所以,三路大军往这里退,一方面是抵挡不住玩家的攻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里是整个吐蕃的大后方,在这里建立新防线,能够得到更多、更迅速的支援和补给。
而且过了这里就是逻些城,一旦都城陷落,吐蕃就灭国了。
将士们退无可退,自然会拼命死战。
赞普的死讯,多少能够对这条尚在建立之中的新防线造成一些影响。
也不知道玩家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们将时间卡得刚好,三路大军刚刚退到孙波茹,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番,赤德松赞的尸身就被送到了。
玩家送得大张旗鼓,就算吐蕃将领想要隐瞒,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赞普死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播开来。
如果三路大军还没有汇合,各自为战,那么就算有一路收到了消息,另外两路也还来得及做出应对。
但现在,三路大军同时收到消息,又正处在刚刚抵达休整地点,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但又没能真正休整过来的时刻。这消息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据说赞普御驾亲征了,但是谁都没有看到过他,但是将军们说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士兵们当然愿意相信,他们也期待着赞普如同天神一般,突然带来一个能够改变局势的好消息。
然后他们等来了赞普的死讯。
别说是普通士兵了,就连吐蕃将领们,他们不知道赞普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却突然承受了如此残酷的打击,这会儿也都是既迷茫又沮丧。
赞普都没了,这仗还要打下去吗?
当然,迷茫只是一时的。
赞普虽然死了,但是逻些城还在,王妃们和王子们还在,吐蕃也还在。
最重要的是,吐蕃本质上仍然是部落制,将领们不仅是吐蕃的将军,也是各自部落的首领,他们不仅是为吐蕃作战,也是在为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子民、自己的财富而作战。
维护自己的利益,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然也会更强。
不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就是吐蕃真的亡国了,只要他们手里还有军队,该打还是要打的。
将军们一边将赞普的尸身送回逻些城,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催促城中尽快册立新君、安定人心,一边以雷霆手段,弹压住了士兵们因为迷茫而造成的种种混乱。
至于防御工事,那是早在一开始撤退的时候,就提前派人回来修筑的,这会儿已经完工了。
倒是玩家这边,因为要全面推进,占领一地,就要彻底将它梳理清楚,安排人过来负责行政事务,所以越是深入吐蕃本土,占据的地盘越大,需要耗费的人手就越多,进度也越慢。
当然,这种慢是玩家自己的感觉,对吐蕃大军来说,这种速度已经够恐怖了。
到后来,他们是直接放弃了边退边打的策略,一门心思跑路,将大片地盘让出去,才终于从那种被玩家紧紧追着、如同附骨之疽般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巨大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这一刻,双方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进入短暂的僵持期。
吐蕃方面在等逻些城的消息,而玩家在等复活点和各种补给跟上来。
……
先送来的是逻些城的消息。
没办法,从大唐到吐蕃,不管走哪条路(实际上也没几条路可以选),都是三四千里的距离,就算是玩家,赶路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更何况还得带上各种物资补给。
但从逻些城过来,距离近不说,道路情况也比吐蕃其他地方好,快马加鞭不过两三天的事。
之所以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不论是接受赞普就这样死了的消息,还是另外选立新君,对此时的逻些城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错,赤德松赞是在离开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洗,杀得血流成河,也确实震慑住了所有人,可是也正因如此,当他的死讯传来,反弹和报复也来得迅速而激烈。
尤其如今主持逻些城大局的,是与赞普亦师徒亦舅甥亦父子,感情十分深厚的钵阐布定埃增桑布。
而他在看到赞普的尸身之后,就直接吐血昏迷了,以至于错过了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间。
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逻些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反对派残余势力的支持下,大王妃扶持自己的儿子,年仅十二岁的达玛成为了吐蕃的新任赞普。紧接着,他们就将两位钵阐布被软禁,并对主战派留在逻些城中的人展开血腥的报复。
但说实话,杀人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持得住自己的。
赤德松赞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杀人,所以杀够了,他就收了手,领军出征。
也正是因此,才会留下这部分残余势力——这不是赤德松赞心慈手软,而是部落制的弊端,就像韦氏,他可以杀了论多赞和他的党羽,却不能将韦氏屠灭殆尽,他也做不到,因为韦氏是有封地、有军队的大部落首领。
论芒杰能够理解赞普的苦心,依旧决定追随他,但不代表韦氏所有人都是这样,总有人想要复仇。
而这些人杀起人来就没有节制了,也许一开始只是想报复,但很快就会扩大化,从杀死有仇的人,到杀死有利益竞争的人,再到看不顺眼的人就直接杀死……
杀人,也会上瘾。
等到逻些城里的势力清洗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就将视线落在了两位钵阐布,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寺院势力上。
赞普的反对派里,原本就有很多是因为推广佛教而遭受打击的苯教徒,在他们的想法里,赞普是坏人,佛教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清洗继续扩大。
反对派在狂欢、在发泄,而刚刚登基的、十二岁的赞普,则在纵情享乐。
因为佛教崇尚清修的缘故,赤德松赞虽然是赞普,但本人的生活并不奢靡,对王妃和王子们,当然也是一样的要求。
大王子臧玛因此成为了十分虔诚的佛教徒,并且早早就出家为僧。但新上任的赞普达玛,则是被压抑了太久,一旦获得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放纵,享受着美酒佳肴、大鱼大肉、绫罗绸缎、音乐歌舞乃至美女娇娃……
整个逻些城就处在这种一边纵情享乐、一边血流成河的诡异状态中。
好像已经没人记得,距离逻些城五六百里之外的孙波茹,正在遭受着天兵的进攻,根本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至于将军们期待的物资、补给、援军……自然也都是不存在的。
逻些城的消息先送到,本来应该是好事,这代表着吐蕃军队能够优先掌握主动权。可是看完书信,将军们宁可自己没有收到过这封信。
没有来信,那就还能继续抱有希望,而现在,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逻些城已经指望不上了。
真不敢想象,一旦让士兵们知道了这个消息,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这会儿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要不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他们早就跑路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有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还有另一条可以称得上光明的道路——投降。
虽说打到现在才投降,待遇肯定不怎么样,但继续打下去,要是赢不了,成为俘虏,自然是很糟糕的结局,就是万一打赢了,他们也不相信能够在这样的逻些城里,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
更重要的是,逻些城里的那些反对派,一开始反对的就是开战啊!
别他们辛辛苦苦在这里对敌作战,回头逻些城里的反对派醒过神来,直接挟持赞普出城投降,那他们成什么了?
既然都是要投降,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投了,还能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待遇?
而想要争取更好的待遇,肯定不是自己悄悄带着少量心腹跑过去就行。于是在本就不平稳的水面下,蠢蠢欲动的人们互相试探、串联,打算共同谋划一件大事。
第268章 “难道你们说话不算数?”
