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翌日清晨, 当李好问叩响典籍区的大门时,李贺已经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却依旧没找到任何与十字寺盗案有关的线索。
这位诡务协律郎苍白着脸向李好问道歉, 但李好问心里满不是滋味——他昨晚只是忘了交代一句李贺早点歇息,这位就硬生生熬了整夜。
他不是那种会让手下007的小组长啊!
李贺却自有一股执拗劲儿, 告诉李好问:“司丞不用担心我, 既然都查过确认以前从未有类似记载,我也正好把这种新妖物记入典籍。”
李好问无奈, 只得叮嘱李贺劳逸结合,自己从典籍区出来返回诡务司正厅。
他其实也和李贺一样,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件“‘十字寺入室抢劫但盗贼怎么砍都不坏’案”,想了一整晚。
从“失物清单”上来看,这次十字寺损失不算小。一部分失物确实如查克所说的那样,离了十字寺, 便无甚价值;但那部分银器却都挺值钱。
所以李好问认为,劫匪东西到手, 之后就要销赃。
以目前掌握的线索和与诡务司有往来关系的各个衙署关系看, 最好的办法还是盯住销赃的渠道:西市、东市和鬼市。
鬼市其实可以让景教的胡僧们自己去盯着, 反正查克他们对鬼市也熟。秋宇那边只要派人稍加留意便成。
但如果劫匪选择了东西两市, 事情就会很麻烦。东市与西市规模都很大,往来的商旅多,每天的交易都极为频繁。如果每天都要将这两处轮番搜查, 试图找到失物, 那不啻于大海捞针。
需要找到更有效率的法子才好——李好问心想。
恰逢壁挂钟敲九下,章平拎着朝食进来, 照例将香喷喷的蒸饼带进诡务司分给众人,还专门送了一份去典籍区李贺那里。
这边卓来也已将清茶沏好, 余下众人便各自坐着,匆匆吃着朝食。
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正厅内各人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一时只有咀嚼声,中间还混杂着纸张翻动的声音。
李好问一回头,便见章平正坐在角落里一张胡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蒸饼,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盯着面前的一份报纸,吃几口蒸饼,吮一下手指,然后就翻一页报纸。
李好问本能觉得那排版既不像是《长安消息》又不像是《大唐新闻》,于是开口好奇道:“章詹士在看什么报纸?”
章平被李好问小小地惊吓了一回,赶紧梗着脖子将口中的蒸饼都咽下去,方才开口:“李司丞,属下……”
李好问已经把一杯清茶递到他手里。
章平感激地接过了,饮了两口忙道:“属下这看的是《京畿商贸》。”
李好问瞥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
但瞥这一眼就够了:李好问能看出这报纸与《大唐新闻》和《长安消息》区别不小——它整个版面都被划分成为一小块一小块的,放眼望去是满篇都是这样的“豆腐干”。
“这上面刊载的是什么?”李好问好奇地问。
“料想李司丞不会看这个——这些都是小商户刊登的广告。”章平赶紧为李好问解释,“但凡哪家有向外出售的货品,生怕别家不知道自己物美价廉,就会在这上头刊一小块广告。”
“在长安城里,也就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经常买这份报纸看看。前些天内子向我提了一嘴,眼看城外的麦子都收了,要我找找城里哪家磨坊磨的面最精最细最便宜,我这才买了一份来,闲下来的时候翻着看看……”
章平越说声音越小,似乎他也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又是上班摸鱼的行为,因此也越来越不好意思。
谁知李好问却完全想到了别的事情上去,丝毫没有留意章平的心思,他用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小声道:“如果有人想要出手赃物,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这报上的‘广告’?”
章平一听眼便有点直。
随即他将手中的茶盏一放,起身便道:“我知道这该找谁去!”
说着章平转身,直接向诡务司正厅的墙壁走去:“哼哼,这《京畿商贸》的主编,可是个有前科的。”
说着,章平的身影直接消失在诡务司正厅的墙壁中。
李好问:……这么着急的吗?
同样坐于诡务司厅中吃着朝食的秋宇,面色冷峻,对于就这么直接穿墙出去的章平视而不见。
而叶小楼则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指着章平的背影,话都说不出,似乎想要大声喊:“这货就这么穿墙走了……走了……走了?”
说实话李好问也吃惊不小——章平穿墙术精妙,但他以前一向都是走大门的。
但刚才章平的反应也让李好问有了猜想:前科?想必是那《京畿商贸》的主编以前就干过替人销赃的事,而且……曾经得罪过章詹士吧!
没过多久,章平就带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走进诡务司。
李好问背着手,正在司内正厅等着他们。
这名中年男人其貌不扬,身材不高,略有些佝偻。他进来的时候李好问留意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沾着墨,手指上有因为常年书写而磨出的厚茧子,明显是个天天与文字打交道的。
一问,果然,这人就是《京畿商贸》的总编。而这《京畿商贸》报社与诡务司所在的丰乐坊只有一坊之隔,章平不费什么劲儿就把这人给带了过来。
李好问平静地望着这人,并不开口。
可对方看见李好问身上这件绯色的官袍,就已经联想到了李好问的身份,连忙叉手行礼,口称“司丞”。
他自报家门道:“敝人胡行,是《京畿商贸》的编辑,司丞若不嫌弃,可以叫敝人‘胡编’,‘胡行编’,‘胡编行’……都行!都行!”
李好问:……你真不是来搞笑的吗?
胡行见李好问冷静,而章平一直愤愤的,便只敢与李好问搭话:“司丞传召敝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李司丞是想问你,以前那套,替人销赃的广告,你现在还敢不敢替人刊登了。”章平没好气地问。
能将章平这种好脾气都气成这样,李好问想,以前这个胡行肯定是大大得罪过章家,狠狠地得罪。
谁知这位“有前科”的胡编赶紧摇起双手,拼命否认:“李司丞明鉴,我是真的不敢,决计再不敢了啊!”
说着,胡行低下头道:“上次长安城里出事那夜,我回想起自己这辈子做过所有的缺德事……坑过的那么多的人……我是泡在水里反省了好久,真的不想活了……谁曾想,水里人太多,官府还是把我救了……”
李好问的脸色顿时有些奇特:上次那伽在长安城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对某些特殊群体,竟然还有令其悔悟的作用?
“所以是真的再也不敢了,这辈子都不敢挣这昧良心的钱了。”胡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么,”李好问想了想道,“如果有人将这种意图销赃的信息伪装成为正常的‘广告’,然后又花了钱,贵报是不是一样会把这消息刊出去呢?”
胡行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不敢给自己的报纸打包票,点头道:“若真是这样,确实有可能。”
李好问便将早先章平留在司内的那一份《京畿商贸》递了出去,道:“敝司今日在追查一件入室抢劫案,因此像请您帮这一个忙。如果那盗匪为了销赃,在贵报上刊出了广告,您是否能看出来呢?”
胡行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位大约万万没想到,诡务司的人这么大阵仗,将自己提溜到这儿来,竟然是来请自己帮忙的。
就听章平粗声粗气地道:“我们司丞说要你帮忙你就帮着看看,有什么觉得不寻常的尽管说,说错了也没事,我们司丞明事理,不会随便怪你。”
胡行这才低下头,顺着报纸上那些排列整齐的“豆腐块”,一条一条地往下看。
李好问也没把握胡行能看出什么不寻常来,其实他想做的,是向这位“胡编”讨教讨教,业内有没有什么“黑话”,刊载在报纸上就意味着销赃的暗号。这样他好安排人手,在其他报刊上也查一查。毕竟长安不止一家《京畿商贸》会刊载广告。
可是胡行就这么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在看到第三页左下角一块很小的版面广告时忽然说:“这个!就是这个!绝对错不了!”
虽然章平对胡行成见不小,但此刻听对方说得肯定,还是凑了上去,匆匆扫过两眼,便嫌弃地道:“这什么呀,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
李好问:我还是别凑热闹了。
如果他也凑上去看,就又得当众表演一个“伸手摸油墨”的绝技。
还是等章主事他们得出结论吧。
只听胡行对章平说:“就是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才会是销赃的暗记——毕竟他们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你看,这黄白货是说有金银器的意思……”
李好问一想:十字寺丢了三枚银质烛台,一个圣水盆,两柄十字剑可不都是金银器吗?
“这里写着‘二等草编’,‘草编’是指偷盗时顺带捎来的物品,这‘二等’是无法确定其价值的意思……”
这又与十字寺的失物清单能对上,那些什么荆棘冠啦,镣铐啦,恐怕是当时杀到十字寺的盗匪们顺去的,想要向买家求证价值。
“‘面谈’就是指价格还要当面确认。”
胡行继续解说,这些暗语根本难不倒他。
李好问心想:这痛改前非的“胡编”,确实有两把刷子。
“胡编,能告诉我们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吗?”李好问提醒研究这则广告入了迷的两人。
胡行马上立正站好,恭敬地道:“按照这上面说的,应该是午时三刻,‘未前七后’,未时之前就是午时,七是‘廿’字去掉十,二十去十便是二字,二之后紧跟着三,所以这是三刻……”
李好问听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忽然觉得破解这种市井暗语还挺有必要——回头让李贺也来了解一下,记录一些基本原则在司内档案里。
“所以,交易的地点是长安西市井字南街北第一个路口后第十七家店铺,时间是午时三刻。没说日子。”胡行很快就破解了全部信息。
李好问则将双手轻轻一拍,道:“不用问,就是今日。”
此时距离十字街盗案刚过去一日,但盗贼们显然认为夜长梦多,应当尽快完成销赃,所以才将这事先就商议好暗语的“广告”直接刊发在了今日的《京畿商贸》。
解读出这信息的胡行却十分沮丧:“我的手下竟然没能查验出这些,收了钱就直接刊上去了。”
谁知李好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你的人做得好,你也做得很好,以后都这样做下去——”
胡行与章平同时瞪大双眼望着李好问。
“先不要打草惊蛇,这种广告应刊尽刊,然后长个心眼,将消息报到长安县或是万年县去。到时候抓住了盗贼追缴赃物,你们报纸也多得一份嘉奖。”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胡行恍然大悟。
他万万没想到诡务司的司丞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给他指点了这样一条明路!
胡行千恩万谢地去了,章平兀自有些气愤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但是怨气比早先将其拘来时要少得多了。
李好问站在章平身后,笑问道:“章詹士是因为这‘胡编’而吃过什么亏吗?”
章平气鼓鼓地回答:“可不是,那时他故意刊了一出销赃的广告,我家铺子以为那里出卖的食材便宜就去买,结果买了来才发现是赃物,不得不还给失主……总共损失了八百钱呢!”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章平精打细算的那股劲儿——确实,八百钱足够让这位财务主管气上好一阵了。
于是李好问顺便给章平支了个招:“那你以后需要刊广告的时候,去找胡编给你打个折呗!”
章平的双眼顿时一亮。
以胡行怕他的那个劲儿,是绝对不敢拒绝章平这种“合理”要求的。
“今天午时三刻……”
李好问站在阶前,望着天上的日头。
接下来,就是安排到西市出任务的事了。
他正转身要开口,却见秋宇抱着双臂冷然望着叶小楼:“行啊!既然你说西市是你的职责范围,你自己去便是——”
叶小楼也抱着双臂冲秋宇冷笑:“一言为定!秋郎中如果偷摸赶去那就是小狗。”
李好问:……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人的争吵起因其实就是昨晚秋宇下衙前的一句话,他让叶小楼一个武职别自作主张接案子。叶小楼现在却咬住了他是司里唯一的武职,遇到要去打打杀杀的机会自然也应该是他出面。
秋宇便被叶小楼一句话噎在原地,死死盯着叶小楼,一言不发。
而叶小楼怼完了秋宇,便欢欢喜喜地转过头来对李好问卖好:“李司丞,我跟你去!要不要咱们再带上长吉?”
李好问:……
原来这位还是知道怂的呀!
然而,当李好问想去请出李贺这尊大神的时候,发现,这位昨晚劳累过甚,在典籍库里睡着了。
李贺鼻息匀净,睡得很沉,但是怎么都唤不醒。叶小楼见主要战力有一个不能去心里也有点慌,抬头问李好问:“怎么办?”
你惹出来的事,我怎么知道该怎办?——李好问十分无语,很想直接将这货怼回去。
但秋宇肯定是不肯出马的了,而李好问也不好意思去让下属去当“小狗”。
最后跟李、叶两人一起去的,是卓来。
卓来自打叶小楼到了诡务司中之后,就缠着叶小楼让教点拳脚。叶小楼在这种事上也不藏私,尽量指点。近来卓来身强体健,拳脚功夫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再者这少年十分机灵,李好问估摸着即使跟着去了遇到什么事,卓来应该也也能自保。
抱着让卓来历练一番的宗旨,李好问点了头。三人在午时之前就赶去了西市,打算先查看地形,做些准备。
*
一行三人步入西市的时候,叶小楼与李好问都情不自禁地往蛊肆的旧址看过去。
那里街面上本是一间卜肆。此刻卜肆门口贴着“旺铺出售”几个大字。
李好问揉着太阳穴回想以前这卜肆的冷清,心道难怪这“旺铺出售”位列“四大谎言”之首了。
他上次亲眼见到蛊肆的溪洞神婆重伤濒死。因此李好问猜测溪洞死后,跟着她的那些族人应当也返回抚水州,要将西市的铺面卖出去。
但从卜肆门前走出不远,李好问忽然听见泠泠声响,似乎又是那两名遍身佩戴银饰的少女在这附近走动。
这声音稍纵即逝,李好问转头去看叶小楼,却见叶小楼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
记起今日另有任务在身,李好问暂时按捺住心内的疑惑,跟上叶小楼,往胡行所说的地点赶去。
他们这个三人小队拥有一项优势:叶小楼在长安县做过多年的不良帅,对西市了如指掌。
“街北第十七间是一座货栈,左面是一家骡马行,右面是一家鱼干肆,所以可能会比较臭……”
叶小楼的解释令李好问想起了“鲍鱼之肆”这个成语。
“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是上午开市后一个时辰,和下午,敲更鼓之前的两个时辰。午时很多人都会简短午休,因此相对清净些。”
叶小楼带着李好问接近那家骡马行,一名行商热情地迎上来:“客官要买马吗?小店有极为雄健的骏马,在等待识得好马的主人光临。也许您就是那位能相中千里马的伯乐呢?”
面这张对熟悉的面孔,李好问顿时想起这位在梦中与人讨价还价的情景。
不过,对方没有丝毫认出李好问的样子——毕竟当时李好问是戴着伯奇面具的。
他正要答话,穿着长安县公服的叶小楼从他身后转出来,压低声音道:“长安县办案,带我们进你的铺子去。”
骡马行老板马上认出来人,惶恐地大声道:“原来是叶帅啊!这几天听闻您高升了……”
叶小楼挤眉弄眼地想要制止对方胡说八道,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得把人一把拽进门。李好问与卓来看看四下里没人留意他们,也一起跟了进去。
在骡马行里,老板才听说原来这几位只是要借道到隔壁的货栈去,不是来找他麻烦,连忙道:“好说,好说……”
叶小楼拉着这老板嘀嘀咕咕地说了一车轱辘的话,老板一一都应了,随即赶紧带着三人,前往铺子后面的一条小巷。在那里,李好问让卓来守着后路,他和叶小楼一起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按照骡马行老板所说:这货栈今日似乎没有人。
叶小楼落地之后,四下里搜索一番,发现确实空无一人。李好问这才将卓来也接来货栈里,并且让他藏身于一个僻静的角落。
这时叶小楼已经将货栈里的仓房看过一遍,小声道:“奇怪,这里竟然没装什么货物。”
李好问也向其中一间仓房探头看去——只见一眼小窗开在屋子上方,明亮的日光从那里照下来,照亮了空空荡荡的屋子。屋内只有屋角处堆着七八个敞开的空箱子。箱子都比较劣质,但在箱口处都裹着铜皮,挂着铜搭扣。
西市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以往这些货栈恨不得前脚有货出去,后脚就有新货送进来。这般空空荡荡的确实不大寻常。
就在这时,李好问听见外面有了动静,连忙比手势给叶小楼,然后自己也藏身于僻静处,静待外面的人进来。
说话声、开锁的声音、门板被卸下两扇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叶小楼从藏身之处向李好问比了个手势:三个人,有一人脚步沉重,分明背着东西。
难道就是那天晚上去十字寺打劫的三个人?里面没有过来收购赃物的买家?
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疑问:有两个人在货栈的院子里立定,攀谈起来,听口气分明是买家和卖家。
“那间地下珍宝室里所有的物品你们都拿到了?”
“一件不少。”
“那些胡僧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魂飞魄散呗!”
“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没有?”
“呵,当初那位郎君可是说好了的,无论物品值不值钱,敝人这一趟的辛苦费都少不了的。”
“那是自然,可我也得先看到货才行……”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另外还有一人,在李好问听来,脚步格外沉重,可能是身负赃物之人。但这人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一声大喊:“好些个盗贼,爷爷等你们好久了!”
随着脚步声大响,叶小楼举着障刀就冲了出去。
李好问在一旁看呆了:这货这么莽撞的吗?
他依稀觉得叶小楼似乎还未摆脱在长安县做不良帅时的习气,办案时一呼百应,身先士卒时会有一群小弟们在后跟着,一边跟一边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但就在这时,忽听门口处“豁啦”几声响,竟然有人从门外把这座货栈的门板给安了回去,而且从外面给扣上了。
李好问这才明白:叶小楼并不是莽撞,而是特地做了一个局。帮手估计就是隔壁那位骡马行的老板,跟叶小楼是“老相识”,叶小楼让他帮忙他绝不敢拒绝。
而此刻叶小楼高喊着冲上去,并非是在主动打草惊蛇,而是想要转移对方三人的注意力。
此刻,货栈大门被反锁,盗贼和买家全部落入这院中,正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叶小楼见状,顿时高举起他常年随身佩戴的那柄障刀,直奔脚步最重的那人而去。
第 92 章
借助西市中这间货仓独一无二的环境和隔壁骡马行老板的帮忙, 叶小楼营造了一个封闭的环境,一来防止对方逃脱,二来也免得双方打斗起来误伤西市中无辜的平民与商贾。
李好问很认同叶小楼的这个理念。
但是他见叶小楼以一敌三冲上去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位叶参军太莽撞了:本来好好的伏击战, 现在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出击,特别是叶小楼还一声大喊, 唯恐对方听不见自己似的。
此刻, 李好问与卓来暂且缩在这间货栈的仓房里冷眼旁观。
进来的共有三人,都是男子, 但是身量不一、打扮不同。
此前开口说话的两人,在李好问听来一个是买家,一个是卖家,也就是劫匪。买家买通了劫匪前往十字寺抢劫,完成之后卖家约买家到此交割赃物。
那名买家是个相貌年轻的瘦弱男子,脸色苍白, 面相文弱,似是个书生。但有趣的是, 他身上穿着绸衫, 足上蹬着锦云履, 手指上戴了两三个戒指, 故意昂头颐指气使,颇有一副久穷之后乍富的模样。
而卖家则穿着土褐色的交领长袍,袍角衣裾都垂落于地面, 衣衫的样式颇有古意。这人戴着一顶斗笠, 因此李好问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能看清此人手中举着一枚铁八卦, 看起来像是方士之流。
而叶小楼直奔而去的那人,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话。此人脚步格外沉重, 且背上背负了一只庞大的木箱,见到叶小楼举着障刀过来,马上也抽出一柄佩刀,双手持握,迎着叶小楼的来刀方向挥去。
货仓中顿时“当”的一声大响。
“这是……”
那买家年轻,见状惊恐不已。
那卖家却阴恻恻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长安县的不良帅驾到啊!”
叶小楼今日穿的正是长安县不良帅的土黄色公服,没有将他那身诡务司参军的新官服穿上身。
“今日倒是奇了。以往长安县的公人出来办案都是倾巢而出,前呼后拥的,今日却只有一个不自量力的不良帅。”卖家冷笑着,“正好,今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一个讨人厌的家伙……竟然想坏敝人的好事!”
李好问听了这话也觉得很心塞:这叶小楼也太莽撞了。虽然双方人数相等,但战力明显不一样,自己这边的卓来只是一个不能涉险的十二岁少年啊!
