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害怕
时候不早, 一行人在山间赏景上香后,稍作休整,便原路返回, 踏着石阶下山。
山路崎岖陡峭, 每一级石阶的高度亦不相同,月芙上山时已经有些累了, 原本歇息一阵后,以为体力已然恢复,可沿着石阶走了没几步, 便感到双腿有些发软。
前面的徐夫人等虽年岁比她长, 但因早熟悉了这里的地势,反倒不见疲态。
一直闹腾不已的宽儿也累了,被他父亲抱着下山。
月芙落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往下行,生怕一不小心腿软栽跟头。
同行的都是过来人, 见她走得累, 却并未主动上前问候, 只是加快脚步, 特意让赵恒也走在后面。
蜿蜒的山道上,只有月芙与赵恒两个远远地走在后面。
赵恒肃着脸,一声不响地放慢脚步,走在月芙的身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条靠着月芙那边的胳膊则自然地垂在身侧。
月芙看见了他有意无意的小动作,正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借力, 可转念一想, 又克制住动作, 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依旧吃力地提着裙摆自己走。
赵恒等了片刻,没等来期待中的依赖,不禁用余光偷偷看她好几眼。
月芙皆装作没发现的样子,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慢慢走。
赵恒没法,挣扎片刻,只得轻咳一声,主动拉起她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间,煞有介事道:“这样走快些,别落后太多。”
月芙忍住溢到唇边的笑,抱住他的胳膊,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双腿果然轻松了许多。
赵恒的脊背挺得笔直,努力压平的嘴角闪过若有似无的笑,连看向前方道路的眼眸都显得得意非凡。
两人的脚步加快了些,行过一道弯路,便看见走在前面的几人。
宽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两条短短的小胳膊向下垂落,摇摇晃晃,像牧民们抱在怀里的小羊羔。迷迷糊糊之间,他睡醒了,睁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看到跟在后面的两人。
“阿娘,沈夫人和殿下靠在一起了!”
孩童说话,口无遮拦,嗓音也一点没有收敛,刘夫人忙笑着拍拍儿子的后背,叮嘱道:“好了,别看了。”
说完,几个大人却都没忍住,飞快地朝后面看一眼,再偷偷抿唇轻笑。
这话不但让前面的人听见了,连后面的赵恒和月芙二人也听见了。
月芙忍不住“呀”一声,触及刘夫人等的目光时,脸颊发烫,下意识就松开手站直身子,恨不能将离赵恒远远的。
赵恒的脸上也有几分羞意,在月芙松开手时,甚至还感到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又忽然觉得不是滋味。
和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处,何须避讳?
他轻咳一声,深呼吸一次,干脆大步跨下两级台阶,在她面前半蹲下,拍拍自己的后背,道:“上来,我背你下去。”
月芙一时惊呆了,睁大眼睛,瞪着他宽阔的后背,没有动弹。
她总觉得,在男女感情上,自己比赵恒更大胆,今日好像有些反了。
“郎君,还有人在呢。”她小声提醒。
赵恒却不为所动:“你怕什么?”
月芙又呆了一呆,随即不再多想,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颈。
赵恒稳稳当当站起来,背着她一路下山。
她生得娇小,软软地趴在背后,没几分重量。他并不觉得累,可私心里又不想走得太快,便刻意放慢脚步,惹得月芙有些担心:“郎君,我自己能走的,别太累了。”
赵恒心里觉得好笑,不禁拍拍她的后腰,道:“平日军中操练,身上戴的沙袋可都比你重些呢,这点路,不算什么。”
月芙这才放下心来,因心里有些高兴,于是偷偷凑到他的耳边,在他耳畔飞快地吻了一下。
赵恒脚步一顿,从被吻过的耳畔开始,脸腾的一下红了,随后轻咳一声,立即加快脚步朝山下行去。
两人到底脸皮薄了些,不敢直接这么背着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于是在即将到山脚处的最后一个拐角停下。
月芙重新站直,也不挽着他,与他隔了半臂距离,并肩过去。
宽儿已经恢复活泼好动的样子,仰着脑袋看看两人,张口又要说话,可想起方才母亲的叮嘱,又将话咽了回去,哒哒哒跑到月芙的身边,拉拉她的手,道:“夫人累了吗?”
月芙被这孩子问得又要脸红,幸好有帷帽遮着,连忙严肃地答:“方才有些累,现下已经好了。”
一行人骑马回城,临分别的时候,徐夫人悄悄在月芙的耳边说:“王妃与殿下的感情如此融洽,真让人羡慕,下一次,我可不敢与王妃和殿下同行了,免得打搅你们。”
月芙这一路的几乎没停过脸红。
等到了夜里,赵恒从书房回来的时候,就见月芙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一双白白嫩嫩的裸足放在桂娘的膝上。
桂娘伸手按她的足底,将她按得咯咯直笑,上半身软倒在被衾之间,不住地扭来扭去,身上的纱衣被扭得有些松,露出胸前的一片白嫩肌肤。
赵恒不禁有些失神,在门口站了一站,直到感觉到身后又凉飕飕的夜风,才回过神来,让桂娘下去,关上门后,自己坐到床边,问:“这是在做什么?”
月芙方才笑得肚子疼,眼角也噙着泪珠,晶亮亮颤巍巍地,从被衾间费力地爬起来,靠在他的肩上,晃晃两只裸足,道:“桂娘说,要替我捏捏脚底,免得明日走不动路。”
赵恒的目光跟着落在她的玉足上。
脚踝纤细,脚趾圆润,骨节分明,形态优美。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默不作声地捧起她的一双小腿,搁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按揉。
“咦,怎么不是按脚底?”
他抿唇轻笑,耐心解释:“走多了路,双腿比足底更易酸痛。”
月芙点头,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赵恒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按揉她小腿的动作不变,俯低脑袋去吻她的发际。
“今日刘夫人说,你若做了母亲,定十分会哄孩子。”
“嗯?”月芙仰起脸,恰好被他含住唇,于是吊着他的肩膀吻了片刻,直到眼神变得迷离,才被放开,“郎君想要孩子了吗?”
白日在天梯山时,他也说了这话,月芙记在心里,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便觉得他应当是这个意思。
赵恒放开她的双腿,侧身让她平躺下,覆身上去,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吻着她的鼻尖,含糊道:“嗯。早一些生,身子恢复得好。”
月芙没说话,微微移开脸,没让他继续亲。
赵恒察觉她情绪的波动,不禁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问:“怎么了?”
月芙不想藏着自己的心思,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罢了。”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也不管自己的难耐,先翻过身在一旁躺了一会儿,平复心绪后,重新搂着她,问:“为何害怕?”
月芙咬着下唇,钻进他的怀里,先是摇头,随后才慢慢道:“我偶尔会想起母亲。我没见过她,不过,知道她是生我时难产,没几日便去了。”
难产,许多女子都过不了的一关。
提到此事,赵恒也沉默了。他的母亲,亦是难产而亡。他方才说要早些生,就是想起母亲生阿兄和阿姊时,都安然无恙。
“先前我才嫁给杜燕则的时候,本也怀过一胎。只是,那时他母亲赵夫人对我颇有不满,即便知晓我有了身孕,也日日要我清早过去请安。那时我初入杜家,见长辈如此苛刻,心中惶惶不安,无人安慰,不出几日,跌了一跤,孩子便没了。后来……倒没再有过消息。”
头一年,才滑胎的时候,她心中着急,寻了大夫诊脉开药,日日如饮水一般将药灌下去,只盼能在怀一胎,讨得赵夫人的欢心。
只是,虽然大夫说过,她的身子已无碍,却再也没怀过。后来,她也想通了,赵夫人厌恶她,与有没有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杜燕则不缺能替他生孩子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对怀妊生育便莫名有了几分抗拒。
赵恒不大会安慰人,只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好半晌,才道:“那咱们不生也好。”
遇见她之前,他甚至有过这辈子没有子女的念头。若像最初回长安前想的那般,娶了她妹妹沈月蓉,这时候守在凉州的,一定只有他一个人。
他只是个亲王,赵家宗族支系庞大,用不着他来传宗接代,也不是非得要孩子。
月芙听了这话,却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的后背,闷声道:“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现在有些害怕,若真有了,我当然觉得欢喜。”
今日见宽儿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她也颇受感染,想着以后家里要是能多一个小人儿,会热闹许多。
赵恒叹一口气,应一声“好”,这一晚上到底规规矩矩睡了,什么也没做。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过得平淡如水。
赵恒还是时常陪月芙骑马,教她如何喂养、清洗寻日,有时带着她行在城中,也教她辨认往来的属于不同民族的人。
如今,月芙已渐渐学会分别好几种人了,身披单肩衣袍或衣饰色彩格外绚丽,高鼻深目的,是西域人;不论男女,皆长发披散的,是河西羌人……
她亦发现,只要寻对了时候,城中的集市上的确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里,以物易物是常事,有经过的西域商人在此停留,也常能淘到不可多得的物件。
这一日,恰闻有一队从波斯来的商人在城中停留,带来许多编织得十分绚丽的地毯与罕见的宝石,月芙便邀徐夫人一道去集市上看一看。
不论男女,天□□美。徐夫人年近四十,提起珍宝首饰,依然高兴不已。
集市上拥挤,月芙带来两名侍卫,命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则与徐夫人一道行到那几名波斯商人所在的地方,仔细看他们带来的货物。
一块块大小不一,用金线绣满各种绚丽花纹的地毯被悬在木架上,看得人眼花缭乱;木架之下,一个个珍宝匣中,亦摆了各色宝石,赤红、碧翠、靛蓝、黛紫,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种形状如豆,白中泛黄的稀有香料。
月芙与徐夫人不约而同地将帷帽掀开,预备买些回去。
几名波斯商人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她二人身份不凡,立刻用格外生涩的汉话道:“二位娘子,请随意挑选。”
月芙想着家中赵恒一把刀的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碰撞时开裂了,便拾起一块靛蓝的宝石,放在手心里端详。
其中一名商人立刻要上前向她兜售。
只是,他还未开口,身后便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伴随着放肆的呼喝声与口哨声。
一群皮肤黝黑、长发飘飘的年轻男子不顾集市上往来的众多行人,大笑着奔驰而近,引起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为首的那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雄壮,眼神锋利,仿佛天上的猎鹰,蓄势待发,随时找寻猎物。
他身后跟着的大约都是他的仆人,个个背着弓箭,有几个的马上还吊着血淋淋的羊。
“让开!”几名仆从用大喝一声,吓得围在波斯商人们附近的人们纷纷退开。
月芙皱了皱眉,不想生事,便先放下手中那块靛蓝的宝石,与徐夫人一道要往后退。
这时,那名为首的男子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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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羌人
披散的长发, 黝黑的皮肤,还有厚重的毛毡,月芙一下就认出来, 这应当是聚居在凉州附近的河西羌人。
看这名年轻男子身上那件毛毡的精美繁复, 应当是羌人部落中的贵族。
只是,他看过来的眼神, 实在令人不适,好像天上的猎鹰偶然间发现猎物一般,带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
月芙忍不住皱眉, 将还掀着的帷帽放下, 遮住面孔,隔开他的视线,又往人群里退了两步。
可那年轻人身边的同行者们已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她, 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凉州城里何时来了这样标致的美人,咱们竟都不知道!”
有两个人挥着马鞭, 坐在马上嬉笑, 一边说着生涩的汉话, 仿佛故意要让众人听懂一般, 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月芙,将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退散,恨不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招惹这些羌人。
羌人世代居于北方广袤的草原、山川之间,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几经迁徙、分化,有许多已与中原汉人融为一体。而留在塞外的羌人, 或迁至吐蕃、吐谷浑等地, 仅余下一两支部落, 还在凉州一带。
他们居无定所,以放牧、打猎为生,虽每一代部落首领皆受大魏朝廷的册封,但他们却并不完全算大魏的子民。
为首的那名男子驾着马走近些,微微俯下身,伸出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想用鞭梢将月芙的帷帽掀开。
月芙连连后退,原本隐在人群中的两名随行护卫也立刻冲上来挡在她身前,大喝道:“放肆!”
