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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裴君琅清楚看到,叶薇眼里的迷茫。


    她不会因他的话感到受伤。


    她不在乎。


    在裴君琅说出“你不配”三个字时,他是想过要斩断两个人之间渐近的关系。


    似乎只有他一头热,似乎只有他会下意识将目光停留在叶薇身上。


    两人走走停停,很快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土砌小院。


    这时,裴君琅倏忽抬手,指尖微动,示意叶薇停下,耐心等待。


    等什么呢?叶薇困惑。


    空无一人的密林里,唯有风雨声大作。才是初春,天气寒冷。眼下他们两人都被雨水淋了个透彻,再这样吹风,恐怕要受寒得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裴君琅居然让她停下步子,不要上前。那便说明,前方有比生病一事更为可怖的存在。


    叶薇不由毛骨悚然,鸡皮栗子都起了一身。


    裴君琅已经将腰上软鞭卸下,紧扣掌心。他竖起的五根白皙长指犹疑地微动,低声对叶薇说:“等会儿,听我的指令行动。”


    “好。”叶薇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生怕自己没看清裴君琅的手势。


    小郎君清润的嗓音传来,冷静指点叶薇:“上前三步。”


    许是裴君琅太淡定了,叶薇心里的惊慌被抚平不少。叶薇推着木轮椅,照着裴君琅的指示做事。


    然而,她的脚下依旧响起了“喀拉喀拉”的响动,有机关触发了。


    这种荒芜的海岛,竟还埋了陷阱!


    “完了。”叶薇欲哭无泪。


    裴君琅闭目,分辨机关的方位:“东南方向,挪四步。”


    叶薇半点都不敢有差池,她知道,裴君琅不会无的放矢,连他都警觉至斯,说明前方一定有大家伙。


    果然,叶薇前脚刚走完四步,后脚便有无数支暗弩朝其他方位射出箭矢。箭镞如雨,攻速极快,几乎是擦着叶薇的肩臂飞掠过去!


    若是被这样锋锐的箭矢射中,不难想,叶薇的皮肉会被锐器瞬间贯穿,皮开肉绽。


    叶薇心间一凛,不敢有丝毫疏忽。今夜,她的性命与裴君琅息息相关,唇亡齿寒。


    “东西方向,三步。”


    “正北,一步。”


    ……可裴君琅那边已经没了后续,他推动木轮椅,继续缓慢朝休息点而去。


    看着小郎君坐在轮椅上仍挺拔的腰脊,叶薇意识到,裴君琅的自尊心实在是强。


    即便身陷泥泞也不让人看笑话。


    叶薇若有所思……难道,裴君琅那番话只是在警告他自己吗?


    他害怕叶薇会成为他的弱点,害怕有一天,他会被她动摇。


    所以,裴君琅为了万无一失,亲手扼杀了情谊的萌芽。


    叶薇弯眸一笑,唔,实在是一位不好惹的郎君啊。


    她还要再追。


    可这一次,她前进的步伐忽然被一面凌空飞来的刀刃止住了。


    “噌”的一声,锋锐的袖刀径直钉在泥地里,如鱼腹亮白的刃,瞬间刺痛了叶薇的眼睛。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杏眸里的困惑。


    为什么对她出杀招?他们不是朋友吗?


    裴君琅还在说话:“叶薇,你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吗?”


    “我真的,很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从第一次给他送糕开始。


    “真的很讨厌你的自作主张。”为了保证后代的延绵,五房的叶甘棠姑姑甚至不外嫁外姓人家,直接招婿入赘,将孩子冠上了“叶”姓。


    自打叶家分府各过日子以后,各房叔侄女就很少碰面了。


    叶薇来到正厅里一打量,发现除了她和嫡姐叶心月以外,其余三个堂弟全是小豆丁。


    二房没有嫡出孩子入官学,但二爷叶舟却正坐在靠背椅上吃茶。


    叶薇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代表叶家进官学授课的老师,正是叶舟。


    她抬眸,刚想悄没声儿地打量叶舟,哪知对方也在看叶薇。


    彼此视线对上,叶薇讨好地喊了声:“二叔,往后在官学里,侄女得喊您一声‘叔’还是老师呢?”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蠢,但也是小孩子家家最感兴趣的。


    闻言,三个小豆丁马上望过来,侧耳聆听。


    叶舟没料到待人冷淡的兄长,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没脸没皮的庶女,见人就喊,喜面人的模样,打不是骂不得。


    他被将一军,反倒愣住了。


    叶舟不大自在地回答:“京城之中,皇权为上。你们遵守官学制度,喊我‘老师’便可。”


    叶薇了然点头,不再多问。


    叶瑾环顾一圈,见人都到齐了,沉声道:“再有十天,你们就要代表叶家入官学学习八大世家的传家术,这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研习机会,你们要好好珍惜,争取学业有成,为家族出一份力。”


    “以及切记,尔等家中内讧便也罢了,对外都姓‘叶’,一脉同源,理当互相帮衬。潜渊官学并非你们想象中那般风平浪静,若生了事,恐怕性命都不保。”


    叶瑾说这话的时候,眼风瞟了一下叶舟。


    他是说给二弟听的。


    家里兄弟再闹腾,也不能生了异心,唯有同仇敌忾,才能令家族繁荣昌盛。


    叶舟晓得轻重,他放下茶盏,给五个孩子都递过去一枚花币,道:“官学之中,我身负皇命,待学子们一视同仁。但圣人也有私情,若你们遇到危险,可以朝天抛掷花币。这个钱币发出的声响,能引来我麾下山兽,暂时保你们一段时间。我看到山兽异动,也会尽快赶来。”


    “是,我们一定谨记家主与二叔教诲。”孩子们异口同声答话。


    这场誓师大会便落下了帷幕。


    叶薇猜,在入学的当口,应该各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她猜不透世家们剑拔弩张的关系。


    只是上个学,还有这么多危险要防。


    叶薇把花币妥善塞到荷包里,挂到腰间。


    这是她对外的护身符,不能丢弃。


    仔细一想,叶薇也很庆幸能成为官学学子,否则她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叶家引以为傲的驯兽术。


    晚宴开席,五个即将成为官学同窗的孩子彼此又加深了认识。


    特别是叶薇半道回的本家,识人不多,叶心月便在父亲的授意之下,给她逐一介绍堂弟——


    “眼前站着高点的男孩是叶四郎,三房老爷所出,名叫叶雷,十二岁。”


    “旁边那两个分别是五郎和六郎。”


    “叶五郎是四房老爷所出,名叫叶樛木,十一岁。”


    “叶六郎则是五房叶甘棠姑姑的孩子,名叫叶星路。他和叶樛木同岁,只小两个月。”


    而叶舟生的三郎叶楚,和叶薇差不多年纪,他前段时间生了病,丧失了入学资格,因此只能留在本家。叶薇知道是裴君琅动的手,没说什么。心里也懂了叶舟为何看她不顺眼。自家嫡子不能入学,反倒让大哥的庶女顶了缺,谁见了不呕血呢?


    今天来的三小只,都是叶薇的堂弟们。


    叶薇朝他们笑笑,一人十枚铜板递过去:“这是压岁钱,不必客气!弟弟们记得省着点花,能买不少糖豆呢!”


    三只小堂弟一脸鄙夷,内心:我娘赏丫鬟都不给这么一丁点!堂姐真寒酸!


    叶薇此举一出,叶瑾又皱眉看了焦莲一眼,眸色冷淡。


    他的意思是:便是庶出女,手头也不该这么紧。


    焦莲咬牙切齿,却又不能拿叶薇怎么样。她确实没对这个庶女多上心,能供叶薇衣饰吃穿体面就不错了,谁还想到那么多。


    焦莲心知,今晚必定要给叶薇多添点零用钱,免得出门在外丢尽了叶家的脸面!


    夜里,叶薇果然收到了一笔不薄的私房钱。


    她美滋滋匀出五两银子,递给了桐花,又分了蔡嬷嬷一两,告诫她:“主子过得好了,你手里银钱也多,哪个得利,你总晓得吧?”


    蔡嬷嬷见钱眼开,自然连连点头:“二姑娘放心,老奴都明白!如今老奴都是枫华院的人,只能盼着小姐好了,带咱们鸡犬升天。”


    “嗯,你是个拎得清的便好。”


    又过了两天,叶家本家人这几日就要启程上京了。


    临行前,叶薇在枫华院偏僻的角落里吹口哨传唤小蛟王红豆。


    许是上次叶薇的口哨声被红豆记在了心上,这次它一听就很快从土里钻出来,还给叶薇送来了一只它猎的小虫。


    叶薇:……宝,咱们家真的没有这么穷!


    但叶薇还是眼泪汪汪地收下了。


    她从小包袱里拿出好多种甜糕以及肉干,想看看红豆究竟爱吃哪个。


    许是甜糕味道清香,特别诱人,粉色的蛟蛇羞涩地绕了一下甜糕,还用脑袋轻轻顶了顶。


    叶薇会意,剥开枣泥糕,一口一口喂给红豆吃。


    红豆干吞甜糕也不觉得噎,吃完了甜糕,又惬意享受叶薇撕肉条喂它。


    直到叶薇把小蛇喂到肚皮滚圆,红豆才肯赖在她掌心里晒太阳。


    叶薇知道蛟蛇聪慧,能通人言,因此她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说给它听:“我要出门了,得上京城,那么远的路,我怕你跟不过来……所以,你要不要藏在我的袖囊里?但是路上,你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也不要被人发现!一有不对劲,就溜出去躲起来,听到了吗?”


    从看到他跌倒在地、仍想朝他伸出手开始。


    “真的很讨厌你一副能够掌控全局的模样。”


    从她天天狗皮膏药粘着他、找他说话开始。


    “也真的很讨厌你……”


    能轻而易举让他失控,害裴君琅不像从前的自己。


    友情也好,朋友也好,都是多余的、不稀罕的东西。


    裴君琅没有再往下说,他知道叶薇不蠢笨,她能听懂他的话。


    叶薇一贯长袖善舞,有七窍玲珑心。


    所以她能和所有人交好,甚至连他都忍不住偏袒她。


    这个擅长摆布人心的坏女人。


    叶薇屈膝,蹲下身子。她费劲儿拔出那一柄袖刀,仔细打量了两眼。


    如果她没有注意,一昧追上去的话,可能真的会受伤。


    叶薇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裴君琅手下留情。


    可是,小琅本就不该对朋友动刀。


    “我不明白小琅在生什么气。”她真的不明白,甚至是困惑、费解、惆怅。所有不明的心绪都幻化成一个惨兮兮的笑。


    小姑娘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接着说:“可是,我也不喜欢让朋友为难。”


    “如果,小琅真的这么讨厌我、想和我恩断义绝……”


    “那么我也不会剃头担子一头热,硬要凑上去。”


    “我答应你,二殿下,我会离你远远的,不会打扰你,也不会再成为你的负累。”


    她恢复了疏离客套的礼貌态度,和最开始一样,以一个生疏的称呼,斩断两人这些天引人深思的所有羁绊。


    她喊他二殿下。


    不再是亲昵的、与众不同的“小琅”。


    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叶薇不会再寻求裴君琅帮助,也不会再试图靠近他。


    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这是裴君琅期盼的事,她愿意如他所愿。


    这个十分难搞的少年郎,她捉摸不透,被拒绝、被伤害,所以她只能丢掉了,不要了。


    她不再试图接近裴君琅了。


    树冠繁茂的松树下,针叶的冷香拂来。


    裴君琅被苦涩的草木香刺激,脑仁很清醒。


    他还是没有看叶薇的脸。


    但他细辨过她的声音,很平缓,娓娓道来,她不曾动摇,也没有哽咽与哭腔。


    她也不会痛苦。


    叶薇,无所谓。


    只有他耿耿于怀。


    裴君琅下意识发现,他竟如此在意叶薇的态度,甚至是想看她受到伤害也要靠近他的样子。


    他自厌,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所有的善意都是因他有利可图。


    幸而,裴君琅听音辨位的能力超群,一场杀阵很快被他避去。


    小郎君疲乏地睁开眼,他淋了雨,脸色变得惨白,唇色也有点发青:“叶薇,没事了。”


    叶薇松了一口气,可裴君琅的声音气若游丝,她又开始担心伙伴的身体:“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我们原路返回?”


    “不用。这是占天者焦家设下的北斗七星阵,我们破了阵,已留下破绽,没必要再退。”裴君琅强撑起脊骨,凤眸的神色锋利,冷道,“继续朝前走。”


    可是,就在两人庆幸破了阵,劫后余生之际,叶薇看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斜飞的雨丝里,徒然亮起一团烛光。珠翠乌鬓,绣花长衫。来的人,是一名红女女子。她的衣色如艳阳,红得格格不入。素白的一只手执伞,另一手提灯,袅袅婷婷走来。火光照了她满怀,只能感受到她的风韵天然,却看不清她的脸。


    荒山野岭,还是一座孤岛。


    鬼才信深更半夜会有这样一位妙龄女子夜行。


    几乎是瞬间,叶薇想到百鬼夜行的典故:月亮被鬼遮了眼,可不就出笼为祸人间了吗?


    她警惕地后退两步,小声说:“咱们的世家传家术,应该不包括捉鬼驱邪除妖这一项吧?你做事”


    她也没带谢家镇尸的符箓啊!就连上次红龙谷用来驱赶“鬼遮眼”山精的黄表纸都没带。


    此言一出,荣获裴君琅一记看傻子的眼神。


    “世上哪里有鬼。”


    “眼见为实嘛,这女的太古怪了。”叶薇眨眨眼,小心翼翼打着商量,“小琅,如今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先去给你寻援军,你会如何?”


    裴君琅冷冷看了一眼出馊主意的女子:“我会追上你,再把你五马分尸。”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看起来很像那种卖友求荣的女人吗?小琅对我颇多误会呢哈哈。”


    “呵。”裴君琅显然不信,一声冷笑。


    叶薇腿肚子有点发软,还没等她丢下裴君琅拔腿就跑,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向他们。


    幸好,她的五官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渐渐变得清晰。有鼻子有眼,是个美人胚子,不是怪物。


    她看到裴君琅和叶薇,也是十分惊讶:“你们……等等!”


    红衣女人放下提灯,从怀里不疾不徐掏出一块塞荷包里的香料。她捏住香块,抵在风灯里的火苗上烧灼。转眼间,那块燃料被点起红光,滋啦滋啦冒出一蓬蓬香烟。


    香烟浓郁,随夜风钻入裴君琅和叶薇的鼻腔。


    什么东西?不能闻。


    叶薇机敏地屏息,带着裴君琅后退几步。


    女人诱哄:“这一道香烟,你们闻一闻,如果没问题,我就带你们入院子避避雨。”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两厢僵持不下,可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少年少女被雨水兜头浇灌,浑身湿了个彻底。谁能知道刚上岛就遇到这样严酷的天气。裴君琅寒气侵体,脸色也愈发苍白。叶薇轻碰了一下裴君琅裸露在外的脖颈,他似乎已经开始不适,体温降得厉害,人也开始打颤发抖。


    叶薇突突心跳,不由自主握住了裴君琅的手腕,想帮他取暖。


    然而裴君琅却一瞬间惊觉,迅速抽回了手指,不允许叶薇冒犯。


    叶薇害怕他失温出事,只能警惕地向面前的女人询问:“为什么要让我们闻这一味香?”


    女人醍醐灌顶,羞惭地回答:“我都忘记和你们解释了,实在对不起。你们待的这片林子叫婆罗林,夜里根本没有村民敢随便走动。若是遇上雾气大的夜晚,抑或是雨夜有人影穿梭,那很可能是‘婆罗’这种山精野怪在林中穿行。”


    叶薇不解:“婆罗?”


    “是的。相传婆罗会扮作人的模样,来家里讨吃讨喝,如果主人心生怜悯收留婆罗,那么夜里她就会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顶替她的身份长久活着。”她温文一笑,“只有我手上烧的祈木香味才能区分婆罗。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罗,只要点香递过去让它嗅。婆罗闻到香味,会呕吐不止,惊慌逃跑。”


    叶薇懂了:“你怀疑我俩是山精?”


    “没错。我一个弱女子居住在这里,总不能不防范嘛。”


    叶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点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巨响。


    叶薇猜,裴君琅迁怒于火铳,定是丢了它。


    也对,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留她的东西?


    裴君琅一定误解了,以为叶薇在侮辱他,发着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叶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第四十二章


    回到洞穴,叶薇看到了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叶薇,喜极而泣:“小薇呜呜,幸好你回来了!我看你们出去一个没一个,吓都要吓死了!”


    叶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会拉你一起垫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点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薇没再理他,她取出茶饼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汤,备好一人一碗。


    没多时,裴君琅也回来了。


    裴家人闻言,顿时各个鹌鹑似的呆住,纷纷语塞。


    直到御史凄怆的惨叫声从刑殿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他们这才知道,裴君琅绝非说笑。


    世家长辈们得知裴君琅要为一个死人守身如玉的话,各个拍手叫好。裴君琅不打算传宗接代,那往后后继无人,皇权旁落,便宜的还是世家嘛!他们喜闻乐见,谁会蠢到去劝裴君琅选妃,巴不得他不沾女色,守着那半死不活的身子骨,活一年算一年。


    叶舟听到裴君琅这一出雷霆阵仗,心里倒是无比感慨。


    家宴时,他对叶老夫人道:“没想到您老人家的眼光毒辣,裴君琅确实还算个好侄女婿。”


    虽然他也猜不透裴君琅是蓄意借此事敲打外戚立威,还是真心实意为叶薇守心-


    叶薇四顾左右的模样被多罗发现了,异域的少年郎骑着骏马靠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还在找你的小情郎?”


    叶薇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对于多罗来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叶薇和裴君琅不合,那他看小淑女就更顺眼了。


    “不是我说,你们中原的儿郎真是没有担当,还要小姑娘上赶着讨好,你对他越好,他越不懂得珍惜你。既然你们的关系已经破裂,那更好啊,我带你玩。我有一手熬鹰的本事,养的猎鹰能抓草原上疾驰的小羊羔呢!”


    多罗聒噪,一下子把叶薇想藏着掖着的丢脸事说出来了。


    鸡腿饭队的几个小伙伴一听到八卦,顿时瞠目结舌。等等,这瓜有点大,该怎么吃啊?


    唯有谢芙拍手叫好,抱住叶薇的腰肢:“小薇姐姐,以后你就阿芙一起玩!阿芙绝对不会和你吵架的!”


    叶薇恨得牙痒痒,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好啊,多罗大王子邀我夜猎,我怎能不给面子同往呢?那就一道儿玩玩吧。”


    叶薇答应得这么干脆,饶是英勇如多罗王子也有几分困惑……她怎么忽然答应得这么干脆?不会有诈吧?不不,不至于,叶薇看起来也只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然而,多罗还是高估了叶薇的善良。


    几人来到视野开阔的密林,多罗王子显摆似的吹了一声口哨,放出振翅抖擞的猎鹰。


    没等猎鹰扑腾翅膀栖于多罗的臂骨,青松荒草间骤然传来一阵沙沙巨响。


    一道红粉色的长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逼近。庞大的躯体,顷刻间压倒林中草木,摧枯拉朽地毁了一片山林,沿途的植被被摧毁,只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辙痕。


    不好!有山兽在林中穿梭!


    多罗戒备地扶住腰上弯刀,屏息以待。


    可就在这时,一张血盆大口忽然出现在多罗的面前,蛇头的红眸泛起凶光,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那只神气十足的猎鹰。


    他的爱宠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利的唳鸣,便血溅当场,丧身蛇腹。


    多罗怒火攻心,哗啦一声抽刀,作势要和大蛇同归于尽。然而,没等寒光凛冽的腰刀砍上蛇尾,粉蟒已经呲溜一声钻进草垛子,不见踪迹。


    “去哪儿了?”多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叮铃、叮铃。周牧娘喜欢焦凡,偏偏焦凡为了替受到裴凌冷待的叶心月打抱不平,也偷偷加入了群殴甲班人的队伍,挨了一顿胖揍。


    周牧娘心疼不已,只能明面上针对叶心月,给焦凡出气。


    只可惜,焦凡并不领情。


    他看到爱慕的表妹受辱,心疼不已:“牧娘,你有什么气冲我来便是了,何必对阿月表妹恶言相向。”


    叶心月苦笑一声,对焦凡摇摇头,娇弱地劝:“大表哥,算了。”


    焦凡:“阿月,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没事的,牧娘也没有坏心,她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


    叶薇被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戏码,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周牧娘也忍不下去了,她气得跳脚:“凡哥哥,你傻吗?当初她和大公子勾搭的时候对你爱答不理,眼下失了势,转头就跟你好上了,她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你还要受她的骗!”


    焦凡:“够了!周牧娘,你再辱我表妹,下次便别再来和我讲话了!”


    “凡哥哥……”周牧娘的眼泪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叶薇看不下去了,她拉过周牧娘,义正言辞地劝告:“牧娘,你不要乱说。我阿姐怎会是那等见异思迁的人?她和焦凡大表哥交好才不是近日发生的事,他们从前关系就很要好啊。”


    叶薇这番话,成功提起在场的学生们的兴致,众人放下手里大快朵颐的筷子,统统竖起耳朵聆听八卦。


    周牧娘细细一分辨,也品出叶薇话里的潜台词。


    她的意思,不就是说,叶心月在和裴凌交好的时候,私底下还脚踏两条船,和焦凡保持密切联系吗?偏偏现在叶心月和焦凡打得火热,大皇子裴凌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绝无和好的可能。


    因此,叶心月绝对不会反驳“她和焦凡从来都很熟”的事实,只能吃下哑巴亏。


    高啊,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周牧娘受教,眼睛都亮了。


    叶心月听到这话,恨得切齿,她死死盯着叶薇,怯怯解释:“二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好似我从前是个多两面三刀、擅于心计的人,一面和大公子交际,一面还和大表哥暗通款曲。”


    叶薇一脸困惑:“嗯?阿姐你误会了,我说‘你们关系很要好’,指的是表兄妹的情谊。焦家本就是叶家表亲,关系密切些不是很正常吗?倒是你这话,反而有点做贼心虚,以为我误会了什么暧昧的私情,着急辩解……阿姐,你不会被我戳中心事了吧?”


