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 一道金色的阳光如同璀璨金龙般奋力跃出地平线。
倔强而坚持的报晓鼓声再次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迎接着从东方天际升起的朝阳。
与前两天一样,那些从天而降的红色肉块渐渐隐匿于晨曦之间, 那道金黄色的长桥也自地面而上,一点点变得黯淡。
地上的人们终于又捱过了一天。
叶小楼瘫坐在一堵残墙跟前, 身边放着他那柄卷了刃的障刀。此刻的他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 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背靠着墙壁, 仰头向天,大声喘息。
秋宇坐在他身边,飞剑早已不知何处去了了,身上道袍被暗红色的液体浸透,眼下将将凝固,形成了一层硬壳。只不知道这些到底是怪物身上飞溅的液体还是人身上的血迹。
饶是叶小楼精疲力尽, 但看见远处一小队年轻女子们鱼贯而来,忙着为还活着的人处理伤势并奉上食水, 叶小楼竟也立即打叠起精神, 伸手去整理仪容, 将披散在耳边的鬓发都别到耳后去。
秋宇白了他一眼, 晓得这家伙生怕来人里有楚听莲,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
“老秋,你说……等这场硬仗打完, 楚凤魁她……我, 还有没有机会?”
秋宇回想了一下回长安城之后这一天里楚听莲的表现,心想着还是劝两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人家明显将叶小楼当兄弟。
可是又一想,眼下长安城中, 人人都是在靠着唯一那一点点念想在死撑,何妨再让他继续念想着。于是他随口敷衍了两句,不愿打消这货心头的那点希望。
可哪知叶小楼这个成天莽来莽去的夯货听到这里,竟闭上了双眼,片刻后再睁开,眼里竟是亮晶晶的——
“老兄……”
叶小楼的声音里忽然有一点变调似的哽咽。
“你说,娲皇会不会陨落,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秋宇一听,知道自己的劝慰竟然起到了反效果,这人心里一旦存了希望,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但这家伙说的有一点没错——从昨夜的战况来看,战至凌晨,长安城这边的损耗极重,而女娲与蚩尤也都现出一点后力不济的征兆,或许这是因为女神复苏未久,而蚩尤太久没在正神圈子里混,实力还不太够的缘故。
秋宇闭了一下双眼,反而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你说说看,赢下这场大战和赢得凤魁的芳心相比,哪个更难?”
叶小楼被他这样一激,反而又有力气了,伸手扶住身旁的障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道:“不晓得,但我偏偏都想试一试!”
两人正说着,就见章家小娘子带着几个妇人过来,不由分说便又将叶小楼摁回地上,往叶秋二人身边递了食水,再为他们包扎伤口,将叶小楼刚刚燃起的那一番豪情顿时又都浇了回去。
秋宇与章家熟悉,见章家小娘子带着的一队人竟还在沿街分发着以李好问为“原型”的画像,遇上家里没人的宅院便直接贴在门上。秋宇好奇,忍不住便开口问道:“怎么,竟还在贴这门神吗?”
从昨夜的情况来看,这门神画像似乎已经失去了对长安百姓的保护作用,那些由血红色肉块幻化而来的怪物能从空中直接落入院中。如今还贴这门神画像,又有何意义呢?
章家小娘子点头道:“是呀!听倚云楼楚凤魁说的,她说就算无法直接挡着那些诡异邪物,但能振奋咱们自己也是好的。”
振奋咱们自己?——秋宇略一想,心中忽然一动,却又被叶小楼岔开了去。那位急着想了解楚听莲如今的近况,拉着章家小娘子一通急问,章家小娘子一面抿着嘴笑,一面却也耐心作答。
就在叶秋等人略进了些食水,正就地小憩的时候,忽听周遭鸡犬齐鸣,叫声相当悲戚。随后有人突然一声大喊:“快看,天狗食日了!”
秋宇心头一惊,而叶小楼骂了一声:“什么鬼!”
众人齐齐抬头向那东升的旭日看去,只见果然:火红的朝阳侧方竟多了一枚小小的缺口。
“怎么会这样?”
远处有人悲声大呼。
“这才消停了不过一个时辰啊!”
