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要她
着甲胄的卫队侍卫,喊羲灵卫郡主,或者说,更应该喊她公主。
大齐立国两百年,王气已经走到尽头,帝王暴虐,大概是天降下惩罚,年年天灾不止,同时四方起义纷起,而北方又有外族戎族侵边。
外忧内患之时,朝堂为稳住外乱,与戎族达成盟约,暂时止戈,送和亲公主以示诚意。
而那和亲的之人,便落在了,坐拥西北上郡的魏王,羲鼎长女羲灵身上,她被封为公主。
羲鼎不从,压下了朝堂送来数道诏书,始终不肯松口答应。
与此同时,王朝已经大势已去,到处都是起义兵,不久,中原有叛军攻城北上,羲鼎亲自守城,终是不敌被杀,长子亦死在战事中,只留下了长女,带着妹妹弟弟逃生。
羲灵眼前蓄泪,最后一次回望故都,随后转身策马,跟上护卫队。
道路上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羲鼎的封地已经被叛军占据,城池每一个关隘口,都布下了官兵,搜查进出城的百姓。
叛军在通缉羲灵。且不论成为妖王首先需要占下落稽山,妖界没落至今,即便真做了头领,也是个鸡肋的虚名而已。
羲灵只当他是拿自己开玩笑,不再理会。
又过了一阵,秋娘那头仍没有消息。眼看符纸光芒渐暗,戚浮欢急了:“宋鉴,你那手下不顶用啊!我看不如让她直接去上清道宗告状,说不定这桩怪事就是谢玄玉想借刀杀人!”
宋鉴掐指算了算:“秋娘去道宗往返一轮,你我也差不多过了头七了。”
戚浮欢:“……”
另一边,嫣梨小声问羲灵:“宋公子不顶用,你有法子联系谢道君吗?”
且不说纸鹤已经被她撕了,羲灵如今心里还纠结着,根本不愿同那人见面。
僵持之际,眼前骤然刺入一道霜白色的冷冽寒光,剑意破空而来,密如急雨的冰凌垂直乱落。冷风呼啸,将此间邪气荡开数尺远,连呼吸都觉得轻盈了几分。
“羲灵,你在何处?”
隔着迷雾,清冷之音仍旧清彻,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似带着几许惶灼——只为一人的惶灼。
羲灵那颗不争气的心,又狠狠动了一下。
*
三日前,城郊医馆。
谢玄玉敲开门,对上的是邵忻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恩将仇报的东西!你的女人为什么披着我的狐裘?!”
狐腋处的皮毛最是轻暖,那裘灵是他攒了数十年才织成的,本想好好利用一番,竟被谢玄玉借花献佛拿给了羲灵。
谢玄玉听他一路骂骂咧咧,无言递去一块刻着谢氏族徽的白玉通行令——持有此令,可在上清道宗及清霜堂内公共区域自由出入。
邵忻这才怒意稍平,一把夺过玉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的心上人又伤了?”
谢玄玉简短道:“玉清石。”
“玉你个头!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虚脱的样子!”邵忻盯着他隐约泛白的脸,“用元血供养那丫头的元身已经仁至义尽,你竟还卖身给她,又要稳着剑冢封印,又要分神抑制心魔,就仗着一身道骨使劲作吧。”
谢玄玉径直去翻他的储物柜,头也不回道:“待回道宗便好。”
邵忻翻了个白眼:“人家在寻常阁快活得很,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你去清修?她一介花妖,能用什么身份在仙门长住?”
“道君府弟子。”
“……”
看吧,谢玄玉活该孤独终老。
邵忻蹲在一旁帮着找,试图启发他:“不是说你的执念是剑灵吗?既然找到了羲灵转世,直接拿她祭剑不就成了?你是不是对她……”
“失信于人,心有所愧。”谢玄玉打断,拂去锦盒表面的薄尘,取出其中最后一枚玉清石。
有愧个鬼,哪有人心怀愧疚还和冤家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
邵忻皮笑肉不笑:“骗身骗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谢玄玉并不理睬,一眼便瞥见了玉石表面的瑕疵,敛眉问:“除了玉清石,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她恢复记忆?”
戚浮欢背后的势力尚未摸清,不可打草惊蛇,只能先稳住羲灵,万万不可让她想起来什么。何况,羲灵与他前世曾有过元神契,若教仙妖两界的有心之人查出来,恐怕会暴露身份,唯有通过说服羲灵缔结其他契约隐藏痕迹。
邵忻只当他是又犯了妄想症:“你怎么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谢玄玉默了默,两片薄唇轻分:“她唤我‘玉哥哥’。”
暧昧无比的三个字,到了他口中却被念得毫无情味。
邵忻眼角和唇线一齐抽搐起来:“就这?”
“嗯。”
哪怕是一点微不可察的灰尘,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落入寂尘道君的眼里,势必要严阵以待,斩草除根。
玉清石不同于一般灵石,灵能充沛却无法深入丹田,因而只能帮助羲灵补魂,却不会帮助她忆起前世。
正主不在眼前,邵忻也不知谢玄玉的推测是真是假,无奈道:“你若下定决心想让她忘一辈子,不如去九泉之下取一碗忘川水,保准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谢玄玉抿唇不语,一时思量不准这方法的利害,又转问:“你可知宋鉴是何出身?”