叶小楼那边听见这话,顿时也不乐意了。
“能干掉你爷爷?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
说着,叶小楼将障刀高举过头顶,一刀劈下,势大力沉,在空中激荡起呼呼的风声,立时与那步履最沉重的对手缠斗于一处。
这名对手大约是嫌背上的箱子麻烦,“哐当”一声,将箱子甩开。李好问顿时从背后看清了此人的相貌——这人身材异常高大,比叶小楼还高出半个头。他浑身上下都用破烂的布衫裹着,衣衫破洞处露出的肌肤,竟然白得发亮。
李好问给卓来比了个手势,让这少年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卓来立即向李好问点了点头,自己摸到仓房深处,藏身于一大堆空箱子之间。
李好问看了看外面双方的站位,又回想了一下早先自己勘测地形时观察的仓房地形,他脑海中自动出现了带时间栅格的视野,这视野将整座仓房容纳在内。
而李好问立时选了一个便于正面观察那名对手的地点,通过“瞬时位移”,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一瞬李好问就完全看清了那人的面目——确实就像是查克等人所说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家伙,外形实在可怕。
此人的脸庞异常苍白,而皮肤又异常光滑。在与叶小楼打斗时,此人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尊技艺不熟练的工匠雕刻出的雕塑。
但是此人的招数却非常灵动,没有任何滞涩,灵活到就像是……会流动一般。李好问觉得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一名工匠,能够造得出这种程度的雕塑。
“白武士”——李好问给这家伙起了一个外号。
李好问这一次“瞬时位移”避开了货仓内的另外两人。而那两人也并未刻意搜索整个货仓,只是大致看了看,便自顾自开始交谈,根本没将叶小楼当是一回事。
两人说起需要交割的赃物,那名戴着斗笠的卖家便提起同伴甩下的那只木箱,将其打开,与买家嘀嘀咕咕地交谈。
此刻李好问依旧没有现身,只是通过他的独特视野,居高临下地观察。
果然,当卖家打开箱子的时候,李好问只是瞥了一眼,就看见了属于景教的银质烛台——那烛台上的十字形状太过惹眼,不可能认不出。
与此同时,叶小楼始终在与那“白武士”激战,彼此的招式都是势大力沉。两人手中兵刃相交时,往往发出巨大响声。
叶小楼一面打,一面大声吆喝:“嘿!”“哈!”“嗬!”
每一声吆喝都有用意,似乎在提醒他的同伴:李司丞啊,你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出手啊!
李好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武士背后,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让他再坚持一会儿。
叶小楼满心是火气,但他只要一想到这场战斗是他自己先挑起的,而且事先没有知会过李好问主仆,叶参军就只能自己把这火气给压下去。
李好问“瞬间位移”到了靠近买卖双方的地方,偷听这两人说话。
“这景僧也真是的,破破烂烂的镣铐锁链,竟还当了宝贝一样收藏起来。”
那年轻的买家好笑地道,显然他并不知晓这些景教法器究竟有什么意义。
然而那卖家却似乎更见多识广些:“毕竟是重要的法器,曾经凝聚了不少信仰之力在上头。纵使景教衰落,这信仰之力也不曾衰减。总归有点用的。”
年轻的买家半信半疑,翻了翻箱子里,又道:“这典籍也不知有什么用,听说是吐火罗文写就的,如今长安城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得懂……咦,这里夹杂着的是什么?”
这买家话音还未落,就听叶小楼一声大喝。买卖双方都转头看向叶小楼和白武士的方向,只见这一刻叶小楼一刀搂头劈下,直接将白武士劈成了两半。
年轻的买家大吃一惊,而那名卖家却似稳坐钓鱼台,伸手压了压头上的斗笠。
而叶小楼对面的白武士,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非但并未死去,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出现。
分成两个半边的白武士就这么定定地立在叶小楼对面,凝目望着叶小楼,似乎在暗自剖析叶小楼这家伙怎地这般悍勇,一刀劈下的力道竟如此暴烈。
然而叶小楼并未停手,他突然横刀,左右各猛劈了一刀,总共在白武士身上留下了三道刀痕,将对方整个人劈成了六个部分。
买家与卖家都愣住了,尤其是卖家,扶着斗笠帽檐的手凝固在空中,一动不动。
这卖家大概还没见过叶小楼这种夯货,见到劈成两半而不死的人,非但没有半点惊恐,反而再接再厉,继续将对手多劈两刀的。
然而叶小楼也愣住了——
被他三刀劈成六个部分的那家伙,突然融合了——全部融合在一起,重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除了衣服上多出几个洞之外,这白武士与早先相比没有区别。
早先叶小楼是见过李好问拖出来的“鬼畜视频”的,也听过景僧马赫什的口述,知道最为厉害的那个对手,被刀劈成两半之后,能够重新融合,继续战斗。
但他没想到,自己将对方劈成六半之后,对方竟然也能融合。
叶小楼此刻突然大骇,张开口大声呼叫:“李六,李六——”
在这最危急也是最惊悚的时刻,叶小楼的潜意识里还是更相信李好问,相信这一位要比自己更强一点。
“你等等啊——”
货栈的仓房里,忽然传来这么个清朗的声音。
已经在提前验看货品的买家和卖家这才意识到这或货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纷纷向声音来处看去。
然而那里只有一堆空箱子和杂物,没有半个人影。
下一刻,李好问突然出现在那名卖家的身后,手中挥动一枚不知哪里捡来的棍子,当即将这卖家打晕,扑倒在地,头上的斗笠都掉了,露出一枚发髻,有点类似道髻,却又并不完全一样。
年轻的买家异常骇然,扭头向身后看去,却又看不见人影,正在找寻,忽觉脑后一痛,顿时也向前直扑在地,失去了知觉。
李好问提着手里的棍子,心道这“瞬时位移”的能力也可以再改个名字叫做“打闷棍术”。
他抬脚踢踢两人,见都没有反应,便“瞬间取物”,拿来两枚空木箱,直接罩这两人头上,好让他俩醒来的时候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解决了这俩,他才有余暇去观察叶小楼的战况。
叶小楼这时候在咬牙强撑——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了对手的厉害:不管自己的招数多么精妙,多么势大力沉,无论他将对手劈成几块,对方都能重新融为一体。
而对方手中的刀可是真刀,万一劈中了叶小楼,都是断手断腿,开膛破肚之祸。
叶小楼满心不忿,大喊一声:“不公平!这么打不公平!”
可是他的对手“白武士”,就像是根本听不懂这话似的,继续挥刀上前,刀势连绵不绝,且与刚开始时一样沉重。似乎这样紧张激烈的一番缠斗,没有让他损失半分力气。
叶小楼再也受不了了,再次大叫:“李六、李六郎!那个……李司丞!我承认你厉害可以了吧?当初我可不是真的瞧不起你,只是一想到你靠着祖荫上位我这心里就堵得慌……”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白武士一刀刷地砍下,叶小楼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向后急退,总算让开了这足以让他残废的一击,并且反手就将白武士的左手砍下。
但刚刚砍下的左手,眨眼间就又粘了回去,而且活动自如,完好如初。
叶小楼别提多气馁了。
就在这时,叶小楼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李好问的身影——这小子竟在一旁作壁上观。
叶小楼心头的火就蹭蹭地向上蹿,大骂一声:“李好问,爷爷今天要是再开口向你求援,就管你叫爷爷!”
李好问却完全没在意叶小楼到底在发什么颠,他一直在旁凝神观察,亲眼看见叶小楼的刀锋挥过,将那白武士的左手砍得离开了身体,随后又立即粘连回去,融为一体。
李好问忽然有了个主意。
下一瞬,他的身影就不见了。
叶小楼:?
“不会吧,李司丞,我就这么随口抱怨,你就记了我的仇?这样不大好吧……算我开口求你……李爷爷!”
叶小楼整张脸成了苦瓜样,手下却不敢停,毕竟他自己若是被砍掉了手脚,可没法儿这么顺利就粘连回去。
然而李好问很快就重新出现在白武士身边——这回他手里多了一个空箱子,正是货仓里随处可见,堆放在角落里的那种。
“叶参军,你将它的左手砍下来,往这箱子里砍……尽量让它落在箱子里……”
不待李好问说完,叶小楼已然会意,刷地手起刀落,白武士的左手已经离体,向李好问手中的空箱子飞去,竟没洒落半点血液。
那只苍白的手似乎有灵性,刚刚离体就想要回到它的身躯上。然而李好问眼疾手快,将那箱子一扣。
只听“咚”的一声,箱子里的物品撞在箱壁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这声音瞬间远去,下一刻已出现在远处的一间仓房里。
而李好问手执一只空箱子,再次出现在叶小楼身边,口中却朝那间仓房大喊:“卓来,将我刚才带回来的那只箱子给扣上!”
仓房里,卓来“好嘞”一声,从他藏身的地方爬出来。这少年也是灵巧,伸手就将那箱子口的铜扣“咔”一声扣上,然后竟还找了一枚短柴枝,卡在那卡扣里。
任凭里面的东西怎么挣,一准都是挣不开的了。
小卓来满心骇然地盯着这只箱子:“郎君,它里面的东西会动……”
箱子里不断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但是郎君放心,有卓来在,它肯定钻不出来。”
少年成天想着自家郎君那里自己也能帮上点忙,今天终于有了这机会,一时间踌躇满志地搓着手。
而李好问的声音继续从仓房外传来:“卓来继续替我准备空箱子,然后将我带回来的空箱子扣上。”
话音都还未落,李好问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仓房里:“喏,这次好像是左脚。”
卓来一呆,李好问的身形便又消失了。而少年身边的空箱子又少了一个。
“明白了!”卓来忽然间就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我家郎君已经会那么厉害的法术了啊!”
少年开开心心地将李好问再次送来的空箱子扣上,丝毫不管箱子里的“东西”将箱壁撞得咚咚作响,手脚麻利地又准备了好几个空箱子。
叶小楼那边,这位新任叶参军万万没想到李好问竟然想出了那么狡猾的法子——你不是会融合吗?我就把你装到不同的箱子里去,让你再融合!
但不管法子是高明还是促狭,叶小楼这时已是信心大增。他仰天长笑一声,手中障刀舞得更急,就像是一团白光。
而那被“装走”了左手左足的白武士更加狼狈,几乎连站都没法儿站稳,更加无法抵御叶小楼的进攻,顿时又被剁成几块,由李好问一一装了。眼看这白武士,就只剩下一个脑袋和连着一条腿的躯体,连刀都掉了。
“叶参军,脑袋!”
李好问再次携带着一个空箱子“位移”而来,他示意叶小楼一刀挥下对方的首级,然后将对方装在这箱子里,这场战斗许是就结束了。
“砰——”
一声巨响从货仓大门处传来。
李、叶两人同时向门口处看去,只见一个通体惨白的男人昂然而入,这人和白武士外形几乎一模一样,似是孪生兄弟一般。
一旦外来者闯入,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白武士忽然转向,向来人那里跳去。
而早先被李好问装入箱子的那些残肢,此刻也似乎感应到了强援到来,纷纷更加用力地撞击箱子的箱壁。卓来所在的仓房里顿时“咚咚咚”响成一片。
卓来有些害怕,又担心李好问的安全,看看箱子都还合上的,便赶紧从这仓房里奔出去,想要靠近自家郎君一点。
而叶小楼正杀得兴起,大吼一声:“来得好!”便手举障刀,冲向从门外冲进来的这第二个“白武士”。
“刷”的一声,叶小楼已然故技重施,将来人劈成两半。
“哈哈哈,一个都不经……”
叶小楼口中那个“打”字还未出口,眼前异象已现。只见这个被叶小楼一刀劈开的“白武士”,没有像上一个那样马上自我融合,而是突然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白武士。
这两个完全相同的白武士一个扑向叶小楼,也给扑向李好问。
李好问瞅瞅自己手中的箱子,知道顶不住,一闪身,就从原来所在位置消失,刚刚分裂出的其中一名白武士立时扑了个空。
而叶小楼悍不畏死,刚才没成功他就再试一次,结果一刀劈下,再次将对手劈成两半——
对手成了三个!
如果再加上刚刚被打残的那个,现在在这货仓里的,就是四个白武士。
叶小楼目瞪口呆。
而李好问的声音恰如其时地响起:“不能再劈砍了,这个和刚才那个不一样,这个会越变越多……”
叶小楼心想:当头劈成两半既然不行,那么如果只是挑去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呢?
于是他抱着作死不一定会真死的心情试了一试。
于是——五个白武士。
眼看敌人越来越多,这架便没法儿打了。
李好问见“白武士们”有抱团向门外退去的趋势,便道:“叶帅,不必恋战……”
他的想法是,今天在这货仓里,他们已经扣留了买主和卖主,连带所有的赃物都留下了,目的已基本达到。这诡异而且邪性的白武士,如果实在拦不住便拦不住,待到下次准备周全的时候再一举擒获也不迟。
叶小楼骂骂咧咧地,举着手中的障刀退至一边。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一个穿着绿袍的人影,那人探头探脑地问:“李司丞,叶参军,你们两位在这里吗?”
不是旁人,正是李贺。
就在李好问心道不好的时候,李贺已经看清了李好问的样子,顿时笑道:“李司丞!我在典籍上查到啦!那个在十字寺里怎么砍都没事的盗匪,我已知道他是什么精怪了?”
李好问一闪身已“位移”至李贺身边。
与此同时,白武士们也已动手——五人中的两人一起向李贺攻去,另外两人却是去地面上架起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卖家。还剩下一个残的,用他那仅剩的脑袋四下里张了张,便也跟着向货仓门口处奔(滚)去。
李好问的“瞬时位移”比白武士们快很多,他一旦闪至李贺身边,拉上人便再次“位移”,于是乎堪堪避过了两名白武士手中的武器。
他俩让开了货仓门口处的位置,那两名白武士顺势一突,顿时带着那个残的奔出了货仓。
李好问拉着李贺,惊魂未定的时候,却听卓来那里一声尖叫——
这次是那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年轻书生买家,早先被李好问打晕,而且脑袋上扣了个空箱子的那家伙。
现在他却手持一柄锋锐的小刀,正抵在卓来脖颈中,一步步地向货仓中退去。
李好问、叶小楼与李贺三人,一见到这架势都是投鼠忌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剩下的两名白武士竟也架着那名兀自昏迷的卖家,从货仓门口冲了出去。
李好问神情严肃,死死盯着那名买家。
年轻的书生浑身颤抖,却壮着胆子道:“我知道你动得很快,但……只要你一动,我就,我就……”
他似乎心一横,鼓起勇气将从来都不敢想的恶念说出口:“我就杀了这少年!”
李好问伸出双手:“不要冲动,我们诡务司只是在查案,绝对没有要赶紧杀绝的意思。”
年轻的书生依旧紧张至极,双眼发红,连声音都在颤抖:“不……你不要过来,你们诡务司穷凶极恶……杀了那么多的人……我不想,我不想也被……”
李好问惟觉莫名其妙:自上次那伽事件之后,诡务司的口碑有所改善,不再是以前那个令人望而生畏、鬼气森森的恐怖衙门了。
可这人为什么会认为诡务司穷凶极恶,杀了很多人?
但他顾不上深究这个,在心中迅速盘算各种可能的救援方案:他动作很快,一瞬间就可以“位移”至卓来身旁。
但是那书生手中的刀距离卓来皮肤细嫩的脖颈实在太近,而那书生又太过激动,李好问生怕自己一个不慎,郑兴朋的悲剧在卓来身上重演。
于是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歹意,柔声道:“朋友,别紧张,这里一切好商量……”
但就在此刻,李好问突然眼一直,望着书生的身后,失声惊呼道:“十五娘?”
那书生顿时心神略分,斜眼向身后看去。
与此同时,卓来猛地抱住那书生持刀的右手,在那人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当啷——”
书生一声惨叫,那柄精巧的匕首掉落在货栈内的石板地上。
叶小楼已蹿至那书生身侧,一记手刀劈在那书生颈间,让这家伙一声都没吭,就这么晕了过去。
叶小楼顿时转头,冲李好问诚心诚意地竖起大拇指:“李司丞好一招虚张声势啊!”
李好问:不是……我没虚张声势,我是真的看见了十五娘!
第 93 章
李好问满心惊异:适才他明明看见自家妹妹十五娘出现在墙头, 因此才惊呼出声,根本不是什么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的计策。
但待到书生买家束手就擒之后,李好问再看墙头, 哪儿还有十五娘的半点影子?
不会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觉得需要干扰对手的注意力,精分人物就立即出现, 帮了自己一把吧?
“嘘——”
李好问打断了聒噪的叶小楼和语无伦次地自责着的李贺, 屏息细听,只觉得外面西市嘈杂的人声里, 混着一点点银器相互撞击的清脆声音,叮铃叮铃,叮铃叮铃……由近及远。
他顿时又想起蛊肆的溪洞神婆,想起跟随神婆身侧的那两名少女。
十五娘与那两名少女中名叫阿豆的那位容貌身段都有点儿相像,不知道刚才是不是那位暗中在帮自己。
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可又欠下人情了……等忙完这一阵, 再去蛊肆看看,确认一下吧。
李好问摇头不再多想, 转向刚才袭击卓来的那名书生买家。
此刻这人已经醒转, 被叶小楼像只小鸡似地提了起来, 三下两下就将手臂反剪身后, 捆了个结实。
而这书生满脸的不忿,一脸“刚才凭什么打晕老子”的表情。
李好问却一点儿都不同情:自己早先打的那一闷棍和叶小楼早先那一掌刀,就算是为了找补卓来遭受的精神损失吧。
刚才涉案的四人里, 已有三人成功逃脱, 眼前这个年轻书生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而李贺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自责,埋怨自己的出现让那卖家被白武士们救了出去。
李好问只得主动引导李贺改换话题, 问起李贺摸来这里的原因——这一招果然有效,李贺当即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张, 冲着李好问一展,欢然道:“李司丞,我知道了那妖物是什么了!”
这位诡务司的协律郎瞬间就将此前的歉然和郁闷全忘了,此刻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刚刚解开的谜题——
“我知道了——那是水银人!”
“水银人?”
李好问、叶小楼和卓来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李贺当即抖抖手中的纸卷,开始抑扬顿挫地念起来——竟然还是古音。而他手中那个纸卷上,黑多白少,看起来竟像是从石碑上拓印下来的拓片。
李好问反正也听不懂,干脆就着“水银人”三个字展开联想:
“水银人”,顾名思义,是水银变成的精怪了。
在这个大唐,确实曾有金属变成精怪的先例:比如,诡务司此前就成接到过报案,说是家里的金锭长腿,自己“跑了”。
诡务司人原本也认为此事“不科学”,可是查证之后,确实发现这些金属机缘巧合之下发生了异变,开始拥有灵性,自己跳进火炉,将自己熔炼成了一个七八寸高的小金人儿,然后在主人一家的众目睽睽之下夺路而逃,不知所终了。
水银也是一种金属,而且十分特别——它的熔点低,在常温下也能保持液态,因此支持自然变形为各种形态。无论是以刀剑分割,还是将其倾倒于地面,令其碎成千万枚细小的水银珠,这种金属都能很容易地重新聚合,成为当初那枚完整的水银球。
所以李贺在这石碑拓本上找到的资料,乍一听十分玄幻,细想却是合理的。
于是李好问悄悄将刚才那个“白武士”的外号,偷换成了“水银人”——此前他们见到并与之交手的,便称为水银人甲和水银人乙。
先出现的水银人甲,特点是能够被无限分割,但无论怎么分割,那肢体都能迅速恢复,融合成为完整的水银人甲。
而水银人乙的特性较为不同——无论怎么分割,分割的部分则能够形成一个能够独立行动的水银人,于是就有了水银人丙、水银人丁、水银人戊……
这时李贺也已将拓片上的内容用古音读完,又“翻译”了一遍,将叶小楼和卓来说得一愣一愣的,连那反剪双手捆绑结实的书生都听得出了神。
李好问沉吟了片刻,道:“卓来,将之前那些箱子拿一个出来……”
此前他与叶小楼和卓来合作,叶小楼将水银人甲砍成块块,而李好问则将这些水银块块装入货栈的空箱子里,交给卓来将箱口锁上。
如果要证实李贺的“推测”没错,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看一看箱子中装的那些“水银人甲”残肢,是不是就是水银。
卓来那边刚应了一声,却又被李好问喊住了。
李好问这是记起水银挥发形成的蒸气有毒,卓来小小年纪,吸入这种重金属蒸气总是不好。于是他自己去取了一枚用来盛放“残肢”的空箱子,捧至货栈中间的空地上。
似乎是因为没有了水银人甲的本体控制,箱子里的“残肢”也终于安静下来。
李好问小心翼翼地将箱子上插的木棍拔去,打开箱盖。大家一起凑着头向前探身,便都看见那木箱内一枚银光闪闪的圆球在箱底滚来滚去。
旁人恐怕没多少概念,但李好问这受过现代全科教育的选手自然知道这就是一枚常温状态下的液态金属汞,也叫水银。
李好问稍稍放心,但依旧没敢指使卓来这未成年人,而是叫了叶小楼去将剩下的箱子都搬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又打开一枚,然后让箱子里的水银滚落至先前的那口箱子里。
两枚金属圆球迅速融合在一起,成为一枚更大的银白色圆球。
“噫!”叶小楼在旁感叹,仿佛在说:刚才我和那家伙打架的时候,那货的断手断脚就是这么融合起来的。
“你们诡务司的人,懂得还真多啊!”
