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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他看着她吃糕,并没有厌倦这一件无聊的事。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琅才收回目光。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他们没等多久,很快便有师长前来开门。


    世家子弟都是没受过磋磨的贵主儿,门一开,一群人就一窝蜂涌进官学。


    才进门,他们就开始四处雇哑奴帮忙抬行李进宿舍楼。


    掌管哑奴的赵管事见奴仆的搬运行情好,登时坐地起价,赚足了公子小姐们的钱。


    叶薇见状,决定自己抱行李回宿舍。


    她是穷鬼,什么都能忍的。


    幸好,叶薇带的衣裙不多,来回两趟也足够送完了。


    她忽然想起裴君琅也是独自一人来的,不知他有没有带行李过来?


    叶薇找到裴君琅:“我这个人呢,很关照朋友的。我可以比哑奴低一半的价钱,帮你拿行李。”


    “不必。”好友当机立断拒绝。


    叶薇很受伤,她刚要再争取几句,却见朱雀檐瓦方位的二楼,一扇雕花木窗打开,一名熟悉的郎君探出头。


    白衫清逸,玉冠乌发。他驻足了一会儿,像是在找什么人。直到他的目光落到叶薇与裴君琅身上,倏忽,扬唇一笑。


    是周铭?


    不,不对,这个笑容,分明是周溯!


    叶薇悚然。


    这位周家兄长不容小觑啊,竟然这么快就换过来了?


    叶薇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裴君琅忽然把怀里的一个包袱递给她。


    “做什么?”叶薇不解。


    裴君琅凉凉地道:“你拿。”


    “啊?”叶薇被这一阵仗搞蒙了。


    “二十两银子,外加帮我铺个床。”


    裴君琅之前还不肯让叶薇赚钱,没想到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竟主动要她帮忙。


    难不成是看出她手头很紧了?


    不管怎么说,叶薇都十分感动,她抱起包袱,诚恳同金主道谢:“小琅放心,我铺床可是一把好手呢,保管你睡得舒舒服服!”


    “……嗯。”裴君琅偏过头,不欲再理会她。


    叶薇生怕裴君琅反悔,马不停蹄赚钱,不是,帮朋友分忧解难去了。


    待周溯下楼的时候,叶薇已经消失无踪。


    他对居于楼道暗处的裴君琅柔善一笑,轻声问:“那名小姐呢?”


    裴君琅慵懒地一掀雪睫,无赖似的撇清:“你认识我们?”


    “不必隐藏,我很擅认人。”


    即便这两人容貌不同,但周溯从他们的声音、身高以及背影都能觉察出,那天来到赫连古宅的,正是裴君琅和叶薇。


    周溯低声说:“我对你们,并无恶意。”


    “那么……有事?”裴君琅半点没有被发现身份的窘迫,他本就无惧周溯。


    周溯微笑:“有,我需要解药。”


    “替我做点小事,我就给你,每半月一次。”裴君琅眼中带有讥诮,“你也不想,被人发现真身吧?”


    “很可惜,二殿下。祖父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并且接纳了我。”周溯的态度依旧温驯,人畜无害。他和周铭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少了许多锋锐之气,“如若两位不想与周家为敌,应该把解药直接给我。免得祖父亲自出马,为我这个废人撑腰。”


    “你在威胁我?”


    裴君琅的指尖轻扣木轮椅,笃笃两声,象征他在权衡利弊。


    周溯笑道:“不,我在恳求二殿下放我一马。”


    “啧。”


    真麻烦。


    其实,裴君琅并没有想用毒.药牵制周溯的念头。摆布一个世家子弟,太麻烦也太冒险,他没必要过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连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没有展现自己非凡的传家术,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许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讲话,周溯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放心,服下药以后,我也不会学阿铭一样针对两位……毕竟,我很喜欢你们。”


    “随便你。”裴君琅懒得和他歪缠。


    他将随身携带的解药抛掷周溯掌心。


    交易达成了,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回房。


    车轱辘才滚动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敌是友。”


    “但,你给我离叶薇,远一点。”


    他像是下定决心,平静说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叶薇,我会如你所愿,继续保护你。”


    裴君琅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试图讨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从今天起,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第七十二章


    裴君琅的语气堪称温柔。


    他用柔善的语调,诉说一件残忍的事。


    叶薇无措地低下头,第一次觉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变得没了滋味,味同嚼蜡。


    原来,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时候就抱有目的。虽然他后来也从她这里拿到了驯兽用的血,两不相欠。但是叶薇明白的,她并没有给裴君琅带来很多好处,甚至是处处倚仗他的帮助。


    裴君琅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嘴上毒辣,却从来都对她出手襄助。若无裴君琅的庇护,叶薇不可能活到现在,不可能拥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叶老夫人发现天赋且重用。


    她讨好裴君琅,与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实意想和他交朋友,当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条人脉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纵容她的亲近。


    那时的裴君琅,在想什么呢?


    他会不会伤心?


    叶薇闷头咬了一口糕,她发现,原来人前温柔贴心的自己,其实也有劣根。


    帐外,大雪纷飞。


    帐内,星火窜动。叶薇茫然掀开红木托盘上的茶碗盖子,碗里装的居然是蔗糖红枣姜汤。


    她惊讶:“小琅为我炖的?”


    裴君琅口是心非:“不过是想你早点喝完早点走人,少赖在我帐中添乱。”


    叶薇乖巧颔首:“臣女明白,臣女喝完后,无需二殿下敲打,我也会麻溜滚回去睡觉的。”


    她说完一句俏皮话,果然闷头喝汤。


    甜汤是温的,但叶薇喝得急,鼻翼上不知不觉催出一层汗。


    裴君琅见状,觉得伤眼,无奈递去一方帕子:“慢点,没人和你抢。”


    叶薇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又朝他笑。


    笑颜如花,小郎君错开了眼,不再开口讲话。


    甜汤下肚,叶薇的五脏庙总算舒服许多。


    裴君琅若是不特意为她准备姜汤,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兴许就囫囵熬过去了。


    仔细一想,裴君琅实在心细如发。


    他是很会照顾人的小郎君啊。


    思及至此,叶薇嘴角微微上翘-


    两天后,冬狩结束。


    一行人下了覆雪的茅山,再有五天,潜渊官学便要开学了。


    近日,焦莲难得安静,没敢寻叶薇的晦气,也不耐烦看见庶女。


    叶薇乐得清闲,既不必上焦莲面前请安,又无需和叶老夫人寒暄,成日里就在家里准备入住寝院要准备的私物,和桐花一起腌冬菜。


    焦莲兴许是想让叶心月有更多助力,特地带她回占天者焦家住两天,也好和舅舅、姨母、堂兄妹培养感情。


    家宅一下子变得冷清,但幸好,叶薇有桐花陪伴,并不寂寞。


    大冷天的,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烫菜、压腌菜石头,忙得不可开交,一点都不觉得无趣。


    虽然可能菜腌好了,谁都没空吃。


    夜里,叶薇和桐花各端来一盆热水。


    小丫鬟不敢僭越,但在叶薇的恳求之下,还是小心翼翼坐在矮凳上,和叶薇一起泡脚。


    泡脚水里加了枸杞、菊花,说是通经活络,对身体好。


    本来都要开春了,可天气阴寒,雪还是绵绵地下。


    哗啦啦的一片响,落在窗棱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白。玻璃窗雾濛濛的,屋内的小案上架了一瓶粉彩四季花鸟图的长颈瓶,一枝折了的白梅,静静垂着,花叶疏离。


    叶薇给桐花递了一枚红枣,还有一碗沏好的热茶。


    桐花受宠若惊,又觉得今夜实在温暖。


    直到叶薇递出了一张卖身契书。


    她裹住小丫鬟红润的、粗粝的五指,一点点煨烫桐花。


    叶薇告诉她:“我可能……保护不好你了。所以,桐花能不能让我放心,好好地、离京城远远的,过好下半辈子?”