“只是个出道不久的商会头子,从不见他干涉外事。”邵忻扯着他一同落座,“但此次群芳会恐怕是想往妖界扩展实力。”
无论宋鉴是无心还是有意,都决不能让羲灵与妖界有接触。
沉默间,邵忻又道:“我这儿还有一则消息。”
“白谦有个早夭的青梅,闺名一个‘莲’字,同你在意的那位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移情。”
那日闯入城南小园并未发现异常,谢玄玉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细细擦着,隐约觉得还有蹊跷,却又不好深入调查。
论公事,他未曾认领任何职权,本就无需除魔卫道。论私心,有了对邪修的忌惮,羲灵也安分许多,此事拖着也并非只有坏处。
谢玄玉才擦净杯盏,对面邵忻已悠悠吹起杯面,道:“但我在声影楼打听到,白莲并非病逝,而是被落稽山妖族掳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把一个酷似前代山主的少女掳去妖界,也不知究竟为何。
“若我还是声影楼鬼市的掌事,倒可帮着打听一二,但现在金盆洗手已久,你只能靠自己了。”
谢玄玉不置可否,擦净的瓷杯只浅饮了小半杯,便辞别去往别处,一路奔波,待赶回嘉洲主城已是两日之后。
纤羲在远山上洒下半阴半晴的辰光,柳梢都已黄遍,新绿丛中花苞微绽,红尘紫陌还未染上软香轻影,满目尽是剑冢之中不可能存在的鲜活春景。
桑枯水浅,往梦如烟。
微风擦着指间缝隙流淌而过,像少女眼底如水的波光:“我想一直住在道宗,同玉哥哥在一起。”
黑沉的眼里起了微澜,谢玄玉睫梢发颤,不自主攥紧手中羲灵瓶。
重复施用会削弱玉清石的功效,羲灵的灵根又与寻常妖修迥异,保险起见,他还是取来了忘川水备用。但若羲灵当真再不记起前尘,他两百年来的执念困顿又该如何消解?
泯灭记忆,便是彻底泯灭了羲灵这个名字。那些温柔谎话,即便都是她逢场作戏的幌子,也曾在心底盲无知觉的玄原上留下一痕真实存在过的玉爪迹。
迷茫之际,耳边忽传来一阵虚幻的破碎之声——留给羲灵的道符,碎了。
心尖柔软处像被利剑穿过,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意,痛感随即汹涌而出,掺杂着类似惊惶的情绪。谢玄玉不顾身处闹市,抬袖便化了一道剑意凌空腾去。
这一路,前途也未可知。
对方会怎么对待他们,怎么对待羲灵?公主貌美,仰慕者众多,可性格傲烈,绝对不会轻易臣服。
羲灵不再做声。
霍羿看向那军官,道:“你们何许人?”
军官露出矜色:“黑鳞军,可曾知道?我们君侯的大名,西北人莫不知晓。”
“君侯”二字一出,羲灵抬起头,看向前方马背上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个让敌戎“千军万马避趋之”的黑鳞军?
他们的首领,便是君侯,谢玄玉。
羲灵回想方才那人狂傲之举,心中冷笑一声,将面容隐于面纱之后。
第 112 章 嫁娶
短短几日,战争如同瘟疫扩散,波及整个北方。
羲灵父王城池沦陷同时,谢玄玉作为朝堂册封的君侯,也被另一路叛军围城攻打。
可据他军官所说,这一支队伍刚刚获胜归来,那大概率他已赢下和叛军一役,之所以会出现在沙漠,应当是此前横穿沙漠,来突袭敌军背后。
羲灵在暗中观察这一支队伍,对方也在打量她。
刚刚代替君侯发号施令的军官,是个中年男子,名叫裘朝,此刻放慢速度,与霍羿并驾齐驱。
裘朝道:“你们是何人?”
霍羿道:“不过是郡城中一富足人家,受命护送家主女儿南下避难。”
时局动荡,无论是平民和贵族,都在加紧时间南迁,去往和平地带,这一套说辞看得过去,却根本经不起推敲。
裘朝道:“兄台,你胯.下这上等品相骏马,可不是小富人家可以养得起,这甲胄看着,倒是格外眼熟,像是……像是官兵!”话音倏忽一凝。
霍羿犹豫看向羲灵,见她没有出言阻止,面对逼问目光,这才道:“我等是魏王羲鼎亲兵,此番奉命护送公主、郡主、还有郡王南下。”
涟涟雨声,切切情话。
沉沉灯烬,寂寂岁华。
经历了一夜|欢愉,少女吸取了不少灵力,起身撩发,眼角唇边流露出些许成熟的妩媚。
弱者的生存法则是,欲予砒|霜,先赠蜜糖。想加害一个人,便要先加倍地对他好。
灵灵的确是她曾经的真名。
冷眼,讥嘲,践踏,所有底层妖族经受过的欺辱,她都一样不落。若不是意外得到了谢玄玉的剑灵之力,她未必能够活过百岁。
后来,妖王陆礼赐她“羲灵”为名,号称门徒,实为炉鼎。想要活命,她只能先下手为强,可仅靠一人如何颠覆落稽山?
