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李禅秀飞快从金雕腿上解下信筒, 取出信纸展开,动作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裴椹在信中倒没写什么重要事,毕竟隔三差五就让金雕送一趟, 着实也没那么多事可写。
他在信中只说自己已经到冀州一带, 刚和陆骘率领的青州军会合,又说已经知道李禅秀要率军去南边,酸溜溜表示怎么不来北边,就差明着抱怨李玹是不是故意的。
最后才写一些沿途风景见闻, 隐晦表达心底的思念。
信不长, 但每个字, 李禅秀都仔仔细细在心中默读,眸底忍不住泛起柔光, 唇角也不觉微弯。
若是梦中的自己,实在难想象字里行间总是透露端方、温和的裴将军,会在信中写这种……情话字句。
自从和裴椹在一起, 总感觉梦中裴椹给他的形象好像崩坏掉了。但这样的裴椹他也喜欢,更鲜活真实, 情深义重。
李禅秀唇角的笑一直没消失, 看完信,他将信纸收起,又从囊袋里取出一块肉干, 喂给送信的金雕。
这只雕不是小黑, 是之前头顶被染了一撮白毛的那只, 叫金翅,已经被裴椹送给李禅秀。
说起来, 刚把这只金雕送给李禅秀时,裴椹想给它改个名字, 李禅秀觉得没必要,才一直叫金翅。
金翅显然比小黑稳重许多,叼走肉干,扑扑翅膀,便又飞到天上盘旋。
李禅秀骑在马上,不好立刻写回信,便又吹了声哨,让金雕不要飞远。
旁边骑马同行的孙神医见他自收到信后,笑容就没消失,不由打趣:“殿下,可是北边裴将军的信?”
李禅秀面皮薄,何况孙神医是“解毒”这件事的知情人,顿时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没留神,像梦中一样喊了句“师父”。
喊完意识到自己喊错,忙想改口含糊过去。
孙神医却捋捋胡须,笑道:“师父?殿下喊我师父,我岂不跟魏太傅一样,也成太子的老师了?嗯,不错不错,这个称呼好。不过我这个师父,只能教教殿下医术。”
孙神医之前帮李禅秀调理身体时,曾和李禅秀交流过一些医术,惊讶发现他年龄虽不算大,但在医术上很有造诣和天分,许多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
当然会不谋而合,李禅秀梦中就是跟他学的医。
但孙神医毕竟不知道,只觉得他很有天分,早就心痒想收他为徒。这次听他叫“师父”,也不管原因为何,干脆就趁机应承下来。
李禅秀到底梦中跟他相处过,停顿一下,也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着答应,直接在马上拱手拜师。
毕竟梦中对方就是他师父,现实中再拜一次师,也是应当。
孙神医收到徒弟,亦是大喜,接着又想起什么,忽然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交给李禅秀道:“差点忘了,这是我那徒……咳,是裴将军特意请我帮忙配的药,有活血化瘀等功效,先前他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他,但我想,直接给殿下也是一样。”
李禅秀听到一半,就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等军队驻扎,他寻个空把瓷瓶里的凝膏取一些出来,仔细嗅闻,分辨药材成分,再对比书上药方后,神情瞬间变僵。
这竟然是那种事时或之后用的凝膏,裴椹竟然……还有师父也真是……
李禅秀忙将瓷瓶盖好,黑着脸想了想,忽然拿出纸笔,给裴椹写信,强调以后这种事不要去麻烦孙神医。
要是真想要这种药……他、他自己也会做。
反正最后也是用在他身上……
李禅秀越想脸越红,写完恨恨丢下毛笔,将信晾干,便赶紧放进信筒,让金雕送去北边.
数日后,大军抵达驻地。
阎啸鸣得知李禅秀亲自率军来,急忙带一众将领前来迎接。刚一见面,他就跪下抱拳请罪。
李禅秀忙翻身下马,扶起他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阎将军不必如此。”
说完又靠近小声宽慰:“将军放心,父皇知道此战失利原因不在你,并未生气。”
阎啸鸣听了松一口气,忙再次拜谢。
李玹此次派李禅秀来,除了率军支援阎啸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代李玹巡视梁州和益州,顺便从这边调些粮草。
梁州和益州也算是李玹的龙兴之地,对这边的治理,李玹向来重视,尤其是益州。但益州地处西南,山地复杂,尤其南边大小部族又多,极难治理。
李玹也是最近收到消息,知道薄胤的儿子薄轩在往西南伸手,挑拨当地守官和一些部族之间的矛盾,试图从内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经营。
若是以前,以李玹在西南的威望,他亲自到西南巡视一趟,调解说和,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但李玹刚称帝登基,新朝堂初立,事务繁忙,实在没空也不宜此刻前来,于是派最能代表他的李禅秀来。
李禅秀是他亲子,又是太子,无论身份地位,都足够震慑,除了过于年轻了些,可能会经验不足,手腕不够老练成熟。
为此,李玹又让魏太傅同行,好沿途教他。
担心现在已经入夏,西南多瘴气,怕李禅秀到了之后得病,又特意请孙神医也同行。
李禅秀自己就会些医术,但怕拒绝的话,李玹会担心,最终还是答应,于是才有之前孙神医马上收徒一事。
不过李玹不知道,李禅秀梦中就带兵在西南钻过一段时间山林,不仅对防治瘴气带来的疾病有些手段,对如何跟当地的部族打交道,也有经验。
除此之外,为了到西南后行事方便,自然还带了本就是当地部族出身的伊浔。
李禅秀将大军交给阎啸鸣和赵律训练后,便只带伊浔、魏太傅、孙神医一行两千人,先入梁州,再往益州。
两个月后,将被薄轩挑拨起的问题解决、把人心安抚平稳,李禅秀也结束巡视,带着押运的粮草返回阎啸鸣的驻地。
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阎啸鸣与薄胤又交战数次,互有胜败。
不过阎啸鸣吸取教训,扬长避短,尽量避免再与薄胤水战。反正他们的目的是守,不是攻下薄胤的荆州,没必要非到水上攻打对方。
所以这段时日虽有败绩,但都是小败,没像之前那样败得太惨。
但对薄胤来说,他们却必须往北攻打,最好能直接打到洛阳。否则随着时间推移,等李玹练好水师,他们荆州军的优势将会慢慢被弥平。
很显然,时间在李玹这边,而不在李桢和薄胤那边。
所以这段时日,薄胤才拼了命地对付李玹,除了让自己的长子薄轩想从内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势力外,他自己也亲自率兵,对阎啸鸣的攻打是一日比一日猛烈。
但就像阎啸鸣的大军不善水战一样,薄胤的大军到了地面,整体也弱于阎啸鸣的大军,打起来十分艰难,形势反而陷入胶着。
这正是李玹和李禅秀想要的,他们依托西南和中原及以北的大片州郡,可以不断往这边运粮草,跟对方耗下去。
他们耗得起,可薄胤却未必。等他们慢慢休养壮大,补足劣势,再一举反击,胜利在望。
所以李禅秀认为不必急,对他们来说,如今能守住,就是胜利。
只要能稳住,急的就是薄胤和李桢。
魏太傅听完他的话,含笑捋了捋须,道:“大善,殿下可以出师矣。”
李禅秀浅笑谦虚:“是父皇和老师教得好。”
还有梦中裴椹教的,当然,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经验。
他心中腼腆想,不觉又想起此刻仍在北方的裴椹,不知对方仗打得如何,人……又是否安好?
见他忽然微微失神,魏太傅也不多打搅,笑着道别。
李禅秀回过神,忙亲自送他出去。
回到营帐,他想了想,又提起笔,将从西南回来的一路见闻,也写到给裴椹的信上。
写完顿了顿,又面色微红,在信尾加了一行小字诗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①.
冀州边界,裴椹收到金雕送的信时,刚与陆骘联合打退一伙胡兵。
手中长枪仍带血腥,他将枪尖扎进身边土中,便立刻打开信纸。看到最后,他唇角不觉微微勾起,指腹忍不住在最后那行字上轻轻摩挲。
旁边一名将领刚要来问接下来是否回营,却被陆骘拦住:“行了,不用问,跟我们一起率军回营吧。”
见那名将领疑惑,陆骘又笑道:“有人要回去写信。”
裴椹:“……”
他很快压平唇角,转头看两人一眼,沉稳严肃吩咐:“回营。”
非是他私心作祟,主要是战事已经结束,且没有追击的必要.
阎啸鸣军中,李禅秀回来这几日,不是去与对方商议军事,就是自己在军中看一些军情奏报。
这天下午,他又在军帐中看奏报时,忽听外面一阵吵闹。
因为天气渐热,军帐的油布都被挽起,好让外面的风能透进来。李禅秀隔着木桩看见军营外一些情况,好像是有一群衣着褴褛的人跟军中士兵起了冲突。
“外面怎么回事?”他搁下手中公文问。
护卫首领虞兴凡很快进来,向他禀报:“启禀殿下,军中士兵在给附近难民施粥,难民中可能有南边花钱买通的人闹事,跟咱们的人起冲突了。”
给难民施粥,是李禅秀给阎啸鸣提的建议。
他到这边不久,就发现附近有不少此前因饱受战乱和疫病,逃难到此,想过江到南边的百姓。
这些百姓家园被毁,钱财又都在逃难路上被用光,如今大多穷困潦倒、快要山穷水尽。
李禅秀觉得军中尚有余粮,便让阎啸鸣给他们施些粥,然后看能不能把这些百姓迁回中原。
但除了此前南逃到此的百姓,也有南边的百姓听闻北边已经平定,又过江想往北重回家园的。
李禅秀心思一动,便让人每日都施些粥饭,再在这些人中宣传一些北边轻徭薄赋等利民的政策,好让南边的人知道北边宽厚待民,让他们心向北边。
如此一来,以后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想回来。无论是打仗还是想让一个国家繁荣昌盛,人口都十分重要。
如今李玹下令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但北边刚经历战乱,等人口再兴旺起来,还不知是何年何月。但若南边的百姓主动往回跑,就不一样了,不仅快,还能让南边的人减少。
当然,李禅秀也没指望能靠这种办法吸引多少人回来,但有一些是一些。最主要的是好名声传出去了,以后攻打南方时,当地的抵抗也会没那么强烈。
不过薄胤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禅秀的目的。所以这两天,难民中常混入一些故意找茬闹事的人。
此刻李禅秀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多管,只吩咐虞兴凡:“你出去看看,悄悄把闹事的人抓了就行,别闹大打起来。”
“是。”虞兴凡领命,立刻出去。
不多时,外面的吵闹声就消停了,李禅秀也拿起奏报,继续翻看。
次日,李禅秀与阎啸鸣一起出营,打算去赵律操练水师的地方检阅练兵情况。
经过施粥点时,又听见一阵吵闹。
李禅秀循声看过去,就见一名士兵抬手重重推搡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语气不快道:“去去去,一人只能拿一个馒头、领一碗粥,谁让你拿两个的?”
那少年衣衫破落,露出的手腕脚腕乌漆嘛黑,活像刚在锅底灰里滚过一遭,手指在松软的馒头上捏出好几个黑指印。
他被推得直接摔到在地,怀里还紧紧护着那两个馒头,脸上也沾着泥土黑灰,头发乱糟糟,唯有一只眼睛黑亮无比,带着凶光,像护着食的狼崽子。
第 142 章
那少年只露出一只眼睛, 另一只眼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其他缘故,被一根沾着泥土和黄渍的破布缠绑着。
每人只能领一个馒头一碗粥,也是李禅秀提的建议。
虽然知道这样的分量, 有人会吃不饱。但没办法, 军粮有限,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发充足的饭食,眼下这样,至少能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滞留在这一带的难民迁到其他地方, 让他们赶紧安顿下来, 重新耕种生活。
之前就已经迁走过一批, 但此处水陆发达,地处交通要道, 除了滞留在沿江一带,正犹豫到底是回北方还是继续南下的难民,也有听闻北方已经安定, 又从南边偷偷回来的难民。
东来西去,南来北方, 大都经过这一片。加上听闻北军这边有施粥饭的点, 于是难民刚被迁走一批,很快又聚集一批。
眼看那少年被重重推倒在地,李禅秀微蹙眉, 刚要叫人将他扶起, 却见他呸了一口不小心溅到嘴里的沙土, 理直气壮道:“我肚子饿,一个馒头吃不饱!”