就算是逼上梁山的好汉, 也不免暗自思忖,上了山之后,自己能坐哪一把交椅?若觉得把握不足, 那宁可在山下再蹉跎些时日,寻机干上一两件大事,将名望刷足了, 或是凑出一份体面的厚礼, 再风光上山。
绿林好汉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位高权重、手握大军的将领?
要是待遇跟现在相比,差得太远, 那不说自己受不受得了这委屈, 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偏偏他们还是去投降的,比人家上山投奔的更多一层尴尬,这投名状和见面礼, 自然是重中之重。
所以尽管心下已经意动, 却也没有人贸然行事,都想谋定而后动。
但具体该谋什么呢?
如果可以, 那自然是打回逻些城, 挟持赞普、举国投降——没错, 就是反对派可能会走的路子。
只能说, 反对派的命是真的好,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反倒是他们, 要什么没什么,这条路也只能想想, 根本就走不通。
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带着这三路大军投降了。
如此不仅是大功一件, 这些的军队将来也依旧会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怎么也能跟尚黎谢一样,单独封个节度使当吧?
至于再往下的,对他们来说难度不大,但也没法要求什么待遇了,他们都看不上。
但是想要掌控这三路大军,显然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路大军一直打一直输,退到这里,五十万人马大概还剩下一半。
倒不是说人死了一半,大部分应该是当了溃兵或者俘虏——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区别,等天兵梳理好占领的地盘,溃兵也会尽数变成俘虏。
好消息是,损失的大部分都是辅兵、奴兵和充当炮灰的别部兵马,本部精锐倒是保留了大半。
这也是他们敢留在这里与天兵对峙的底气。
然而这样一来,想要篡夺军权就更难了,至少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的,毕竟这三支大军都是从吐蕃各部抽调而来,内部势力盘根错节,还都是有真本事的,谁都不会轻易服谁。
面对这样的情况,联合几乎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于是,他们开始留意周围的人。
人类的感觉很奇妙,一旦有了某种倾向,就会更容易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的“同类”。总之,这些心里有想法的将领们,以各种各样的方法迅速串联在了一起,开始谋划此事。
但世界上大部分的事,其实都不会太顺利。
譬如投唐这件事,其实百多年来,吐蕃地方将领在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盘剥、压榨和征发时,也有不少人想这么干。但真正的行动的人很少,行动了而又成功的,则几乎没有。
行动了而又没有成功,下场可想而知,几乎每次都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屠杀。
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人去尝试,可见吐蕃的高压政策把人逼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尚黎谢。也正是因为他的成功,才鼓舞了这些犹豫中的吐蕃将领。
他们投的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唐,而是天兵。
以前的大唐,即便出于政治需要欣然接纳了他们,但也会怀着门户之见,随意将人安置在边境了事。所以就算投奔成功了,他们也仍旧要时时担心着来自吐蕃的报复。
可这些对天兵来说,都不会是问题。
再者说,都到这时候了,以后还有没有吐蕃都不好说呢。
但尚黎谢能成功,也是因为他身在边境,天高路远,逻些城的赞普来不及制裁他,当地的驻军又都是他的下属,根本打不过他。
而这些将领,却是想要在另一批同僚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尽管其他人没有他们那种同类之间的默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但要发现他们的异动却并不难。
战争节节败退,又刚刚收到了从逻些城传来的噩耗,这些将领们本来就正处在最敏感的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同僚身上的那一点异样,自然也被无限放大,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这些将领代表的都是各自的部落,严格来说其实是竞争对手,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有多么融洽。
三路大军都退到这里,共同抵御天兵,这是赞普的要求,他们之前被玩家压着打的时候也确实很有必要,但现在战争暂时陷入了僵持,倒是彼此之间的矛盾开始突显,这个决定似乎就不那么明智了。
唯一能调和双方矛盾、压得住他们的赞普也已经死去,这会儿根本没有人选择忍耐,都想直接将这件事揭破,弄清对方的阴谋诡计。
于是某日,几位将领秘密聚会时,另外几位将领破门而入,抓了个现行。
得知他们居然在谋划投降,这些将领顿时又惊又怒又后怕,立刻指责他们背叛了赞普、背叛了吐蕃、背叛了他们的信仰和誓言。
投降派被人撞破,本来是有些心虚的,可是听到这些指责,反而理直气壮了起来。
赞普要是活着,他们必不会背叛他,但人这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有吐蕃……想想逻些城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眼看国家已经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他们在这里忧心如焚,该担心的人却毫不在意。
至于信仰与誓言,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愿意用命去填,难道就能救得了吐蕃?既然救不了,自然要早做打算。
这套理论,竟然还说动了几个心思不坚定的人。
吐蕃铁骑悍不畏死、天下无双,其实是因为他们有着格外强烈的荣誉感。
一方面,自然资源贫瘠、环境险恶的高原磨砺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变得勇敢而无畏,另一方面,吐蕃有着一套严密而完善的军事制度,战死者的家人不仅能得到抚恤、照料,还能得到所有人的敬重。
为此每个人都愿意奋勇争先、奋不顾身。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了,更不相信自己战死之后家人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原来的制度已经不能保障他们的利益,大家自然要为自己打算。
然而这样的反应,却惹得剩下的人勃然大怒。
双方大吵一架,谁都没法说服谁,最后不欢而散,回去之后便各自整顿兵马,眼看就要上演一场内战。
……
两边其实都不想打。
如今内忧外患,这支军队已经是吐蕃最后的有生力量,不管是投降派还是忠诚派,都不想这么白白消耗掉。
投降派尤其不想打,毕竟两边实力差距不大,打完这一仗,损失必定惨重,到时候他们哪里还有跟天兵谈条件的筹码?还不如现在就带着手里这些兵马投靠过去呢。
“但现在不是我们说不想打就能不打的,用大唐人的话来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啊,他们怎会允许我等带着兵马离开?必定会出手阻挠,不想打也得打了。”
就在大家忧心忡忡时,一位名叫甲央的将领开口道,“那倒也未必,我有一个法子,说不定不用打,就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什么法子?”
“将逻些城的消息宣扬出去。”
“你疯了?那是能说的吗?”
“我们若还是吐蕃的军队,自然是不能说的,否则动摇军心和士气,说不定还会造成哗变。但我们如今要的,不就是人心离散吗?等乱起来了,我等再出面安抚,提出投唐之事。”
“……”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太狠毒了。
众人看甲央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吐蕃人重勇武,行事也比较直来直往,所以他们虽然也尊重聪明、有智慧的人,但是如果过分聪明,就会让人心里不得劲。
在吐蕃文化里,狐狸代表着狡诈和懦弱,都不是吐蕃人喜欢的特质。
现在他们觉得甲央就像是狐狸一样的狡猾。
但如此同时,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一旦成功,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这支大军的掌控权。
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干了。
只要这消息传开,就算有人不愿投降,仗肯定也打不下去了,应该也算是他们的功劳吧?