叶小楼似乎是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夸奖李好问与李贺等人。
卓来在旁好奇地插了一句嘴:“叶参军现在不也是诡务司的人吗?”
“也是!”叶小楼顿时得意洋洋,似乎他加入了诡务司,便也是个见多识广,什么都懂的高手了。
李好问不管这货,而是让卓来到隔壁骡马行那里去讨了一只瓷罐过来,又去要了些清水。然后他将各只箱子里所有的水银圆球都拨到一处,汇成一只较大的圆球,装进了借来的瓷罐,然后再往罐子里浇上清水,就算是暂时将这些水银封存了。
李贺倒是在一旁十分好奇,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纸笔,快速记录李好问的行动,一边记一边问:“李司丞这一手典籍上倒是没有记载,也没记载怎么对付这水银人。容属下赶紧将这些都记下来。”
李好问则有种“终于可以说说大话了”的感觉,伸手拍拍胸脯,道:“既然知道了这是水银,那么下次再遇到,便可以将这些水银人收了去。”
毕竟对付水银他太有心得了。
华夏历史上留下的很多大墓里都有水银的存在。因为古人相信这种昂贵而神秘的金属能够帮助墓葬防腐和防盗。
最为知名的莫过于秦始皇陵,相传这位帝王采用“事死如事生”的墓葬理念,建造了庞大的地下王陵,其中以水银为材料,布置成“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①”。最后导致秦始皇陵周围广阔的土地都出现了强烈的汞异常。
李好问在穿越前就是学这些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考古发掘中遇到的小剂量水银。
他回想一下水银人甲和乙的体型,又看了看这次被他“留下”的水银数量,当然胸有成竹。
“等下次再遇到那两个家伙,诡务司一定大有收获。”李好问忍不住假想起章平看见这些水银之后那张胖胖的笑脸。
在符箓制作中,水银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材料,将这些水银带回去,估计又能稍许缓解一下司里的财政紧张。上次去鬼市之后承诺出去了那么多钱,章平嘴上不说,心里必定是肉疼的。
但这回的收获,应该能让这位章詹士笑出声吧。
李好问正在畅想,忽听卓来“啊啊啊”一声大叫。
少年伸手指着货栈的一面墙,而刚才绑得好好的那名书生,一转眼竟然就不见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从这墙里穿了过去,消失……”
李好问头一反应就是:“穿墙术!”
他是见过章平使用这种本领的。叶小楼等人也都见过。
然而就听墙对面传来一声“啊”的闷呼,似乎穿墙的人自己也没预料到,穿墙之后自己竟落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还没等李好问出声,叶小楼“嗖”的一下就跳上了货栈的院墙,随即也“啊”了一声,伸手掩住了鼻子。
李好问忽然意识到,空气中竟传来一阵阵臭味,而此前他们在这间货栈待得久了,对隔壁的气味已经习惯,并不觉得如何异常。所谓久在鲍鱼之肆不觉其臭。
然而现在,叶小楼和那书生明显遇到了更加不堪的情况。估计那一墙之隔的鱼肆,在墙根下堆放了一些正在腐坏的水产。最近虽然已是深秋,但天气较往年来得温暖,雨雪天气还未到来,导致这些已经开始腐坏的水产又纷纷开始发酵,于是这气味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但是叶小楼表现出了极高的职业素养,他丝毫没有迟疑,直接从墙头跃了下去。
李好问等人都听见“砰”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汁液溅起的声音和捏着鼻子喝问的声音:“兀那贼子,哪里逃!”
随后是求饶声、将人按在地上的声音,和鱼肆的人赶来喝问的声音,叶小楼的大声叱责声,还有那书生的求饶声……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叶小楼身穿将污渍略略擦去的官袍,押着浑身污渍、散发着臭气的书生,回到了这边的货栈里。
卓来掩着鼻子躲到了李好问身后。
而李好问与李贺都苍白着脸,在叶小楼面前强撑——总不能说同僚因为抓人而变臭了,自己当着人家的面也要掩鼻子吧?
下一刻,李好问和李贺同时抬起手臂,用手臂上的官袍掩住自己的鼻子——李好问其实还想戴遮面巾的,硬生生忍住了。
“叶……叶参军辛苦了!”
叶小楼原本挺胸凸肚地,这会儿看见同伴们的反应着实有点郁闷,只得自己也抬起衣袖闻闻:“真的有那么臭吗?”
“不是吧,平日里我长安县廨舍不良人们放鞋子的地方也是这个味儿啊!”
李好问奋力忍耐,放下衣袖,看向被叶小楼推搡着进入货栈的那名书生。此人浑身散发着臭气,那身昂贵的衣饰全都沾上了污渍,因而一脸的生无可恋。
很显然,这家伙像章平一样,会穿墙术。
而此前的战斗中,他一直没使出这压箱底的绝招,被擒之后,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待着,还时不时露出一点儿“老子一时大意被擒愿赌服输”的表情。但却在众人不知不觉之间,向这货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墙壁靠近,并且在李叶等人都走神的时候,悄悄地使用穿墙术,溜了出去。
怪也怪李好问、李贺、叶小楼等人独立处理“诡务”的经验太少,竟然没盯紧此人,只想着捆都捆了,却没想到捆人的绳子并未牵在自己手里。
如果不是这厮运气太坏,墙那边是一堆腐坏的渔获的话,可能李叶他们要空手而归,一个活口人证都抓不到。
李好问因此吸取教训,与叶小楼等人一道,牵着捆住此人的绳索,押着此人返回诡务司。
一路上,叶小楼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在炫耀他亲手抓来的人犯。
而西市里无论是商家还是路人,都掩着鼻子,对叶小楼避之不及。
叶小楼见状便恼了,脸一沉,立即有认得的商家过来向他打招呼问安。
“叶帅你好!”
“叶帅您真是威武啊!”
“……”
叶小楼心头那一股气在这些问候声中便慢慢消了,他眉头舒展开,脸上却依旧板着脸,对上前打招呼的每一个人都认真地告知:“要叫叶参军了!”
李好问跟在叶小楼身后扶额。
西市距离丰乐坊不远,一行人很快到了诡务司中,章平急匆匆地来迎,却差点儿没被叶小楼身上的味儿熏晕过去。
“今天这是怎么了?”
章平揉着鼻子小声问李好问,“怎么一个两个回来,都是这个味儿?”
李好问一挑眉,忽然问:“章詹士,秋郎中现在在哪里?”
章平向后努努嘴:“刚回来,在药圃那里。”
“知道了!”李好问点点头,心里却在偷笑。
他在偷笑这位秋宇秋郎中,整个儿一个“口嫌体正直”的家伙啊!
早先被叶小楼用言语相激,秋宇怎么都拉不下面子,不能陪同李叶这等“新手”们前往办案。但估计一直藏在哪里,很可能就是那家鱼肆附近暗中观察,随时准备出手,拯救这些没经验的后辈们。
但看到后辈们的行动虽然磕磕绊绊,但大概目标达到,众人也都全须全尾地回来,秋宇便快速赶回司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只可惜身上沾的味道出卖了他。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原来你是这样的秋郎中。
药圃那边,正在用灵植清理身上异味的秋宇:阿嚏……怎么了这是?今天不过是跑了一趟暗中观察同僚们办事的能力,怎么好像被惦记上了?
李好问顾不上在意自己身上的味道,他先将自己一路抱回来的瓷瓶交给了章平。
章平只低头看了一眼瓶里的东西,就又惊又喜地看向李好问:“司丞竟然知道如何妥善处理水银?”
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章平赶紧改口:“本司司丞当然知道这些。太好了,司里最近正需要水银作为材料,啧啧啧!这些能用来做很多上乘符箓了。”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詹士,司里还有硫粉吗?我需要不少,至少需要处理三四倍这个量的水银。”
章平一听说还有,更加兴奋,连连点头,转身就抱着瓷瓶往库房去,一边走一边道:“有,尽有……司丞放心,我这就都去收拾出来。顺便给您拿一点儿去异味的药水。”
李好问当即在章平身后表达了一下“你办事我放心”的意思,然后回到前厅处。
在那里,叶小楼、李贺、卓来三人一起并肩站在阶上,而那位年轻的书生买家则满脸郁闷地站在阶下。双方保持了一个能稍许隔绝气味的有效距离。
那名年轻的书生此刻距离最近的墙壁也有几十步远,暂时是没有可能逃脱了。
李好问淡然望着立在阶下耷拉着脑袋的年轻书生,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何身份,为何在今日午后赶往西市那处货栈,是谁主使,赶紧一一从实招来!”
叶小楼在旁冷哼了一声:“老实招供,不然就再将你埋到那家鱼肆的咸鱼堆里去。”
书生似乎对那惨痛经历也记忆犹新,闻言竟真的打了一个哆嗦,无奈地开口:“敝人姓蒋,名沧,沧浪的沧,祖籍陇西,在长安出生长大……李司丞?我听人都叫你李司丞?”
“是我!”李好问淡然答道。
蒋沧咬了咬下唇,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怨恨,但随即又敛了。这人放低了身段,冲李好问开口:“但我真的只是一个代人跑腿的小角色啊!”
“今日这件事,是有人付了我两千钱,雇佣我代为出面,去那里交易几件法器。雇主将东西列了单子给我,让我一一核对过一遍,就将东西带回去……”
李好问寒声追问:“带回哪里去,交给谁?”
蒋沧一慌,连忙道:“我……这个我不知道。他们说是会来找我的。”
说这话时,蒋沧眼神闪烁,说的话不尽不实,而且有拖延时间之嫌。
叶小楼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要将此人“揍”服招供。
李好问却叫住了叶小楼,扬起嘴角笑了一声:“你身为一个可以用两千钱雇佣的小角色,却会穿墙术这等高明的术法?”
蒋沧愣在当地,没想到李好问看起来极为年轻,一开口却十分犀利。
“我……我本是道门中人,自幼……那个,自幼习练过一点强身健体的……那个穿墙术。”蒋沧磕巴着强行解释。
“道门中人?”
听见这四个字,李好问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一旁的李贺开口插嘴:“司丞,他说他是道门中人,又会穿墙术,这倒也合乎情理。相传穿墙术源自道门中的‘北茅’一脉,自汉时问世,随后发扬光大。后来道门流派增多,穿墙术因为方便修习且用处很多,其修炼窍门被道门多个流派习得,并且四处物色有资质的人修习。”
这些李好问听章平说过:章平自己算是茅山一脉的嫡传弟子,但是他体质特殊,学穿墙术学得极精,却总是用来逃命,最后被茅山一脉视为“不成器”,任由他在长安城寻了个营生,娶妻生女,自过自的日子。
李贺却还没说完:“道家门派众多,按手法分,有符箓派和丹鼎派,若按起源地域分,有北茅、南茅、终南、崂山等多个派别,若是按其道义分,太平、天师、五斗米都是较为重要的派别。会穿墙术的,道门中各派别都有,不算稀罕。”
蒋沧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难得竟有送上门帮他遮掩的。
谁曾想李贺继续开口:“此人说他是陇西人氏,在长安长大,口音却在长安腔里夹杂着不少登州一带的口音,有很大可能是崂山道门出来的。”
蒋沧被人一口说破了来历,顿时变了脸色。
李贺却还在继续:“且崂山道门讲究清静无为不图身外之物,弟子平日的修行十分清苦,因此从那出来的弟子一旦再入红尘,便往往会‘报复性消费’,将自己打扮得十分富贵……嗯,这个词是林大学士当年点评‘东都暴发户’时时用过的,用在此人身上十分贴切……”
这样也行?
蒋沧睁圆了双眼瞪着李·福尔摩斯·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好。
“哦,对了,还有一些方士,也都自称是道门中人。他们长于炼丹成仙、驱鬼化邪,今天逃走的那个匪人,既能炼化出水银人这样的法器,应当是一位方士吧。”
一切都被说中,蒋沧彻底无语。
李好问却似没听见李贺的一番话。
他忽然向前迈步,走下诡务司正厅前的石阶,来到蒋沧面前,径直沉声问:“你认得赵归真吗?”
“赵归真?”蒋沧听见这个名字,眼中立现震惊与几分慌乱,随即他强自稳定了心神,大声反驳,“赵真人的名讳岂是你一个小小官员能叫得的?”
第 94 章
李好问随意一试, 就试出了蒋沧识得赵归真,而且与对方关系匪浅。
卓来和李贺听见,都用带着一脸的钦佩望着李好问。唯独叶小楼在一旁撇嘴, 似乎李好问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
然而李好问心里很清楚——他之所以用这个名字试探,可能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确实希望蒋沧背后就是赵归真。
他极度希望赵归真能够主动找上门来。
即使赵归真不来找他, 他也要找过去——毕竟屈突宜的大仇不能不报。
只是, 赵归真为什么不谋划他诡务司,而是先去谋划了景教十字寺?
但对方既然有所行动, 李好问也乐得顺藤摸瓜,找到线索。
想到这里,李好问平静地道:“你们买通了那名方士,请他出手,操控那两个水银人,帮助你们窃取景寺的法器, 是不是?”
蒋沧毫无愧色地承认了,并且一脸严肃地纠正道:“是追回, 是讨还!是完璧归赵!”
李好问当时就有点懵:明明是景寺的法器, 那些银质烛台和长剑都被铸成十字形状的, 而那些破破烂烂的镣铐啦荆棘冠啦, 更是与景教的过去有极大渊源,不可能是赵归真的东西啊?
为什么说是“完璧归赵”呢?
蒋沧继续:“因为他们窃走了原属于我们道门的信仰之力,吸走了道门的‘气运’。”
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扶额, 心想这个书生的理念还真是与赵归真如出一辙。
“但赵归真已被当今天子下旨处死。”叶小楼在一旁冷冷地插嘴。
然而蒋沧一听见这个“死”字, 立马不乐意了,跳脚道:“赵真人那是自我牺牲。文死谏武死战你懂吗?虽为天子而死, 那却是我们读书人的气节。”
李好问:……神特么读书人的气节。儒与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再说了, 赵真人死而复生,乃是承袭了上天之志,要为我大唐斩除妖孽,驱尽奸邪。”蒋沧继续跳脚,“这又如何是尔等罪孽深重的诡务司之人能够明白的?”
“罪孽深重?”李好问被这蒋沧说得一愣,忽又想起蒋沧被捕的时候曾经评价诡务司“穷凶极恶”,“杀了那么多的人”。
看来此人已经完全被赵归真洗脑,彻底失去了辨别真相的基本能力。
李好问不再与蒋沧争论,只管追问蒋沧是如何与赵归真那一方联系的。
蒋沧顿时面露郁闷之色:“只因我返回长安未久,赵真人更信任另外一人。平日里有事需要我去办,都是由那人转告的。哼……那人无甚长处,且是去年五月间才投入赵真人门下的,哪像我,入门修道久已,道术基础打得很坚实……”
听见蒋沧的话,诡务司众人都有些惊异不定,相互看看。
蒋沧也有点发愣,着实没想明白对方惊讶什么。
就见李好问向侧一点头,轻声吩咐了一句什么,卓来转身,撒腿就跑,不一会儿便取了一枚纸卷出来,交到李好问手里,由李好问慢慢展开,向着蒋沧的方向举起。
“你可认得这人?”
画像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做书生打扮。
蒋沧点点头:“就是这人,一直以来都是他与我联络。赵真人的语录也都是通过他告知于我。”
“他叫什么?”
“叫周贤。”
说话的时候,蒋沧眼里的嫉妒可一点儿未减,甚至流露出几分愤愤不平。
而李好问则与诡务司内几人交换眼神——
这周贤,是长安城里第一个向水中投放鱼脍的“罪魁祸首”。
当初诡务司的上一任司丞郑兴朋刚刚发现此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投向水中的小小鱼脍竟会引出这么大的事。只道是周贤求仙心切,受了梦境的蛊惑,便向水中投入鱼脍,因此郑兴朋仅只是用那“听劝”道铃给周贤祛除了心中的执念。
可谁曾想,当时周贤的执念并未彻底根除,甚至后来变本加厉,导致这个年轻人离家出走,离开长安,遁入终南山。
当时屈突宜还曾预言,终南山中不太平,周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独自进山,可能根本活不了几天。
然而现在听这蒋沧说起,周贤竟是将赵归真的命令传递给蒋沧的中间人。蒋沧与周贤是单向联系,他从方士手中取来景寺的失物之后,就会等待周贤来找他,除此之外,蒋沧与赵归真没有任何直接联系。
看起来蒋沧极不喜欢这周贤,因此原原本本将关于周贤的情况都交代了。
但对赵归真,蒋沧从未有半个字的诋毁,而且百般维护,对于赵的近况也绝不多说。
李好问详细问了周贤的情况,心中忍不住对如今赵归真的状态有了一点猜测。
他转头吩咐将蒋沧收押。叶小楼当即将蒋沧押出诡务司,转交给长安县的不良人带去长安县的监牢暂时收押——这也是诡务司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合作模式,具体人犯由两县负责看管,诡务司并不具备收押人犯的资格和能力。
蒋沧脸色颇有些古怪,回头看了李好问好几眼。
最后叶小楼将他重重一推,道:“你是不是在想,若是被长安县收押,自己一转脸就能穿墙逃出去?”
蒋沧默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叶小楼伸出手,在蒋沧脑袋上用力一戳,骂道:“你觉得诡务司和长安县都是傻子?既晓得你会穿墙,就不晓得拿个绳子将你捆住?”
蒋沧:……是我想多了!
*
诡务司内,李好问和卓来将从货栈里带出来的那一批“赃物”一一清点。
李贺则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登记造册。
“三枚银质烛台、一柄银质十字长剑……”
李贺一边登记,一边口中念叨出声。
李好问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探身向前,取出一叠写在羊皮纸上的文件。
李贺对此不以为意,顺便向李好问解释:“相传十字寺的经卷典籍来自吐火罗,那里的习俗一向是将重要的文件记载在专门硝制的羊皮上。这上面的文字,也是来自吐火罗地区的文字……”
李好问却从那一叠厚厚的羊皮纸中取出了几张极薄极轻便的中华纸张。
李贺顿时不做声了,将那几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才讪笑道:“大约是景僧们来到长安,亲身体验了中华纸张的轻便,才起心将这些纸张夹在典籍中,以备记录什么重要的感悟吧。”
李好问却盯着这几张纸根本不说话——
他对这些纸张太熟悉了,这纹路、这质地、这略显泛黄的纸色……不正是当年林嫱林大学士用来记录她穿越后心路历程的纸张吗?
诡务司内只藏有林嫱穿越后头几年的笔记,而李好问也在这些笔记中读到林嫱的打算——“时光术”对普通人有一定危险性,不适合广泛推广,因此林嫱将后续笔记用特殊的法子藏了起来。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十字寺的经卷典籍里找到这个。
这是……早年间被林大学士藏起来的笔记流落到十字寺,被景僧们当做宝贝,与自家典籍一起收藏起来了?
但李好问认为这可能性不大,毕竟这些笔记需要特殊的打开方式,而且全都是用汉字写就的。
就算是某个景僧拥有与他一样的“特异”,但像马赫什那样不识汉字,也一样没法儿解读。
至于这些笔记上都写了什么……这次李好问谨慎了些:事先提醒李贺与卓来,让这两位盯着自己,若有什么异状,就去通知秋宇。
随后他的指尖触及那泛黄的纸张——
“恭喜你,找到了我留下的线索——我,林嫱,快打钱!”