施粥饭的士兵一听, “嘿”一声,举着大铁勺就走过去:“没见过伸手讨饭吃, 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去去去,滚远点……”
眼看李禅秀眉越皱越深,旁边阎啸鸣回过神,忙上前喝止:“住手!让你们在此施粥,是为了救助百姓,谁让你这样欺负百姓,口出狂言的?”
举着铁勺正要驱赶少年的士兵一转头,这才看见李禅秀等人站在不远处,尤其见阎啸鸣正大步朝自己走来,吓得慌忙一跪,战战兢兢道:“将、将军,小人知错,实、实在是最近故意来闹事的人有些多,小的以为又是南边买通来闹事的,就、就口不择言了。”
李禅秀这时也走过来,阎啸鸣立刻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禅秀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转头对士兵道:“起来吧,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是事先定下的,你按规矩办事,本也没什么错。但施粥饭是为了救助百姓,要客气和善,不可这样推搡、驱赶,更不可恶语相向。再有下次,定惩不赦。”
阎啸鸣听后,忙对那士兵道:“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
士兵忙磕头:“谢太子殿下……”
旁边排队的百姓此时小声议论:“是北朝的太子。”
“听闻给咱们施粥饭,就是这位太子的命令,殿下果然仁厚。”
“我听说北朝刚登基的圣人也是位仁德之君,比南朝那父子俩……”
“哎,不能说,这可不能说。”
“怕什么?咱们现在是在北边,又不是南边。”
因洛阳的李玹和金陵的梁帝都自称是大周正统,所以民间百姓私下把北边的叫北朝,南边的叫南朝。
但这话不能在官差面前说,起码在南边不能这么说,毕竟无论南北,都不承认对方的地位。
李禅秀转头又看向那名摔倒在地的少年,少年见他看过来,立刻瑟缩一下,没被遮住的那只眼中眸光闪烁。
见李禅秀走近,他警觉地往后挪了挪,怀中馒头却不慎滚落一个,沾了泥土。
没等他伸手去捡,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先捡了起来。
少年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和懊恼。
李禅秀目光落在他那只独眼上,又渐渐移向旁边绑着破布的右眼,最后弯腰扶起他,将手中馒头递给他,温声含笑:“已经沾了指印和尘土,不好再拿去发给别人,就当是我买下给你了。”
规矩不好破,说完他让身旁的虞兴凡去给粮官几文钱,又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在馒头下放了一块银锭。
少年像只警惕的小狼,仅有的一只眼紧盯着他那双含笑的清润眉眼,渐渐目光又下移,落在他拿着的馒头和掌心的银锭,似乎在确认真实性。
忽然,他凶狠地一把夺过馒头,却没拿银锭,转头就跑。
阎啸鸣一见,忙要让人拦下他,李禅秀却抬手阻止,目光微凝:“不必。”
少年跑了一段路,回头看一眼,见没人追上来,似乎放下心,又继续闷头往前跑。
李禅秀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
荒郊野岭的一处山腰,乱石荒芜,野草高过人头,偶有几声蝉鸣虫叫。
独眼少年一步三回头,确定没有人跟来后,才腰一弓,猫进草丛中。
一阵窸窣、野草晃动后,少年从过人高的草中钻出,前方竟是一座低矮的山中破庙。
庙的四面墙壁已经倒塌一面,横梁斜压下来,被雨水侵蚀过的横木上坑坑洼洼,长出碧绿嫩草,偶有蜘蛛等爬虫掠过。
横木下方,两面墙和半塌的屋顶围成一个三角空间,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同样十五六岁的少年,比独眼少年瘦弱许多,衣服虽破旧、打着补丁,但尚且干净,不像独眼少年那般邋遢。
长着茅草的屋顶并不严实,几缕光透过缝隙落下,照在墙角缩着的人影身上。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蜷缩的身影被惊动,倏地抬起头,警惕望向破门方向。
见是独眼的黑衣少年回来,墙角少年眼中瞬间露出惊喜,忙用双手拼命打着手势比划。
抬起的脖颈间裹着一圈纱布,竟隐隐透着血迹。
“小舟!”独眼少年看见他,立刻也加快脚步,小跑到他面前。
蹲下后,他先抬手试试墙角少年的额头,见烧得不严重,才从松一口气,飞快从怀中拿出馒头。
“饿坏了吧,快吃,这次多得很呢。”独眼少年道。
小舟见他一口气拿出两个馒头,微微疑惑,又打起手势比划:今天怎么这么多?
独眼少年在他旁边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先狠狠咬一大口,道:“今天运气好,遇到……”
他皱了皱眉,艰难咽下馒头,才道:“遇到北朝的那个什么太子殿下,他在收买人心呢,就给了我两个馒头。”
旁边小舟摇了摇头,神情明显不赞同,然后低头,也咬了一口馒头,细细嚼咽。
独眼少年见他不认同自己,坚持道:“肯定没错,这种事我见多了,那个太子就是在收买人心。他还想给我银子,但非亲非故,我怎么能要?万一他有什么图谋怎么办?”
小舟听了,又打几个手势。
独眼少年看完,点头道:“好啦,我知道咱们没什么值得他图的。你说的对,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对咱们来说总归是好事,还是要谢谢他。不过我们跟他云泥之别,也没法真谢到他,就祝他每天都吃好喝好吧。”
小舟闻言,抿唇笑了笑,弯起的眉眼像两弯新月。
独眼少年看着他的眼睛怔了怔,半晌吭哧道:“小舟,我觉得……那个太子的眼睛跟你有点像。”
小舟闻言似乎愣了愣。
独眼少年见状抓了抓头发,又道:“唉,算了,还是吃馒头吧。”
小舟听了这话,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他忽然又朝独眼少年打起手势。
独眼少年看了会儿,惊得手中馒头差点落地:“什么?你说你想把祖传的图纸送给他们?不行不行,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说好了等找到你家人,就寻一处山野居住,再不去……”
话没说完,小舟又急急打了一阵手势。
独眼少年皱眉看完,仍是摇头,道:“不行,就算是为了我,我也不同意。我早就不想当什么将军了,而且那是你家祖传的图纸,怎么能……”
小舟还想再打手势,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独眼少年立刻警惕,但没等他把小舟护在身后,就见七八名身形高大、腰佩长刀的护卫走进破庙。
紧接着,先前那位给过他一个馒头的太子殿下也弯腰走进来。
对方一身紫衣锦袍,腰系玉带,气质矜贵,正面容含笑看向他们。
见庙中只有两人,李禅秀微怔一下,很快又微笑,看向独眼少年道:“董坚一代枭雄,没想到小郎君竟是董将军之孙,方才没认出,是我招待不周了。”
独眼少年瞬间明白过来,登时面色涨红,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开口就道:“呸!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还派人偷偷跟踪,卑鄙!无耻!”
李禅秀轻摇了摇头,道:“非也,我是在你离开后,因身旁人认出你,才得知你的身份。”
这当然是假话,事实是,他梦中就知道这个独眼少年——董远。
此前流民军的首领董坚在东南以白衣教名号起事,声势之大,一度险些拿下两京。
但流民军是各路起事的流民集合而成,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盛极之后,很快又因内部争权而衰败。
之后董坚败退到荆襄以南,因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被部下范恩寻机杀害。
也因董坚忽然被杀死,李禅秀和李玹当时想联合流民义军的计划也被迫中止。加上薄胤当时要讨伐梁州,李禅秀才不得不去拉拢裴椹……
嗯……这就想远了,李禅秀很快收回神思。
范恩杀死董坚,夺取流民义军首领位置后,对董坚的家人同样没放过,打算赶尽杀绝。
但因为范恩当时盲目要称帝,很快招来薄胤和李桢共同兴兵讨伐。
流民义军扛不住压力,没多久,一个叫姚昌的人又杀了范恩,寻回董坚仅剩的孙子——董远,也就是面前这个独眼少年,让他继续当义军首领。
姚昌虽立董远,实则把他当傀儡。不久前,这支义军彻底投降薄胤,姚昌也亲自将董远又送到薄胤手中,并拿剩下的义军换了荣华富贵和地位。
至于董远,因他爷爷对义军的影响力,薄胤自然不能像对姚昌那样,也给他些兵权和地位。于是只给一个虚名,实则继续软禁。
李禅秀不知董远是怎么跑到北边来的,貌似还瞎了一只眼。
不过他记得,梦中几年后,在荆襄南部崛起一支义军,首领就叫董远,也是独眼,据闻正是董坚的孙子。
梦中董远的兵力不算多,占的地盘也不算大,实力更不算强,但不知为何,偏偏喜欢追着实力大他十几倍的薄胤打。
心情好时,他打薄胤,心情不好时,他还是打薄胤,在别的地方吃了败仗,更要打薄胤。
偏偏他是个野路子出身,用兵总令人意想不到,还真让他经常能打赢。
不过李禅秀看得清楚,除了董远用兵出其不意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薄胤起初没把董远放在眼里,一直没大军压境打他。
李禅秀当时也被薄胤攻打,本着薄胤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心态,一度还招揽过董远。
但董远表示没兴趣,他唯一的兴趣似乎只有打薄胤,也不管双方实力差距有多大,是不是该联合其他势力,徐徐图之。
当时李禅秀就觉得,此人只盲目攻打薄胤,没有战略,以后恐怕要吃大亏。
果不其然,之后没多久,薄胤亲率十万大军压境,不仅大败董远,将其杀死,还顺便收了他的一万残军。
李禅秀回忆完,摇头暗叹。
眼下流民义军刚投降薄胤,很容易再生变故。此前薄轩挑拨西南诸部族和当地守官之间的矛盾,想搅乱西南。
现在董远出现在北地,他何不也借董远和其爷爷董坚对流民义军的影响力,也搅乱一下荆州内部?
再者,董坚在东南沿海一带起事,据说起事前还曾当过海盗。若能利用董远将流民义军中还忠于董坚的人招来,兴许能招到一些会造船、善水战的。
毕竟董坚就是海盗出身不是么?
其实,原本李禅秀猜测,董远可能正和那些还忠于他爷爷的人在一起。但董远像个受伤的小狼,机警多疑,难以取信。
所以他之前才给馒头又打算给银子,想放长线钓鱼,等见到董远身边的大人再商议,但没想到……
他垂眸看一眼正被董远护在身后,神情惊慌的少年,暗叹:没想到只有两条小鱼。
眼看两个少年都身上有伤,尤其被董远护在身后的那个少年,脖颈上的布条还洇着红,面色也极为苍白,两颊却浮现不健康的红,明显是伤口恶化,正在高烧。
李禅秀皱了皱眉,对虞兴凡道:“先请两位小郎君到军中,给他们治伤。”
无论如何,得先把两人带回去。至于劝说董远,这小子太机警,得慢慢来。
董远和那少年显然不这么认为,尤其董远作为流民军曾经首领董坚的孙子,被北军认出身份,只以为这下必死无疑。
见护卫上前,他立刻像个愤怒的小豹子,用力挥舞拳头,色厉内荏道:“滚开!别过来,要抓就抓我,不准碰小舟。”
他身后的小舟也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李禅秀微僵,忽然有种自己是大恶人的错觉,不由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解释,却不料——
那个叫小舟的少年忽然从董远身后走出来,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眼神急切看向他们,双手拼命比划着什么。
李禅秀和虞兴凡都再次愣住,有些没看懂。
倒是董远,生气地想拉起小舟,口中嚷道:“小舟,你别求他们,我爷爷说过,大丈夫宁死不——”
哪知小舟“啪”地拍开他的手,然后像是明白李禅秀他们看不懂,急忙又将手伸向怀里,像要拿什么。
他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手也在发抖。
董远来不及阻止,就见他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连带掉出一枚金做的,类似腰牌的东西。
董远赶忙去护住那些纸。
李禅秀目光一顿,却没落在纸上,而是落在那枚掉落的金牌上——牌上刻着云纹,用篆体写着一个“晋”字。
第 143 章
李禅秀忽然弯下腰, 董远以为他要抢那叠图纸,忽然一个扑身,将那些纸压在身下, 眼神像狼崽子, 凶光毕露。
李禅秀动作一顿,并未看他,只捡起旁边那枚云纹金牌。
嗯?董远和小舟都意外看向他。
李禅秀捡起云纹金牌,指腹沿着篆体字的纹路轻轻摩挲, 擦去尘土。
董远觉得奇怪, 那牌子是纯金做的, 自然值钱。但眼前这人可是北朝的太子,随手就能拿出一块银锭, 不至于瞧上小舟的这块金牌吧?