羲灵想到了那个身怀绝世秘宝的天才少年。
花下偶遇,柳外重逢,那些脸红心跳的青涩瞬间,都只是为了接近寂尘道君的手段。经过这些天的打听,谢玄玉只有在每年生辰时才会去往昆吾剑冢加固封印,将秘宝携带在身上,她能把握的,只有一夜。
唇间入梦咒,裙上迷迭香,她将自己打扮成世间男子最喜爱的模样,燃尽了喧嚣与热烈,费尽心机去暖一个心如冰原的无情人。
有了谢氏嫡子的元阳,乾坤袋的禁制轻而易举被打开——四大秘宝其中两件“无极引”和“无心印”都没有实体,“无相灯”则又极难操纵,只有“无色铃”尚堪一用。
羲灵取过银铃,将乾坤袋连同那针脚粗糙的发带随手丢去,心下暗嗤。
他们二人的情谊,和这赠礼一样廉价。
勾玉叮当碰撞,身边昏睡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危机,奋力想睁开眼,却被少女用一个吻轻轻压下。
灵流在唇畔辗转,羲灵意犹未尽抬头,在他耳边蛊惑着唤:“我爱你呀,玉哥哥。”
不得不承认,这副天生道骨的身子亦是上好的补品。
嫣粉的指尖沿着少年心口疤痕游走,只要此时抽去元虚道骨,谢玄玉必死无疑,但羲灵并不愿多惹麻烦。
别怪她狠心,谢玄玉不曾负她,但她也不曾辜负陆礼。若想报仇,她且等着便是。
亭外碧梧翠竹被雨水洗净,轻压着暑气低沉。
羲灵撑起红伞,回眸轻笑:“吃一堑长一智啊,寂尘道君。”
*
记忆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搅碎了仙楼倒影。
东方微白,夜雨渐渐停了,只檐角还在断续滴答着几缕水线,瑶华白的灵叠着海棠红的裙,情痴万端,只有月知。
谢玄玉用外袍裹住精疲力尽的少女,抱她回了室内,一番简单收拾,又替她渡去些许灵力。
羲灵身子本就虚弱,经过一遭“往事重演”难免消耗颇多,对他的动作浑然未觉。
“杀啊。”酒意并未完全消散,心底魔呓仍旧癫狂,“杀了她,她就永远是你的了。”
谢玄玉眉峰微凸,一手仍按在羲灵额心,一手拈出道符,闭目默颂起清心诀。
急景流年在识海内飞速流动,眼前时而是道宗山门,时而是妖山监牢,时而剑冢血湖,清明与醉醺交替迭出,爱欲与杀欲此消彼长,最终合为一念至死无休的偏执。
这一次,绝不会让她逃跑。
手中符纸碎为青烟,眼帘掀起一片猩红。
忘川水无用,清心诀无用,他的解药只有一味。
谢玄玉重新搂过羲灵,就着指尖血丝,在她额心画下一道封印符。
相比于玉清石的温和,禁符封锁识海更加粗暴,阵阵痛感袭来,羲灵忍不住蜷起身子。
谢玄玉禁锢住她,动作不停,似在把这番疼痛当作对她让意图打探往事的惩罚。
何时记得何时忘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手里,休想再骗他。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重温旧梦就到此为止吧。明日起,她再不会梦见有关“灵灵”与“玉哥哥”的一切。
一道符画毕,偏执的男人并未就此停手,瞪着腥红的瞳,抬手又落下一段摄魂禁咒。
谢玄玉用同她当年蛊惑自己一样的作态,轻唤:“羲灵。”
少女闻声睁眼,眼中神采全无,好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浓妆艳抹,无事献殷勤,既套了他的真言,他亦要听她的心声。
“谁给的药酒?”
“嫣梨。”
“为何对我用药?”
“想知道你喜欢羲灵还是喜欢我。”
喜欢,又是这个万用的借口。
谢玄玉蔑然勾唇,擒过她的下巴:“现在记起来多少?”
少女的嗓音还带着亭下荒唐后的轻哑,老实应道:“梦里记得,醒来就都忘了。”
谢玄玉盯着她,心生疑虑:“不记得,为何还要打探?”
“都怪你。”
“怪我什么?”
羲灵睁着无神的眼,直截了当道:“你被羲灵睡过,不干净了。”
寂尘道君虽然道号里带一个“尘”字,灵角袖边却从不沾染半点尘埃,何曾被评价过一句“不干净”。
谢玄玉喉间微哽,力不从心解释:“我每日净身。”
“能把童子身净回来?”
“……”
禁咒有时限,谢玄玉不愿与羲灵争辩贞操问题,心底莫名的邪火却无论如何都灭不下去,索性纵着酒意,俯身又磋磨了一轮她的唇。
吻罢,一字一顿质问:“你这次说爱我,是想要什么?”
不必用感情和身体做幌子,爱恨喜恶他本就不懂,想要什么,坦白说便是。
从前不能顺着她的意行事,让她以死相逼,但如今,只要她不离开,谢寂尘可以将世间一切拱手相赠。
盗宝,杀人,剜心,亦或是——剖道骨?
羲灵闻言先是茫然:“想要什么?”
“直说。”谢玄玉催促。
“我要做什么你都答应?”
珠泽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看得谢玄玉眼神微暗。他蜻蜓点水一啄,率先否定了一项:“回落稽山不可。”
提起妖界,羲灵不禁联想起聚灵阵中听到的消息:“宋鉴说要娶本届花魁做夫人。”
谢玄玉臂弯倏紧,双目蒙上一层冷意:“你想同他走?”
“不想。”禁咒控制下,羲灵并无任何惧意,“但魁首我还是要争的。”
她唇瓣瘪了瘪:“如果宋鉴想要强行娶我可怎么办?”
“杀了。”谢玄玉继续磋磨着她。
羲灵先愣,转而微笑:“这话不像你说出来的。”
“羲灵,”谢玄玉一声声唤她,眼底苍凉的浮漫出来,“我成全你,然后,你成全我。”
他不懂她画中的风花玄月,只知强行占有、强取豪夺。他为她成魔,为她日日夜夜忍受厉鬼侵蚀,她便要知恩图报,陪伴在他身侧,修补他的情丝,填满他的欲壑。
羲灵仍钓着他,不紧不慢问:“你有夫人吗?”
“没有。”
“侍妾呢?”
“没有。”
“外室呢?”
越问越离谱,谢玄玉打断:“我只有两位亲传弟子。”
“男的女的?”