李好问顿时长舒一口气,转头向李贺与卓来两人示意,他已经没事了。
而且他也完全能够确认,留下这些纸张的人一定是货真价实的林嫱——毕竟世上还有比这位更皮的前辈吗?
于是李好问放心地将案件收尾工作都交给李贺等人,自己坐在一旁,伸手触摸那几张看似完全是空白的纸张。
这些林嫱留下的笔记总共有两张半,那半张似乎曾经在火上被燎过,边缘处留下了一圈焦黑。
李好问赶紧问李贺:“长吉兄,那些羊皮卷有火焚的痕迹吗?”
李贺翻了一遍这些来自十字寺的经卷,摇头道:“回禀司丞,没有!”
李好问点点头:那看来这最后一张纸被烧毁一半,并不是景寺保存不善所致。
他顺着刚才那句“恭喜你”开始向下读,最一开始,是林嫱在复述前情,讲解她为什么要将关于“时光术”的修炼法门藏起,这些林嫱以前都详细解释过,因此李好问只是用指尖一带而过。
他关心的是,林嫱将进一步修习“时光术”的指引都藏在了哪里。
“掌握了‘瞬’级别时光术的人,能够在过去一年的时光中‘瞬时穿梭’,并能短暂遇见未来一弹指左右的危险。
“掌握了‘弹指’级别时光术的人,‘瞬时穿梭’的时间范围可延伸至十年以前,并且能够预见未来数天内发生的事——只是使用这种预见能力时必须要小心,因为一旦预见到什么非常糟糕的事,就无法再改变了。
“‘失去的永不复返’,这是‘时光术’应用的铁律。所以我建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意使用这种‘预见’。”
李好问心中本就有些猜测,现在一读林嫱留下的笔记,便豁然开朗——
他现在完全能够确定,郑兴朋的“时光术”至少达到了“弹指”级别,因此他上能够破解十年前的疑案,下能够预见几天后的未来。
只是他即便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也无力再改变了。
这确实是时光术应用中的一项重要原则,难怪使用时间能力的人,“回溯”历史的时候多,“预见”未来的时候少。原来这是使用者在尽力避开这种能力的一些副作用。
而郑兴朋使用这种预知能力,则也只是在提前得知自己必死且无可挽回之后,为诡务司的将来做出安排罢了。
林嫱留下的文字还在继续——
“‘瞬’级别和‘弹指’级别的时光术,都是能够由使用者独力掌握的。而到了‘一炷香’阶段,除了掌握绝对时间之外,还需要有人辅助,能够主动穿过足够长的一段历史,才有可能掌握这个级别。
“而掌握了‘一炷香’级别,就意味着至少可以回溯六十年的时光,上限甚至可以达到百年。”
李好问暗暗颔首:原来他“时光穿梭”的范围已经能延长至一个甲子了,努力努力甚至还可以回溯百年。
“而我,我决定将进一步升级‘时光术’,掌握‘一盏茶’级别的‘秘籍’,藏在平均出现频率为几十年一次的重大场合。
“在这些场合我会留下明显的提示,只要你在那里出现,就一定能找得到。”
“在那些‘秘籍’里,我会再留下一些线索,提示该如何找到记载有‘一刻’级别的秘籍。”
李好问顿时有种抓耳挠腮的感觉——此前他有所突破,“一炷香”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困难了,然而如何掌握“一盏茶”、“一刻”级别是他眼下最需要的知识。
然而林嫱将这些都藏在“该藏”的位置上,李好问对此却全然没有头绪。
平均“数十年”出现一次的重大场合,历史事件,这从概率上来说,究竟是什么事件?
李好问感觉他眼下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很幸运,在他面前铺开的两张半纸张,那张仅剩半张的显然是最后一页。
但不幸的是,那张纸被烧去的一半,刚好是纸张的上半张。
李好问顺着被烧坏的纸张边缘摸索,摸出来的字迹像是林嫱在强调“时光术”的危险性,并提醒后辈们不要轻易将这种修习方法传播。
最后,纸上留下的文字是:
“这一份三页的文件我复制了很多份,会分别藏在信仰不同但各自虔诚的人手中,向后世传递。它们是我顺着时间的长河向后世放下的信息,轨迹宛如一条线;
“而那些几十年出现一次的‘提示’,宛如这条长河中等距出现的几个点,只要你勇于搜索,一定能够找得到。
“好了,就说这么多,祝你们好运!”
“我,林嫱……其实也不用你们打钱。”
李好问将那两张半纸张四下里尽数摸索,确认得到的有效信息只有这么些——这是“关于笔记的线索”,而不是真正的林嫱笔记。
这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情绪,一时令李好问心中百感交集,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卓来走到李好问身边,担忧地望着他:“六郎君,你没事吧?”
却听李好问念叨:“许是景寺那里还有别的线索……”
卓来顿时拍手道:“那好,郎君,卓来跟你一起去景寺。”
这少年仅仅因为自己的眸色与那些景僧接近,就莫名对他们生出几分好感与清净。
“正好叶参军没回来,咱们不必担心他那暴脾气。”卓来给李好问支招。
李好问:这倒是真的。
“好,卓来,你去告诉一声秋郎中,就说我俩现在去景寺查案,就我俩,他若想来也一起来。”
秋宇之前被叶小楼怼得不能正式出面,但现在叶小楼去长安县交接人犯去了。李好问深知秋宇还是挺担心自己这伙人的,所以特地让卓来去说一声。
卓来原本有点怕秋宇,但听李好问说会带自己去查案,小小少年的好奇心与虚荣心得到双重满足,顿时欢呼一声,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这少年又咚咚咚地跑回来,摇着头告诉李好问:“秋郎中说了,您一人去景寺,他没什么不放心的,所以他不去了。”
也对!——刚才在西市,自己一伙人独力应付了两个水银人而不需要秋宇出手。现在只是去景寺见见苦主而已,看来秋宇乐得放手让自己大展拳脚——李好问心想。
于是,身为诡务司司丞的李好问亲自去景寺送还失物。
赶到义宁坊十字寺的时候,已是下午,天色渐晚。
十字寺本就门庭冷落车马稀,现在更是寂寥无人。
李好问和卓来熟门熟路,径直入内,便听见寺内的人正在做祷告。
查克洪亮的声音从十字寺正中的大厅传来:“吾主啊,感谢您赐福给吾等脆弱无助的生灵,容易迷失的羔羊。吾等需要您的指引,吾等因您的指引而获得安宁……”
查克是用字正腔圆的汉话做的祷告,他的声音里似乎自有一种力量,让人听了便似真的能获得安定。
李好问没有立即打断这祷告,反而陷入思索。
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是第一次听人提起过“信仰之力”。早先蒋沧更是直言不讳,说是景教这等外来信仰会夺去本土道教的“气运”。
此前的佛道之争,似乎不全是因为财政经济的原因,而更像是一种对“信仰之力”的争夺。
其实只要手段光明正大,便无论谁对谁错。
但很显然,在这个世界里,不同的信仰针对不同的群体拥有不同的吸引力。
道门向来走的是上层路线,李唐王族里就有一大堆他们的拥趸,另外还有很多修习道法,炼制丹药,以求长生不老的道士与方士,此外,那些生活较为优渥,有资源入学入仕之人,比如周贤与蒋沧,也都是对道门十分忠诚的信道者……
当然,还有屈突宜、秋宇、章平等人,他们年纪轻轻就接触了道门,自此一生都和这本土信仰密不可分,无法摆脱。
而信仰佛门的人多是穷困贫民,期望在佛家所宣扬的大慈大悲中得到现世解脱。比如那荐福寺的小和尚智泉,又好比平康坊三曲里的那些青楼从业者们,他们对佛家和罗景都十分尊重。
至于景教,尽管在武宗年间元气大伤,至今都无法恢复,但他们还有查克等三人,永远固守着景教自己的作息,该祈祷的时候祈祷,该布道的时候布道。
像赵归真那样,试图一力驱除所有的外来信仰……武宗时的财政原因是其一方面,可是李好问总觉得赵归真不像是个那样关心钱财与权势的人。
而且,此人在自己身死之后竟然还不甘心失败,竟试图附身于追随自己的道友身上,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扭转天子李忱的态度,置佛门于死地,甚至因此将长安恁多百姓的生命视作草芥。
如果不是因为财力与权势,那赵归真又是图什么呢?
李好问想来想去,总觉得赵归真态度出奇,恐怕并非是心胸狭隘,排斥异己那么简单。
李好问在这边认真十字寺众人祈祷的过程中,卓来百无聊赖,在院中瞎转悠的时候,发现了一块矗立在院中的石碑。
少年为了考验自己的识字水平,便大声朗读出声:“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这几个大字好认,下面的碑文少年便认得磕磕绊绊:“大秦寺僧景什么述,什么若常然真什么先先而元元……”
李好问在旁听得一脑门子汗: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对这块考古史上的著名发现相当熟悉,知道碑文上所记载的基础内容,倒也不必听卓来在这里胡乱念叨。
而正在祈祷的人显然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祈祷的语速有所加快,不一会儿便进入到三呼“吾主”的环节。
随后留着大胡子的查克便出现在正厅门口。他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和卓来随身带来的箱子,当即张开双臂欢呼道:“愿吾主庇佑您,伟大的大唐官员!将来您一定能够升官加爵,手握权柄,位极人臣!”
李好问听着都忍不住汗颜,感觉查克看向他的眼光,简直就像是在看大唐皇帝一样。
而查克也没落下卓来:“愿吾主庇佑你,年轻而勇敢的武士,你的勇敢令这个世界为之动容。”
这话真是说得动听啊!
卓来听了,顿时异常得意,傻笑得像是乐开的一朵小花。
李好问心里感叹:这查克传道多年,看人极准,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简直炉火纯青。
他自己虽然不是那种想着升官发财的人,可是大多数大唐官员在仕途中所求的就是升官发财。所以查克对自己的祝愿就与官职有关。
而卓来是个纯真少年,不谙世事,但是对“英雄”极其崇拜,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中二热血”,听见查克说他“勇敢”卓来自然美上了天。
但是李好问让这位白衣僧人赶紧打住:“诡务司在报上发现了偷盗十字寺财物的盗贼销赃的信息,偷偷摸去那里,找到了这些物事。我今日特地带来,想要请你们核对一下。”
查克和两外两名景僧都是满脸喜色。
马赫什跪上来又想要亲吻李好问的脚面,被李好问赶忙让开了。
于是景僧们忙不迭地将诡务司两人带来的箱子收下,扛到景寺的正厅里去,放置在那枚巨大的十字之下。
查克一面喃喃念诵着祷文,一面将箱子里的物品取出来,并且与本寺事先整理好的失物清单一一核对。
“银质十字烛台,三枚,感谢吾主,感谢李司丞——”
每核对一枚失物,景僧们就一起感谢一下他们的主,然后再感谢一下诡务司。
但等到景僧们取回那厚厚一卷羊皮经卷的时候,李好问喊住了他们。
“查克执事,这几张纸看起来不像是贵寺之物,为什么会混在你们的典籍里?”
查克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李好问会问这个,当即盯着那两张半泛黄的纸张发呆,想了半天,才道:“心细如发的李司丞啊,难得您竟然关注到了这个。不过,这两张半纸张,吾在接手这座十字寺的时候就已经被夹在经卷里了。
“虽然吾等一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这经卷本身是吾辈先人万里迢迢带来此地的圣物,所以吾等一定会妥善保存。”
李好问顿时联想起林嫱笔记上的文字记录:“会分别藏在信仰不同但各自虔诚的人手里,向后世传递。”
也许景教十字寺的僧人,就是这样一群顽固崇拜着自己信仰的普通人,固守着“传统”,将前人留下的任何物品都当成是自己信仰的一部分,因此才将林嫱留下的这些笔记妥妥当当保管到了百多年后。
李好问想到这里,便问查克:“你接手十字寺的时候,就总共只有这么两张半吗?”
查克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时典籍里夹的白纸就是两张半,现在多亏了您,也还有两张半。”
第 95 章
待到双方接近将十字寺失物交接完毕之时, 天色已晚。义宁坊坊门处敲起催更鼓。
李好问见查克脸色焦虑,忍不住出言安慰:“执事不必担心,诡务司的腰牌即使在夜禁的时候也能出入各坊。”
哪知查克异常尴尬地道:“不……不是, 而是……李司丞不仅将敝司的失物追回,而且亲自送归吾之十字寺。吾等却连招待李司丞喝一杯热茶的能力都没有。”
李好问到十字寺来是为了公干, 也是为了向查克多问一些信息, 不是来吃喝的。因此他对这点失礼完全不在意。
但是看十字寺里四壁空空、信众寥寥的样子,确实是困窘到了极点, 难怪当初需要当掉一只银质烛台才能供查克等三人生活。
这时,卓来正在十字寺的正殿外与另外两个白衣景僧聊得开心——这也正是李好问事先吩咐的,多了解了解景僧们的日常生活,看看他们以什么为生。
就听卓来一声惊呼。这少年大声问:“吉鲁,你们晚饭只吃这些糊糊?这些……卓来一个人都吃不饱啊!”
就听会说汉话的吉鲁在那边向卓来细细地解释,说那是一种豆子煮软之后和水磨成的糊糊, 既可以单吃,也可以用胡饼蘸了吃。这些豆子泥沾了水会涨开, 吃进肚里能将肚子撑饱。
卓来兀自觉得不可理解, 继续问两名景僧:“那你们难道不吃古楼子?不吃冷切羊?鱼脍呢?鲜炙的鱼条呢?”
就听吉鲁在那边尴尬地解释:“敝寺的规矩, 进了十字寺信奉吾主, 那就得吃素,荤腥都是沾不得的。”
卓来不理解,咋咋呼呼地又报了一堆菜名儿, 比比划划地形容那些食物多么的美味。
据李好问猜测:也就查克等景僧“道心坚定”, 否则被小卓来这么一蛊惑,恐怕要当场还俗。
于是李好问咳嗽一声, 提醒院儿里的卓来注意分寸,然后对一直静候在身边的查克说:“你们三位过得很清苦啊!”
查克一声苦笑, 点点头,随即陷入回忆:“其实早些年还好,但是会昌五年六年的时候,日子过得确实有点惨……”
“当时你们全部被驱逐了吗?”
查克点点头:“全部被驱逐。当时就吾等三人,背着寺里那几件法器离开十字寺。在外流落了两三年,靠做苦力,打零工为生,直到去年才返回这里,重新入驻十字寺。
“不过,我等经受的这点考验,与敝教弥失诃①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弥失诃当年为了忏悔世间大众之罪,甘愿以一己之躯受那钉死于十字架上之苦……”
说着说着,查克竟唏嘘起来。
他伸手指指木箱里诡务司帮着找回的那些破烂法器:“喏,这个是弥失诃在十字架上所戴的荆棘冠冕……的复制品。
“这个是敝教几位先贤,为了维护弥失诃而遭受迫害时所戴的脚镣、手铐……
“……的复制品!”李好问在心里帮查克补足。
因此他完全理解不了为何赵归真蒋沧一流对景教如此忌惮,这些看来没有任何法力的“复制品”,也被对方认为是沾去了“信仰之力”而全部都要抢回来。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你们三人都非中土人士,既然在长安遭到封禁与驱逐,为何不离开这里,返回故乡呢?”
被问到这里,查克立即庄严作答:“这是吾主的意志。吾等每个人,都是由吾主安排,留在吾等该在的位置上的。”
无神论者李好问对此并不理解:“今上即位两年,阁下不再被驱逐也已有两年,可十字寺依旧冷清。恕我直言,十字寺再次兴盛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各位在此的生活势必万分辛苦。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按照李好问所知,不像佛家还有可能重兴,景教在中土的衰微已成定局。他认为查克等人留在长安已没多大意义。
查克的决心看起来不容置疑,他伸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任何坚守都有它的意义。”
李好问冷冷地反问:“但你们并不了解这意义是什么,不是吗?”
查克闻言便笑了,眼里仿佛有光,极富自信地道:“吾主告诉过吾等,意义在恰当的时候会自行现身的。到那时,一切就都明了了。”
李好问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无法理解查克的坚持,就像他也无法赵归真的坚持:
死都已经死了,一缕魂魄还是不肯消散;
不惜成千上万的生命一起陪葬,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与查克等人在接近荒废的十字寺里无论如何都要坚守,依旧有相似之处。
李好问忽然有种感觉——如果他不能理解赵归真的动机,那么他就无法阻止赵归真。
最终他点点头冲查克,表示尊重他人的信仰:“很好,我明白了。按照事前的约定,诡务司追回了贵寺的失物,贵寺因此将提供两件神级法器,由诡务司选择其一借用。”
一听见李好问提这话,查克的眼神立即变了。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料到,李好问竟然真的会向十字寺提出要借神级法器使用。
于是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道:“这个……李司丞千万不要着急,那个……吾还需要向吾主祷告,代替您与吾主沟通一应细节。”
李好问:呵呵!
刚才说起坚守、意义和信仰的时候,言语连顿都不带顿的。
现在提起借法器了,开始打磕巴了。
这就好像是,工作层面明明已经谈好的一件事,临到执行了对方却说还需要等领导批复。
李好问神情冷淡地看着查克,平静地道:“你也一定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来攻击十字寺,那个被剖开还能马上复原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人,以及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攻击十字寺吧?”
查克滑头无比,他盯着李好问看了又看,大约觉得李好问不像是会将整座十字寺弃之不顾的那种人,于是腆着脸道:“但这种时候吾也只能去向吾主祈祷。毕竟您看,吾这庙这么小,根本不像是手头掌握着两件神级法器的样子啊?
“敝寺的法器,那都在上一级的教区呢。”
李好问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也觉得如此——毕竟那是神级法器,而十字寺内现在只有三个景僧。景教就算是再财大气粗,也不可能把宝贵的资源交给查克这样的人,在遥远的长安城随意挥霍。
但他长了个心眼,提前问道:“但你们这里真的见证过……你们的主降下神谕吗?”
查克坦然地回答:“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李好问:所以你真不是在忽悠?
“在会昌五年、六年,你们最艰难的时候,你们的主也从未降下过神谕吗?”
他想,武宗灭佛那会儿,是景教在大唐的信仰最岌岌可危的时候,难道这景教的神就没有向身处困境中的信徒们有所表示,鼓励鼓励什么的?
但查克还是摇头:“没有。但是……”
李好问当时有点牙疼:面对从未降下过神谕的主,查克请示使用神级法器,岂不是注定得不到批复?
他难免觉得查克在骗他,于是加重了语气,缓缓开口道:“我想,贵寺遵行的教义里应该没有允许说谎这一项吧?”
查克涨红了脸,头摇得像是拨浪鼓,眼神中甚至出现了一点点受伤的神色。
“大唐景寺上一次与吐火罗联络的时候,那边确实说了,在紧急且必要的时候,本寺确实有资格动用两件神级法器。”
李好问的心稍稍宽了一下,但又无法完全对查克放心,于是问:“那你们上一次联络吐火罗,是在什么时候?”
“一,二,三,四……”
查克立即开始用他左右手十指辅助计算。
李好问看着这人的架势,心想:不可能是几年前,毕竟几年前就是会昌法难那会儿。查克刚才也说了,法难之时,根本没人管大唐境内的景教十字寺教众。
那想必是几十年前,这边的景寺联络的吐火罗。
结果查克数完开口道:“一百二十年前!”
李好问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伸手扶额:怎么从这位景寺执事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怎能信呢?
这时查克向李好问行礼告罪:“要准备向吾主祈求的仪式,必须叫上我两个同伴。”
李好问虽说有点不信邪,但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最多被人骗,没能得到任何关于神级法器的线索罢了——这神级法器的线索,他本来也没有。
于是查克步出正殿,李好问跟在他身后,正好见到卓来已与马赫什和吉鲁打成一片,
三个人正在交流当时诡务司与水银人进行的那一场交战。
卓来为人聪明,口才便给,再加上记忆出众,顿时将西市货仓中那一场遭遇战说得惟妙惟肖——尤其是两个水银人,一个被切开之后能够马上复原,另一个被切开之后能自称一体,成为一个新的水银人。
而卓来又是握拳,又是抬腿,将李好问叶小楼两人怎么与这水银人争斗的全过程演示得清清楚楚,还不忘了渲染一下对方的穷凶极恶,以及己方司丞、参军等人是如何的智慧勇武。
查克一时间听呆了,脸色发白,叹息道:“这么厉害的对手!”