再怎么样,对北军来说,也是自己身下的这些造船图纸更值钱才对。
然而李禅秀像没看出那是造船的图纸, 目光只落在云纹金牌上,片刻终于抬眸, 目光柔和看向小舟, 声音也轻缓许多,问:“这枚云纹金牌是你的?”
小舟不能说话,迟疑一下, 点了点头。
李禅秀目光微凝, 像是这才想起刚才掉落的那些图纸, 转头看向旁边趴窝在地上的董远。
董远立刻警觉地扑动四肢,将露一些在外面的图纸也搂到身下。
李禅秀:“……”
好在刚才图纸掉落时, 他已经看到一些纸上的线条、图案。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小舟, 声音愈发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的金牌,他父亲也有一枚。
据父亲说,这是皇祖父当年命人给几位皇室子弟打造的身份令牌,除了他父亲和二叔公晋王,老皇帝李懋也有。
只不过李懋和晋王李景的都是云纹,他父亲的是龙纹。幼时那枚龙纹金牌一直是他的磨牙工具,长大后还被他拿去垫过桌腿,所以刚看到这枚云纹金牌,他一眼就认出了。
若所料没错,眼前这个叫小舟的少年,恐怕就是二叔公晋王的后人。尤其对方身怀造船的图纸,这个可能性就更大了。
小舟闻言迟疑了一下。
李禅秀见他颈上有伤,面色苍白、两颊浮红,明显正在发热,须得赶紧救治,又道:“罢了,我就叫你小舟吧。不知你知不知道这枚云纹金牌代表什么,若知道的话,想必应该明白,我是你……嗯,应该是你的亲戚。”
也不知小舟是晋王的第几代后人,无法确定关系,李禅秀只能先这么说。
小舟听了他的话,眼神却露出一丝茫然,接着又忐忑不安地摇了摇头。
他确实在父亲醉酒后,听对方吹牛说过他们是什么王爷的后代,但父亲醉酒时,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不仅母亲不信,爷爷奶奶也说父亲在胡说。
可现在,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却说他们是亲戚,他、他怎么敢认?万一太子弄错了怎么办。
小舟愈想愈惶恐,忙再次摇头。
旁边董远却“咦”一声,惊讶道:“亲戚?真的吗?不过你们的眼睛确实有点像。”
小舟闻言,又一僵,愈发茫然。
李禅秀含笑,道:“是吗?”
说着起身,对两人道:“既如此,你们就先与我回去吧。”
一听要跟他一起去军中,董远却再次警觉起来,趴在地上压着那些图纸不动。
李禅秀无奈,道:“董远,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朋友考虑吗?小舟颈上的伤应该不轻吧?他正在发热,需要救治,你没发觉吗?”
董远一僵,扭头仰起脖颈看向小舟。
李禅秀同样看向小舟,向他伸出手,温和道:“我看董远缠住眼睛的布条上有草药汁,他的眼睛应该受伤不久?或许还有得治,你不想让你朋友治眼吗?天下闻名的孙神医现在就在我们军中。”
这下不等小舟反应,董远立刻爬起,道:“去去去,我们去!”
但语气一顿,又道:“不过你得保证,真能让孙神医给小舟治伤。”
李禅秀含笑:“君无戏言。”
小舟迟疑一下,也终于握住李禅秀伸出的手。
一行人走出破庙时,小舟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迟疑想:真的像吗?
他真的跟北朝太子是亲戚?.
回到军中,李禅秀立刻让人去请孙神医,同时让人送些饭菜来。
两个少年一路逃亡,忍饥挨饿,两个馒头根本吃不饱。另外小舟颈上有伤,李禅秀特意交代给他送流食来。
孙神医很快拎着医药箱来,鉴于董远后来真成了独眼,他的伤自己估计治不了,于是请孙神医帮忙医治。
至于小舟,只是外伤的话,他治就行。
不过解开小舟颈部的布条,看见伤口的瞬间,他还是禁不住皱了皱眉。
对方颈部显然是被利刃划伤,再深一点,估计就可能会没命。但即便当时没伤及性命,现在天气炎热,加上伤口没得到很好的救治,已经出现化脓情况。
难怪会发热。
李禅秀蹙眉,忙让人将麻沸散拿来,又让人将用开水煮烫过的工具递来。
旁边董远正被孙神医解开布条检查眼睛,却时不时关注这边,期期艾艾道:“太、太子殿下,小舟他是为了救我,才被薄胤手下打伤的,你、您一定要救他啊。”
李禅秀无暇与他闲聊,只“嗯”一声,视线专注落在小舟的伤上。
孙神医倒是一把将董远的脑袋又掰回去,道:“小子,别乱动,眼睛不想要了?”
董远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声念叨:“不是说好了,让神医给小舟治吗?”
孙神医老神在在:“放心,殿下是我徒弟,医术好得很。”
这段时日跟李禅秀一起在军中,他已经见识过了,就是有些纳闷,自己教的针法,他怎么学得那么快呢?
董远一听李禅秀是神医的徒弟,这才放下心,接着又不免庆幸,这样的好事竟让他遇到了,莫非是时来运转,老天开始优待他和小舟了?
小舟用过麻沸散后,很快就睡去了,李禅秀仔细帮他处理伤口。
董远因伤的是眼睛,不能用麻沸散,孙神医决定直接给他动刀,但又怕他乱动,万一伤到眼球,反倒弄巧成拙,于是令两名士兵来把他绑起,又按住他的头。
董远信誓旦旦道:“神医,真的不懂,男子汉大丈夫,我根本不怕疼。先前眼睛被刀划伤,我都没觉得有多疼。”
然而等孙神医真的动刀落针,他刚开始还能忍,但忍着忍着,就忍不住,终于鬼哭狼嚎,惨叫声远在军营外都能听见,眼泪更是混着血哗啦啦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悲伤。
已经睡着的小舟忽然被惊醒,吃惊看向董远,眼神询问:有那么疼吗?
他怎么感觉不到?
李禅秀已经帮他重新敷药,用干净的白布条包扎好伤口,这时也转头看向董远,好笑摇头。
他先前还觉得这小子狼崽子一样,有点像失忆时的裴椹,自然,裴椹更寡言。
不过裴椹更能忍,被他缝合伤口时,一声不吭。但话又说回来,裴椹那时毕竟比现在的董远大很多。
他忽然想,不知裴椹十五六岁时,又是什么模样?
听说对方那时打马洛阳,结交李桢等京中子弟,正意气风发,名声冠绝洛阳。
可惜,他那时无缘得见。
李禅秀心中微微遗憾,晚上回帐后,忍不住将今日的事写进给裴椹的信中,又顺带提了一句那点遗憾。
他自不知道,裴椹收到信后,得知他带了两个少年到军中,酸得辗转反侧,差点一夜没睡好,最后天没亮就起身,点起灯给他写回信.
李禅秀没那么快收到回信,他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就召集军中的匠人研究小舟的那些图纸,想誊抄几份,送到洛阳。
但军中没有那么懂行的人,怕誊抄的过程出错。所以要么把图纸送到洛阳,让懂行的人誊抄,要么让李玹把懂行的人直接送过来,要么……
李禅秀负手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小舟。
关于小舟的身份,他也还没告诉李玹,打算问清楚后,再派人送信去洛阳。
隔壁军帐,董远和小舟状态都比昨天好了不少,尤其是小舟,用药后睡了一晚,烧已经退去不少。
得知李禅秀来,两人忙从各自榻上爬起,要给他行礼。
李禅秀忙抬手止住,道:“你们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接着他在小舟床边坐下,浅笑看向对方道:“今天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身份了吧?”
小舟还不能说话,迟疑想打手势,却又怕他看不懂。
李禅秀会意,忙让人拿来纸笔。
董远经历昨晚治伤后,倒是已经对李禅秀放下大半戒心,这时忙帮小舟道:“他叫木舟。”
“木舟?”李禅秀重复,心中暗忖:木子李,看来是晋王的后人改姓了木。
哪知小舟却摇了摇头,神情颇有几分无奈的样子,等士兵拿来纸笔后,他很快在纸上写:木舸。
李禅秀:“……”
“你叫木舸?”他挑眉问。
木舸点头,又无奈看旁边的董远一眼。
董远挠头:“呃,都一样嘛,我看那个字就念舟。”他当然认识,只不过是念错念习惯了。
李禅秀:“……”虽然董坚早年当海盗,但发家时,董远应该有十岁了吧?竟然不识字?