但这日食就是发生了——随着时间推移,日面上那枚缺口正越来越大。原本已经放亮的天色迅速黯淡。
随着日光被月影遮蔽,那道金色长桥朝向地面的一端渐渐又开始延长,而空中那些晦暗的红色肉块,竟然又在蠢蠢欲动。
秋宇有点浑身发凉,口中喃喃念叨着:“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月宫……”
原本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月宫,只道是那句谶言将“外来者”的居所统一都称为月宫。直到现在他才大概了解,确实是“月宫”,因为这直接戳向大唐心脏的致命一击,本就是因为月亮才有机会发起的。
叶小楼看看状况不妙,连忙一声大喊:“妇孺们全部进入院落,锁闭门户。别在街上逗留。”
章家小娘子与同伴们原本有点慌,听见叶小楼这一声,忙纷纷应了,按照原先的计划,将年纪大与体弱的都送入一间间宅院中暂避。她们之中也有些人是做惯各种活计,有些力气的,本也准备了些防身的兵器,此刻便没有进院,也帮着男人们一起守住了各处关隘。
里坊的街道上,叶小楼等人也都严阵以待。
长安城以东,骊山脚下,浓郁的晨雾还未化开,天色已又因日食开始而迅速变暗。
李好问则冲着渭水畔迅速一揖,心中暗暗地道:“就看各位的了!”
在他面前,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是一个个穿着黑衣的人影,他们个个身披甲胄,手持着兵刃,气势极盛。这些黑衣人影整齐排列的方阵之中,数十架战车正缓缓越众而出,李好问耳边传来吱嘎吱嘎的车辙挤压声。
此刻,站在最前方战车上一名身披黑袍的主将突然向前一挥手,阴影笼盖的骊山山麓瞬时万籁俱寂。寂静中传来一声粗豪却有力的歌声——
“岂曰无衣?”
随即有很多很多的歌声加入进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①”
在这雄壮的歌声中,战车车辙碾动,滚滚向前。脚步声也随之响起,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动。
李好问情不自禁地开口,跟着那古意昂然的歌声轻轻哼唱——
他知道这也是历史上所有的时光术修炼者在向他致意。
林嫱留在诡务司机要室地板下面的那份笔记里就写到过:“知道你可能缺乏强大的武力支援,所以我们这些人决定集体送你一份大礼!”
此时此刻,出现在李好问面前的这些老秦人,史上最具战意和战力的军队之一,他们的身影如此真实,绝对不是什么“历史回放”,而是真的从历史里走了出来,与他们共同抵御外敌。
今日长安上空将出现日食,这是一早就由钦天监计算出来的结果,早早就由吴飞白提醒了李好问。
按照李好问的判断:那些来自星空的家伙们,不可能计算不出今日会有日食。因此必然会借此机会,趁着长安城百姓放松休整的时候,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长安城有了这么些帮手,纵是对方不讲武德,这边也有应对之策。
“各位,且由我送你们到地方去!”
李好问待这一整支黑衣大军都从浓雾中走出之后,果断一伸手——
曾经他携带一个人从龙首原回长安城会觉得吃力万分,此刻搬运一整支军队却举重若轻。
只一眨眼,那数十万黑衣甲士已列阵长安城下。
众兵将抬头一看:好一座雄城!与我们咸阳不遑多让!
再一看:咦,真的有血肉怪物从天而降,要灭了这座城。
众兵: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见那名黑衣将军将手中的战刀向空中一举:“闲杂人等暂且回避,待我等老秦人来会会这些怪物!”
长安城中又是伤又是累的军民们见状,意料之外却也不甘落后,竟又激发出几分潜能,带头冲杀,将他们与这些怪物鏖战三日所攒下的经验尽数“演示”出来。
李好问见这些“外援”进场,与本地军民联手,堪堪拦住了天上趁日食而来的又一波攻势,自己立即闪身回到诡务司中,来到司内那口砌有玉石井栏的水井跟前。
他低头朝井中看了一眼——此刻月影已遮蔽了绝大部分日光,天色暗沉,宛若置身长夜。
诡务司中这口水井的伸出,点点星光在这片黑暗之中渐渐向外蔓延,初时只是辉芒点点,渐渐地变得几乎与星河完全一般灿烂。
这是“加油站”,也叫“充电区”,但归根到底,它是特殊的能量来源。
李好问伸出手感受了一下,然后提起大喝一声:“起!”