大军驻扎,别说住房子了,就是有毡帐住的时候其实也少,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在地上挖个坑,一个队的人睡在一起。
所以在军营里,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消息传递得也十分迅速。
不到一天的时间,赤德松赞已经死了,逻些城里拥立了新的赞普,将军们写信去要补给和援军却根本没人理会等一系列的消息就都传遍了。
仗打到这种程度,吐蕃军队的士气本就已经十分低迷,如今又得知他们用性命守卫的逻些城竟然是这样的情况,自然更加灰心丧气、斗志全无。
赞普死了,新赞普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哪里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呢?
就连两位钵阐布也被他软禁,如今逻些城已经没有人能为大家做主了。
那他们还拼什么命?
这一回的大战,几乎抽走了吐蕃所有成年的男丁,他们若是战死在这里,家里的老弱妇孺该怎么办?
但这些还只是对将来的忧虑,当下最紧迫的是,军中已经没有粮食了!
他们一路撤退过来,玩家追得很紧,自然带不了多少粮草辎重,到了这里倒是得到了一批补给,但这些年为了打仗,国中的征敛既多且繁,就算是富庶的孙波茹,也搜刮不出多少油水了。
好在逻些城是有存粮的,那是钵阐布定埃增为了支援大军,提前调动过来的。
就是知道有这么一批粮食在,大家心里才一点儿不慌。
结果逻些城根本没打算把那些粮食运过来?
士兵们开始慌了,到处打听消息是真是假,他们以后又该怎么办。
如此,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忠诚派的耳朵里,让他们十分恼怒,觉得投降派是真的疯了,一旦军队哗变,那可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更不是随便就能压下去的。
但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而且还得抢在投降派前面——事到如今,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已经很明显了,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投降派这边正等着消息发酵,就听说另一边已经出手了。
他们并不认为忠诚派目前能拿得出足够打动将士们的筹码,所以有些奇怪,“他是怎么说的?”
“说是要带着大伙儿回逻些城去,救出钵阐布,请他们做主!”
投降派顿时大惊。
他们本以为忠诚派会死守此处,那肯定没几个人愿意留下来陪他们等死。
但如果是回逻些城,那就不一样了。
不仅粮草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一支大军在手,赞普也好,城里如今正得势的反对派也好,都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若是能够救出两位钵阐布,重新拥立新的赞普,那更是拨乱反正的功臣。
有不少人都颇为懊恼,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现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再说,吐蕃如今的境况,这功臣又能当多久?”甲央却很清醒,提醒道,“咱们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站出来收拢人手要紧。”
众人一想也是,便不再多想,纷纷附和道,“对,不能让他带走太多人。”
到了这一步,投降的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他们干脆直接将消息宣扬出去,大讲吐蕃如今的艰难和投唐的光明前途。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吐蕃如今的颓势所有人都能看得见,那些跟天兵作战过的士兵,感受尤其深。想到只要投降,就不需要再面对那样恐怖的敌人,甚至他们还会变成自己的友军,就不能不心动。
唯一可虑的是,到了大唐会是什么样的待遇。
回逻些城的前程是看得见的,尽管现在很艰难,但很多人都相信,两位智慧的钵阐布必定能为他们指点迷津,找到出路。
去投大唐,一切却都是不确定的。
甲央见状,干脆就提议直接派人去请天兵过来主持招降之事,这样也能尽快给出他们的待遇和安排。
“这……”众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们确实做不了主,就算说得再好听,士兵们也不会相信,让天兵来说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心里也不是不忐忑,同样想尽快确定自己的待遇。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决定派人去请天兵。
……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雁来正在赶路。
玩家跑得太快,占据的地盘又太大,后面的补给和支援都跟不上,她得尽快将复活点开过去,方便后续的安排。
雁来现在已经很习惯赶路了,不过这种跟玩家一起赶路的情况,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
尤其这还是一条进藏的路,感觉就更奇妙了。
在现代,她看过不少“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至少去一次西藏,而且不能坐飞机,要坐火车,最好是自己开车”的文章,似乎对很多人来说,进藏的路,就是朝圣的路,能够帮助人们洗涤心灵、找回自我。
到底有没有这么神,雁来也不知道,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觉得自己会去尝试一下的。
只是命运的河流迂回曲折,将她推向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却又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她在另一条路线上的人生规划。
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有同伴,有平日里看不到的风景,她也确实感受到了几分乐趣。
高原上的太阳很晒,高原上的天空真蓝,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似乎就都变得热烈又纯粹了。而且这是在大唐,路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工的痕迹,全都是原生态的景观,就连行人也只有她们,让那种私人的心灵体验更加完满。
雁来曾经对白居易等人说过,行万里路很重要,但如果不是有开复活点的任务,或许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走遍大唐的每一片山水。
她们这段路是跟一支护送粮草的玩家队伍同行,速度不算快,但行程安排得很满。
正听着队伍中的老玩家跟后面新来的玩家讲当初他们每天只能登录六小时,是怎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抢时间的,张云敏突然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又兴奋又古怪。
“又出什么新鲜事了?”雁来问。
张云敏说,“驻扎在孙波茹的吐蕃军队派了使者过来,说是他们想投降。”
“这是好事啊!”雁来说,“你怎么这幅表情?”
张云敏就将玩家从使者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
雁来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现在就让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不怕我们趁机收拢人心,以后那些吐蕃士兵就不会听他们的了?”
张云敏还真没想到这一点,说,“可能是情况确实不太好?”
雁来也没有太在意,反正这对她们只有好处,“那就让人过去吧。”
玩家到的时候,忠诚派的将领们已经带着自己的死忠离开了大营。
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另外找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驻扎,估计是怕投降派引来玩家之后,会对他们动手,但又还想再继续招揽一些士兵。
没有了忠诚派的人在,投降派这边也安心了很多,十分热情地将玩家迎入大营。
赵猫猫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大营内的环境,偶尔对上偷偷往这边看的视线,就朝人家笑一笑,心中琢磨着雁来交代的另一个任务——来都来了,不管对方是为什么放开了这个口子,都要抓住这个机会,对吐蕃士兵宣传大唐的政策。
所以到了大帐,她就对投降派的将领道,“谈正事也不用太多人,能不能让我的随从们在大营里逛一逛,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这是她的第一个要求,大营里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将领们都点头答应了。
于是这边在大帐内谈几位将领的待遇,那边玩家就对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士兵讲起大唐分流军队的种种政策,两边都相谈甚欢。
投降派的将领们提的要求,基本都得到了满足,只不过加上了很多限制条件。
职务和品级都可以保留,但大唐每年都会对官员进行考核,若是没有尽到职责内的责任,或者利用职权给自己谋利,甚至做了其他犯法的事,那就要跟大唐官员一样接受处理。
军队也可以继续归他们统领,但要遵循自愿原则,如果士兵不愿意留下,不能强求。而且留下来的士兵也要接受考核,合格了才能留下。而且这种考核以后也是每年都有,不是一次合格就万事大吉。
至于将领们的私人财产,土地和人口是肯定要交出来做再分配的,牛羊、金银、钱帛之类的财产不受影响,但要做好做登记。
本来还有人不大情愿,听说登记之后这些财产都会受到保护,如果被人告发以权谋私,查的也是这部分之外的资产,便也觉得应该了。
另外,玩家也承诺会派人过来帮他们修路、搞建设、发展当地。
有人觉得这些规定太细致了,各种条条框框都让人不适应。
但甲央偷偷告诉大家,对于他们这些投降的人来说,规定得细致一些反而是好事,现在全都理清楚了,以后就不用担心突然被人翻旧账。
总体来说,天兵管得很严,可是框架之内很自由,而且好处也很多,别的暂时不说,修路的好处是大家都看得见的。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如果只到这里,那大家甚至会感激天兵的宽容,给予的条件虽说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绝对称不上苛刻。
然而等商议完毕,将领们走出打仗,看到士兵一个个都在排队登记什么,顿觉不妙,过去一问,更觉得天要塌了——这些士兵都不想再继续当兵打仗了,天兵登记之后,会给他们分配其他的工作。
这可都是他们的兵,他们的筹码,他们的政治资本!