问过两人才知,原来董远这小子一到私塾就坐不住,是他自己不好学,只想出去舞刀弄棒。
李禅秀:……行吧,知道你为什么莽了。
接着又问木舸的身世,得知对方父亲年龄也不算大,如今才刚三十一,比李玹还小八-九岁。
李禅秀算了一下,推测对方应该是晋王最小的儿子。晋王出事时,他应该只有一两岁,还不记事。
据木舸说,自他有记忆起,他们一家就住在东南沿海的一个小县城,他祖父早年走南闯北,攒下不少积蓄,在县城中也是殷实人家。
但祖父祖母对他父亲太过宠溺,把他父亲养成了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总想出去闯荡的性子。但偏偏对方身手一般,在外吃了几次亏后,终于老实,回家安安分分跟父母妻子一起经营船坊了。
因为父亲年轻时总喜欢出去闯荡,不着家,与妻子团聚少,所以木舸至今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但董远算是他的兄弟。
董远的爷爷董坚早年犯事,被官府缉拿,丢下一家人逃亡。
董家的老弱妇孺无法养活自己,便到木家的船坊做工,也因此,木舸和董远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虽然他们当时一个是主家的孙少爷,一个只是长工家的孩子。但木舸的母亲和祖父母待人宽厚,加上董远从小就皮实能打,木舸的祖父也有心想培养他,让他以后帮衬自己孙子经营船坊。
只是没想到,后来流民起事,一些匪徒也趁势打劫,木家的船坊被洗劫一空,一家人顷刻一贫如洗。
再后来,董坚在外面带着起事的队伍回到家乡,接走一家老小,也顺带接走木家人照拂。
虽然身份、地位忽然对调,但董远性子大大咧咧,倒是跟木舸的关系一直如旧。
只是后来董坚败逃荆襄时,流民义军分裂,木舸也在动乱中跟父母、祖父母走散,最后跟董远一起被董坚带到荆襄。
说实话,董坚照拂木家,有几分看重木家造船技术的原因在,但更多是感激他们一家在自己逃亡后,接济了自己的妻儿老小。
只是董坚很快死于范恩之手,之后木舸跟董家人一起逃亡,亲眼见董家人被杀的杀,病死的病死,最后只剩董坚。
好不容易姚昌杀了范恩,接回董远,却只是把他当傀儡。后来他落到薄胤手中,更是连当傀儡都不如。
最后董远实在忍不下去,咬咬牙,心一狠,带着木舸从荆州一起逃了出来。
两人一路经历多少追杀、如何惊险,自不必说。原本到了汉水以北,他们以为就安全了,正打算去寻木舸的父母和祖父母,没料到会又撞到李禅秀手里。
李禅秀看完、听完两人的“话”,暗忖:木舸的祖父母,恐怕是晋王妃的家仆,当年是他们护着尚不知事的木舸父亲逃亡。
第 144 章
李禅秀之前听父亲讲晋王的事时, 得知晋王一家被害时,晋王妃的一对家仆侥幸逃脱,据说还带着晋王的一名后人。
至于那位后人具体是谁, 李玹还没查到, 就被老皇帝李懋察觉,不得不中止查探。
眼下听完木舸和董远的事,李禅秀几乎可以确定,那名侥幸被家仆救走的后人, 就是晋王最小的儿子。
而木舸就是晋王的孙子……
李禅秀思忖完, 又看向木舸, 浅笑道:“如此算来,你父亲应该是我堂叔, 我应该……称呼你一声堂弟。”
木舸怔住,张了张口,回过神, 忙又小心在纸上写下一句话,然后忐忑看向他。
李禅秀低头看完, 笑道:“应当不会弄错, 放心,我会将此事禀报父亲,父亲自会核查。”
说完他又看向木舸, 目光愈发温和, 道:“我还没有兄弟姊妹, 你就先叫我阿兄吧。”
亲兄弟姐妹没有,但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其实不少, 不过大多是李懋那一边的,有跟没有一样, 他自是不会认。
木舸小心翼翼看着他,眼中有几分孺慕和紧张。他也没有兄弟姐妹,虽然有董远,但跟兄长还是不一样。
他嘴唇嗫嚅片刻,轻轻动了动,用口型喊出一句“阿兄”。
李禅秀摸摸他的头,可能是自己也吃过漂泊流离的苦,所以有些怜惜这个小堂弟。
说起来,这两个少年一路颠沛流离,又从荆州逃出来,也不知经历多少危险。
昨天他帮木舸处理伤口时,就发现这小堂弟的伤若再拖下去,只怕情况不妙。
而梦中没有他和父亲统一北方,尤其梦中此时他才刚从西羌辗转回中原,被裴椹手下发现身份,而父亲的旧部也还在西南山林中躲藏,眼下他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当时还属于薄胤。
所以梦中董远和木舸逃到这里时,是不是最终没逃出去?甚至很可能,木舸当时因伤势恶化而病重,再加上薄胤的人追捕,最终没能活下来……
再想到这两人幼时一起成长的情谊,以及后来一起逃亡、颠沛流离的经历,李禅秀忽然有些明白董远后来为何一心一意想打薄胤。
原本以为他是莽撞,没有战略眼光。如今看来,很可能是为了报仇。
正这么想时,旁边董远已经忍不住跟木舸头贴头,小声嘀咕:“哇,没想到你竟然成了太子的弟弟,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可以跟着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了……”
李禅秀:“……”收回刚才那句话,这小子还是憨里憨气,莽里莽撞的。
木舸听了董远的话,一阵赧然,忙向他打手势:还没有确定,万一是弄错……
“肯定没错啦,他都让你喊‘阿兄’了。而且我瞧得分明,你跟太子的眼睛有点像呢,你爹的也像。”
李禅秀:……最后这句怎么有点像骂人?
他轻咳一声,打断两人,问董远:“董小郎君,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啊?”董远回过神,挠挠头想:这还真没想过。
之前他想跟木舸一起去找木叔和木爷爷他们,眼下木舸和北朝的太子相认,太子说会派人去寻找,而他和木舸也一下子不用再逃亡了……
董远想了想,道:“我能继续跟在小舟身旁吗?给他当个随从、护卫什么的。”
董远对身份转变接受很快,虽然之前当少主时,他一度是主,木舸是从。但再往前,木舸还是木家孙少爷时,却是木舸是主他是从,他适应一直良好。
但无论是主是从,都是外人眼中的身份,对他们来说,他们一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铁哥们。
木舸也期冀望向李禅秀,希望能留下董远。
李禅秀却沉吟,故作严肃问董远:“那你爷爷的那些部下呢?流民义军呢?你都不管了?还有……”
他原想说董家的仇,但想到这孩子才十五岁,还是不必提起那些悲惨过往,于是又及时打住。
但他不提,董远哪能想不到,目光瞬间黯淡,低头道:“能怎么办呢?人都说胳膊扭不过大腿,我、我又没什么本事……”
他能带着木舸一起逃出来,就已经很是不易了。
李禅秀见状,又循循善诱:“但你现在可以找个靠山,薄胤如何对你的,相信你已经清楚,你觉得流民军投靠他真的是一个好出路?那些忠于你爷爷的部下,他们都愿意吗?”
董远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跟自己说这些。
旁边木舸瞬间明白李禅秀的意思,急急向他打手势比划。
董远顿时恍然:“你想让我号召爷爷的部下反水,都来投靠你?”
李禅秀微笑:“良禽择木而栖。”什么反水不反水的,这叫弃暗投明。
董远呆了呆,却苦恼道:“虽然你救了我和小舟,但……不行,义军已经投降荆州,若再反叛,投靠北朝,这不是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吗?”
他虽然读书少,很多书上的道理都不懂,但他爷爷跟他说过,做人要讲信义。
木舸年龄同样不大,一时也茫然了,不知该帮哪边。
李禅秀含笑道:“这怎么能叫背信弃义呢?我问你,姚昌投降薄胤时,跟你商量了吗?征得你同意了吗?那些忠于你爷爷的部下都同意了吗?依我说,是姚昌把你们卖给了薄胤,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如果姚昌现在要反叛薄胤,那叫违背信义。但你们不是,你们本来就是被迫的,事先不知情。你们离开薄胤,只能说是弃暗投明。”
旁边木舸恍然大悟,顿觉太子阿兄说的有道理,不由转头,朝董远用力点了点头。
董远更被说得迷糊,茫然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一点:“可……姚昌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杀了范恩,帮我报了爷爷的仇,我怎么能恩将仇报?”
“这话是姚昌跟你说的吧?”李禅秀问。
见董远点了点头,又谆谆“教导”道:“这你就被骗了,姚昌杀范恩,只是为了夺权,其目的并不是为了帮你爷爷报仇。只是他想控制你,利用你是董坚孙子的身份,所以把那说成是恩情。
“当然,虽然他本意并不是要帮你报仇,但他杀范恩的举动,确实也算是帮你报了仇,非说是恩情,也没有错。但你不是也回报过他了?他把你卖给薄胤,换了荣华和富贵,你们恩情已消,你不欠他什么。
“但那些忠于你爷爷的部下们呢?还有那些流民军,他们一路追随你爷爷,从东南到两京,又从两京退到荆襄以南,现在被姚昌卖给薄胤,你问没问过,他们是否愿意?你已经拿自己报过姚昌的恩情了,可他们呢?”
董远被越说越呆怔,只觉得自己本就不聪明的脑子,已经快转不过来了。
他以前确实没想过这些,毕竟董坚死时,他才十三岁,跟着家人逃亡,吃尽苦头,后来又成了傀儡,再后来又被薄胤软禁。
他能带着木舸一起逃出来就已经是万幸了,哪想得到那么多?
但他又觉得这个北朝太子的话,好像很有道理,把他之前的认知都推翻了。
但逃亡以来养成的警惕心又提醒他,不能这么轻易相信别人,尤其他跟这个北朝太子才认识不到一天,尤其他……他还不太聪明。
董远对自己的脑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时陷入纠葛。
李禅秀见目的达到,也不再多说,只意味深长道:“情况都跟你分析了,不瞒你说,我确实需要你们流民军投靠,但跟你这么多,也是因为你是小舸的朋友。你可以好好想想我方才那些话,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他半诚恳半拉拢,倒是让董远这傻小子一阵感动,用力点头:“嗯,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想的。”
然后等李禅秀出去,他立刻痛苦抱头,哀嚎道:“快快,小舟,你快帮我想想,我脑子快炸掉了。”
木舸:“……”
刚走出帐门的李禅秀:“……”
刚走两步,他忽然想起还忘了一件事,于是又折回来。
木舸和董远见他回来,立刻也正襟危坐。尤其董远,苦皱着眉,一副自己真有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李禅秀忍笑略过他,问木舸能不能看懂那些造船的图纸。
木舸立刻点头,旁边董远也赶忙附和:“小舟从小就跟木爷爷一起到船坊学这些,而且他过目不忘,聪明着咧,这些他都懂,比木叔懂得还多。”
李禅秀闻言惊讶,看向木舸道:“是吗?”
木舸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摇头,在纸上写:没有过目不忘。
只是跟董远比,他记得比较快而已。但董远那脑袋,谁跟他比,记得都快。
李禅秀不知情,以为他谦虚,又问能不能帮忙誊抄那些图。
木舸连忙点头,甚至立刻下榻,要去帮忙。
李禅秀赶忙拦住他,失笑道:“不急,你先好好养伤养病,等养好了再说。”
安抚两人继续休养后,他再度转身,去忙旁的事。
……
董远没思考太久,估计最后还是请木舸帮忙分析参详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李禅秀,说愿意听李禅秀的。
接着问李禅秀:“您打算让我怎么做?”
李禅秀沉吟片刻,道:“不急,具体如何做,交给我和阎将军就行,需要你出面时,我会找你。”
“哦。”董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半个月后,薄胤再次兴兵攻打北军之际,荆州内部却忽然发生叛乱,之前已投降荆州的董坚旧部十余人,率八千余名流民旧军叛出荆州。
薄胤得知后大怒,急忙退军,并派心腹赶回平定叛乱。
但“叛军”并未夺城,而是一路闯关向西,到梁州地界,而后在梁州接应下,直入梁州。接着从梁州转道,抵达阎啸鸣的驻地,宣布效忠大周正统——李玹。
此举不仅把薄胤气到差点吐血,金陵的李桢听闻,也一阵不快——这群乱民竟然称北边的李玹才是正统,那他和梁帝算什么?跳梁小丑吗?
也怪薄胤,连已经投降的人都管不好。他直接令人拟旨,将薄胤申斥一通。
且不说薄胤收到圣旨后,如何愤懑,只这八千多人跑了,就足以令他心火难消。
要知道,那八千人中有一半是当年董坚当海盗时,就追随他到海上去的,都善水战不说,另外还有数百人是董坚从东南带来的造船匠人。之前他能造出晋王船,就是从那些匠人手中抢来了改良图纸。
倒不是说薄胤缺水师或造船的匠人,舍不得这些人,而是不能让这些人跑到北边去。
听闻这些人竟真的已经投靠北军,薄胤气得当场拔剑斫案,恨声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他们全部坑杀!”.
北军营中,阎啸鸣等人难掩喜色,纷纷向李禅秀敬酒,赞道:“此次多亏殿下,往后我军水师不愁矣。”
李禅秀含笑举杯,浅抿几口后,心思却不由飘远。
忙完招纳流民军的事,时间一眨眼,又过去月余。
这期间,裴椹给他写过不少信,先是幽幽问他:两个少年?身份确定了吗?真是堂弟?另一个呢?殿下很喜欢他们?
李禅秀从纸上都能闻见醋味,想起刚看到信时的那一幕,还有些好笑。
他忙给对方回信,再次说清木舸两人的身份,并一通安抚,说且不论血缘关系,两人都还是孩子,才十五岁,比自己还小五岁。
哪知裴椹立刻又来信,幽幽写:五岁?殿下比臣也只小五岁,昨夜臣挑灯夜读,偶然发现头上竟有一根白发,殿下可会觉得臣不年轻了?
李禅秀:“……”
他一阵无言,也不知对方为何看不到血缘等字眼,只看到这点。
而且裴椹才二十五,出征前那晚,他晃动喘息之际,抓住对方垂在他面颊的一缕汗湿的发,那时对方还一头乌发浓密,哪里有白发?