    这个决定,是叶薇中毒后,就想好了的。


    蔡嬷嬷死了,或许有朝一日,桐花也会死。


    她珍惜的人不多,她希望桐花平安。


    虽然可能院子里又来了新的丫鬟,她又要一日日防备,谨慎行事。但有叶老夫人帮衬,叶家的日子,叶薇会好过许多。


    只是桐花不能留,她害怕有朝一日,焦莲会对桐花下手。


    到那个时候,叶薇兴许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是累赘呢。


    “小姐,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怕,奴婢想跟着小姐。”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轻声和她说:“但我怕啊。”


    怀里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明明桐花比叶薇年长,却像是被小主子哄着一般。


    “有桐花在,我会束手束尾,我会投鼠忌器,我会保护不了我自己。”叶薇说的都是真心话,“若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很好很好,我会放心许多。”


    “所以。”叶薇微笑,“离开吧,桐花。”


    许是叶薇今晚的笑容太灿烂,太有力量。


    又兴许是叶薇说的话很有条理,头头是道。


    也可能是桐花一直以来都很顾念小主子,因此她不想让叶薇为难。


    总而言之,桐花答应离府了。


    护送桐花去往安全的州府落脚一事,叶薇委托给了裴君琅。


    想来也奇怪,她竟如此信赖裴君琅。


    隔天,叶薇为桐花收拾了许多细软、钱财以及用物。


    她雇了两辆马车,还催促裴君琅一起陪她饯别。


    护送一事,也是裴君琅全权负责。幸好,二皇子身兼禁军指挥使一职,麾下得力的暗卫有很多,随便挑一个都能保证桐花的安危。


    桐花与叶薇关系最好的丫鬟,既许诺了叶薇,那么裴君琅会命人保证她的安危。


    这是叶薇第一次发现,落雪的簌簌声,原来和火花声这么像。


    没有点灯,帐篷里幽暗,叶薇只觉得脖颈上覆了一层热,不知是裴君琅的气息,还是炭盆烤出来的暖气。


    裴君琅仍用臂骨支撑着身体,纹丝不动。


    叶薇侧头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紧绷的腕骨,肌理结实,线条流畅……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琅扣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却炙热如火焰,裴君琅确实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脸颊滚烫,有几分做贼心虚。


    裴君琅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声命令:“叶薇,松手。”


    声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叶薇想看看他对她的纵容,反正无论如何,裴君琅都不会伤她。


    叶薇忽然生出了一丁点引诱之心,她只敢背着人的时候,随着心里的欲念与冲动,故意挨靠裴君琅。


    她仰头,轻蹭了一下裴君琅垂落的发。


    苏瑶怔怔出神,一双圆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细长睫毛发颤。下颚被迫抬起,正巧和挟持她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是个年轻男人,他不讲男女有别的礼制,蛮横地压在她纤弱的身上,眼底满是肃杀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颊骨削瘦,划了好几道血迹蜿蜒的伤痕。特别是一身残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苏瑶的眼角眉梢。


    这是大乾国军士的打扮。


    怎么会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苏瑶悸栗栗地发抖,好半晌,她用蹩脚的大乾国语,问:“你……受伤了吗?我有带药膏的,可以给你疗伤。”


    苏瑶这句话没有撒谎,她的皮肤细嫩白皙,是成日里喝羊奶作养出的。任何一点锋利的草叶都能割伤她的皮肤,因此侍女会给她随身带上一些疗伤的药膏。


    苏瑶几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祷: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这个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怜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马?


    第七十三章


    这几个月,边境的蛮族部落,为了侵占大乾国国土,与附佛外道的白莲教结成了同盟。为了使国土边境的藩镇服软,大开城门,格图部落的格桑王子,违反了与边疆当地自治的土司府之间的和平盟约。


    他滋事动粗,扣土司的儿子为人质,逼迫其父打开城门,就此撬开了入关之战的第一道口子。


    之后,茹毛饮血的游牧骑兵倾巢而入,屠杀大乾边军,占据了藩镇。


    在格桑王子的带领之下,麾下勇士战意汹涌,一旦夺了藩镇,便立刻入城抢夺物资辎重,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好好的一个安居乐业的镇子,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苏瑶的哥哥苏武看到藩镇里一片狼藉,屋舍四处燃着熊熊烈火,分明是要屠城的前兆。


    他明明只是想趁着春季,部落还算兵强马壮的时候,夺取一些过冬的粮食,并不想正面与大乾国发动干戈。


    会输的。


    裴君琅推车行了一段路,就在快要进屋的时候,良心发现记起了叶薇。小郎君回头,清冷睨她一眼:“你不是要吃早膳?不去伙房找御厨,跟我进寝院做什么?”


    叶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撒娇似的开口:“好歹是小琅的府上,我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进出自如,还吩咐你的下人,太僭越了。”


    她怯怯开口,语气里是一点都没听出有什么反省之心。


    裴君琅嗤笑一声:“你还知道不好?我当你脸皮厚得和城墙有一拼。”


    叶薇眨眨眼:“所以,为了显得我更有礼一点,我想请小琅陪我一起去伙房。有二殿下的威压震慑下人,我使唤仆妇是得了主子的授意,也就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了。”


    女孩家的樱唇轻启,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堆话,归根结底就是想要裴君琅陪她一块儿吃饭。


    小郎君推车的指骨一动,雪睫低垂,良久不语。


    最终,裴君琅还是调转了方向,推车行至叶薇身边。


    他愿意陪同,不过是……恰好到服药的时辰了。


    叶薇和裴君琅联袂而来,厨房里的仆妇吓得抖抖瑟瑟,险些连手里的活儿都做不好了。


    她们可都听说了,裴君琅不喜欢有奴仆伺候,御下并不仁善,偶尔有个笑模样也无非是为了麻痹旁人。


    从前一次,外院有个美貌丫鬟,她为了进内院,特地给看守库房的小管事塞钱,专程为了大冷天进屋,给裴君琅暖暖身子骨。


    丫鬟想得倒挺好,主子后宅里没有美人侍奉,那是因他腿骨不便,心生怯意。只要她温柔体贴,蓄意勾引,定会成为裴君琅后院第一人。


    然而丫鬟的梦做得很好,裴君琅从官宴回来的时候,内院几乎闹翻了天。


    小郎君嗅觉敏锐,才刚推车进入内院,便嗅到一股低俗廉价惹人生厌的脂粉香。


    他重重拧起秀眉,冷笑:“今日不把擅闯本殿下寝院的贼人逮出来,尔等尽数杖杀!”


    主子家话都放出来了,谁又敢包庇那个丫鬟?


    很快,青竹出马,单手把那个故意穿一层薄纱长衫的丫鬟抛到庭院里。


    众人齐齐望向这个不知羞的丫鬟,眉眼间满是嘲讽与苛责。这下可好,所有人都完了。


    丫鬟知道裴君琅并不好打动,她还妄图用梨花带雨的哭容,为自己争最后一次机会。


    她爬向裴君琅的木轮椅,想求主子垂怜。


    可下一刻,小郎君五指翻飞,风驰电掣间,抛掷出一柄匕首。锐刃破风,发出刺耳的啸鸣。眨眼间,匕首贯穿丫鬟的手背,将手掌死死钉在了地里。


    破肤入骨,血气淋漓。


    这是真杀人啊……


    丫鬟的泪意马上止住了,她尖叫一声,吓得晕厥过去。


    裴君琅仍面无表情,他理了理衣襟,淡道:“哪来不长眼的东西?滚远点,别脏了我的衣。”


    那一夜,阖府闹得鸡犬不宁。


    凡是与这名丫鬟有过关系的,不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入内,还是受过她恩惠的下人,统统领五十廷杖。


    三十个板子就能打死人,五十个,那是绝不姑息,不留活口啊。


    这样手段狠辣的小郎君,不会被女子的眼泪所蛊惑。他是天生铁石心肠的恶鬼,再貌美,谁又敢亲近呢?


    这一夜过后,再没刁奴敢狗胆包天,糊弄年纪青涩的二殿下了。


    不过如此一来,裴君琅暴戾的名声传开了,就连王御厨偶尔要做几道精细的菜,想调遣些擅长炊食的仆妇来府上择菜、打下手,也得开两倍工钱才有人心甘情愿来帮忙了。


    ……


    今日,仆妇们运道不好,竟在府上撞见裴君琅本尊,他们一个个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再一看,叶薇姑娘娇俏温婉,竟懵懂不知裴君琅真性情。她不仅伴在裴君琅左右,还时不时说俏皮话挑逗主子。


    下人们不免为她捏一把冷汗:哎哟我的姑娘,您是不知道身旁的这位,实际上是一尊吃人的山虎啊!


    叶薇看着屋里的仆妇们忍不住发抖,疑心是厨房太冷了,把下人们都冻坏了。


    她喊来长寿:“劳烦公公添两个炭盆来,我觉得有些冷呢!”


    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取暖了。


    可是,叶薇怎猜得到,仆妇们发抖不是畏寒啊,而是害怕她身边这尊修罗恶鬼呢!


    叶薇竟没有经过裴君琅许可,随意使唤他的奴仆。


    众人正等着裴君琅雷霆震怒,但小郎君神情冰冷,单手撑着额头,百无聊赖地观赏屋外雪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奇怪,他竟没有出声斥责叶薇的多事。


    似乎小姑娘在裴府上为非作歹,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仆妇们都是在水深的后宅里闯荡过来的能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这是得了裴君琅的首肯,是他纵容的。


    “这位是……二殿下的挚友。”王御厨挤眉弄眼,提醒下人们仔细伺候。


    嗐,什么挚友啊,往后就是女主子了!


    胆大的婆子发现了可抱的大腿,灵机一动,抱了一碟红白血肠、猪口条以及白肉靠上去,讨好地问:“姑娘,这么冷的天,您要不要考虑吃炙锅子?厨房里正好有些猪杂肉还有白肉薄片,待会儿掰个蒜,蘸些麻酱,可香了。”


    叶薇是个爱吃肉的姑娘,她听得意动,但又想到裴君琅还在病中,她不能缺德到在病患面前吃山珍海味,这也太折腾人了。


    叶薇做贼心虚地瞥向裴君琅,大声问:“哎呀,这不好吧?”