就这么把人放走,那他们还当什么将军?
“可是几位将军之前也答应了,允许士兵自行决定去留。”赵猫猫看向众人,“难道你们说话不算数?”
第269章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几位将军脸上急切的表情顿时僵住。
他们答应的条件里确实有这么一条, 应的时候心中颇不以为意,在吐蕃这样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士兵们哪有那么容易离开?离开了他们靠什么谋生?就是他们自己不当兵, 也总是要换了子侄顶上的。
哪里想到,天兵竟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说什么让她们的人在大营里逛逛,恐怕一早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但条件确实是他们自己应下的, 天兵顶多是有些不厚道, 没知会一声就开始登记,但就算知会了,他们又能阻止吗?
愿意为吐蕃继续拼命的, 都去忠诚派那边了, 留下来的自然都是厌倦了战争,不想再继续打仗的。一旦他们知道还有别的选择,愿意留下来的人肯定不多。
当着赵猫猫的面, 这些将军就算心里不满, 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现在已经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之下了, 不得不低头。
等她离开了, 他们才回到大帐继续商议。
只是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抱怨了半天, 忽然有人想起了能出主意的人, 问道,“甲央人呢?怎么不在这里?”
“说是去送天兵。”有人不屑道, “溜须拍马之辈,简直丢了我们大蕃人的脸!”
问话的人倒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这般殷勤,他不会私底下还有别的打算吧?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或者说,不想让我们分走他的功劳!”
众人一听,脸色都难看起来,“好个甲央,我们把他当成兄弟,他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更有人怀疑道,“请天兵过来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是啊,之前我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天兵会这样收买人心,却故意不告诉我们?”
“这是要踩着我们去天兵面前邀功?”
“原来如此!果然是只狡诈可恶的狐狸,根本不不能信任!”
“一定要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众人怒气冲冲。
这些怒气都是冲着甲央去的,就连自家麾下的士兵要被天兵带走的不满与不平,似乎都在这愤怒中得到了一些宣泄,不再那么让人耿耿于怀、难以接受了。
其实甲央并没有在玩家面前提起他们。
他在提出请玩家来主持大局的建议时,确实就想到了这些,但甲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其他人那种“到了大唐还能继续过得跟之前一样”的想法,在甲央看来才是可笑的。他们完全只是想当然,根本没有了解过天兵,更没有了解过天兵推行的各种新政策。
但甲央是了解过的。
所以他知道,上交土地和人口,是天兵的基本政策,而这“人口”,毫无疑问也包括了几十万从军的士兵。
哪个国家、哪个朝廷也不会让投降的将领继续掌握这样一支大军。
区别只在于,一般的朝廷,会将他们放到某个闲职上,调换信得过的将领来接手,而天兵则是直接遣散大部分人,只给他们留下最精锐的一部分。
这并不是针对他们,大唐的将领也是这样处理的。
甲央觉得这就够了,反正带着大军投降的功劳他们已经拿到了,给的各项待遇大家也还算满意。
就算其他人真的找他质问,他也不心虚。
当然了,他自己肯定还有别的打算。此刻跟上来,就是为了将自己精心搜集的东西交给天兵,其中包括忠诚派几位将领的出身、家族、人脉等资料,以及他们带走的士兵数量、现在那处驻地的布防情况等等。
“资料很齐全,也很细致,你有心了。”赵猫猫看完资料,不由对甲央道。
甲央立刻笑道,“能帮得上忙就最好了。”
赵猫猫又问,“你有什么要求?”
甲央说,“没有什么要求,不过我听说,殿下推荐了尚多热去长安上学,我有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一男一女,也想让他们多读书,长长见识,可惜我实在不会教孩子……”
这消息真够灵通的,不过有上进心是好事,而且为孩子的教育问题操心的家长,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赵猫猫点头道,“是这样,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替你禀报殿下。”
其实问题应该不大,因为国子监本来就在改制扩招,不过她肯定不能把话说满,这份人情只能由雁来给。
甲央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未因她的话而失望,笑着道,“应该的。”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一句话,本不该说,但是既然请您帮了忙,就不能不说了。”
赵猫猫不太喜欢这种故弄玄虚,不过甲央说得情真意切,也没说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她就问,“什么话?”
甲央低声道,“我们大蕃国在西北部还有不少附属小国,如今国中局势不好,恐怕有人会趁大唐天兵抵达之前往那边跑,不得不防。”
赵猫猫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之前为了找赤德松赞,就有不少玩家直接跑到中亚去堵人,这会儿还在那边呢,继续让他们堵着就是。
“我知道了。”她对甲央说。
甲央见她表情平淡,一时有些拿不准她是不在意还是胸有成竹,犹豫片刻才道,“那边都是崇山峻岭,有不少隐秘的道路,只有当地人知晓。若是天兵需要,我可以画一份详细的地图。”
“既然只有当地人知晓,你又如何知道?”赵猫猫惊讶。
甲央苦笑,“我是大羊同人。”
羊同、苏毗、象雄、吐谷浑、白兰等,都是青藏高原上原有的部落国家,后来被雅隆悉补野部落征服,成为了吐蕃国的一部分。
如羊同、苏毗这种早期就被征服的小邦,之后都成为了吐蕃的新贵族,被吐蕃称作“内四族”,拥有与本部贵族相同的待遇。但说是这么说,十根手指尚且有长短,亲生的子女尚且有偏爱,更何况他们?