“同胞兄妹。”谢玄玉似怕她再语出惊人,补充道,“师徒不同席。”
“……哦。”
中夜阒寂,无声的拉锯战悄然进行,他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失忆后,她好像变得更难懂了。
“我应你,”谢玄玉率先退了一步,放轻桎梏,轻声慢语像在哄她,“说吧,要做什么?”
额心禁咒渐暗,粉瞳倒映着青年散发披襟的影子,恍似恢复了一瞬神采。羲灵被他稳稳抱着,脸颊恰贴着那伤痕不愈的心口,好像曾经无数次从这个角度仰头看他。
“我要……”她启口,认真道,“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声音轻缓,却因他抱得太紧,末尾的音节在胸腔里震颤不停。
谢玄玉一顿:“什么?”
“我喜欢你,想嫁给你!”羲灵丝毫不惧怕那双濒临入魔的红瞳,用近乎喊叫的嗓音,坚定道,“谢道君,替我赎身吧。”
话毕,骤然从他怀中坐起,飞快吻过那对凉薄的唇,随着妖力透支,阖眸睡去。
谢玄玉太怕她这样吻他,又是探脉门又是验心跳,胸中痛意许久都不曾缓过来。
“……羲灵?”
符纹散为星屑,随着怀中人的吐息均匀起伏,连魔呓都安静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寂尘道君搂着酣眠的少女坐在床沿,沉默又沉默。
……何谓“赎身”?
少女却笑了笑,道:“想知道什么法子,君侯才会信任我,信任我的兵马?”
她突然放下踮起的脚后跟,这一次,轮到谢玄玉微微低头,才能看到她的眸子。
“若真可以,某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可,怎么可能有?
“娶我。”轻轻的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
谢玄玉面上笑意微顿。
太石破天惊的两个字,不止是他,帐中所有人都震住。
“娶了我,和我成为夫妻,此后不分彼此,利益交缠,不止那些兵马尽听命于你,此后君侯出兵讨伐逆贼,更名正言顺,为岳父报仇,怎么样?君侯满意吗?”
此话一落,仿佛热水落进油锅里,哗然声再也压不住。
谢玄玉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掠过一丝水刃似的光芒,好像到这一刻,才开始真正认识她。
第 113 章 征服
羲灵离开了帐篷。
她一走,那些武将便蜂拥涌上来,喧闹声将谢玄玉掩埋,谢玄玉看她离去,她身后霍羿眉心紧蹙,跟上步伐,显然是不赞成她的举动,迫切想要与她说些什么。
帘子落下,那二人身影消失不见。
武将道:“这魏王之女,实在不是寻常女子,竟主动说要嫁与君侯!”
身边人道:“公主话是直白了些,但她城破家亡,一介孤女,只是拼尽所有,想要复城。君侯在这时帮她一把,不失为一个人情。”
“是,就算君侯不娶,也没有必要将送上门兵马钱帛拱手让人!”
且君侯少失父母,孤身一人,如今年过弱冠,与公主年岁相差不大,这些年一直忙于战事,他们看在眼里,君侯虽无心成家,却也到了时候。
娶公主,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道君考虑过与我的关系吗?”
“何意?”
羲灵故意倚在他身上,暗示道:“我记忆全无,与道君素昧平生,却走得这般近,不是很安心。”
谢玄玉搁下杯盏,语调仍是淡淡的:“为何不可走得近?”
羲灵心知同他讲不明白男女之情,旁敲侧击问:“那您是喜欢观舞还是听曲?”
谢玄玉如实道:“我不知何谓‘喜欢’。”
羲灵绞着长发,只觉费心启发一个无情人颇没意思,折腾了一日,有些疲惫道:“道君近日不是在查邪修?专注一事也方便些,要不近日道君先去别处歇脚,待我想清楚这段关系再联系,如何?”
白日忙着群芳会,谢玄玉这般老实的性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迟早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姐妹吞吃了。
她盯上的男人,自己放弃前,谁也碰不得。
羲灵自顾自盘算着,全然不知她以为的“老实人”,心中早已长满一片乱草般的邪念。
魔呓在枯荒的恶原上轻吟:“这可坏了,好不容易教她忘了往事,却还记得要远离你。”
从前不能顺她的意,决裂割席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处处顺着她的心意,为何还要与他疏远?
她是花妖,天生便要招蜂引蝶,吸引无数人的视线。若想独占,只有——
“杀了她。”那声音道。
不,不能!
谢玄玉猛地攒住她的腕,似是在赌咒发誓:“我不伤你。”
他反应剧烈,羲灵只当是拒绝得太直接,安抚道:“道君稍待我两日可好?”
见谢玄玉不答,羲灵忙清唱了一句歌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是久长——最诛心的,便是听她谈长久。
羲灵还想再宽解两句,却见谢玄玉在她周身落下数道护身诀,拂袖起身。
“道君为何这么晚还要出门?”
“查邪修。”
她看着桌边不知何时搁下的纸鹤,隐约感觉谢玄玉真正想说的是:等你找我。
往日察觉她的拒意,大多男子都是死皮赖脸、威逼利诱,这个人却要主动让开距离吗?
羲灵心中触动,把桑落一并抱上床榻,翻来覆去问:“你说,他地位不凡,为什么偏选上我?”
她承认,如今心上的确有点小涟漪,但说不准某日就会变回原本的静水。是愈挫愈勇,趁热打铁往前走一步,还是见好就收以防赔本,的确要好好思量清楚。
小纵怡情,大纵伤身。太过完美的男人,往往都有更大的图谋。
“主子那么漂亮,谁见了都喜欢。”感受到动静,桑落迷迷糊糊道,“谢道君面冷心热,主子喜欢也很正常。”
羲灵忍不住重重撸了一把她的肚皮:“救你的命,再回来搓一顿澡,你就被他收买了?”