那十几个羌人见势立刻围上前来,一副毫不畏惧、蓄势待发的样子。
徐夫人站在月芙的身边,隔着帷帽冲她低语:“这是羌人部族首领零昌的幼子昌合。他们还不认得你,又向来谁也不怕,小心些。”
如今在凉州附近的这一支西羌部族亦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他们依然会在每年秋收之际入城劫掠,丝毫未将州府官兵放在眼里,百姓们皆苦不堪言。
直到近几年,苏仁方还是凉州都督时,几次出兵,将他们赶至祁连山一带,不敢再轻举妄动后,又派人多番交涉,约好每年丰收之际,允许羌人以牛羊换粮食,这暂时才将其安抚住。
徐夫人说完,将月芙往身后挡了挡,站在两名侍卫的身边,略掀开帷帽,笑吟吟地望向几人,道:“几位郎君,这里是市集,人来人往,容易生事,还请少安毋躁。”
十几个年轻人望着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这样的反应令两名挡在前面的侍卫越发警惕起来。
倒是那个叫昌合的年轻人,目光在徐夫人脸上停留一瞬,认出了她的身份:“原来是郑承瑜的夫人。”
他的嗓音有些粗粝,一口汉话虽算不上字正腔圆,却比身边的其他人好上许多。
“那这一位,应该是才来不久的都督夫人了吧。”他重新看向已经放下帷帽的月芙,眼神里一点没有敬畏的意思,反而多了一层阴森的冷意。
徐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冷下来,却并没有退却。月芙也没有出声理会。
两方对峙片刻,最终,昌合忽然冷笑一声,冲身边的人挥手,带着一群人转身,行到卖布匹的地方,丢下几头血淋淋的羊后,也不待商贩反应,直接将几十匹上好的布料统统卷走。
宛如一阵狂风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草木枯萎。
集市上的百姓与商贩都受到惊吓,纷纷收拾东西,快步离开,有好几个嘴里都念念有词道:“羌戎来了,快走吧!”
月芙也没了心情,同徐夫人一道骑马离开。回府之前,又派了一名侍卫赶去州府衙署,将方才集市上的事告诉赵恒。
那几人虽离开了,可谁知他们还会不会回来?集市上人来人往,可不能让百姓们受累。
……
这日,赵恒回来得比平日都早。
一进院中,他就大步奔到屋门外,见里面的人好好的,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郎君别急。”月芙知晓他担心,先从榻上起来,提着裙裾原地转了一圈,笑道,“我没事,他们只抢了些布匹。”
说是“抢”,也不尽然,好歹是用两头羊换的。
“只是我本来想给郎君买一块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后来也未买成。”
赵恒哪还管得了宝石,直接将她抱起来在榻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发丝,道:“没买到就算了。我后来派了一队人到集市上守着,他们没再去。”
“那就好。”月芙也彻底安下心来,“我听徐夫人说,羌民这两年已不大到城中来闹事了,怎今日又来了?而且……那位叫昌合的首领之子,似乎并不畏惧州府的官员。”
她想起昌合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觉得有些不适。
赵恒的脸色忽地沉下来,冷声道:“他们安稳了两年,现下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前年,我在凉州时,曾跟着苏将军一起带兵驱赶过他们,昌合的兄长昌义就被我的箭射伤,后来落下残疾,因不堪耻辱,自尽而亡。他因此耿耿于怀,对我,对州府的所有官员都怀恨在心,他父亲零昌识大局,才将他压住了。”
他解释了与羌人之间的恩怨,却并没有说为何他们今日会忽然出现在集市。
实则接到消息后,他就心生疑虑,当即让杨松私下问过郑承瑜等衙署中当值的官员,这才知道,今日一早,贺延讷曾派人去过羌人部落聚居之处。
说了什么,无人知晓。通常,羌人有异动时,皆是想向州府要更多粮食布匹。但只觉告诉他,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往后出去时,多带两名护卫,我也会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你的。羌人部落那边,我会让人去看看情况。”赵恒想了想,没将事情告诉她,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
月芙认真地点头答应。
眼看战事将起,这时候可不能再和羌人之间起冲突。这些道理,她都懂的。
两人都没再提集市上的事。
到了第二天,月芙已不惦记着昨日要买的宝石了,可那几名波斯商人却亲自将所有货物送到都督府中,呈至她的面前,供她随意挑选。
原来是赵恒派人去请来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身为男子,赵恒大约无法理解,要买这些饰物,唯有在集市上才觉得应景,送到府中来,反而没了平日那样仔细挑选的兴致。
不过,是他的一片用心,她心里甜滋滋的,还是将昨日那块宝石买了下来,想了想,又挑了些波斯想香料和一只镶了玛瑙的多宝盒,将那只多宝盒当作谢礼,送去徐夫人的府上。
接下来好几日,她都没再到集市上去,只在自家府邸,或是徐夫人、刘夫人等的府邸之间走动。
只是,这种风平浪静很快就被打破。
赵恒的预感也没错。十日后,他试图派人前往羌人聚居处向首领零昌交涉。
然而,零昌却将人直接驱赶出来,半点余地也未留,甚至隔了一日的夜里,就直接带了四百名勇猛的骑兵,闯入城外的几处村落,将附近的农户洗劫一空。
侵袭来得猝不及防,百姓无辜受累。
赵恒大怒,连夜赶往衙署,以郑承瑜为先锋,命其点兵出发,务必追上他们。
羌人游猎为生,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因此人人骁勇,面对大魏边军,丝毫没有退却。
好在,大魏的边军长年操练,与羌人交战的经历更是数不胜数。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行动整齐迅速,又在人数上占优,很快便压制住对手,一路追击至聚落附近。
而州府衙署中,赵恒与余下的十几名将领连夜商讨,终于决定,为防后患,即刻发兵压至羌人部落,借着先锋队伍取得的优势,直接将其包围。
……
府邸中,月芙自后半夜赵恒被忽然叫走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干脆将屋里的灯点燃,一个人披着件外袍,坐在榻边等消息。
桂娘和素秋来看了她两回,本想劝她别累着了,可想到她与赵恒如今感情极好,便暂且由着她去了。
一直到临近天亮的时候,州府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要带兵出征。
月芙一时有些懵。
她知道边塞的日子必然时有战火,也知道他身为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必免不了沙场征战,更知道近来本就是在等一场大战。
只是,大战未至,别处却起了战火,哪怕对习惯了四处征战的将士们来说,这回只是小打小闹,月芙依然感到这一切太过猝不及防。
不过,她只是略微怔愣一下,便从容地让前来报信的护卫下去,自己则转身进屋,开始替赵恒收拾东西。
要行军赶路,自然不能带许多行囊。赵恒早已出征过多次,府中常备了一套行军时的衣物、水囊等物,月芙前几日才见过,很快就将东西找出来整理妥当。
她心里有些惶然,眼眶发酸,却一点也不想落泪,只是呆呆望着叠在最上面的一件银甲。
临近辰时,她亲自捧着扎好的布囊,要交给侍卫送去衙署,一踏出屋门,却见素秋急匆匆奔过来道:“娘子,殿下回来了!”
月芙的心口一颤,捧着布囊的手也有些不稳,连忙朝院外看去。
清晨的日光里,赵恒一脸严肃地快步进来,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夜里的寒霜,微微泛着灰白。
月芙眼底的酸意更甚,将手里的东西交给素秋,也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
两人在庭中相遇,她想也没想,就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进去,闷声道:“郎君,行囊我都收拾好了。你也不必特意赶回来的,我正要让人给你送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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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交涉
赵恒原本无比肃穆的脸庞顿时多了柔软的线条。
“我回来看看你。”他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妻子, 低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面庞,待目光触及她眼底淡淡的青痕时, 不禁叹了口气, 问:“等了一夜吗?”
“嗯。”月芙也不隐瞒,诚实地点头, 柔柔道,“郎君没消息,我也睡不着。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过半个时辰就走。”赵恒干脆将她抱起来进屋, 搂着她在榻上躺下, 道,“睡一会儿吧。”
“郎君会有危险吗?”月芙闭了闭眼,有点不放心, 虽然知晓上阵杀敌不该畏惧,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这还是咱们成婚后的第一次呢, 我还没缓过神来……”
事关军情, 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也不能完全透露。赵恒想了想,摇头:“不会有事,零昌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只是受人挑拨,我只是为了找机会与他当面谈判罢了,不会有危险。”
月芙听到这话,心中顿觉安慰许多, 不再追问, 抱着他一道睡过去。
两人皆是一夜未眠, 尽管只有半个时辰,依然睡得极沉,等被下人叫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
月芙没了先前的惶惶不安,变得镇定自若,给赵恒换了身衣服后,将备好的布囊交给他,肃然道:“郎君,你去吧,我在家中等着。”
赵恒慢慢笑了,仿佛只是平日出门去衙署,去去就回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转身离去,骑马赶往军营。
城门处,一支万人的精良部队已集结完毕,原地待命。等他一到,迅速整装,朝羌人部落聚居的地方行进。
因着昨夜的那一场袭击,将士们皆愤怒不已,加之又是赵恒任都督后的第一次交战,他亲自上阵,越发令众人士气十足。
众人一鼓作气,挺进至羌人所居之处,途中两次遇见郑承瑜派来报信的探子,称已生擒昨夜带人洗劫农户的羌人少主昌合及其手下三十五人,正等发落。
赵恒下令让郑承瑜先将人牢牢看住,自己则将一万精兵分成三路,从三面包抄,对羌人部落形成合围之势。
马蹄声无法完全掩盖,羌人又一向以马为伴,对马蹄声十分敏感,很快就发现了从三个方向奔涌而来的大魏将士。
然而,此时再跑,已然来不及,青壮男子尚能上马飞奔,余下的老弱妇孺则无处可去。
毡帐之间,顿时乱作一片,羌民们奔跑、惊叫、哭泣,不知该走该留。
守在外侧的强壮汉子们已经同大魏的士兵们激烈地打斗起来,令场面越发混乱。
赵恒坐在马上,跨下的马因兴奋而不住地左右走动,跟随而来的副将上前询问:“殿下,咱们是否要将余下的一边也封住,防止他们逃走?”
此时已近傍晚,晚霞灿烂浓烈。赵恒举目四望,将处于包围之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最后才将目光落到最中心那一座最大的毡帐之上。
“不必,要逃也是那些无辜的妇孺,零昌若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此刻就该出来了。”
说完,他想了想,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顿时,护在前方的几十名骑兵便整齐地让开一条道路,而原本正与羌民交战的将士们也几乎同时停止动作,顺从地退后。
他催动马儿穿至最前方,对着被羌民们护在中间的那顶毡帐,大声喝道:“西平伯零昌,吾乃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赵恒,前日,吾派使者前来,欲与尔等交涉往来事宜,却遭驱逐,尔等更于昨日夜间,突然袭击我大魏无辜的边地百姓!如此无耻之事,我大魏岂能容忍!然吾念及尔等恐受人蒙蔽,遂今日亲自引兵前来,若尔等尚存议和之心,不愿无辜百姓遭罪,便即刻出来!否则,莫怪我等不留情面!”
“西平伯”乃是大魏赐予西羌首领零昌的爵位。
一番话喝出,附近的羌民皆呆了一呆。
副将踟蹰着,有心提醒:“殿下,是否要提醒他们,他们的少主昌合还在咱们的手上呢?”
赵恒又是摇头:“他们是以战死为荣的民族,可不会因为少主被挟持便有所忌惮,当众喊出来,恐怕更激得他们要鱼死网破。”
他说着,便开始紧紧盯着毡帐,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儿,毡帐果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来,周围的羌民们登时静下来,纷纷用企盼的目光看过去。
他便是西羌部族的首领零昌。
“是否议和,暂且不论,我分明听说,你这新都督上任,为争功绩,不顾过去定下的约定,要将我们的部族赶回祁连山去!”
零昌身披厚重毛毡,满脸怒容,身形笔直地立在中央,顿时令他的部民们重拾士气,一个个拿起手边衬手的武器,警惕地看着大魏将士们。
“你莫欺我势单力薄,我西羌勇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大魏将士见状,也纷纷做出随时迎战的姿态。
赵恒听了他的话,却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想必是贺延讷命人到零昌父子耳边散步谣言,这才引起昨夜的纷乱。
他想了想,从马上翻身下来,径直穿过人群,丝毫不惧羌民们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指向他的尖刀利器,在零昌的面前站定:“零昌首领,你还未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吗?有人在你们的面前恶意造谣,为的就是引起你我的争端。苍天可鉴,我从不曾有过说过那样的话。你我何不令众人暂时放下兵器,好好商谈一番?”