    裴君琅如何不知道她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想吃炙锅子,还要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很体恤病患的样子。


    裴君琅冷哼:“你想吃便吃,不必看我眼色。”


    叶薇欢呼一声,眼角眉梢俱是松快的笑意。


    “小琅真是体贴。”


    “……假惺惺。”


    苏瑶只能从幻梦里抽离。


    心脏的痛感越来越强盛,越来越清晰。


    她要碎了,简直痛不欲生。


    苏瑶终于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看到了环绕着她,面露焦色的孩子们。


    苏瑶虚弱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她心知肚明。


    从今天起,她和焦玄鸣,回不去了。


    第七十四章


    一望无际的海岛,夜雾湿冷,海风咸涩。


    焦玄鸣的渔船还没来得及靠岸,他便凌空一跃,轻巧地落地。


    海面,唯有渔船上的风灯摇摇晃晃,洒下一片黄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来海岛见苏瑶,焦玄鸣并不是空手而来,他记得苏瑶说腰腹酸疼,特地给她带了两个添加安胎宁神药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因此焦玄鸣费心选了京城时兴的暗花缎,以及珍贵的海珠,做枕头两侧的枕穗装饰。


    想到苏瑶的笑脸,以及她温软的怀抱,焦玄鸣的心脏便柔软了几分。


    叶薇请了一堆潜渊官学的小伙伴登门。


    好歹是世家子女,来府上做客,一个个还是知道礼数的,大多数都带了登门礼。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异草、产量极低的地方贡果……


    每收一样,叶薇就回头,小心翼翼窥探裴君琅的态度。


    小郎君端坐木轮椅上,如玉琳琅的指骨把玩一盏饮尽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只偶尔瞥来一眼,凤眸里的凌厉寒意,比风雪还要冷。


    但也没有半点嫌恶。


    叶薇渐渐明白了,裴君琅一贯如此,他无所谓。


    既然已经答应小姑娘,允她请人来府上做客,那么他就会守诺。


    叶薇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裴君琅承诺会保护她,却又告诫她,让叶薇远离他。


    内院。天色渐渐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们行色匆匆,一手执灯,另一手半拱掌心,护住那一豆幽幽的烛光走来。


    今天来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长寿是受过宫规教导的,他知道府上哪个都是祖宗,轻易开罪不得。


    夜色才刚落下来,他便着急忙慌喊奴仆们往廊桥、屋檐底下、月洞门等地方摆上石灯。霎时间,整个宅院灯火通明,驱散了雪地里那一重幽蓝色的雾霭。


    外院的席面已经开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琅这个主人家迟迟不露面。


    远处,暮色沉沉,雪峰壁立,起伏崎岖,辽阔壮丽。


    许是漫山遍野覆盖大雪,天地间漂浮着混沌的暗蓝色,黑得并不彻底。


    裴君琅隔着高高的院墙,屋檐下的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摇曳,缓慢打旋儿。


    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他只能看到远郊嶙峋的一点山尖,糖霜似的白色醍醐淋上,像极了叶薇平日里端给他的甜糕。


    他又想起白衡的话。


    诚如白衡所说,叶薇若是有了心上人,寻到合适的夫婿,和其他郎君定了亲,嫁为人妇。


    裴君琅为了保护叶薇,只能避嫌,很可能两人再不能如现在这样,私下里见面。


    她不会再给他端糕,她不会再对他嘘寒问暖,她也不会再成日里紧追他不放了。


    裴君琅丧失所有能够靠近叶薇的机会。


    他明明不在乎的,他说过无所谓的。


    房间不点灯,黑灯瞎火的时候,他也能硬捱,因为他知道,叶薇总会来找,总会看见他孤零零一人,总会大呼小叫,怕他受怠慢,帮他燃烛。


    倘若她再也不来了……


    裴君琅抿唇,脸色难看。


    那他便陷在一方暗室里了,没有光源了。


    裴君琅扪心自问,他也怕黑,也怕孤身一人。


    冰天雪地里,少年郎怔忪出神。心里蔓延起前所未有的,细微的难过。


    裴君琅垂下浓长的眼睫,难堪地想:他似乎,变得软弱了。


    满地的积雪已经被下人们扫尽。


    廊桥底下,还有几个长随搬来梯子,垫脚铲着垂花柱凝结起来的长长冰棱。


    方才在前院,还有冰棱落地,砸中沈家小郎君的头呢!脑袋滋滋冒血,幸亏有济世医白家的小公子白衡看顾,不至于出什么大碍。


    叶薇钻到小书房里登记拜客礼,偌大的厅堂,就他一个人应付一群叽叽喳喳吵嚷的鸦雀。


    裴君琅头疼,决定回内室躲躲,顺道喝一盏茶,养养神。


    小郎君推动木轮椅,还没走出多远。


    身后,恰逢其会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二殿下,请留步!”


    不熟悉的音色。


    啧,闲杂人等。叶薇才不和小郎君拌嘴,她朝着空荡荡的庭院吹了一记口哨。


    雾茫茫的天穹,漆黑的墨点闻声旋来,双翅撼风,卷起风尘,发出扑腾的骚动。


    从前,裴君琅无知,故而无畏,如今他拜叶薇所赐,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无果。


    因此,裴君琅不敢和叶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贪恋更多。


    若他心生牵挂,便无法安心赴死。


    裴君琅,不能想活。


    裴君琅不欲理会,继续行路。


    许是没料到裴君琅这么傲慢,少年郎顿了顿,没多久,他又咬咬牙,一口气冲到裴君琅面前,抬臂拦住他。


    “二殿下,我有话想问你。”


    来人是济世医白家的郎君白衡,他是梅姨的第三子。


    他虽然不知自己母亲和裴君琅的渊源,但裴君琅看在白梅的面子上,没有一掌喝退小郎君,卖他一个面子。


    是啊,他何必任性,何必嫉妒,何必阻拦。


    他本来就没打算和叶薇有个未来。


    银雪覆没小郎君的发,濡湿了他的衣。漉漉的水气沁入肌骨,遍体寒彻。


    裴君琅背对着白衡,肩背挺得笔直。


    最后,他强忍反噬挟带的痛感,咬紧发颤的牙关,挤出一句——


    “随你。”


    “我不在意。”


    白衡松了一口气,对裴君琅渐行渐远的身影抱拳:“多谢二殿下成全。”


    他其实也带了卑劣的心思。


    他知道,裴君琅不良于行,和叶薇并不相配。


    白衡明面上退让,实则上是以退为进。


    若裴君琅有自知之明,他会知难而退。


    幸好,二殿下没让他失望。


    廊庑底下。


    梅花甜糕还是被潇潇冷风冻硬了。


    叶薇一时不察,手里的糕点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捡起来。


    糕身沾上污泥,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


    叶薇的指腹被雪泥冻得通红。


    花糕脏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没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


    从前和裴君琅饮茶的时候,茶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叶薇怅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潜渊官学。


    另一边,小郎君推动木轮椅的声音愈发缓慢。


    他闭目聆听,直到听到叶薇的脚步声向外,渐渐离开了府邸,才缓缓睁开眼。


    木轮椅没有再次朝前滚动,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动不动。


    裴君琅不知道该去哪里。


    其实,他撒了谎。


    他的耳力敏锐,叶薇练枪的动静那么大,怎么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没有赶她,也没有抽身离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个女孩的吵闹。


    少年单手支着额头,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第七十五章


    今日天晴,焦玄鸣罢了潜渊官学的课业,又回了一次家宅。


    这一次,他没让任何仆妇进入内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养的暗卫,去请父亲焦刑的嫡亲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显。


    少家主焦玄鸣忽然下家令,请两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来家府做客,可见是关乎家族命脉的要紧事。


    没人敢耽搁,立时凌空跃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鸣推开门,迈入寒气逼人的佛堂。


    红木桌案上,佛龛里镇着一尊红龙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缅怀长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让篝火把发尾燎断了几根。


    裴君琅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带审视,直勾勾盯着叶薇。她面前的火堆里,似乎还有一团细碎的灰烬……她烧了什么?


    裴君琅:“叶薇,是你说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诉我。”


    叶薇丧气地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琅,小声说了多罗信上说的事。她并非驾驭红龙的神主,而是一个可怜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琅的指骨紧攥,脸色微变,眸光锐色凛然。


    他道:“叶薇,此事决不能让第三者知晓。”


    若非多罗下手毁了佛窟,按照裴君琅的个性,定也要将他杀了灭口。


    叶薇笑得惨兮兮:“可能不是我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事,白莲教或许早就知情。”


    裴君琅想起这些时日的战役,处处都有白莲教协助蛮族羯人入侵大乾国的痕迹。


    特别是这一回,他们还赠予了被打得节节败退的羯人一样秘密武器……边境蛮族的骑兵因此士气大增,以此招募收揽了不少草原流民与援兵,甚至敢和大乾军将对峙于城池之下。


    白泽究竟给了什么?