每当吐蕃对外发动战争,他们总是要上交最多的粮草不说,部落军队也总是充当先锋军之类的角色。
压迫到了极致,自然就会爆发反抗,然后被镇压下去,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反抗,如此周而复始,就是吐蕃国内这些外族的现状。
大小羊同就在吐蕃西北部,从这个方向发起的战争,自然是以他们的人为主。那些附属小国基本都是甲央的父祖打下来的,他手里自然有详细的地形图。
玩家的系统地图得有人探索过才会显示,甲央提供的地图正好可以作为参照。
赵猫猫就问,“地图你带来了吗?”
甲央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带来了。”
赵猫猫:“……”她果断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和铅笔,“那你画。”
甲央伸手接过,有些好奇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始低头画图。
赵猫猫凑过去看。
甲央先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圈,写上逻些城,然后从逻些城西南部拉出一条斜线,那是喜马拉雅山脉,而在最北端,兴都库什山与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天山交汇,形成了一处巨大的山脉群,那便是帕米尔高原。
从吐蕃翻越喀喇昆仑山口,沿着山脉和河流,高原上分布着大勃律、小勃律、箇失密、俱位、护密、识匿、吐火罗等国,都是吐蕃的势力范围。
甲央画完这些,却没有搁笔,而是继续向外延伸。
向北是葱岭,赵猫猫看着有点熟悉,打开系统地图对照了一下,果然距离葱岭守捉所不远,两张地图在这里连了起来。
那堵人就更有把握了。
向西则是进入中亚地区,隔着一条缚刍水,北边的河中之地是粟特人的地盘,南边则是呼罗珊地区,大食东北部的战略要地。
这就是吐蕃和大唐如今能够接触到的邻居们,至于更远的地方,甲央也不了解。
见他停下来,赵猫猫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甲央翻了一页,开始画更详细的道路地形图。
她不由得看了一眼甲央的脑袋,心说人家这脑子怎么长的?
这样的技术人才,当什么将军啊!
回头报上去看看有没有更适合他的工作吧,这人一看就很想进步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拒绝。
……
趁着甲央画地图的时间,赵猫猫将他递交的资料看完,当机立断决定去偷袭忠诚派的营地。
忠诚派走得十分匆忙,总共也只带走了几万人,所以才决定留在附近,看看有没有机会再招揽一些。
这一招很有效,按照甲央的说法,这两天一直有人偷跑过去。毕竟是吐蕃人,很多士兵对钵阐布、对赞普还是很有感情的,就算玩家给的条件再好,也总会有一部分人选择忠诚。
所以赵猫猫得把人赶走,切断这条“后路”。
吐蕃大军是一路撤退、一路溃散,损失了不少人马,玩家则是一路追击、一路分出人手去搜寻溃兵、占领驿站城市、安抚牧民。
所以这会儿驻扎在附近的,也只有两三万人。
这点人,想要攻打接近三十万的吐蕃大军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们才选择停战。
但打只有几万人的忠诚派就没问题了。
偷袭的时间自然是安排在了晚上,白天的时间正好用来调动人手。毕竟是突袭,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所以得绕个路,不能让他们提前发现行踪。
不过事实证明,玩家小心过头了。
忠诚派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营这边,得知天兵正在给吐蕃士兵做登记,只顾着担心玩家把人都抢走了,根本没想过她们会来袭营。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玩家等到了夜深人静才动手,但是忠诚派的几位将军都没睡着。
所以在遭遇袭营之后,他们第一时间收拢兵马,压住了营中的骚乱,并且迅速建立起防守,抵挡住了玩家的攻势。
见事不可为,玩家冲杀一阵之后,就退去了。
这一战忠诚派的损失并不大,但别说普通士兵了,就是几位将军也都心有余悸。
这时候,他们忽然意识到,之前三路大军汇合在一起,确实是个十分英明的决策。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就算他们想回去,吐蕃大营也早就不是之前的大营了。若是不想整日担惊受怕,防备着天兵随时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打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撤退。
直接撤回逻些城。
作为吐蕃的都城,逻些城的城墙既高且厚,能给人以最大的安全感。
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想撤回逻些城去的,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一点,人手少了一点。
其实他们也未必想不到,逻些城就算再牢固,也不可能永远抵挡下去——这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尤其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
但当下,所有人都不再去想“以后”,只能先顾着眼前,至少到了逻些城,他们应该能够睡个安稳觉。
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他们甚至没有再休息,连夜收拾好东西跑了。
赵猫猫收到消息,立刻下令玩家追击。
虽然她的目的就是吓跑他们,但是能削弱一下敌方的力量,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这种孤军深入的追击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落入陷阱,好在玩家不怕,这支追兵就算全损失了,也是赚的。
就这样你追我逃,直到防守逻些城的军队被惊动,出兵前来迎击,玩家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脚步。
溜了溜了。
不过他们也没往回走,而是直接以小队为单位散开,就在附近探查地形、打探消息。反正有小地图在,只要及时避开红名,几乎不可能被抓住。
而另一边,忠诚派的军队一路奔逃,狼狈至极,终于到了逻些城,却发现这里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安全、那么美好。
或者说,逻些城是安全的、美好的,只是拒绝他们加入。
这支队伍被挡在了城墙之外。
理由也很简单,他们本来应该驻扎在孙波茹,阻挡大唐的天兵,却在没有接到赞普的召集令的情况下自己跑回了逻些,谁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没有立刻以叛逆的罪名将他们拿下,还是因为他们是被天兵追杀过来的。
但是玩忽职守、作战不利的罪名肯定跑不掉。
本来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支上万人的大军驻扎在逻些城外,多少是会让城里的贵人们不安的,自然要先给他们扣个帽子,把人按住了。
但很快他们就听说了,驻扎在孙波茹的二十多万大军,居然真的只剩下了这一点,其他的都已经投了大唐。
这让逻些城里的人既恐慌,又愤怒。
他们的情绪需要宣泄,但不管是天兵还是那已经投唐的吐蕃大军,暂且都没法对付,倒霉的自然就成了这支逃回来的军队。
各种各样的罪名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所有的将领都要进城接受赞普的审问和处置,至于剩下的军队,自然是全都打散了,补充进逻些城的防卫军中,继续为国尽忠。
就算再没脑子的人,到这会儿也知道不能善了了。忠诚派的人本来就是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回来的,只是回来的路走得太辛苦,到了就只想歇一歇、喘口气,暂且顾不上那些。
但偏偏有人不给他们活路,那他们也只能继续吊着这一口气,把该做的事情先做了。
他们表面上故作顺从,实则提前安排好了人手,趁着将领们进城受审的机会,夺取了一座城门。
大军入城之后,在城内各处跟守军发生了十分激烈的冲突,不仅双方损失惨重,也波及了不少普通民众。不过最终,还是这支刚刚从战场上退回来的军队占据上风,成功掌控了整个逻些城。
他们接出了两位钵阐布,处死大妃没庐氏,废除赞普达玛,扶持赤德松赞的幼子热巴坚继承大位,成为新的赞普。
接下来自然又是另一场清洗。
毕竟他们被拦在城外,付出了十分惨重的代价,当然要报复回来,然后再肆意品尝胜利的果实。
他们似乎也忘记了,天兵就驻扎在距离逻些城不远的地方,随时都能打过来。又或者,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尽情享受这末日的狂欢。
但最终,打破这一切的并不是天兵,而是——
一场地震。
……
地震是在白天发生的。
本来很多人应该可以及时逃离,但是因为这段时间城中的混乱,大部分居民就算白天也是躲在房间里,就算察觉到了震感,也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地震,反而以为是外面又打起来了,自然更不敢出门。
一部分人比较幸运,他们的屋子虽然也被震坏了,但并未坍塌,所以在地震结束之后还能走出家门。
然后他们才发现,整座城市满目疮痍,许多房屋倾颓倒塌,将主人埋在了废墟之中。
有人哭泣、有人惊慌,但大部分人则是失魂落魄。
这段时间,逻些城实在经历了太多,好不容易躲过了人祸,却又突遭了天灾。当承受的苦难超过了某个限度,人们就变得麻木而茫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们既提不起力气去收拾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心思去救援其他正处在不幸之中的人。
低迷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逻些城。
两位钵阐布,定埃增和贝吉云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们带领着之前不知道躲在何处才逃过一劫的僧人们,带来了水和干粮,分发给迷茫而痛苦的人们,然后找来工具挖掘废墟,去救援那些被埋在下面的人。
宗教总是在苦难之中生长,迷茫的人们心头似乎又有了寄托。
终于,有人跟着行动了起来。
两位钵阐布松了一口气,但旋即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样不行,我们的人力远远不够。”定埃增说。
贝吉云丹也认同这一点,他道,“要去请军队出来主持大局吗?”