    叶薇阴阳怪气很有一手。


    偏偏她长得稚嫩,身段也矮小,如今被笼在一团兔毛斗篷里,出锋的白毛滚儿紧贴小姑娘尖尖的下颌,肤光玉雪,很是乖巧可人。


    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


    裴君琅听到叶薇熟悉的奸猾口吻,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专注看戏。


    另一边,叶心月不甘心被叶薇讽刺,她如今竟沦落到要被周牧娘和叶薇嘲讽的地步,这是何等的耻辱。


    反正已经是跌入谷底,叶心月不介意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反击。


    她的目光落到裴君琅身上,冷笑一声,说出一件不曾让外人知道的事。


    “确实,我不比二妹妹聪慧,自幼很有部署,凡事都懂得未雨绸缪。毕竟二妹妹在乡下老宅的时候,便早早与二皇子相熟。当初,二妹妹日夜带甜糕探望二皇子,跑人寝院跑得那样殷勤,阿姐我都看在眼里。确实,论交友的能耐与手段,我这个做姐姐的,哪里及得上你!”


    大乾国其实并不太在意男女间大防,男婚女嫁实属寻常的事。


    越是手握权柄的上位者,越不怕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毕竟,那些弱者的能耐,也唯有在背地里嚼一嚼舌根了。


    因此,叶心月这番话,对叶薇不会造成致命打击,但会给旁人留下一个她“心机颇深”的印象,让人对她设防,往后交友也留点心眼。


    总归就是,这些话杀不死人,但恶心人。


    只可惜,叶薇倒不在意叶心月的话,她仅仅有点感慨。


    她们都是叶家女,毁她的清誉,便是损害叶心月的尊严。


    叶心月穷图匕见至此地步,看来焦莲一死,她是真的没有靠山了。


    叶薇意兴阑珊,甚至连争辩都懒得再开口。


    不等叶心月乘胜追击,迟来的裴凌忽然一声怒喝:“够了,叶心月!她好歹是你妹妹,你何必当众毁她清誉!”


    高亢的声音随着花厅外的沙沙风雪,卷入室内,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叶心月诧异极了,她没想到裴凌会管这等闲事。


    她咬住下唇,低声辩解:“大皇子,你明明知道的,叶薇她……”


    “叶心月!”裴凌抿唇,迈入室内,郎君冷峻的脸上满是怒容,“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救我出水的人是谁!”


    闻言,叶心月呆若木鸡。


    她急急退后两步,后跌进焦凡的怀抱。


    叶心月难以置信,裴凌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叶薇告诉他的?


    “大皇子,你听我解释。”


    裴凌横眉冷对:“别解释了!你巧舌如簧,欺瞒我许久。你明知道,是叶薇救了我的性命!”


    裴凌故意在今日说出此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叶心月说出,二弟与叶薇有旧的事实。


    若叶薇认下这一桩事,岂不是告诉众人,是裴君琅先遇到的叶薇,是裴君琅先和叶薇结缘。


    那么,他再亲近叶薇,便是兄夺弟妻,并非谦谦君子所为。


    他决不能留下话柄,让叶心月毁了自己的全盘计划!


    叶心月也懂了。


    裴凌敢明目张胆袒护叶薇,即为他放弃她了。


    在这一刻,叶心月的心终于死了。


    她所有嫁入东宫的梦想都破灭了,而罪魁祸首便是叶薇。


    难怪叶薇有恃无恐,难怪她左右逢源,她早就将所有的事情布置周密。


    她是故意来看叶心月笑话的!


    叶心月想到母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


    恍惚间,多罗听到铃铛摇晃的声音,由远及近,声音悠远古朴。


    他记起叶薇是驯山将叶家的女孩,恍然大悟:“蛇是你养的?”


    听到多罗的问话,叶薇不置可否。


    她坐在一处长满青苔的巨石上,乌发飞扬,武袍明艳,风姿绰约。


    “多罗大王子往后可别太自大了。”


    小姑娘俏皮地眨眼,一双清澈莹润如溪石的杏眼弯起,唇角高翘。


    叶薇居高临下地睥睨多罗:“毕竟在山中,我叶薇为王。”


    女孩儿的衣袍猎猎作响,窈窕的身影浸没于一片蓊郁的山色中,风致俏媚,灵气逼人。


    多罗因爱宠受伤而生出的恼火,霎时间荡然无存。


    他不由发笑,收回了刀,“我多罗,今日受教了。”


    他好像能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叶薇有好感了。


    她确实很有魅力-


    营帐里,药味清苦,白烟袅袅。


    裴君琅支起臂骨,端过长寿递来的药碗,眼睛都不眨地一饮而尽。


    舌根泛起苦涩,小郎君的侧脸被垂落的鬓发遮掩,昏昏暗暗,唯有雪睫浓长。


    裴君琅忽然想起,从前叶薇递给他一颗糖。


    甜腻能冲淡口中的苦味。


    长寿接回喝完的药碗,偷偷窥探裴君琅好几眼,欲言又止。


    想了想,他还是小声告状:“殿下,多罗大王子缠着小薇姑娘夜猎,两人进山一晚带了不少猎物回来,陛下高兴,盛赞多罗王子英武不凡,眼下他们还在王帐前烤肉吃呢!”


    看裴君琅无动于衷,长寿恨铁不成钢,再次上眼药:“这个多罗大王子是个心机重的,扮成公主将咱们耍得团团转还不够,眼下还敢去勾搭小薇姑娘,真是胆大妄为!”


    长寿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


    听说西坞是个人稠物穰的小国,王庭人出手阔绰,日子也是堆金积玉、纸醉金迷,万一小薇姑娘一个没留神被兜搭了,他们小主子可怎么办?!


    长寿像是热锅上烫脚的蚂蚁,偏偏裴君琅气定神闲。


    “长寿。”


    裴君琅唤他。


    长寿大喜过望:“奴才在!”


    小郎君还是很疼,脸色苍白。他缓慢躺进怎么都睡不热的被褥里,淡淡道:“别去打扰叶薇。”


    “殿下……”长寿愣住。


    裴君琅闭眼:“不听管教,便去刑堂领罚。”


    长寿委委屈屈地应下,退出帐篷。


    帐内,昏暗如常,鸦雀无声。


    裴君琅强迫自己入睡。


    但一闭眼,他脑中,浮现叶薇的脸。


    叶薇见什么人,和什么人交谈,和什么人相处,都与他不相干。


    裴君琅要做的,便是忍住所有起伏的心潮,不要轻易泄露情愫。


    裴君琅带着叶薇去了一趟刘嬷嬷所说的禁地。


    原来,赫连家的老宅深处还有一条密道,曲径通幽,一路朝盲肠小道走去,能够抵达一片陌生的山林。


    这是一处隔绝于世的雪峰,沿着崎岖的山路登顶,可见一片被霜雪覆盖的温池。白烟袅袅,岸边植满青竹,光影从竹叶间疏漏,光斑落尽水面。


    红龙将身上驮着的叶薇放下。


    小姑娘有寿丸养颜,又有谢芙时不时送来永葆尸身的祛斑秘蛊,叶薇的肉身还是一如活人那般鲜嫩,一点尸斑都没有浮现于躯体上。


    有时,裴君琅看着叶薇,甚至会以为她不过在熟睡。


    睡醒了,她会睁眼,又故意搔首弄姿,戏弄他,用娇娇的、怯怯的声音,喊他“小琅”。


    裴君琅取来匕首,划开掌心。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滚落,濡了一地血污。猩红的血液如同藤蔓一般朝四周攀爬,融化一地的霜意。地皮颤动,风向调转,竟吹散了一地的厚雪,显现出几幅壁画。


    裴君琅怀抱叶薇,修长白皙的指骨搭在叶薇的脊背上,轻轻抚动。他低头,环顾壁画,终是明白了赫连家的秘宝该如何“使用”。


    裴君琅是赫连家的老祖宗,他作为家族至宝,自古以来便有赠人长寿的功效。


    然而,接受他长生恩赐的幸运儿,也顶多是寿命长久、无灾无痛,并非变成铜头铁臂、刀枪不入的神仙。只要此人遇刺,或是受到致命伤,还是会如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样死亡。


    而裴君琅每次赠予一人长生,他便会陷入昏睡。


    他会变成初生的婴儿状态,沉入天池中长眠。


    赫连家的族人世代守护裴君琅,他们也不知道他会沉睡上多久,有时是数十年,有时是数百年。


    赫连家的族人会一代代传承下去,一日日照看天池。


    直到某一日,裴君琅再次从池中浮起,他变成通体冰封的婴孩,唯有赫连家族人的血液才能破冰唤醒。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用血复苏裴君琅,因为每一次裴君琅的成长,都代表他要将寿命赠予旁人。


    旁人得到裴君琅的长生恩赐,裴君琅作为牺牲品,便会再一次陷入沉眠,再一次死去。


    他们也会心疼老祖宗的牺牲。


    据家族史记载,裴君琅从来没有长到超过十岁的年纪。


    他在十岁之前便会被不同的人掠夺、不同的人杀死。好在天池保护住裴君琅的肉身,至少他不会就此消亡。


    而裴君琅的寿命,只能赠予活人,他从来不曾复生过死人。


    如果裴君琅要逆天而为,执意运行天池的秘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兴许他救得了叶薇,他能够再次变回婴孩,沉入天池,陷入沉眠,但这一次,没有赫连家的血脉,世上再无人能唤醒裴君琅。


    又或许裴君琅什么都救不了,他双腿残疾,落水后又无法游泳自救。他会抱着叶薇的尸体,与她一起沉入天池,溺亡在无人知晓的秘境。


    他们会一起死去,死在同一个地方,也算是圆了“生同衾死同惇”的美满遗愿。


    若是裴君琅执意要救叶薇,无论怎样算,这都是一笔对他很亏的买卖。


    不过,试试又何妨。


    他实在不习惯这么安静的叶薇。


    裴君琅看着叶薇的脸,莫名想笑。


    他想到和叶薇的初遇。


    他遭到裴凌陷害,落入叶家老宅的池子里。


    天气寒冷,他穿得又单薄,冰冷的池水浸湿了衣袍,他的双腿动弹不得,只能认命地往下沉溺。


    裴君琅无惧生死,他知道今日一场算计,不过是裴凌的计策,他死不了。


    正因为不怕死,裴君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随后,他看到一名纤瘦的女子钻入水中。她朝水底游来,乌黑的发丝随着水波涌动,一双杏眼犹如妖冶昳丽的鲛人。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以为池底怜悯世人的神灵玄女显灵了。


    只可惜,那时的叶薇选择了裴凌,她没有来救他。


    也幸好叶薇没有救他,她才会愧疚到要端甜糕来讨好他。


    他们的缘起,都是从那一碟甜糕开始。


    “叶薇,我欠你的,如今都要还你了。”


    裴君琅将叶薇留在了天池边上,他命红龙镇守此处,保护叶薇的尸身。


    此地长年覆雪,叶薇不会变腐变坏,在救她之前,裴君琅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是个计出万全的人,倘若叶薇能活,裴君琅不会留给她一地烂摊子。毕竟他知道,小姑娘笨得很,没他照看,对国事政事无从下手,估计要忙到焦头烂额。


    裴君琅回了宫中,他留了一道遗诏,一式二份,一份存在叶老夫人手中,一份存于内阁老臣那处。裴君琅若是死了,他会将皇位禅让给能够掌控红龙的叶薇。


    江山、权力、财富,对于裴君琅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他并不感兴趣,若是这些东西能庇护叶薇一世,他不介意全部留给她。


    除此之外,裴君琅还将一些治国的策论记录于卷中,比如怎样“礼法合治”,怎样“以德化民”。虽然裴君琅自己做不到待民如子,但不妨碍他教叶薇做些糊弄人的面子情。


    除此之外,裴君琅为了叶薇往后能够更好用人,权衡寒门堂官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他砍了一批不好摆布的豪族老臣,提用了一批没有根基只能效忠君主的寒族门生。朝局在裴君琅的血腥镇压之下,逐渐稳定,形成了几方制衡的局面,不至于被一些托大的世家长辈一手遮天。


    除此之外,裴君琅还大刀阔斧地推行了一些新政,他将这些刑法政事的治国改革,约莫在三五年后带来的利弊,都详细写于卷册之中,叶薇如若拿捏不准,也可以按照他留下的文书进行比照,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差池。


    但幸好,身上盖了厚厚的衣袍,一点都不冷。


    他还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叶薇方才说的话。


    叶薇如他所愿,还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与看顾。


    丝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与他两清。


    第四十三章


    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夹袍。因此,他宴请了所有人,置办了普天同庆的大宴。


    皇帝要诸位都能尽兴,宾至如归。


    因此,来赴冬狩的世家贵人们都能带奴仆在旁服侍,一齐上山。


    每位小姐都只能带一名奴仆上山随行。


    桐花病了,叶薇便只带了蔡嬷嬷随行。


    营帐里的吃穿用度,叶薇也全数交给身边人打点。


    大家都是来茅山打猎游玩的,尊卑规矩没有那么严苛。


    叶薇试图讨好裴君琅,故意把营帐扎在他旁边。


    当然,搭帐篷的时候,遭到小郎君好几记白眼……


    山中雪厚、风大,青松覆雪。满山古木参天,银装素裹。


    裴君琅畏寒,对狩猎也没有任何兴趣,成日披一件厚厚的狐毛大氅,待在营帐中瑟缩烤火。


    叶薇白天和谢芙他们出门凿冰洞,钓了几条鲜活的银刀鱼。


    据说这种细长如刀的小鱼没什么刺,肉里就一条窄细的骨脊,冬天才会溯游下山,被渔民打捞到。


    银刀鱼肉质鲜美,但一出水就容易死,很难担到山下贩卖。是独属茅山当地的特产。


    叶薇拢共就钓了三条,她放到小桶里,一溜烟跑回营帐,想要给裴君琅献殷勤,让他尝尝鲜。


    “小琅、小琅!”谢芙纳闷:“什么?”


    沈如意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他才是正房啊。”


    他就说,这两人肯定有鬼!当他这么多年恨海情天话本难道是白看的吗?!


    谢芙恍然大悟,杀人的眼神转投到裴君琅身上。


    裴君琅习惯了这些杀气腾腾的视线,他全无感觉。眼下,令他心烦意乱的,是叶薇那句:“我对小琅一见如故。”


    含在小姑娘唇齿间翻滚的稀松寻常的一句话,却如同绵软翻砂的糖糕,咬一口,糖汁腻到发慌。


    小郎君的耳尖莫名生热,他下意识垂下浓密雪睫,遮蔽这一点心绪不宁。


    叶薇怎能把这样一句暧昧十足的话,说得那么自然……


    一桌席面吃完,每个学子的春鹰,赶在岁暮天寒的时节飞入了花厅。


    阿娇落在叶薇的手臂上,喉间发出两声清唳。


    “咕咕,明日撤销防守,咕咕,全员学子守城。”


    叶薇不解:“什么守城?”


    倒是沈树之大惊失色:“不会是让我们守山庄吧?”


    大家伙儿把目光全投向沈树之:“详细说说?”


    沈树之叹气:“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那些饥饿难耐的山兽为了生存,便会倾巢而出,四下寻找食物。咱们的山庄既大又显眼,自然就成了山兽眼中的富饶之地。”


    叶薇明白了:“往年你们都是怎么防止山兽入侵的?”


    沈树之:“有焦家的卦阵、谢家的蛊阵……用来防这些没开智的山兽尽够了,可是这两年山兽渐渐聪明了,还得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周家人帮衬才能勉强守住。”


    叶薇咽下一口唾液:“那老师们的意思,不会是让我们亲自去守城吧?”


    要他们这些学艺不精的孩子们当场结阵,那不是给山兽们送菜么?


    风声呼啸,几名老师联袂,阔步迈进花厅。


    谢道玄:“不错,今年的试炼,便是让各个小队分散开守城。山庄里一共六道门,尔等要布阵守住这些关隘,防止山兽破城入内。防守不力的队伍,将会得到惩罚。”


    叶薇忍不住问:“什么惩罚?”


    谢道玄:“一整队队员入住的屋子,不烧地龙,不摆炭盆。”


    “……他娘的!”学生们忍不住齐齐爆发出一句辱骂。


    这样的冷天,没有取暖的工具,无异于杀人!还真是心狠手辣的师长啊!


    叶薇打了个哆嗦,和小队里的几人沉痛对上视线,无声表示:无论如何,这场战役一定要赢!-


    他深知,即便赫连家软弱,可一旦放虎归山,其他世家害怕步其后尘,一定会有所动作。


    裴望山不过是周家一手扶持的傀儡君主,八大世家早晚有一日会杀了他,因此为了求生,他必须心狠,必须有所动作。


    他韬光养晦这么久,总算得到机会,摧毁第一个世家。


    身为质子的屈辱,受制于人的惶恐,他会统统还给八大家族。裴望山憎恨世家,他绝不会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活下来!


    裴望山微微一笑:“朕不欲伤害诸位爱卿,今日邀请诸位山中小聚,也无非是想向赫连家索取一物。只要尔等告诉我,护持赫连家的传家术究竟是何物,并将其交出,朕会饶恕诸君的过错,对叛国一事既往不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人心知肚明,裴望山不过是想讨要宝物。


    他是个残暴的君主,是个没有仁心的铁血皇帝。


    决不能将秘宝交到他的手中……


    赫连世家的大人们今日在劫难逃,他们认了命。


    长辈们下定决心,他们纷纷捂住哭嚎不止的孩子们的嘴,眉眼坚毅,似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裴望山面色一僵,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此,裴望山抬手,锋锐的箭矢连珠射出。


    “咻!”


    “咻咻!”


    无数箭镞刺中了世家人的身体。


    弓斧兵们得到王命,一拥而上。


    原以为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但赫连家的族人毫不反抗,他们像是一尊泥胎佛像,高坐于荒庙高台,任人纵情推下,鞋履踩踏,碾碎成泥。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四周寂静无声。


    一批又一批、一个又一个赫连家的人接连倒下。


    虽然裴望山的本意本就是如此,就算他们说出秘宝,他也会血腥杀害所有人,他绝不会留下活口,放虎归山。可他看到这些不畏死亡的赫连族人,还是心生出一丝困惑。


    究竟是何等的信念,才会让他们即便冒死也要保护秘宝,不肯将传家术告知天家?


    裴望山不解。


    但他对秘宝更好奇了。


    裴望山一面欣赏这场杀戮,一面思索原因。


    一时间,血肉横飞,尸横遍野,血液浸染了茵茵草地,昔日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竟束手就擒,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兵将们心中大骇,不免疑心赫连家留有后手,这是一场政治阴谋。


    他们的手颤抖,频频回头,望向面不改色的威严君王。


    如果这一切让其余的七大世家知道,他们也会死于非命。但已经下了狠手,没有退路了,只能把死后的尸体藏好一些,只能毁尸灭迹,不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军将们受命于裴望山,君王不退,军令如山,他们只能再次举起屠刀。


    兵将们眼中含泪,一面祈求红龙神主的宽恕,一面挥刀而下。


    塌皮烂骨,尸骸遍地。


    杀到最后,他们已经分不清干涸的黑血,抑或是鲜红的肉身。


    裴望山没料到赫连家真是一块硬骨头,蒙受大难仍旧无动于衷。


    人都死了。


    直到乌泱泱的尸体堆里,仅剩下那个神情呆滞的女孩儿赫连璃。


    他缠绕白玉持珠的手终于举起,高声喊停。


    裴望山亲自下瑶阶,夕阳坠落,金光照在他的龙纹衣袍上。


    裴望山身形伟岸,走向死人堆。


    他伸出白皙指骨,牵起那一名被血液染红了的少女。


    裴望山取出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唤她:“别怕,朕不会杀你。”


    赫连璃美丽、圣洁,却一言不发。她呆呆的,没有说话。仿佛被吓走了魂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赫连璃全无那天的记忆。


    她被更改了容貌,又让胡女生的婆子教习胡语。


    赫连璃摇身一变,成了血脉低贱的蛮奴,束缚于后宫,成为了裴望山的禁脔。


    裴望山对赫连璃很宠爱,只要她乖巧地撒一下娇,他什么都愿意给。


    但赫连璃实在蠢笨,她只会笨拙地忍受,笨拙地承欢,仿佛一点心肝都没有。


    起初,裴望山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冷淡,并不疼爱赫连璃。


    但私底下,他会换上一身骑装,抱上赫连璃,骑马跑出皇城。


    冷冽的寒风夹杂霜雪扑面而来,裴望山按下赫连璃的脑袋,替她拦住那些冷冽的风霜。


    他带她来到山脚下。


    蓊郁的青山燃起一盏又一盏黄灿灿的光。


    鸦青色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


    裴望山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抱下赫连璃,带她一路爬上高山。


    半山腰,巍峨的古树下,摆着一尊高大的红龙神像。


    遍地都是迎风摇曳的红烛火苗,苍天古木的枝叶间垂落红色的、细长的绸带,风吹猎猎。


    银白的雪覆没大地,遮蔽青山。


    晚饭吃完,学生们陆陆续续散场。大家都忙着去清点布阵的材料,没有时间明枪暗箭地争斗。


    鸡腿饭队和焦家学生关系一般,能用的阵法唯有谢芙擅长的蛊阵,沈如意和鲁沉山都怕冷,万一小队垫底,他们在山庄的日子就难熬了。


    于是,鲁沉山顾不得许多,他和沈如意一吃完饭立马跑到山庄的药堂取材料,顺便多准备几个玲珑炮,以备不时之需。


    叶薇望着忙忙碌碌的众人,莫名感觉这一幕有点古怪——仿佛在打攻防战一般,老师们不会是想趁机培养他们实战应敌的能力吧?