    很快,裴君琅就知道了。


    泉州毗邻的两个州郡,岷州与肇州先遭受炮火洗礼。


    大乾国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墙垣寨垒高高筑起,等闲的弓弩炮车根本无法打穿厚墙,这样的地理优势,对于守城战来说,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


    可是这一回,不过短短三日,竟让羯人骑兵破开关隘,长驱直入,攻入城中。


    杀神周家的将领不敌羯人,为了保存战力,只能舍弃两座边城,带着百姓与兵丁屈辱地后撤至郡府之中休养生息。


    一贯骁勇善战的杀神周家,竟被羯人打得落荒而逃,这一场耻辱的败仗传遍了每一个州郡,莫说君王裴望山,便是叶薇和裴君琅都感到难以置信。


    这日,鸡腿饭队的粮草用尽,带着大队的人马退回泉州。刚一入城,叶薇就看到六个世家的家主都赶到城中,他们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瞥了一眼叶薇,死一般的沉寂。


    欲言又止。


    裴君琅最先觉察出危险。


    他挥舞腕上长鞭,长蛇游动,银光凛然,顷刻间缠住叶薇的臂骨,将她重重拉了回来。


    叶薇跌坐回裴君琅的膝上,错愕地望向小郎君:“怎么了?”


    裴君琅的目光越过叶薇,望向眼前的几人,冷道:“鸿门宴。”


    裴君琅警惕心强悍,这一番动作,毁坏了家主们夹道相迎的友好气氛。


    一时间,在场的各位大人们面面相觑,各个尴尬不已。


    机关客的老家主鲁明是一众家主里年龄最长,他作为此次家主会议的话事人,上前一步,对叶薇和气地笑:“叶少家主,二殿下,两位应该听说这次岷州与肇州战败的消息了。”


    叶薇刚要起身回话,却收到了裴君琅漫不经心瞥来的一眼,眼神中隐隐含有告诫。困在她腰间的那只臂骨坚实有力,锁得太紧,她实在站不起身。


    叶薇心想,小郎君倒是任性妄为,也不管她丢不丢面子了。


    叶薇挣脱不开裴君琅的桎梏,无奈之下,只能坐着回话:“是,我听说了。边城守城的器械充足,还有大批援军,怎会不敌羯人的入侵?”


    羯人虽说有八万兵马,但他们大乾国也有十多万步兵,便是硬碰硬也不至于呈现一边倒的劣势。


    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鲁明叹息:“倘若陆军或是水师,我等都能对敌一战,偏偏这次,他们派来的是空军!”


    空军?是指能飞的军将?怎么可能?


    叶薇瞠目结舌:“是鹰隼吗?是飞禽来袭?就算是骁勇善战的猎鹰,用弓弩阵应当也能打下来,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叶薇心里惶惶不安,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又觉得难以置信。


    绝不可能……


    但鲁明很快击碎了叶薇的侥幸心,他回想起那天岷州与肇州的上空。


    云翳密布,雷龙滚滚。一场瓢泼大雨,将远处的雪峰尽数遮蔽,天地间,唯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电龙翻起的瞬间,天地被一片霹雳白光照得雪亮。


    几个硕大如沙丘的黑影,忽然带领乌泱泱的一片猎鹰展翅旋来,肉翅掀起的罡风凛冽,冷到刺骨。天穹黑云层叠,电光炸裂,黑色兽群如潮涌来,仿佛天宫凤阙派来的天兵天将,威慑感十足。


    所有迎敌厮杀的军将被黑影裹挟,战阵一下子被冲散,他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夜空,感受着这份被黑雾笼罩的、几近灭顶的恐惧感。


    然后他们看清楚了那一只只能够翱翔空中的庞然大物——肉色的长翅,覆满鳞片的脊骨与长尾,黑面獠牙,不可名状,不可直视。


    是邪神、是恶鬼、是堕入地府的神明!


    将士们浑身发抖,不由感到毛骨悚然。他们崩溃地大声叫喊——


    “这是什么?!会飞的怪物?!”


    “龙!那是红龙?!”


    “羯人请来了红龙神主庇佑,他们得到神的眷顾了!”


    军将的祷告与哀求都没有用。


    龙蛇俯冲而下,长尾一扫,犹如泰山压顶,城郭上的军将如同蝼蚁一般,霎时头骨分离,鲜血淋漓;龙蛇张开獠牙巨口,喷吐出熊熊烈火,火焰窜上大乾国兵丁们的甲衣,任它是铁甲还是兽皮,统统被烈焰吞噬,焚毁得一干二净。


    犹如神谕所说——红龙焚烧万物。


    羯人得天庇佑,得龙主神助。


    这是天罚啊!


    原本齐心协力守城的大乾国兵丁,忽然军心崩溃。


    他们自小信奉红龙神主,是神主最虔诚的信徒。可是如今,神主说他们是错的,他们要领罚,他们不能得到神明的偏袒。


    那是不是说明……八大世家已经被红龙神主舍弃了?


    战场上,最怕的就是士兵失去了战意。


    周家将军看到军士们腿软,开始落荒而逃,他心道不好。


    “布起箭阵,射下飞龙!”周家人说起这个词都在打颤,他们也畏惧红龙,但眼下,他们无计可施,只能用军令逼迫忠心耿耿的部将们架起弓弩车,朝天射箭。


    但她此刻,真的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叶薇低语:“求你……不要拒绝我。”


    “你……算了。”


    幸好,小郎君很有人情味,没有阻止叶薇的孟浪。


    他任由她抱着,手指蜷了又松,最终轻轻搭在叶薇柔滑的乌发上,怜爱地抚了抚。


    “别哭。”


    裴君琅的声音柔软,明明在哄她,可叶薇却被这句安慰催出了多年的酸楚。


    呜……叶薇在少年的怀里嚎啕大哭,惊天动地。


    像一个迷雾里迷路多年,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夜里的银雾被风吹得散开,碉楼上燃着一盏盏灯,火光煌煌,不至于昏暗到视线模糊。


    但裴君琅还是振袖一扬,以恢弘内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声,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叶薇茫然抬头,只能看到隐约的星光。而沐浴于暮色底下的他们,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叶薇后知后觉,感受到裴君琅的体贴。他知道她面皮薄,担心她的哭相被人发现后,会尴尬或难堪。


    因此,他隔绝了所有能够发现叶薇脆弱一面的烛焰。


    小郎君心细如发,但叶薇还是觉得他多虑了。


    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小狗脾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经不要什么颜面了。


    叶薇其实已经冷静了,但她仍想赖在裴君琅的怀里,不愿抬头,不愿起身。


    沈如意给谢芙疯狂使眼色,这妮子缺心眼么不是!他们藏着掖着就是不想让叶薇伤心,她倒好,邀功来了。


    就连鲁沉山也揪了揪谢芙的衣角,咬牙切齿:“阿芙……别说了。”


    谢芙皱眉:“为什么不能说?裴君琅那个花心大萝卜哪里配得上小薇姐姐了?我就要说!他有了新欢了,往后可别想坐享齐人之福,让他滚边上去!”


    叶薇不蠢笨,从几人拌嘴的话语里,她明白了一二。周老家主仙逝,葬世家陵庙,追赐谥号。他身为国家的领导重臣之一,理应受举国哀悼,四塞来朝。


    听闻西域番国西坞的公主王子受召上京,接受皇帝裴望山的封赏与抚恤,既是皇家相邀,自然要由皇子招待。皇帝派出二皇子裴君琅接待韶华年纪的草原明珠兰玛公主,其中联姻的深意,不言而喻。


    难怪今早叶心月登车见到叶薇,还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往后没人再护着你了。”


    原来,叶心月趾高气昂来示威的底气,出自这一桩啊?


    叶薇眨眨眼,脸上不动声色,继续吃着碗里煮到软烂的鸡腿。明明平日里滋味很好的荤菜,今日有点味同嚼蜡,她吃得意兴阑珊。


    难怪裴君琅这几日都没有来潜渊官学,看来他是有正事在忙。


    叶薇不由想到那位兰玛公主……西域富饶小国养出来的女孩儿,应该很青春活泼吧?花儿一样的年纪,纤细的腰肢,曼妙的歌喉,千娇百宠的小公主,自然很多人疼爱。


    叶薇不比任何人差,她不是习惯妄自菲薄的女孩儿。


    她也应该相信裴君琅是个极其难讨好的小郎君,毕竟这两年,裴君琅处处庇护她,处处待她不同。


    可是,叶薇也记得许多小郎君冷若冰霜的时刻。


    裴君琅曾和她义正词严地说过,叶薇和他并不相配。


    他让她离远一点。


    叶薇的胸口像是被蜂虫蛰了一下,钝钝的刺疼。


    她出身不好,母亲是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皇族都瞧不上眼的平民,即便叶薇有天赋异禀的潜能,有能让红龙血眼石都震撼的血肉,是祖母口中的红龙神主转世……她和裴君琅,还是很不相称吗?