零昌眼神阴沉地打量着眼前毫不畏惧的年轻人,很快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年轻的汉人,马上一箭,精准地射穿了他最心爱的长子的后背。
分明有本事直穿心口,却留了一丝情面。
伤不致命,是他的儿子心高气傲,无法忍受被一名如此年轻的汉人打败,甚至最后的那一点留情,更让他感到被狠狠地羞辱了。
他的儿子因此难以释怀,最后郁郁而亡。
儿子的死,仔细说来,与赵恒无关,但身为父亲,他无法做到完全心平气和。
只是,过去的恩怨已无关紧要,他身后数万部民正等着他们的决定。
“进来吧。”他朝一旁让出半个身子,示意赵恒可以进入他的毡帐,然而,当后面不远处的大魏将士也要跟上来时,他却一挥手,命人拦住他们,“只许一人入内。”
“殿下!”身后的副将立刻紧张起来。
赵恒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们站在原地不动,独自一人跟着零昌等人进了毡帐。
毡帐中设了两张供人坐下歇息的毛毡,十几名身强力壮、面目凶悍、虎视眈眈的羌民汉子站在零昌一边,赵恒一个人在他们对面几步外的那块毛毡边坐下。
“我听闻,前日曾有几名从州府来的人,同零昌首领私下有过交涉。”
“哼!”提起此事,零昌尚未发话,他身后一人便已经怒气冲冲地抢话,“那几人态度猖狂,不但大肆嘲讽首领,还扬言很快就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将我们统统赶回祁连山去!”
“欺人太甚!”
“我们可不是狼嘴里的羊,不懂反抗!”
十几人皆七嘴八舌,愤愤不平。
“那些人并非我所派,他们的话,也俱是无稽之谈,西平伯乃朝廷所封,既受朝廷册封,便算大魏臣民,断无拿臣民邀功的道理。”赵恒冷静地解释其中的道理。
“你如何证明?”
“是啊,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句话显然不足以让他们相信,赵恒不见慌乱,在他们情绪逐渐激动时,忽然从毛毡上站起身,肃然道:“如今吐谷浑已有异动,我再蠢笨,也不会在这时候再起争端。零昌首领,你说呢?”
此话一出,零昌的脸色顿时变沉,他身后的那十几人也渐渐噤声。吐谷浑与如今的西羌部族之间,纷争已久。
原本的西羌部族比如今要多数倍的人口,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吐谷浑屡次想吞并他们,他们被夹在几方之间,艰难求生。
若凉州真有战事爆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此话当真?”零昌眯了眯眼,问。
“真与不真,不久即见分晓。”
零昌沉默片刻,慢慢道:“那我便信你一次。我会约束我的部民,至于你们——牛羊换粮食,一切照旧。”
这也是赵恒要的结果,他自然同意。
谈妥之后,零昌望着他沉静清醒的样子,目光里不禁带了几分忌惮和敬佩。二十出头的年纪,担着都督与节度使之职,能临危不乱,可见并不简单,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昨晚的事,我们亦有错。他们去时,我特意叮嘱过,不得伤害普通百姓,的想来仓促之间,总有遗漏之处。好在今年的牛羊膘肥体壮,我会让部民们将最好的都送给你们。”
赵恒略微颔首表达敬意,上马之前,又说:“少主昌合已被我的部下郑将军擒住,我即刻命他们将人放回。”
话才说完,远处便出现一名骑兵疾奔而来,在外围停下,边跑边喊:“殿下,郑将军送来消息,因一时不察,昌合率手下三十人逃走,看方向,已经往城池的方向去了!郑将军命我二人前来报信,将军已带人去追,待事毕定会亲自向殿下请罪!”
赵恒拉着缰绳的手顿时收紧,零昌亦变了脸色:“这孩子,如此冲动!”
昌合对长兄的死耿耿于怀,他十分清楚,从郑承瑜手中逃脱后不回此处,反而往凉州城去,显然是一时意气,要报复以泄恨。
赵恒当即示意众人立刻上马,要往城中赶去,零昌亦不敢怠慢,叫上十几人,也跟着策马追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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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端倪
凉州城中, 自赵恒离开后,留在州府的几名官员便开始带着官兵打开一处城门,将夜间受到侵扰的农户们一个个都接入城中, 暂时安置。
午后, 月芙便接到徐夫人的邀请,一道前往敞开的城门处, 安抚受难的民众。
这是凉州一带的惯例,军民一心,她身为都督夫人, 理当亲自出面。虽然赵恒不曾要求过, 但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无动于衷。
除了徐夫人,刘夫人等另外两位官员之妻亦来了。几人带着各自府中的侍女, 守在城门外一处接应迁徙百姓的地方,为受了伤, 或是行动不便的妇人们提供帮助。
原本官兵皆是男子, 面对老弱妇孺, 始终有所不便, 多了她们出力,这才方便许多。
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妇人忍受不住从城外步行至城中的路途,亦有怀着身孕的妇人,挺着肚子忍着饥渴,艰难行进。
月芙看得心中酸楚,干脆让府上的车夫将她的马车赶来,一趟一趟把这些妇人接进城去, 自己则带着素秋和桂娘等留在城外暂时搭建的凉棚下, 让行动不便的妇人们在此暂歇, 将充饥解渴用的干粮与清水发放下去。
为了方便些,她特意穿了一身骑马时用的束脚窄袖胡服,连帷帽也不戴了,凡事与侍女们一样,亲力亲为,见到有妇人的衣衫破损,还会亲自取了衣裳来替她们披上。
已是秋日,空气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月芙霜白的脸上却染了一层浅浅的粉晕,额角也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妪见她一刻不停歇,原本因被羌民洗劫一空而愁苦不已的心情得到不少安慰。她轻咳两声,冲月芙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贵人如此耐心善良,实在令我们担待不起了。您快来坐下吧,否则,我们都不敢歇息了。”
“是啊,能有一处暂时遮风蔽日的地方,我们已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劳烦夫人?”
“我看夫人已在这儿忙碌了整整半日,快歇歇吧!”
周遭的其他妇人纷纷附和。
凉州一带的汉人民风淳朴,因城池不大的缘故,官民之间联系紧密,没有外敌来犯,皆是凉州军挡在最前面,因而百姓对州府的官员和驻守的将士们皆十分感念,连带着对月芙等人亦心怀感激。
眼看众人皆劝,月芙也不多坚持,朝道上看了一眼,见暂无人再来,便擦了擦额角,和妇人们坐在一起,说起家常。
她们就坐在入城的那条阔道的一侧,能将往来的人群车马看得一清二楚。
因昨夜的那场突袭,其余城门都暂时关闭,只有这一处开着,小小的孤城竟也显得人来人往。
月芙在凉棚下坐了片刻,时不时看着经过的行人。
自赵恒教会她分别不同的人之后,她也开始在不经意间注意身边的人。
在一队结伴入城的农户之间,有七八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他们虽与农户们一样,穿着最简单朴素的裋褐,可他们的面容之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感。
月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裋褐虽看起来与其他人一样,沾染着尘土和水渍,可布料上的褶皱却很少。更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戴着毡帽。
河西气候干燥寒冷,百姓戴毡帽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他们的毡帽看起来和其他农户们会戴的看起来有些不同。
月芙不禁有些出神,又连看了那些人好几眼。
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有一瞬间的对视。
就是这一瞬间里,她忽然发现了不同在哪里。
昨夜受侵扰的几个村庄皆是汉人聚居的地方。汉人蓄发,若戴毡帽,便会将长发盘于头顶,毡帽自然会显得有些高,且行动之间,亦能隐约看到底下乌黑的发丝。
而这十几人的毡帽底下,似乎见不到盘发的痕迹。
月芙立刻移开视线,不与那人对视,可心里却一下子警惕起来。
什么人会用毡帽掩盖没有头发的事实?
她很快就想到居住在西面高原之上的吐蕃人,而赵恒曾说过,虎视眈眈的吐谷浑人很可能已经联合了势力庞大的吐谷浑人,随时来犯。
这时候,有乔装打扮的吐蕃人要进城,很可能目的不纯。
她沉吟片刻,等方才那人不再注意她时,猛地站起来,召来一名随身的侍卫,低声吩咐:“让城门守将查查那几人身上是否有通关文牒,不论有没有,都要试图让他们开口说话,看看是不是吐蕃人。若是,不要声张,立刻将人拿下。”
侍卫应“喏”,旋即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之间,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正逐渐靠近。
往来的士兵纷纷驻足,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回望。
那是一个大约三四十人的队伍,个个披着毛毡,身形壮硕有力,看来像羌民,可他们都束着头发,一时令人难以分辨。
士兵们紧张地观望,一时不知该不该立刻出手,就这片刻的工夫,那几十人已经奔至近前。
有一名正在迁徙的百姓呆怔片刻,忽然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登时大惊失色,猛地跌坐在地上,大喊道:“是羌人!羌人杀回来了!”
一语宛如平地惊雷,将周遭的百姓们吓得六神无主,一面尖叫,一面四面奔逃。
尽管附近的大魏将士数倍于那三四十名孤身闯来的羌人,众人依然害怕不已,可见昨夜的那一次突袭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伤害。
月芙本站在凉棚底下,此时身边的妇人们也已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要往哪里躲。
她不禁握紧双拳,扬声喝道:“莫慌!此乃凉州城外,守军无数,区区数十羌戎,何足畏为惧!”
其实,此刻她亦不清楚,这几十人的身后是否还更多援兵,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周围的百姓。
众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禁稍稍回神,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已有近百名士兵从各个方向奔去,暂时阻挡住羌人的靠近,这才略微安心。
留在城中负责护卫的杨松趁机上马,一面挥动手中的旗帜,向四周守卫的官兵传递命令,一面冲百姓们大喊:“莫慌!立刻随指引入城!”
身边已有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列成几队,带着滞留在外的百姓快速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素秋也赶紧回到月芙的身边,要扶着她上马车。
可身边的这些妇人都行动不便,马车上恐怕乘不下这么多人。
她当机立断,让素秋带着这些妇人登车离开,自己则牵过旁边的寻日,翻身上去。
而不远处正奋力阻挡的士兵们似乎已经有些吃力。
羌人虽只三四十个,但大约是因为这两日的交战,出手时,比以往更加凶狠,个个都有豁出命去的架势,而大魏的士兵们仓促应战,又要顾着附近无辜的百姓,一时处于劣势,亦在意料之中。
月芙拉动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可后头的羌人速度极快,一支利箭从人群之上穿过,精准地钉入她侧前方的地上。
马儿受到惊吓,不但放慢奔驰的速度,脚步也变得趔趄,幸好月芙如今的骑术已大为精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从马上坠落。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工夫,有几个羌人已经突破防卫,追到她的身后。
“王妃小心!”
护卫在身边的侍卫们顿时做出保护的姿态,不让那几人靠近。
月芙好不容易安抚住□□的马儿,一转头,这才看清楚,带人再次突袭而来的,就是那天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个叫昌合的部落少主。
昌合显然将她视作目标,眼神完全落在她的身上,脸色阴沉,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身手极佳,即便面对三名侍卫,一样没有完全居于下风。
只是,长途奔袭已然消耗许多精力,他便是再年轻,再骁勇,也抵不过长时间的激战。
“昌合少主!”月芙心中还想着方才那十几名已经入城的人,而赵恒大清早才带着人去了西羌部落聚居的地方,他说过,要与零昌谈和,此时若还生争端,恐怕又要让情况更加复杂。
转瞬之间,她的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当机立断,冲身边的护卫们大喝一声“住手”。
几名护卫犹豫一瞬,没敢直接收手,但还是收敛了几分。
昌合的眼中闪过愤怒,咬牙道:“怎么,你同赵恒一样,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吗?我们羌人是山川草原的子民,绝不会屈服!”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再战,几名护卫立刻让月芙赶紧离开。
可她一点没有退却,双目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昌合,道:“西羌人就要受战火波及,而你却仍然如此莽撞,要将你的子民全部拖下水吗?”
昌合的动作一顿,警惕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在危言耸听,可又怕的确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问:“你什么意思?”