    还没等叶薇想出来什么,裴君琅忽然在身后喊她:“叶薇,帮我推车。”


    叶薇回头。


    屋檐下,接水的莲花雨链早被冻僵,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雪,被风吹出嶙嶙的声响。


    雪絮飘落至裴君琅的长睫,缓缓消融,润出一双澄澈的冷目。小郎君被裹在厚实的狐毛大氅里,乌发红唇,如同一枝初发的桃,风致楚楚。


    叶薇看见他便很欢喜,小步跑来,绕到裴君琅身后,握住轮椅推把。


    小郎君很少把推车的事假借人手,他这样吩咐,一定是有话和她私下讲。


    果然,还没等轮椅推远,裴君琅适时开了口:“叶薇。”


    嗓音清清淡淡,波澜不惊,如冰深寒。


    一时间,叶薇发怔,她在想,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乱了小郎君的心。


    “嗯?”她依旧是好脾气地哼哼一声,等待裴君琅后文。


    裴君琅斟酌一会儿,开口:“你当众说那种话,会有损你清誉。”


    这一次,言语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苛责。


    叶薇不满,蓄意逗弄:“什么话?”


    裴君琅抬眸,睥去微愠的一眼。


    她又在装傻,她明知故问。


    叶薇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看起来乖乖巧巧,其实满腹坏水。她想看他出丑,想看他失态,想他亲口说出那句暧昧的话。


    裴君琅无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除非你很蠢笨。”


    叶薇悻悻然:“好吧,我的确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她既然敢说,那她就一点都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叶薇的坦荡,打了裴君琅一个手足无措……她为什么不在乎,又凭什么不在乎?


    裴君琅皱眉:“你说那种攀扯我的话,会对你不利。”


    叶薇不懂:“比如?”


    “比如你的婚事会因我之故,变得坎坷许多。”


    裴君琅并不想连累到叶薇。


    叶薇也从他这句话里明白了许多事,他对她的态度总是奇怪,若即若离,只要她一用力,裴君琅就会化作雾气散去,再也捕捉不到。


    叶薇气喘吁吁地赶来,高举起手里的木桶,大喊:“我钓了银刀鱼。”


    在叶薇眼里,裴君琅真的是很怕冷的小公子。


    一入冬就神情恹恹,身上披一层蓬松的出锋狐毛大氅,窝在营帐里看书,对于叶薇喊他出门打猎钓鱼的话置若罔闻。


    叶薇心急火燎地喊人,长寿闻言急忙赶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哎哟我的小姐,这鱼味腥,可不敢往二殿下帐子里送。”


    裴君琅喜欢喝河鲜汤,但他最烦生鱼生虾的腥味。


    如果哪个仆妇敢一手腥味进他的内室,他定会让其血溅当场。


    可叶薇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姑娘。


    她半点都没有畏惧,反倒一脸跃跃欲试:“这鱼,小琅没见过,我让他见见世面。长寿公公放心吧,二公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骂我的!”


    其实她是很想看小郎君恼羞成怒的样子啊!


    但,裴君琅怎会不知叶薇多狡猾的一个人。


    她的话音刚落,帐篷里就传来满含怒气的一声低斥:“敢带进来,你就死定了!”


    经过一年,裴君琅已经褪去了之前低哑的尴尬变声期,如今渐渐有了大郎君的威严,就连声音也变得清越好听。


    叶薇被好友骂了,轻咳一声。她不情不愿地把木桶递给长寿,悄声说:“那就劳烦公公帮忙处理一下,待会儿我和二公子一块儿烤鱼吃。”


    叶薇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其实在裴君琅耳朵里,这是明目张胆的大声密谋。


    “烦人。”他拧了一下眉心,不和她多计较。


    叶薇安排好了夜里的吃食,又在长寿的眼神示意下,洗干净双手,这才心安理得地钻进营帐,找裴君琅聊天。


    叶薇猜得不错,裴君琅果然又窝在一团厚衣里,安安静静看书。


    帐内有孔雀铜灯照明,光线不算昏暗。


    清俊的贵公子乌发松散,仅用一段红绳束于削瘦的肩侧,柔顺的长发轻轻搭在狐狸白毛里,虚虚实实的一片雪色。整个人都像极了一只懒倦的大猫。还是顶漂亮的雪白狸奴。


    叶薇按下裴君琅面前的书,把小脑瓜探到他面前:“今天怎么不跟着我们去钓鱼?”


    裴君琅冷淡:“无聊。”


    “明明很有趣啊。你要是一起来,我就能在冰上给你烤鱼吃了,真的太可惜了。”叶薇捧脸,和裴君琅说今天的见闻,“甲班的小子居然想在河面上滑冰,特地把刀片嵌在鞋里,我试了一下,那玩意儿太难,我学不会,还是钓鱼好玩……”


    裴君琅:“你笨手笨脚,确实学不会。”


    叶薇没有半点裴君琅双腿残疾的认知,竟还敢滔滔不绝同他说溜冰的趣事。


    幸好,裴君琅倒也没有很讨厌小姑娘的无礼。


    毕竟,叶薇不把他当成残疾皇子特殊对待,这样反而让他心里更好受一些。


    仿佛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裴君琅,没有低人一等。


    叶薇在裴君琅的营帐里聊到黑天时分,繁星遍野。


    叶薇一个人吃了三条烤得焦香的银刀鱼,裴君琅嫌她烤法粗糙,只冷着脸,十分嫌恶地抿了一小口。


    只有一点盐星子的咸味,以及胡椒粉的辛香,说不上哪里好吃。


    叶薇吃得知足,还在裴君琅这里多添了一碗饭。


    裴君琅皱眉:“你真能吃。”


    叶薇:“我在别人面前可淑女了,只在小琅面前如此,你该夸我不把你当外人。”


    “呵。”


    幸好,小姑娘没有逗留太久。


    营帐外响起猎犬回圈的号角声时,叶薇便回营帐中了。


    她吃得腹腔胀痛,猜到是太贪食,又吃撑了。


    叶薇躺在软绵绵的榻上,想到裴君琅从前和她说焦三仙可以消食。


    她唇角微扬,嘱咐忙里忙外的蔡嬷嬷:“帮我去和白家的医者讨一碗消食茶来。”


    是叶薇从他包袱里翻找出来的,衣襟镶的杏色缎,绣了蝶恋花暗纹。既繁复又雅致的一件夹袍,不是他最钟情的一件,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轮椅上,闭目养神。许是身上的痛感渐消,暖意席卷,他竟闭着眼睡着了。


    梦里没有苦难,唯有无尽黑甜。


    第四十四章


    叶薇的脊骨瞬间僵滞,她认命似的缓缓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视线平行。


    方才,她死里逃生,一时情急攀着少年郎的肩膀登高远眺。


    纤细的长指缓缓从宽阔的肩膀上抽离,叶薇如遭雷击。


    她老老实实坐于裴君琅膝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气若游丝,口鼻也被蓬勃的血气窒住了。


    可是当毒.液缓慢侵入叶薇的躯体时,她周身的疼痛反而被滚沸的血脉压制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丹田而生的燥闷。


    火烧火燎,摧枯拉朽,吞噬她的理智。


    叶薇浑身沁满了汗。


    衣裳紧紧贴在后脊,泌汗的肌理,仿佛有针在扎。一片刺痛充斥四肢百骸,她陷入苦海中沉溺,一点点煎熬、下坠。


    叶薇要碎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果然,连身边人都不能相信啊。


    叶薇无奈极了,她蜷曲起身体。


    叶薇的喉咙肿痛,没有口鼻呼救。


    她明白,她中了毒,会死。


    谢芙他们住的地方太远,能救她的、能被她信赖的人,唯有裴君琅。


    叶薇强撑起一口气下地,踉踉跄跄走向裴君琅的营帐-


    叶薇温柔地笑:“早啊。”


    鲁沉山也一脸困相走出屋子。


    他发尾的辫子都没打好,一面编头发,一面问:“二公子呢?”


    叶薇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起吧?”


    “那行,我先去打水洗脸了。”鲁沉山绑好辫子,先一步迈下台阶。


    谢芙当机立断揪住他:“等等,也帮我打一桶。”


    “我费心费力打水,你干什么?”


    “我坐着等你呀。”


    “你……”鲁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说漏嘴的天机——大早上吵架有损财运。


    他只能息事宁人:“……唉,算了,你等吧。”


    强壮的少年一把拎走谢芙的木桶,走出角门,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与此同时,哑奴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沸水,健步如飞赶来。


    看到叶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双肩。


    哑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两只春鹰,一个喊“裴君琅”,一个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两个富哥儿花钱买苦力,请人提水来了。


    哑奴不会说话,又不知道两个学生的住处,只能目光恳切地凝望叶薇,请求她的帮助。


    叶薇给哑奴指了个方向:“沈如意住东面一楼第三间房,裴君琅的寝房则在我身后这间。”


    哑奴点头道谢。夜雾四起,唇齿微动,小姑娘喟叹一声,呼出无数温热的白气。


    轻浮的叶薇,讨人厌的叶薇,又古灵精怪很有生气的叶薇……


    裴君琅下意识将白皙胜雪的手背抵在颊侧,肌肤上还残余一丝温热。


    是少女温软的指腹,曾在他的下颌留恋。


    裴君琅不适地垂下雪睫,连骂她孟浪无礼都没心思。


    裴君琅闷闷不乐,叶薇哄他:“这样才好嘛!万一你倒下了,我怎么办呢?”


    “离我远点。”


    “知道啦!”


    叶薇看到裴君琅把那一口水咽下,不再故意气他。


    毕竟真的动手,她肯定打不过裴君琅,要落得下风。


    偶尔趁其不备,欺负一下便好了。


    小郎君宽容大度,肯定不会生她的气吧?


    叶薇不再和裴君琅玩闹,她伸懒腰,放松了一下筋骨,环顾四周。


    雪夜忽然变得寂静无声,唯有簌簌风声。


    叶薇:“倒是稀奇,方才围追堵截闹那么大阵仗,怎么忽然没声了?他们不打算进攻了?”


    话音刚落,地皮忽然开始剧烈震颤。


    轰隆隆的嗡鸣犹如山洪爆发、雪丘崩塌,叶薇皱眉,警惕地观察暗处。广袤的雪峰没有异样,远处的丘壑也不曾发生山体滑坡的坍方。


    既然如此,这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何而来?


    没等叶薇觉察出什么,她腰上忽然一紧,是裴君琅的长鞭应势而出,如蛇蜿蜒,霎时间缠来。


    叶薇冷不防被绕住腰肢,急急后退。


    叶薇不解,可一抬头,她只看到令人肝胆惧寒的一幕——


    整个山庄的围墙上,堆满了刻有“沈”字家徽的弩车。


    这是一批藏在漳州的军需武器,藏在军营卫所之内,又有驻军把守,怎么会落到白莲教手中?


    只有一个可能……治理漳州的沈家人有内鬼,他们通敌,与白莲教里应外合,算准了时机,包剿山庄!


    沈家怎敢打破世家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平衡?对于沈家来说,引起战乱并无好处啊,难道是他们有什么把柄落在白莲教手中,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吗?


    与此同时,叶薇的心也降到了冰点。


    她明白,既是通敌重罪,那么没人想留下活口。


    他们今日,必死无疑。


    远处,又来了一波兽潮,狼嗥不止,咆哮如雷。


    这是比之前更严峻、更险要的敌袭,白莲教算准了他们不能逃出生天,决意要在今晚解决所有人。


    唯有如此,才可能赶在援军上山之前,将此处夷为平地。


    没等叶薇开口说话,黑羽箭顺着山风,猛然刺来。


    她躲闪不及,鬓边一缕乌发被呼啸的箭矢削下。


    “当心!”裴君琅厉声提醒,长鞭先声夺人,勾缠住叶薇的脚踝,把她挥向后方。


    叶薇扑通倒地,浑身沾满了雪絮。


    她匍匐地面,身前,兜头盖下一片暗沉的影子。


    是裴君琅岿然如山的背影。


    他挡在她的前面。


    而裴君琅的正前方,架起无数辆对准他的弓弩战车。


    弩箭锋锐,若是一齐发射,箭雨涟涟,势不可挡,定会破肤穿骨!


    叶薇单手撑起上身,凝望乌黑的天,乌黑的背影。


    她刚要开口,裴君琅已扬袖拦下她的去向。


    小郎君冷心冷肺:“叶薇,不要拖累我。”


    叶薇明白,他只是不想她涉险。


    世家长者都不敌的奇袭,单凭裴君琅一人,如何应对?


    叶薇想劝,想开口,却已经追不上裴君琅推车、朝前驶去的背影。


    裴君琅:“周溯,你曾说过,你可为炉.鼎,为旁人传输内力?”


    周溯点头:“是,不过我只为周家的儿郎试过此种秘术。”


    “赠我内力。”他近日休养,无法调息,内力所剩无多。


    “二公子?我不知贸贸然对其他世家孩子传输内力,会有什么后果……”


    “听我的,照做。”


    “是。”


    周溯划开两人的掌心,手掌交握,气血相融。他调动丹田内力,通过四肢百骸游走的血脉,将那一股浪涌似的暖流,灌输进裴君琅的躯体。


    这是拔苗助长的邪.法,寻常人不能承受。


    偏偏裴君琅研习的也是旁门功法,误打误撞能与周溯的秘术相合。


    内力源源不断挤入裴君琅的骨血,汇聚于腹腔。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门送水,叶薇出言拦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来送?正好我要问他早膳吃什么。”


    哑奴只是执行任务的奴仆,没什么自己的思想。他没有拒绝,放下水桶,当即往沈如意的屋里去了。


    叶薇白挣一个能亲近裴君琅的机会。


    昨夜里腹痛求援的事,叶薇不欲张扬,她想私下里和裴君琅道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揭过去。


    叶薇挪动水桶,缓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门,屈指敲门。


    “小琅,你醒了?我给你送洗漱的水来了。”


    静了许久,屋里的裴君琅,艰涩地回话:“你穷到连这份钱都想挣?”


    叶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对她有诸多误会。


    “没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场,搭把手。”她顿了顿,羞赧,“当然,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想付两份钱,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声,“你进吧。”


    “嗳,好!”


    叶薇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兰草香扑鼻而来。


    混杂一点艾草与紫檀木的暗香,很好闻。她后知后觉回魂,这就是裴君琅平时的衣上香。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又有影壁墙遮光,清晨的时候,光线十分昏暗。


    叶薇站在门口,没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叶薇也没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样,提水进屋就立马离开。


    她仍留在房门口。


    裴君琅隔着内室那一片轻纱珠帘,依稀辨别叶薇朦胧的眉眼。


    “还有事?”


    “啊……”叶薇如梦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谢谢你关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逗留。


    裴君琅阴悒的脸色稍有缓和:“举手之劳罢了。”


    叶薇道过谢,心中大石放下一点。又觉得他的恩惠落在实处,叶薇的谢礼太轻,不能两偿。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帮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无伤大雅的小忙,叶薇乐意效力。


    只是,还没等她走近两步,裴君琅忽然厉声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声音很重,情急之下爆发出的一句阻拦,甚至带了几分难言的警惕。


    “嗯?”叶薇被他的高声吓懵了,“怎么了?”


    裴君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头,望向赤.裸的双足,随后揭过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与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叶薇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难怪这么畏惧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个水,又不打算久留。


    叶薇胡思乱想间,木轮椅的滚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为了不让叶薇疑心,裴君琅强装镇定,缓慢推动木轮椅,出了内室。


    叶薇第一次看到刚睡醒的裴君琅。


    乌黑如云的长发倾泻肩侧,唇红齿白,脸色比白日要苍许多。似乎没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挡风的大袖衫,白毛滚边一圈儿掩住腿骨,只在行动间,偶露一丁点白皙的脚背。


    暮色四合,雪夜寂静。


    雪栗子夹带冷风,犹如刀刮,吹拂人面,也吹散她一身毒香,稍微拉回叶薇的一丝理智。


    裴君琅的营帐前,她搡开前来问话的长寿,径直撩帘钻入小郎君的营帐。


    “叶二小姐?使不得,二殿下他在……”长寿未尽之语,尽数淹没于风中。


    叶薇听不清长寿的后话了。


    她抬起纤纤玉手,猛然撩开珠帘。


    叶薇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渴望见到裴君琅。


    小琅会帮她……


    秉持这个信念,叶薇一直往营帐深处走。


    水雾渐大,热气蓬勃。


    热水的湿意淋漓了满脸,脑子变得更混沌。


    屏风后,是少年郎块垒分明的肩骨与清瘦的背影。


    一瞬间,叶薇的血气直冲上脑。


    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找裴君琅干什么了。


    当沐浴完的美少年披一身霁青色长衫,推动木轮椅步出屏风时。


    叶薇升起了无尽的邪念。


    她怎会、怎会如此。


    但是裴君琅赛雪的颊、殷红的唇、乌黑的发,无一处不令她神魂颠倒。


    她竟想和他亲昵?


    想要散出所有的躁意。


    想见血、想破肉、想杀人……蠢蠢欲动的杀心,淹没了叶薇的理智。


    也是这时,裴君琅觉察到营帐内还有外人。


    他刚抬眸,孱弱柔软的少女便倾身而来。


    衣袂蹁跹,犹如绚烂的蝶。


    叶薇以一种飞蛾扑火的架势,一下伏跪于裴君琅膝上。


    窄瘦的腰肢、凌乱的发髻,尽数铺陈在他面前。


    小郎君望着面前眼波潋滟的叶薇,一时失语,连呵斥都没能开口。


    “叶薇?”裴君琅困惑,“你……”


    清润如霜雪的嗓音入耳,叶薇心中的难耐与渴求,一时达到顶峰。


    她竟觉得发尾湿濡的裴君琅,十分秀色可餐。


    少女的滚沸掌心撑在他的膝骨,一路逡巡、攀爬山脊。


    最终,她找到支点,艰难地撑起臂骨。


    叶薇忍羞,眼神迷离,挨到裴君琅的面前。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对面,声音娇柔:“小琅,帮帮我。”


    “什么?”裴君琅没听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胆大妄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结。


    桃核儿似的突起,仅仅是轻按一下,仅仅是试探地流连。


    不过轻微触碰。


    叶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仓皇无措。


    裴君琅指骨蜷缩,下意识后撤。他的掌心汗湿,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滞缓。


    “叶薇。”


    裴君琅隐忍着心绪,扣住她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哑——


    也不知是应该先道歉冒犯了小郎君,还是应该先感谢他在情急之下甩出长鞭救她一命。


    幸好夜色昏暗,焦家人没发现端倪,不知来者竟是裴君琅。


    叶薇怯弱地说“那个,二公子,你今日是特地来救我的么……”


    裴君琅单手支额,眉棱微蹙,恹恹地看了叶薇一眼——


    “开口前,能不能先从我腿上下去?”


    第四十五章


    从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轻微的一句话,仿佛一块烙铁,几乎擦着叶薇的耳廓过去。


    烫得她脖颈升温,脊骨过了雷电一般,战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这个坏心眼的小郎君,还真是知道怎么让人感到难堪。


    幸好,小伙伴们都在忙着逃生,没有人在意叶薇与裴君琅的窃窃私语。


    叶薇被雨水淋得脑子发木。


    她出神许久,车轮轱辘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连累木轮椅颠簸一下。


    “咣当。”


    叶薇不由自主被木轮撼得一抖,整个人朝前扑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怀里跌得更深。


    几欲埋进他的怀抱。


    叶薇记起裴君琅腿脚不便,官学里还不能放青竹在旁服侍,难不成是有所需?


    “小琅?”


    其实叶薇知道裴君琅并非一个有怜悯心的郎君。


    他们平日里装出来的圆融,只是有一层互惠互利的关系。


    可是,在她脆弱的时候,总忍不住心生期盼。


    盼着会有一个人在意她,和她母亲一样,不计报酬,待她温柔。


    如同家人。


    那两声敲墙,似乎是叶薇幻想出来的梦。


    根本没人发现她的异常,她也不想兴师动众去医堂,打扰白家的医者。


    叶薇险些要昏睡过去。


    闭眼想的时候,她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鼻尖莫名很酸,心里也很委屈。


    就在入梦的前一刻,裴君琅低哑、温润的嗓音终于隔着一层薄薄墙面传来——


    “你怎么了?”


    叶薇如梦初醒,饱含歉意开口:“是不是这里墙壁隔音太差,吵到你了?”