裴椹估计也知醋得有点过了,只隔一天,又用另一只金雕送信来说:昨晚陆骘约臣饮酒,不慎饮醉,写了些狂言,殿下勿怪。
接着又是一些思念之语。
李禅秀心中一片柔软,本就没怪,何况他也无比思念对方。
只是为防止裴椹再乱吃醋,他信中没敢再提木舸两人,只写了一些自己的事,说最近军中繁忙,自己经常处理公务到深夜,好像也生了一根白发。你有白发,可能是最近操劳太过,可以多把事情交给下面人去做,要好好休息。
本想着这次的信既安慰,又关心了对方,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没想到隔几日,裴椹又让金雕送信来,信中语气还颇有些急:殿下经常熬夜?你寒毒刚根除,身体本就不好,怎能如此操劳?切不可再这样下去,我让张虎给我回信,告诉我后续情况。若殿下不听劝,我只能上奏陛下,请他派人到军中督促殿下,好好休息,早睡早起。
隔一日,又送来一封信,语气温和许多:上次没看完信,就写了回信。后半封信已看完,谢殿下关心,我听殿下的,以后战事尽量交给陆骘。
李禅秀:“……”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对不起了,陆将军,您受累。
李禅秀想完这些,心中酸甜交杂,又忍不住好笑。
散了宴后,他带着轻微醉意回军帐。
翌日醒来,得知李玹竟真给他派了一个文吏。说是文吏,实则是来看着他的起居生活,防止他又熬夜不顾身体。
而且好巧不巧,来的人竟是裴椹的弟弟——裴棹。
李禅秀再次无言,暗忖:裴椹该不会施了什么妖法,竟真能说动阿爹。
裴棹初来乍到,战战兢兢,生怕太子以为自己是兄长派来抓奸……哦不,是盯梢的。
李禅秀反倒宽慰他几句,然后带他一起去见董坚的部下。
前不久,木舸的事已经被上报给李玹,并核实。加上这次招纳流民军,董远作为董坚的孙子,出力不小。尤其旧部们多是因为董远在这,才愿意投靠。
李玹昨日已经下旨,封木舸为晋王世子,董远为忠勇侯,以示恩泽。
当然,木舸已经改名李舸。将此事昭告天下,也是希望能引李舸的父母主动现身。
董坚的旧部没想到他们的少主能被封侯,他们也都被提拔重用,这比在薄胤那边受到的对待好得多。
见到李禅秀后,他们一时都有些激动,纷纷行礼感谢。
李禅秀将善水战的人都交给阎啸鸣,安排去训练水师。至于那些会造船的匠人,也都安排到水寨,等木料运来,就着手造船。
李舸这几日都与匠人们一起研究图纸,并未露面。
倒是董远,见旧部中的叔叔伯伯们如今又能领兵,心中羡慕,一直小尾巴似的跟在李禅秀身后。
等李禅秀终于忙完,转头问他有何事时,他才终于挠头上前,不好意思说:“太子殿下,我……臣也想当兵。”
李禅秀略一思忖,道:“你到赵律军中,先跟水师一起训练吧,你爷爷的那些旧部也在那。”
董远眼睛一亮:“那殿下,下次薄胤再来攻打时,我能上战场吗?”
李禅秀失笑:“你才十五岁,刀剑无眼,先好好训练,不必那么早就上战场冲锋。”
董远立刻挺起胸膛,道:“十五不小了,之前我族中的兄长,十五岁都成亲了。再者,我听说北地的裴椹十三岁时就已经上战场,岂不比我更小?”
李禅秀一愣,道:“你敬仰裴椹?”
“不,我觉得我以后比他还厉害。”董远继续挺胸。
李禅秀啼笑皆非,鼓励道:“嗯,有志气。”
不过董远自己倒先泄气,嘿嘿笑道:“其实是有一点敬仰他,另外我不够聪明,可能还是比不上他。”
但很快又说:“不过我跟小舟加起来,再过十年的话,说不定能跟他比一比。”
这样应该就有勇也有谋了。
李禅秀忍笑:“你加小舟,那他也加别人怎么办?”
董远愣住:“他加谁?”
李禅秀笑而不语,道:“你先去水师训练吧,若训练得好,等你过了十六岁,就让你上战场。”
……
又过两月,从西南山中运来的木料终于陆续抵达,北军也开始如火如荼地造船。
李禅秀期间回过两次洛阳,但因要监造造船,每次都很快又返回水寨。
直到深冬,细雪微飘,年关将至时,李玹不知第几次下旨催李禅秀回京。
而李禅秀在得知北边暂时安稳,裴椹也已经率军回京时,终于带着李舸、董远等人,同样踏上回京的路。
官道漫长,思念万千。
快到点洛阳时,李禅秀便不时从马车探出身,向前方张望。
董远在车后好奇跟李舸咬耳朵:“殿下好像迫不及待要见谁。”
李舸轻轻瞪他一眼,让他到了京城后要谨言慎行,别再跟以前一样乱说话。
城门处,李玹知道李禅秀回来,特意到城外接他。
李禅秀远远看见父亲身影,便忍不住露出笑意,马车刚停稳,就忍不住跳下车,一步并作两步上前,高兴道:“阿爹!”
因李玹是微服前来,他便没喊圣上或父皇。
李玹站在细雪中,数着佛珠的手微顿,很快抬起掸去他肩上几片雪花,而后凝视他愈发成熟但依旧秀丽的面容,叹道:“瘦了,也沉稳了。”
李禅秀眼睛微湿,道:“阿爹也有些瘦了,是不是最近又经常熬夜批折子?您还让裴棹去盯着我,我看下次应该我叫人也盯着阿爹……”
父子俩一番寒暄,而后李禅秀又忙向李玹介绍李舸和董远。
两个少年好奇看李玹一眼,但摄于对方的气势,都没敢多看,很快恭敬行礼。
李玹淡笑让他们起身,先仔细看了一阵李舸,点头道:“长得像你爷爷,但更像你祖母。”
对董远,他同样问了几句,并感慨:“若你祖父当初没出意外,我们兴许早与你祖父结盟,说不定能早日认识,也早日认出李舸。”
李禅秀在旁静静听父亲说话,目光却忍不住望向城里。
然而可过了许久,也没人再出来迎接。
终于,在李玹带他们一起回宫时,他忍不住凑近到李玹身边,小声问:“阿爹,不是说裴椹也回洛阳了吗?怎么没看见他?”
明明他之前特意给裴椹写信,说过自己今日能到。
第 145 章
李玹闻言脚步一顿, 偏过头,眼神意味不明地觑他。
李禅秀被看得莫名心虚,轻咳一声, 小声找补:“我也分外思念阿爹, 只是……只不过……也关心北边的战事……”
眼看李玹的神情愈发似笑非笑,他终于编不下去,趁身后两个小的好奇东张西望之际,忙扯扯父亲衣袖, 小声央问:“阿爹, 裴椹是不是还没到洛阳?”
不然怎么会不来接他?
李玹无奈, 叹气道:“刚说你成熟沉稳了,这一看, 还是之前样子。”一团孩子气。
顿了顿,他又解释:“前日金陵向淮河一带增兵,连下数城, 杨元羿紧急发信来求援。昨日半晚,裴椹已率军赶往了。”
“什么?”李禅秀闻言怔住。
虽然明白军事要紧, 可乍一听闻, 期待落空,还是免不了失落。
因为期待见面,这一路, 他看着雪景都如晴日繁花, 直到此刻, 才顷刻感受到天气的阴沉与寒凉。
李玹见他难掩落寞,又道:“原本想留裴椹过完年再去, 但情况危急,实在拖不得。”
说到这, 他拿出一封裴椹留的信,交给李禅秀。
李禅秀怔愣一下,伸手接过。
李玹顺道抬手轻抚了抚他头顶,温声道:“阿爹知道你想见他,等年后战事不吃紧时,就调他回来可好?或者等过完年,也可调你去东边。”
竟有几分哄小孩的语气。
李禅秀有些赧然,尤其身后李舸两人看完周围景致,这会儿又转回注意力,继续好奇望向他们。
他忙飞快收起信,掩饰道:“知道了阿爹,我们快回宫吧。”
说完竟也不上马车,一个人踏着细雪,故作轻快地往皇宫方向走。
李玹摇头,令身旁侍从追上前,给他送上挡风雪的斗篷.
新年是在皇宫和李玹一起过的。
这是他离开圈禁他和父亲的那座北院后,过的头一个像样的年。
虽然不是刚离开那里,重获自由。但第一年流放西北,过年期间,他刚好在赶往梁州,去与父亲会和的途中。
第二年,又赶上攻打朱友君。不止他,父亲、裴椹、陆骘他们,也都在军中征战,没人过过一个安稳年。
至于圈禁的那十八年,因为只有他和李玹两人,过年和平日没什么不同。顶多父亲会免了他的学习,让他好好玩一天,又亲自烤些栗子给他吃。
梦中在西南那些年,他倒是与军中将士一起庆祝过新年,比在太子府北院时热闹许多,但都不及这一次的热闹。
李玹在新年前一日,就封笔不再批折子。宫中也早就张灯结彩,被装点得十分喜庆。
除了宫人,还有一些大臣家眷也被特许进宫,共度除夕。加上多了李舸、董远两个少年,原本一向安静的皇宫,也多了些鲜活气。
李禅秀第一次体会到当兄长的感觉,给李舸两人都发了压岁的银子。
夜晚宫中烟火繁盛,映着雪景,分外美丽。
李禅秀望着眼前星星点点的烟火,望着这些过去只能在太子府北院听见声音,却无缘得见的火树银花,不禁想起史书中描绘的盛世,继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裴椹。
盛世要将士们浴血奋战去打下和守卫,如今正在军中的裴椹,是否能看到这样的烟火?
前几日前线传来捷报,说裴椹率军抵达后,已经稳住形势,正上书请奏,要继续向南攻打,彻底拿下淮河。
“守江必守淮”,对金陵来说,淮河必然寸步不能让。并州军虽操练半年,但在水战方面,仍劣于金陵。
加上新造的战船仍不够,李玹深思后,批示:再等等。
李禅秀却清楚,这个“等等”,不会等太久。
而按李玹的计划,一旦开始攻打南边,必然会让裴椹继续负责从东线进攻。
李禅秀其实不太希望裴椹负责东线,这会让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东线进攻,必然是拿下淮河后,再渡江攻打金陵。这难免让他想起梦境中,裴椹就是战死在长江边。
虽然梦里的裴椹是守长江,抵抗从北边来的胡人。而现实中,裴椹将会是从北边攻过去的那方。
而且时间也不一样,梦中是许多年后的事,距今尚远。况且形势也早已不一样。
但想到梦境中那种真实刻骨的体验,加上又是同样地方,怎能不担忧心乱?
许是白天时想太多,晚上又饮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缘故,看完烟火,回去就寝时,李禅秀拿出裴椹请李玹转交给他的书信细细重读,最后不小心握着信纸睡着,又梦见收到裴椹死讯的那一刻。
“裴椹……”他攥紧手中信纸,仿佛被梦境中的悲伤感染,无意识地呢喃,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中。
李玹因见李禅秀在席间饮了酒,离开时步伐似有些不稳,不放心过来看看,却刚进内室,就听见这声呢喃。
他脚步微顿,接着快走几步,来到床前。
李禅秀身上的衾被只盖到胸口,手中还攥着信纸,正闭眼紧皱着眉,面容有些许苍白,眼角还带着泪痕,仿佛沉浸在难过中。
李玹轻轻从他手中抽出信纸,只扫一眼,便知是裴椹写的。再想到刚才李禅秀呢喃的那句“裴椹”,不由轻叹一声,抬手将他放在外面的胳膊拿到被子底下,又轻轻往上拉一下被角,掖好.
翌日,李禅秀起得有些晚,但刚起床,就有内侍来报,说李玹让他去太极殿一趟。
李禅秀心中觉得奇怪,李玹让人来叫他很正常,毕竟初一一早要一起用饭。但太极殿是处理政事的地方,难道初一就开始处理政事?
简单洗漱后,他穿好外衣,带着满腹疑问前往。
然而到了太极殿东堂,却不见李玹身影,只有一名内侍守着,见他来了,忙恭敬说“圣上刚才有事暂离,一会儿就回,让殿下到了后,先帮忙看会儿折子”。
李禅秀:“……”难道阿爹一大早把他喊来,就是为了让他干活?
带着更多疑问走到桌案前,坐下刚看两三个折子,就看到一本参奏裴椹的。
“!”