    明明,大家都是肉眼凡胎。


    明明,她也很好。


    明明,裴君琅不应该厚此薄彼,瞧不起她啊-


    三月,春雨如丝,被风吹得斜斜刺进青苔石阶里,青石地上水洼雪亮,仿佛汪了一地油。


    一辆挂着兽皮毡帘挡风的马车停在皇子府外,车里的人很有耐心,即便连绵不绝的雨幕将车厢棚顶砸出清脆的声响,里边的人仍在车里耐心等待。


    没一会儿,伺候车内贵人的一个侍婢打帘露面,她身穿褐皮窄袖胡服,发辫编织了许多瑟瑟天珠、珍珠,脚踩锦绣罗靴。不过是贵人近前伺候的小丫鬟,身上的衣饰也贵气逼人,可见她家主子家底的殷实。


    小丫鬟不耐烦地打伞下马车,用一口蹩脚的大乾话,和守门的长寿公公抱怨:“我家公主等候多时了,怎么还不见贵国的二皇子来接待?不是说好了今日去看蹴鞠还有跑马吗?”


    长寿被兰玛公主的丫鬟劈头盖脸一通质问,心里有点不爽利,这咄咄逼人的声口,不是要当众打他的脸面吗?让长寿往后在手下人面前如何做人呢?可宫里出身的奴婢,最懂虚与委蛇。


    长寿只能强压住火气,笑呵呵地道:“姑娘别急,老奴我问过主子了,说是天阴下雨,今日不合适看蹴鞠赛和跑马,想同兰玛公主再约个见面的时间。”


    小丫鬟明显没想到自家公主下雨天都巴巴的赶来了,居然还被长寿拦了道儿,裴君琅甚至食言不来,她代表公主的颜面,哪里受得了这腌臜气。


    小丫鬟愤愤然跺脚,当即跑回车上叽里呱啦地复命,语带抱怨。


    许是马车里的公主很好说话,很快小丫鬟压住心里的怒火,又凑到长寿跟前,“我们公主说了,不看蹴鞠和跑马也没事。听闻你们大乾国创办了潜渊官学,各个世家子弟还有皇族后裔都在里边上课,她没见过这种馆舍,也想去瞧一瞧世面。况且,二皇子不是为咱们公主旷课好些日子了,也该回官学里瞧瞧,一道儿去吧!”


    长寿没想到兰玛公主还要追到官学里去,顿时吓得脸色铁青。那里头可是有小薇姑娘的,总不能让两个未来女主子见面打架扯头花吧?难不成兰玛公主是听说了叶薇的风声,想要去会一会人?这可使不得,要出大事的!


    长寿没敢耽搁,急忙往府上跑去。他今日事出紧急,全无做管事的稳重,一路匆忙跑来,衣摆上沾了许多水渍,到处都是脏污的泥星子。


    “殿下,二殿下!”


    尖利的嗓音穿透娴静安逸的雨景,传到窗边埋首翻书的清隽小郎君的耳朵里。


    裴君琅抬起那双漂亮的眸子,长睫微动,扫了一眼越下越大的滂沱大雨。


    一侧屋檐底下挂着的莲花雨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雨水如柱,浇灌大地,冷得出奇。


    裴君琅拢了一下覆于膝骨的那一层白狐毛大氅。


    今日他很早便起了。换了一身轻薄的竹青色居家圆领袍,焚一炉竹香,沏一壶清茶,安静地推车至案前,静静看书。


    很显然,裴君琅本就没有出门的打算,刚睡醒就煮茶看书,打算待府上虚度一日。


    明明最厌恶湿冷的雨天,偏偏今天竟对缠绵雨季也多了几分耐心。


    不远处,长寿心急火燎地跑来,慌里慌张地呼喊,一点都没眼力见儿,非要扰他清净。


    “何事这般吵嚷?”


    长寿支支吾吾:“奴、奴才没能拦住兰玛公主,她说今日不看蹴鞠赛或是跑马也没事,但她想去潜渊官学。奴才怀疑,她是奔着小薇姑娘去的!想去立威呢!”


    长寿说这话的时候,偷偷抬脸,窥探裴君琅的神色。


    只可惜,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薄唇轻抿,凤眸深邃,看不出喜怒。


    裴君琅想到父皇裴望山曾下令,命他满足兰玛公主一应所需,他不能拒绝她太过。


    况且,西坞本就有结识八大世家之意,没道理他要拦着。


    裴君琅探出修长指尖,合上书册,淡淡道:“劳烦公主府外静候,我换一身衣便陪同她前往官学。”


    长寿看了一眼雷龙在铅云里翻滚的暴雨天,瞠目结舌。


    “让西坞公主在府外干等着?会不会……有失礼数啊?”


    前几日天气晴朗,小主子声称很快更衣不让兰玛公主久等,那样拦她不让进皇子府的大门,还有个说头。可这样恶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兰玛公主,好歹让人先进屋躲躲雨啊!这不是明目张胆教人知道,裴君琅厌恶西坞公主么?


    裴君琅轻皱眉棱,语气里带有压迫感十足的不悦,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过的清冷。


    “倘若纵她进府,我衣冠不整接待宾客,更为失礼。去传话吧。”


    长寿哑巴了。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来府上拜客的时候,您不是这副嘴脸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样呗……


    他当然没说,大明珠就在他的怀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鸣厚颜留在了苏瑶的身边,干些打杂的脏活累活,偶尔表现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苏瑶的火气没有消除,对焦玄鸣依旧很话少。


    但焦玄鸣有信心,毕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能慢慢和苏瑶耗。


    至于在漫长的相处岁月中,苏瑶会不会再次爱上焦玄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天知道。


    虽然老天爷也知晓,草原的小公主,素来很心软的。


    第七十七章


    焦莲和焦玄鸣姐弟一同失踪的消息,瞒了好几日,终于漏出了风声。


    焦莲的尸体在碉楼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烧殆尽,他不会轻易让人寻到她。


    而叶家的家主夫人失踪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莲残害父亲焦刑一事传出风声,她又被焦玄鸣褫夺家姓。


    一个被驱逐出家府的世家女,无疑是被逼上绝路。


    对于焦莲这样自小万众瞩目长大的女人,此等刑罚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测,焦莲应该是羞愧难当,私下自尽了。


    熟悉焦莲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春狩的队伍在五竹山顶安营扎寨,以皇帐为中心,次第铺陈,一顶顶白布帐篷陈列山间,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烟袅袅,极为热闹。


    世家大人们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围猎。皇权本来与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却隐隐有称雄的架势,不但一呼百应,还能催使世家长辈们各个亲临狩场,无人敢缺席。其号召力之强盛,无不彰显如今皇权强劲,隐隐压制世家一头。


    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为之。他借此机会,故意在外域小国面前树立威信,意图昭告那些边境消息闭塞的部族蕃国,如今东洲裴氏不再是割据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摆脱桎梏,成了大权独揽的中原霸主。


    这几日,满山都是狩猎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闹得头疼,世家大人们几乎都待在帐篷里喝茶看书,没有出去和年轻人一道儿凑夜猎的热闹。


    身为皇帝的亲信臣子,驯山将叶家主叶瑾的帐篷,自然离王帐很近。


    帐中烛火荜拨,叶瑾本是坐于矮案前批阅公文,忽然间,门帘被一阵风卷动,一道黑影蹑影追风钻入帐篷。


    叶瑾抬眸望去,原是他派出去探查数月的暗卫。


    手下人办事不力,险些死在叶瑾的手上。这次他不敢马虎,确实了消息的真实性以后,再来和主子禀报:“家主,属下查探过了。驯化小蛇王的人,正是府上二小姐叶薇。”


    蘸墨的笔尖勾出一道潦草的划痕,叶瑾皱眉:“你说什么?可有再三核实消息?”


    许是听到“小蛇王”的消息,那一条盘踞在葳蕤花叶间的黑鳞蛟蛇,缓慢游进营帐,长蛇浑身鳞甲漆黑,被黄灿灿的烛光镀上一层油润蜜蜡,懒洋洋地盘踞于叶瑾的足下。


    暗卫有些畏惧黑蛇母的后裔,他脊背一僵,不敢和黑蛇的竖瞳对视,挪开半尺距离,继续毕恭毕敬地道:“属下不敢撒谎,消息验证过了,的确属实。只是有一点,属下不明白……黑鳞蛟蛇的幼年期,大多为黑灰色,为何这次的小蛇王通体红粉?”


    叶瑾指骨一颤,喉头紧绷,他强忍住激动,又问了一句:“红粉色的蛟蛇,你确定没有看错?”


    “没有,属下亲眼看到叶薇小姐与粉蛇亲昵,小蛇王认她为主,对她言听计从。”


    叶瑾薄唇紧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怎么这么巧?