    裴君琅缄默。


    过了很久,他说:“我生来耳力敏锐。”


    即便是隔了两间房,他也能听到动静。


    裴君琅自打出生时就与众不同,普天同庆的事儿,母亲蛮奴却非要逼他藏拙。


    他的锋芒,会是伤及性命的刀刃,害他万劫不复。


    裴君琅只能是个愚钝的、不讨喜的失宠皇子。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靠近你床板的这面墙,好像有匠人偷工减料,漏了一块砖石。”


    叶薇直起身子,拍了拍墙面,果然声音空灵,不够厚实。拿茶杯底子轻轻一凿,或许都能破开一个洞。


    让裴君琅说中了。“嗯。”


    “老师们还给各组送了消息,声称有学子内斗丧命……叶薇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知道利用叶家人驯兽的血液,驯服蛊虫,教蛊虫如何在尸人身体里游走牵制。”


    裴凌如今才明白,为何几个世家要这么排斥传家术互通有无,一旦遇到聪慧的孩子,必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譬如叶薇这种很会耍小心思的女子,可她偏偏没眼力,只知道投奔他的弟弟裴君琅。


    一旦放任裴君琅结交这些世家子女,往后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他不能容忍他们的势力拓展。


    周溯心不在焉:“唔……叶家的二小姐倒是十分聪明伶俐,如有机会,我也想和叶家人借一点血来养蛊虫。”


    裴凌听表兄的话都歪到了爪哇国,不由眯了眯眸,笑意不及眼底。他终于说回了正题:“我只是在想,方才听到播报,谢芙不慎杀了暗袭的谢北门……原来只要符合规则,红龙谷大比是允许杀人的。”


    周溯不怕这些残酷的事,他安静地听,“你想杀谁?”


    裴凌没想到周溯会这么直白地问出他心中所思。


    年轻的郎君抬指敲了敲茶碗,敬周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哦,裴君琅。


    周溯没有惊讶,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的队伍,不算弱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周溯笑得更无辜了,无奈回答:“可是,我很弱啊。”


    杀神周家的孩子最擅武功,内力雄厚又怎会弱呢?


    裴凌以为周溯是不愿意卷入皇家之争,不愿意代表周家站位。他轻轻一笑,只好故作轻松地改口:“我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周溯笑而不语:你这个玩笑,当真一点都不好笑-


    可没人会怜惜一个器具。


    因此,裴君琅博得一线生机后,便被大阵舍弃了。


    他只是肉眼凡胎的一具躯壳。


    油尽灯枯后,体衰如垂暮,五脏枯竭,唯有苟延残息。


    白杏老师为裴君琅把脉,但他脉象太乱,竟是杏林典籍里从未有过的异相。


    白杏羞愧难当:“我救不了二殿下,他的内伤太重,脾肺衰竭,按理说已是死相……”


    神仙难救,裴君琅应该已经咽气的,可他偏偏强撑一口气。如野草疯长的孩子,命线惊为天人的绵长。


    “小琅不会死的。”


    叶薇咬牙切齿:“我会救活他的。”


    白杏叹气:“恐怕得上京让我阿姐看看,她医术精湛,或许会有办法。”


    唯有妙手回春的白梅家主,才可能为裴君琅挣一线生机。


    白杏又看了叶薇一眼,神情为难而复杂。


    当务之急,便是裴君琅要有命活到京城。


    叶薇:“即刻上京!”


    她不敢耽误,也不愿赌。


    若是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整装待发,那她一个人拖着裴君琅,也会把他拖上京城。


    叶薇回头,取帕子浸水、沥干,为裴君琅擦拭手背的血,额头的汗。


    她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仆妇递来的衣袍,也是由叶薇亲自替裴君琅换上。


    裴君琅从不让人近身,也不许仆从服侍,他一定不喜欢让人看到他残缺的腿疾。


    如今裴君琅病倒了。


    他一如从前那样躺在吃人的宫阙里,没有活人的尊严了。


    叶薇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裴君琅的伤处,不能让他的颜面无存。


    小郎君这般要脸,她不允许、不允许再让旁人羞辱他了。


    叶薇解开了裴君琅的外袍,帮他一寸寸折上满是血污的裤管。


    她用绸缎帕子、柔软的毡布,一点点擦拭裴君琅的腿骨。


    小郎君闭目不语,任人摆布。他沉沉睡着,脸上是憔悴病容,皮肤白得胜雪。


    肤色琳琅如玉的腿骨,清瘦嶙峋,满覆燎疤,都是被大火烧出的痕迹。


    叶薇想起,裴君琅从前肉骨尽碎,人还被丢到火海里炙烤。


    小姑娘的鼻尖忽然被山蜂蛰了一下,酸酸涩涩的疼痛,直冲脑仁。


    她眼眶发酸,一下子盈满了眼泪。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爱哭鬼。


    可是,可是。


    裴君琅的身上全是岁月积压下的、密密匝匝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叶薇难以置信地咬唇,手指都在发抖。


    叶薇不敢相信,她和风致楚楚的小郎君谈天说地的时候,他的衣下,究竟是一副什么光景。


    裴君琅披着锦衣、罗袜、狐毛大氅,把短处、伤处,藏得严严实实。他陷在泥泞里,沉沦修罗地狱,辗转入无穷尽的苦难厄境。


    坏脾气的小郎君总是面色不虞,总是拧眉,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原来,他是为了忍疼。


    叶薇的眼泪如豆,一颗颗掉到裴君琅的光洁脚踝上。


    所有人都怪裴君琅孤僻、怪异,不讨喜。


    可是谁又知道,这个人间,从未对他发过善心。


    没人对他好过。


    叶薇心尖越来越酸胀,眼泪也掉得很凶。


    她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苛责裴君琅。


    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和那些虐待裴君琅的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


    叶薇鼓了鼓脸,深吸一口气,继续缄默不语,为他洗净伤口,悉心抹上伤药。


    马车仍在凛冽风雪中颠簸,挡风的绒布被隆冬雪屑拉扯,泄进几许天光。铜罩子里的炭盆,星火荜拨,暖意融融。


    幸好,没有那么冷了。


    叶薇握了下裴君琅冰凉的手骨。


    他只有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才会温柔乖巧,任她触碰、照顾。


    裴君琅还是那么冷,幸好手脚是柔软的,没有变得僵硬。


    他缓慢呼吸,气若游丝。


    黄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琅卷翘的眉眼,照得他满身煌煌,穆如清风。


    今日的雨,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


    无端端惹人厌烦。


    裴君琅膝骨浸了雨水,人却懒怠极了。他恹恹垂眸,只靠在火堆旁边烤,没来得及换衣。


    一个时辰过去,寒意侵袭骨髓,直入尚且还有知觉的大腿骨。


    夜里,裴君琅忽觉腿骨酸疼难忍,如蚁虫啃噬血肉。


    他一贯很能忍,眼下钻心的痛,他也不过是稍稍蹙眉,闭目不语。


    可是今夜漫长,裴君琅知道,他已经无法入睡了。


    裴君琅强撑着臂骨,从被褥中挣扎起身,爬上木轮椅。


    废了很大的力气,动作也十分狼狈。


    幸好旁侧的沈如意以及鲁沉山都没有醒。而洞穴深处,有木枝撑着大衣裳架起的屏风,阻断了叶薇和谢芙的视线。


    他的窘迫姿态无人察觉,很好。


    裴君琅疼得一身汗,后颈与鼻翼沁满汗珠。唇红齿白的虚弱郎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雨淋白玉,莹润冰冷。


    裴君琅滚动木轮椅,挪至洞口吹风。


    明明畏寒,但他想冷静,只能借着寒风再降一降心头灼起的燥闷。


    只要一两个时辰便好了,腿骨不会一直疼痛的。


    再忍一忍,一贯如此。


    他暗暗安抚自己。


    玉骨搭拢膝上,裴君琅缓慢地捋平整那一件披衣薄衫。


    本想着没人发觉,身后却忽然传来了嗓音轻柔的慰问


    “二公子,你在忍疼吗?”


    娇柔的声音,是叶薇。


    裴君琅背对她,手握成拳,难堪与不悦同一时间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裴君琅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


    少年郎目光深寒,下意识冷淡地答:“不关你的事。”


    叶薇困惑逡巡他。孤寂的小郎君,浑身上下都在隐隐发抖。裴君琅这般要脸,居然在她面前也没能忍住端倪。


    他不是一个蠢到要受虐的人,若是怕冷,又怎会穿得这么单薄,特地来洞口吹风?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君琅在忍疼,疼到浑身颤抖,又不想让外人发现。


    “是吗?”叶薇翘起唇角,她蹲坐一侧,双手托腮,和裴君琅一起凝望止了雨的、一望无际的夜空,“可是,我被你吵醒了。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二公子能否……安静些?”


    裴君琅没想到她的后话是如此。


    她嫌他吵闹,打扰她休息。


    裴君琅下意识想致歉,却又忍住。


    他们已经断交,关系不该缓和。诚然他的态度这般冷淡,看起来很没有教养、很无礼。


    裴君琅闭口不答话,不理会她,叶薇早有预料,心里也不恼。


    很快,小姑娘待得无聊,先回了洞中继续补觉。


    就在裴君琅以为叶薇不会再醒的时候,她又急匆匆抱了一件厚重的夹袍过来。


    “你……”裴君琅抬眸,惊讶地看她。


    叶薇忤逆裴君琅,小心抖开夹衣,披在少年的膝上。


    “别再抖落了,我不想帮你一次次捡啊。”


    叶薇耐心帮他摊平夹袍。


    叶薇耳力没有裴君琅那么好,要靠近墙壁才能听清他说话。


    她没拒绝他的关心,虚弱地说:“我只是吃太撑了,有点胃疼。”


    “去医堂讨一味焦三仙,用于积食,有助消化。”


    “这样吗?多谢你。”叶薇记在心里,不免好奇。


    裴君琅分明很擅医理,又怎会在白家的资质测验里拿无级别呢?他甚至什么都略懂一点。


    叶薇:“你没有那么弱……”


    裴君琅顿了顿,才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细小声音回答:“藏拙。”


    “……嗯?”倒也不必藏成一个柔弱的废物。


    叶薇善解人意地道:“你开心就好。”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下床,召来阿娇,给医堂的医者递消息去了。


    掌管医堂的白家人比叶薇想象中要聪明,无需医者登门看病,看到春鹰的来信,直接让哑奴送去了消食药。


    原来今晚吃多了的、水土不服的、借酒消愁的学生不胜枚举,白杏老师早想好了应对之策,连药都提前备下了。


    叶薇喝完了苦涩的药汤,脾胃舒服多了。


    她忽然想起隔壁关怀他的裴君琅,又一次靠近了那块缺石少砖的墙面,轻轻唤:“小琅?你还在吗?”


    无人回应。


    叶薇想也是,裴君琅肯定睡下了,怎么可能还会等她报平安。


    不过这次,叶薇猜错了。


    裴君琅并没有睡。


    少年郎在听到叶薇用春鹰传信后,便费劲儿撑起臂骨,缓慢挪到榻上。


    他平静地躺在绣满暗花纹的锦被上。


    乌发洗漱过,发尾濡了一层湿意。


    他不喜欢烘干头发,那样举着铜丝烘炉燎头发,手会很酸。


    安静的夜里,少年闭目养神。


    苍白的脸、殷红的唇,一切都如同当初他被困深宫的样子。


    他的腿废了,父皇也不喜欢他。


    上位者的冷待,直接影响到了宫人太监对他的态度。


    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残废皇子。


    只是一个丧母又失父亲宠爱的孩子。


    他们无需对他客气。


    因此,裴君琅想要如厕,高声喊人,宫人们却要三催四请才来;他忍饥挨饿,隆冬天里想喝一杯热茶,可能也要取值钱的用物打点,宫人才姗姗来迟。


    裴君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成日躺在榻上。


    他的耳力比普通人敏锐,即便隔门,也能听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奚落声——


    “你就故意迟些进去,二皇子定会尿在裤子上。”


    “啧啧,骚不骚啊那味儿,你就想埋汰我!”


    “前几日我见到刘春那小子帮二皇子倒了一杯温茶,还拿了一块白玉,天家的东西,成色好着呢!”


    “那我也慢待一点小主子,他等不及了,自然会来讨好我……”


    “对咯!不使点手段,怎么发财呢?”


    裴君琅渐渐明白了,宫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只懂抢阳斗胜。


    八卦阵暗器来袭的那一瞬间,叶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宁愿赌一把也没有认输。


    坚韧的野草,春风催生,野火难燎。


    裴君琅面色发冷,他忍了很久,轻声开口:“包袱里,青袍底下,有一样你的东西。”


    叶薇困惑:“什么?”


    “别问。”


    叶薇打开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终,在干净的衣裳内,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铳。


    这是裴君琅送她的礼物,原来他没有丢。


    叶薇释怀一笑。


    她拿回火铳和枪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离开的瞬间,叶薇恍然:裴君琅原来是个十分闷骚的男人啊。


    第四十六章


    夜里,五个伙伴总算冰释前嫌,能坐下一块儿饮茶。


    鲁沉山泡茶的水准真的很烂。


    一块茶饼直接用沸水冲泡,泡到茶叶舒卷开就分杯倒好,粗吃。


    叶薇喝了一嘴茶渣子,但碍于好友情面,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裴君琅性子娇气,看了碧绿茶汤一眼,十分不耐,说什么都不下嘴。


    “难喝。”他言简意赅。


    叶薇怕伤害队员之间的情谊,打哈哈跳过这个话题。


    她问:“这里为什么叫红龙谷?是因为山脉形态像龙吗?”


    叶薇知道,很多地方都喜欢沾染天家龙气,对外会称为龙穴、龙岭等等,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富贵气运。


    没人会知道她失踪,她今晚死无全尸。


    裴君琅别无他法,只能往后退,他动不了手指了,眼睁睁看着叶瑾狂妄大笑,杀向叶薇。


    但幸好,他已经喊来援军,再撑一撑,叶薇能得救的。


    “小琅!!”


    叶薇亲眼目睹裴君琅中了杀招,心中怒火澎湃。


    裴君琅微微皱眉,咽下满溢出唇齿的血沫。


    “跑!不然我白受伤了……”


    叶薇强忍住周身伤势,强硬撕扯开绳索,没了束缚,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向厮杀不休的黑鳞蛟蛇。


    她有法子了,她想赌一赌。


    叶薇想活,想和裴君琅,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身后,叶瑾穷追不舍,已经解决了恶狗似的裴君琅,他可以心无旁骛对付叶薇了。


    风声潇潇,不绝于耳。


    叶薇顾不上疼痛了,她心如擂鼓。奔逃中,叶薇摘下兰铃镯,铃铛的尖锐的花瓣死死嵌入骨肉,破开掌心,鲜血就此四溢。


    馥郁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山林之中,百兽喧嚣。


    叶薇朝着黑鳞蛟蛇纵身一跃,她不要命了,冒着被巨蛇吞噬的危险,用力抱住了硕大的蛇头。


    叶薇强行将手掌与兰铃镯塞进黑蟒的口齿,任由淋漓鲜血灌入蛇腹。


    黑鳞蛟蛇挣扎、翻滚,叶薇被乱石刮伤了脸,仍不放手。


    叶薇记得,祖父托梦同她说过,用骨血策反别人的本命兽是很危险的秘术。


    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没命。


    但她别无选择,叶薇生来就是在钢丝上摇摆,举步维艰。


    她想活就必须咬牙坚持下去,她别无选择。


    来啊,不信命的,都同她一起和上苍搏一搏!


    死又何妨!它张开两只锐爪,昂首挺胸落到叶薇的手臂上。


    “嘶……”叶薇皱眉。


    她没有穿戴防抓的臂套袖筒,即便鹰隼已经很有分寸,细长的指甲还是戳得皮肉生疼。


    裴君琅见状,丢去一条护臂的黑狐皮袖筒。


    “不想肌肤溃烂的话,戴上这个。”


    “多谢小琅。”叶薇没有和裴君琅客套,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把小郎君的善意当成一回事。


    裴君琅待她温柔体贴,很可能是为了赢得这一次试炼,毕竟输的队伍要睡不烧地龙的寝房,而裴君琅那么畏寒怕冷,他一定很想赢。


    不止叶薇一个世家女会驯兽术,在场的所有叶家人都擅长此术。


    因此,即便是叶薇用少量血驯化了苍鹰与冬眠复苏的黑熊,众人也不以为奇。


    门被拉开了一道罅隙,六支队伍的山兽均被放出门外,静候暗处等待扑食的饥兽们。


    随着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嘶吼,一望无际的雪丘隐隐有挑衅声十足的吼叫传来。


    两方隔空对质。


    六个队伍里,掌控山兽的都是叶家人,都算是一家子亲眷。


    叶薇看了堂弟们一眼,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所有铃铛声、口哨声响彻云霄,叶家子女们同时下达了杀令:“擅闯者,杀——!”


    有了驯山将恢宏的口令加持,山兽们士气大增,所向披靡。


    风雪渐大,覆盖四野。


    山兽们厚重的皮毛被冷冽的风吹得倒伏,低低压着。待远处的雪原接二连三亮起一双双绿眼,学生们便知道,夺食的野兽来了。


    “上——!”叶薇振臂一呼。


    所有叶家孩子齐齐发动指令,命山兽作为先锋铁骑,为他们争夺回试炼的荣耀。


    万兽奔腾,地皮震颤。松木上的积雪受其牵连,轰隆落地,发出浑厚的倾泻声。


    山兽气势汹汹地袭向昏暗的雪夜,随着扑腾声渐行渐远,凶兽嘶吼与鹰唳也逐渐归无。


    紧接着,远处响起震耳欲聋的哀嚎嘶鸣,尽是野兽搏斗的厮杀以及争斗。


    可很快,四面八方的动静消失,静谧无声。


    战役既然结束了,却没有任何一只山兽拖着猎物赶回来邀功请赏。


    不对劲。


    叶薇和叶家子弟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谁都闹不清楚情况。


    叶星路:“二堂姐,要不我们召回山兽看看?”


    叶薇:“好。”


    兰铃镯率先响起悠扬的响动,紧接着叶家的孩子们也一齐晃动臂骨。


    然而,诡异的是,无论他们多费力传召山兽,却仍旧没有一只山兽归巢。


    死一般的凝重气氛遍布山庄。


    叶薇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她咬牙,从背上拿出一把包裹了狐皮的弓弩,又从箭囊取了一支能燃焰火的箭矢,引弓如满月,她咬牙朝空中猛然射出。


    “嗖”的一声,箭镞离弦,与兜头扫来的风雪摩擦生热,当空划开一道绚烂的火焰光辉。


    随后,半空中,一朵流光溢彩的烟火炸裂,火光与雪亮的冰面呼应,霎时照亮大地。


    也是这时,大家伙儿才看清不远处的雪丘有着什么。


    一点点红梅,在雪丘上绽放。


    那是血。横尸遍野,到处都是血……


    而不远处,早有成千上万瘦骨嶙峋的山狼,正闪烁一双绿眸,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叶薇懂了。


    山兽之所以回不来,是因为它们被更为凶猛的野兽猎杀,全员歼灭。


    叶星路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画面,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吓得瘫坐在地。


    山兽对于驯山将来说就是命脉,没有山兽,他便没有自保的能力。


    叶薇搀扶小堂弟:“站起来,别怕,这只是一次试炼……”


    没等叶薇说出更多宽慰人的话,她的身后,忽然传来叶舟高亢的嗓音——


    “孩子们,回来!这次试炼取消,情况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这些山狼便有了动作。


    所有凶悍野兽像是听到了指令,忽然发狂,成群结队朝他们扑杀而来。


    山狼飞跃,兔起鹘落,速度快得惊人。


    叶薇知道,山狼最擅长偷袭,逃跑的人最好不要用后背对着他们,不然一旦扑倒,后颈被尖锐的兽齿贯穿,血流不止,大罗神仙都难救。


    可惜,眼下的情形危急,她根本顾不上考虑周全。


    叶薇跑得太快,只能听到自己如鼓擂动的心跳,冷峭的风灌了满嘴,咽喉疼得仿佛刀割。


    叶薇和山庄的门仅仅有一步之遥,却因雪地蓬松,腿脚不能踏实而行进缓慢。


    “小薇姐姐,快跑!”


    死又何妨!!


    “黑鳞蛟蛇!我叶薇,以兽主之名,召你为我所用!”


    “以我血塑契,以我血塑骨!汝为吾兽,听吾差遣!”


    “杀——!”


    叶薇失血过多,头晕目眩,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毕竟黑鳞蛟蛇是黑蛇母的后裔,是和红豆同等强悍的存在。


    她没有信心能赢,但她愿意试一试。


    唯有如此,才能救下裴君琅,才能救下自己。


    黑鳞蛟蛇的蛇口猛然闭合,咬住了叶薇的小臂。但很快,它的蛇眸金芒闪烁,又轻轻松开了叶薇。


    蛇身一阵颠簸,叶薇重重喘息,胸腔起伏。少女气若游丝,没了力气。


    她从蛇身上跌下。


    然而,叶薇没有摔成肉泥。


    黑鳞蛟蛇俯冲卷来,再度接住了叶薇,它恭敬虔诚地将叶薇抛到头上。


    叶薇心脏狂跳不止。


    她知道,黑鳞蛟蛇护主。所以,她成功了!


    叶薇双手持着巨大的蛇角,遥遥指着面无血色的叶瑾。


    她目光坚毅,下达杀令——


    “父亲,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世家的天才?所以,不止祖父的血能够策反山兽,我也可以。”


    “叶瑾,你的死期到了。”


    “杀了他!”