月芙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着,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恐惧,在护卫们担忧震惊的眼神和昌合警惕怀疑的眼神里慢慢靠近。
“我夫君今日亲自带兵前往西羌部落,与你父亲零昌议和。吐谷浑人与吐蕃人恐怕已暗中联手,不日就要发动突袭。羌人难道能置身事外吗?”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昌合听见,又被周遭纷乱喧嚣的声响掩盖。
昌合的脸色更难看了,眼底闪过犹豫,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羌人淳朴,信奉弱肉强食,不屑玩弄心机,可在他们的心中,汉人最擅此道。
月芙咬牙,指着城门的方向道:“方才,我亲眼见到有几名吐蕃人乔装打扮,试图进入凉州城,正要遣人给都督报信,昌合少主,你是否也该回去看看你父亲?”
一番话说完,昌合信了七八分,却仍旧有些犹豫。
这时候,从他们方才来的方向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从若有若现,到逐渐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这里的纷乱。
飞扬的尘土映在晚霞最后一丝余晖中,赵恒带着一支精锐骑兵,奋勇地朝这边赶来。
在他的身边,除了郑承瑜等人,还有一个年约四十的披发男子,用不太清晰的汉话大喊:“昌合,莫冲动,住手,立刻给我住手!”
月芙猜测,他应当就是西羌首领零昌了。
只是,这时她已没心思再想其他,趁昌合不注意时,直接从马上翻身下来,朝赵恒的方向奔去。
混乱的人群里,赵恒一眼就找到她,在她奔到近前时,迅速弯腰,托住她的腰身,将她直接带上马儿,坐在自己的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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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生气
月芙一靠到赵恒的怀中, 胸口便不停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才被捞上来一般。
“郎君,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方才似乎是冲我来的……”
“没事了。”赵恒一手揽住她,沉着脸示意身边的亲卫立刻将那三四十人押住。
另一边, 首领零昌已将儿子从马上拽下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恶声道:“逆子!你看看自己做的什么事!咱们分明是被人骗了!”
“那又如何!我只想为大哥报仇, 让赵恒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昌合年轻气盛, 黝黑的脸庞因愤怒和不甘而涨得通红,五官的轮廓也因紧绷而愈显锋利。
“你大哥的死只怪他自己!”零昌一阵暴怒,又朝儿子脸上狠狠打了一掌, “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你将来如何当首领!你若再冲动些, 全族的人都要被你害了!”
方才那一阵骚乱终于得到平息, 受伤的士兵们被杨松带来的人搀扶着回城安置, 百姓们也连忙继续朝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郑承瑜一心将功补过, 连忙主动请求留下来善后。
赵恒并未拒绝,简短交代几句后,就带着月芙进城。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一路上一言不发,径直朝州府衙署的方向奔去。
幸好方才及时赶到,否则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心中早已有数。如今已将羌人暂时安抚住, 是时候好好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了。
州府之中, 才有几名报信的士兵将城外发生的情况报来, 几名留守的官员正聚在议事厅中随时商议,一见赵恒过来,立刻从座上跳起来,道:“都督!我等才派人将消息送出去,幸好都督已回来了!”
“城外的情况如何了?”有人问。
赵恒让月芙先到议事厅旁供人等候的屋中暂歇,自己则径直进入议事厅,答道:“情况已稳住,有郑将军留守善后,与西羌部族之间的误会也已解开,短期之内皆不会再有争端。”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喜异常,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如此看来,便只需好生安置进城的农户了。”
唯有贺延讷的脸色带着惊讶和扭曲。
这时,城门守将匆匆入内,将先前王妃交代的那十几个乔装成农户入城的人的情况向中的众人说了一遍。
方才,他们已照着王妃的话,盘查了那几人的文牒,又引他们开口说话,果然听出了吐蕃人说汉话的口音。
“可问出他们的来历和意图了?”赵恒听完,本就严肃的面孔顿时更加沉了。
“殿下恕罪,他们口风极严,言语之间,又多有不畅,除了看出他们是吐蕃人,便再也问不出其他了。”
“人都已经要进凉州了,恐怕下一步就要打过来了,依我看,何须再问?立刻布防备战,占领先机,才是正事!”贺延讷猛地从座上站起来,脸色阴沉道,一句也未提自己先前屡次对赵恒的预判嗤之以鼻的事。
他身边好几名官员都有些愤愤,可对他方才的这几句话,有不得不感到赞同。
“贺将军说得有道理,殿下,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立刻重新驻防,调集辎重与粮草。”
“是啊,殿下。”
……
众人的意见几乎一样。唯有赵恒,皱眉站在厅中,陷入沉思。
“殿下以为如何?”等了片刻,大家都有些疑惑,刘参将左右看看,忍不住先开口提醒。
“不对。”赵恒忽然起身,行到沙盘边,盯着凉州附近的几座城池和地形,摇头,“不该在凉州布防,应当先保鄯州、肃州两地。”
话说完,众人都十分惊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参将迟疑道:“殿下何出此言?”
“吐蕃和吐谷浑虽的几位大将都不善兵法战术,但再不擅此道,也不会出这样大的疏漏。那几人的乔装,看似费了颇多心思,可内子只几眼便轻易看破。内子才来凉州不久,目下仅熟知他们衣饰、发辫的不同,不谙其余的细微差别。吐蕃并非无人蓄发,他们何必派这几个如此堂而皇之地入城?可见,分明就是要用这一招迷惑我们,让我们误以为他们即将往凉州进攻,因此调集兵马,反而让周围的城池内里空虚,让他们有机会趁虚而入。”
几句解释后,其中几人已有些被说服。
可贺延讷却一拍桌案,“哼”了一声,道:“这都是殿下的猜测罢了,以我在军中多年的经验,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吐蕃人到底有没有和吐谷浑联合还未可知,更不用说声东击西了!”
贺延讷的心思十分好猜,赵恒几乎不用思索,便已知晓。这次,他没再像先前许多次一样还留着一分情面,而是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道:“贺将军,恐怕你只是害怕我的猜测有误,连累到你的官位吧。于你而言,只要守好凉州,不论吐蕃人攻打哪里,都与你无关。但我身为大魏的皇子,身为河西节度使,不能只顾自己的官位。”
说罢,立刻让杨松入内,提笔写信,要送往鄯州、肃州等地。
他是都督兼节度使,其他人即便心存疑虑,亦不敢置喙,加上本就信任,因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若谁在这时提出异议,便是只顾自己的前程,不顾百姓的安危。
唯有贺延讷,被当众揭穿后,恼羞成怒,拍案道:“你莫仗着自己是皇子,是亲王,便为所欲为!我是支度使,粮草辎重调集,皆要经我的手,我不点头,谁也别想动!”
一时间,厅中的气氛剑拔弩张,令所有人不知所措。
赵恒低着头,看也不看怒火中烧的贺延讷,从容地将信写好,递给杨松,随后起身,冷冷道:“那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了,你的位置,由刘参军暂代。”
“什么?”贺延讷一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后,立刻暴跳如雷,“我的官衔是陛下亲封,由吏部发了文书来的,你没有资格革我的职!”
刘参军亦吓了一跳,讪笑道:“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赵恒冷笑一声,道:“贺将军,你违背律法,瞒着我和其他同僚,私下派人前往羌人部落,散布谣言。昨日的那场突袭,你是始作俑者。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你被革职。”
一语揭穿,周遭的官员们顿时向贺延讷投去鄙夷和愤怒的目光。
“原来如此,我道怎么近两年一向安分的羌人会突然来袭。”
“果然是有缘由的!”
贺延讷脸色一僵,嚷道:“你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让人查便是,今日羌人首领与少主都来了,一会儿就让他们来与你对峙。在此之前,便先将你关押起来。”赵恒不为所动,直接示意自己的五名亲卫入内,将贺延讷制服,捂住他愤怒吼叫的嘴,当着所有人的面押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番变故震住,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外敌当前,若谁还有异心,下场便如贺延讷。”
赵恒站在正中,环视四周,冷峻的目光与面容令众人不寒而栗。
时已入夜,又将接下来两日要做的准备交代清楚后,这一次议事才算完毕。
战事要起,人人心里绷着一根弦,有家室的都快马赶回府中,向家人交代清楚。
赵恒从议事厅出来,带着在旁边的小屋中歇息的月芙一道回府。
他一句话也未说,始终抿着唇,看起来脸色沉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知晓方才在厅中应当发生了争执,可月芙却觉得他在生她的气。
回去的路上,她依旧乘马车,而赵恒却未像以往一般,与她同车而归,而是一声不吭地翻身上马,行在马车的旁边。
她不敢问,只能偷偷掀开车帘,小心地观察他的侧脸。
线条紧绷,轮廓锐利,唇角更是抿成一条直线。
看来的确在生她的气。
月芙感到一丝委屈。
她先前受了惊吓,本想趁着开战前有限的时间好好与他亲近一番,可他一回来,便在生气,实在令她难过不已。
这一阵情绪自上车后开始酝酿,等到府中时,已到达顶峰。
车帘被掀开,赵恒冷着脸站在一边,伸手要来扶。月芙委屈不已,低着头仿佛没看到一般,提着裙子下来,径直走入庭院。
赵恒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慢慢收回。
素秋、桂娘等几名侍女立刻迎上来,拉着月芙左看右看,确认没事,才放下心来。
素秋道:“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饭食也热着,娘子要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月芙扭头看一眼身后的赵恒,负气道:“我今日恐怕吃不下,你们将饭食给郎君送去吧。”
说着,连外袍也不除下,便先去了浴房。
侍女们面面相觑,猜测这两人大约闹了不快,最后将目光落到赵恒身上,问:“殿下可要用饭?”
赵恒望着月芙的背影,沉默片刻,转身道:“暂时不了,我先去书房。”
说着,转身朝书房的方向行去。
月芙自浴房出来后,先往屋里看了两眼,没找到期望中的人影,失落不已。
素秋知道她在寻赵恒,道:“殿下去了书房。”
“哦。”月芙怏怏地擦干头发,什么也没说,卧到榻上,呆怔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从榻上爬起来,赤着双足踩在凉凉的地上,就想奔到门边等候。
可才踏出一步,又觉不该如此,连忙爬回榻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躺下。
屋门被人打开,脚步声十分沉稳,一听便是赵恒。
月芙心里咚咚直跳,盼着他能主动来看看自己。可等了许久,却只听见他更衣的窸窣声,接着,脚步声重新响起,竟是朝着浴房的方向去了。
她心里又酸又凉,一时眼眶也慢慢憋红,一个人卧在榻上,扑簌落泪。
等赵恒再出来时,就见到她单薄瘦削的背影不时轻轻颤抖,伴随着极细微的抽噎声,好似在强忍情绪。
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忍不住叹气,走到她的身后,在榻边坐下,道:“我让人一会儿将饭食送过来了,多少用些,我陪你一道吃,好不好?”
两人相处日久,他就是再内敛,再不善言辞,也开始学着如何安慰人了。这两句话虽有些笨拙,好歹是主动示好。
月芙一听,心底酸意更甚,好似寻到了一处发泄的地方,渐渐哭出声来,负气道:“郎君待我这样冷淡,我、我哪里还吃得下?”
赵恒揉揉额角,颇无奈地俯身将她抱起来,柔声道:“我哪里待你冷淡了?方才,只是有些生气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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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请罪
“郎君为何要生气?你什么也不说, 我哪里知晓……”月芙靠在他怀里,越想越委屈。
虽只隔了一日,可发生了这么多事, 让她有种已过去许久的错觉。再想到很快他便又要离开, 越发不舍。这个时候,他却这样对她, 如何能不伤心难过?
赵恒抿着唇,情绪显然还未完全缓和下来,只是因为对月芙这副样子心疼不已, 不得不尽量温柔地替她擦拭脸颊上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莫哭, 眼睛都红了。”他擦了两下,又觉得自己的手指太过粗糙,河西又天干物燥, 恐擦破她脸颊上娇嫩的肌肤,便转头想够床头妆奁里的帕子。
月芙“啪”的一下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 从他的双腿上撑着爬过去, 准确地找到妆奁里的养肤膏, 一边小声抽噎, 一边拉过他的手,将养肤膏仔细涂抹在他的指尖、手背、掌心:“好了,你擦吧。”
赵恒被她这一番动作逗得哭笑不得,只好继续用手替她擦眼泪:“我方才生气,是因为你面对危险,竟然不知要立刻逃走,反而以身犯险, 若真的出了事, 你要让我怎么办?”