李禅秀瞬间提起十二分精神,一字字仔细阅读。
参奏的人是淮水一带的一名守官,说裴椹驻扎在淮水后,金陵方面多次派使者到军中,不知与裴椹谈了什么,如今裴椹大军原地驻扎不动,迟迟不向南进攻,他怀疑裴椹可能是被南边收买了。
李禅秀:“……”他怀疑是这人被南边收买了,在配合金陵使离间计。
正这么想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李玹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进来。
见李禅秀正在看奏折,他走到炭盆旁烤手,浑不在意问:“看多少了?”
李禅秀:“……呃,没看多少。”
顿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折子问:“阿爹,这本你看了吗?”
李玹只抬眼瞥一下,就点头道:“看过了,折中所言属实,裴椹确实不像话。”
李禅秀原以为父亲会说“这是胡言乱语”,没想到对方会认同,一时愣了一下。
很快回神,他忙替裴椹辩解:“阿爹,两军对峙,互派使者是常有的事,不能说明什么。况且裴椹不继续向南进攻,是您下的旨意啊,说不定这是金陵使的离间计。”
李玹抬眼瞥他:“我才说一句,你就这么多句等着我呢?”
李禅秀:“……呃。”
但李玹很快又道:“你所言不错,但你可知,就在除夕前两天,李桢秘密离开金陵,在淮水上亲自见了裴椹。”
李禅秀再次愣住,回神后急忙辩解:“阿爹,这定是金陵那边的阴谋,挑拨之计,您不能轻信……”
“但裴椹和李桢毕竟有旧,我听闻李桢还救过他的命。”李玹皱眉思索。
“……那他肯定只是旧情难却,才去见一面,但我想也仅限于此。”李禅秀急急解释,“裴椹这个人对是非、公私都分得很清楚,既然已经投靠我们,肯定不会——”
李玹忽然淡下神色,语气也多了分严肃:“这只是你被情感影响,作出的判断罢了。依朕看,应该立刻派监军前往,时刻盯着裴椹,看他究竟有无二心……”
“阿爹,这事明显有蹊跷,何况裴椹立下如此多功劳,您怎么能轻易就怀疑他,还要派人去……”李禅秀没听完,就急着又要辩解,只是说到一半,忽然就僵住,接着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狐疑地看李玹一会儿,忽然小猫似的凑上前,抓住重点:“阿爹,您要派监军前往?”
李玹翻了下手背,继续烤火,老神在在道:“是啊,裴椹身居要职,手握重兵,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出意外,必须派人去看着他。”
“那您打算派谁去啊?”李禅秀几乎立刻问,眼睛眨巴,满是期待。
李玹看他一眼,板脸道:“这嘛,朕还在考虑……”
李禅秀立刻殷勤给他捶肩倒水,问:“阿爹,那您看我合适吗?”
李玹点评:“谄媚。”
李禅秀:“……”
倒是李玹先没忍住,摇头失笑,不再逗他。
“行了,拿去吧。”他忽然从袖中拿出昨晚就写好的圣旨,递给李禅秀,“明日出发,快的话,元宵节前就能见到裴椹。”
说完见李禅秀先是怔愣,又瞬间惊喜,他又道:“这下高兴了?别再半夜哭鼻子了,出息!”
李禅秀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不由赧然,闷声反驳:“谁哭鼻子了?”
原来父亲昨晚去他房中了?
李玹看他一眼,暗暗摇头,接着又道:“放心,金陵的打算,我和裴椹都知道,这不过是演给金陵探子看的一场戏罢了。”
李禅秀:“……”所以干嘛也演我?
把他吓一跳。
李玹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你是关心则乱,这次给你个提醒,遇事要冷静。”
实际当然是逗一下儿子。
李禅秀心中门儿清,展开圣旨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合上,高兴给李玹端上一杯茶,道:“阿爹,谢谢你。”
“行了,先跟阿爹一起用早膳,然后赶紧去收拾行李。”李玹板起脸道.
十多天后,一支千余人的队伍风雨兼程,护送一辆马车抵达并州军驻扎地。
军帐中,得知洛阳派的监军到了,据说派头还不小,杨元羿心中“咯噔”一下,转头对裴椹道:“糟糕,圣上怎么忽然也来这套?派个监军来指手画脚,咱们还得像个祖宗一样供着对方……”
话没说完,就被裴椹皱眉打断:“慎言。”
随即拿起盔帽戴上,淡声道:“随我一起出去迎接。”
杨元羿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也是,如今的圣上可不是以前那位,派的人想来不会难缠。
裴椹一路眉心紧锁,大步往军营外走。
实际上,他心中也有些担忧。和李桢见面,确实是他事先禀报过李玹后,故意麻痹金陵方面演的戏。
但监军实在没必要派来,尤其万一像杨元羿说的那样,对方是个不懂军务,还事事都要插手的人,他一定……
还未想完,裴椹脚步忽然顿住,怔怔看向军营外的那道熟悉身影。
杨元羿紧跟在他身后,因他忽然停住,险些一鼻子撞上去,正想问“怎么了”时,一抬头,先看到军营外的人,也愣住,随后识趣地往后退了退,给两人让出空间。
李禅秀一路想象过很多次他和裴椹久别重逢时的情景,有欣喜,有迫不及待的相拥……
但此刻,他身着云龙锦袍,负手而立,一切情绪都被压在心底,眼睛只看向对方,唇角噙笑道:“裴将军,不欢迎?”
第 146 章
水寨营外, 雨雪霏霏。
李禅秀肃身站在斜风细雪中,乌发微湿,唇色薄红, 被雨丝沾湿的皮肤像浸透水的薄瓷, 清隽动人。
隔着一道辕门,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裴椹面前的风雪中,眉目带着浅笑,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不真实。
裴椹怔住, 沉寂的心脏忽然发紧, 跳得轻而急促。
轻吸一口寒气, 他终于回神,忽然快步上前, 在旁边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解下披风,紧紧将身上已经被雨丝沾湿的李禅秀拢住。
借披风落下一瞬, 恰好笼罩住身影之际,他微低下头, 一半脸也藏在披风下, 额头几乎与李禅秀相抵,乌黑眼睛望进对方眼底,暗哑低声问:“殿下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打伞。”
下一刻, 披风从李禅秀头顶滑过, 落在他肩上。裴椹也恭敬后退一步, 神色平常地帮他系好披风的带子。
李禅秀望向他,清润眼睛眨了眨, 同样压低声道:“忘了。”
因为下车太急了。
话刚落,没来得及给他打伞随从这才撑着伞赶到, 诚惶诚恐地请罪。
李禅秀刚要说“无事”,裴椹先一把接过伞,撑在他头顶,对那随从说:“无事,你先退下吧。”
然后将伞柄往李禅秀的方向又偏许多,温声含笑:“臣为殿下撑伞。”
李禅秀站在他身旁,浅笑望进他眼中,忽然,温凉如玉的手指握住他沾着雨水的手背,道:“裴将军也淋湿了,不必只顾着孤。”
说着握紧他的手,将伞往他那边又倾一些,恰好停在两人中间位置。
裴椹目光落在他白皙素净的指尖,眸色微不可察深了一瞬,很快移回,不动声色道:“臣先送殿下进营。”
李禅秀沉吟点头,两人一路并行。
杨元羿在他们经过身旁时,忙恭敬行礼,然后和李禅秀的随行部从一起跟在后方。
裴椹走了几步,余光忽然瞥一眼后方,见众人离得不近,又将伞微微向后挡一些,偏头靠近李禅秀,压低声音问:“殿下还没告诉臣,怎么会忽然前来。”
尤其最近多雨雪天气,道路难行,算算时间,对方恐怕得是初一初二就出发,才能在这个时间赶到。
大年初二就赶来……尽管心中思念万千,可也从未奢想过,对方忽然出现,更没想到李玹会舍得让他在刚过完年就来。
裴椹面上不动声色,握着伞柄的掌心却微热。从辕门到营帐短短的一段距离,以往走过无数遍,从不觉得遥远,今天却觉得格外漫长。
想快点到军帐,想快点只有两个人独处。
李禅秀偏头看他一眼,却含笑道:“孤自然是领了旨意来监军的,裴将军莫不是忘了自己是来迎接谁?”
裴椹一怔,这才骤然想起,他确实是出来迎新来的监军……所以殿下就是新来的监军?
他转头又望向李禅秀素净的面庞,声音暗哑问:“不知监军大人今日有何安排?若没有的话,不如先到军帐一叙,由我亲自为大人讲一下军中情况……”
“不急。”李禅秀抬手打断,含笑道,“本监军要突袭检查,先看一下军中粮草和防务情况,如此才能探明实情,才能不辜负圣上派我来此的用意。”
说着他还往洛阳方向拱了拱手,仿佛此行真的只是公干。
裴椹见他唇角噙着丝笑,像只顽皮的猫,不觉也勾起唇,道:“好。”
说是要突袭检查,但因为淋了雨雪,两人还是先到军帐中,各自换了身干衣。
裴椹事先知道监军要来,但当时不知来的会是李禅秀,所以随口吩咐杨元羿,让给对方安排好军帐。
现在发现来的是李禅秀,心中多少有些后悔,他应该亲自安排对方军帐才……不,应该借口其他军帐条件太简陋,不能委屈殿下,直接安排对方住自己军帐才对。
但现在想,显然已经晚了。
裴椹遗憾撑着伞,陪李禅秀先检查军中粮草是否充足、保存是否得当。
中途雨雪渐小,慢慢竟至停止。裴椹却像未觉,一直撑着伞,与李禅秀说话时,不时借伞沿遮挡,靠得极近。
看完粮草,又看军中防务,中间用了一次饭,接着又去看士兵操练情况……
等这些都看完,裴椹问:“监军大人,如何?”
李禅秀沉吟点头:“不错,裴将军治军有方,没辜负圣上的嘱托。”
裴椹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像只骄矜的猫,不觉浅笑。
抬头看一眼天色,见已经快黑,他又不动声色道:“大人可乏了?要不要先到帐中休息,我同时为大人详细说一下军中情况?”
李禅秀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来之前,听闻裴将军对监军甚是不喜,尤其是那种随意插手军务的监军,这样会不会不太适合?”
“怎会?”裴椹几乎立刻接话,顿了一下,却又缓和道,“殿下也说了,臣是不喜欢不懂军务,还随意插手之人。殿下常年领兵,颇晓军事,自然是……不同的,臣也期盼殿下能拨冗一叙,不吝指点一二。”
李禅秀差点没憋住笑,强忍着正色道:“那好吧,就到将军帐中一叙。”
裴椹竟微不可察松一口气,随后浅笑,忙做一个“请”的手势。
到了军帐中,裴椹立刻挥退其他人,掖好帐门后,转身没说正事,却温声道:“今日元宵,军中将领可轮番休息半日,臣正好下半日休息,听闻附近城中晚间会有灯会,不知可否邀请殿下一同前往……”
“不急,裴将军先坐。”李禅秀却打断他,一副要说正事的模样。
裴椹心中有些奇怪,抬步走过去。
李禅秀反客为主,给他斟了杯茶,等他坐定后,终于开口:“裴将军,孤在来之前听闻,你前段时间在淮水上私见金陵的李桢,可有此事?”
裴椹微挑眉,心知此事原委,圣上早已知道,没道理殿下不知。
那就是殿下还在故意逗他。
于是也假装凝眉,严肃道:“确有此事,不知殿下从何……”
话未说完,李禅秀忽然起身绕过桌案。
裴椹望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俯身,清润的眼眸看向自己,轻声问:“那你被他说动了吗?想去金陵吗?”