这位十字寺执事终于想到:万一这么厉害的对手再次袭击十字寺,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那马赫什听说是李好问想出的法子,将那水银人被砍下来的手脚都装在箱子里锁住,顿时大叫一声,险些又冲上来要亲吻李好问的脚面。
“伟大的李司丞,您就是智慧的化身。您比吾等聪明太多,你怎么就能想到这种法子的……”
查克也在一旁连声赞叹,就像是在给马赫什做配音一样。
这架势将李好问惊得连退好几步,最后只能说:“这大概是因为连你们的主也感应到了,我是在为贵寺追回失物吧!”
此刻李好问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景寺的“主”,能看在他确实帮到了景寺的份儿上,遵守承诺,借一件威力强大的法器给他。
这时候,天色已晚。义宁坊里开始掌灯。
而十字寺里仅有正殿处还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烛,向萧索的十字寺院内投来浅淡的光线。
“马赫什,吉鲁,快过来,快帮我准备祈求神谕的仪式。”
两名白衣景僧赶紧过来。吉鲁惊讶不已:“咱们祈求了那么多次神谕,不是从来没得到过回应吗?”
查克的表情简直想打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而李好问此刻也已基本不抱什么希望。
他与卓来并肩,一起站在本着看戏的心情,看着景教三人组用他们送回的法器重新收拾好一个祭坛,在烛台上点燃一对蜡烛,三个人一起跪在祭坛跟前,一起低声念诵着冗长的祈祷词,祈求神谕的降临。
借此机会,李好问开始认真打量这十字寺内的建筑与装饰。毕竟他的专业出身背景就在那里,对大唐长安城里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
这座十字寺的建筑很有特点,与唐时宫宇、寺院和道观的大屋顶不同,这座十字寺拥有一个圆形的穹顶,并不大,穹顶最宽阔处也不过三丈有余。
那穹顶被祭坛上的烛火照亮,李好问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结构,看着它一点点向最上方汇拢。
在那穹顶的中心,则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气眼,直径大约两尺,刚好正对着下方三人组设立的祭坛。
那个气眼中罩着一张网,看样子是为了防止鸟雀飞进来在正殿里筑巢而专门挂上去的。透过那个气眼,李好问可以看到入夜后深蓝色的天穹。
这圆形穹顶和气眼的结构,在考古学者眼中并不算多稀奇。就李好问所知的考古遗迹和历史古建里就有好几座。
但此刻,因为那气眼的存在,祭坛上两枚巨型蜡烛的火焰和烟气迅速向上飘去,仿佛上方那是一堵烟囱。
李好问的思维一下子就发散了:他觉得这气眼在这十字寺正殿里的结构和功用都有点像是……烟囱。
在西方的某些传说里,在特定的日期特定的夜晚,会有东西从烟囱里掉下来。
他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就听“扑通”一声,真的从烟囱里掉下来一个用绸带束起羊皮卷。
“啊啊啊——”查克激动地大呼小叫,“真的是神谕啊!”
“啊啊啊啊啊——”马赫什与吉鲁全都语无伦次。
李好问却向卓来使了个眼色。
少年机灵无比,立即会意,转身跑出正殿,就像是一只猿猴似的,沿着十字寺里用来翻修屋顶用的梯子向正殿屋顶上方攀去。
不一会儿,卓来便回到正殿内,冲李好问摇摇头,表示没有看到其他人——从空中落下的这枚羊皮卷,此事不是人为。它确实像是某位老人带来的礼物,从“烟囱”里掉下来的。
查克此刻已经将羊皮卷执于手中,满怀激动地展开,只看了一眼,就又冲着祭坛跪下,反复念叨着:“这真是神谕,真是神谕!”
接着他转身,将手中的羊皮向李好问一扬,道:“李司丞,这是吾主赐下的谕旨,祂赐予你额外的恩惠,能让你在敝寺有权限动用的三件神级法器中,选择一枚借用。”
三选一?
竟然还比原来的范围更大了一些?
李好问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如此再好不过了!”
他向查克伸出手:“能将羊皮卷给我看看吗?”
“好!”查克刚想将手中的羊皮递给李好问,忽然又磨叽起来,道:“这……毕竟是吾主传给敝寺的神谕,能不能给非本寺教众观看,敝人还不太确定。且让敝人再向吾主祈祷一回。”
李好问险些被这磨磨唧唧的执事给气笑了。
他想:若这神谕是真的,那就是十字寺一百二十年来头一回从“吾主”那里得到的消息。可见这位“主”惜字如金,不是最重要的事绝不会轻易降下神谕。
然而你现在为了一张羊皮卷能不能让外人看,还要再将那位“祂”打扰上一回?
李好问想到这里,集中生智,顿时伸手在空中一抓,拖出一小幅“历史影像”,正是刚才由查克展开的那幅羊皮卷。
这一手足够骇人。
查克一边看看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一边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羊皮卷。
两者着实没有半点区别。
也就是说,只要李好问想,他随时可以拖出这么一幅给自己看。
而查克的“主”,必然能够预见到这一点,所以再去祈求神谕什么的,并没有多大意义。
于是查克从善如流地点头:“敝人懂了,李司丞,您请看。”
李好问将那张羊皮纸置于眼前,原本已经做好了头昏眼花的准备——他提出要看,并不是真的想要阅读这羊皮上的内容。
一来他想要简单了解一下,景寺的神谕究竟长啥样。
二来也是想要震慑一下查克,千万不要想着完什么花样——这羊皮卷上的内容,他李好问是随时可以找人验证的。
然而映入眼帘的,完全不是字迹——都是些图画。
李好问:这对他这种阅读障碍患者也太友好了吧?
诡务司司丞对景教十字寺的好感度顿时飙升。
他匆匆扫了一眼,发觉羊皮卷上确实画着三枚物件,像是三枚法器。在这三枚物品周围,则有很多细小的图案,应当是对这些法器的具体解释。
李好问大概心中有数之后,便将羊皮卷塞回查克手里:“我已看过,现在由执事你来解说一下。”
查克早料到会有这个过程,当下捧着羊皮卷,顺着那三枚物件的顺序,一一向李好问解释:“李司丞,您看:这是严寒之镜,这是共振之碑,这是背叛之杖。”
查克的汉话说得很不错,抑扬顿挫的。
李好问听着却觉得不对劲:“什么?背叛智障?”
智障应该要关爱啊,为什么要背叛?
第 96 章
李好问仔细问了查克, 才晓得不是“背叛智障”,而是“背叛之杖”,只是换了两个字, 这名字听起来就感觉高级了很多。
于是他认认真真向查克请教,那从天而降的神谕中提到的三件法器, 分别有什么作用。
“第一件, 严寒之镜,顾名思义是一面极其特殊的镜子。”
查克把话说得抑扬顿挫。他在长安城生活多年, 汉话说得不止是很好,偶尔还能卖弄卖弄成语。
“这面镜子能够抵御极其强大的能量,并将其转化为冰霜之力,并反射回去。”
“这样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那晚他在承天门前见到的“神律之磬”。传说那只石磬是能够勾动天地之力的。李好问也曾亲眼见它将天地之力转化为能够击穿时空的能量,普通人的血肉之躯在它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但如果,那时自己手中有一枚足够强悍的镜子, 镜面光滑,将能量都反射回去……
李好问出神地想着。
与此同时查克也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出的话就像是天山脚下的野马, 漫无目的地开跑。
“李司丞, 您想必知晓吾来自吐火罗。”
李好问望着查克的大胡子、深眼窝和高鼻梁, 心知这位自报家门报得应该没错。
吐火罗是定居在天山南北的西域族群,大唐这边,通常将龟兹人、焉耆人、车师人和楼兰人都认为是吐火罗人。
而查克的故乡, 应该就在帕米尔高原、天山、吐鲁番盆地到塔里木盆地的庞大疆域之内。
“这‘严寒之镜’曾经在吾家乡的传说中出现过。那个故事说, 高原上离天最近的地方有一个村子,那村里有一对年纪相当的少男少女, 他们彼此相爱。
“然而,双方父母并不喜欢这段姻缘, 威胁要拆散他们。他们为此向‘天’祈求,允诺‘天’能够阻止这场婚事,就将两个年轻人献祭给‘天’。”
“‘天’?”李好问忍不住愕然,但马上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吐火罗人对某位拥有自然伟力的神话人物的称呼。
“这太可怕了。毕竟普通人怎么可能扛得过‘天’呢?
“这对年轻的情侣没有放弃,他们一起,跪在‘天’注视不到的山麓里,虔诚地向吾主祈祷,吾主便赐予了这件神秘的宝镜给他们,让他们用来对抗‘天’的力量……”
李好问不动声色,但心里在说: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倒像是不同信仰之间的斗法。而那个“天”,似乎与查克的“主”一样,也时极其强大的信仰之力来源。
“这对少男少女收下了吾主的馈赠,一起回到村子里去。
“这时已经不止是他们的家人,就连是整个村子,都在劝说这对年轻的情侣放弃彼此,把自己献祭给‘天’。”
李好问眉头一皱道:“劝人献祭,天打雷劈,他们怎么就不站出来牺牲自己的呢?”
查克双手一拍:“吾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有司丞你说的那么精辟,劝人献祭,天打雷劈!说得真好啊!
“后来呢?”
“后来,这对少男少女就用吾主赐予的镜子对抗了‘天’,将从天而降的力量反弹回去。
“但是,这面镜子的弊端极其明显,就是会让一切都陷入严寒。它让植物凋零、湖泊结冰,牧草停止生长,牲畜们相拥着死去。
“当初为难这对情侣的家族和村民都被迅速冻僵了,成为高原上永远矗立的冰雕。
“但这对少男少女平安无事。他们将‘严寒之镜’还给吾主,然后离开了荒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李好问试图从查克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寻找关于信仰之争的蛛丝马迹,但他心中最大的感慨是:“这法器的弊端简直大过了天啊!”
他试图想象:自己将这面镜子用在长安城里对抗赵归真,然而使用之后,长安城变身“冰雪大世界”,长安百姓成为冰雕兵马俑……那要教屈突宜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可绝不会吝惜口水,一定会将他狠狠地喷一顿。
查克闻言有点委屈:“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李司丞啊,您当时在鬼市时和我们约定的,就是想要借一件神级法器,没说不能有弊端啊!”
李好问点点头:说的也是。
他当时只说是要神级法器,也就是对应诡务司“天字号”级别的法器,没有规定法器的弊端只能局限于“洪荒”这种低级别。
再者,通常来说,法器的威力越大,负面作用便也越强。像阿宝那样只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只是极个别。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十字寺才得到“主”赐下的神谕,先给了个存货清单,好让李好问事先挑一挑,免得借来了也不称手,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于是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这件“严寒之镜”,听着威力强大,但是弊端也很极端,如果李好问来评级,至少将它评个“天宙”级别吧。
“吾主愿出借的第二件法器,名叫‘共振之碑’,是一座雕刻有古老符文的石碑。”
查克望着手中的羊皮卷,开始对第二件法器的介绍。
“它的特点顾名思义是‘共振’,李司丞,‘共振’您知道吧?”
李好问点点头:这点物理常识他还是了解的。
“这石碑的厉害之处,是能够破坏音乐类法器的影响。它自身共振产生的波动,能够抵消任何音乐类法器勾动的天地之力。”
“……”
李好问挑挑眉,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但心中大概也猜到了,自己与赵归真一战的详情,十字寺的这位“主”也都知道了,否则不会向他推介“共振之碑”来对付“神律之磬”。
“但使用‘共振之碑’的前提条件是,它需要在合适的位置摆放。”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我选择了‘共振之碑’,你们的‘主’将怎样将这石碑送到我手上?”
查克想了想,道:“那自然是先向吾主祈祷,告知地点。然后吾主直接赐予,将这石碑放置在您想要的地点上。那吾主就给您赐下来了啊!”
“嗯!”
李好问对于“石碑”的认识还停留在外面那幅《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上,随口回道:“我看这十字寺就挺好。”
他也许可以把赵归真引到景教十字寺来:这里的优点是,信众较少,只要疏散了查克他们三个,就相当于疏散了所有人。
然而查克听见这话,惊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但他没有冒失抗议,而是捧着羊皮卷上的图样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表示反对,道:“但……李司丞,这块石碑的基座,大概有整个十字寺那么大呀!”
李好问:啊这……
他可没想要一下就降下一座石碑把整座十字寺轰平!
想到这里,李好问点头:“看来这‘共振之碑’的弊端确实不小。”
查克闻言摇手:“不不不,这大小形状可绝对不是‘共振之碑’的弊端。这座石碑的弊端其实是,使用的同时,会在周围同时引发时空共振,导致过去与未来在石碑周围同时出现。
“这对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影响很大,因为它打通的过去与未来,都是真实的历史,和必定存在的将来。因此可能引发巨大的混乱。”
李好问听来也觉得有点凌乱。
他假设自己向十字寺的“主”借来这枚石碑,为了稳妥起见,把它放在了长安城外的某个地方。
那使用起这枚石碑的时候,会不会出现:左边是始皇帝正在大兴骊山皇陵,右边基建狂魔正在扩建城市修高架,中间夹着个大唐。时空扭曲,壁垒打破之后,大家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查克偷偷看看李好问的脸色,这位十字寺的执事已经有点不太敢再向李好问推介法器了。毕竟万一砸自己头上那可不是玩的。
“所以,吾私以为,这‘共振之碑’的弊端,恐怕比‘严寒之镜’的更大一些。”
李好问点点头。
他也觉得,虽然这件法器听起来几乎是专为克制“神律之磬”而生的,但是它用起来太不灵活,弊端又奇大。
或者他事先在长安城外找个人迹罕至的地点,然后再把赵归真那个脑袋骗过去?
对了,后世这座城市的范围可比长安城的范围大太多了,现在看着是荒郊野岭的地方,放在后世没准就是高密度住宅小区……
李好问心里暗暗摇头,排除了“共振之碑”。
但他表面上没有明确表示,仿佛还想做更深一步的了解。
查克察言观色,稍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对李好问道:“那我们来谈谈‘反叛之杖’吧!”
“这件神奇的法器,与敝教弥失诃当年受难之事有关。弥失诃当年为大秦官员所捕,乃是被其弟子所背叛,出卖……”
李好问脑海中自动将“大秦”切换为“罗马”,在唐人对外来者的称呼中,大秦是对东罗马帝国的称呼。
“弥失诃事先预见到了这一点,但他心中早就存了为世间万千大众承担罪责而受难之心,没有逃脱,坦然被捕。但是他在被捕前夜,曾对追随他的十二名弟子们说——
“你们中有一人,将出卖于我。”
说这话时,查克声音低沉,半闭上眼睛,向面前摊开双手,似乎在模拟那一夜弥失诃宣布此事时的模样。
“当时他的弟子们全都慌了,或震惊、或愤怒、或剖白、或掩饰……当时弥失诃门徒之一正好携带了一枚短杖,这枚短杖感受到了因这次背叛而带来的全部法力波动,因而也拥有了法力,成为了一枚法器,被命名为‘背叛之杖’。”
“那这枚法器的效果如何?”
“这枚法器可以将对方所拥有的一件武器、一件法宝,一头灵兽,甚至是一个帮手……掉转头来,背叛以前的主人。
“对同一对手,只能使用一次,如果对方的法宝背叛了主人,想要灵兽再背叛,便做不到了。”
李好问皱起眉,想象这“叛变之杖”的使用场景,但是口中看似随意地评价:“这听起来,威力与‘极寒之镜’和‘共振之碑’不在同一个级别上啊!”
他主要考虑到“叛变”这件事,其实打出金钱牌、亲情牌等其他手段也能做到。而且这件法器针对同一个敌人只能使用一次,听起来就有些局限性。
然而查克却提供了一个绝妙的解释:“李司丞,这件法器是否为神级法器,得看它促成叛变的对象啊!如果对方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法器,那叛变之杖的作用便很普通。但对方如果是一件神级法器,那么这件叛变之杖本身,也就是一件神级法器啊!”
李好问听了颔首:有道理!
如果他能用“叛变之杖”对付赵归真,让对方手里的“神律之磬”叛变,让那曾经杀死屈突宜的天地之力打向赵归真……
想到这里,李好问果断问道:“那它的弊端是什么?”
查克道:“会随机让使用者阵营中的一件武器、法宝、灵兽或是同伴短暂‘背叛’,反过来攻击使用者。”
“这么严重?”
李好问一时惊问。
令他人遭背叛者,自己也必被背叛。
这“背叛之杖”竟似还挺公平?
查克继续腆着脸笑着解释:“对对手,这背叛突如其来,但对您,这完全可以事先想办法规避啊!”
李好问只想了片刻,就完全明白了:既然提前预知了自己阵营有一个队友或者一件物品可能会短暂“背叛”,完全可以事先预备能够克制其能力的方法或者法器。查克也说了这效果只是暂时,到时静待“背叛之杖”的效果过去即可。
于是他略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道:“这件法器听起来还不错,虽然威力没有前两件那般震撼,但弊端也小。”
查克捧着羊皮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对李好问道:“关于这件‘背叛之杖’,吾主还有一个提示。它是一件‘两层法器’。”
“两层法器?”
“是的,吾刚刚说的那些都只是法器的‘第一层’,但它还有‘第二层’,要使用者亲身用了才会知道。”
查克冲李好问耸了耸肩,表示毕竟他也没用过这东西啊。
李好问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景教的法器还真是幺蛾子众多,要么是弊端大得难以估量,容易造成群体性伤害,要么就是还有不可预测的“第二层”。
为什么“神律之磬”就只有“冷却条较长”这么唯一一个缺陷?
李好问望天:这就是华夏法器的优越性吗?
查克看着李好问的表情,忍不住也觉得己方确实理亏了一点,看了看羊皮,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又给了一个补充:“吾主有言,关于‘背叛之杖’的第二层使用逻辑,在第一层其实就已透露了……”
李好问想:会是什么样的逻辑,诱人背叛者恒被叛吗?
“……只不过,每个持杖者还是会对第二层有独特的打开方式,这种打开方式没有提示,没有概率,与运气无关……”
李好问:建议你不要再补充了。
他还在考虑是不是能使用“锦鲤符箓”来规避副作用,但这条路也给堵死。
他听查克介绍到现在,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比较可用的法器是“严寒之镜”和“背叛之杖”。
使用“严寒之镜”,必须要选定一个远离所有人烟的地点;而“背叛之杖”的弊端则在于那不可预知的“第二层”。
但查克认为“不可预知”的“第二层”,并不意味着他李好问没有办法知道。
李好问打算去找吴飞白试试运气,看能不能占卜出自己使用“背叛之杖”的后果,哪怕是给定一个范围,好让自己有所准备也可以。
“查克执事,神谕上指明的三件法器我需要考虑一下,还没办法马上给你答复。我两三日之后再来找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查克听见“神谕”两个字,就忍不住眉飞色舞,“敝寺这是在一百二十年后再次获得了神谕。而您,就是为敝寺带来吾主神谕的人……”
说到这里,查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若是这两天之内,那偷盗敝寺法器的水银人再来敝寺,那该怎么办?”
李好问顿时转身,向一起跟来的卓来招了招手。
此前卓来一直都在和马赫什与吉鲁两人闲聊。这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世,但是听吉鲁说起吐火罗的传说一直听得津津有味。此刻他看见李好问的眼神,赶紧礼貌打断身边的两个大胡子,赶去将从诡务司里带出来的一大包东西递到查克手中。
李好问则细细地将对付“水银人”的方法都告诉了查克——
遇上那个肢体被砍下之后能迅速恢复,重新合成一个人的水银人甲,查克等人完全可以按照李好问他们先前在货栈里时的办法,找些空箱子,将砍下来的水银肢体都装载在箱子里锁死即可。
但是对于那个砍开之后会一分为二,二分为三……越分越多的水银人,李好问塞给查克的那一大包东西将能派上用场——那是一大包硫磺。
硫磺遇见水银能够产生反应,形成硫化汞,也就是能够从自然界中开采的丹砂矿,从而失去水银在常温下是液态的特性。
查克一边听着李好问事无巨细的详细指导,一边看着塞进手中的一大包硫粉,颇有些迟疑地道:“李司丞啊,这……我都还没有把法器借给你……”
李好问一摇手道:“不必,这是我诡务司的职责。总不能明知对方是什么妖物都还瞒着你们。”
查克看似感动不已,突然拍着头“哎呀”了一声,道:“那是不是咱上次也不用应承您借法器的事,您也会帮咱把这失物找回的?”