到这时, 他心里那股气已彻底平息,剩下的只有担心和后怕。
在城门外时,他离得虽远,却看见了,她分明可以在护卫们的掩护下先行入城,却在危机时刻,选择留下来,试图说服昌合,这样以身犯险的举动,简直看得他心惊肉跳。
“你知不知道,昌合虽心思简单,却十分容易冲动,他因为他兄长的事,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你是我妻子,是我最在乎的人,若他为了报复我,对你不利,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赵恒说着,语气变得有些急,可对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苛责,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惩罚性地捏捏她小巧的鼻尖。
月芙皱了皱脸,等他放开手,立刻抬头,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闷闷道:“原来郎君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
她忽然觉得不委屈了,甚至还有点高兴和愧疚。
“那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给郎君添麻烦,我知道现下不能生乱,羌人那边,能稳住便要尽量稳住……”
话里话外,也是为赵恒考虑得更多,丝毫没有提到自己的安危。
赵恒的心里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甜蜜。她为他考虑,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第一次意识到,月芙对他的情感,也许真的不比他对她少。
“以后不要这样。”他用力在她鼻尖上咬一口,嗓音莫名有些哽咽,“你好好的,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月芙当然知道,他的这句话经不起细究。
身为楚王,身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若要他选,当然是这里的百姓和身后的大魏最重要,她与这些相比,几乎微不足道。
但若他只是赵恒,就会将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能得到他这样的真心,这辈子都觉得足够了。
“郎君,我现在好好的呢,以后也不会这样了。”她抬头亲亲他的下巴,又用软嫩的脸颊蹭两下,道,“郎君,咱们一道用饭吧!”
其实她早已饿过了头,只是心疼他也没用饭。
“好,应当快送来了。”
赵恒托住她的臀,像抱孩子一般,将她抱到案边,又取了软垫过来给她垫着。
夜里又干又冷,幸好桂娘提早在屋里烧过两壶水,赵恒也才沐浴出来,这才让屋子里的空气湿润些。
不一会儿,素秋和桂娘两个提着食盒进来,将一顿丰盛的夕食一样样摆在食案上。
乳酿鱼、椒盐烤鸭、蒜泥蒸肉、千金菜、腌菹菜、团油饭,摆了满满一桌。
这是他们到凉州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夕食。
尤其团油饭,堪称一道有些“奢侈”的菜品,里头有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鸡蛋羹等十几种食材,便是在长安,他们也很少会吃。
桂娘看着两个已然和好的两个年轻人,满脸欣慰的笑容:“这两日殿下和娘子都累了,奴自作主张,让后厨做得丰盛了些,吃饱了,夜里睡得也踏实。”
“嗯。”赵恒观察一下月芙的表情,见她看着桌案的眼睛有点亮,点头道,“偶尔一次多吃些也无妨。”
月芙原本不觉得饿,可食案上的这几样菜都是一直热在炉子上的,此刻端上来,也像刚刚做好一般,色香味俱全,再加上有她喜欢的乳酿鱼,顿时食指大动。
不过,她还是先给赵恒盛了一碗乳酿鱼,眼巴巴道:“郎君先吃吧,你比我累多了。”
赵恒又忍不住笑了,拾箸给她夹了一块椒盐烤鸭:“一起吃吧。”
一顿饭吃得十分满足,月芙不但吃了一整碗乳酿鱼,连团油饭也吃了将近一碗。
她白日在城外帮忙安抚受难的农户,没吃几口干粮,这会儿吃多了,也不觉得撑,还想再吃,又是赵恒止住她:“好了,一下吃太多,夜里要腹痛了。”
月芙赶紧又喝一口鱼羹,这才放下瓷勺,摸摸小腹,道:“那我不吃了。”
外面冷,两人也不出去了,让人将食案收走后,在不算太宽敞的屋里走了两圈,算是消食。
赵恒侧头看看身边已经显露疲态的月芙,忽然想起她今日莫名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不禁问:“这几日是否要来癸水了?”
月芙点头:“大约还有三日吧。”
难怪今日觉得她格外敏感,惹人怜爱。
因前两日都没歇息好,待熄灯后,赵恒没做什么,抱着她亲了几下,便打算入睡。
月芙却毫无睡意,被他抱在怀里,时不时动一下。
赵恒被怀里女人的两下扭动扭得也没了睡意,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往上移,沉声道:“睡不着?”
月芙诚实地点头,勾着他的肩膀主动爬到他的身上,将他压在下面,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郎君只有三日了!”
战事在即,大约没几日他就要离开,而再过三日,又是她的癸水日,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赵恒几乎一下就被点燃,猛地掐紧她的腰身,借着腹部的力量抬起上半身,一下堵住她的唇瓣。
……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很踏实。
第二日一早,赵恒与往常一样,天才亮就起床,月芙却仍旧沉沉睡着。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总要睡到饱才好。
赵恒不忍心吵醒她,起身后,轻手轻脚洗漱,朝食也不在屋里用,只拿了两块胡麻饼,在屋外三两口吞下,便离开了。
离开之前,特意交代侍女们到点也不必去唤月芙,自己则径直去了州府衙署。
郑承瑜自问昨日让昌合逃脱犯了大错,愧疚惶恐了一整夜,到得比他更早,一见他过来,连忙上前禀报:“殿下,无家可归的农户们已暂时安置在城中临时搭建的棚屋中,口粮也已经发放。”
“不错,这两日记得请两名大夫过去。”赵恒让他进屋,面上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问,“昨日你将昌合放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郑承瑜的为人和能力,不应当这样疏忽大意。
郑承瑜愧疚不已,垂头道:“昨日暂时扎营后,本是我亲自看着昌合等人的,却被一名身边的奸细引走,那时恰是傍晚,光线渐暗,看不真切,不过片刻的工夫,就让人偷到了马逃走了。”
“哪来的奸细?”
“是贺延讷过去的手下,因骑兵中有一人受伤后不能再杀敌,前阵子才补上的,这是我的疏忽,未查清手下人的来历。”郑承瑜羞得恨不能磕头谢罪。
赵恒却不生气,只是叮嘱他日后定要多留心眼,随后又让他负责清查全军的情况。接着,又问了贺延讷的审问进展。
州府负责刑狱的官员审了一晚上,不但贺延讷,还问了零昌父子的口供和那日前往西羌散布谣言的口供。贺延讷之罪似乎已证据确凿。
但除此之外,他坚称一切皆是自己的主意,只因与赵恒意见不合,方怀恨在心,想借机将他拉下马,自己好高升。
这话自然是假的。
莫说赵恒,就连其他不相干的人都多少能猜到他背后指使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赵恒不发话,他们自也不会戳穿。
而赵恒更明白,事涉其他人,便不是他这里能审出来的了。
思忖片刻,他写下一封奏疏,将刑狱官那里录下的几份口供一道附在后头,预备再过两日,便派可靠之人将贺延讷押送回京,交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审理。
至于最后如何定罪,如何处置,是将贺延讷背后之人也揪出来,还是单单罚他一人,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赵恒垂眸看着墨迹未干的亲笔奏疏,一时心底有些悲凉之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能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如何了结。
好在,这种消沉的情绪仅持续了片刻,他的脑海便恢复清明。
昨日给附近的城池发去的信都已送到,各地的防卫已然在调度中,粮草亦由临时顶替贺延讷的刘参军马不停蹄地调拨出去了。
一切布置井然有序。
接下来好几日,赵恒早出晚归,每日处理完州府中的事务后,便是奔往各个驻防点、瞭望点巡查。
十日后,九月初三,吐谷浑与吐蕃联军终于出现在鄯城之外数十里的地方,足足六万余人,领军之主帅赫然便是年前入长安拜见大魏天子的慕容乌纥。
鄯城位于凉州的西南面,是一座紧邻吐谷浑的边陲小城,因人口极少,又非往来要道,时常为人忽略。
敌军自此进攻,果然应了赵恒的猜测。
一时间,河西军中将士既庆幸早有防备,又对赵恒佩服不已。
与此同时,消息很快传入长安,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有少数官员以八王私自扣押、审问朝廷命官为由,请皇帝依律法处置八王。而更多人则以大局为重,认为八王此举事出有因,又的确预判了河西的军情,大大减少朝廷的损失,应当待此战结束后,再论功过。
赵义显连犹豫的余地也没了,直接道此事等八王归来再议。
他就是再偏袒长子,也断不会在危及家国的情况下纵容赵怀悯了。
夜里,赵怀悯在甘露殿独自面见赵义显。
空旷的大殿中,他跪在正中,冲御座上疲累虚弱的父亲深深磕头。
“阿父,此事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命人偷偷向贺延讷传话,令他暗中留意八郎的动作,只怕八郎年轻气盛,经验不足,新官上任会出纰漏。谁知贺延讷会错了意,又本就私心极重,这才做出这种事来,我、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的解释半真半假,也不知赵义显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好半晌没有回应。
这番话,是来请罪之前,与崔桐玉事先商议好的,他一遍遍地重复,到最后,连自己都快信了。
赵义显累极,终于无力地摆摆手,语气厌烦而冰冷:“好了,大郎,你如今的心眼越来越多,可曾有一点用在正事上?下去吧,这件事,等战火平息,八郎回京了再行处置,轻与重,非朕一人独断。你安分些,朕是天子,要对臣民负责,你这个太子也该想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你应当做的。若做不好,便是朕执意保你,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是赵义显践祚以来,第一次提及东宫根基恐将不稳的话。
赵怀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背后逐渐爬上刺骨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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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来信
河西的战事比预料中的更加激烈。
慕容乌纥甫攻鄯城便遭阻碍, 原本的信心满满登时化作恼怒倔强,一连三日,皆呈猛攻态势, 让小小的鄯城难以招架。
与此同时, 又分出三万强兵,借祁连山脉的掩护, 绕道至肃州一带,继续猛烈进攻。
不但如此,六万精兵强将之后, 吐谷浑还增派五万援兵, 分两路支援。
吐蕃与吐谷浑皆地处高原,气候恶劣,因此他们的兵马皆凶悍骁勇, 离开高原后,翻山越岭, 如履平地, 即便大魏将士们早有防备, 亦无法立即占优。
一时间, 大魏边境两处吃紧。
九月十一,赵恒与郑承瑜分别领兵自凉州出发,与两路吐蕃与吐谷浑联军短兵相接,暂代支度使、屯田使的刘参军则留守后方,负责供给军需,保卫粮草。
而暂居祁连山一带的西羌,因提早得到赵恒的消息, 各个部落及时离开, 未与联军正面对上。
零昌的心中既感激, 又愧疚,为表心意,亲自带着部族中的青壮男子暂投入赵恒的麾下,帮大魏一同抵御外敌。
面对异族的侵犯,将士们斗志昂扬,毫无退缩之意。然赵恒未被军中激愤的情绪影响,更没有贪功冒进的念头,仍旧稳扎稳打,以消耗地方粮草辎重为主,拖延时间。
近些年河西屯兵屯田,粮草充足,而吐蕃与吐谷浑人异地作战,粮草有限,加之高原气候、地形皆十分恶劣,运送艰难,最怕持久作战。
两处交战之地,敌军日日尝试攻城,冲锋声响彻云霄,而两处的城门皆紧紧关着,城楼上的守军只管射箭、投石,割断攻城的绳梯,抵挡住一波又一波攻击,待其气力将近时,再放出一队轻骑兵,稍战即退。
如此反复多日,慕容乌纥及其部下越发沉不住气,攻势一日比一日猛烈。
有一两回,在慕容乌纥坚持不懈让人顶上的情况下,他们几乎就要爬上城楼。可赵恒却忽然命人扛着丈余长的尖头铁栅栏,横在城墙上。好不容易爬上城楼的士兵被长而锋利的尖头刺伤,从高处坠下去,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印记。
希望一次次破灭,长达月余的拉锯战让敌军士气一日日低落下去,想必已坚持不了多久。
期间,赵恒只回过凉州两次。这两次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州府衙署中和将领们商讨,一直熬到夜半,才能回府,同月芙说不上几句话,只能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第二日清早又要离开往前线去。
他怕月芙一人在家太过担心,每隔几日派人往凉州传递军情时,必会捎一封短信给她。
他不善言辞,没有许多话能对妻子说,便总写一句:“一切安好,吾妻安心,勿念。”
偶尔在军中稍歇时,遇见什么样的趣事,才会多写上两句。
月芙也不恼他家信的简短,每每看见他苍劲有力的字迹,心里便觉得踏实,每一封都好好保存起来,和他赠的那一枚玉佩放在一处。知道他沉默寡言,她便在回信里多写两句,有时叮嘱他记得添衣,有时叮嘱他夜里多睡一会儿,有时则告诉他自己白日的见闻。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往来的信足有十几封。
偶然一日,桂娘提起当初在杜家时的境况。
杜燕则原是水部郎中,过去也时常要往各地查看水渠疏浚和堤坝修建,一去两三个月,每月能有一封家信便不错了。
桂娘忍不住感叹,月芙这一回才是嫁对了,值得庆幸。
十一月,天寒地冻,慕容乌纥终于耗尽耐心,将分作两路的联军调集起来,在肃州城发起最后的进攻。
他们料定,近两个月的拉锯战中,不但将他们的耐心耗尽,大魏的将士们亦筋疲力尽,肃州过去一直兵力不多,人口稀少,此番被围许久,想必内里已十分薄弱,竭尽全力一击,未必不能攻下。
出征之前,慕容乌纥自信满满,在国主面前放话,不但要攻下几座城池,还要逼得大魏退让,拿出更多钱粮珍宝。
如今眼看粮草将尽,他却一无所获,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攻下肃州,洗劫一番。
起初,联军的确攻破了一道防线,占领了西南面的一处城门。眼看着已从城楼上下去,将这一面城门打开,放无数联军将士们蜂拥而入,可不等慕容乌纥得意,另外几面的城门也都打开了。
赵恒带着大批援兵赶来,从几处城门快速涌入,堵截在西南门附近的几个路口,将联军迅速包围。
而另一边,郑承瑜则带人从后方包抄,直插十里之外慕容乌纥的驻扎之处。
两面夹击之下,联军很快便有溃散的迹象。
慕容乌纥不得不自主帅帐中出来,仓皇上马,被众多护卫护在中间,一面用号角指挥麾下将士,一面要带人往安全的地方撤离。
郑承瑜受赵恒之命,带着二十名心腹,披坚执锐,努力逼近慕容乌纥撤退的方向。他随身带了连发弩,目的就是要射中慕容乌纥。
只是连发努小巧,射程亦十分有限,仅数十丈,所以他不得不全力杀出一条路。
在身边的心腹们拼命保护下,眼看一点点接近了,前方的慕容乌纥忽然回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声用鲜卑话吼了几句。
郑承瑜心头一跳,顿时察觉附近的吐谷浑人一下变得更加凶猛,似乎誓死要将他们阻挡在外。
“将军,慕容乌纥那老贼发现了,咱们恐怕过不去了!”