方才那句确实是故意又逗裴椹,但这一句,却是心底真的隐忧不安过。
并非担忧裴椹真会去金陵,这一点他有自信确定,绝不会发生。但他……确实担心过裴椹与李桢的交情,担心他被旧日友情羁绊,心中煎熬。
毕竟他也听闻过,李桢对裴椹有救命的恩情。
当年老燕王和长子、长孙战死北地,裴椹亲率两百铁骑,冲进胡人大营,在三万人中来回冲杀,回程又遇胡人截杀,战至筋疲力竭时,是李桢不顾老皇帝不可出兵的命令,亲自带兵赶去,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
所以梦中李禅秀从未敢开口拉拢过裴椹,除了立场不同、自己势力太弱,也因清楚裴椹和当时的新帝李桢之间交情非比寻常。
裴椹看到他目光中的犹豫、迟疑和不忍,似是明白他心中想什么,不由抬手覆在他光滑侧脸,轻叹:“殿下误解了,李桢当年救我,其实是与李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前段时间圣上告知我,说已经查明祖父他们当年战死的真相,是李懋忌惮祖父兵力愈盛,又因祖父一再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上书,怀疑他已经投靠圣上,于是狠下杀心。
“他们原想趁祖父死后,立刻派人接手并州,没想到我又将并州军撑起来了。但没想到胡人来势汹汹,又担心幽州的情况重演,正好我当时打退部分胡人,他们松一口气后,既想让我守住并州,又怕镇不住我,于是才用了那个办法,表面施恩于我。”
顿了顿,他又皱眉补充一句:“李桢当时是特意等我快战死之际,才出手援助。”
即便如此,他也认了这个救命恩情,后来有机会便还了回去,同样救过李桢一命。
说完这些,他抬起眼眸,再度看向李禅秀,哑声道:“殿下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与他之间并不欠什么恩情。”
李禅秀确实放心了,但指尖又在他肩头的衣料上轻轻划圈,蛊惑问:“不欠恩情,那你和他之间的交情?我听说你们年少时就结交,情谊非比寻常……”
裴椹捉住他作乱的手,声音更哑几分,看着他问:“殿下是在吃醋吗?”
李禅秀微僵,立刻否认:“怎么可能?”
裴椹闷声轻笑,继而握着他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指尖,道:“我其实很欢喜,殿下终于也为我吃一次醋了。”
接着哄道:“殿下放心,我跟他的交情,还没有跟元羿的深。况且我早几年就已经看出他不值得结交,这些年友情早就淡了。”
李禅秀坚决不承认是吃醋,但听他这么说,又确实有几分高兴。
仔细想想,可能是羡慕他们年少就相交。若自己没与父亲一起被圈禁,裴椹在洛阳时,他也正年少,或许也能与对方成为好友。
这般一想,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殿下笑什么?”裴椹问。
李禅秀摇头,淡笑:“没什么?”
说着凝视裴椹清俊的眉眼,稍许,忽然轻撩衣摆,跨坐到对方腿上。
裴椹心中微讶,殿下面皮薄,即便早已经与他心意相通,但在一起后,也从未如此主动过。
还未惊讶完,李禅秀便已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表现很好,孤决定奖励你。”
这种时候称“孤”,有种说不出的别样意味,裴椹心跳忽地变快,下意识伸手欲扶住他,下一刻却被打退。
“不许动。”李禅秀说,接着用衣带蒙住他的眼睛。
裴椹感受眼皮上的微凉布料,喉间不自觉滚了滚。
军帐内一阵衣料摩擦声,少倾,一阵淡淡梅香飘出。
裴椹呼吸微重,哑声问:“这是什么?”
“……你上次想请孙神医配的药。”李禅秀低声道,热气轻拂,声音很轻,又有几分涩意。
他第一次这么做,实在艰难和羞耻,动作慢吞吞,甚至几次想停下。
很胀。
第 147 章
晚间外面又起了风雨, 将细微声响淹没。
裴椹的营帐中特意烧着炭盆,暖意融融。他下颌紧绷,汗水不时从额际滚落, 沾湿蒙住眼睛的衣带。
许是李禅秀系的不够紧, 又或是布料被汗水打湿,有些微透明。透过布料,视线朦胧看到李禅秀模糊的身影。
他实在太过温吞,又“娇气”, 似乎不愿吃苦。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 对裴椹来说更是。
裴椹呼吸愈重, 舌尖紧紧抵着齿缝,放在座椅两侧的手臂紧绷到线条鼓起。这实在是太难熬了, 尤其李禅秀还不让他动,与其说是奖励,倒不如说是惩罚。
偏偏这时, 李禅秀又不想吃“苦”,秀丽的眉紧蹙, 双手扶在他肩上, 停着微微喘气。这简直要命,裴椹只觉太阳穴鼓胀,血管一跳一跳, 就快要冲破理智。
终于, 在李禅秀彻底没了力气, 含糊说“就这样”时,他忽然心下一狠, 双手握住对方的腰,往下一按。
“——!”李禅秀蓦地睁大眼, 一瞬间失声,呼吸都好似断了一瞬。
裴椹眼睛上的衣带忽然被扯落,眸底泛红。李禅秀来不及惊呼,一切声音都被吞噬。
外面忽然风声大作,雨越下越急。
细密的雨点打在军帐油布上,沙沙声淹没了一切。
另一顶军帐内,杨元羿拉着李禅秀的随行护卫虞兴凡喝酒套话。
“来来来,虞大哥,你年长,我再敬你一杯。”杨元羿举起酒杯道。
虞兴凡蹙眉,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势,道:“还是不了,喝酒误事。”
顿了顿,又道:“殿下去了裴将军的军帐这么久,应该快聊完了,我先去外面候着,或许等会儿殿下会叫我。”
说着就要起身。
“哎,等等!”杨元羿急忙拉住他,笑道,“虞大哥,军务繁杂,裴将军要说的事也比较多,一时半会儿恐怕说不完,兴许要和殿下秉烛夜谈,你就别去打扰了。”
接着又套话:“对了虞大哥,殿下这次怎会忽然以监军的身份前来,是殿下主动请命,还是……圣上对我们裴将军……呃,嗯?”
言外之意就是,是殿下想来见裴将军,还是圣上对裴将军有所不满,才派他来。
有些话不能说太明白,意思到了就行。
虞兴凡听了皱眉,道:“我也不清楚此事,只知是圣上忽然决定。”
说完又不放心道:“我还是去军帐外候着,万一殿下有事叫我……”
说着再次起身,径直往外走去,这次连杨元羿拦都没用。
杨元羿“哎”了几声,见实在拦不住,只好将人硬拉回营帐,苦口婆心道:“虞大哥,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你现在去,肯定会打扰殿下。”
虞兴凡不解:“我只在外面候着,不会打扰他们谈话。”
杨元羿:“……”
“唉,你一直跟在殿下身边,怎么还看不明白呢。”杨元羿实在替这位已经四十岁耿直汉子着急,不由提醒得更明显点。
“殿下跟裴将军的关系非同一般,之前在西北,殿下救过裴将军,后来从青州回洛阳的途中,殿下遇刺,裴将军也贴身亲自照顾殿下,情谊非比寻常。现在他们分别这么久,终于见面,今晚除了公事,肯定还有很多私事要聊,甚至可能吃住都会在一起,就不出来了,这么说……你懂吗?”
杨元羿拼命暗示,反正据他观察推测,圣上应该都已经默许这两人的事了,他暗示一下应当没问题吧?
虞兴凡听完愣了愣,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殿下和裴将军有过命的交情,非是寻常友人,而是堪比伯牙子期、廉颇蔺相,乃刎颈之交。此一见面,必会叙一叙旧情,秉烛长谈、抵足而眠?”
杨元羿:“……”
“你、你说的也对吧。”他语气斟酌,神情复杂。
……
深夜,雨势渐小,可落在军帐上,依旧沙沙,又绵绵,如蚕食桑叶,催人入睡。
军帐内却一片暖意融融,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从衾被下伸出,五指紧紧抓着床沿,手背泛着薄汗的水光,黛青色的血管在薄红皮肤下隐现。
李禅秀如同在水里浸透过一般,湿发贴着面颊,另一只手的食指关节咬在口中,紧闭着眉眼,溢出的声音夹杂痛苦和欢愉。
“够、够了。”他声音沙哑艰难,带着喘丨息。
裴椹低头吻了吻他前额,被子下的手却牢牢箍紧他的腰,没有丝毫减缓,哄道:“乖了,马上。”
这是骗他的假话,李禅秀已经不知第几次被骗了。意识浮浮沉沉,濒临灭顶之际,他竟忽然有功夫想,还不如之前答应对方一起去看灯会。
现在灯会没看成,自己脑海中的烟火倒是不知炸过多少回。
意识陷入黑甜梦境时,李禅秀已累得不知是在哪。
再次恢复意识,是听见外面有压低的说话声。
此时雨水已停,天色大亮。
他躺在暖和的被中,闭着眼睛下意识往旁边伸手,却摸了个空。
同时听见零星的压低说话声,“裴椹”“江水”“死”……
李禅秀骤然惊醒,加上听到这些字眼,一时竟忘了身在哪。
怔愣一瞬,他忽然起身,胡乱拿起一件衣服披上,连鞋都没穿,就疾步往外走。
“什么江水?什么死?裴椹呢?”他一把掀开门帘,急声问。
隔着一道门帘的外间,正压低声谈话的裴椹、杨元羿骤然抬头看过来。
李禅秀此刻只着一件素白里衣,却披着一件裴椹的深色外袍,身影似摇摇欲坠,面容也秀丽苍白,竟有种孤伶脆弱感。
更要紧的是,他攥着衣领的手指隐约露出些许痕迹,被深色衣料衬得尤为白皙的脖颈也是……
裴椹面色骤变,忽然快步上前,挡住杨元羿的视线。
杨元羿呆怔,等回过神,顿时冷汗“刷”地下来,手脚一阵冰凉。
救命!这是他能知道的事吗?那可是太子殿下!
他倒是没看见什么,但殿下披着裴椹的衣服出来,这还不明显?
虽然久别重逢,猜也能猜到,但这跟真撞见还是不一样啊。
就在杨元羿冷汗直冒,犹豫到底是跪下请罪,还是假装不知告退时,裴椹迅速将旁边一件大氅拿过来披在李禅秀身上,将他从头到脚遮掩住。见他没穿鞋,又亲自拿一双鞋来给他穿上。
李禅秀全程怔怔看着他,目光紧紧望着他鲜活的面容。
直到裴椹做完这些,转身对同样愣住的杨元羿说“你先出去”时,他才终于回神,忽然道:“等等!”
杨元羿上一刻如蒙大赦,下一刻顿时又僵住,不敢看李禅秀地低下头,恭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禅秀披着大氅,缓步走到他面前,蹙眉问:“你刚才说什么‘裴椹’‘江水’‘死’?”
杨元羿怔愣,很快又低头,恭敬解释:“启禀殿下,臣私下偶尔称呼裴将军‘裴椹’‘俭之’,方才是跟他说,我们安插在长江那边的探子回报,因连日下雨,江水上涨,加上昨夜大风,南军在江边翻了数艘船,死伤不少,包括李桢也在其中一艘船上,现在可能下落不明……”
李禅秀听着听着,终于松一口气,扶着旁边座椅坐下。方才一时着急,竟然忘了他们此刻根本没打到长江,裴椹也根本不可能战死江边。
可那种余悸仍残留心头,让他面色仍有些苍白。
裴椹看他脸色不好,很快挥手,再次让杨元羿出去。
然后他半蹲在李禅秀面前,握住对方微凉的手捂了捂,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温声安抚:“殿下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这样急匆匆就出来,还……”脸色这般苍白?