    偏偏是可能作为红龙幼种的粉色蛇主。


    偏偏百年难得一见的黑蛇母后裔,竟臣服于一个血脉不够纯净的叶家女……


    叶薇用自己的骨血从小养育小蛇王,那么蛇主便是她的本命兽。


    策反本命兽难于登天,遑论叶瑾还没有父亲叶尘夜那种能够诱惑驯兽倒戈的金贵血肉。


    叶瑾夺得父亲养的黑鳞蛟蛇,也是在父亲死之后,本命兽丧主毁契,他再用新血养育,缔结主仆契约。


    如果叶瑾想得到小蛇王,那么叶薇必须肉身消亡,如此才能毁掉主契,放小蛇王自由……


    他的女儿,本就是出于他的精血,那么她的命就该被叶瑾掌控。


    为了复兴驯山将世家而死,叶薇死得其所,叶瑾也不必感到抱歉。


    叶瑾心里感叹,他是生而逢时,竟让他遇到了红龙幼种……他果然比父亲叶尘夜更加合适当叶家的家主。


    只是,叶瑾忽然想到叶老夫人这些时日对于叶薇的关照——母亲是不是早就知晓此事?既然知道,却蓄意瞒着他。


    叶瑾感到脊骨发凉,他明白母亲的用意了。叶老夫人是想培育起叶薇,然后取代他的家主之位。


    母亲发自内心不认可他这个家主,她宁愿培养血脉低微的孙女,也要将他舍弃!


    叶瑾的眸光锋锐,冷笑一声:“娘,儿子早晚会让你明白,你的确眼光不好。”


    叶家只能有一个举世无双的世家传承人,与其让叶薇糟蹋小蛇王,倒不如由他亲手杀了叶薇,夺回本命兽。叶瑾会善待小蛇王,好好养育蛇主,努力复苏红龙。


    红龙一旦降世,莫说世家之主,便是主掌社稷的王权,他也唾手可得。


    叶瑾心潮澎湃。


    为了他的宏图霸业,他该规劝乖女叶薇顾全大局,哄她老老实实赴死-


    第二天,五竹山天气放晴,风和日丽,莺啼燕语。


    裴君琅反噬的阵痛褪去,浑身上下的衣袍湿尽了,如同浸在水中。他不想费力动用内力,也不想起身。他就浸在这种泥泞的触感里,时刻用难受的情绪提醒自己,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裴君琅会拖累叶薇,所以不要心软、不要掉以轻心。


    不要再利用她的好心。


    裴君琅的脖颈沁满粘稠的热汗,他没有去擦。


    一张俊脸冷若冰霜,目光笔直,死死盯着密封的帐篷穹顶,一言不发。


    长寿照常进帐子照看裴君琅,他看到小主子醒了,很高兴。


    “殿下,要奴才去叫水吗?您擦一擦身子,会舒服很多。”


    裴君琅没有拒绝,长睫垂下,掩盖内里思绪,轻轻“嗯”了一下。


    水很快端进屋里,长寿知道裴君琅不可动用内力驱动木轮椅,因此他备好浴桶后,亲自挪来了推车。


    主子要强,清洗之事绝不肯假借人手,长寿识相地推出帐篷,任由裴君琅艰难地撑起臂骨,一点点挪到木轮椅上。


    指骨施力间,总会触到伤处,肺腑刀绞似的疼,裴君琅置若罔闻。


    深山瘴雨停了,春风夹杂着清雅的野生海棠香味,习习拂入帐篷。


    闻到熟悉的花香,裴君琅想到很久以前,他带叶薇上明月阁的那天。


    叶薇从青竹口中听说了关于他的很多事,甚至是腿伤的原因。


    小姑娘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心疼,她蹲下身,笨拙地靠近他。


    叶薇问他,疼不疼?


    裴君琅捏住湿帕子的修长指节一顿,瞥向自己燎疤纵横的丑陋腿骨。


    那时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女孩摇摇欲坠的眼泪,束手无策。


    但其实……


    “叶薇,我很疼。”


    裴君琅轻声低喃,不知是说腿,还是说心。


    他承认,他也能感知苦难,他不是无所不能。


    叶薇看着文静娴熟,其实对于赏花这种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凌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会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翘,用王御厨最新研发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叶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叶薇一晚上都在讨论,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园里的娇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鲜花饼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显眼,裴凌招架不住叶薇那双,如山间小鹿般清澈无辜的杏眼,对于奇花异草的爱惜最终败给了叶薇的楚楚可怜。


    裴凌还是让小姑娘得逞,叶薇真折了几朵三年才开一次的珍稀花卉,带回府中制糕吃了。


    叶薇回到叶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日是假期,潜渊官学没有上课,学子们能够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够呛,本想把花递给箬叶姑姑以后,就立马回屋睡觉。


    哪知,她才跨入门槛,叶心月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势汹汹的嫡长姐紧咬下唇,凝望叶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叶薇,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毁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第七十八章


    有时候,叶薇真的很想敲开叶心月的脑袋瓜子,看看这些世家礼制教养出来的儿女是不是和常人有异。


    一个没了母亲庇护的孩子,不知藏锋敛锐,竟还敢急赤白脸来叶薇面前跳脚。


    她究竟是依仗什么?


    叶薇这一次没有退缩。


    她接过侍女手提的风灯,高高举起,煌煌的光,霎时间照亮叶心月的脸。


    突如其来的雪亮烛光,刺痛了叶心月的眉眼。长姐如芒在背,不由后退一步,大声质问:“你干什么?!”


    叶薇扬唇:“我不过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个蠢货。”


    “你!”叶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齿,“叶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俩,我母亲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笔!”


    叶薇仍是笑:“真敏锐呢。但,你又能怎样呢?”


    叶薇再次被裴君琅拒之门外,这样丢脸的事不能对外说出,也不能让桐花知道。否则,讨厌裴君琅的人就更多了。她虽然也和小郎君决裂,但叶薇也受过裴君琅的照顾,不想他成为众矢之的。


    叶薇走了许多路,脚踝愈发疼痛,她蹲下身子,想缓一缓,却隐隐感受到地面在震颤。


    难道是地龙翻身?这么凑巧,偏偏被她撞见。


    没等叶薇触碰地面,一道巍峨如山的黑影迎面压下。叶薇的腰肢被缠上一段黑峻峻的蛇身,她被凌空吊起。啪嗒一声巨响,糖匣子落下,糖糕滚落一地,香味四溢。


    那是她给裴君琅的糖……


    “救……”


    叶薇来不及出声,她的脖颈与口鼻统统被坚硬无比的蛇鳞裹住,密不透风,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黑鳞蛟蛇缓缓蠕动,越收越紧,叶薇不得动弹,浑身筋骨倒像是碎裂一般,五内尽裂,痛不欲生。


    叶薇的唇齿喷出鲜血,腕骨上兰铃镯磕碰在蛇鳞上,发出细微如蚊虫的震颤。


    熟悉的摇铃声,令黑鳞蛟蛇一阵恍惚。它的动作僵直,变得迟缓,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松开了叶薇。


    黑鳞蛟蛇还是没有听从叶瑾的命令,当场绞死叶薇,它小心翼翼卷上叶薇,将昏迷不醒的女孩驮回了主子面前。


    山顶的一片荒地,搭建了一只隐蔽的帐篷。


    叶瑾坐在其中,静候山兽回来。


    门帘微动,熟悉的斯斯声响起。


    叶瑾抬头,看到黑鳞蛟蛇没有完成任务,反倒是将奄奄一息的叶薇带回营帐。


    他怒火攻心,兔起鹘落的一纵身,冲杀上前,以有力的虎口,死死扼住了黑蛇的头颅。


    叶瑾如何不知,黑鳞蛟蛇是看到了叶薇腕上佩戴的兰铃镯,才不听从他的命令。


    叶尘夜死了这么多年,黑鳞蛟蛇竟然还惦记着它的旧主!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是我的!你只能听我的!”


    叶瑾暴戾地呵斥,他动用体内蓬勃内力惩罚黑蛇,指骨锋锐如刃,割开厚重的蛇鳞,猛然嵌入黑蛇的下颚。


    黑鳞蛟蛇的下颚破皮裂骨,浓郁的鲜血喷洒一地。


    “斯斯——!”


    黑鳞蛟蛇疼得发出一阵阵嘶吼,钢铁一般坚硬的长尾掀起一阵罡风,不断拍打灯台与桌案,所有家具毁于一旦,帐内风尘飞扬,满地狼藉。


    叶瑾冷静了,他知道黑鳞蛟蛇好歹是最强悍的山兽。


    杀了它,实在得不偿失。


    叶瑾舍不得麾下猛将,只能愤愤然松开手。


    黑鳞蛟蛇瘫倒在地,猩红蛇口大张,不断喘息。凭它的能力,杀死叶瑾不在话下,可偏偏叶瑾是它的主子。


    山兽不会背叛主人,除非遇到叶尘夜这样的世家天才。


    叶瑾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他慢条斯理擦拭指骨上沾染的蛇血。眼角余光瞥向倒地不起的次女叶薇,小姑娘仍在昏睡……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山兽最是争强好胜,也甘愿屈于强者。


    为了防止小蛇王如黑鳞蛟蛇一般忘不了前主,时而违背他的命令,倒戈旧主。


    叶瑾决定利用叶薇,诱出小蛇王。当着它的面,杀死它的主人,等叶瑾毁去主仆契约,再以新血喂之,签订新契。


    如此一来,小蛇王亲眼看到强者的诞生,知道叶瑾乃驯山将之最,它才会心甘情愿被叶瑾催使。


    叶薇,暂时要活着。


    等叶薇醒来的时候,她被粗壮的绳子捆缚于一棵树下。


    腿脚和双手都被绳索勒得死紧,想要动用内力破开桎梏,偏偏肺腑被黑鳞蛟蛇所伤,她疼到凝聚不了内力,只能作罢。


    叶薇环顾四周,苍松翠柏,树冠遮天,不是她来过的地方,甚至不是营地附近。


    叶薇记得黑鳞蛟蛇,那是父亲叶瑾的山兽。


    祖母曾让她保守住血脉的秘密,对父亲也要守口如瓶。


    叶瑾究竟知道了什么?今日她遇刺,也是他的手笔?