尽管给逻些城带来灾祸的也是他们,可是到了现在,能够依靠的,似乎也只剩下他们了。
定埃增叹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那些军队有用,但还是点头道,“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两人交代了一声,便立刻前往布达拉宫。
在“拨乱反正”之后,作为拥立功臣的忠诚派将领们,也住进了红宫之中。
看到宫殿的情况,两位钵阐布松了一口气。布达拉宫依山而建,坚固结实,尽管也有部分损毁,但整体没有太大的问题,应该没什么伤亡。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里太安静了。
走近一看,发现连宫门处的守卫都不知所踪。
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快步走了进去。
到处都空空荡荡,一直走到后面赞普的起居之处,才遇上了零星的宫人。据她们说,地震发生之后,将军们第一时间就赶过来,带走了王妃、赞普和库房里的财宝。
只有一小部分宫人被带走,但剩下的人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便有样学样,搜刮了宫里值钱的东西,就匆匆逃走了。
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没地方可去、也跑不远的老弱病残。
安抚了这些人,又交代之后可能会有城中居民前来暂住,两位钵阐布安静地走出红宫,看着混乱的逻些城,心情都有些沉重。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良久,定埃增说。
贝吉云丹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方势力能在此时迅速接手逻些城,平息混乱、救援平民,那就只有天兵了。
可是……一旦天兵入城,大蕃国便将不复存在。
哪怕赞普已经被军队带走,还好好地活在外面,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赤德松赞离开的时候,将逻些城交托给了他们,也将大蕃的将来交托给了他们。如果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将来又该如何面对他?
一边是大蕃国的传承、法统,是与赞普数十年的情谊,一边是逻些城中——也许还有城外——无数普通民众的性命。
孰轻孰重?
定埃增低头诵念了几句佛经,轻声但郑重地道,“就这样吧。一切果报孽债,皆由我承担。”
“可是……”贝吉云丹开口。
但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匆匆跑来的人打断。
“钵阐布,天兵来了!好多,好多天兵——”
第270章 这些吐蕃的附属国看起来都挺不错的嘛!
这个报信的人跑得也没比玩家快多少, 所以定埃增和贝吉云丹听到他的话,正要开口询问,就看到了玩家的身影。
他们几人一队分散开来, 各自挑选一处坍塌的房屋,便动作麻利地清理、挖掘。
两位钵阐布看着这一幕,将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心情有些难以言述。
在灾难面前, 他们这些当事人尚在犹豫、取舍,天兵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没有任何政治目的, 甚至连条件都没提, 就直接开始救援。
两相比较,如何能不令人惭愧?
直到一队天兵挖掘的动作停下来,似乎是听到了下面传来的声音, 一时有不知该如何处置, 两位钵阐布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
到了近前, 便听到废墟中传来的哭声。
那声音稚嫩而惊恐, 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不管玩家怎么问话, 都只是一味地哭, 嗓子都已经哭哑了。
“我来吧。”定埃增上前道。
玩家有些嫌弃地回过头,正准备让人别捣乱, 看到他,动作忽然顿住, 看着弹出来的人物扫描信息喊道,“啊, 原来是你!”然后立刻转变态度,喜笑颜开道,“你来你来。”
不愧是佛教高僧,说起话来柔和沉静,有种心灵都能被安抚的感觉。
听到他的声音,下面的人渐渐停止了哭泣,变成小声的抽噎,也开始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也能听出大概的意思是“下面很黑,阿娘很久没有说话了”。
玩家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凝重,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多亏他们现在体质超群,就算没有专业的设备,挖掘的效率也不低,而且几十上百斤的断墙、石块说抬就抬,很快就清理掉了碍事的建筑废墟,露出了下面的人。
跟想象的差不多,一对母女,刚好被卡在了墙角的位置。
屋子坍塌的时候,梁柱倒塌下来,在这里形成了一处空间,让她们能够等到救援。但空间太小,而且也不够稳定,时不时就有建筑材料垮塌掉落,母亲将女儿护在怀里,自己却浑身是伤,已经昏迷很久了。
所以虽然挖开了障碍物,但玩家反而不敢随意把人往外搬,生怕一不小心加重伤势,只能喊,“医生呢?这里来一个!有重伤员!”
但医生玩家数量本来就不多,大部分还在赶来这里的路上,这会儿到处都是伤员,肯定是不够用的。
定埃增和贝吉云丹立刻表示他们也略通医术,可以交给他们。
“行不行啊?”玩家小声嘀咕了一句,但也没有反对,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病人却耽误不起了。
好在两人一上手,就是真懂的样子。
他们先细细摸了骨,而后便露出欣喜之色,“没伤到骨头。”
玩家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即便是在现代,脊柱受伤也是很难治疗的,何况现在?
两位钵阐布继续给伤者治疗,玩家则是赶往下一处废墟。
定埃增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见这支小队直接略过了旁边的两栋房屋,直奔第三栋,嘴里喊着“这里有人”,显然目标十分明确,不由惊异。
她们难道还能隔空判断出哪一处废墟下面还有人吗?