李禅秀迟疑了一下,竟点点头。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对方,让对方以后征战时切记要小心。
“我梦见你在江的南岸抵抗胡人,最终……战死,身体……”他顿了顿,心中好似又被那场梦的情境影响,眼底不受控制浮现雾水,眨了眨敛去雾气后,才轻声继续,“身体……沉入了江里。”
最后一句甚至带了一丝颤音,目光惶惶,仿佛真的目睹了那一幕。
裴椹愣了一下,回过神后,忙将他拥入怀中,轻抚后背安慰:“别怕,梦都是假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在殿下面前?况且胡人被挡在北边,怎么都不会出现我们在江边抵抗胡人的情形。”
李禅秀摇了摇头,不是的,梦中真发生过这样的事,甚至……他现在觉得那根本不是梦。
他忍不住将脸埋在裴椹肩头,借对方肩上的衣服擦去泪水。
并非他想哭,而是想到那件事,心情便无法自控地难过,尤其此刻是在裴椹面前,仿佛真的经历过梦中那些事。
他努力平复情绪,才终于抬起头,声音闷闷:“无论如何,你日后打仗一定要小心,尤其是在江边时。”
“好。”裴椹好笑地答应,觉得他甚至可爱,竟把一个梦当真。
但这何尝又不是在意他?这般一想,心中顿时又一片暖意。
“对了。”回过神后,他忽然松开李禅秀,道,“殿下等我一下。”
说着便起身,到旁边翻找什么。
李禅秀狐疑看向他,没一会儿,见他拿出两只小灯,一个是玉蝉形状,一个是猫的形状。
他将玉蝉的那只递给李禅秀,道:“昨天没能陪殿下一起去灯会,所以今早起来,给殿下做了一个灯。”
这灯也算是少见了,毕竟灯会上鱼灯、龙灯、兔灯都好买,蝉灯还真不好买到。
李禅秀捏着灯的手柄,愣了愣,抬头问:“为何是蝉的形状?”
裴椹沉吟:“我听圣上喊过你蝉奴儿,想来是你的小名。”
顿了一下,又拿自己的猫灯去碰一下蝉灯。
那猫灯比蝉灯大一些,这一碰,看起来就像猫要衔咬住蝉一样。
裴椹同时一本正经编道:“说来也巧,臣也有个小名,叫狸奴,狸奴和蝉奴,正是……”
李禅秀看出他胡编,故意打断他:“其实我还有个小名,也叫狸奴。”
跟裴椹不一样,他并非瞎编,而是幼时顽皮时,李玹训责他,就会说他跟白狸猫一样顽劣不听话,以后叫狸奴算了。
裴椹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却又继续一本正经:“……说来也巧,臣也还有个小名……”
“叫什么?”李禅秀追问,然后想到猫对犬,裴椹又行二,不由故意道,“莫非是叫二……”
话没说完,忽然被裴椹按倒,压在椅子上亲到气喘吁吁。
“圣上说的没错,殿下确实顽劣。”裴椹边亲边含混道。
不过总算让方才的低落气氛一扫而空,也让李禅秀转笑,目的算是达到了。
第 148 章
元宵之后, 军中训练加紧,事务也开始繁忙。
李禅秀作为监军,同样参与到这些事中。
李玹原打算让他在这边待一段时间就回去, 但察觉他不舍得回, 有些无奈,却也没召他回去。
又过两月,并州军的水师操练愈发成熟。
李禅秀对此并不意外,裴椹的祖父发迹于江南, 当年在吴郡郡守手底下当一名小将时, 负责的就是水师。只是后来李懋手底下无将可用, 才把他调到北方。
裴椹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并州长大,但因为祖籍在金陵, 年少时也常到江南。加之他祖父老燕王善领水师,也不可能不把经验、战法教给他。
所以他对统领水师,并非一无所知。
梦中裴椹初守长江时, 确实因并州军不善水战,失误过多次。好在胡人也不擅长, 给了他缓冲时间。没过多久, 他训练出的水师,战力就已经不逊于李桢手下的精锐。
现在没有北边胡人紧逼,裴椹有充足的时间训练, 加上李禅秀特意从阎啸鸣那给他调了一批水师将领来, 之前杨元羿也已经训练了大半年, 现在初有成效,并不意外。
二月底, 为并州军监造的战船也新成一批,为了检查、勘验这些战船是否合格, 李玹将李舸这个熟知晋王船的人也派来了,同行的还有不少工匠、师傅,董远自然也跟来。
裴椹之前听李禅秀说,觉得董远有些地方像失忆时的自己,见到这小子时,特意不动声色打量一眼。
恕他眼拙,实在没看出哪里像,就是一傻里傻气的小子。他就是失忆时,也比这小子聪明。
莫非殿下以为他失忆时,是真的傻?
但想到失忆时的自己是为了能和李禅秀在一起,故意装傻,裴椹又决定还是不点破这件事比较好.
另一边,之前在长江边金陵军翻船事故中,被传已经下落不明的李桢近日也有了消息。
原来当时翻船后,李桢并没有身亡,而是落水被下游渔民所救。
但这种话,李禅秀他们几乎没什么人信。能在大冬天的风雨夜落江,飘到下游被渔民救起,还一点事都没有,只怕李桢不是人,是神仙。
“依我猜,他当时根本就没落水。”杨元羿肯定道。
李禅秀和裴椹也点头同意。
李桢和他父亲到金陵后,一起跟去的北方朝臣和当地的南方豪族一直不和,多次博弈。
之前几次博弈,都是南方的豪族世家占优势。而这次翻船事故,船上刚巧有几名朝中南方派系的大臣和一些当地世家豪族的精英子弟。
“不可能这么巧,很可能是李桢以自己做饵,诱杀了这些人。这样一来,朝中阻碍他施政的南方派系实力大减,他就可以团结身边的北方势力,对剩下的南方豪强重新洗牌,拉拢一波再打一波。”李禅秀分析。
毕竟李桢的祖父——老皇帝李懋当初刚登基时,就是这么做的,也算是他们这一支的传承了。
尤其李桢自己都在船上,他也落水了,只是侥幸才活命,你们南方派系还能说什么?哪怕心里怀疑,面上也不能说出来。
裴椹听完,也点头同意。
金陵的梁帝自登基后,便大病小病不断,一直不怎么能处理朝政,全靠太子李桢主持朝政。
这段时间,因为李桢“失踪”,无论洛阳还是裴椹自己军中,都有不少人认为应该趁机攻打金陵。
但在裴椹军中,这样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至于洛阳,李玹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发信来询问是否该攻打,在裴椹上奏说“不该”时,便不再做声,等到得知李桢安然无事,又下诏来将裴椹轻斥一通,说他误了军机。
李禅秀自然知道这又是父亲和裴椹演给金陵的探子看的,但李桢确实相信了。
他现在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裴椹和李玹确实不合,而且裴椹已经倾向金陵。否则他“失踪”的这两个月,就是裴椹出兵的好时机,然而对方没这么做。
想必是自己那日在淮水与裴椹见面,提及自己曾冒着危险到北地把对方从死人堆里挖出来这件事,到底还是触动了裴椹。
他就知道,裴椹这个人重情义。
李桢心中思量,眼下若与裴椹硬打,他们两败俱伤,反倒让还在荆州的薄胤捡桃子。
但李玹已经统一北方,越来越势大,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其壮大。
所以打还是得打,但时机要选好。
李桢又召集心腹,仔细商议后,决定还是赌一把,再次去见裴椹,看能不能招降他。
“上次孤在淮水亲自见他,提及当年对他的救命恩情,他面有愧色,默然不语,想必是已有些动摇。孤再亲去一趟,极力劝说,事必能成。”
几名心腹皆拱手说“大善”,乔琨更是称赞他不顾及个人安危,以太子之尊涉险,乃大义之举,有勇有谋。若真能招降裴椹,李玹将断去一臂。
也因如此,在荆州薄胤几次写信催李桢攻打裴椹时,李桢都找借口敷衍了过去。
他要先把精力放在平衡朝堂和南北方士族势力上,等解决了内患,再北上拉拢裴椹。
然而这一拖,就为裴椹他们训练水师拖出了时间,这也是裴椹和李玹打配合的目的之一。
直到裴椹的水师已经在新战船上训练,两边局势又紧张起来。
李桢远远看到裴椹军中那些高大战船和威武水师,心中忽然开始没底。他忽然又怀疑先前的判断,不确定是否真能劝降裴椹。若不能,这一趟岂不如入虎口,自寻死路?
如此一想,他又有些退缩。
偏偏乔琨等心腹不知,一再催问他何时动身北上。
李桢自不好说自己是胆怯了,于是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还要仔细想想,觉得此事还得慎重,要不先派其他人去北边探探口风?。
乔琨等心腹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李桢这是怕了?于是又一番苦劝。
然而李桢依旧迟疑不定,拖延不允。
直到三月,乔琨等心腹见实在说不动他,只能无奈改主意,道:“殿下,北伐拖不得,既然不招揽裴椹,那我们就该迅速攻打。”
李桢松一口气,忙同意道:“好,就依乔公说的办。”
然而这个决定做下时,已经太晚了。
他们谁都没料到,薄胤因李桢迟迟不攻打裴椹,只顾跟朝中的南北方士族争权,忽然率军沿长江而下,直抵金陵。
变故发生时,李桢还在宫中与刚娶的侧妃一起用饭,惊得筷子当场掉落。
薄胤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金陵,又迅速夺下皇宫。
梁帝在病中得知消息,竟惊惧而亡。
随后薄胤斩杀乔琨等李桢的心腹,血洗皇宫,立李桢为傀儡新帝,亲自坐镇金陵,命大军克日出发,向北攻打。
裴椹也没料到金陵会突然发生如此变故,不过能为李玹的南征计划拖出这么多时间,已经够了。
但李禅秀得知梁帝惊惧病死,李桢被立为新帝时,脸色却微不可察白了一瞬。
不是梁帝不能死,也不是李桢不能被立为新帝。而是偏偏和梦中一样,梁帝也是惊惧而亡,李桢也是被薄胤“拥立”。
自然,不一样的地方其实更多,起码胡人没占领中原,中原现在是李玹统治,而裴椹也是他们这边的。
这么一想,他微紧的心又稍稍缓和。
军帐内,裴椹与众将商议完对策,令众人散去后,终于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李禅秀,声音瞬间柔缓,问:“怎么了?”
李禅秀抬头看向他,神情犹豫。
其实这段时间,他几次想,要不上书李玹,请对方调裴椹去打荆襄算了。
可临战换将,乃兵事大忌,怎么想都不妥,最后他自己就先在心中否定了。
只是因心中担忧,他面色仍有些许苍白。
旁边,裴椹见他这般神情,很快明白,问:“还在担心那个梦?”
李禅秀迟疑一下,点了点头,又道:“你万事一定要小心。”
“嗯。”裴椹无奈点头,又温声安抚他几句,最后说,“别想太多,只是一个梦罢了,况且……”
想了想,他忽然从心口位置的衣服里拿出一个熟悉的灰布荷包,道:“况且我有殿下给的护身符在,不会出事。”
李禅秀看见一愣,继而惊讶,下意识问:“是佛珠?你之前不是不见了?”
裴椹轻咳:“那是因为殿下当时实在无情,要跟我把一切都划清,还要我还回佛珠。我不想还,想留个念想,所以撒了个谎。”
他说的是在画舫见面那次。
李禅秀一阵无言,不过想到这佛珠在梦中保佑过自己,之前在西北,也“救”过裴椹,到底还是没要回来,反倒叮嘱裴椹一定要带好。
四月底,随着薄胤令下,金陵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向北而来。
李玹立刻命裴椹、李禅秀等率兵,分三路迎敌。同时阎啸鸣在汉水一带攻打荆襄。
这场战从年中打到了年底,薄胤的长子薄轩亲自镇守襄阳、江陵,阎啸鸣久攻不下。
而裴椹、李禅秀在几经争夺后,终于在年底彻底拿下淮水一带的多个要塞、城池。
年后,李玹调陆骘支援阎啸鸣,同时命裴椹、李禅秀继续南攻。
次年十月,金陵军彻底溃逃回长江南岸。
就在李禅秀结束战事,打算率军先去与裴椹汇合,商议如何渡江攻打金陵时,却忽然听士兵来报:裴将军昨日在追击敌军时,不慎中箭落江……
如同耳边忽然擂响锣鼓,嗡地一下,李禅秀脑中瞬间空白,全身失力,几乎听不清士兵后面说了什么。
回过神时,他忽然在众人疾呼声中,拼命策马,直奔向裴椹大军所在方向。
耳边风声呼啸,眼尾似乎有水痕划过,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唯一还能察觉的,只有剧烈心跳,和心脏被一只巨手攥紧般的痛苦和窒息感。
快要喘不上气,像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潮水,被顷刻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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