只见一道金色的辉芒宛若长龙,径直蹿上黑沉沉的天空。它的出现立即吸引了那道从星空中垂落的长桥。眨眼的工夫,那道长桥在空中扭了扭,便调转了方向,在暗沉天幕的映衬下,长桥与诡务司中的这眼水井相接。而那些沿着长桥落下的怪物,也顺着这道相连的金色光柱,直接落入井中。
这是李好问早先与林嫱“头脑风暴”约定好的计划。让这个“能量眼”精准地出现在诡务司中且不为人留意,则是时光术修行者们代代努力的结果。
最早意识到这水井有用的是李好问——他曾经亲眼见证这水井的诡异,待见到天空中垂落的金色长桥之后,意识到这两种能量很可能同出一源。
也就是说,这口水井中蕴藏着的,恐怕是天上那“外来者”的一个“镜像”,当“镜像”遇上“镜像”,彼此便能相互吸引。
关于这一点,李好问昨夜已经确认过了——他在这口水井前感受到了强大的吸引力,似乎能将同源的物质完全吸收,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待到这口井与天上长桥相连,空中不再有多余的暗红色肉块源源不断落下,而是随着长桥径直向诡务司中那口深井输送。这口深井也不孚众望,它像是一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巨口,将这些天外之客源源不断地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李好问感受到原本一直压迫在他身上的那种压抑与恐惧在这个瞬间消减了稍许,但同时转为滔天的愤怒。
“你越是反对,就越说明我做对了!”
李好问心中振奋,然后小声地问卓来——是的,卓来,作为与他合而为一体的意志,卓来依旧存在,就像是他脑海里的思绪一样,能被准确地牵出,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也绝不是什么问题。
“我们能将祂完全关进井里吗?”
卓来那边顿了顿才回答道:“六郎君,如果这不是一口井,而是一道门的话就会容易很多——毕竟门容易合上。对了,现在我们还需要再积聚一些力量。”
还需要力量?
李好问微怔:这还要到哪里去找额外的力量?
但卓来说得没错,如今李好问纵是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将星空与水井相连,还没有能力将外来的那个存在完全关到异世界去。
“如果是一扇门就好了……”
他忍不住重复着卓来的话,却并无力做什么。
在眼前这个“平等界”里,建筑在诡务司的就只是一座井,而不是一道门。
谁知这时一声呜呜呜的哭泣声传来,李好问虽有心理准备,可是回头一瞧却还是吓得一个激灵——
半身鬼婴,只有半边身子的小婴儿阿宝,不知何时竟然飘了出来。
此前阿宝一直由秋宇负责封印,李好问本能地一颗心朝起一悬,担心是秋宇出事。
却听这哭哭啼啼的小婴儿抽抽搭搭地叫了一声“阿耶”,然后拍着手说:“阿耶让阿宝看看能不能帮上阿耶!”
这小家伙把世间所有人都称作自己的“阿耶”,李好问也很无奈,但好歹是弄清了它是秋宇派来帮自己的。
但鬼婴无法给自己增强力量——李好问虽有些失望,但脑海里还是在飞速回想它昔日的那些小能耐,最强的一项似乎是,找人。
忽然他百忙之际分出心神问那鬼婴:“阿宝,你能不能找一找,看这座水井附近,有没有一道门?”
这纯粹是李好问随口一试,然而阿宝四下看了一圈,拍着双手娇声道:“阿耶脚下便有一道门呀?”
脚下便有?
李好问瞬间恍然:想必是这道水井本就是一道门,只不过它在人世间的实质形态是一枚水井。
既然阿宝能看见那里有座门,便证明那道通往“镜像世界”的门能被打开。
有门了!——一时间李好问真想把这小家伙抱在怀里举高高,但却腾不出手,只得柔声问:“阿宝乖,能帮阿耶去把那道门打开吗?”
在一道虚幻的云气之上,阿宝半边小身子不开心地一扭,双手抱住小脸,满脸嫌弃地道:“不干!”
“上次阿耶让找人,找得阿宝好怕怕!”
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来了,早年间他为了破鸿波那件案子,的确曾经让阿宝帮着找过,却险些让阿宝追到了人与鬼相区分的结界。那次应该是让小家伙被吓得不轻。
“阿宝……好阿宝!”