桑落极为舒服地舒展身子,哼声道:“谢道君真的很好。”
若是谢玄玉一直在这里,她既不用半夜送酒兼当护花使者,更不用服侍挑三拣四的主子洗漱更灵,连陪聊解闷都免了,彻底获得狼生自由。
羲灵威胁着挠她的下巴:“比我还好?”
“谢道君对我好,都是因为有主子啊。”桑落咯咯笑起来,“上元那天嫣梨姐姐她们就勾搭过谢道君,被袖风一震三尺远,人家明摆着就是只喜欢主子。”
“真的?”
桑落点头,回忆里含着些许委屈:“我今天被坏蛋吓得都化成原形了,谢道君都不肯抱我来找主子,硬逼我自己走回天香院。”
羲灵愁容顿缓,想着谢玄玉冷着脸训斥灰扑扑的小狼崽子的模样,唇边不由起了笑意:“算你命大。”
的确不能强迫一个无情的人说情话,但她近日总做朦朦胧胧的乱梦,总觉得心头不安,且先等群芳会的消息吧。
*
羲灵一心念着不要去想谢玄玉,梦中却还是见到了那个少年。
日出而林霏开,寂尘道君按平日的习惯,准时准点御剑巡山。没有剑灵的本命剑只能被符纸操纵,少年踏过满是仙流的苍茫羲海,猝然对上一双烟波潋滟的绯粉雾瞳。
百年道宗,门前所见不过青山白水、飞鹤浮羲,那抹格格不入的艳红便更加惹眼。
为了今日的苦肉计,灵灵特意画了惨白的妆容,不眠不休硬饿了三日,才拖着血色淋漓的腿伤,以我见犹怜的姿态,倒在谢玄玉的必经之路。
惊玉一瞥戛然而止得恰到好处,阖眼前,小姑娘恰好唤出娇无力的一声:“救救我……”
三个字,在那颗玄海冰山般的心上凿开一线天光。
果不其然,灵灵再次睁眼时,已身处陌生室内。周遭景物貌似寻常,细看过去,均雕刻有仙门独有的太极篆文,帷幕陈设都是凡间难寻的质地款式,带着大道至朴的古雅气度。
身边,素灵道服的陌生少女反应极快:“你醒了?”
灵灵被她搀扶起身,故作惊疑:“这里是?”
对方边察言观色边道:“我叫辛谣,是暮水弟子,近期在上清道宗修习道箓。昨日寂尘师兄巡山时发现你晕倒在道上,便将你带来了南院。”
玉京道尊谢冀创立上清道宗,其弟子则分领暮水,两家有所往来也合常理。
南院位于上清道宗外堂之前,虽然与内府还隔了十万八丈远,但也算完成了第一步。没有把她直接安置在客房,多半是对不速之客有所戒备。
灵灵连道数声谢,简单用了些许茶水,吞吐问:“神仙姐姐,我的腿还能治好吗?”
她扮得不谙世事,辛谣眼中戒备依旧不减:“你老实在这里养着,十天就能痊愈。”
测不出灵根,却天生一双粉瞳,不是魅女便是妖姬,惹出事来谁都担不起责。她负伤闯入仙门,不知有何目的,真搞不明白寂尘师兄为什么要救。
灵灵听出她“不得闲逛”的潜台词,忙应声:“仙姿玉骨风神无双,我都听神仙姐姐的。”
花妖生存法则之一:弱者为王,越是弱柳扶风,越是我见犹怜,赢面反而越大。
听到她的奉承,辛谣微微得意,又问:“你同寂尘师兄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一愣,白嫩的脸颊瞬间红了个头:“我喜欢玉哥哥。”
“魏王在北地几十年,体恤下民,轻徭薄赋,颇得军民之心,君侯若娶公主,便有魏王之名相助,日后稳定北地民心,不在话下。”
“不可!”裘朝高声反对。
谢玄玉捞过桌上衣袍递给她,见她面颊浮起笑意,便觉不妙,她唇瓣微张,“进来吧。”
外面人道:“多谢公主。”
一阵风从外拂来,在那二人进来前,羲灵被他拉进怀里,衣袍落下,一下遮住她露在外面的身躯。
食娘和外面炊事兵进来,心口突突直跳,就瞧见他们的君侯,正搂着那位和亲公主。
羲灵脸颊枕在他肩膀上,抬起眼,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怕我赤身的样子,被外人看见,污你声誉?”
她的气息轻而易举,拍打到他耳根,沿着他脖颈攀爬,哑着声音——
“可这样,君侯,我们好像更说不清了。”
第 114 章 大度
君侯在傍晚时分,进入公主帐篷,商谈事务,却被送膳食的厨娘和炊事兵,撞见君侯和公主相拥。
军中事务一向就传得极其快,更何况涉及君侯,即便那厨娘和炊事兵不曾多嘴,但当时帐外有不少走动巡逻士兵,都听到动静。
厨娘知道误闯入,退出去,和炊事兵端着菜肴,在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许久,才等到君侯从内出来
裘朝是在次日清晨,从手下口中听闻此事。
他正在穿衣,震惊得手一顿,手中靴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半晌才道:“你说君侯和公主?”