一名手下冲郑承瑜喊,示意他尽快出手。
郑承瑜也意识到这一点,双目丈量一番,咬牙道:“再靠近二丈便可!”
他们遂不再说话,使出毕生之力,杀退身边、身前阻挡的敌军。
眼看慕容乌纥也开始不断催马,郑承瑜终于取出背在身后的连发努,快速瞄准,扣动技机。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并置的箭矢同时射出,两侧储矢则弹至待发的槽中。
郑承瑜不敢犹豫,只恐错失机会,又连连扣动技机,将所储的九支箭矢一发接一发地射出去。
终于,最后两发中,有两支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坐骑,另一支则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后背。
坐骑吃痛,嘶鸣着狂奔不已,很快便双腿发软,侧摔在地,将身形魁梧的慕容乌纥狠狠甩出去。
郑承瑜兴奋不已,猛然高呼:“杀过去!”
魏军有不少人已看见受伤坠马的慕容乌纥,不由士气大振,厮杀之间,更加所向披靡。
不出半个时辰,魏军大获全胜,奄奄一息的联军主帅也被生擒,送往魏军大营中。
联军被俘近万人,其余则溃散四逃。
肃州城门打开,一片欢欣鼓舞。
赵恒站在城楼之上,严肃了整整两个月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等郑承瑜带着大半的将士们回来时,更是露出了欣慰满足的笑容。
“殿下!”郑承瑜命人押着慕容乌纥在营地中游行,自己则来到赵恒的身边,“我这一次能生擒慕容乌纥,多亏了殿下的安排。”
人到中年,忽而立下一件大功,他满面春风,得意非凡。但心中却十分清楚,擒拿慕容乌纥,本该由赵恒亲自动手,可赵恒却将事情完全交给了他,这便等同于将立功的机会也给了他,对此,他感激不尽。
赵恒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赏,摇头道:“你能胜任,才让你去。好了,夜里在肃州有犒赏宴,我要赶回凉州去,这里便由你主持,后日将此战的文书写好,送到州府便可。”
郑承瑜一愣,没想到他连犒赏宴也不参加便要回凉州,可转念想起他每隔两日就要给王妃写信,一下就明白了,连连笑道:“此地善后事宜,我会尽数处置妥当,殿下只管去便是了。”
面对同僚意味深长的目光,赵恒已越来越从容淡定。他微笑着点点头后,自然地转身,带着几名亲卫策马离去,在宽阔的沙土地上激起一阵灰黄的烟尘。
抵达凉州城时,天已黑了。他一点不停留,连州府也未去,径直回府。
回来得突然,府中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在门口呆了一呆,随机便奔进院里,大声道:“殿下回来了!”
这时候,月芙已用过夕食,才沐浴出来,一听这话,忘了披外袍便从屋里奔出来。
十一月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顿时缩成一团。
赵恒连忙加快脚步走近,二话不说,略微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回屋,等关上屋门,再不漏一点风,才带着她在榻上坐下。
他用榻上的毛毯将月芙紧紧裹住,语带责怪道:“先前说过你的,出屋要多披一件袍子,你倒好,这么冷的天,只穿着纱衣便出去了。”
月芙见到多日没回来的夫君,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一缓过来,便挣开毛毯,直接扑进赵恒的怀里:“郎君回来得这么突然,我只是太高兴了。”
赵恒的心口仿佛被捂了一只暖炉,热意涌动。
“我有些想你。”
只这么一句,克制却认真,像他先前送回来的信一般。
他知道战事平息后,就要面对京中纷乱复杂的局面。但只要想到能先见到妻子,原本的疲倦与惶惑便一扫而空。
“郎君,我每日都想你,盼你能平安归来,现下好了,一切如意。”月芙坐在他的膝上,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眼眸晶亮,熠熠生辉,“瘦了些。郎君可用过饭了?”
经这一提醒,赵恒才想起自己风尘仆仆,还不曾更衣沐浴,抱着才洗得干干净净的月芙,却未被嫌弃。
“不曾,倒有些饿了。”他说着,在月芙的脸上亲了亲,松开手道,“我先去沐浴,让后厨给我送些吃的来吧。”
浴房里还留着些水,月芙亦步亦趋,亲自将他送进去,这才转身吩咐人送饭。
待他洗完出来,食案上已然摆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馎饦,配一碟腌菹菜。
“不知你要回来,来不及做别的,只能煮一碗馎饦了,明日再让多做些,好吗?”
月芙知赵恒不挑剔,但仍然要解释清楚。
赵恒点头,也不多说,直截了当地吃完一整碗馎饦。
时候不早,两人很快便抱在一起,窝到床榻上,宛如缠绵的连枝。
月芙照旧披散着长发,拿着自己调的养肤膏,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涂抹。
洁白柔软的小手捧住他一只古铜色的大掌,对比十分强烈。
赵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粘腻滑溜的触感,乖乖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拨开她脸颊边的发丝,轻轻捏住她的下颚。白玉般的肌肤被大掌托着、揉着,渐渐浮起粉晕,水波潋滟的眼眸轻轻一瞥,心都酥了一角。
他忍不住凑上去亲吻,贴着灿若繁星的眼,一点点下移,再覆住饱满湿润的唇瓣。
多日不曾亲近,自然小别胜新婚。
“还有一只手没抹呢……”
月芙面红耳热,眸光盈盈,宛若娇艳摇摆的芙蓉。
养肤膏的罐子从手里滑脱,咕噜噜滚到榻上,最后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晚些时候再抹吧。”
赵恒一点也等不及了,一翻身将她压住。
……
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觉神清气爽,餍足不已。
月芙困得眼神迷离,脑袋混沌,很快便睡了过去。
然而,温馨柔情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天还未亮,沉睡的二人便被屋外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惊醒。
有仆从敲门唤:“京城送来急信,请殿下务必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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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木匣
赵恒迅速警醒, 二话不说,披衣起身,拉开屋门, 接过信件快速浏览起来。
月芙也睁着迷蒙的睡眼, 晕乎乎爬起来,裹着一件外袍, 趿着鞋履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候从京中送来急信,想必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屋里没点灯, 黑漆漆一片, 只有送信进来的侍从手里提了一盏,昏暗发黄的光线像一层古旧的纸,蒙在赵恒的脸上。
他的表情原本只是有些严肃, 可看到信的内容,眼神一下凝重起来, 甚至隐隐有几分忧虑和懊恼。
“阿芙, ”凄冷的夜里, 他捏着信纸的手轻颤两下, 嗓音里透着沙哑,“咱们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回长安吧。”
月芙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是苏将军的府上送来的信,将军上月外出骑马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如今, 怕是要不好了……已请示过圣上, 允我回京。”
赵恒说完,一个人走进内室,紧抿着唇开始穿戴。
上月便摔了,今日信才送到。他不必想,就知一定是将军念着他还在征战中,不忍他因此分心,直到局势将定,才让府上的人送信过来。
月芙一听,心也跟着凉了一截,随即将隔壁屋里守夜的侍女叫起来,带着人急匆匆收拾东西。
照惯例,大战得胜以后,会先留在此地处理后续事宜,待受波及的百姓都安抚妥当,与敌国的谈判也告一段落时,才会受到朝廷的召唤,回京面圣。
可现下苏仁方病重,他们不得不立刻离开。
苏仁方是赵恒的养父,与他亲近宛若亲生父子,月芙知道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感,一点也不愿耽误时间。
人上了年纪,经不起一点波折。哪怕是苏仁方那样,一生征战沙场,看似无坚不摧的人临到老来,也脆弱如秋日枯枝。
府中一下忙乱起来。
月芙在屏风后更衣,另有几名侍女替两人收拾行囊,后厨的方向,也早早升起袅袅炊烟。
急着走,又要赶远路,没法带太多行囊。侍女们只替两人各自收几件冬春两季的衣物,又拿上月芙的妆奁,便算妥了。
朝食更是用得简单,两块胡麻饼便对付过去,随即上路启程,连州府都只能让人去知会一声了事。
凉州至长安,相距数千里,又逢寒冬,昼短夜长,路上走得有些艰难。
赵恒虽一心想尽快回京,可又不舍让月芙吃苦,只好行得不紧不慢。
月芙看出他的为难,头一日夜里便认真道:“郎君,早些抵达长安要紧,路上累,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大不了回了长安,等苏将军的情况有起色,再好好休息也不迟。”
信里虽说苏仁方恐怕要不行了,但身为晚辈,依然希望一切还有转机。
赵恒沉默地看着她,不知怎的,才过去一天,他的脸庞就像染了一层挥不去的颓然的风霜一般,有些萧索。
“好。”过了许久,他点头答应了,“明日行快些,你若实在受不住,也不要勉强。”
第二日,天未亮,他们便又踏上回京的官道。
这一次,果然日夜兼程,少有停歇。
月芙在马车里被颠得脑袋发晕,浑身仿佛要散架一般,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咬牙坚持着。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随着逐渐靠近长安,月芙亦能感觉到赵恒越来越寡言。好几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她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溪流边眺望远方,目光彷徨空茫。
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停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
她知道,他既想尽早回去,又害怕回去后,听到不好的消息。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长安。
这一日,天空中飘着雪花,彻骨的寒意被包裹在空气里,自四面八方袭来。赵恒在朱雀大街上停了停,目光望着苏仁方府邸的方向,犹豫一瞬,终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让月芙先回王府更衣,自己则往太极宫去面圣。
君臣父子,是他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月芙心里觉得难熬,回府匆匆梳洗更衣,挥去满身尘土后,便先往苏仁方的府邸去了。
苏府的人自半个月前就开始日夜期盼赵恒回来,每日都留了人在坊门口等消息,因而今日赵恒一入城,他们便知道了,早早守在门口,见月芙的马车驶近,连忙迎上去。
“殿下入宫拜见圣上去了,不久便会赶来。”月芙自车中下来,便跟着府中的管事径直往里走,“将军眼下情况如何?”