李好问就差问一句“那我叫你阿耶行不行”了。
“但是那位阿耶自己都不在了,还是想要帮这位阿耶……”
阿宝扳着手指,认真地回想。
李好问知道阿宝说的是屈突宜,一时间也百感交集,没能说出话来。
“那阿宝还是帮阿耶一次吧!以后阿耶每天都要抱阿宝!”
没想到,最后还是屈突宜为人间留下的这一枚小小法器帮到了李好问。他哪里还用多想什么,马上应承道:“好!”
就听卓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容易多了。”
与此同时,阿宝飘飘忽忽地在空中跃了一下,竟真的打开了一座门。
只是这道门与众不同,它似是覆盖于诡务司这座水井之上,但范围比这水井更大。在被阿宝揭开之后,原本那座水井的白玉井栏等物便慢慢熔解,尽数浸没于那团金色的光线之中。
与此同时,这口井……这座门,与空中那道金色长桥,不再只是连接,而是出现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与吞噬。那道金色长桥微微颤动着、挣扎着,似乎想要从这里抽离。
向深空中看去,那道源自星空,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金色长河,似乎也出现了枯竭的征兆。
看来对方的能量,也并不是无尽的。
李好问又问了一次卓来,卓来却还是那句:“再来一点,还需要一点能量!”
还不够吗?
李好问心中想着,忽然记起了什么,猛地向天空中看去——
只见日食已经过了“食甚”的阶段,眼看着就要生光,随后便是复圆。
当日光再次洒向大地之时,外来的力量能够暂时隐匿在光线中,或许便可借那机会抽离这座“门”的吸附。
李好问心中的焦急可谓非同小可:眼下这个他们精挑细选,认为胜算最大的“未来”,便是建立在“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基础上:既然对手借助日食向长安城发动致命一击,那么李好问便借此机会出其不意,也反过来送它去异世界去。
但如果此计不成,“外来者”固然无法借“日食”拿下整座长安,而李好问他们也失去了眼下这唯一的机会。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在日食结束之前,关上那道门。
就在这时,李好问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一个人声,低沉而含糊,几乎辨不清在说什么。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迅速加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数人声形成了混响,送入李好问耳中。
“李司丞,您最是有大本事的人,求求您拯救长安城吧!”
“俺见过诡务司的那个年轻大官儿,他本就是咱敦义坊的邻居,但现在竟成了这样做大事的人!俺就算是不信他也不行啊!”
“天王菩萨、道君老祖,还有神仙李司丞……求求你们都想想办法,救救俺们吧!”
“……”
当无数个声音传来,李好问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这一出手,应当是被整座长安城都看在了眼里,因此他取信了所有长安百姓,百姓们现如今愿意相信他是长安的守护神,因此全部向他祈愿,求他护佑。
丰乐坊。
张家小院里,拄着双拐的张武丢下亲手杀死的妖物,带着一身的伤回到妻儿身边,跌坐在地,便听见自家大郎正在问母亲:“阿娘,您为啥要拜这门板上的李家六哥哥呀?”
张武一见,果然妻子正取出了家中最后一株清香点着了,拖着一条受了伤的胳膊,半坐半跪于自家的门神画像跟前,声音温柔地告诉自家大儿:
“没错,那就是你李家六哥哥。
“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也和那些神佛都不同。
“但他肯在最难的时候站出来,替咱们想办法。”
“他是咱们寻常人中的一个。
“但咱也愿信他是个有造化的——是神。”
听到这里,张武心潮起伏,便也坐到妻子身边,一起虔诚祝祷:
“愿他强大,愿他守护……”
朱雀大街上。
秋宇再也使不动那柄飞剑了,但也望着直贯入诡务司院中的那道金色光柱哈哈大笑。
“好样的,李司丞!”
“从今日起,我永远都信你无所不能!”
“……”
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声音,一一贯入李好问耳中,他忽然觉得有一丝丝的力量,正从四面八方而来,积少成多,刚开始是涓涓细流,到了后来已势如百川赴海,浩浩荡荡。
这些都是愿力。
长安曾是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如今城中数十万还活着的人或感念李好问的义举,或盼望他能一举结束这场灾难,或借助那遍布各里坊的门神画像,或单纯秉着昔日对他和对诡务司的那一点点印象,便虔诚祈愿。
那些在四万年前由“始祖”带来,随着祂的血脉于人间传播的力量,此刻迅速积聚,便如排山倒海般尽数涌入李好问的身躯。
罗景曾经偷偷暗示过,大唐需要一位新神,来成全今日的胜利。
而李好问从未想到过自己能有一日能与神佛比肩,这些愿力已经不期而至。
感受到能量暴增的卓来开心地道:“成了!”