    叶薇觉得可笑至极,她的父亲居然要杀她,他们明明是父女、是亲密的一家人吧?


    就在红豆一心救主,朝叶瑾凶神恶煞扑杀而来的时刻,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硕大的蛇身铺天盖地压下,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杀向红蛇。


    红豆躲闪不及,被黑鳞蛟蛇张开的血盆大口拦腰咬住。只听得咔哒一声,成年蛟蛇的蛇牙入骨七寸,红豆身材瘦小,顷刻间被魁梧如山的黑蟒死死扣住,压制在地,动弹不得。


    红豆不甘示弱,奋力挣扎,企图撕开黑蟒的桎梏,一红一黑两条蛇缠绕在一块儿,竭力撕咬,两侧的草木、树枝毁于一旦,地皮隆隆作响。


    红豆一心想挣开黑蟒的攻击,爬向叶薇,可偏偏,红豆受伤太重,一旦艰难爬来,蛇血便泊泊流淌,草叶上全是淋漓血痕。


    红豆不要命似的争斗,它年纪尚小,又怎是骁勇善战的黑鳞蛟蛇的对手,只能硬生生被撕扯开红鳞与皮肉,鲜血蜿蜒一地。


    叶薇焦心不已,她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何必还要让红豆受苦。


    小姑娘咬紧牙关,对叶瑾俯首称臣:“别让黑鳞蛟蛇再攻击红豆了,你要我去死,我死便是了。”


    闻言,叶瑾古怪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有意思,为了一条畜生,甘心赴死。”


    “你说错了,红豆不是畜生,它是我的朋友。”


    算了,叶瑾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又怎会懂?


    谢道玄今日猎了一头鹿,谢芙听说鹿肉滋补,特地用洗干净的竹叶包了一大份带给叶薇。


    路上,她撞见带药酒赶来的多罗、烤好鱼的鲁沉山、拿新写的话本给叶薇解闷的沈如意、拎了一羊皮囊牛乳的周牧娘,甚至还有带着山中瓜果来探望叶薇的叶家堂兄弟……


    然而主子的态度强硬,不容置喙,白刃只能沮丧地继续游走。


    沿途,裴君琅发现一个倒空了的食盒,糖果糕点被尽数压碎,散成齑粉。巨大的蛇鳞的纹路浮现于压扁的糕点之上。看鳞片的轮廓,是体型硕大的蛟蛇。


    裴君琅猜出,叶瑾豢养的黑鳞蛟蛇掳走了叶薇。


    父女相残,家主之争。叶瑾还是对叶薇下手了。


    “主子,对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泪,掠身跃出房门,飞入茫茫风雪中,不见踪迹。


    这一次,裴君琅想拦,却受功法反噬之苦,运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内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青竹离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没点本事在身,他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风声呼啸。


    窗户没合拢,被敞开的门震开,风雪劈头盖脸涌入,又被屋里的燥热火气消融,成了一地经久不散的湿潮。


    下雪了?


    裴君琅努力撑起臂骨,朝床帐外眺望。


    他脑仁生涩、钝痛,不能思考太严肃的事。


    但,当裴君琅看到窗棂漏出的几许银装素裹的庭院,当下想到的却是叶薇娇艳如桃李的脸。


    她那么钟情于四季新鲜事,应该也会很喜欢看雪。


    第七十九章


    很快,青竹带着济世医白家主白梅抵达皇子府。


    白家主大驾光临,把长寿都吓白了脸。


    他忙上前去,帮白梅提药箱,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长者阻止了。


    叶薇的镇定也只是强撑,看到乌泱泱的援军来了,她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折断脖颈,幸好,黑鳞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缠绕住叶薇,把她团在尾巴尖尖上护好。


    禁卫军想要救助叶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条蛇今日受到叶瑾的惊吓,外人一旦靠近,立马蛇鳞竖起,反应应激。蛟蛇是极其护主凶悍的山兽,根本没人有胆子冒险亲近。


    叶薇与裴君琅两个都伤亡惨重,偏偏有大蛇在旁边守护,大家伙儿亲近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叶舟急得焦头烂额,他可管不了什么红龙神主不神主的,赶紧催促白杏回去拿药箱。


    “快快!没看见我家孩子浑身血窟窿吗?你们一个个怎么做长辈的?赶紧救人啊!”


    叶舟好歹是叶尘夜之子,少时也和黑鳞蛟蛇相处过。大蛇见他靠近,只嗅了嗅叶舟的气味,辨认出他是叶家的孩子,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坚硬的蛇鳞,不再用攻击状态对待叶舟。


    趁此机会,叶舟和济世医白家人合力抬走了两个年轻人。


    至于叶瑾,他的尸体,被御林卫蒙上白布,送往叶家发丧。


    今晚的闹仗,外人一看便知,是叶瑾与叶薇父女相残,引发了一场家主之争。


    《龙神变》壁画上的谶语有言:“龙主入世,凡骨红颜。”


    外域小国还以为神谶说的“红颜”,指的是红色眉眼的人,毕竟从古至今塑造的的红龙神主泥塑相,全是朱红色的肌肤,狰狞的眉眼。他们不懂中原文化,不知道红颜也可以是女子。


    壁画上还清晰绘制了红龙神主转世的过程,神主将会坐在龙蛇缠绕的王座上,从天上宫阙降临凡尘,为世间万物赐福,带去福寿安康。


    叶薇今日坐在长着龙角的蛟蛇身上,沐血涅槃,从天而降,完美符合了神谕里的场景。


    她是当之无愧的红龙神主。


    世家大人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反正这些信奉神佛的小国族人深信不疑,他们已经把叶薇看作心目中的神女。往后,只要叶薇带着红豆、白刃、黑鳞蛟蛇来边塞做客,无论哪个草原部族都会盛情相待,甚至顶礼膜拜,他们不敢怠慢肉眼凡胎的神主。


    至于叶家主的死……部族蕃国的族人更好理解了,一定是他犯下弥天大罪,叶薇才会用神罚处死他。神女必须要有无情的神性,所以她并不被人间的伦常道德约束,即便弑父也是顺应天意的一种表现。


    反正,在他们眼里,神主没有错误。


    再说了,这些外域使团,为周老家主的死赶来大乾都城朝贡,如今又死了一个叶家主……那、那巧了不是,他们还不必两次跑,能一块儿吊唁,省事儿了。


    世家的大人们其实都听说过红龙幼种的事。


    叶薇柔软的手掌搭在黑蛇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你动作那么快,神速如风,我就喊你猎风了。”


    黑鳞蛟蛇的竖瞳微闪,“斯斯”两声,没有拒绝。许是猎风从未被主人摸过头,第一次让小姑娘动手哄,蛇身僵硬,一动不动。但很快,它又放松蛇身,软趴趴地赖到叶薇脚边,不再抵抗。


    叶薇想起身负重伤的裴君琅,她担心小郎君的伤,和叶老夫人打了一声招呼,打算换衣去皇子府探望小郎君。


    叶老夫人告诉她,裴君琅就在叶家宅子里养伤,不必往外跑了。


    原来,春狩那日,两个年轻人是一块儿受伤的,奴仆们抬人也是一道儿送往叶家。反正白梅家主看病,一个是看,两个也是看,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了,横竖叶家宅院多,索性让裴君琅待在叶府调养得了。


    白梅家主说,小郎君福大命大,叶瑾这一爪,没伤及心脏,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小郎君身上沉疴众多,东一样西一样,得花上小半个月疗伤。


    叶薇对于照看裴君琅的流程是轻车路熟了,她知道小郎君没那么快醒转,索性从今日起,一日三餐都端到裴君琅的客房里吃。


    叶薇昏睡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


    她喝了一碗腊尾春头晾晒的咸肉粥,又吃了一碟子蛋黄豆腐松,荤菜没能吃几口,白梅家主不让,说是她脾胃饿狠了,不能吃太多,会不好克化。


    叶薇不知的是,她背对着裴君琅吃点心吃得津津有味,身后小郎君其实早就被碗筷的骚动吵醒了。


    裴君琅睁开一双冰冷的凤眼,神色不虞,在看到叶薇的一瞬间,眸中寒意散去,浮起一丝暖意。他没有出声惊扰用膳的小姑娘,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叶薇的倩影,思考琐事。


    在五竹山的那一夜,叶薇扶蛇而上,睥睨众生。她的神容宝相庄严,凡尘子民焚香顶礼。


    外域部族都对她的红龙神主身份信以为真。


    世家长者与皇帝裴望山却不会认可叶薇的身份,他们不允许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但他们对叶薇会存有警惕之心。能拉拢叶薇的世家欢欣雀跃,不能拉拢叶薇的世家暗藏杀心,他们既想拥有叶薇,又想毁了叶薇。


    从今往后,叶薇不再安全了。


    裴君琅明白,最想对叶薇下手的人,很可能是皇帝裴望山。


    皇帝心狠手辣,比之叶瑾,不遑多让。裴望山生性多疑,为了皇权的稳固,他绝不会留下叶薇的性命。他深知叶薇是世家天才,还要提防叶薇这样的大杀器,投奔任何敌营逆党。


    该如何虎口夺食,保住叶薇?