管事的叹一口气,将她引到内院寝房门外,低声道:“方才宫里的御医才来看过,恐怕没几日了……那日雨过天晴,骑着马出去,走过一片泥泞,马蹄滑了一下。将军过去身强力壮,莫说是马蹄滑一下,便是背后中箭,也有法子稳住,可如今年岁大了,在河西那么多年,还留下来腿脚不便的毛病,就这么一下,便摔在地上,断了一条腿,回来后没多久,便连日高烧不退,人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府里上下都急坏了,一早便想给八王去信,却被苏仁方拦住,他说什么也要等捷报传来再告诉八王。等了那么多日,眼看他日渐衰颓,管事的没忍住,偷偷让人先将信送了出去。
好在,信送出去没几日,河西军大胜的消息便传到长安,总算让老将军高兴了些。
“王妃先去看看吧,这两日,将军也时不时念着王妃,似乎有话要同王妃交代。”
管事的说着,替她将屋门打开,自己则带着两名仆从侍立在门外。
半年前,还是初夏,也是在这间屋子外,月芙与赵恒一起,陪着苏仁方坐在院子里饮茶、吃点心。
那时,院子里草木繁盛,处处生机勃勃,这间屋子亦敞亮通透,温馨惬意。
而如今,适逢凛冬,草木凋零,一片萧肃凄冷,屋子里虽放着炭盆,却因窗户紧闭而显得昏暗陈旧。
月芙忍住心口忽然涌起的酸意,换上温柔的笑容,这才缓步入内。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算宽敞的床榻上,半坐着个年逾花甲的病弱老人。
他的发丝灰白粗糙,略显蓬乱,面容也消瘦了一整圈,沟壑愈深,面色发黄,憔悴不堪,与半年前那个虽然腿脚不便,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判若两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双眼,尽管浑浊,尽管无力,却依然有神,看见月芙进来的时候,很快便露出温和的笑意。
“阿芙啊,你来了。”苏仁方艰难地咳嗽两声,胸口起伏,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月芙站在床榻边,向他恭恭敬敬行礼,“郎君方才入宫去了,一会儿就赶过来。”
“好,好,八郎还没急昏了头,有分寸,好。”他低着头,一手扶着胸口,尽力放缓语速,“恰好他还未来,我有些话同你说,等他来了,便说不了了。”
月芙跪坐在脚踏边,像侍奉父母长辈一般,倒一杯温水,双手奉上:“将军,先饮一口水润润嗓子再说吧。”
她猜,苏仁方要说的,大约便是拜托她将来一定要好好对赵恒,他对赵恒这个养子,实在情深意重。
苏仁方就着杯沿喝了两口,平了平有些急促的呼吸,慢慢道:“孩子,你去替我取一样东西吧,就在屏风后的橱柜底下,最下一层,有一只上锁的木匣。”
月芙一时有些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起身,绕过屏风,拉开橱柜的柜门,在最底层摸到一只木匣。
匣子大约巴掌大小,用的是金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带着极淡的香气。木面光滑圆润,保养得极好,应当已有些年头了,侧面挂着把精致小巧的铜锁,锁面上隐约刻着一个年份。
昭明二十一年。
这是赵恒出生的那一年。
月芙双手捧着盒子,重新跪坐到榻边,心中渐渐有了点猜测:“将军,取来了。”
苏仁方拿着巾帕吃力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有些古旧的铜钥匙,递给她:“你打开看看吧。”
月芙依言接过钥匙,打开那把铜锁,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封边角卷起泛黄的信,信上压着一只小小的荷包。
“这是八郎的母亲在临终前几日写下的信,信中写明八郎当初被送到我身边的种种内情与波折。”
苏仁方说着,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月芙,示意她将信拆开。
月芙听罢,顿时觉得手中轻薄的纸张宛若千斤之重。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亲眼见到的赵恒沉默孤寂的样子,和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生疏与隔阂,她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问:“将军,信中的事,郎君可知晓?”
苏仁方憔悴的脸上隐现出遗憾和感慨的神色,摇头道:“他幼时倒是问过我两次,我不答,他便没再问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告诉他真相,只盼他这辈子都不要知晓。如今……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近来,因贺延讷忽然被押送至京城,河西又起了战乱,不少朝臣对太子颇有微词,对圣上将此事压下,始终不曾了结也疑惑不已。
他虽病着,却日日留心边地战况,每日都让人去打听送来的消息,知晓一切进展顺利。这几日,更是捷报频传。
一向不起眼的赵恒,似乎在短短几个月里,吸引了朝中越来越多的关注。这位从前默默无闻的年轻皇子,似乎已一战成名。
这样的局势,是苏仁方过去许多年一直想避免的。
可躲了二十年,终是到了这一天。再要收敛锋芒,已然不可能。
他左右不了朝局,左右不了圣意,更左右不了天意,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在他神思游离时,月芙捧着那封信,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
泛黄的脆弱纸张上,是一列列娟秀流畅的字迹,运笔之间,如行云流水,观之便能让人联想起一位温婉美丽的妇人。
月芙的紧张不安几乎一下子就被一只温柔的母亲的手抚平了。
她沉下心来,细细阅览信中内容。
洋洋洒洒近千言,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一一述来。
从偶然有孕,胎相不稳,到入寺祈福,路遇疯道,再到拼尽全力,生下幼子,月芙看得宛若被一朵浪花推着,一会儿飞上云巅,一会儿坠入波谷,心情几度起伏,最终忍不住泪湿衣襟。
信中,王氏虽未对今上赵义显横加指责,可字里行间,分明透着难以消解的郁结与失望。
难怪赵义显对赵恒这个幼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平日,父子之间的相处,亦透着微妙的猜疑。
众人口中仁慈良善的君主,独独对亲子如此残忍,只为与母亲作对,便对一疯道的心口之言耿耿于怀。
这一切,对一无所知的赵恒来说,太不公平。
幸好,信的末尾,是王氏对苏仁方的千叮万嘱,要他一定照顾好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若有幸能平安长大,将来定不要让他涉足朝堂政事。
母亲尚有拳拳爱意,临终之前,亦为之计深远。
月芙一边落泪,一边将信仔细收好,再打开那只香囊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缕长约寸许的头发。
“那是八郎的胎发。”苏仁方低声道,“阿芙,好孩子,我时日不多,恐再不能替他守着这个秘密了,唯有将这只匣子交给你。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会替他守着的,对吗?”
月芙连连点头,将锁重新锁上,紧紧捏在手里:“我会的,请将军放心。”
苏仁方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巨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若他始终不知,便永远也别告诉他。若他知道了……就让他看看他母亲的信吧,总归还有人疼爱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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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风声
月芙将那只巴掌大的木匣小心收进袖口中, 忽而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衫,内里有足够大的衬袋,恰能放下木匣。
这样重要而隐秘的物件, 唯有亲自保管, 才能放心。
“别哭了,你这孩子, 同八郎小时候一样。”苏仁方说话有气无力,可看着她的眼神,却仿佛冬日暖阳, 让人不自觉感到依赖和怀念, “他刚到我身边的时候,可不像后来那么沉默懂事。”
这时,一直守在屋外的管事敲了敲窗框, 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将军,该喝药了, 御医新开的方子。”
“哎, 也不剩几日了, 何必还要费这些工夫。”苏仁方说着, 又是一阵咳,原本发黄的脸上浮现异样的潮红。
管事的有些不敢看。
月芙将眼角的泪擦净,伸手接过药碗,微笑着柔声劝慰:“将军,先将药喝了吧,兴许喝完能觉得精神好些,阿芙还想听将军再说说郎君小时候的事呢。”
苏仁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 听话地一勺一勺将她递过来的汤药喝下, 缓了好一阵, 才重新说起话来。
“八郎啊,你别看他现在生得人高马大,小时候抱在襁褓里,巴掌大的一个,比别家孩子都瘦弱,一直到两三岁的时候,仍旧骨瘦如柴,脸色也白,一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命。那时我夫人还在,她为这事,急得不得了,处处打听各种方子,听说羊奶、驼奶好,亲自到牧民的家中买最好的奶,就这么一点点将养着,总算让他捱过前两年多灾多病的时候……”
两人一个半躺着,一个跪坐着,絮絮说话,不一会儿,外面的仆从终于大声道:“殿下来了!”
屋里的两人连忙向外看去。
只见赵恒肃着脸大步走近,身边跟着一名仆从,正同他说着什么,可他的眼睛只望着屋里,似乎根本没在听。
临到要进屋,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门外站定。
天气阴沉,四周飘着细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门外,低头的模样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覆了一层冰雪的双肩微微颤了颤。
“客儿啊。”苏仁方半躺着,唤了一声他的乳名,语气欣慰不已。
停在门外的人动了动,随即慢慢走进屋中,让面庞从光影交错之间呈现出来。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这几日熬出来的红血丝,脸庞的棱角也变得锋利,然而表情却是温和放松的。
“将军,我打了胜仗,回来看您了。”
赵恒微笑着走到床榻边,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轻轻握住苏仁方的一只手,又轻拍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我听说了。”苏仁方喘着气点头,“你很好,稳扎稳打,摸清了敌军的意图……还有郑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劳让给他了,我都知道,你这样安排,很好……”
他虽病重,可每日听家仆打听回来的前线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体情形,甚至把赵恒的意图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赵恒想避开锋芒,不愿陷入权位纷争中,同时也想给其他将领们更多立功晋升的机会。
“将军了解我,只要能将外敌赶走,保卫大魏的土地与臣民,功劳是谁的,并不重要。”
苏仁方摇摇头,第一次对他说了不赞同的话:“你也不必总是这么自谦,以后,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别被人欺负了去。”
他今日已说了太多话,已然精疲力尽,连半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头。
赵恒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慢慢躺下来。
方才那一句“以后我不在了”,让他一个没忍住,眼眶泛红。
当年在他眼里身姿伟岸,能替他遮风挡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际。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语带哽咽道:“不会的,将军才过花甲,未至古稀,我、我还等着给将军祝寿呢……”
苏仁方半闭着眼,轻笑一声:“我这辈子早已知足了,临到头来,能见到你成家,便算圆满了,最后这几天,就让我过过清静日子吧。”
接下来几日,赵恒日日守在他的身边,几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离。
月芙不便留宿苏府,便每日清晨过来,到傍晚时分,再回王府。
苏仁方只在他们归来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
白日,两人守在病榻边,孤寂难熬的时候,赵恒便会说起少年时,在西域跟着苏仁方时的际遇。
夜里独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着赵恒的话,辗转难眠。
苏仁方交给她的那只木匣,被锁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笼的最底层,再不曾打开过。
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却时常在她的脑海中萦绕。
夜深人静之时,她的心便像被轻轻揪住一般,一阵阵地疼。
她很想安慰赵恒,可如今的他,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和苏仁方一样,不舍得让他知晓自己实则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那一个,甚至抛弃他的理由,是那么荒诞无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里,却是他的父亲为了保住因早产而体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将他送走。
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现在感到煎熬的时候,尽力陪在他的身边,往后也加倍对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时常出神,情绪有些明显,赵恒也察觉到了。
一日傍晚,她与他一道吃过夕食,准备回府的时候,他出声将她叫住,道:“阿芙,你别太为我担心,我只是想在这几天尽力照顾好将军。他枕边无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场捐躯,唯有我能守着他了。”
月芙看着他仿佛被刀削过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声道:“我知道的,不论郎君要做什么,我都和郎君一起。”
赵恒麻木了一整个白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里你一人睡,记得将窗关严一些。”
等见月芙点头答应,他才将她扶上马车,站在府门外,直等马车已消失在视线里,才重新回到苏仁方的身边。
比起他刚回来的那一日,苏仁方又瘦了许多,今日只清醒了半个时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有大半都从嘴角溢出来,被巾帕擦去。
赵恒走到床边,替他将被角掖好,又将旁边的两支蜡烛吹熄,这才转到屏风后头的书案边坐下,翻开从河西送来的公文,仔细阅览。
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还未完成,每隔数日,郑承瑜便会送一封文书到他这里。而他除了处理这些,还要重拟奏疏,将具体战况上报朝廷。
先前,圣上体谅他长途奔波,又心情悲伤,特准可晚些递交。
但他明白,此事耽误不得。
贺延讷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结果如他先前所料,只牵出一个官衔比他高的西域大都护秦武吉。
据他的供词所言,去岁西域发生曾钰徽案后,秦武吉本想提拔自己人,却因赵恒的几句谏言,不得不将司马一职拱手让人。
秦武吉怀恨在心,屡次与旧部贺延讷表露对赵恒的不满。而贺延讷又不甘守着支度使、屯田使的职位,一心想当大都督,这才起了异心,派人往西羌部落散布谣言,借机挑拨他们与赵恒之间的关系。
没人提及东宫半个字。
只是,朝中大多臣子皆心知肚明。
赵恒不曾在朝中培植过自己的势力,更不会随时探听朝中的风向,但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与苏仁方有渊源的,或是与过去在西域、河西一带任职过的官员,多少都与他有些交情。
这几日,苏仁方的府邸不时有人造访。苏仁方是两朝元老,与圣上尚能称兄道弟,他病重,从前交好的老臣、如今的新贵,和更多不大相干的普通朝臣多少都要表示一番。
赵恒身为养子,已见过许多人。
御史中丞邱思邝等人便当面向他暗示过朝中的几句风言风语。
有人说,太子手下误国,不堪为储君。而先前与他共事过的礼部尚书萧应钦和鸿胪寺卿陈江等人,听说河西的情况后,对他的为人为政皆赞不绝口。
有些话,甚至已经传到尚书令王玄治的耳中。
想来太子和皇帝一定也都知道了。
太子心胸狭窄,疑心颇重,而皇帝……自然站在太子那一边。
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唯有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虽不知缘由,但他心中一直明白,在父亲的心里,自己和长兄,甚至和阿姊,都是不一样的。
不能犯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敢在河西对他动手,未必不敢在京中动手。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后,还有阿芙需要保护。
……
月芙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大约因是冬日,离坊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路上已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素秋怕她着风寒,便给她兜头罩上一件厚实的大氅,这才让她下去。
只是,一路回到院中,还未进屋,桂娘便等在门边,一边给她开门,一边蹙眉道:“娘子,今日国公府里来了拜帖,说是明日想到府上来拜访。”
“国公府”指的自然是郑国公府,月芙的娘家。
月芙的脚步顿了顿,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些。
她也不想看拜帖,直接问:“帖子上可说了什么事?”