    叶瑾腿骨瘫软,没了生欲。


    黑鳞蛟蛇杀心溢,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它已叛主,张开血盆大口,迅猛咬下叶瑾的头颅。


    一代枭雄家主,就此没了气息。


    ……


    夜色浓郁的山林。


    御林军、部族蕃国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长辈们,甚至是大乾国皇帝,统统赶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飞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华拨云,倾泻而下。


    众人眉眼清明,视线豁然开朗,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一红、一白、一黑,三蛇缠绕成柱,高高托举起血衣凌乱、乌发成结的少女。叶薇扶着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这么立于高处,坐在蛟蛇缠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场“成神”的异象。


    蛮族小国在沙漠佛窟里看过《龙神变》的绝伦壁画,他们深知,这是神主莅临。


    他们口念庇佑众生的梵语,虔诚下跪。一个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们仰望叶薇,发自内心钦佩,对她俯首称臣。


    唯有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和皇帝裴望山,强忍住屈膝的冲动,没有跪地。他们神情复杂,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惧。


    大家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黏稠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鼓鼓囊囊,要从那一口井里爬出来。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只是叶薇身体骤然降温,太过反常了。


    许是在海岛上,没有群山遮挡寒风,天气冷得如同岁暮天寒的隆冬。小姑娘太冷了,她忍不住蜷缩身体,往暖处钻。


    少女偏头靠在裴君琅胸口,小猫崽子似的挨蹭,明明裴君琅身上都是血气,但她半点不嫌,仍旧用脸贴着裴君琅,埋在他温热的怀里,仍由自己被那股秋露混淆兰花的草木香味包裹。


    叶薇处于昏睡状态,双手无意识地环住男人窄瘦的腰,缓缓收紧,不肯放开。


    裴君琅不喜欢旁人太过亲近,正要拒绝,偏偏看到叶薇的肩膀,不住发抖。


    她想取暖,她冻坏了。


    “叶薇。”裴君琅没了办法,只能手臂勒紧,把她整个人捞到怀里。本该心情郁闷的小郎君,脸色却没那么难看,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裴君琅无奈,骂她:“你真的很麻烦……”


    算了,走吧。


    裴君琅给了昭昭一记冰冷的眼神,示意她跟着来海岸。


    红豆都来了,想来青竹也一定收到消息了,他只需在海岛静候便可。


    红豆通人性,知道裴君琅和叶薇是一伙儿的,看到小主子平安无事,它便悄无声息躲回了暗处。


    一夜的争斗过去,海天一线处,天光渐起,都要熬到天明了。


    刺目的光一缕缕攀上裴君琅的衣摆,白皙的手骨,以及怀中的女孩。


    裴君琅浑身都是腥臭的血气,偏偏叶薇不嫌,一面熟睡,一面将他抱得很紧。狭长的眼睫被日光照成浅浅的褐色,小扇似的颤动,很惹人怜爱。


    裴君琅不知受了何种蛊惑,竟抬指,轻轻触上她的脸颊。随着修长指骨挪动,那一绺被风吹到唇边的乌发被小郎君如玉的指骨,轻轻掠开。


    没多久,海面上传来呼喊声——


    “二殿下!”


    “小薇姐姐!”


    “我们在这里!”


    嘈杂的喊声震耳欲聋,裴君琅不悦地抬眸,恰巧迎上了丁班伙伴们热切且担忧的目光。


    居然是谢芙、鲁沉山、沈如意!


    裴君琅眸中寒光浮现,瞥向前来复命的青竹:“他们怎么来了?”


    青竹做贼心虚:“谢小姐担忧叶二小姐的安危,在咱们府外蹲点许久,还特地拦截了归巢的春鹰,一路根据鹰隼的踪迹,寻到金水镇。属下没想到他们会来,一时没设防,教这些人跟上了……”


    最主要是青竹觉得这三人和小主子关系匪浅,不敢动粗,也就任由他们来当帮手。


    谢芙不耐烦青竹和裴君琅叽叽歪歪这么久。


    她看到叶薇浑身都是血,吓得目露凶光,大声质问裴君琅:“你到底在搞什么?把小薇姐姐害成这样!”


    谢芙想要放出妹妹和裴君琅斗一场,幸好鲁沉山当机立断拉住谢芙,把小姑娘拦下了:“别冲动,小薇的伤肯定不是二公子搞的。”


    “当务之急,还是快点送小薇去疗伤吧。”沈如意看到小伙伴受伤,心急如焚,他朝裴君琅伸手,“二公子,我来帮你抱小薇。”


    裴君琅看了一眼热情伸手的沈如意,完全无视小公子脸上的善意。


    他单臂把叶薇揽得更紧,冷淡拒绝:“不必。”


    他不喜欢沈如意离叶薇太近。


    沈如意被裴君琅寒飕飕的眼风扫得心里发毛,他没机会展现同门间的友谊,只能摸了摸鼻子,自告奋勇帮裴君琅推车。


    推车一事,裴君琅倒没拒绝,沈如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下的台阶了……


    木轮椅才推动一会儿,裴君琅忽然对青竹道:“后面还有两名女子,带回皇子府,严加看管。”


    青竹是合格的暗卫,不会去猜裴君琅的用意。


    他奉命行事,朝昭昭一拱手:“两位,请吧。”


    昭昭明白,今天她是插翅难逃。但乖乖听话,裴君琅看在叶薇的面子上,应该不会为难她。


    毕竟,叶薇为了保护她们,都豁出性命迎敌了。


    昭昭点头,老实地驮着夙瑶上船。


    几人上了渔船,总算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古怪的海岛。下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皇子府。


    府邸总管长寿早早就听说今日会有二皇子的朋友登门,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喊灶房里的御厨一定要好好准备吃食,招待贵宾。


    毕竟裴君琅面冷心冷,偶尔出于礼节才会露个笑脸,他麾下的人都十分担心主子孤独终老,巴不得主子能多多交友……


    就在长寿让仆妇们捧着鲜花站门边夹道欢迎的时候,大门被一股澎湃的内力震开了。


    入目第一眼,就是鲜血淋漓、宛如恶鬼降世的裴君琅,以及他怀里抱着的奄奄一息的女子……


    仆妇们吓得腿抖。


    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像丧心病狂的主子手痒出门宰人玩,回府还意犹未尽,想找下一个倒霉蛋。


    众人纷纷看向长寿,悄声问:“公公,二殿下他……”


    长寿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内心呐喊:“都别问!他也不敢问主子发生什么事了啊!”


    裴君琅环顾四周,寒声:“去医堂拿止血疗伤的药,再准备一间烧了地龙的客房,多摆几个炭盆。”


    二皇子有吩咐,长寿不敢怠慢,拔腿就跑。


    裴君琅吩咐完,又眼神示意青竹:“把那两人关押到客房里,设下暗卫,防止她们出逃。吃喝上不必苛待,再熬两剂安胎药送去。”


    沈如意听到“安胎药”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瞠目结舌,看向裴君琅:“二公子,这孩子该不会是你……”


    沈如意没谢芙和鲁沉山那两个愣头青这么傻,他总觉得叶薇和裴君琅或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亲昵关系。


    井口边沿,一团黑色的东西逐渐探出了头。


    是一只不知名的怪物。


    它浑身上下覆满了湿滑的黏液,有爪、长尾、背上插着一对翅膀。


    叶薇心里惊骇,嘟囔:“这是……红龙?”


    裴君琅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勾唇。


    “原来,有人借着红龙谷的风水宝地,养了这玩意儿。”


    叶薇不解:“小琅知道这是什么?”


    裴君琅微垂凤眸,讽刺地说:“这些……都是饲养失败的赝品罢了。”


    第四十七章


    古井的骚动不绝于耳。


    庞大的怪物步步紧逼,每一丝一缕的动静,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险迫在眉睫。


    可裴凌还要再斗。


    他甚至认为今时今日是除掉裴君琅的大好时机。


    便是他杀了二弟又如何?


    裴君琅死在地道里,旁观者只会叹一句可悲可怜,只会以为是怪物出手,才害皇裔丧命。


    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红豆在恐吓它。


    它蛇尾焦躁地拍打叶薇小臂,分明也很害怕黑蛇!


    黑蟒低头,看了一眼叶薇袖囊里的东西,身体僵直住了。


    “斯斯!”


    倒不像被红豆吓退的样子,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


    最终,黑蟒服了软。


    它伏低了身体,又原路缩回草丛,消弭无踪。


    叶薇受了惊,双腿发软,冷不防瘫坐在地。绵密的汗跗骨而生,直钻脊髓。


    这一下,摔得倒不疼,只是力气卸下,叶薇浑身都发起燥热。


    刚才的凶兽是什么?


    黑蛇头顶有角……蛟蛇之中,黑鳞为尊。


    它是黑蛇母?不对啊,黑蛇母只在紫金山里生存。


    那么它和红豆一样,都是黑蛇母的孩子吗?


    叶薇的疑问很多。


    但她似乎明白了,这条黑鳞蛟蛇应该也是府中某个人的本命兽。


    最可能,是她父亲麾下的山兽。


    叶瑾的实力竟然这么强悍……


    叶薇不由蹙眉,希望黑鳞蛟蛇不要同父亲告发她拥有小蛇王的秘密。


    否则,她会没命。


    叶薇胆战心惊等了两日,幸好,府上无事发生。


    她猜到,黑鳞蛟蛇应该什么都没通知主人,否则凭叶瑾和焦莲的性子,不可能不来找她。


    叶薇困惑不已,又想到黑鳞蛟蛇看到红豆的那一幕,心中隐隐有个猜测……难道,它在保护红豆?


    叶薇不由自主又想到取蛋那一日。


    满山的蛇潮如山倾颓,意图吞噬叶薇,制止她带走小蛇王。


    蛇群众志成城,合力连成防线,只为了保护黑蛇母之子。


    甚至,无惧生死。周溯是怕冷的猫儿性子,他双手对抄进袖笼里,站在门外,朝内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烦请出门吃一口糕吧?我特地从食味斋买来的见面礼,往后大家一块儿在官学上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卖周溯面子,姐弟俩联袂出门,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余的学子,则看大皇子裴凌的脸色行事。


    若他接纳了周溯,那么他们也会对周溯笑脸相迎。


    周溯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万卷阁里还迟迟没有动静。


    周溯明白,这位天家的小表弟,似乎在无声反抗,对他表达不满。


    少年嘴角上扬:“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言,裴凌冷着脸,从书阁里走出。


    他果然能听得见,周溯微微一笑。


    裴凌和周溯一块儿走到僻静的假山后。


    还没等周溯找到可以落座的石凳,裴凌已然冷不丁揪住他的衣襟,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背着我去和裴君琅讲话?!你不知,我同他是死敌吗?!”


    裴凌的温润气度,都是展现给外人看的。


    他心狠,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半道上杀出了一个似敌似友的周溯,打碎了他的全盘计划!


    周溯呼吸不畅,他微微拧眉,无奈道:“表弟,你勒着我了。”


    “你少和我耍花招,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嗯?表弟难道不知,拉拢人也需要和风细雨讲话么?你对我太凶了,我嫌你不够好,自然会逃。”周溯仍是一副逗孩子的笑模样,全无兄长的脾气。


    周溯油盐不进,裴凌不能拿他怎么样。


    两人僵持一阵,裴凌终是松开他,忿火中烧地道:“母后是你的姑姑,她代表周家站在我这一边,周溯,你不会和我作对吧?”


    周溯只笑不语。良久,他歪了一下头,问:“可是……杀神周家何时让一个嫁到天家的外人来掌了?表弟如若想得我襄助,你就得全力讨好我啊。”


    “周溯……”红龙仿佛还认主,风雨兼程,一路飞到东宫。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处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紧贴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红龙看到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棺。


    无数白色的凛凛寒雾从棺材四周散出,红龙飞速地游向棺材,一双红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随后贴上蛇头,不断地磨蹭。


    红龙许久没有休息,它长长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觉。


    裴君琅原本不喜欢有人靠近叶薇,但今日红豆盘踞于冰棺上的画面,一如从前叶薇当初还活着的样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华如水,清辉披满她一身。


    叶薇张开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红蛇在她身上游走,犹如缥缈仙逸的披帛。


    叶薇和蛇共舞,轻灵的笑声传进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转睛看着她和红豆嬉笑。


    叶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对他从来没有半点防备,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得很香。


    裴君琅至今还记得叶薇轻颤如蝴蝶的眼睫,她背对着烛光,黄澄澄的暖色照亮她后颈的绒毛,看起来既乖巧又柔软。


    她一直很讨喜,她一点都不讨嫌。


    明明最乖巧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偏偏最懂事的人万劫不复。


    天地为何独独待她这般不公?


    裴君琅替她感到委屈。


    凭什么、凭什么不幸的只有叶薇。


    她究竟何罪之有!


    裴君琅心脏撕裂一般地疼痛,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与叶薇相遇,后悔接下她的甜糕,后悔带她去找蛟蛇,后悔帮助她进入潜渊官学。


    他应该忍住所有的悸动与思念,他应该婉拒所有的好意与恩赐。


    他千不该、万不该,将叶薇带进这一场杀局。


    裴君琅曾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他自负自私自利,所以老天要惩罚他,罚他永世不得所爱,罚他孤独一生。


    “叶薇,我后悔了……”


    究竟在悔什么,裴君琅也不明白-


    潜渊官学又迎来了新一届的大比。


    整个官学都是新入学的十二三岁的世家孩子,许是出过叶薇这一株庶出的好苗子,如今世家少年们入学,也不再以嫡庶区分。


    不少人将叶薇视为自己仰慕的前辈,悄悄将她的画像绘出,挂在寝院激励自己。


    裴君琅不喜欢外人私下收藏自家妻子的小像,带着御林军毁过一次院子里的库存货物。他不过数月没查岗,又掀起一阵妖风。


    裴君琅带兵来潜渊官学搜剿画像。


    进入官学后,他远远看到桂花树下站着一个女孩。


    她梳着双环髻,耳朵坠着一枚泪珠白玉,乌发缚着长长的槐花色丝绦,发带随风轻扬,携来一阵熟稔的桂花香。


    她的身侧还坐着一名小郎君。


    小姑娘聒噪,喋喋不休和小郎君说悄悄话。


    少年郎明显不耐女孩讲话,皱着眉躲开她,低喃一句:“你话好密,真吵!”


    那一瞬间,仿佛岁月重合,裴君琅顷刻间想到了叶薇。


    一样的发带,一样的衣色。


    他一如眼前的少年郎一般倨傲,对喜欢的女孩子百般不耐。


    裴君琅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幕,直到女孩转头,是一张和叶薇完全不像的脸。


    裴君琅急速跳动的心脏骤然变寒,他垂下眼睫,指骨轻轻撬动木轮椅的扶手,说出的话也冰冷刺骨。


    “谁教你们搭的这一身发饰与衣香?”


    他很不喜欢,很厌烦别人模仿叶薇。


    孩子们看到冷着脸的太子,立马瑟瑟发抖,说出沈如意在外贩卖叶薇相关用物与画像的生意,他还往几家铺子里投银子,专门用来和孩子们做这些私下的生意。


    沈如意简直是掉钱眼里了,竟然教人仿制叶薇的衣裙以及装束,谎称有样学样便能得到红龙神主庇佑,他捏造了一堆故事来哄骗少男少女,以此牟取暴利。


    裴君琅向来冷酷无情,涉及叶薇的事,他半点不留情面,当天就杀向市井店铺。


    任掌柜的说什么“大人不能拆啊,我们沈老板上头有人”,裴君琅也没有心慈手软,直接命令御林军砸店,半点都不犹豫。


    掌柜简直要哭了。


    他找到隐居山中的刘嬷嬷,他将她带回了宫中。


    两年前,自从裴君琅从刘嬷嬷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后,他便给了刘嬷嬷一大笔傍身的钱,将她送走了。


    刘嬷嬷离开了留给她只有伤心记忆的京城,回到了乡下。她隐世而居,自力更生,直到青竹再次找了过来,他说老祖宗有事要问她。


    刘嬷嬷早早听说裴君琅如今贵为太子,他身上令人胆寒的威慑力更重了,只面无表情地看人一眼,也会让人觉得威压如山倾颓。


    刘嬷嬷给裴君琅行了礼,低着头落座,问老祖宗:“太子殿下寻老奴回京,可是有什么事?”


    “嗯。”周溯颔首,“这样吧,规矩就从你喊我一句‘表哥’开始吧,我们周家,最重礼数了,即便你是天家的孩子,也不能忘本啊。”


    裴凌明白,他是想逼他僭越君臣的礼制,以周家为天。


    周溯怎么敢的……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真该死!


    裴凌没有理会周溯,他传唤哑奴,行使皇子的特权。


    他和周崇丘告假,打算要离开潜渊官学一日,进宫里见母后。


    裴凌想,周婉如,定不会允许一个小辈对皇权无礼。特别是一个很可能听信谗言、是非不分的小辈!


    然而,就在裴凌入宫,摔了无数瓷器,怒发冲冠同周婉如叫嚣着定要杀了周溯的时候,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及时安慰他。


    周婉如稳稳走来,高抬起玉雪漂亮的手掌。


    一记毒辣且响亮的耳光就势摔在裴凌的脸上。


    啪嗒一声,响彻殿宇。


    也一巴掌砸到裴凌的心里。


    少年郎的脸一偏,嘴角沁出丝丝斑驳的殷红血迹。


    裴凌难以置信地回望皇后,墨瞳里全是震惊与恼怒:“您……”


    周婉如一向和颜悦色,鲜少有对裴凌动粗的时刻。


    可是,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身着雍容华贵的皇后礼服,乌发高髻戴满翠钗珠玉,每走来一步,都带着上位者应有的气势。


    裴凌顷刻间明白了,他的母后也开始需要皇后之位来虚张声势了,她也开始有畏惧的事情了。


    他们母子……不安全了。


    裴凌从善如流地跪下,朝母亲低下高傲的头颅:“阿娘,不要生气。”


    周婉如知儿子聪慧,一下子就开了窍。


    她轻哼一声:“所有不忠你的人都要杀吗?普天之下,这么多人,你杀得过来吗?”


    裴凌双手紧攥,良久开口:“儿子……失言了。”


    周婉如心疼地抚了抚裴凌红肿的脸,打在他身上,痛在她心上,她怎么不难过呢?


    可是她的儿子要长大,否则被人碾压,踩在脚底,迟早要受千倍万倍的痛。


    她就这么一双儿女,她要教裴凌所有长存之道。


    周婉如:“为君者,从来不怕忤逆之臣。你要做的,是用心计与手段,诱骗这些佞臣为你所用。拿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不得不奴颜婢膝讨好你。臣子不忠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不敢背叛你,那就够了。”


    皇后的话,如雷贯耳,重重击在裴凌心上。


    是呢,只要那些人不敢翻了这天,他能压住他们便好了。


    “儿子受教了。”


    裴凌忽然明白了母亲这般着急部署的原因,他颤巍巍地问,“是不是父皇……”


    “凌儿。”周婉如抱住孩子,温柔地抚摸他的乌发,如同对待小时候的儿郎,“从今以后,母后只有你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父皇,选择了那个废物。


    裴凌被舍弃了。


    为什么?为什么?


    裴凌觉得脸上的痛感加倍,疼得他浑身发颤-


    上京那天,叶瑾给叶薇准备了一个挂了铃铛的金手镯。


    镯子也有四季花的样式,只不过绘的是春天开的山茶。


    而叶薇,并不是生于春天。


    算了,她也不指望叶瑾能记得自己的生辰。


    “你上潜渊学习驯兽术就用这个金铃镯,届时,如何使用它驯兽,你二叔会教导你的。”


    叶薇咬了下唇,故作懵懂地问:“女儿能否和大姐一样,跟父亲学习传家术?”


    听到这话,叶瑾的眉峰几不可查地皱了下。


    似乎是在怨叶薇的不识趣。


    但看次女懵懂无知,他又觉得女孩子年幼不懂事,情有可原,没必要苛责。


    于是,叶瑾淡淡道:“你同二叔学也是一样的。”


    一句话,轻飘飘地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叶薇明白,叶瑾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说,凭你也配叶家主亲授传家术了。


    幸好,她只是为了巩固众人眼里那个“有些小聪明但不多”的庶女形象,她没有感到失落。


    叶薇识相地屈膝行礼,对父亲虔诚道谢:“多谢爹爹。”


    “嗯。”


    叶薇小心翼翼踏着脚凳,上了车厢。


    叶家的马车是由机关客鲁家改造过的,一共内外二层。


    外层有石青缎饰荷花纹帘子防风,可供随行的仆妇端茶递水、准备茶点;内室则嵌一扇透光明纸与湘妃竹制的推拉门,主子在里头小憩,也不怕被人惊扰。


    叶薇不信任蔡嬷嬷,因此内室,她只带了桐花一起待着。


    桐花小时候命苦,爹娘不疼,闹饥荒了还要把她发卖出去给儿子攒聘金,是叶薇半道看见了,将她卖下,带在身边。


    两个年纪相近的女孩子相依为命长大,桐花在心里,早僭越尊卑,把叶薇当成血浓于水的姐妹。


    她愿意誓死效忠叶薇,也会对外隐瞒叶薇所有秘密。


    叶薇知道桐花的秉性,在她面前放出红豆也无所畏惧。


    于是,叶薇抖了抖袖子,哄劝红豆游出来见人。


    小粉蛇一现身,桐花被虫蛇吓一跳。


    她下意识捂住嘴,小声问:“小姐,这条蛇就是您出门寻的山兽吗?”


    “对,它叫红豆,可乖了,咱们拿糕喂它。”


    叶薇很有护短的心理,凡是她麾下的人,都要竭力庇护。


    桐花初见小蛇,还怕红豆发狂咬人。但看它与众不同,竟在小姐掌心茹素,桐花明白了,这是神兽,和寻常的虫蛇不一样的。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头,看了叶薇一眼。


    小姑娘的兴趣转变好快,她立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鹰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摇起山茶花金玲手镯。


    女孩兴致勃勃教春鹰学舌:“听我的话,传下去!鸡腿饭队,最强!”


    春鹰阿娇终于“出狱”,兴奋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声最嘹亮,听主人的话,不断重复:“鸡腿饭队,最强,咕咕!”