    小郎君犯难。


    裴君琅想到,赫连璃是皇帝深爱的女人,而他明面上赫连璃生下的孩子。裴望山爱屋及乌,待他倒也有几分微不足道的真情。在皇帝眼中,大概只有裴君琅,勉强算是他的自己人。


    如果裴君琅执意要保住叶薇的性命,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叶薇得做出牺牲,甚至是和裴君琅沾亲带故。如此一来,皇帝兴许看在叶薇还有用处的份上,会允许她苟活一段时日。


    “叶薇。”


    小郎君清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听到了,手里一个哆嗦,放下偷出来的烧鸡腿。


    她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叶薇刚挨近裴君琅,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


    很明显,长寿知道小郎君爱洁,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时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与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脸憔悴的病容,样貌看上去仍清丽雅致,郎艳无双。


    没等裴君琅再度开口,叶薇战战兢兢地问:“你不会……又想着怎么赶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难不死,醒来以后,定必要将她推远三尺。


    叶薇做好了小郎君说伤人话的准备。


    哪知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态。他浓长雪睫微眨,尚且还算温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晕红的脸颊流转。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柔情蛊惑。


    “叶薇,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啊?”叶薇杏眸溜圆,目瞪口呆。


    她迟迟地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又好像有点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亲么?


    周溯想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声音和样貌跟祖父一模一样,甚至连管教晚辈的语气都很相似。


    周溯脸色难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谁披了祖父的皮,夺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几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第八十章


    上回叶薇跟着裴君琅入红龙殿,目睹血海尸山也从容不惧,甚至还能笼络笑里藏刀的二皇子,他们心知叶薇的不简单。如今看她还能舞出祝神曲的神韵,确实有叶家女的风骨,心里的不满压下去了一些。


    白梅胜雪,如雨纷纷。花疏天淡,黄昏暗香。


    叶心月的注意力放在叶薇身上,存着一决高下的心思,舞步错了几拍。


    叶老夫人盛怒,不满地捶了捶拐杖。


    叶心月羞愤欲死,急忙回魂,继续舞蹈。


    一舞落定,大典礼成。


    叶家用来祭神的方式和其他世家不同,叶家子弟的血肉金贵,此为最好的贡品,身为叶家主的叶瑾,取寒光凛凛的宝石匕首,破肤滴血,喂养匣子里的红龙血眼石。


    然而,家主的血液虽香,能引出蛰伏暗处的黑鳞蛟蛇,却还是没有让红龙神主认可。


    叶瑾脸色微僵,他也知道,父亲叶尘夜那样的天才百年难得一遇,他已经比世家子弟们优秀了,不必妄自菲薄。


    献完骨血后,红龙神诞的节礼便完成了。


    身着朱纱裙袍的婢女们从廊庑底下鱼贯走出,她们梳着齐整的高髻,佩瑟瑟天珠、珍珠,井然有序地撤下糖塔。


    没等叶老夫人散宴,大太监福德带着一帮佩刀的御林军前来世家传旨。


    世家明面上还是臣子,因此叶瑾和叶老夫人对视一眼,没有拿乔,领着乌泱泱的人群上前听旨。


    福德算是哪门子的人物,哪里敢让叶老夫人和叶瑾行礼。他微微屈膝,主动矮下身段,和蔼可亲地道:


    “老夫人,叶大人,今儿奴才带来的是喜讯。陛下和娘娘托奴才带来口谕,叶家长房嫡长女叶心月德言工容、娴雅贞静,淑德含章,为世家贵女之典范,兹择叶家长女叶心月为大皇子妃,念其学业未成,命礼部、光禄寺大卿于一年后再行纳采六礼。”


    福德老老实实地将圣旨递于叶心月面前,笑吟吟地耍嘴皮子:“大皇子妃,请您接旨吧。”


    叶心月被天降的馅饼砸蒙了脑袋,半晌没回过神。很快,她美眸含泪,抬手接过皇旨。


    “臣女领旨,得蒙帝后珍重,心月铭感五内。今夜风雪大,有劳公公出宫通传,您一路辛苦。”


    叶家要出个金凤凰了。


    叶瑾喜不自胜,急忙喊侍婢端茶捧糕,让传旨的宫人兵卒们润润口、歇歇脚。


    世家的长者见识过裴望山的雷霆手段,心里正犯愁如何讨好皇家,哪知叶心月和裴凌成了未婚夫妻,那么皇帝再心黑,也不至于对未来儿媳妇的娘家人下手吧?


    他们既欢喜又羡慕,热情地蜂拥叶心月,说一些夸赞她贤淑与貌美的拉拢话。


    叶心月的荣耀重回自身,她怀抱圣旨,心潮沸腾。


    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为了裴凌的正妃。


    爱不爱裴凌,夫妻和不和睦都不重要,而是这一封圣旨,将她架上了登天的青云梯,往后裴凌做了太子、当了皇帝,她便是母仪天下的尊贵女子。


    叶心月的心气儿又回来了,她高傲地回头,瞥一眼叶薇。


    她想从庶妹眼中看到憎恶、嫉妒、不甘。


    可是没有,叶薇全无反应。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糖塔,掰着糖饴,吃得高兴。


    “哼!她定是知道如果流露出艳羡的目光,会被我看笑话。”叶心月给自己想了个理由,不再理会叶薇-


    祭典撤后,叶老夫人亲自奉着红龙血眼石回佛堂。


    佛堂为了净气,特地用艾草和松树枝子燃起的烟雾熏过,暗香馥郁。


    叶老夫人刚把匣子摆入雕梁画柱的精美神龛,叶瑾便风尘仆仆赶来:“娘!”


    叶老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去布置客宴,冒冒失失来寻我,有什么事?”


    叶瑾被母亲呛了一嘴,知道母亲畏寒,特地解开兜了一帽子风雪的披风,烤干了身上寒气再进屋。


    “娘,你今日为何抬举小薇?”


    叶老夫人盘动掌心菩提持珠,一双老态龙钟的眼直勾勾盯着叶瑾,冷声问:“怎么?不过是宠爱一个孙辈,为娘也要同你打商量?”


    自打父亲辞世以后,叶老夫人便把掌家的权力交替给叶瑾。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隐居佛堂,当个受人敬重的老祖宗。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偏偏今日为了叶薇破例,明目张胆疼爱这个庶孙女。


    叶瑾皱了皱眉,不说这个。他道:“如今心月成了准皇子妃,少家主之位,往后是得传给她的。您嫡庶不分,若养大了小薇的心,儿子只恐她们姐妹阋墙。”


    叶老夫人满不在乎:“世家上位,哪个不争、哪个不抢?你要家宅和睦,可人心听你的吩咐吗?莫说兄弟,便是父子,有时候也有的较量呢!”


    老太太憋了数十年的火气,总算在今天露出了一点苗头。


    叶瑾听懂了,其实母亲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不是信赖他们,有意放权,她是寒了心。她仍觉得,父亲叶尘夜,当初死于阳关之战,是为了保护他。而他巴不得早日登上家主之位,才会冷漠地纵容父亲赴死。


    当初有没有这个心思,其实叶瑾自己也说不好。


    他沉默下来,服了软:“也罢,母亲喜欢哪个孙辈便疼爱哪个吧,只一点,莫要厚此薄彼,免得其他房的孩子心生不虞。”


    这是在责怪旧事,当初叶老夫人也并非完全疼爱叶瑾,她也喜欢性子开朗的叶舟。可叶瑾什么都有了,她只能把关爱分一点给次子了,一个家宅里头住着,一碗水难端平啊。


    叶瑾走后,叶老夫人疲乏地睁开眼。


    她执着拐杖敲了敲桌案,箬叶进门听吩咐。


    “把小薇喊来,我有事寻她。”


    箬叶应喏,快步走出了佛堂。


    佛堂外,凿空的莲花须弥座里,种着一棵花瓣雪腻的腊梅。花枝疏影,月华皎皎。


    叶老夫人看花落、看雪落,闷头出神。


    直到叶薇来了,她才像是打了个盹儿醒转,笑说:“小薇,过来,祖母有话对你说。”


    叶薇喜欢叶老夫人的亲昵,她乖巧地走近:“祖母,您找我什么事?”


    叶老夫人给箬叶使了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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