李好问顿时闭嘴不想再说话了——
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吧?
查克马上也想到了这一点,自悔失言,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赶紧拿话岔开。
李好问却也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他忽然问查克:“对了,我想问问,贵寺有没有对‘末日’的预言?”
他只是随口一问。
这个疑惑还要追溯到上次吴飞白用龟甲占卜的时候——关于长安“水患”的预言已经应验。但在那之后,吴飞白还预言了大中四年,也就是两年之后,便是“大唐”的终结。
李好问知道这十字寺本是西方某著名教派的一个分□□个教派以预言了“审判日”闻名于世,所以就想问问查克这边有没有类似的说法。
谁曾想查克答得极快:“有,当然有——审判日很快就会到来,只有投身吾主的信仰,方有可能得到拯救。”
李好问听见“很快”这两个字便皱起了眉头:“有多快?”
查克转转眼珠:“我也不知道,但是……李司丞,我可以带你去看!”
李好问:……竟然真的有?
第 97 章
查克带上了李好问、卓来和吉鲁, 一行人一起往位于地下的珍宝室走去,只留马赫什一人在地面上看守。
在这珍宝室里,查克将李好问返还的烛台与长剑等贵重饰品一项项都放归原位。他一边放置一边对李好问说:“上次到本司偷窃法器的‘水银人’虽然搜刮了本司绝大多数珍贵的财物, 可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它却没能带走……”
李好问与卓来同时露出疑惑的神色——这座位于十字寺地下,地窖般的“珍宝室”其实没有半点“珍宝室”的样子, 空空荡荡的, 除了平坦的石板和密密垒砌于墙壁上的砖块之外,只能用“室徒四壁”四字来形容。
然而查克却说这里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
查克指着珍宝室尽头的那一面用石板铺成的墙面:“那就是——”
“至关重要的宝物?”
李好问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发呆。
那是一片完全由青石板束起排列而成, 贴在墙边上形成的石墙。墙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的划痕。
得亏李好问是阅读困难症而不是密集恐惧症,盯着这整整一面石墙时,他并没有感到多少不适。
“是的,这是敝寺最为重要的物品,当然, 它不是什么法器,不具备毁天灭地的威能……”
查克兴冲冲地给李好问介绍起来。卓来跟着他们两人身后, 一脸疑惑但是却认真地听着。
“……但是, 它能告诉我们, 那最后的‘审判日’什么时候会到来?”
李好问震惊地睁圆了眼:“这是……末日倒计时?”
查克被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砸得七荤八素的, 张口结舌了半天方道:“李司丞说它叫‘末日倒计时’,那它就叫‘末日倒计时’吧!反正敝寺也一直没给它起名字。”
“它上面刻着的,就是‘审判日’到来之前的天数!”
“是……是天数?”
李好问更震惊了。
这一整面墙上画满了一道一道, 大约三寸长的竖线, 密密地排列着。其中绝大部分竖线都被拦腰划上了一条斜杠——李好问猜测那都是已经过去的时间。
但他刚开始以为那些都是年……再不济月份也可以啊,谁曾想这些竟然是“天”。
放眼望去, 正面墙上,就只有最右边还有一片密密的划痕, 这些竖线尚未被拦腰划去。
这个世界距离“审判日”,竟然只剩这么多天了吗?
李好问忍不住上前,伸手轻触墙面上的划痕。
他发现那些划痕竟然很深,划入青石的石面大约有半寸深,不知道是用什么锐器划成的,竟然看不出半点斧凿之类工具的痕迹。
查克在李好问身后幽幽地道:“所以吾才会说这是‘神迹’,它是由上天赐下的。在吾等看来坚硬无比的石板,在吾主看来,就像是刚刚融化的蜡油那般柔软。”
李好问再看那些被“划去”的每一天。这次他看得很明显,从竖线中拦腰斜划而去的那一段,才真正是“人力”为之,看得出是一凿一凿认真凿出来的。
李好问转头看向查克:“这些都是你们划去的?每过一天,你们就用凿子在这石板上划去一天?”
查克伸手挠了挠头,忽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道:“也不一定是每天都能凿出这样一道。当然了,寺里的僧人每天都会来凿,但是吾等有的时候太忙或者太累的时候一天也凿不出一道,这种时候就是几时凿完就几时开始凿下一道。”
李好问顿时惊了:这样也行?
这种倒计时的方法,简直是主打一个“随性”。
“那如何能准确计量‘审判日’何时会到来?”
然而查克对李好问的问题也很不理解:“这本来就只是吾主用来警醒世人,专注于眼下的生活,尽力行善,免得在‘审判日’坠入那燃遍火焰的炼狱……吾主也没说着要准确计量啊!”
李好问:……
他发现自己与查克竟然是鸡同鸭讲,说不到一起去。
“但如果吾主认为吾等的进度太慢了,或者觉得吾等有人在偷懒,吾主自会将上面的划痕减少几枚,又或者是增加几枚……所以,吾等又有什么必要去计量末日的到来呢?每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啊?
“只要行善积德,远离种种罪恶,在末日到来之时便能远离炼狱,升入天堂!”
——行吧!
李好问背着手,自顾自向那整面墙的青石板上看去——他意识到自己和查克在这个主题并没有相互交流的基础,不如有问题再直接问吧。
没过多久,李好问又指着墙壁上的划痕开了腔:“现在你们似乎改换了一种方法。”
自这石板上的某一处开始,十字寺的景僧似乎更改了一种“划去”日子的方式。他们似乎是将黄色的泥浆填满于这些划痕中。等到泥浆风干之后,这些划痕便被自然填满,只余下一道黄褐色的印记。
“是呀,”查克搓搓双手,然后冲李好问一摊,“会昌那段日子里,司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收缴了去。这些烛台和那柄十字剑都是吾等藏在地下才保住的。可虽说吾等保住了那些看似珍贵的物品,十字寺里唯一一柄凿子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收缴,等到我赶到的时候,那凿子都被扔进铁匠的熔炼炉去了……”
李好问:竟然是这样?
他连忙追问:“那你们失去凿子之后,就每天填满一枚划痕吗?”
查克点点头:“大中元年开始这么做的。”
李好问心想:那岂不是意味着……倒数的速度加快了?
“你们数过距离‘审判日’还有多少天吗?”
查克摇摇头,满脸疑惑:“要数这个……作甚?”
李好问又被提醒了一次,他和景教的虔诚人士并没有相互交流的共同基础。
于是他扫向剩下那些还没被填满的青石板,迅速在心中默数:这每一排大约有三十道竖线,还未被完全填满的大约还有二十多排……
忽然,李好问的脑袋晕了晕。
这奇怪了——他这只是在进行简单的算术运算,根本就没有运用时光术啊,也没有阅读任何文字,怎么出现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呢?
他微微晃晃脑袋,想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认真就算距离景教预言的“末日”还有多少天。
但他这念头只是一动,马上就又转开了。
李好问心知不对,连忙转开目光。
然而卓来自告奋勇想要为六郎君分忧:“六郎君,我来,这个卓来最会了。”
少年心想:不就是数数吗?只要是一千以内的,我都会。
然而这少年刚刚盯着墙壁上铺着的青石板看了一阵,忽然双眼一翻,摇摇晃晃地就晕了过去。
李好问抢先扶住这少年,然而却是查克双臂一抱,横托住卓来的身体,快步离开了这座珍宝室。李好问紧跟在身后。
两个大人抱着一个孩子离开珍宝室,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李好问呼吸着十字寺里清新而微冷的空气,心里一阵后怕——他确实不该去数那天数的,那很可能是某种特殊意志在那片石碑上留下了力量,因此普通人不能窥视。
李好问自己拥有一点点来自时光术的力量,但是卓来没有,就只是个普通少年。他不该让卓来去冒险的。
然而查克却认为没事:“别担心,吾主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惩戒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位卓小友只是睡着了,他一会儿就会醒来的。”
李好问看查克言之凿凿,稍稍放心。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闲扯,等待卓来醒来。
“查克执事,你们十字寺预言的‘审判日’,是什么样的?”
李好问脑海中兀自还有点嗡嗡的,他依稀记得那面墙上的划痕还留下了不到六百枚,按照十字寺现在每天填平一枚的速度,的确是在两年之后,大中四年,而且可能是上半年,就迎来查克口中的“审判日”。
那确实与吴飞白占卜的结果差不多。
那次吴神棍在占卜“那伽之祸”的同时,占卜出了“大唐的终结”。如果用“末日说”来类比,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类似。
查克想了想,对李好问道:“您听说过以前释宗给佛寺画的《地狱变》吗?”
李好问默默点头。
他知道这个题材的大名——相传吴道子在开元年间曾经在景公寺墙壁上画过《地狱变》,那恶人在地狱中被生吞活剥的景象,竟然令观者不敢食肉。
难道,景僧们口口相传,将来会出现的“审判日”,有罪孽的人坠入地狱,也和佛家所描绘的地狱景象相仿吗?
查克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就和那差不多。会昌法难那会儿,吾与那资圣寺的大和尚同病相怜,就在一起交流了一下。吾等都相信地狱一定是真的,末日也必会到来。所以行善除恶需及时……”
不同来历背景,不同信仰的人,却分别从他们自己的信仰那里得到了类似的启示。这非但没有造成两者的冲突,反而令双方都对彼此的信仰更加虔诚。
而吴飞白的那次预言,也不再是“孤证”了。
“我知道了!”
李好问回头注视那通向地下珍宝室的阶梯,有点心有余悸。
他的好奇心又一次造次了,这次还影响到了卓来,真是万万不应该。
“不过我十字寺得到的启示,比佛门那边还要多出一点。”
查克眉飞色舞地说道,似乎正是这多出的一点让景教显得更加高明。
“是什么?”
李好问好奇地问。
“是一道从夜空中垂落至地面的长桥。在炼狱的漫天血光之中,一道闪耀着星辉的长桥从天而降,接引虔诚而纯洁的灵魂进入天堂……嘿嘿,只要一想到这个,吾就浑身是劲儿,能为吾主再传道弘法三十年……”
李好问顺着查克的言语假想,眼前仿佛也出现了一片星辉闪烁自九天直挂的奇景。
但鬼使神差地,这副情景竟令他想起了另一种表述——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刚才查克所描述的“审判日”场景,似乎用吴飞白这个预言也同样可以描述,且并没多少违和感。
李好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恰与此时,卓来打了个呵欠幽幽地醒来,
“六郎君,这是怎么了?”
卓来发现自己竟靠在查克身边睡着了,忙骨碌一下站起身,揉着眼睛道:“奇怪,六郎君,卓来怎么就睡着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卓来,”李好问微笑着安慰他,“你困了就睡着了。现在既然你醒来,我们就向查克执事告辞吧!”
反正今天李好问来十字寺的绝大部分目的都已经达到,那“末日倒计时”只是他临时起意,顺带一问。
两人告别三名景僧,叫开已经落锁的义宁坊坊门,返回敦义坊自家宅院。
*
李好问回家之后,没敢惊动妈妈和妹妹。
他先安抚卓来去东附睡下,然后自己在北堂一个偏僻的角落放上一张桌子,取出法螺与纸张,准备开始梳理目前的线索。
李好问加夜班有个好处:不需要点灯。
一方面他自己就能夜视,另一方面用法螺根本不需要研墨写字,而他阅读自己的记录也完全无需视力,只要用手触摸就行。
李好问加班的目的是:把他要做的工作按照四象限法做个分类——依照以前参加项目管理培训时学到的规则,将事情按照“重要/非重要”和“紧急/非紧急”进行划分。
比如说,现在他手头上不重要但紧急的事务是:捉拿豢养水银人的方士。
水银人的手段他们已经领教过,从蒋沧那里诡务司也问到了关于方士的一些消息。所以这件事对于诡务司来说不算特别重大,但是最好能尽快将这些方士们捉拿归案,免得他们继续祸祸十字寺和其他长安百姓。
又如“重要但不紧急”的事务是:找到赵归真报仇,前置条件是:决定向十字寺借哪一件神级法器。
但其实这件事是李好问心里最为“紧急”的——管他什么末日预言,大中四年就是大唐的终结……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先把屈突宜的大仇给先报了再说。
但是理智告诉李好问这事急不来。毕竟“神律之磬”的威力摆在那里,没有充分的准备他对上赵归真就是直接送死。
所以,虽然这件事在他心中再“紧急”不过,谨慎起见也得先稳一稳。
另外还有“重要且中等紧急”的事务:掌握更高级别的时光术,前置条件是找到林嫱前辈留下的笔记。
“重要且完全不紧急”的事务:查证吴飞白的“末日”预言和十字寺的“末日倒计时”。
李好问自己梳理了一遍,发现他手头上的这些事务都至少在“重要”和“紧急”之间能占上一项。
难道就没有“不重要且不紧急”的事项吗?
李好问想了想,然后问自己:不重要不紧急……难道是回归自己的世界?
来到大唐,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原本他人生的唯一目标,竟然沦落成为“不重要不紧急”的事务,优先级都排在其它之后?
不过李好问心知“回家”到底还是他的人生终极目标,只是暂时往后放放,不着急而且也急不来。
清单列完,李好问伸手满意地在面前空无一字的纸张上摩挲一番。
安静的夜里,家里小宅院安静无声,偶尔能听见后院小园里有几只秋虫不甘命运地在寒冷的秋夜里悲鸣两声。
妈妈和妹妹应该都歇下了——李好问心里想着。
他似乎能听见北堂女眷们的卧房里传出细细的呼吸声。
但李好问既不想就寝,也没法儿马上去处理那些“重要且紧急”的事务,于是干脆从清单上随机挑了一件,准备先好好思考一番。
结果他挑中的,刚好是研习时光术那件,前置条件是找到林嫱前辈在特殊时间地点留下的笔记。
现在问题就来了——究竟是什么事是固定周期,而且是几十年必定会出现一次的。
李好问轻轻吹熄烛火,倒在榻上,将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里默默思索。
他能想到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干支纪年中的起始:甲子年。
这个年份出现的周期极其固定,每六十年出现一次,雷打不动。
但是这显然不是答案——虽然这满足林嫱在笔记中留下的,几十年必会出现一次的规律,可是,它还是不能提供直接的时间地点。
他该去哪个时刻寻找这份笔记的线索呢?
还有,该去哪里找呢?中华大地如此之大,就算是他穿越去了最近的一个甲子年,又该在什么地方守株待“林”,找到林嫱留下的明显提示呢?
或许——李好问突然想起,林嫱曾经在她的笔记里提过,曾在宫中参加元日的驱傩大典。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联想。
对于他这个专业的研究人员来说,干支纪年与历史年份对照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于是李好问马上就算出,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甲子年,不是其它年份,正是唐武宗在位的会昌四年。
也就是四年前。
幸运!
李好问心中暗暗感慨。
他现在使用时光术“瞬时穿梭”的范围,大概是向前二三十年的水平。
万一当初穿得不巧,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甲子是五十多年前,甚至是五十九年前……那就必须等到将“一炷香”级别修习到圆满,再出发去寻找下一步升级的指引。
现在像他这样,却可以一边努力修习“一炷香”,一边开始准备“一盏茶”,两不耽误。
不过,万一真那么倒霉,距离上一个甲子是五十九年,其实也可以耐心再等上一年,新的甲子年到来的。
如今李好问距离这个可能的笔记隐藏地点只有四年九个月的时间。
李好问这人向来想到就做,伸手拉开出带着密密栅格的“历史”,向前数到会昌四年元日子时,将地点调整至太极宫正殿,做好准备,在回忆中默默复现小红鱼翻身的间隔。
一待状态稳定,他便无声无息地跃了过去。
他所掌握的是“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抵达目标时间之后至少可以在那里停留一炷香,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
如果运气好,在这五分钟里他将找到林嫱笔记的线索。
这次“时光穿梭”,李好问的出发点是灯火幽暗的自家北堂,所抵达之处,是子时前后的太极宫。
这点物理位移对李好问来说毫无困难,但眼前景象却大相径庭。
李好问眼前是宏大敞阔的太极宫殿宇,耳边则是富有节奏的鼓声。
一队身穿红黑相间服饰的“方相氏”①正迎着李好问所在的位置过来,他们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可怕面具,身披裘服,腰间系着皮鼓,一边走一边击鼓一边跳舞。
李好问的双眼还正在适应这种环境,忽见一队金吾卫朝他这边疾奔而来。
为首的统领正待大喝一声:“什么人,竟敢在宫中乱走?”
再定睛一看,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那统领惊愕地停下脚步,向众人问道:“你们刚才看见那里有个人影吗?”
他的手下纷纷点头:“看见了,似乎是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五品官,别是入宫参加大典的哪位官人走错了吧!”
那统领难免自己嘀咕:“奇怪,一眨眼就不见了。”
第 98 章
会昌四年元日, 李好问选的时间点是除夕到元日的子时前后,辞旧迎新之际。毕竟林嫱在垂拱三年元日记录笔记的就是这个时间点。
此时此刻,太极宫前热闹非凡, 耳边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鼻端则飘着浓郁的沉香气味。
唐时还没什么人使用火药制成的爆竹。这种噼噼啪啪的声音, 是将竹节、柴块等物点燃,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用以驱除“疫鬼”这种为人类带来疾病与灾害的神话生物。
而大唐宫中的驱傩大典则比寻常人家更要奢华靡费, 此刻在殿前广场上的火塘中,发出噼噼啪啪声响的,俱是名贵的沉香木①。
李好问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活色生香的驱傩大典,多年求学形成的“职业”好奇令他精神一振,忍不住就想亲眼见证这古老的文化现象。
但他很清楚,自己只有五分钟。
如果林嫱真的将笔记留在了每个甲子年元日的驱傩大典上, 他必须利用这五分钟将线索找到,然后将笔记带回去慢慢研读。
仗着人多, 又暂时避开了金吾卫们的视线, 李好问大胆地打量着太极宫中的陈设。
太极宫大殿中, 一个穿着衮服, 戴着通天冠的年轻人端坐于御座之上,正笑吟吟地望着那些戴着面具,身着黑红色服饰, 敲着鼓唱着歌的“大傩”们, 行进于燃烧着的巨大沉香木火堆之间。
这人正是会昌四年的唐武宗,这位年轻的帝王应该想不到自己仅仅三年之后, 就会因为服食丹药而挂掉。
在他身边,有一位正襟危坐, 头戴凤冠,身着翟衣的年轻女性。只不过座上的唐武宗看也不看她,只管与席上一群年轻子弟说笑逗乐。
李好问正在打量四处,就听有个公鸭嗓子冲自己这边高声道:“那个穿绯色的五品官,你姓甚名谁,快过来,咱家这边一会儿子时上正朝时需要个人。”
李好问身体一闪就向后退去——一炷香之后他就消失了,还管个什么正朝啊!
谁料想他身后有另一个绯色的身影,迅速顶了上去。那人向说话的宫中内侍拱手行礼:“在下工部郎中文应贤,有什么需要的,总管请尽管吩咐。”
那名太监一怔,便不再对李好问抱有怨念,欣喜道:“算你有眼力……”
李好问:竟然是老熟人文应贤。没想到这位在武宗朝竟然是工部的郎中,到了宣宗朝竟然又向上爬了,这待遇,比很多武宗朝位高权重的老人都要好啊!