    裴君琅举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洁,圆圆玉盘,高悬于苍穹。


    孤独的一汪白华,落于叶薇发顶,如同神明发间的光。


    娇俏的小姑娘欢喜起舞,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明眸善睐,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从来不爱赏月。


    可今日,他却目不转睛,盯着那一轮月亮,看了好久好久。


    第四十八章


    入夏,天气燥热。


    坤宁宫早早用起了冰,机关水车不住盛水流动,旋钮转动,带起硕大的芭蕉扇。


    冷风吹过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凉风,芭蕉扇将风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厅堂,今日也一如秋天,凉爽宜人。


    大乾国皇后周婉如歪在红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猫儿似的怕热,一到炎炎夏日就没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宫女飞燕见主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焦心不已,小声哄劝:“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进了肉肥的海蚬子,还猎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鸭,肉不老,炖汤可鲜甜。要不奴婢差小黄门去给您炖一碗蚬子鸭汤润润嗓?”


    飞燕是家生子,签的死契,从小到大都跟着周婉如过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周婉如施施然睁开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萝紫指甲,懒倦地道:“把门迎开吧,凌儿等会儿会来。”


    飞燕诧异:“大殿下今日要来宫中给您请安么?可是他不曾递牌子约时辰呀?”


    雪絮累积了满满一肩。


    进门前,裴君琅的指骨勾在下颌处,轻轻解开了系带,遮风挡雨的斗篷卸下,堆叠了一地,他没有去捡。


    炭盆的火苗在烧,荜拨作响,白雪消融,湿漉漉一地。


    叶薇依旧在睡,呼吸声很细微,脸颊浮上一层驼红色,这是在散喝下去的酒。


    宽肩窄腰的小郎君,经过两三年的成长,变化好大。


    脸颊轮廓变得更为深刻分明了,唇峰一如既往冷硬,鼻梁高挺,那一双漆黑的凤眼不含情愫,眼尾狭长,因受风咳嗽,晕开潮红,沾了一点焦茶色的泪痣,总是一副柔心弱骨之姿。


    叶薇越看越近,半个身子撑到了裴君琅的膝骨上。


    她挨靠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数他的睫毛。


    裴君琅头疼欲裂,又怕叶薇的莽撞被人瞧见。


    思索一番,他扬袖,内力震荡,掩上了门。


    又一次动用内力,心腑刺疼,但他面不改色。


    叶薇已经跨坐于他腰侧。


    裴君琅不能推开她了。


    叶薇不怕他,她低头,细心地观摩裴君琅的沉沉黑眸。


    小郎君鸦羽似的眼睫变得纤长,指尖触到,痒痒的。


    她看过他眼睫挟雪的样子,既脆弱又清冷。


    柔软的指腹轻抚上裴君琅的下颚,沿着他的脖颈缓缓下移,停驻突起的喉结之上。


    她不肯走了,触碰他的喉骨,依依不舍地打旋儿。


    脊骨僵硬,前所未有的悸动,令裴君琅无措地皱眉。他紧紧扣住叶薇伶仃的腕骨,声音里压制了一丝怒火。


    他隐忍怒火:“你疯了不成?”


    叶薇可怜兮兮地鼓了鼓腮帮子,细声细气地说:“会动。”


    “什么?”少年郎被弄懵了,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她在调戏他啊……


    在裴君琅没注意到的时候,叶薇已经爬到了他的膝上,衣襟皱皱巴巴,头上的发髻也歪歪斜斜,她睡得一塌糊涂,却信心满满地勾引他。


    裴君琅忽然很想笑,她到底哪来的自信?


    “叶薇,你真的很烦人。”他责骂了一句,可偏偏又不再动弹了,他容忍叶薇在他怀中作威作福。


    直到叶薇也抿唇一笑,杏眸发亮,星光点点。


    她凝望小郎君的修长指骨出神,看他松懈下来的、略带慵懒感的凤眼,随后,她像是笃定裴君琅不会发火,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地、紧紧地蹭了一下。


    “小琅。”密林里,无意间听到这些奇闻异事的甲乙丙三班学生,齐齐陷入了沉默。


    原来……如此。


    铃音蛊术根本不是什么辛秘蛊术!害他们白感动了!


    叶舟把孩子们骗,咳,指引到深山老林以后,他屈拳抵唇,轻咳一声:“好了,大家的驯兽药都带了吧?”


    “叶老师,我们都带了。”


    “好。如今已近黄昏,山中野兽四伏,很合适你们用驯兽药驯兽!”叶舟欣慰地道,“希望你们不负师长众望,人人都能猎一头山狼回来。”


    闻言,学生们齐齐陷入沉默。


    叶薇先问:“叶舟老师,您刚才说什么?猎山狼?”


    叶舟点头:“对,驯兽药喂了还不服的,你们就把它打服了,一般打到半死再喂药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芙皱眉:“可是妹妹不喜欢狼皮,好臭,妹妹不要打狼。”


    鲁沉山:“有没有可能,现在不是猎狼的问题,而是老师想我们死……”


    鲁沉山说的很对,四个班的学生,除了几个武艺高超的孩子,无一人脸色好看——妈的,这是要他们的命吧?家中大人果然没有说错,别家的老师就是心狠手辣呢。


    叶舟其实只是吓唬孩子们玩,毕竟他哪能真让这群兔崽子出事呢?


    若他们真被山狼咬了手脚,父母亲问起,还得讨个全尸。他上哪儿去找吃了他们孩子的山狼?那不是大海捞针么!净瞎折腾!


    叶舟也没为难他们,只给学生们派了自认为简单的一个任务:今日若想下山,务必要驯化一只比小臂长的山兽,不然一整夜都留茅山吧。


    谢芙、鲁沉山、沈如意昨晚没睡好,都缺觉,他们和叶薇拜别,先一步去找山兽,等任务完成再回头帮她和裴君琅。


    临走前,鲁沉山想了想,裴君琅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大哥,怎么可能沦落到要他们帮助的地步?


    反倒是他们要小心山林里的野兽吧!


    叶薇对此,无异议。于是,他委婉地劝谢北门:“叶心月说了,只要我们对付叶薇就好。至于谢芙,不过是个诱饵。她有谢道玄老师罩着,咱们不能伤她啊。”


    谢北门小小年纪,眉眼间却含了一股难言的厉色。


    他讽刺地开腔:“你怕什么?只要帮了叶心月,咱们就算搭上了叶家本家以及东宫,有大人物作保,还怕这些小辈吗?何况,叶心月说过的,她会帮我们谋求一个好的前程,甚至还能干涉世家继承人的位置……你也不想一辈子碌碌无为吧?”


    周峰沉默。


    确实,他们愿意帮叶心月处理叶薇,一个是利用了红龙谷比赛的规则,试炼里允许学生们彼此厮杀;另一个则是他们知道叶心月有望成为东宫太子妃。


    倘若她往后成了皇家的人,那么他们在世家的路就会顺很多了。


    毕竟旁支家的小子,生来就注定和家主之位无缘。


    平心而论,周峰和谢北门,都很羡慕谢芙这种生来就血脉高贵的本家孩子。


    周峰不再说话了,他默许谢北门要做的事。


    只要废了谢芙的手,她就再也不能操弄傀儡尸人,成为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了。


    而叶薇和谢芙都受伤出局,队伍就剩下一个残疾皇子与两个没有武功的世家孩子,绝无获胜的可能。


    他们五人,会尽数出局,被赶出潜渊官学!


    周峰和谢北门商量计策。


    他们没料到的是,叶薇早就醒了。


    少女闭目养神,听完这两个坏小子的窃窃私语,不由翘起嘴角,讽刺:“原来,你们的心这么黑啊。”


    柔媚的少女嗓音传来。


    谢北门闻言,眉眼顿时变得凝重,他冷嗤一声:“本来想迟点再对你动手,可你不识相,那就休怪我手黑了。”


    谢北门没和叶薇废话。


    他说战就战。


    小郎君的十指翻飞,数十根坚韧的丝线眨眼间从他袖中杀出,绕上脚边的尸人娃娃。


    丝线像是活的,蛇一样,一圈又一圈缠住尸人苍白的四肢。


    喀拉、喀拉。尸人的骨骼开始迅速运作,发出脆响。


    娃娃腾空跃起,负于身后的双手,忽然一左一右抽出了两把凛冽大刀。尖锐的刃,如河鱼最亮白的鳞腹,一下晃到叶薇身前。


    “噌”的一声,刀尖刺空。


    原来是叶薇侧身一滚,翻到了角落,避开了偷袭。


    叶薇警惕地环顾四周,察觉到尸人小王不在此地。


    想来也是,谢北门怎会愚蠢到留下隐患呢?肯定是丢弃了她们的尸人。


    叶薇坐直了身体,又是轻轻一笑:“啊呀,谢家的尸人……不过如此嘛!”


    “你找死!”


    一个无用庶女的挑衅,成功激起了谢北门的怒火。


    他抬臂,拦住想要上前帮忙的周峰。


    谢北门活动筋骨,一双眸子黑而沉,直勾勾盯着叶薇:“只是一个废物,让我来解决她。”


    他走向叶薇,大有要大开杀戒的气势。


    叶薇淡然看着他走近,没有求饶,也没有退缩。


    即便她明白,谢北门的传家术精湛。


    他的狂妄是有资本的,她在他眼中,也的确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一只。


    而现在,谢北门牵动手里的丝线,或挑、或勾、或收、或拉,他的动作优美至极,牵引的尸人如同发狂了一般,双手挥刀,笑着冲杀过来。


    谢北门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叶薇一个教训!


    他要她死!


    尸人娃娃随着主人的意念行动,它的身手敏捷,凌空跃起。


    两把大刀犹如螳螂的臂刃,闪烁夺目的光芒,由上至下,朝叶薇的眉心袭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铃铛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叮铃、叮铃。”


    一道黑影如风般,从尸人娃娃的左侧迅速掠过。


    不过眨眼工夫,娃娃不见踪迹。


    谢北门错愕,偏头望去,却在山洞的岩壁上,看到了最为骇人的一幕——他的尸人娃娃,竟被小王持刀拦腰截断,成了无用的尸块!


    怎、怎么可能?


    谢北门震惊:“你的三清铃,我明明毁了。”


    他们知道叶薇修的是铃音蛊,他特地毁了她的三清铃与尸人,才敢把人劫持到隐秘的山洞里。


    谢北门错愕间,周峰已经眼疾手快,夺走了叶薇腕骨上的驯兽铃铛镯子。


    他狠狠摔了金镯,咬牙道:“叶家女果然卑鄙!你根本就不是用三清铃驯蛊虫,而是用叶家的铃镯法器驯的!”


    叶薇点头:“还是周峰聪明……这才叫把传家术融会贯通不是吗?”


    谢北门抱住最宝贝的尸人,眼中杀意毕露:“你无耻!”


    “彼此彼此。”


    谢北门指示周峰:“杀了她!阿峰,你杀了她!为我的孩子报仇!”


    反正她也没什么事,和裴君琅一起搭伙儿找山兽蛮好的。


    顺道可以寻求裴君琅的庇护。


    谁让她现在还只是一块废物点心呢,要变得更强才是。


    裴君琅微掀雪睫,睥了叶薇一眼:“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


    叶薇眨眨眼,昧着良心,说:“我怕小琅一个人留在深山老林里害怕,特地来陪你的。唉,我这拳拳爱护同窗之心,你要珍惜。三两吧,给我三两,我就原谅你践踏真心的绝情。”


    听到这话,俊朗的少年郎顿时拧紧了青色眉峰,他困惑地问:“你是什么守财奴么?天天都讨钱。”


    叶薇被他奚落一句,倒也不恼。


    她不急着找山兽了,转身寻了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拍了拍堆积其上的杂草,坐下,慢悠悠地说:


    “母亲死后,我被父亲与嫡母抛在乡下,虽然有吃有喝,可那些刁奴看我没长辈撑腰,贪心四起。一碟花生,一钱银子;一碗米糕,二钱银子,府上的老奴们和我说,吃食都是要花钱买的,本家留下的钱财压根儿不多,我若是想吃,就要另外出钱垫上,这是联手欺我年幼无知。”


    虽然后来,叶薇慢慢掌了自己的奴仆,有了心腹丫鬟桐花。


    她把日子越过越好了,知道钱财在手的重要性,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裴君琅薄唇紧抿,他第一次听叶薇说这些。


    为什么苦难的过去,却能被她用轻描淡写的笑语讲出来?


    叶薇从未自苦过。


    “对不起。”他无心伤她,“若你有一日急需钱财……”


    这是要给替她撑腰的许诺吗?


    叶薇一怔,鼻腔发酸:“小琅……”


    “我可以借你。”


    “哦。”


    少女语塞,顿时一句话不想说了。


    月色正好,叶薇也不打算和裴君琅原地干耗着。


    她环顾四周,见同窗全不见踪迹,打算慢吞吞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往别处找一找山兽。


    可没走多远,左侧的密林里忽然走出一个身材高瘦的少年。


    是周铭。


    叶薇脸上的浅笑渐渐消失。


    她不喜欢周家人,更何况周铭是大皇子裴凌表哥,当初在叶家的时候,他们合力欺辱过裴君琅。


    总不会是凑巧撞见吧?


    叶薇警惕心起,带着裴君琅后退半步。


    见状,周铭冷笑:“别躲啊,叶二小姐。我特地来找你,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忙。”


    叶薇挑眉:“哦?我有什么能帮到周大公子呢?”


    “很简单,只要你的血,借我驯兽。”


    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势在必得的声口。果然,来者不善。


    “若我说‘不’呢?”


    叶薇没这么“乐于助人”,特别是强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只能亲自来取了。”周铭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琅身上,看到这一对小儿女走得亲近,他忽然笑出声,庶女配残废,果然很合适。


    他笑意渐深:“你不会以为,身边这位二皇子……能护得住你吧?”


    她认得他,她在唤他。


    她所有亲昵的举动,都在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裴君琅的情况下进行的。


    清矜淡漠的小郎君,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的指骨微蜷,雪白脖颈生了热。


    他想避开,可偏偏,叶薇还要往上粘过来。


    裴君琅冷淡地低语:“叶薇,你认错了,我是白衡。”


    他固执且幼稚地试探她。


    直到小姑娘摇头,捧着裴君琅的脸。她居高临下,细细分辨,认真地开口:“小琅。”


    她琢磨了一会儿,又重复一次:“你是小琅。”


    带着浓浓的酒气与醉意,但语气固执、坚定。


    她朝他迈步。


    一如当初,无论裴君琅拒绝多少次,叶薇依旧会送来甜糕一样。


    小郎君的心脏变得柔软,积年不化的雪峰也消融。


    “嗯。”裴君琅这次没有反驳。


    良久,他语带玩味、嘲弄,以及若有似无、极难捕捉的宠溺。


    “原来,也有清醒的酒鬼。”


    ……


    当雕花窗棂外的天光漫进居室,叶薇从宿醉里醒来。


    她脑子涩涩的疼,隐约有几个唐突裴君琅的画面,但实在记不清。


    叶薇做贼心虚,还以为自己仍留在裴君琅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见端水进屋的桐花,霎时间呆住,瞠目结舌。


    桐花惊喜:“小姐,你可算醒了!头疼吗?要不要奴婢给你端醒酒汤喝?长寿公公说你昨晚喝什么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会犯头疼。”


    叶薇迟疑地问:“我们在二皇子府过夜的?”


    桐花傻呆呆地答话:“没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亲自将您送回府上的,您还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爱洁的小郎君被她搞得这样狼狈,叶薇一阵做贼心虚。


    那看来,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错了。


    裴君琅看她的眼神,估计不是怜惜与疼爱,而是风雨欲来的杀意……


    叶薇欲哭无泪。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琅了!


    裴望山睚眦必报,一早就对他们起了杀心。


    他视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为毕生耻辱。


    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过,要给周婉如留活路。


    ……


    思及至此,周婉如心脏钝痛。她骤然睁开眼,咬了一下唇。


    尖锐的指甲不知不觉嵌入肉里,外露一道道血痕。她却像是没有痛感,浑然不觉,唇齿间只一遍又一遍呢喃:“裴望山,你好狠啊……”


    没多时,马车停在一座山庄前。精致的重檐回廊,额枋绘满淡雅的苏式彩画,无一处不华贵。这是周婉如私下里同父亲周崇丘碰面会晤的地方。


    周婉如揽过狐毛斗篷,披上肩臂,她由飞燕搀着下了马车。


    不远处的雪地里,站着一名身材挺拔的老者。


    周婉如抬头,一眼看到父亲渐生的鬓角华发,泪盈于睫。明明都是年长的妇人了,却还如同儿时那般,扑到父亲的怀中撒娇:“爹,您老了。”


    周崇丘也想念女儿,他看着极有凤仪的孩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头,粗粝的手掌抚摸周婉如的乌发。


    “你瘦了,在宫中吃苦了?”


    周婉如轻轻拨弄、拉扯周崇丘的白发,眼眸含泪。


    周崇丘感到一丝刺痛,低头一看,竟是女儿如同小时候一样稚气,想为他拔掉那些象征岁月流逝的白发。


    老父亲心间酸楚,不由叹气:“好久没见婉婉了。”


    “婉婉也很想爹。”周婉如抹去眼泪,对父亲诉苦,“可有人,想让我永远见不到您!爹爹,裴望山想叛我!”


    周婉如今日来见父亲,无非是想求周崇丘搭救。眼下的境况,唯有杀神周家的权势,能救她于水火间。


    然而,周崇丘心知肚明,女儿身陷皇权纠葛,她要他施以援手,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而是以父女亲情逼他站队。


    夺嫡之战迫在眉睫,大皇子裴凌与二皇子裴君琅交手,争相竞逐皇位。


    于情而言,周崇丘该站在周婉如这边,力挺他的外孙,可于局势而言,他又不得不多以大局为重,多为自己存一条路,毕竟全族的性命都搭在他的手上,一招走错,万劫不复。


    或许,周崇丘也应当顾全大局,取中庸之道,考虑裴望山的立储想法,谁都不偏帮。这样一来,即便往后是裴君琅得势,他也不至于出手毒辣,将周家赶尽杀绝。


    周崇丘老了,他不得不承认,当年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皇帝裴望山,已经独当一面。


    那个孩子有自家的想法,再也不可能任人摆布了。


    如今该仰人鼻息的弱势方,是周家啊。


    周崇丘缄默不语,周婉如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她咬紧牙关,对父亲声嘶力竭地质问:“爹,我是你的亲女儿!阿凌是您的外孙!您不帮亲眷,指望那个裴君琅往后会厚待周家吗?依我看,不如除了他,以绝后患!如此一来,唯一的皇子是咱们周家所出,皇权便只能掌控在我等手中!”


    周崇丘失望地看了周婉如一眼,他为她捋去鬓边被风吹落的碎发,反问:“你有能耐掌控皇帝吗?”


    周婉如一怔。


    周崇丘叹气:“你心知肚明,若非忌惮他、畏惧他,你绝不会使出杀招,斩断所有退路。既然前路这般凶险,你还要周家人孤注一掷,冒着给皇家陪葬的风险,为你赌一把,卷入夺嫡是非中吗?你罔顾他们的死活,你心里,已经不把周家族人当亲人了。”


    周崇丘苍老了许多,眼里也没有矍铄的光彩。


    说的话很在理,他心里把周婉如当成至亲女儿,然而他也是周家的家主,他要为族人负责,不能因他的私欲,让全族人陷入危险,命悬一线。


    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敬慎,避免行差踏错半步。


    他们周家已经足够富贵了,没必要再沾染皇权,为家族的峥嵘锦上添花。


    周婉如心如死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她腹背受敌,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父亲舍弃他,丈夫舍弃她,偏偏她手里的权势还不够重,还无法自保。


    周婉如想活,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她输了很多东西。


    输了裴望山的心,输了婚姻,连儿子也输给了那个贱人。


    她不甘心。


    “父亲,我不甘心……”


    “婉婉。”周崇丘叹息一声,“你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能保全你们母子,大不了不要天家的富贵,回家吧。”


    “父亲,来不及了。”周婉如忽然抬头,眼角弯起,笑里有几分明艳、几分凄惨,“太迟了。”


    周崇丘不明就里,直到他亲眼看到,雪地里的女儿取出火折子,燃起一线香。


    香烟袅袅升腾,如同一张遮天蔽地的云网,直入云霄,也从天而降,笼住了他。


    那一味香几乎无孔不入,随风钻进周崇丘肺腑。


    浓郁的馨香刹那占据周崇丘的思绪,老者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丧失了五感,看不到眼前的景致,听不到呼啸的风声。


    周崇丘风瘫似的,被封存于一片漆黑的天地间。


    他不想坐以待毙,立时运用蓬勃内力,意图逼出侵入肺腑的奇毒。可惜,老者的内力越在体内游走,他的意识便愈发飘忽。


    周崇丘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他本不是这么好偷袭的人。


    周崇丘之所以对周婉如不设防,只因她是他最心爱的女儿。


    有哪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手段残忍?