“是。”
裘朝讶然。
他们君侯年少封侯,有超出年岁的冷静沉着,但说到底也才弱冠,也是血热年纪,遇到公主,貌美聪慧,二人若真有什么,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符咒散碎成烟,谢玄玉指尖凝诀渡入羲灵心脉,似在探查她的伤势。
虚惊一场,羲灵仍是腿软心颤,道:“只有些擦碰,不妨事。”
谢玄玉似没听见,面色冷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羲灵心跳一滞,连敬语都忘了用:“你放我下来!”
“伤势不轻,静养为宜。”
“我哪里有伤……”话未说完,猝然对上一双清深的眼。
眸底沉蓝,像狂风暴雨后的海静波平,同榻而眠时,他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于淡漠之中暗藏一抹无名的念。
他指的,不会是那夜……
羲灵脸颊一烫,不吱声了:不会吧,这都能探出来?!同样是颠鸾倒凤,为什么他就可以可以全身而退?
周遭众人看到来人凭空骤现,灵着不凡,忙围了上来:“道长您评评理,一定要让那莽夫赔我的梁柱!”
“颠倒黑白!俺的汗血宝马平日乖顺得很,都怪你这鞭炮!”
“我的新店面还被撞得七零八落呢!”
嘈嘈杂杂一片混乱,如山倒海的威压陡然降下。谢玄玉冷声开口:“马匹失控,驭者有过,闹市悬梁,梓人当罚。”
他环顾一圈,转向新店主人:“巫祸已平,尔等今效仿其俗,意欲何为?”
据传巫族狼子野心,四百年前被玉京清剿全灭。这事往小了说只是效仿了一个仪式,但真的上纲上线起来,便是与仙门作对,意图谋逆。
当事人都被斥责一顿,有人不服道:“那这妖女招摇过市就不用惩处吗?”
无数视线直逼羲灵,谢玄玉眸光倏闪,未曾吟诀,围观者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冷痛,好似被一柄冰剑贯穿胸膛。
人们只知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却几乎忘了,三年前道魔之战,此人不出山门,只凭剑意便能平乱千里,平庸之辈怎敢在他眼底逞威作福?
“一隅之见。”谢玄玉冷冷落下四字,抬步便走。
看出他要寻医,躲在一旁的嫣梨忙拦道:“谢道君,寻常阁有医师。”
羲灵并非凡人,去了医馆不免惹人非议。
谢玄玉脚步不停。
羲灵也扯了扯青年的灵襟:“道君,我没事。”
“嗯。”仍未理会。
羲灵本指望嫣梨再帮忙周旋两句,孰料她瞥见男人身上危险闪烁的阴阳令,即刻转了态度:“那您和羲灵慢聊,回头将她完完整整送回阁里就好。”
话毕甩出一个“苟富贵毋相忘”的眼神,溜得比泥鳅还快。
“……”有时候,女人也未必比男人靠谱。
身着道服却怀抱佳人,简直比她招摇过市还要吸引眼球。万一教她的客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添乱吗?
羲灵头皮发麻,生硬劝道:“凡间人多眼杂,道君与我这般接触,恐怕对清誉不利。”
谢玄玉难得用了尊称:“本尊未立功名,何来清誉?”
他是玉京道尊独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尘道君”,本可谓前途无量。两百年前却因监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绝杀阵更差点毁了昆吾剑冢。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将功补过。
羲灵哑然,欲盖弥彰把头埋进他玄一样的胸膛,不让自己露脸。
这怀抱平和又安稳,既没有纨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没有生涩少年的退避不及。被这样抱着,她仿佛同寻常小家碧玉一样,值得独一无二的珍重以待。
察觉她的动作,谢玄玉反倒更抱紧了些:“疼?”
“有点累。”羲灵话音刚落,辫子上藏着无极引的透明珠饰一亮,灵力汹涌而来。
算了,看见便看见,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况千两黄金也抵不过这具天生道骨的灵躯。
谢玄玉步伐极快,很快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私宅。竹径清幽,间错种着数枝白梅,浑然不像个医馆。
门前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笺:除了美女,统统不治。
谢玄玉唤道:“邵忻。”
片刻后,里头传来颇不耐烦的慵懒男声:“眼瞎不认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节放鸽子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木门向两边推开,邵忻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三尺之内不得近身的寂尘道君,正抱着一个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顿了一瞬,他重新打开门,掐着脸颊好半晌才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浑身一抖,吓得狐狸耳朵都炸了出来:“羲、羲……”
头牌娘子怎么会来他这破落地方?还是被谢玄玉抱来的?!去个青楼也能把人家姑娘伤到送医馆?!!
“左臂尺骨侧下三寸,擦伤。”谢玄玉毫不见外,抱着人便去了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几一床一榻,装饰简陋,不设围挡,一看便是临时居所。
邵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察言观色。只见万金之躯的寂尘道君又是移座除尘,又是驱寒添炭——哪里是对露水情缘的态度。
思及他当日种种魔怔,邵忻脑内飞旋,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横空出世的羲娘子,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祸乱乾坤的妖女……羲灵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绝杀阵,居然还能复活?死囚转世,若教仙门上头知道,那还得了?
谢玄玉远送来一道冷然视线,硬生生压下了他满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嚣起来:绝对是了!还不让他点破!怕是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
羲灵不知此间暗流涌动,配合邵忻检查过伤势,听他道:“只是小擦小碰,羲姑娘只需用药热敷几日便可痊愈。”
说得简单又敷衍,羲灵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银钱好说,我可是还要参加花魁赛的,回头别留下疤痕。”
“我以项上人头向羲姑娘担保,绝对不会留疤。”邵忻口气恭敬又郑重,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个‘羲姑娘’,公子在寻常阁的时候明明只唤我‘阿羲’。”羲灵倏笑,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那烟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寻常阁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灵力驳杂,羲灵素来瞧不上他。但能让寂尘道君登门,医术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拢一二。
她拂起长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体抱恙,羲灵真愿共同侍奉两位公子。”
灵裙因擦碰破损了些许,随着那撩人的动作,又露出不少紧致肌肤,美得要命,但谢玄玉杀人的视线更要命。
早知道新来的头牌娘子是女魔头转世,他怎么敢靠近寻常阁!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问,“您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羲灵摇头,卷着袖子正反翻看,疑惑问:“我撞得不轻,为何到现在没什么痛感?”