他猜文应贤应该是抱上了借此机会抱上了某位太监的大腿,毕竟后来的宣宗李忱也是太监拥立的。
但这都不关他事,李好问只管自己寻找任何有可能与林嫱有关线索。
他还清楚地记得,林嫱在笔记里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现场留下明显线索的。”
但是此刻他看向整个驱傩大典的现场,没察觉有任何有关的线索。
唯一可能沾边的,大概是那边一张供桌上整齐垒放成品字形的锦缎袋子。那最上面的一只锦缎袋子,袋口系着一只红彤彤的中国结。
李好问一看就知道那是后世才会有的物品,因为唐时的结绳花样虽然了得,但还未发展出中国结那样工艺繁复,式样却又如此明丽大气的款式。
这供桌上摆着的,大多是不急于使用,而摆着装饰,待到大典结束之后才会被取走的物品。看起来很像是能藏笔记的地方。
于是,李好问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一个“瞬间位移”就从供桌上“顺走”了那枚扎着中国结的袋子。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任何一个金吾卫发现。
拿到手里他才觉得不对:这袋子热腾腾、沉甸甸的,根本不像是盛放了轻飘飘的笔记在里面,而是——
李好问赶紧打开系在袋口的绳结,低头看了看,发现竟然装了一整袋的蒸饼。
这还真是实诚啊!——摆在供桌上的,就真的都是现蒸的供品,甭管最后会不会被神明“消费”。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李好问低头闻着,发现这些蒸饼与章家蒸饼铺所出的那些都不同,都是甜味的,而且并非像章家那样,甜味的多是豆馅儿和蜜馅儿;这宫中的甜蒸饼,都带着一股子明显的花香,大概是将能食用的花瓣和蜜腌渍,制成花瓣蜜,再制成的鲜花蒸饼。
大概因为这个,才单独系上了中国结作为标记。
李好问难免失望:这真不是林前辈留下的记号吗?
就见两名宫中的小黄门匆匆忙忙地朝他这边赶来,李好问连忙“位移”,闪身到了太极宫一枚巨柱背后。
就听那两个小黄门头凑着头讨论:
“你动过那枚系着‘林嫱结’的锦袋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我刚刚还看着它摆着那边供桌上,一回头的工夫就不见了。”
李好问脑门上有汗:感情这也是林前辈发明的物品得到了唐人的喜爱,干脆用前辈的名字来命名了呀。
“嗐,你别说,今晚这驱傩大典还真的有古怪。刚才金吾卫们也说了,见到一个穿红衣的家伙,一眨眼就不见了。”
李好问低头看看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绯色官袍。
“你说那是不是就是被驱走的疫鬼啊!”另一名小黄门问。
李好问:你才疫鬼呢!
“嗐,别管这么多了,贵人们今夜只管看个花团锦簇便好,没人在乎多一个锦囊少一个锦囊。”
说着两个小黄门先走了。李好问从柱后站出来,有点怀疑人生——他的一炷香,已经用去了一半还多。想要找几页重要笔记,怎么就这么难呢?
但是一想到他这其实只是第一次尝试,李好问又将心放了下来:毕竟谁也没那么好的运气,第一次寻找笔记的线索就能猜中了的。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发现,太极宫中的鼓声突然停了——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看热闹。
只见是那御座上坐着的天子,皇帝李炎,击掌叫停了戴着大傩面具的傩队,并且笑着指着其中一人的面具道:“光叔!我猜就是你!”
光叔?
李好问突然想起来了:这位就是在武宗过世之后,由太监们拥立上位的皇太叔,唐宣宗皇帝李忱啊——不过李忱这名字是登基时候改的,这位现在应该叫李怡才对。
此刻御座上的李炎应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剩三年寿命了,而接任的就是他现在用手指指着的光王李怡。
这连三十年都没到——三年河西,三年河东,莫欺藩王穷。
武宗这么一发话,挨着皇帝的座次坐着的那些皇家子弟们便纷纷拍手叫好,连声催促,要那名戴着大傩面具的男子摘下面具。
那名男子依言摘下古怪而狰狞的面具,正是光王李怡。
皇帝李炎当即拍手大笑,道:“光叔啊光叔,你去南方两年,想方设法要避开朕,却没想到朕还是能从这些金吾卫之中认出你吧!”
李怡跳傩舞跳了许久,此刻脸色苍白,似乎很是疲累。
但是他听见李炎的话,不得不上前行礼问安。
李好问站在李怡的侧面远处,藏身于一枚巨柱之后,刚好能看见李怡的表情。只见他神情木然,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什么话。
座上的李炎顿时流露出几分“扫兴”的表情。
“光叔,你在南边住了许久,好不容易回一趟京城。不如你为朕的天下说两句好听的,说得好朕便有赏!”
旁边有人劝道:“陛下,光王殿下哪懂得说什么话中听,什么话不中听?”
“陛下要乐子,不如我来说。”
“……”
一时间席间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而李怡却只听李炎一个人的话,李炎让他说点儿好听的,他就开始伸手挠头,挠不到为了跳傩舞而戴着的高冠之下,就只能挠挠两鬓。
见到此景,太极宫中无人不笑。御座上的李炎最是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挠了半天,李怡突然结结巴巴地开始念诗,首句是:“殷勤惜……惜此夜,此夜在……在逡巡。”
两次结巴都结得恰到好处,富有韵律,顿时将太极宫大殿上的贵介子弟们都逗得开了怀,笑声连成一片。
李炎笑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对李怡道:“念得好,继续……继续!”
“烛尽年还别,鸡鸣老更新。”
这一联还真的不错——等到蜡烛燃尽,旧年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待到鸡鸣声响起,鸡虽然又长了一岁,但这鸡鸣声是新一年的鸡鸣声啊!
称赞声传来,李炎的脸色便有点沉——他让李怡开口是为了奚落与嘲弄,而不是让对方出风头来的。
然而李怡却依着“皇命”,努力吟诵下去:“傩……傩傩傩傩声方去病,酒色……酒色已迎春。”
虽然这又结巴了几句,但是诗却的的确确还是好诗。
这是李炎已然意兴阑珊,伸手一挥,阻止李怡念出尾联。他随意地道:“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光叔还是先下去歇歇吧!”
李怡还是那样,一副扮猪吃老虎的表情,不动声色,慢慢转向太极宫大殿一侧,一步一步朝那边挪了过去。
那边,刚好是李好问躲藏的地方。
李怡一直来到大殿深处无人的地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明日持杯处,谁为最后人。②”
这才是他想要最后送给李炎的“贺新”诗——你如此嚣张跋扈,刻薄寡恩,又多生事端,实非良主,不如大家看看,谁才是能为大唐留到最后的人。
躲在柱子另一侧的李好问:这位是扮猪吃老虎,石锤了!
然而他忽然感觉不对,一探头,发现李怡竟靠在这枚一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柱子上,沿着柱身慢慢地滑了下去。
李好问吓了一跳,也不顾自己在这会昌四年元日的“一炷香”很快将到尽头,赶紧上前,扶着李怡靠着柱子坐好。
李怡这光王是唐宪宗李纯身后留下的诸多庶子之一,又不受天子李炎待见。他独自走进这大殿深处,竟没有一名内侍或者金吾卫跟过来看看。
李好问瞅瞅这位——半闭着眼,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淋漓,气息微弱,靠着柱子,一副十分无力的样子。
低血糖——李好问做出判断,其实就是饿的。
估计这位光王在之前的酒席上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就被皇帝赶去和金吾卫们一起跳傩舞,跳完了还要念诗,最后能量耗尽,犯了低血糖。
李好问伸手一掐对方人中,见李怡慢悠悠地睁开眼。
这时李好问索性将手中那只盛着甜蒸饼的锦囊往李怡手中一塞,小声道:“快把里面的蒸饼吃了,一会儿就能好起来!”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虚幻且飘忽。
李好问知道这是他“时间穿梭”的极限到了,他很快就要返回大中二年秋。
然而就在此刻,李怡睁大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好问。
渐渐地,这位惨兮兮的藩王,扮猪吃老虎的未来天子,眼中透出惊异与感激——
下一刻,李好问已经回到了自家北堂中。
他刚才将自己的时光术发挥到了极限,现在十分疲累,索性躺倒在榻上,暗暗回想刚才的经历。
这么一想,李好问才明白了一些事:
天子李忱对他的态度。
李好问自打第一次见天子李忱,就觉得这人似乎过于信任自己。
要知道,当时自己可是一个刚刚加入诡务司的年轻人,都还未及冠。
李忱为何会弃了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位朝中老臣,独独看重李好问?
后来李忱在赵归真与李好问之间取舍时,李好问也有这种感觉:李忱虽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实力更为强大的赵归真,但是这位帝王离开时还是对他保留了不少善意,似乎坚信李好问不会有事,能够顺利逃出生天。
到后来西内苑忆林殿那次,就更加不用说了。天子的信任,简直是毫没来由。
但现在李好问懂了——
感情他是无意中,在对方最落魄的时候,用一袋蒸饼做了个小小的先期投资。
而且还混了个脸熟啊!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伸手揉揉幞头。
他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将穿越去会昌四年元日时所见的一切都仔细又重新回溯了一遍,扫过一切细节,确认没能够找到任何指向里林嫱笔记的线索。
但是他留意到了一点:最后他与李忱面对面的时候,两人距离较近,李好问能够将李忱看得很仔细——他注意到李忱在傩舞冠下露出的鬓角,那头发有点短,似乎像是刚长出来,寸寸的。
李好问对此唯一的解释是:大概李忱当时生了秃斑。
当然,李好问对这种帝王隐私完全不感兴趣,既然这条“甲子”的道路没走通,他势必再好好想想,林嫱还可能把笔记藏在哪里了。
古代历史上,每几十年发生一次的事件,最容易想到的,其实是帝王的更迭。
李好问很敏锐地回想起:林嫱在她的笔记上写的是,“平均”每几十年出现一次的事件。
他掰掰手指算了算,大唐国祚是二百九十年,不算李重茂这倒霉殇帝而算上大周皇帝武则天,总共是二十为皇帝,平均下来是每人十四年半,四舍五入可以往几十年上靠一靠。
其中唐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唐德宗李适,都是御宇超过二十年的选手。
这些皇帝的权力交接之际,会不会就是林前辈存放笔记的地方呢?
李好问掐指一算,距离他最近的德宗李适,登基的时间是公元780年,与他现在这848年刚好差了68年,李好问目前还没这能耐跳跃到德宗李适登基的时间点上去。
但在李适后面的那些皇帝里,除去宪宗李纯和文宗李昂在位的时间稍长以外,其他几位都是短命皇帝。
李好问很难想象,林嫱能乐意把笔记反反复复地藏在这些皇帝的登基时点上。
所以李好问果断觉得这个猜想大概也只是“猜想”而已。
那么……还有什么历史事件,是每几十年会发生一次的呢?
其实李好问心里很清楚,历史上有固定周期发生的事件,多数是文化事件或节庆。但这些大多数每年一次,倒是很少见几十年才一次的。
就比如说唐代的科举,每年有两次,分为春试与秋试。
又比如泰山脚下曲阜孔庙那边祭孔,初一十五都会有小祭,而每年在孔子诞辰日会有一场大祭……
对了,李好问忽然记起,好像上学时听那位前辈说过,有哪一个朝代是每二十年会有一次大规模祭孔活动的。
这些不妨明天问问李贺。
他想着想着,就觉得上下眼皮开始变得无比沉重。
北堂这边也有了些动静。妈妈和妹妹的寝室里有人趿着鞋开始走动。
而窗户纸也在渐渐地变成青色。
李好问:扶我起来……我还能再加会儿班!
但他的身体经历了一场疲累之后根本不听使唤,就这样慢慢闭上,很久都没有睁开——
“六郎君!”
卓来凑在李好问耳边一声大喊。
李好问惊得直接从榻上跳了起来。
他倒也有几分自觉,看了一眼天色,就披上衣服匆匆往外跑。
谁知卓来在背后急急忙忙地道:“六郎君,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您不如干脆再睡会儿吧!”
李好问一怔:有道理!
这时卓来喜孜孜地从背后提起一个袋子,说:“六郎君,您睡得正香的时候,卓来都已经去了一趟丰乐坊,把朝食给您带回来了。”
“今天章家小娘子做了一种,是用花瓣和蜜包成的鲜花蒸饼,听说,这可是寻常人吃不到的呢!是宫中传出来的方子。”
李好问:!
第 99 章
李好问赶到诡务司的时候, 迟到了至少半个小时以上。
但好在司内各人都在各司其职,李好问猜测自己若是偷偷溜去机要室,等午间再出来, 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他这个司丞其实也迟到了。
然而他忽略了诡务司内还有一个闲人:吴飞白。
只要没有人找上门来拜托诡务司一些堪舆点穴的任务,吴飞白就很闲, 可能比他以前在钦天监的时候还要闲。
李好问眼看着这厮顶着一张俊俏的面孔笑吟吟地朝自己迎上来, 正打算伸衣袖捂鼻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咦, 你……”
吴飞白身上原本的浓烈香味竟然都不见了。
李好问也不必担心自己再对这香味过敏了。
吴飞白便有点儿委屈:“李司丞,您难道觉得属下就这么没眼力劲儿吗?”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敢情是换了一个新衙门之后,赶紧揣摩新上司的喜好,见到自己闻到那浓郁香味会过敏,这位美丽青年吴飞白便不再每天喷香香了。
李好问点点头,心想:这么懂事的下属, 不如分派一点任务给他做吧!
于是他冲吴飞白招招手,道:“吴协律, 正好, 我有一个忙需要你帮一帮, 有一件司中大事, 想请你帮着占卜。”
吴飞白当即惊白了脸,当场倒退两步,直截了当地问:“什么占卜?卜者有生命危险的那种吗?”
李好问心想:如果直接说他想请对方占卜一件神级法器的“第二层”, 估计这货得当场崩溃, 哭着跑开。
于是他改口道:“我说错了,不是占卜, 算是询问。你知道有什么周期事件,是大约每几十年会出现一次的?”
这回吴飞白放心了:不是占卜就好。
这位协律郎熟悉业务, 张口就来:“当然有了,本朝乃至前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的周期事件很多,比如天文现象、自然灾害、疫病流行……”
李好问:额……
他总觉得林嫱应该不会把“时光术”的线索和后面两种事件挂钩。毕竟很难想象,那边地动山摇、哀鸿遍野呢,林嫱还有心思在灾害的发生现场安放什么关于时光术的“线索”。
于是他打断了吴飞白的话,说:“那咱们就先说说天文现象吧!”
这本就是吴飞白自己的专业领域,一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吴飞白两眼放光,马上来了劲头。
“天文现象之中,最为常见的周期现象便是日食、月食和彗星出现。”
“只不过,日食出现的频率低些,月食出现的频率较高,而彗星每出现一次的周期格外长。目前钦天监历任钦天博士中,还没有哪位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两次彗星出现的……”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想:这是很合理的解释。
彗星的出现实际上是非常规律的,然而这出现周期也十分漫长。比如那著名的哈雷彗星,出现的频率就是76至80年一次。
当然也有其它彗星,出现的频率比哈雷彗星要稍好些,有些十几年就会出现一次的。但这些彗星难以肉眼看见,不一定能被钦天监的观星者观测到。
至于日月食,理论上,日月食每年都可能发生。但是能观测到的机会会因为观测者所处的位置不同而不同。
只有月影扫过地面的局部地区才能见到日食,而月球进入地球的阴影时就能见到月食。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见到日食的机会比月食少的缘故——因为月影扫过地面的局部区域太小了。
比日食发生频率更低的天象是日全食,因为月影扫过地面时,能见到日全食的那一片区域更小。
日全食两次出现在同一地点的时间间隔大约是三百年。
然而大唐幅员辽阔,从东至西,从南至北,都跨越万里。
再加上大唐官吏勤勉,一旦观测到日月食一定会向位于京中的钦天监上报,并记载在秘书省的档案内。
再排除那些发生在无人区的日食,在大唐境内能观测到的日食频次,据李好问估计,在几年到十几年一次。而能观测到的日全食频次,应该就在几十年一次。
想到这里,李好问对吴飞白开口:“日全食?”
吴飞白双眼中陡然出现激动的神色,他甚至暂时忘记了与李好问的官职差异、尊卑之分,冲李好问打了一个响指,赞道:“不愧是李司丞啊!下官想说的正是日全食呢!”
李好问:……
这么这人一谈起天文就这么兴奋?以前看他给人看相算卦,也没这么高兴过啊!
“你有本朝历年来所有出现过的日食的记录吗?”
吴飞白当即起身:“当然有!”
这人没向李好问多做解释,转身就出了正厅,向诡务司的典籍库奔去。
李好问目送他出门,心里纳闷:怎么,钦天监的档案也能在诡务司的典籍库里找到吗?
没过多久,就听脚步声响起。吴飞白竟真的抱着一大堆文牍奔了过来。
吴飞白将手上的文书放下,才冲李好问笑道:“下官从钦天监出来的时候,文太史和阮监正着下官将还未整理完的钦天监档案统统整理完。下官借口说官职已经调至诡务司,便将所有的钦天监档案一股脑儿给顺了过来,说是慢慢整理完了再给钦天监送回去……”
李好问回想了一下文应贤和阮霍听说自己将吴飞白要走时候的脸色——唯一一个能干活的就这么被自己给讨来了。文阮二人的脸色当时可真是好看至极。
不过,听说吴飞白竟然把这些重要档案也给打包搬了过来,李好问便只想鼓掌,并且赞一声:“干得漂亮!”
“吴协律,我需要你将最近观测到日食的年月都报出来,并且依次向前回溯。”
日食有一项好处,即只可能发生在朔日,也就是农历的本月初一。李好问只需记录年月,根本不用分心去管日期。
于是,吴飞白最最近的大中元年开始,将曾经观测到日食的年月都报了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着吴飞白报年号,一边按照自己的记忆换算成公元纪年,用阿拉伯数字记录在纸上。
他也就看看阿拉伯数字不那么头疼,因此只记数字对他来说负担要小很多。
然而吴飞白将本朝的日食记录都报出来之后,探头凑到李好问这边看了看记录,顿时惊道:“李司丞,您竟然懂得用大食数字!”
吴飞白脸上顿时写满了钦佩之情。李好问自从认得这位,还从未见到吴飞白流露出如此景仰的神情。
李好问:原来您以前拍马屁时候的钦佩之情都是装出来的呀。
按照他记忆中的历史,这时大食国已立国有百年之久,与东西方往来频繁。大唐一向开放,与四方往来频繁,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都有与大食国接触的机会。
因此吴飞白知道大食数字并不出奇。
只是吴飞白这份钦佩让李好问略感意外。毕竟朝中那些士大夫如文应贤与阮霍,都看不出这种数字使用便利,易于推广。反倒是吴飞白这样一位小小的八品协律郎,看得出它的重要性。
李好问将所有观测到日食的年月都向前追溯到了初唐李渊立朝之事,然后又在吴飞白的帮助之下,将所有日全食的记录都圈了出来。
在这份记录上,寻常日食,也就是日偏食等被观测到的几率是每几年就会有一次。
而日全食被观测到的几率更低些,平均二三十年才会有一次,而在太宗李世民的贞观六年正月初一发生日食之后,一直到高宗李治在位的四五十年间,似乎一直都没观测到。
李好问望着眼前的清单,渐渐觉得这种猜测开始靠谱起来。
他打算先挑一个日全食发生到的时间地点去试一试。
而吴飞白望着李好问手中的清单,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李司丞圈出的这些日子,倒令下官想起了一个传说。”
“传说?”
李好问心说:不会是天狗食日吧。
谁知吴飞白开口道:“这遮天蔽日的日全食,比之那将日头遮去一半的日食有个特点。每次出现日全食,就会有一个疯婆子,专门到突然变得黑灯瞎火的地方去安抚百姓,告诉人们不要怕。”
“疯婆子?”
李好问顿时有了些联想。
吴飞白继续往下说:“这种记录最早现于本朝高宗年间。”
李好问更多了几分把握:那应该就是林前辈了吧!
林嫱曾经在她的笔记里提到:低阶的时光术使用者大多只能沿着历史向前回溯。所以林嫱要给“后来者”传授经验,只需要自她的时间线向后安放提示信息就可以了。
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林嫱会被称作“疯婆子”,这种角色……明明很和蔼可亲啊。
吴飞白小心看着李好问的神色,一边给上司递去个“你懂的”眼神,道:“后来因为出了女帝临朝的事情嘛……神龙政变之后,钦天监的官员们再遇到这种事,就都只能按照‘疯婆子’的说法来记载。”
李好问忍不住握起拳头,有点想捶桌子。
这……因为曾经出过女帝临朝,就一盆脏水泼向所有女性,这也太狭隘了吧!
好在不乏吴飞白这种愿意说真话的人。
“其实在民间,这位‘疯婆子’是被称为‘星云娘娘’的。百姓们都说,若是日食之际当地出现了‘星云娘娘’,就算是天狗给当地带来再多的灾殃,也会被星云娘娘全部驱散。”
说着,吴飞白流露出一脸钦慕与神往:“我小时候亲眼见证过一次。她说得很清楚。那就是自然天象。星球在空中运转,与太阳、月亮还有我们所在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旁人说的‘天狗食日’,只是月亮的影子遮住了日头而已……”
吴飞白回忆了好一阵,忽然吐了一口气道:“所以当年我矢志要进入钦天监来着!”