玩家确实可以。
虽然她们也没有想到,游戏地图上的红名竟然还能用在这种地方,但确实比很多高科技的设备更精准、更快捷,省了做无用功的时间。
正看得出神,就听一旁的老友道,“你是对的。”
定埃增回过神来,念了一声佛,微笑道,“我看天兵之中似乎很缺大夫,劳烦你出城一趟,去寻那些僧人,请他们回来帮忙。”
无论是吐蕃还是大唐,除了每日修行和弘扬佛法之外,僧人也担负着救济百姓、开设药坊之类的工作,所以大部分僧人都是大夫,未必多么出色,但是基础水平不会太差。
包扎伤口、照料伤员这样的工作,他们肯定能做。
城里的僧人,除了他们之前带回来的那几个,大部分都被驱赶、放逐,不过应该还是有不少人留在逻些城附近,要是能找到他们,也能替天兵稍微分担一些。
贝吉云丹点头,匆匆起身离开了。
定埃增加快速度,给昏迷中的母亲包扎好,又安抚了那女孩几句,才起身离开,找了个天兵,询问他们主事的人在哪里。
有天兵在,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
但这是逻些城的事,他们身为当事人,可不能全都指望天兵,也得尽自己的一份力。
其实现在才想起来要组织人手,已经有些迟了,但总比不做好。
很快定埃增就见到了赶来的赵猫猫。
“城里有多少人手?”一见面,赵猫猫也不寒暄,直接问道。
她这一路走来,已经看到了城里的情况,到处都乱糟糟的,根本没有形成像样的组织和管理。这些事让玩家来做太浪费,当然是用吐蕃人了。
定埃增苦笑道,“没有人。”
赵猫猫一愣。
定埃增便将红宫已经空了的事说了。
赵猫猫一时有些无言。
逻些城这段时间的清洗与反清洗,玩家都看在眼里。
听起来很蠢、很不顾大局,但却是符合人性的,每到王朝末期,这种争权夺利的事反而越演越烈,就是南明那种小朝廷也要忙着内斗呢。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地震之后,城里的驻军竟然直接抛下受灾的民众跑路了。
估摸着本来就只是看中逻些城城高墙厚,能够在这里守上一段时间,但现在天兵已经到了城外,城里却发生地震、自顾不暇,根本没法协助他们守城,自然就被他们放弃。
站在敌人的角度,他们这么蠢、这么短视,对玩家来说不是坏事,但赵猫猫还是感觉一言难尽。
不过赵猫猫想想也就释然了,吐蕃人这么无差别地杀来杀去,活下来的多半是最凶狠的,而不是最有能力的。
既然城里没有主事的人,那玩家可就上了啊!
“当务之急,是先安置好幸存者和伤员。”赵猫猫说,“地震之后还会有大大小小的余震,不能就这么待在废墟里,很有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得找个空旷的地方。”
“布达拉宫已经空了,可以安置一些人。”定埃增忙道。
赵猫猫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殿群,点头道,“可以,不过不能住在屋子里。幸好天气不冷,这两天应该也不会下雨,暂时先住在外面吧。不过布达拉宫应该装不下这么多人,即便装得下,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也不方便管理。还是得在城中各处另设安置点。”
定埃增低头想了想,立刻就列出了几个合适的地方,大都是寺庙。
赵猫猫将地点发出去,自然会有玩家引导幸存者前往。
安顿好人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这么多人所需的粮食、清水和伤药。
定埃增不由可惜道,“这些东西城中储存了不少,但这会儿恐怕都被搬空了。”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赵猫猫还是让玩家去查探了一番,然后带回了一个好消息。粮库确实被搬空了,但药材居然全都还在!
看来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
赵猫猫高兴了一瞬,又皱起眉头,“我们倒是能运来粮食和其他的物资,但就算是最近的队伍,赶过来也要两三天。”
逻些城里的总人口估计有三十万左右,这么多人,两三天要消耗的食物也不少。
定埃增迟疑片刻,便道,“可以先找城中贵族借用。”
赵猫猫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惊奇了,但还是欣然同意了这个提议,安排人去执行。
最后是人手问题,救援算是全部交给玩家了,但光是供给二三十万人的饭食,做饭的人就少不了,还得尽快搭建出一批临时厕所,另外还得有人负责看护伤员、调解矛盾之类的日常工作……总之,哪里都需要人。
好在这时,贝吉云丹那边传来好消息,他成功带回了上千名僧人,照顾伤者的工作可以不用操心了。
至于其他的事务,定埃增觉得,可以发动民众自己去做。
这个时代的官府,虽然也有赈灾的机制,但说实话,能做的十分有限,还是要靠灾民自己渡过难关,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赵猫猫想了想,觉得陡然遭逢大难,若是不给大家找点事做,闲着更容易出事,就同意了。
定埃增主动领了安抚灾民,挑选可用者并给他们安排工作的差事。
经过这一番梳理和安排,不到一天时间,逻些城便重新开始运转起来,虽然不能说井井有条,但也算是乱中有序。
……
这次的震源是逻些城,周围的城市只有震感,没什么损失。
逻些城外不少地方倒是同样地震了,不过托吐蕃牧民大都住在毡帐里的福,虽然损失了不少财物,但没什么人员伤亡。
所以救灾工作也主要集中在城里。
之后的两天,源源不断的玩家赶了过来,让赵猫猫的压力降低了很多。
有系统牌红名定位在,又有玩家不眠不休地投入到救援工作之中,在72小时的黄金期内,被埋在废墟中的人基本都被救上来了。
说来也令人唏嘘,很多人是因为不敢出门,才被困在了废墟中,但也正因为惊慌害怕,大部分人不是藏身床底,就是躲在角落,而这样的地方,在地震时都是最不容易倒塌的。
所以除了少部分位置不好,根本没等到玩家救援的,活下来的人比预料中的多。
而且大部分人的伤势都不算太严重,恢复之后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定埃增每天在几个安置点之间巡逻,给灾民们诵念佛经、讲佛经故事,引导着他们渐渐从苦难之中走出来,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两天后,雁来跟着第一批运送救灾物资的队伍抵达逻些城。
这批救灾物资大部分都是粮食,其实本来是运过来给玩家充当军粮的,现在只能先挪过来救灾。
另外,大唐各地的玩家,其实都根据现代救灾的经验,准备了各种灾区急需的物资,不过暂时没往这边运,都在等雁来赶到逻些城,开启复活点,然后直接传送过来。
雁来本来的打算,是自己独自进城,尽快开启复活点,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但是逻些城这边提前得到消息,不只是两位钵阐布和城中仅剩的部分官员和贵族主动前往城外迎接她,就连不少灾民都扶老携幼地来了。
短短两天时间,玩家在逻些城的声望值疯涨,连带着雁来这个“天神之女的化身”,也得到了城中所有百姓的崇敬。
雁来见状,只好主动露面。
好在定埃增他们也没搞什么复杂的仪式和典礼,双方寒暄过后,就簇拥着她进城。
灾民们自发地跟在了后面。
雁来迟疑了一下,也没有再避开,打算直接开启复活点。
灾难是会在每个亲历的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她曾经无数次在屏幕上看到过那样的痕迹,但这是头一回来到现场。
这里的人们需要粮食、物资和援助,但也需要安慰、希望和勇气。
本来复活点一般都是选在城市核心建筑——宫殿、府衙、城门——附近,方便玩家行动,但是考虑到玩家传送过来的物资要往各个安置点送,雁来就挑了城市中心的位置,去哪里都方便。