诡务司院中这口井幻化成的“门”,此刻已幻化成为一张庞然巨口,鲸吸一般吞噬着天空中垂落的长桥。眼看着那座“桥”就现出了尽头,它们很快便能被尽数装入这道门。
只要再关上“门”,就大功告成了。
李好问一面提醒自己专注,一面去关那道门。
他身体里有卓来,头上趴着小小的鬼婴阿宝,身后则有无数长安百姓在看着、祈愿着。
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李好问已经完全忘却了恐惧,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关门。
但就在这时,李好问耳边回荡起打着旋儿的冷风,风里还夹杂着丝丝冷笑。
“嘿嘿,如果你想要失去刚刚得来的所有愿力,从此再回归一个平庸的人,一个无用的人,那你就关门吧。”
李好问闻言没有半点触动,继续关门。
这个可能性他早就与林嫱商量过了,一致认为他们共同设计的这个“未来”便是要将“始祖”带给这世界的一切影响、一切痕迹都尽数扫去,送去门背后的那个“镜像”小世界中。
也就是说,“相信”也具有力量的时代将从此一去不复返。百姓们纵是无比笃信他们心中信仰的神佛,神佛们也再得不到任何好处了。古神们或许还能再维持,但新神不会再降生,纵是香火与祭祀也都不顶用了。
但李好问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在用这个诱惑他。
他本就从平凡中来,如今再回到平凡中去。
他经历过了,而这段经历也结束了……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对于这个威胁,李好问丝毫不为所动,然而下一刻他耳边那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变了声调,变成了一个温柔的细细女声:“好问——”
李好问的手仿佛顿了顿,门被关上的进程也瞬间停滞。
“关上了门,你也会从此失去那些珍贵的……”
话犹未完,崔真的声音转为清冷而略带稚气的少女声音,这回换成了是十五娘。
“……比如我。”
尖尖细细的,是李贺。
“还有我!莫忘作歌人姓李……李司丞,你亲口答应过的。”
在这一刻,李好问那如钢铁般的意志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的动摇,随即便是那道门和它周围的大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仿佛那里关着一头被锁链困住的巨兽,猛然间看见了脱困的希望,开始拼尽全力挣扎,挣得大地摇晃,锁链松动,眼看便能冲出这道囚禁它的枷锁,重得自由,为祸人间。
然而李好问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道:“一位我非常信任的前辈曾经说过:只要时间存在,我就会一直活着。
“那么,只要我活着,他们就都会和我一起活着!”
——永远那般鲜明地活在我的记忆里。
说着,李好问奋起全身之力,砰地一下——门,被关上了。
一切归为寂静。
连时间都似乎停止了。
从宇宙诞生起,就一直增加的熵,此刻也保持着不增不减。
原子们都停留在原地。
这是一个完全静止的宇宙的切片。
如果它一直这么静止下去,可能也会成为永恒。
但也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枚原子恢复了运动。
它就像是冰川上第一片消融的冰雪。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晶莹透明的水滴纷纷落下,汇成河流,奔入海洋。
时间重新开始规律流动。
热闹而纷乱的人间又回来了,或帝王将相或柴米油盐。人们看似拘囿于当下这一刻,一代又一代人却又始终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向前奔跑。
这一切不知是耗费了多久——刹那、瞬、弹指……亦或是两天。
终于,某一个考古项目的田野工作现场迎来了一位在自身领域成果丰硕的资深研究员。
“我是来恭贺各位在这个项目上获得的重大发现的。这里发现的壁画堪称是近年最为重要的考古成果。”年轻的女研究员伸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架,“不过,我对发现那些壁画的人比较感兴趣,听说他是个在项目上做归档工作的研究生?”
同事们赶紧将人堆里躲着的李好问推了出来。
李好问用着吃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来人,来人却大大方方地率先伸出了手。
“你好,我姓林,叫林嫱。
“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好问吧,很高兴能见到你。”
说着,对方忽然眨了眨眼,与李好问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未来终于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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