“不曾,是夫人写的帖子,只说了明日想来拜访。”
月芙没说什么,将氅衣脱下,换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凉州的半年里,她收到过娘家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关于妹妹与赵仁初的婚事。赵仁初的养母英王妃权衡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月蓉,两家于六月订下婚事,上个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无波澜,只写了简短的回信,让人捎回长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间的情分,亦代表赵恒与赵仁初之间的兄弟之谊。
另一封,则是关于父亲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员任命中,沈士槐即将离开光禄寺,被调往晋州为长史,年后就要离京上任。
与光禄寺丞一样是从六品上的官衔,可一个在京中,主掌宫廷采买,一个在地方,主理州府文书等杂务,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况且,若换作年轻一些的官员,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图的机会,沈士槐已年过四十,又在光禄寺浑浑噩噩多年,哪还有什么抱负?这一调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这才舔着脸,即便已同长女生疏至极,也写了信去,旁敲侧击地请她帮忙。
听说,今年的调令都是赵怀悯亲自审的,二女婿赵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过继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唯有与赵怀悯一母同胞的赵恒还有几分希望。
月芙当然不会帮他,回信中更是只写了一句“恕女不孝,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这一回要登门拜访,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坊门还开着,月芙想了想,道:“让人即刻将帖子送回去吧,就说明日府中无人,别扑了空。”
桂娘拿着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几句,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笺,松烟墨,透着淡淡的芳香,看来十分讲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来一封帖子,竟是东宫太子妃命人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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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诧异, 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鲜少打交道,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宫拜见的时候, 想不到自己竟会收到东宫的帖子。
况且, 近来因为贺延讷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来, 太子赵怀悯对赵恒这个亲弟弟,恐怕没多少兄弟情谊,身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与赵怀悯站在一条线上。
她满心疑惑, 从桂娘手中接过帖子, 仔细看了看,这才明白过来。
临近年关,宫中的大小事务越来越多, 不但有除夕的宴会,还有各种祭祀、典礼, 开春之后, 又紧接着要举行亲蚕礼。
往年, 这些事务都由崔桐玉主理, 薛贵妃协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这位新弟媳,便邀她几日后入宫,一道料理这些宫中杂务。
月芙对着这张花笺愣了许久。
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贵的女子。而她, 身为嫡皇子的王妃, 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可与薛贵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赵恒一向不受重视,令她也感到与其他人之间泾渭分明。
崔桐玉的这封帖子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在第二日到苏府时,将事情告诉赵恒,与他商量。
赵恒才亲自给苏仁方喂了药,将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递来的花笺,道:“无妨,你去吧,宫中人多眼杂,不会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处事周全,滴水不漏,她这么做,不无堵人口舌的意思。”
现下朝中有一些关于他们兄弟不合的风声,崔桐玉做事从来不会留下把柄,这时请月芙过去帮衬,就是想扭转朝中一些官员对东宫的看法。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听了他的话,想起数月前入宫时,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暂接触,的确是个处事妥帖周到的人,听闻太子对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无道理。
“也罢,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识抬举,给郎君惹麻烦,郎君这样说,过几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两人说完,床上沉睡的苏仁方便又醒过来,喃喃地唤了句什么。
赵恒连忙过去,俯身听清后,倒了一杯温水,将他半扶起来。
月芙也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往苏仁方的嘴边喂。
只饮了两口,苏仁方便不再饮了。他已是弥留之际,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御医说,这般喝两口水,都会让他痛苦不已。
赵恒于心不忍,扶着他躺下后,又将温水一点点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让他过得舒服些。
从昨日起,苏府的管事已在准备之后的丧葬事宜,苏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经这几日的时间,赵恒似乎已渐渐接受最亲近的长辈即将离去的事实,情绪变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苏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诉月芙,人这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既然无力挽回,那就尽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
苏仁方走在两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预感,月芙这日来得格外早,坊门一开便启程,到苏府时,天才刚亮。赵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眶通红。
两人并肩跪坐在床边,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感情绪。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赵恒的手,十指交缠。
苏仁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轻微抽动着眼皮,嘴唇蠕动着张开一条缝,声音极低地说着什么。
赵恒连忙凑过去,慢慢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将军说什么,我听着呢。”
苏仁方凹陷的脸颊抽动两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挣扎片刻,终于以极低的气声说了出来。
“客儿,我、我得先去见你干娘同两个兄长了……”
一直平静的赵恒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流下泪来。
“去吧,将军,一家人团聚。”他跪在旁边,低着头抹泪。
月芙也眼眶含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苏仁方的眼睛只睁开一半,侧着脸看着他们两个,嘴角闪过笑意。
浑浊的眼眶中,最后一点星光如风中残烛,噗呲熄灭。
赵恒抹去眼角的泪,又替苏仁方将半睁的眼轻轻阖上,在原地静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轻声道:“将军薨了。”
外面的仆从们一阵静默,随后一个个低着头落泪。
管事的红着眼带人进去,要给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苏氏宗族子弟也纷纷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宫廷内侍官也立刻将消息送往宫中。
府中上下,举哀报丧。
赵恒不占孝子之位,与月芙两个一同站在门边,静静望着进出往来的人群。
“两位兄长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沙场捐躯。没多久,干娘也跟着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将军心中的悲痛难过,只顾日日哭泣,反要他来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与月芙说起那时候的事。
“我有愧于将军一家。两位兄长分明一直对我极好,可我幼时却总偷偷想,为什么他们是将军的亲儿子,而我却不是。可如今回想起来,将军和干娘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
月芙仰头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如浪潮一般的怜爱之意,却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来,只能认真地听着。
“去了也好,他们一家人,阴阳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叹息与伤感。
他一向寡言,情绪更是鲜少外露,方才那一声哭,已算放任,此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静面对了。
自第二日起,便是入殓、停灵,迎接各方前来奔丧吊唁之人。
苏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们都陆续来过,连皇帝赵义显也带着太子赵怀悯亲自来过一趟。
皇帝哭得伤心,口中唤“阿兄”,令众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过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这里的赵恒,轻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别太伤心。苏将军养育你一场,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帮着料理事务,等出殡以后,再入宫吧。”
赵恒点头,一一应下。
丧仪虽有苏氏宗族料理,但许多细节都要问过赵恒的意见。往来的客人,他也跟着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出殡以后,才终于有一两日空闲的时候。
已是腊月中旬,算时日,他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过一日好觉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着他赶紧沐浴洗漱,熄灯上床。
他真的累极了,连多说一句话的精神也没了,一将她抱在怀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稳,才觉得安心,也阖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东宫帮着崔桐玉料理年节与亲蚕礼的事务,两人决定第二日留在家中,难得清闲一日。
只是,赵恒习惯了早起,哪怕累极,也仍旧天不亮就醒来。
月芙如今深知他的脾性,在他要从床上起身穿衣的时候,也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满道:“郎君,别起这么早。”
屋里光线昏暗,赵恒转过头来看她,摸索着在她的脸颊上揉了一下,道:“我习惯早起,昨晚又睡得早,这会儿也睡不着了。”
月芙倒还困意朦胧的。她展露出任性娇惯的一面,半眯着眼,固执地拉着他,娇气道:“不行,我还没睡好,郎君今日也要陪我一起睡。”
赵恒一贯拿她没办法,一听这不讲道理的话,心就软了一半,再想到今日本也没事,便干脆道了声“好”,重新躺回被窝里,将她搂在怀里。
不知怎的,睡了一晚后,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今日醒来后,有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月芙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脖颈,在他下巴上亲了几下后,又沉沉睡去。
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苏醒起身。
慢悠悠地洗漱、用朝食,接着,让人在屋里支起炉子,将新鲜的栗子一颗颗投进炉中。
月芙抱着赵恒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十几颗棕黄的栗子,仿佛一只等着喂食的小馋猫。
因是在家中,她也没绾发,只用头绳松松地系着,赵恒没忍住,手指一拂,头绳滑落,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便披散开来。
他的五指轻轻插进去,顺着发尾的方向梳理,好似给小馋猫顺毛一般。
炉中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不一会儿,栗子便烤好了,月芙想用火钳夹起来,却被赵恒阻止:“你力气小,我来吧。”
他说着,拿起有些沉重的火钳,动作熟练地将小小的栗子一颗颗夹出来,搁到一旁准备好的盘中。
本想再替她剥好,又被她阻止。
“我要亲手剥给郎君吃。”府里有开栗子的小铜夹,月芙早已准备好了,“郎君,你念书给我听吧,好吗?”
为了让他高兴些,她昨夜临睡前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赵恒没拒绝,先前有空时,两人偶尔也一道在书房中读书,不过,他没给她念过就是了。
“就念这个吧。”月芙拿出一册倒扣在案上的《宣和遗事》递过去,面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是如今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里头收录的多是些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故事。
赵恒平日几乎不看这些用来消遣的话本,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里头收录的都是民间逸闻趣事,接过后,便认真地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语速不疾不徐,听来十分悦耳。
可是没多久,他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看着手里的话本直皱眉。
“怎么不念了?”月芙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捻了一颗才剥好的金黄的栗子肉送到他的唇边,“才念到那位女郎对刘郎一见钟情呢。”
赵恒的脸蓦地红了。
他低头咬住那颗栗子,细细咀嚼。香气浓郁,甘甜绵密,滋味饱满,也许因为是妻子亲手剥的,比他从前吃过的都更可口。
“怎么让我念这个。”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满纸令人羞臊的字句,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月芙忍住偷笑,又送一颗小一些的到他嘴边,有些失落道:“可郎君方才答应要念给我听的。”
赵恒张口咬住,转头见她眼巴巴的样子,不禁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将这颗完整的栗子咬下一半哺到她的口中。
唇齿交缠间,两人分食一颗栗子肉,滋味更甜,直将月芙的脸蛋也熏得宛若烟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他的心中一阵天人交战,犹豫许久,抬头看看屋门的方向,确定没有旁人靠近后,才咬着牙答应:“念完这一篇。”
“好。”月芙知他心中有道坎,能给她念一篇已是极限,自然心满意足。
被炉子烘得暖融融的屋子里,述说着男女情爱的嗓音环绕其间,时不时夹杂几声栗子被剥壳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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