    周崇丘心里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憋闷许久,沙哑出声:“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周婉如也不知道。她只是害怕被周崇丘舍弃,她不甘心死在裴望山手里。


    她扑到周崇丘温暖怀抱里的时候,已趁机将毒液蛰入老者肌骨,待周崇丘拒绝与她为伍时,周婉如被逼燃香诱发毒汁。


    周婉如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她和周崇丘决裂,她就真的失去了依仗,裴望山也不会再畏惧她的出招。


    这两天是红龙神诞日,世家人都要准备自家的祭祀大典,就连皇族也要办国宴与拜龙大礼,因此潜渊官学放假几日,叶薇也顺道居家休息。


    焦莲死后,后宅没有主母坐镇,丫鬟与婆子都放松不少,隆冬天里也不急着扫雪,先堆两个雪人,拿给叶薇看,凑个冬趣儿。


    叶薇待人和气,没觉得和奴仆们嬉闹有什么不妥当。她笑吟吟点了一下雪人的萝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锞子来赏给丫鬟们,之前年节没在府上过,我连利是红包都没发呢。”


    仆妇们诚惶诚恐:“这怎么使得?给二小姐捏的雪人不过是戏耍的小玩意儿,都没什么苦劳,奴婢们不好邀功讨赏的。”


    叶薇抿唇一笑:“难得有这份逗我高兴的诚意,我又怎能不领情呢?你们别推辞了,拿了钱,沽两壶酒、切两斤猪口条佐着,往后我不在府上的时候,惦记我的好,帮衬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话说到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这是帮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后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小丫鬟跟前也有个使唤的人。


    桐花感动得眼泪汪汪:“小姐……”


    “自然了,奴婢们都是小姐院子里当差的,当然记得小姐的好!”奴仆们收了金锞子,心里热腾腾的,还有一丝难言的羡慕。


    只要被二小姐倚仗的心腹丫鬟,日子过得都是顶顶好的,不必叶薇督促,她们也会干好分内之事,听桐花差遣。


    她们盼着有朝一日得叶薇的信赖,也能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跻身一等丫鬟。


    叶薇那头主仆一团和气,其乐融融,进院子的箬叶姑姑旁听了几句,听懂了……一窝子下人都被小姑娘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了,不单桐花承她的情,就连手下丫鬟也会尽心尽力做事,只求得到叶薇的青睐。


    小姑娘做事有三板斧,一出手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叶老夫人该放心了。


    箬叶着一身锦绣华服,双颊涂抹两道朱砂红痕,对插着袖囊走向叶薇。


    “二小姐,今日正院要斋僧、办红龙神诞祭典,请你换上大礼的章服,同奴婢一块儿去见老夫人。”


    箬叶时常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说话声音肃穆,吓得一众侍女婆子瑟瑟发抖。


    仆妇们忙作鸟兽散,剩下的桐花也不敢举止乖张。


    她上前屈膝行礼,从大丫鬟手里端过沉甸甸的红木托盘。


    叶薇回来本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参加过祭典,她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成天居于偏院里,等远处的诵经声与木鱼声消停了,再由得脸的大丫鬟,撤下祭坛上用来供奉红龙神的龙凤糖塔,挨门挨户送去吃两口,沾沾佛气儿。


    叶薇不解地问:“前两年都没喊我过去,怎么今年忽然传唤我?”


    箬叶给她解释:“之前的祭典,焦莲夫人只允许本家嫡长女叶心月穿戴礼冠,如今夫人仙逝,老夫人觉得本家不应看重嫡庶之别,既然两位小姐都是长房的姑娘,便不能厚此薄彼。”


    叶薇懂了,这是祖母给她的体面。


    有人撑腰的感觉真不错。


    小姑娘甜丝丝地笑了:“劳烦箬叶姑姑替我向祖母道谢,多谢她挂念我,给我这个体面。”


    叶薇欢快地拉着桐花跑进房间更衣。


    几个老夫人房中的侍女怕桐花不懂规矩,穿衣手忙脚乱,弄坏了古物,在箬叶的眼神示意下,竞相跟了进去。


    她们把礼服与珠冠妥善地置于高处,以免被粗心的下人打翻了。


    又取来用红龙谷的香土混合皂角,帮叶薇洗净了秽气,帮她换上金桔花红色联珠纹翻领锦袍。


    叶薇像是提线傀儡一般,任人摆布,一会儿脚上蹬一双珍珠狼皮靴子,一会儿脸上绘朱砂彩妆,全身都是红色的缎、红色的宝石珠花。


    据说红龙神嗜好红色,因此侍奉龙主的世家,都要穿红色的礼服,摆上红梅、红糖塔作为贡品祭祀。


    叶薇满头打着绕红绸带的长辫,终于到了戴珠冠的时候。


    箬叶姑姑亲自进屋帮她戴冠。


    也是这时,叶薇才看清珠冠的模样。


    这是一顶类似于胡族公主的金箍王冠,细箍环绕一圈雪亮的珍珠坠子,两串华贵的红宝石嵌在金丝链中,最下端垂着三排金摇叶,风一吹,薄薄的金片晃动,淅淅索索地响,清脆悦耳。


    叶薇本就是雪肤花貌的小姑娘,在一身华服的映衬下,她的美愈发具有威慑力与攻击性,让人不敢直视。


    桐花被叶薇的美貌震撼,一时间目瞪口呆。若不是在驯山将叶家做事,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看到侍奉红龙神的世家女着礼服的样子。


    桐花如梦初醒地感慨:“小姐,你这一身真好看!”


    侍女们也纷纷夸赞。


    “二小姐是奴婢见过最合适戴礼冠的姑娘了。”


    “这一身真衬小姐!”


    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落下风。


    叶薇眨眨眼,阔气地摸出一把金锞子:“知道你们嘴甜,正好趁着红龙神主过生辰,我也给你们包点利是封红包,讨个吉利。”


    丫鬟们喜不自胜,纷纷上去道谢、领赏钱。


    箬叶姑姑见状,朝天翻一记大白眼。好么,趁着老夫人给叶薇送礼冠的档口,利用老夫人的恩典,把长辈院子里的丫鬟都收买了。


    二小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精,倒挺会见缝插针挖好处的。


    叶薇分完了金锞子,又从妆匣里拿出一只香囊,双手奉给箬叶。


    “好姑姑,这些日子我没在府上,你帮忙看宅护院辛苦了吧?我听桐花说,你前些日子犯头疼,这是我亲自求白杏老师调配的安神香,有济世医白家的秘方,定能缓和缓和你的痛症。”


    箬叶:“……”若是寻常的病方子,她还能推诿一二,偏偏是济世医家里的秘方。


    她轻咳一声,收下香囊,色厉内荏地道:“奴婢的头风症是老毛病,不劳主子费心。若有下次,可千万别再因奴婢的缘故去叨扰世家的大人们。”


    叶薇微笑:“明白、明白!我也是心里记挂姑姑,这才打扰了白杏老师,绝没有下次了。”


    箬叶心里一软,嘴上还要硬邦邦地说:“嗯。时候不早,二小姐快出发吧。”


    她一脸淡然地将香囊挂在腰上,无视那些小丫鬟们打趣的目光。


    她是叶家的老人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绝没有像那些小丫鬟一样容易被叶薇收买,箬叶抬举香囊,不过是不想辜负白家大人们的好意罢了-


    夜里,皇子府灯明如昼。


    裴君琅静坐窗边饮茶。夜风徐徐卷入屋内,吹得廊庑底下几重薄纱蹁跹。


    少年郎肤色如雪胜玉,乌发似瀑。他端坐于太师椅上,风致楚楚。


    青竹侍立于旁侧,给主子说些宫中的动静。


    裴君琅微笑:“他们应当为我反目了吧。”


    指的是帝后。


    青竹这时恍然大悟:“您是故意在红龙谷大比里暴露武艺的?这不是一场意外?”


    闻言,裴君琅低垂纤长睫毛,轻轻“唔”了声:“不是意外,但,快了点。”


    青竹知道,裴君琅从来算无遗策,也不会被任何人动摇心志。这一次,为何会出现意外?小主子不是那种不会规避意外的人。


    青竹不解:“既然生了变,那会不会破坏您的计划?”


    裴君琅不答。


    一瞬之间,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画面——月色一如今日这般清丽。


    女孩儿仙姿玉色,同春鹰袅袅起舞。


    她被鸟群裹挟,一如九天玄女。


    叶薇时不时回头,对裴君琅笑,笑若春山。嫣红的樱唇微启,亲昵地、温柔地唤他:小琅。


    她的声音轻轻颤动,如同春水池子里摇晃的月亮。


    ……


    裴君琅眨了一下眼,隐藏凤眸底下那寸许失神。


    他淡淡道:“不过,无所谓了。”


    第四十九章


    皇帝裴望山是一诺千金的君主。


    红龙谷大比时,他说过,夺魁的队伍,世家女赠县主封号,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以后可为内廷近御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叶薇被封为清容县主,而谢芙为栖霞县主。两人如今已经是正二品阶的外命妇,在世家贵女夫人的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但实际上,这样的封号,对于谢芙来说加成不大,但对叶薇来说,不外乎拿了一张御赐保命符。至少焦莲投鼠忌器,她被叶薇的县主头衔压着,不敢轻举妄动。


    而郎君们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面,直接将他推上御前亲卫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其余的鲁沉山与沈如意则是招入御前亲卫的衙门,可时不时入宫面圣。


    一时间,京城中的局势又被皇帝搅乱了。


    原本以为裴君琅失宠的朝堂大臣们,不由又把视线落在这个残疾二皇子身上。


    他们私下里揣摩圣意,思索裴望山此举的考量。


    小伙伴们的伙食一个赛一个麻烦,没人想吃普通家常炒菜,王御厨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但看在这些人都是主子家的贵客份上,他没有潦草应付。


    叶薇问:“王叔,你知道二殿下爱吃什么吗?”


    王御厨连连摆手:“县主客气,可但不得您一句‘叔’,至于小主子爱吃什么喝什么……老实讲,这个奴才也不知道。二殿下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做事细致,不会让下人知晓口味偏好,凡是按照律例上的菜色,二殿下都会尝上一口……”


    叶薇一听就知道,这是防止下人们猜出自己平时吃饭的喜好,万一选其中一样下毒就不美了。


    叶薇转念一想,那裴君琅居然肯告诉她,他十分爱吃河虾粥,这算不算对她的一种信赖?


    叶薇若有所思,明明很可亲温柔的小郎君,为什么非要成日里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


    她揉了把脸,纠结得头都疼了。


    没一会儿,叶薇对王御厨道:“您做好饭先送医堂去吧,几位公子小姐都在医堂里制蛊,忙得热火朝天,恐怕顾不上饭点。我亲自去问问二殿下他想吃什么晚饭。”


    “嗳,这敢情好!”王御厨欣喜不已。


    小主子多冷淡一人,就该由热情似火的叶小姐暖和暖和,消消冰霜。


    叶薇挑了一样芋粉甜糕,一块儿带过去见裴君琅。


    她想好了,小琅不爱吃,她也能吃。


    可是这一次,叶薇见裴君琅的过程没有那么顺利。


    本来她有特权,能在皇子府里横行霸道,恣意游走。


    然而今日,她的“二皇子最好朋友”的光环被褫夺,成了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之一。


    叶薇被青竹拦下了。


    青竹欲言又止:“主子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探视……也包括叶二小姐。”


    听到这话,叶薇说心里没有失落,也是假的。


    她不明白裴君琅怎么又要和她疏远。


    就因为那一个吻吗?


    还是无数次她不经意间的靠近?


    他就这么……讨厌叶薇吗?“别想走!”周铭立马去追。


    就在他飞身而上,想一把拉住后撤的叶薇时。


    一只重达百斤的猛虎猝然从浓密的林壑蹿腾出来。


    不是叶舟那一只已经丧命的白虎,而是寻常的棕皮山虎。


    “啪嗒”,山虎朝周铭的背后发起偷袭。


    周铭冷不防遇袭,被这来势汹汹的一招踏倒,当即跪倒在地,猛咳出一口血。


    按理说,周铭对于周遭危险的反应力不会这么差,可今日他轻敌,又被叶薇伸出的手吸引,掉以轻心。


    他竟然……受伤了?


    叶薇害他在裴君琅面前丢了脸,周铭的杀心渐起。


    他冰冷地看着叶薇,擦去嘴角染上的鲜血。


    “你们找死。”


    周铭信手抄起一侧的木枝为剑,明明只是木枝,落于他掌心,却似一柄凛冽利剑。内力自丹田腾升,如同护体金钟罩,竭力按捺住他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感。


    周铭一个健步,凌空杀来,见他飞起,山虎也应声扑去。


    本该缠斗的局面,不料周铭却早早算好了计策。


    他故意虚晃一招,待山虎暴露最为脆弱的腹腔时,他腕骨旋剑,一击刺向山虎的腹部。


    山虎不似人那样聪明,软肋暴露,当场被刺穿场肚。兽血温热,兜头淋了周铭一身。


    “哈,叶家女,有点本事。”“嗯?”叶薇歪头,眼带困惑。


    白衡道:“是二殿下第一个发现的刺客,他使出杀招斩断了刺客的手指,但那一架暗藏在袖中的箭弩还是射了出去。有人想杀你,甚至是明目张胆在春狩时取你性命,可见其手段嚣张狠厉。倘若没有二殿下及时出手干预,后果不堪设想。”


    裴君琅救了叶薇一命。


    夜风吹来崇山峻岭的草木味,叶薇散乱的鬓发轻轻飘扬,落到鼻尖,痒痒的。


    她怔忪许久,连白衡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在叶薇不知道的时刻,裴君琅究竟保护了她多少次?


    既对她无意,又为何总在危急关头,对她施以援手?


    为什么,每次在叶薇要放弃裴君琅的时候,他总来动摇她的心?


    这样下去,她真的很难下定决心放手啊-


    夜里,叶薇的脚疼缓解了很多。


    她坐在柔软的毡毯美人榻上,忽然开口问桐花:“我们带上山的点心匣子里,有没有好吃的糖?”


    桐花惊讶地“啊”了一声,嘟囔:“小姐,你想吃糖了?”


    叶薇低低轻吟:“唔……不是我想吃,是拿来送给别人的。”


    叶薇知道裴君琅从小到大都习惯喝苦药,药汤放凉了,端起来就一饮而尽,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他每次喝完药,眉峰总有微蹙。


    叶薇猜到,他其实不喜欢苦味。


    所以,小郎君受伤昏迷那次,在他醒来喝药的时候,叶薇送上了甜腻的糖。


    裴君琅犹豫不决,但还是接过去,含在口中。


    糖果入口,眉心皱起的那一缕秋波淡开,他分明是喜欢的。


    喜欢什么却总是不说,小郎君一贯如此。


    叶薇承裴君琅的情,他救了她一命,她合该报答他。


    叶薇本来只想给裴君琅装一点牛乳煎炼的香苏奶糖,挑拣了几两,又嫌不够,摸了些松子糖和缠糖,用油纸包好,再码放整齐,一个红漆螺钿八宝食盒塞得满满当当。


    准备好了报恩谢礼,叶薇如释重负。


    她穿上柔软的鹿皮靴子,轻巧下地,白衡的药膏有止痛的效果,她的脚踝已经不怎么疼了,不过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去裴君琅睡帐的路上,叶薇在心里演练待会儿见面的情形,她要怎么说话才能显得自然,才能让裴君琅既了解她的好心又明白她余怒未消,其中的火候太难把控,叶薇绞尽脑汁想了一路,有点近情心怯。


    然而,没等她走近帐篷,长寿便撩开眼皮,小心翼翼地赶来拦住叶薇。


    长寿面带愧色,对叶薇道:“小薇姑娘,实在对不住,主子有吩咐,不许奴才再同你讲话。”


    叶薇设想了种种可能性。


    兴许小郎君对她不理不睬,兴许小郎君对她冷眼相待。


    但她从未想过,裴君琅是铁了心要和她撇清,连面都不让她见了。


    一种积郁心间许久的委屈,又翻涌而出。


    叶薇把手里精心准备的糖匣子往前一递,笑道:“我不去见二殿下,劳烦公公把这个送给二殿下,今日我受了他的恩惠,理应道谢。”


    长寿看了一眼花结打得漂亮的食盒小包袱,无奈地道:“小薇姑娘,实在对不住,主子说了,便是吃食用物也不许呈到他的案前……”


    上次长寿把五福饼递给裴君琅,小郎君一边面无表情吃饼,一边杀气腾腾告诫长寿:“别再接叶薇的东西,如有下次,提头来见。”


    不知两位小主子闹什么别扭,但长寿惜命,再不敢犯错了。


    叶薇递去的食盒也被推了回来。


    他把她拒之门外。


    叶薇维持最后的体面,她缓慢点头,勉强微笑,和长寿公公道了别。


    这一刻,寒风拂面,叶薇颤抖了一下,四肢百骸出奇的冷。


    那一日在膳堂感受到的羞耻与难堪涌上心头,叶薇的耳珠生热,掌心也冒汗。她算不算千里迢迢赶来自取其辱了?


    裴君琅……真是很擅长伤人的心啊。


    叶薇抱着怀里的糖匣子,一步步走回帐篷。


    春夜料峭,冻得她脚踝上的淤青也隐隐作痛。


    原来,白家的止痛药膏功效也没那么好-


    夜风呼啸,营帐内,裴君琅在动用内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离的身体修炼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发的期间,裴君琅决不能动用内力加重伤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屡次为叶薇破例,而这些损伤积累在骨血中,经年累月,会消耗寿数。


    裴君琅如今痛症发作得愈发频繁,除却难忍的疼痛,他甚至开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实在倦极,早早睡下。


    长寿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赶走了叶薇,事后想起来又觉得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来帐中禀报,小心唤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来送礼了。”


    裴君琅觉浅,并未深睡。听到长寿的话,他不由发怔,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沙哑。


    “叶薇来了?”


    长寿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睁开凤眼,抬手抓过一侧堆放的外袍,胡乱披衣,艰难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体如山倾颓的疲乏,挪动臂骨,费劲儿坐上木轮椅。


    长寿无措地看着裴君琅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战战兢兢开口:“那个……可奴才记得您不想见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经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时有过这么慌里慌张的时刻?难道他做错事了?没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这么做的……


    长寿偷偷窥探一眼裴君琅的脸色,噤若寒蝉。


    叶薇走了。


    周铭击杀了凶兽,持着木剑,稳稳当当落地。


    他脸上满是腥臭的鲜血,朝叶薇等人步步踏来。


    像是从血池里爬出的恶鬼,如今开了荤,已经无所畏惧。


    杀神周家教出来的孩子,倾注了长者心血,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叶薇明白,是她轻敌了,甚至激起了周铭的杀心。


    叶薇足下一个趔趄,输人不输阵,她尽量强忍住慌乱,照看一下裴君琅。


    “退至我身后。”


    裴君琅忽然出声吩咐叶薇。少年的嗓音低沉,寒意料峭,不容人拒绝。


    “小琅?”


    叶薇对上裴君琅那一双莫测的凤眸,不由出声。


    他垂下浓长的眼睫,许是忍耐了很久,终于低柔地说了声——“听话。”


    叶薇从来没有听过裴君琅用极其柔善的声音劝过旁人。


    她知道,死到临头,没有别的法子了。


    周铭受了重伤,又自觉受辱。


    眼下他意气用事,竟对皇子出手,恐怕是真的疯了。


    而一个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你小心。”叶薇照做,躲到木轮椅后。


    她信赖裴君琅,信他能护她周全。


    至少赌一把。


    “呵,两个废物。”周铭今日受辱,必要争一口气回来,“今日,我必要你们付出代价。”


    他手持木剑,磅礴的剑气激起地面枯叶,挥出的剑招气势如虹。明明只是一根木枝,却能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压。


    周铭带着杀心,再次朝二人袭来。


    “叮。”


    骤然传来一声脆响。


    周铭手里的木剑,半道上被一面飞来画扇击飞,死死钉入树身。


    “小琅?”


    叶薇探头望去,却见裴君琅神色如常,不是他出的招。


    谁来了?


    叶薇来不及反应,又听到“砰”的一声,周铭被极大力的一脚,狠狠踢飞到树上。


    哇的一声,周铭吐出一口血。


    他本就胸腔有伤,又被这一脚踢中要害,四肢百骸都震得发麻,不敢动弹。


    周铭捂住剧痛的胸口,抬眸望去,想看看是何方神圣。


    怎料,来的人,竟是叶舟老师!


    原来,叶舟听到花币动静,登时蹿山越岭而来。


    先是看到爱宠被刺杀,又看到周铭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们动粗,心头火霎时间窜起。


    他冷笑一声,踏着一地枯叶,走来:“在我的地盘上,无论你们是哪个世家子弟,都只是我麾下的学生。既是弟子,就该听师长的话。”


    叶舟把那一根被扇面刮到开劈抽丝的木枝,塞回周铭掌心,“别把世家争斗的小伎俩,摆到明面上来,懂吗?我忍你这一次,周铭。”


    周铭强撑起一口气,厉声道:“你胆敢打伤我……周家是第一世家,你竟敢伤我,我姑母是皇后,我祖父是潜渊院长!”


    他桀骜不驯,竟敢忤逆师长。


    “那你呢?”叶舟一脸嫌恶,“你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拿周家压我?即便我不是叶家本家家主又如何?再吵一句,我还能在这里杀你。毕竟有饿狼守山,我管保你丧身狼腹,没人能发现你的尸体。”


    叶薇听到这话,也在旁边火上浇油:“就是!我二叔最护短了,你欺我,便是和他作对,小心死无全尸!”


    叶薇仍是笑:“我想来问问二殿下夜里要吃什么,青竹帮我传个话,好吗?”


    青竹很想帮忙,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裴君琅下这样的杀令。


    违者,怕是要重罚。


    但,主子只说罚,却没让他赴死……


    青竹打算赌一把。他咬牙:“您等等,属下去问问。”


    叶薇松一口气,道谢:“辛苦你了。”


    “叶二小姐客气。”


    青竹飞檐走壁,一路落至裴君琅所在的屋前。屋内灯火通明,裴君琅沐浴更衣后,照常倚靠窗边看书。


    清隽的小郎君淡淡瞥了青竹一眼,猜到他的来意:“叶薇来了?”