这里本来是一片民居,已经倾塌得差不多了,雁来站在废墟之上,因为被无数灾民注视着,竟第一次没有因为接下来的仪式而生出羞耻感,心中只有一片肃然。
在清光出现的时候,雁来甚至刻意多花了一些气运值,让那白色的清光能够扩散到整座城市。
根据她的经验,原著民们尤其喜欢这个光效,明明它除了好看没有任何用处,可是每一个被扫到的人,都坚信它具有疗愈甚至改造的作用,让他们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这里用,效果应该会更好。
……或者说是好过头了。
直到雁来结束仪式,匆匆离开了很久,跟过来、亲眼看到了这一幕的灾民们仍旧在原地长跪不起。
还是玩家开始传送各种物资,被他们挡住了去路,才被劝走。
但离开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们会拉住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宣讲自己刚才所见的神迹。
然后就发现,每个人都看到了。
但这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反而更让他们坚信,那是真正的神迹。
吐蕃因为赞普大力弘佛的缘故,宗教氛围比大唐更浓厚,几乎所有人都是信徒,这时候便自然地将雁来与他们听说的佛经故事中的菩萨、天女联系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些伤者,尽管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但他们还是被身上的伤势折磨得疲惫又憔悴,对于现状、对于未来,也比其他人更悲观。这样的人,对神迹的感受自然是更深刻。
他们声称自己因为那白光而得到了治疗,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伤势恢复速度真的大幅提升了。
其实这应该是因为精神上的创伤被抚慰,思想变得积极主动,身体自然也就受到了影响。
但所有人却都将之当成了白光有疗效的有力佐证。
他们还偷偷向玩家打听,那白光究竟是什么,听说是开启复活点才有的,顿时更加笃信。
这可是复活!那白光肯定妙用无穷,天兵能死而复生,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只不过他们都是肉身凡胎,所以白光不能让他们复活,但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小心听到了的雁来:“……”
你别说,这逻辑还真圆上了。
而对于这种逻辑自洽的理论,尤其还是自己推导出来的理论,人们往往是深信不疑的,哪怕是雁来这个当事人去解释说白光没有这种用处,估计也会有人嘀咕一句“你懂什么神迹”。
解释是没用的,雁来只能转头叮嘱张云敏,以后宣传的时候记得加上一条,只有官方正版才是真正的神迹,任何非正规渠道都是假冒伪劣和诈骗,要第一时间举报给天兵。
……
城市重建,是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作。
好在这回的救灾物资之中,有大量的制式帐篷,而吐蕃人本来就习惯了住帐篷,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后续的援建工作,玩家肯定也会参与进来,入冬之前肯定能将房子重新修好。
不过当下,除了救灾工作之外,这场延续了数月的吐蕃战事也该收尾了。
所以在逻些城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许多玩家就暂时离开了这里,前去追击那支逃走的军队。
目前看来,这支队伍是一路往西北退的,很有可能像甲央说的那样,想要直接离开吐蕃本土,前往群山之中的附属国,甚至跑到更远的地方。
一般来说,远遁千里的策略是很有用的,可惜他们遇上了玩家。
玩家主力从逻些城这边追击的同时,也有不少人直接传送到葱岭,打算从那边包抄过来。
为此大家还特意放慢了速度,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安心逃到目的地去——这些吐蕃的附属国看起来都挺不错的嘛,竟然敢窝藏吐蕃叛逆,玩家必须要跟他们讲讲道理。
怀着这样的心理,玩家当然是不疾不徐,甚至一边追,一边还能腾出手来,全面收编吐蕃本土的其他城市和地区。
雁来也不在逻些城,不过她没有跟玩家一起行动,而是按照郝主任她们给的计划,前往藏区的主要城市开启复活点,方便玩家的后续工作。
跟来的时候相比,她走得很低调。
因为雁来有点担心,万一自己的行踪泄露,搞不好会有一些吐蕃民众,就跟朝圣似的,自己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就是为了蹭一蹭开复活点时的白光。
真要是出现那种情况,她还得花费额外的气运值,想办法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白光特效关掉。
但雁来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她如此小心,反而将神秘感拉满,让所有人更加笃信无疑。
毕竟在民众们熟知的佛经故事之中,佛和菩萨都会经历千百世的历练,而在这些历练之中,有不少就是隐藏身份,只在有人受苦受难的关键时刻,才会显露手段。
而她隐藏行踪的行为,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很多不知真假的传说,每个地方都坚信她曾经来过,只是无人知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雁来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将复活点开得差不多。
而这个时候,玩家的追击也终于有了结果。
他们一路控制着进度,一直追到中亚,才终于堵住了那支已经减员到只剩下不到千人的队伍。
当然了,沿路上的国家,现在都已经是大唐的属国了。
其实按照玩家的想法,直接像安西四镇那样,在保留当地王族制度和地方特色的同时,也将之纳入大唐的国土范围,只最好的。
但谁让这些小国都太懂生存之道了呢?
玩家还没动手,他们就主动开了城门,滑跪到底。
那就没办法了,希望他们将来看到旁边的吐蕃的发展速度,不会后悔。
总之,在抓住了硕果仅存的那位忠诚派的将军,并且解救出了他们扶持的傀儡赞普热巴坚之后,这场对吐蕃的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而雁来和玩家也可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了。
雁来回到长安,才发现自己出差这段时间,南诏国主还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听到了天兵要进攻吐蕃的消息,不知道需不需要南诏国出一支兵马,与他们合攻?
从吐蕃出兵,到玩家应战,再到南诏国听到消息,将国书送到长安来,两三个月的时间已经不算慢了。
但那位南诏国主显然还是低估了玩家的效率。
要不是中间拖延了不少时间,这一仗根本打不了这么久。
等这个消息传回去,南诏那边估计要日夜不安了。毕竟连回鹘和吐蕃都已经被并入大唐的国土,剩下那些小国很难不生出危机感。
对雁来而言,吐蕃之战已经结束,该考虑别的了。
但是对朝堂上的大臣们而言,战争结束,才是一切的开始。
上回的灭国之战,雁来给自己弄了个回鹘可汗来当,这一回灭掉了吐蕃,她已经是大唐的摄政王了,肯定不可能再去兼任吐蕃赞普,所以朝廷给她的封赏,至少也要与此相当。
但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