李好问瞅瞅他:那你把科技树点歪了点到风水堪舆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吴协律,你刚才是说,你已经把所有钦天监的关于日食的档案都带来了诡务司,对不对?”
吴飞白听李好问突然改换了话题,当时就一愣。
但他与李好问对视了一眼,突然就明白了,顿时欢然拍手,喜不自胜,然后挤眉弄眼地回复李好问。
“我明白了,李司丞。您真是高明!”
既然吴飞白把钦天监的档案记录都带出来了,难道就不能从头到尾一起修改一遍吗?
确定了努力方向之后,吴飞白激动地致谢:“这真得多谢您!”
李好问:“不用客气。”
他也不愿林前辈的科普行为被这些傻缺官员如此诋毁。
当然,他们现在“篡改”官方记录未必有用。毕竟书写下的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们现在改过来,这些文牍送回钦天监之后,没准又会被发现,再被改回去。
但是,他们先在做这件事的意义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星云娘娘”的传说能够流传至后世?
当然不止是这些。
这是表明一种态度:表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不会因为政治的原因,也不会因为不同性别的原因,就随意歪曲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真相”。
吴飞白继续感叹道:“我实在是对星云娘娘太过钦佩,官员们那般诋毁她,无知百姓又不怎么敢信她,然而她却说得那般清楚:天地的真相就是那样的,所以我才……”
李好问心想:是啊……林前辈的魄力,那的确是不一般。
“若是我有机会,嘿嘿,”吴飞白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的疯,嘿嘿傻笑着,手中将拳头握紧,“我也要像星云娘娘那样,做点能让那些大老爷们不安、甚至不敢让后世知道的事情。”
李好问想了想忽然开口:“既然你这么勇敢,那我是不是也该请你帮忙占卜一下?”
吴飞白还没怎么醒过神:“啊?”
“可能有生命危险的那种占卜。”李好问憋着笑道。
吴飞白闻言,转身就跑,连他带来的那些文牍都顾不上了。
而诡务司正厅外,传来霍霍的靴声。叶小楼雄壮的声音自外传来:“该!这种不学无术只晓得吃‘廊下食’的家伙,李司丞您就该这么好好教教他。”
李好问闻言笑了起来:“叶参军,不能这么说。吴协律这是术业有专攻。他帮我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疑难。”
的确,对于林嫱留下的线索,李好问已经再确定不过。
就是吴飞白小时候曾经亲眼见证过的那次日全食啊!
“叶参军,你对同僚吴协律了解吗?你知道他祖籍在何处,在何处出生、在何处长大,年岁几何?”
叶小楼闻言,顿时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显然是被问倒了。
“我给你去问问去啊!”
叶小楼大步出门,听方向,却是往章平在的廨舍去的。
不一会儿,叶小楼回来,雄赳赳地向李好问回复,且一点儿也不为“临时抱佛脚”感到羞耻。
“回司丞的话,吴飞白,祖籍陕州,一向在渑池县城长大,是长庆四年生人。”
李好问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他望着面前的清单,在画着圈的“834.2”那一行旁边打了个勾——就是它了。
发生时间点必定是大和八年二月朔日,地点是渑池县。
长庆四年生也就是公元824年生,也就是说,吴飞白今年二十四岁,而他目睹日食和“星云娘娘”出现的时候,刚好是十岁。
在那个时候起,吴飞白的三观其实就已经被重塑了。
“重塑”成了这副模样……李好问心里忍不住暗暗吐槽。
但他也知道不应该要求太高,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不知道林嫱那时候的“时光术”已经到什么程度了,“时光穿梭”事能在目标时间点逗留多久。但他猜测,两人能够单独交流的时间肯定不会太长。
于是李好问去将小红鱼遮摩遮利取来,盯着发了一阵呆,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准备前往大和八年二月初一那天。
他现在能够在目标地点停留的最长时间只是五分钟而已,倒是不必担心会错过廊下食。
李好问一伸手,从虚空中拉出带着栅格的“历史”。
大和八年(公元834年)对于现在来说是十四年以前。而李好问经过数次来来回回与年轻时代的屈突宜“重聚”,他现在已经能够很轻松地上溯到达十四年以前,而且能够比较精准地定位日期至二月初一。
而他拉出的每一枚栅格内,范围也有所扩大。以前是只有长安城,后来便以长安为中心渐渐扩大,目前刚刚将陕州渑池一带囊括在内。
李好问在他这“历史视野”的边缘看到渑池之后,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这出现的位置再向东挪一点儿,他就得再修炼一阵才能将“时光穿梭”的地理范围挪到那里。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亲自跑到渑池去,然后在那里定点“穿梭”,大概也能起到同样效果。
当他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时光穿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夜前往会昌四年元日偶遇当今天子的事。
当时自己看对方可怜,随手就塞了一包蒸饼给对方。
结果可能就是因为那一面,导致天子对自己的观感有所不同。
李好问如今行事谨慎了很多:他知道这种结果其实可能是很偶然的。毕竟万一当时不是向对方示好,而是伸腿绊了对方一跤,也许天子现在对自己就全都是怨念了。
所以李好问在出发之前,取来了一枚在长安县殓房里使用的那种遮面的帕子,将自己的面孔遮住。
他随即将已经精心选出的那枚栅格拖出,放大,迅速寻找日全食出现的那个时刻,很快找到,并纵身向那枚栅格里跃了进去。
第 100 章
渑池县城不大, 主要的街道也就是县衙跟前那一条。除了县衙之外,县里有头有脸的几户大姓人家,以及最大的几家商铺、食肆、工匠作坊……全都聚在这条街上。
逛了这条街, 就算是逛了整个渑池县。
这是个初春的午后,乍暖还寒时候, 日光有些清冷。
街道上行人不多, 街边的铺子里倒是有不少人围炉而坐,随意聊着天。
一只黑狗正百无聊赖地爬在道旁的尘土里, 狗耳朵偶尔一扬。它任由几个顽童在身边追逐打闹,也始终懒洋洋地不肯起身。
突然,那狗前肢一按,将身体扬起,仰头望着天空,随即开始狂吠。
随着这犬吠声声, 天色迅速暗下来,仿佛暮色提前降临。
有了这黑狗带头, 渑池这条最主要的街道上, 各家所养的犬只、猫咪、鸡鸭纷纷开始叫唤, 瞬间响成一片。
原本在铺子里坐着的人们纷纷走出屋子, 仰头向天空观望。
县衙那里也打开了大门,几个手持水火棍的不良人从里面冒了头出来,好奇地望向空中。
原本在街道上奔跑的那几个顽童不知为何感到格外慌张, 于是急忙奔向自家大人那里。
其中两个孩子撞到了人, 连道歉也没说一声,就越过那人又跑了。
被撞倒在尘埃里的, 是一个衣着周正的男孩,他虽然只有十岁上下, 却生得唇红齿白,宛若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被撞倒之后,男孩爬起身,十分郁闷地拍去了身上的灰尘,口中嘟哝道:“竟然敢撞我……我长大了可是要凭才学考进长安城的!”
然而整个渑池县根本就没人顾得上去管那男孩——天色黯淡的速度太快了,原本明亮的太阳没过多久,就已经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巨大缺口,如同一枚橙色的大饼,不知被哪个嘴馋的咬去一块。
街道上传来一阵阵低声惊呼,还伴随着孩童惊慌的哭喊和牲畜不安的叫声。
转瞬之间,天上那枚橙色的大饼变成了一道细细的月牙。眼看日光就要被完全吞没,那黯淡的天穹中,点点繁星开始现身。
这时,县衙中有衙役敲响了铜锣:“本县县令有言:这是日食,也就是通常说的‘天狗食日’,只要大家安静地待着不要动,等待天狗吃饱离开,那日头会恢复原样的。”
人群中顿时一个清亮的少年响起:“怎么会?被天狗吃下去的太阳,难道还会被再吐出来不成?”
大伙儿一听:有理!
“我听老一辈人说,这天狗食日的时候,得燃起火把,敲响铜锣和铁砧,得把天狗吓跑才行啊!”
“没错!”
街边的铺子里响起铁匠洪亮的嗓门儿。
“我们那里老话也是这么说的,遇上这种时候,咱们得帮太阳一把。”
说着,那铁匠便抡起铁锤,在铁砧上一阵猛击,发出“当当当”的巨响。
大唐自安史之乱以后,中原腹地各方势力往来割据,百姓四处迁徙逃亡。这两年略安生了些,开始有人渐渐在地方上定居下来,不再搬迁。但乡土地方上的人口格局也已彻底改变。
有的乡里,外来人口竟是占了大半。渑池县也并不例外,除了各人口音迥异之外,见识也大多是到这里定居的人从他们各自的故乡那里带来的。
从县衙里出来的衙役向来眼高过顶,很少听百姓的话,但此刻,衙役们也忍不住敲响锣鼓,口中喃喃地道:“驱走……快驱走天狗吧!快别给咱这些苦哈哈的衙役们惹事儿了。”
可这似乎没什么作用。
没过多久,整个渑池县城内已经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街道两旁的店家大多将灯烛点亮。人们守在门外,纷纷仰头望天,心中满是惶恐。
“这不对啊,咱们以前在老家也见过这‘天狗食日’,可那时候天狗没这么贪,把太阳给吃得一口都不剩啊……”有人想起了过往的经验,发觉这一次的情形不大多。
而日光一旦蔽去,马上就冷了起来。县城跟前这条长长的街道两头,渐渐浮起若有若无的雾气。
忽然,那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团光亮。
有人惊呼:“那是……天上仙女吗?”
从街道尽头的雾气中缓步走出了一名女子。
她身材端丽高挑,身着低领襦裙,露着雪白修长的脖颈,双肩之外,还罩着一层纱制的披帛。
她相貌端丽明艳,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但给所有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眉宇间那一股勃勃的英气。这是将她和一百个同样装束的女子混放在一起也能一眼将其认出的显著特征。
但最关键的是,这名女子脑后,竟然笼着一层明亮的光圈——这一团光线驱散着她身周的黑暗,也令她看起来无比圣洁,就像是光明、智慧与慈悲……同时降临于渑池县一般。
混在人群中旁观的李好问一时有点儿感慨:很好,林前辈,您竟然给自己打了一圈背光。
他曾经见过很多不同类型的造像,知道为了营造神圣性和神秘感,很多信仰都选择为他们的偶像背后尤其是脑后的位置加上一层“背光”。
当然,此时此刻他也很感慨——终于见到了啊!
长久以来,这位武皇时代最受宠信的大学士,穿越者前辈,时光术道路上的引路人,他一向都只能和对方进行纸上的单向交流。
哦,对了,他好像有一次做梦时曾经梦到过这位。
除此之外,李好问对这位林前辈一无所知。
然而,今日,在这日食降临的渑池县城里,李好问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林大学士。
只是这位大学士竟然玩起了cosplay,在自己脑后打了一圈背光,结果被误认是天上仙女下凡。
那名女子听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下她的“圣洁”人设当场崩掉。
然而渑池县这边旁观的百姓,却也因为她这一笑而放松了不少:既然仙人都出现了,那太阳被天狗吃掉,似乎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
这时,道旁有一位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道:“这位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星云娘娘吧!”
“星云娘娘?”
旁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称呼。
“我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陈留。几十年前,我也遇到过这‘天狗食日’把日头吃得干干净净的状况。那时我年纪尚小,但听旁人提过,这种时候会出现一位‘星云娘娘’。”
那老人补充道:“也有人叫‘星云姥姥’。”
听见“星云姥姥”这四个字,那位女子脸上难免露出些许愠色。而李好问心里忍不住给对方点蜡:其实,“姥姥”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对“外祖母”的称呼,而是一种对地位崇高女性的尊称啊!
只是地位崇高的女性之中,年纪较长的比例偏高,这个尊称难免把人给叫老了。
一时没忍住,李好问便故意捏着嗓子,在人群后面道:“这位如此年轻,得是‘星云姐姐’吧,怎么是‘姥姥’呢?”
那名女子顿时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人设一崩再崩。
但是她目光锐利,朝李好问这边看了又看。李好问无奈,只能躲在渑池县老乡们背后。
下一刻,那名女子手中出现了三枚圆球。这三枚圆球体积各自不同,各自悬于空中,围绕着彼此不停旋转,其中最大的一枚释放着强烈的光线,映在另外两枚圆球上。
——这是一枚来自现代社会的教学模型。李好问以前上学时见过。那三枚圆球,正代表着太阳、月球和地球。
说实话,自从李好问在掖庭见过了来自现代工业的代表——蒸汽机车头之后,他在林嫱手中见到什么都会觉得很正常。
但是他身边的这些唐人却都是第一次见。
其中一大群,见到能够凭空悬浮在空中自由转动的球体,就纷纷向那名女子拜倒,口称“娘娘”。
然而小孩子们没有那么畏惧,这时都已忘记了日头被天狗吃掉,四下里一片漆黑的事实,径直聚到那女子身边,围着那个装置打量。
女子微笑着,自然而然地向他们说起日食的原理——
听着听着,大人们觉得不对了。
终于有人黑着脸向那名女子提出:“一向都说是‘天圆地方’,您说的这不对啊!”
渑池县的百姓看见开腔的那人,赶紧让开一圈,同时没忘了打声招呼:“县尊!”
站在人丛中的女子却并不以为忤,笑着道:“您宁可信老人们说的,也不肯信我说的?天圆地方……您真的曾经走到那天地的边界,亲眼看过吗?”
“县尊啊!”已有人开口劝那位执拗之人,“虽说您饱读圣贤书,但这仙人的话么……您不妨就信一下嘛!”
那女子的目光在气鼓鼓的县尊和盲目崇拜的百姓们脸上转了转,似是有点失望。当她看见孩子们一张张好奇又真诚的面孔时,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
她似乎又记起什么,向刚才说出“星云姐姐”这四个字的声音来路看去,只见到渑池县人一张张淳朴的面容,没看到任何人稍有特殊。
女子便又略感失望,最终让那三枚圆球停止了悬空运动,将之拿在手中,笑着对孩童们道:“我将这几个圆球留给你们。我说的,你们日后多想想,或许会有启发……”
那是三个铜铸成的空心圆球,表面用彩色的油漆漆出了颜色与纹路:最大一枚是赤红的,一枚是碧蓝的,上面渲染着白色和赭绿色,最小的一枚是灰扑扑的。
这每一枚空心圆球都是用两个半圆拼接起来的,只要双手捧住,逆向旋转,就能扭成两半,露出圆球空着的内部。
女子眼看着这些孩子们大声欢呼,争先恐后地要从她手中接过这圆球。
但除了这些孩子们,竟然并无任何一个成年人出面……
成年人们对她都表现的异常崇敬,崇敬却疏离。他们将她说的话一一记下,但是却没人愿意去想想这些话和他们以前听过的说法,到底哪个是对的。
女子眼神中再次流露出少许失望。但是她见到眼前的少年人们反响竟如此热烈,忍不住又高兴起来,自言自语道:“如果这几个‘星球’被人中途取走,恐怕还会伤了这几个孩子的心……”
“我是该担心‘时光术’后继无人呢,还是该担心没有人对现代天文学感兴趣呢?
“真令人纠结……”
按计划到每个日全食出现的地点分别投放“线索”的林嫱林大学士,托着下巴思考。
*
原本李好问认为五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他忙了整整一个下午,连“廊下食”都没顾上吃——
李好问先是赶去西市,找了几个手巧的匠人,从他经历过的“历史”中拉出了那教学用具的历史影像,然后请这些高手匠人一起上,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制出三枚一模一样的铜球,连重量和表面纹路都尽量做得一模一样。
有诡务司日常的“凶名”在,再加上李好问要求的也并非什么特殊法器,匠人们一合计,就真把这三枚空心铜球给赶制出来了,涂上漆之后,颇像那么一回事。
于是,大和八年二月初一,渑池县。
当阴翳尽散,太阳重新出现在空中时,渑池百姓们长舒一口气。衙役和铁匠们也终于都停下了手中的铜锣和铁砧——不必再制造如此多的噪音吓走天狗了呀!
由“星云姐姐”留下的那三个圆球,则分别由三个孩子捧在手中。其中捧着最大那枚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戴着小小的书生巾,望着手中赤红色圆球,不知为何竟两眼放光。
但小孩子的注意力终究不容易集中。这时他们又将视线转向重新变得耀眼的太阳,和再次清朗的天空。
不知为何,那个十来岁的少年忽然觉得手中的圆球一轻。
他心道不好,赶紧低头时,手中却又是一沉。
那枚红彤彤的圆球好端端地还在自己手心里。
少年顿时眉开眼笑,自己抱着那个大大的圆球,再看向身边两个孩子手中蓝色和灰色的小铜球,心里默默回想着那位神仙一般的女子给他们讲的,天地运行的规律。
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少年心中雀跃着——他倒并非是因为那女子打扮得像是神仙才愿意相信对方,而是他原本就对天上星辰的运行变化抱有无限好奇,总觉得老一辈说的那些传说,不能完全解释其中的奥秘。
这少年满心想着待会儿用什么法子,再将那俩孩子手里的小球换过来。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人影从那俩人面前飞速闪过。
这甚至只是一种感觉,他连看都没看真,那人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再向两个小童那里看去,顿时又长舒了一口气。两个同伴手里的小球都还在,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异状瞬间消失。
而李好问运用“瞬间取物”的本事飞快地替换了那三个球,然后再将它们都带回诡务司里。
这时已接近傍晚,夕阳从西边斜斜地投入诡务司廨舍,催更鼓眼看就要响起。
诡务司内多数成员已经下衙离开,唯独卓来还坐在正厅跟前的石阶上,一边数着蚂蚁一边等着李好问。
而李好问望着面前三枚“星球”,心中有些激动。
这是他第一次破解林嫱留下的谜团。林嫱留下的关于“时光术”修行法门的重要笔记,很可能就藏在这些小球里。
如今李好问其实还未完全掌握“一炷香”级别,但他天天都在练习:就比如今天,就往十四年前的渑池县“穿”了两三趟。
因此他希望能够在完全掌握“一炷香”之前,先得到关于“一盏茶”这个级别的信息,好在自己一边练习的同时,一边做好下一次升级的准备。
“就你了!”
李好问望着放置在正中,大小适中的蓝色“地球”,将手伸了过去,左右手同时向相反的方向旋转,只听“咔”的一声,里面的机括打开,这枚“教具”变成了两个可以叠放在一起的空心半球体。
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李好问忍不住挠头:难道自己猜错了?林嫱的笔记,并没有藏在这些圆球里。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把剩下两个球一一打开。
于是他将手伸向最大的那一枚——赤红色的“太阳”。
李好问左右手用力旋转,将这个铜球沿“赤道”打开。
谁知打开时竟然牵动了里面的机关,诡务司的正厅里响起“砰”的一声脆响,将门外的卓来也给惊动了。
卓来赶紧跑进来,看见李好问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六郎君。您是遇上什么喜事了吗?”
原来,从那“太阳”里“炸”出来的,是无数金色、红色、彩色的纸屑,此刻全部洒在李好问头上、身上,洒成一大片。
偏偏大唐也有习俗,遇到喜事时会往人头上身上洒花瓣。洒碎纸是没见过,但是眼前这些碎纸,在卓来看起来都很像是揪下来的花瓣嘛!
李好问黑着脸,心里想:林前辈,您可真皮……真活泼啊!
他应该事先想到的,林嫱并不是那种会简简单单地就将笔记藏在球里交给后人的人,这位总爱搞出点花样来。
眼下他就只剩最后一枚,灰扑扑的“月球”。
这枚小球表面坑坑洼洼,看起来其貌不扬。另外它的体型与其它两枚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
但李好问别无选择,否则他就还要再往十四年前跑一趟,哪怕冒着被吴飞白认出的风险也要当面与林前辈交涉一回,问个清楚。
但这一次,“咔”的一声,“月球”被拧开。
李好问心中略带失望,向那空空如也的两个半球中看去,但他的眼神随即古怪起来——
他在被拧开的半边铜球里,看见了带有栅格的时间。
林嫱这是……给他发来一段“历史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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