    青竹:“……是。”


    裴君琅想了一会儿,阖上书:“放她进来吧。”


    “是。”青竹欣喜若狂。


    “你去领罚,杖二十。”


    裴君琅这次是玩真的,没有再纵容青竹违背主令。


    青竹浑身一僵,但为了主子下半生的幸福,这二十棍,他忍了!反正喊明月打,能放水,不疼。


    叶薇得到青竹的示意,知道裴君琅愿意见她,心里很高兴。


    叶薇早早洗完澡,换了干净的衣裙。不知为何,她从来不在意容貌打扮,今日挑选长寿送来的衣裙时,还特地选了春色明媚的梧枝绿。


    她记得从前翻过裴君琅的衣橱,小郎君好像偏爱绿色啊。


    她也想成为被偏爱的、讨喜的存在。


    叶薇端着糕,装作没事人一样,小心翼翼迈入小郎君的屋舍,同他打招呼:“小琅,吃糕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几乎是瞬间,惊扰到烛光下看书的裴君琅。


    他不会被任何事惊扰心神,但偏偏今日,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神不宁。


    直到叶薇来了。


    笑如春山的明艳女孩,又一次突破他的底线,忍受他伸出的锐刺,笑着来到他的面前。


    无所畏惧。


    叶薇仿佛不怕疼。


    她习惯裴君琅是一只擅于逃跑的刺猬。


    为什么要偏袒他、偏爱他……叶薇,他不值得的。


    叶薇举着碟子,等裴君琅拿走甜糕。


    然而过了好久,小郎君都没有反应。


    叶薇小心翼翼放下端糕的手,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既然小琅不爱吃,那我就自己吃吧。幸好,我今天拿的是芋粉甜糕,新蒸的,很香甜软糯,很好吃。”


    裴君琅的视线全落在津津有味吃糕的女孩身上,她的唇角沾了糕粉,裴君琅指尖微蜷,蠢蠢欲动。


    他强行忍住,没有伸手帮她抹去。


    他看着她吃糕,并没有厌倦这一件无聊的事。


    裴君琅低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叶薇。


    小姑娘依旧是那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眼角耷拉,杏眸雾濛濛,烟波浩渺,鼻尖也泛红。


    鬼使神差的,裴君琅伸出匀称白净的指节,温柔地抵到叶薇晕红了的眼角。


    他十足耐心,他循循善诱。


    裴君琅生出怜爱的心情,想为叶薇擦拭眼泪。


    这一次,即便他的指骨再因肢体接触烫到没边,裴君琅也忍住了无措,没有退缩。


    高傲的小郎君第一次俯首,对一个脆弱的小姑娘低头。


    他哄:“别哭。”


    第五十章


    垂丝海棠的细弱花梗低坠,花蕊稀疏,像是一条条艳丽的绦子,随风摇曳。


    夏风渐劲,连带着叶薇嫣红的发带一块儿飘荡。今日的绸带没绑结实,风一灌就松开。


    叶薇发上的红带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长长的发带穗子,正好轻轻擦过裴君琅的手背。


    像一条月老的红绳,高高悬于两人之间,红艳一片。


    对于裴君琅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条天堑。他和叶薇分别在两端,永远不能交汇。


    裴君琅明白,他不该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点垂怜,便神不守舍。


    不过是一个残废皇子。


    众人对裴君琅的印象一直如此。


    裴君琅的好运,都是多亏了他的皇家身份,他的资质没有他们厉害,他的才学也没有他们渊博。


    所有人都看轻了裴君琅。


    可在这一刻,他们望向裴君琅那浸在冷风中的、棱角分明的侧脸,他们意识到了另一桩事——说不定,裴君琅的确有过人的谋略,果敢的决断,他超群绝伦,并不输给任何一个世家子女。


    这种认知的割裂感,激起了所有人的好胜心。


    学生们沉默寡言,彼此传递弓弩箭矢、玲珑炮、刀枪,他们要自救,绝不倚仗任何人的襄助。


    他们不甘心、不服气、不认输,他们有身为世家人的傲骨。


    孩子们忽然燃起了斗志,这是老师们乐见其成的事。


    叶舟拍了拍裴君琅的肩膀,道:“我和你们谢老师去守住山庄后方,以免有白莲教雇佣的江湖术士偷袭粮仓……毕竟我们还不知会被困在此处多久。”


    “嗯,叶老师去吧。”


    裴君琅没有对叶舟的委以重任感到欣喜,他依旧镇定地抽出箭矢,对准山兽怒号的墙头。


    这群山狼不愧是骁勇善战的先锋,加之它们饿了许久,眼下只想破城食肉。


    叶薇横刀在前,吹拂她鬓边的乌发。


    环顾四周,她发现同窗们的发丝几乎凌乱,发髻也东倒西歪,松垮垮地坠着,幸亏叶薇有先见之明,很早就梳了个简单的发球,此时两条赛血的红绸迎风舒展,衬着她满身红艳的兽血,英姿飒爽,明艳动人。


    裴君琅抬眸,隔着重重白雾,他似乎也看到了昳丽的叶薇。


    她没来得及擦拭兽血,几丛花蕊似的血丝,如蛇蜿蜒,缭绕眼尾、脖颈。


    她一身狼狈,任笑得肆意张扬。


    叶薇生机勃勃,很与众不同。


    裴君琅持弓瞄准,箭头下意识比着小姑娘的方向。她不曾看顾的身后,他替她周旋。


    而此刻,山兽凶悍,前仆后继地跃上围墙,继而被带火的箭矢,一只只放倒。


    直到守门的叶薇发觉不对劲,那一层木门在利爪的抓挠之下,竟破开了些微的缝隙,继而山兽们齐心协议冲撞。


    “轰隆”一声,木门被山狼破开。


    裴君琅看出关窍:“这些山狼身上被种了嗜蛊,感受不到疼痛,唯有进食的饥饿本能在驱使他们前进。”


    嗜蛊大名鼎鼎,阳关之战中,白莲教曾在蛮族铁骑上种过此蛊,前锋势力变得骁勇善战,几乎要逼入大乾关隘,幸好得到叶尘夜割肉献血,引诱山兽御敌,迷惑铁骑叛变,支撑到援军赶来的那一刻。


    叶尘夜以血肉护住边境,丰功伟烈,死重泰山。


    事后,嗜蛊的传说,也总被后人津津乐道。


    世家子弟们听到裴君琅的话,无不畏惧。


    山狼身上,竟然是那等破关用的毒蛊,难怪这般悍勇无畏!杀鸡焉用牛刀……


    此刻,门扉大开,狂风肆虐卷入屋舍,冷得出奇。


    雪还在下,无边无际的雪原,如同学生们无望的心境。


    他们肝胆惧寒,谁都没想到城池会被破开。这一场杀局终将威胁他们的性命。


    试炼也可能死人……世家子弟无不脊背触电,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是家中牵涉皇权,在朝堂也说得上话,哪一个不是怙恩恃宠长大。然而今时今日,他们的命廉价而平凡,与那些仆妇们无异。随时可能死去,随时可能倒下,没有援军庇护的他们,屁都不是。


    面对那一群群凶神恶煞的山狼,孩子们吓得腿脚发抖。


    “哐当”一声,有一把刀枪落下了。叶薇犹豫:“好吧,原谅你这一次。”


    粉蛇高兴地缠上叶薇手臂,犹如一条春梅红色的披帛,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


    少女和蛇玩得很高兴,时不时喂糕,时不时拥抱。雪夜里,这一幕人蛇共舞,竟也有种诡异的瑰丽妖冶。


    裴君琅旁观,一言不发。整夜如此,但他并不觉得无聊。


    叶薇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长袖善舞,她能和任何人,乃至任何山兽和平共处。


    或许裴君琅的舍命相护,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于叶薇而言,可有可无-


    春露入骨,渗出一股子冰冷的凉意。


    动静太大,裴君琅面色凝重,闭目听音:“有东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叶薇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凛冽的长鞭已先一步晃出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缠住树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劲瘦如竹的腕骨一拧,众人只见几道鱼肚白的银光闪过,鞭声震耳欲聋。


    没多时,就从树上跌下一个人。


    他从高空坠落,浑身的骨头凿到地面便成了塌皮烂骨的一堆泥,没有血液流出,原来是一具蜡油封存的行尸!


    叶薇一眼就看出,这是用铃音蛊操纵的傀儡术,附近有精通用蛊的人布阵,一心想要猎杀他们!


    占天者焦家的人,如今也精通谢家的纵尸术了!


    叶薇终于明白,为什么八大家族的长辈不愿意把传家术公之于众。他们这些资历尚浅的少年人还好说,若是让世家里的精英长者研学成才,那么每个人的杀伤力都会大大增强。


    叶薇拧眉:“潜渊官学才开办一年多,这些世家长辈就学得这么快啊……”


    她不敢想,这样发展下去,各个世家还会不会彼此警惕。世家变大变强以后,野心也会增长,到时候,如果其中一家起了异心,还有人能制得住他们吗?


    裴君琅抿唇:“我听三清铃的方向去斩杀傀儡师,你在这里对付一下行尸。”


    叶薇明白,这种事只有耳力惊人的裴君琅可以应对,她原地镇守一会儿便好。只要裴君琅及时杀了傀儡师,那么行尸没有行动的能力。


    昭昭放下昏迷不醒的夙瑶,她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别怕。”叶薇安慰昭昭。


    她折下一根结实的树枝,执于掌心,调动丹田内力。


    叶薇习武的天赋不如丁班其他的孩子,但单挑一两个壮汉应该不在话下。她没多少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叶薇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嘱咐昭昭:“待在圈里不要动,我会一会这些婆罗怪物。”


    昭昭胆战心惊,又见叶薇和裴君琅舍命襄助,一时间对他们的恐惧都散去不少。


    “小心。”她张嘴,无声地叮嘱叶薇。


    小姑娘朝她笑笑:“好,我知道了。”


    再次回头,叶薇的笑意尽数收敛,眉眼里唯有坚毅与警惕。她和裴君琅分工合作,总不能拖他后腿!


    所以……她要守住夙瑶和昭昭。


    叶薇要珍惜每一次能够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必须抓住焦玄鸣的把柄。


    唯有这样、唯有这样,她才能有命活下去。很可笑吧,叶薇仅仅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黑峻峻的山林再次风雨飘摇,手摇铃发出的声音嘈杂,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密密匝匝落下。


    天罗地网,无处遁形。


    叶薇顷刻间,被四面八方埋伏的行尸囚禁,困在其中。


    她没有半点慌张,依旧酝酿腹腔的内力,以树枝指天,以木为剑。


    眼下,剑成。


    少女手中的剑势凛冽如霜雪,缓缓挥舞。


    “剑来,杀——!”-


    裴君琅乘坐木轮椅的时候,其实无需手骨频繁助力,也可以借用内力帮助轮椅加大冲势。


    那些傀儡师显然不知,裴君琅不过是一个小残废,行动竟也能如此敏捷。


    他们活似见了鬼似的,踩踏枝叶,于冷冽夜风中穿梭。


    然而,没等他们回头观望裴君琅所在的位置,一根蛇一样的长鞭,瞬间“咬”住了腿骨。


    “哗啦”一声大力牵扯,伴随着傀儡师的一声哀嚎,细鞭一拧,无数锋锐的刀片自绳结暗扣钻出,刮下一身皮肉。


    鲜血淋漓,一命呜呼。


    裴君琅像个杀人的利器,只知冷着脸,挥鞭迎敌。


    嫣红色的血溅到他清隽的眉骨,连眼白都染上一簇朱砂。少年郎不喜欢,修长指骨轻轻抹去,蜿蜒出一道血气极浓的窄红,衬得眼尾那一点泪痣更为妖冶。


    昏暗的黑天,唯有执着长鞭的残疾男人慢吞吞靠近。


    所有躲在暗处的掠食者,一时间都成了猎物。他们不约而同感到恐惧……需要多少森森白骨,才能蓄养出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恶鬼?


    无人知道。


    在裴君琅面前,他们毫无招架的能力。


    不过是一个孩子,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怎会有这样惊骇的武艺?


    他,究竟是谁?


    裴君琅不在意这些傀儡师如何想他。他只知道,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即便焦玄鸣早晚会知道真相,但他也想竭力拖延时间。为了自己,也为了叶薇。


    他还没有弱到,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好。


    裴君琅执着细鞭,冰冷的鞭柄轻轻敲击掌心。少年被血腥味刺激,难得桀骜仰首,流露出恶劣的、讥讽的笑:“是要让我来找你们,再逐一杀死吗?”


    “我好累啊。不如诸君一块儿动手,好让我一网打尽?”


    ……


    狂妄!


    几乎所有的傀儡师都气得牙痒痒,他们站在高处,不甘地俯身,看向漆黑森林里的那个小郎君。


    无数双眼睛睁开了,森林里,黑鸦飞起。


    裴君琅居于低位,状似蝼蚁,却有不容人忽视的威压。


    即便傀儡师们站在树上,也没办法压制他。


    仿佛,裴君琅才是这片林子的王。


    然而,这个小孩再如何高傲,都已经中了圈套了。


    “哈哈哈。”


    无数的笑声此起彼伏,自暗处不断漫出。极为刺耳,难听。


    深夜,叶薇玩累了,竟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着了。


    少女乌黑的发髻被压塌了,鬓乱钗横,海棠春睡。绿色绸带缠上叶薇的耳廓,掠过微张的唇瓣,似乎有点痒,她的鼻翼轻皱了两下。


    裴君琅放下手里的书,小心推动木轮椅靠近,白净如玉的指骨探下,指尖勾起滑腻的发带,放置一侧。


    红豆觉浅,睁开蛇眸,杀气四溢,与裴君琅对峙。


    怕吵到叶薇,裴君琅微微拧眉,眼神漠然,食指抵唇,做出噤声的动作。


    红豆通人性,明白裴君琅是担心主人,它不再怀有敌意,而是继续埋头入睡。


    裴君琅抱起一床薄被,小心翼翼盖上叶薇圆润的肩头。暖意上涌,叶薇不再蜷缩身体,眉心也放松了一些,唇角松懈,微微上扬。


    她没做噩梦。


    裴君琅怕叶薇受冻,挪近炭盆,盆中炭火荜拨,星火落在草木灰里,不曾四溅在外,不至于灼伤旁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以防万一,在旁守了一会儿,没有离开。


    裴君琅觉少,深夜亦不觉得困。


    没有叶薇的嬉笑打闹声,他终于能静下心看书。


    翻书时,传来沉闷的沙沙声。


    室内,浮起被暖气熏开的梅花香、衣上木樨香、若有似无的茶香,少女熟睡的呼吸声均匀,韵律平缓,眼尾晕起霞光红,她在裴君琅身边睡得很安心。


    裴君失神,琅怔忪了一会儿。


    很快,他披衣,阖门离开,把居室让给叶薇,自己去客房入睡。


    木轮椅行至半路,裴君琅肩上披满雪絮,忽然想起什么。


    “青竹。”


    屯守暗处的侍卫一跃而下。


    “属下在。”


    裴君琅按了一下额角,“给叶府的老夫人报个信,就说叶薇通宵达旦补写潜渊官学留下来的居学作业,明日一早上交给各课老师。因此,她会跟着丁班学子在皇子府上留宿一夜,不回府上了。”


    “属下明白,这就去传话。”


    “嗯。”裴君琅吩咐完,没再多说什么。


    世家子弟时常会接受家族历练,在外风餐露宿。成年后,各家各府的公子小姐便不大受长辈约束,因此裴君琅这次传话,其实有点多此一举,但他还是想礼数周全,至少让叶老夫人知道,他是敬重叶薇的,也守家宅的规矩,绝不会随意唐突-


    叶家府上,几个小堂弟凑到一起,开始推算济世医白家的药方配比,还得测演星象、用粉盒蜘蛛卜卦,记录明日运势。


    几个孩子熬到半夜,作业还剩下大半,泪流满面。


    “写不完怎么办?”


    “问问小薇姐姐?”


    他们刚想去找好说话的二姐姐叶薇抄答案,却被告知,二姐姐一早就出门了。


    叶星路叹气:“肯定是和丁班的学生互抄去了。”


    叶樛木:“那我们去问大姐姐?”


    叶雷:“算了吧……大姐姐有点凶,没小薇姐姐好讲话,咱们再凑合凑合写点得了,明天起早一点,上官学里抄去。”


    叶星路和堂兄弟们击掌:“可以!此计甚妙!”-


    隔天,天光蒙蒙亮,灶房炊烟袅袅,烟火气息浓郁,府上奴仆忙得不可开交。


    长寿知道昨晚叶薇在府上留宿,和自家主子的关系又进一步,喜不自胜,看来他这次押宝没押错。


    长寿一大早指挥大家活儿忙活早膳。


    他让王御厨蒸了香甜的糕、烤了酥脆的胡饼、还熬了一锅花生红豆莲子粥。


    哪知,还没等长寿布完膳,干儿子阿禄行色匆匆赶来:“干爹,再加一屉牛肉包子,还有一碗肉臊面,还要一头新蒜。”


    长寿不解:“没见小薇姑娘对生蒜情有独钟,小姑娘的口味原来这么重啊?”


    阿禄跺跺脚:“不是!是谢家的小姐、鲁家公子、沈家公子都来了,哦,看样子好像周家的大少爷也来了!”


    长寿风中凌乱:“啊?这一群祖宗怎么全来蹭饭了?”他们皇子府好像也不是什么膳堂吧?


    哎呀这不是破坏主子和小薇姑娘大好的独处时间么!真造孽!


    然而,厅堂中,奋笔疾书抄作业的丁班学子全无被府上仆妇们嫌弃的自觉。


    他们小心翼翼翻动裴君琅的“墨宝”,窃窃私语,校对答案。


    好不容易求到了算题答案,他们可不敢弄脏裴君琅的书册,抄得谨慎又小心。


    叶薇比这仨稍微好点,她完成一半了,除了济世医白家留下的药方子算题。


    其余作业册子,她已经给桐花传话,喊人送来裴府。


    是机关客鲁家年纪最小的孩子鲁终风,他才十三岁,他的武艺不精,玲珑炮也制得不是很好。


    鲁终风抹了一下眼泪,手背的血糊了一脸:“我,对,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害怕。”


    叶薇朝他笑笑:“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嗯。”鲁终风弯腰,咬牙又捡起那一把刀。


    他深知,大家自顾不暇,没人会保全他的命。


    裴凌气沉丹田,掌心蓄力,他的脸上全是兽血,此时负手身后,握紧一把血迹斑驳的长枪。


    他咬牙,对叶薇道:“小薇,眼下我们的人手还是太少,可山狼破入山庄,我们需要帮手。”


    话内之意,不言而喻。


    他们需要叶家人贡献血肉,召唤更多的山兽支援。


    “不止你,还需要其他叶家子女的帮忙,心月、叶雷、叶樛木,还有叶星路。”


    “所有叶家人都该贡献一部分血肉召唤山兽,唯有如此,才可能撑到援军赶来的时刻。”


    谢芙一听这话,面色黑沉,她甩开袖子,无数白线在半空中游弋,缠绕住妹妹。


    妹妹杀气腾腾的脸,即为谢芙阴冷的面相。


    她操控妹妹,护在叶薇身前,恶声恶气道:“谁敢逼迫小薇姐姐献血,我第一个不饶他!”


    不止谢芙,鲁沉山也掂了掂玲珑炮,提着竹筐赶来:“叶家人要不要献血救你们,应该是她自愿决定的事吧?”


    沈如意抱了一筐玲珑炮走来,“就是,你们无能,还在这里道德绑架小薇,丢不丢人!”


    裴君琅推动木轮椅赶来,周溯也尾随其后。


    鸡腿饭队患难中见真情,没有人会放弃伙伴。


    裴君琅扫了一眼道貌岸然的兄长,他目光深寒,嗓音清越。


    “大哥是觉得自己不行,想要依仗叶家人的势了吗?可周皇后是不是没有教过你,何为求人的礼制?”小郎君慵懒地抬眸,“你好歹下跪磕头一个,彰显一下诚心?你想要庇护山庄里的孩子们,不会连这点求人的小事都做不到吧?”


    裴凌面色铁青,他瞥了一眼被卦阵困住的山狼。阵眼分崩离析,阵法即将崩盘。


    裴凌冷道:“眼下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谁不是一心一意御敌,想为同窗好友争一个前程?这是代表潜渊官学的荣耀,叶薇身为叶家女,她有责任庇护黎民百姓,有责任庇护世家同胞。”


    裴君琅嗤笑:“说得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兄长,刀不割在你身上,你又怎知疼?若你是叶家子女,我们要绑住你,放你的血,割你的肉,你就会愿意了?”


    裴凌:“若是这样能救大家,我甘愿牺牲。”


    叶薇听得不耐烦了,她大喝一声:“放屁!”


    裴凌一怔:“小薇……”


    叶薇挣开护住她的众人。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卉,无需同伴庇护。


    少女站立雪中,身姿挺拔如剑。


    “老夫人说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着,往后别再用这些小事来烦她老人家了。”


    叶薇感恩戴德地行礼,箬叶姑姑侧身避开,不敢受主子家的礼节。


    回去的路上,叶薇一面打量卖身契,一面琢磨叶老夫人的所作所为。


    只可惜,祖母的行径古怪,叶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过她想,叶老夫人故意给她拿来忠仆的卖身契,让这两人真正成她手里人,为她所用……能救叶薇于水火间的长辈,人应该不坏吧?


    不知是否血脉相承的缘故,时至今日,叶薇才有了那么一点儿归属感。


    她的身体里,原来也流着叶家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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