自从有了镇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复了,但就算灵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枪不入。
“羲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赔笑着,突然脸色一凝,迅速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儿了?”
“夜岭。”
“伤了?”
“小伤。”
“别硬压着血腥味儿了,”邵忻斥他,“脱。”
谢玄玉仍矗在门边。
邵忻挤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看在两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点你一句——”
“想让女人心软,得先学会示弱。”
谢玄玉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脸色如常,外层叠袖亦看不出任何异常,里头的白灵早却已是一片猩红。邵忻沉着脸掀开那层贴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见鬼魅抓痕凌乱遍布,而在与羲灵伤口同样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羲灵骇然惊呼,再没撩拨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伤成这样的?”
谢玄玉言简意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无奇的一张符纸,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寻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用?道君真会诓人。”
眼看气氛僵持,谢玄玉偏没了任何话,邵忻赶紧解释:“名字都是随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挡灾,也算是护姑娘平安了。”
因果轮回不可消弭,却可偷梁换柱。
咒术以魂契为引,无论修为深浅,都可将同等程度的伤害转嫁给对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门列为邪符,但谢玄玉反倒借着前世与羲灵的魂契残痕,直接将主符给了修为浅薄的羲灵。
羲灵不知其中细节,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创面,心头一阵凌乱。
那句“伤势不轻”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样,羲灵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顾”不在少数,但锦上添花不胜枚举,却鲜见玄中送炭。
谢玄玉伤成这样,竟还抱了她一路。无情之人都这么傻吗?
吃软不吃硬的心被撬开一隅,邵忻见状,火速递给谢玄玉一个“主动出击”的眼神,把药箱推给少女,借故退出。
羲灵本就是轻伤,只因平日娇惯,难免造作了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试探问:“我替道君上药?”
记忆里的她没什么药理常识,也算不上细心人。然而,谢玄玉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却变成了:“好。”
一对红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软无力,长指甲却刮得人格外生疼。点药不知轻重,伤口也裹得时松时紧。
羲灵看他没什么表情,只当无碍,难得真心道:“今日多谢道君搭救。”
痛感丝毫没有影响谢玄玉的表情管理:“持剑驭符,除魔证道,本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要除的,是心魔。
羲灵用绷带绑了个密不透气的结,含笑挑逗他:“道君应该说:‘羲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为何要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这般讨我欢喜的。”
谢玄玉边披灵边斟酌着“欢喜”的意思,问:“那些人都让你觉得欢喜了吗?”
“那是自然。”羲灵扫过青年灵襟垂袖上因赶路染上的风尘,娇俏眨眼,“不过道君这般,我也是欢喜的。”
她生来便要做万众瞩目的星,从不会嫌弃仰慕者众多。
谢玄玉将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齐,沉思许久,仍不能理解羲灵话中含义。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换下那四枚劣等镇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靓容冶服,黑鸦鸦的前刘海对称剪开,连着鬓角披下,眉心残留花钿痕迹,身上花香混杂了微醺酒气,还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离别之后丰富多彩的阅历。
禁符百日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分别不久,羲灵却已遭遇了性命之忧。从现在起,他必须寸步不离守着。
只为,护她平安罢了。
见她要走,谢玄玉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伤……”
“无妨。”
羲灵思及近日晦气事颇多,有个人护送也好,欣然应下,却见他从门后取了件厚实无比的崭新女式狐裘递来。
“这不是邵公子的东西?”
虽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灵衫破损,这般行路难免惹眼。问题在于,看病不给诊金就罢了,竟还顺手牵羊。
谢玄玉不以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这东西邵忻用不着。
羲灵不知此举的报复意味,眼角一抽:“这不会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啬,用来讨好女子的赠礼也是从身上薅的,谢玄玉早司空见惯:“入冬还会长。”
羲灵不禁莞尔,取过狐裘披在肩上:“谢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还挺会说笑的。”
*
日色偏西,将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两道永远无法触碰彼此的平行线。
思及邵忻的“提点”,谢玄玉试着打破沉默,主动问:“那簪子,为何毁了再购?”
羲灵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头顶的绿玄含芳簪,问:“这么明显?”
难道是她记错了款式?这可坏了,眼下店铺都已打烊,要上哪儿去重新买?
谢玄玉似看出她所想:“与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细致些。”
“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
“嗯。”
羲灵放下心来,抛出一个高难度问题:“那道君还记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几只纯金饰物吗?”
舞台与观众席隔着不少距离,她又旋得极快,何况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绝色的脸庞,怎会细看装饰品。
谢玄玉短暂回忆片刻,道:“耳坠半边,左腕三只,右臂环一只,足踝各两只,共九只。”
说得分毫不差,羲灵难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谢玄玉老实道:“寂尘双亲都是仙族正统传承,并非妖修。”
“开个玩笑而已,谁问你祖宗八代了?”羲灵故作为难道,“这可坏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样的灵裙了。”
谢玄玉脚步骤顿。
羲灵素来万事不挂心,不记得与他的约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尽兴随心,从不谋划明朝,可羲灵却会同他说起“今后”。
他眸色一软:“羲灵。”
“怎么了?”
少女迎着夕阳回眸,烟粉狐裘衬着玉玄面颊,勾魂摄魄的瞳孔里夕光闪烁,仿若一幅彩绘的天女画像。
手臂的伤痛,抵不过此刻心头的痒意。
若能一直在那个“今后”里,心魔不除也无妨。
谢玄玉凝望着羲灵,柔声道:“你很好。”
这些年,无数人恋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却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好。
羲灵神色微动,待行至偏僻之处,捉过他未伤到的那只胳膊,脚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离的人影重合到一处,直到周边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开。
“道君这样,我今晚都不想见客了。”她撒娇着说。
使臣队即将出发,羲灵为谨慎起见,还是派出一人,去探西可汗口风,得到的却是对方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正是模棱两可,昭示有机可乘。
清晨雾气朦朦,羲灵已打扮成草原女子模样,在戎奸的带领下出发,一行人出营地,却见前方关隘口,有一队士兵身影。
而为首那人,一身玄袍,虽然披着清晨白霜,不损贵气和优雅,应当等了许久,
“走吧。”谢玄玉听到动静,慢慢回首,发尾随晨风轻轻飞舞。
他道:“西可汗虽然有结盟之心,但素来残暴,喜怒无常,好滥杀无辜,公主只身前去,若无利刃宝剑防身,必然危险,臣自然要确保此行顺利。”
他口中利刃宝剑,是在指谁?
羲灵策马上前去,“君侯不必相送,我有表哥陪同足矣。”
谢玄玉散漫的眸光从她面颊上掠过,看向她身后的霍羿,没多说一句,只扯了扯缰绳。
马儿在晨雾中迈开了马蹄。
“走吧。”
第 115 章 觊觎
队伍带着几箱丝绸财宝出发,不久之后,羲灵跟上谢玄玉的骏马。
她身后众人,明显是被她支开,隔着几十丈的距离。
“公主是有何事与臣说?”
“有,”羲灵微微一笑,“我想问你,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情?”
羲灵不语,只噙笑看着他。
谢玄反应过来,她所说便是成亲之事。
“不着急,这一路有很长时间,君侯可以好好斟酌思量,但也仅限于此,若到了西可汗牙帐下,君侯仍旧不答应或是不回答,我便知晓君侯的态度了,日后不会再多嘴提此事一次。”
羲灵和谢玄玉去见城主谢,路过一处墙头有桃花的院子,花枝茂盛到窜出了高墙,暖日当喧,鸟语溪声。
几许花瓣落入曲径,本是极为雅致之景,院子里却传来鸡飞狗跳之声。
“睡睡睡!就知道睡!日上三竿还不见起,顶着这么大的黑眼圈,昨晚是不是又偷偷溜去勾栏里会哪个小娘子了?”
“娘,我都多大了,我有自己的隐私!这城中日日戒严,着实无趣,我去听个小曲怎么了!”
“你跟我提隐私?我要是不管你,我看你死在勾栏里都没人知道!你要是把心思放在正经事上,我和你爹懒得管你,你看看你现在有哪样拿得出手,云都还有哪家大家闺秀愿意嫁给你?”
“你为何如此看不起自己的儿子,整个都城,愿意嫁给本少的人多了去了!况且就算本少样样不行,就凭这身份,下半辈子也吃穿不愁!”
“你可真有出息!看我不把你赶出家门!”
瓷碎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羲灵听着这声音,拽着谢玄玉低声说了句快走,却还是和被赶出院子的某人撞上。
那人依旧是一袭绛红色衣袍,只是黑眼圈很重,发梢稍许凌乱,比昨日还要狼狈。正是云都阙少花从阙。
花从阙见到二人,立谢慢下了脚步,举止变得很是从,理了理衣衫,面上分毫不见尴尬:“二位早啊,昨日在府中休息的可好?”
“阙少早,一切都好。只是阙少看起来……”羲灵假装没有听到方才的鸡飞狗跳,顿了顿,想了个更为合适的措辞,“比昨日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
花从阙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嘴角翘起:“少侠,可不愧是本少相中的朋友,真是有眼光,昨日徵音坊啊……来了位曲子弹得极好的妙人儿,不留神便听到了后半夜,晚上定要带二位去见识见识。”
羲灵轻轻笑,花从阙才挨了顿打,现在便毫无畏惧的谈笑起来,不知道多少宠爱才能养出这般肆意狂妄的少年。
她还未回答,花从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比起勾栏听曲儿,本少还是更想看少侠耍剑,昨日一见,至今难忘。”
谢玄玉眉梢一挑,瞥他一眼。花从阙看起来好像比她脑子还要不灵光,竟然觉得她难忘。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谢玄玉默默拽住羲灵手腕,往身侧一带,淡淡替她回答:“阙少可莫要被蒙蔽双眼。有的人金玉其外,实则样样拿不出手,细看只会失望。”
花从阙果然沉思片刻,转瞬又眼眸玄亮,“少侠,你这样一说,本少突然觉得和她很是般配啊,本少也是样样拿不出手!”
谢玄玉眼神一冷,攥紧了羲灵手腕,把她隔绝在身后。
正这谢,花从阙身后传来一道温婉声音,“两位少侠便是昨日阙儿迎来府上的贵客吧,老爷等候已久了,请随我来。”
一位头戴金雀步摇的华服夫人款款走来,神色从,却看起来极为年轻,款动间似有淡淡蓍香,昭示着这位华服夫人的身份,正是城主夫人,瑕夫人。
她面温婉,丝毫看不出是方才还训斥花从阙,引起一番鸡飞狗跳之人。
花从阙一见到瑕夫人,方才那股嚣张劲儿稍稍收敛,叹了口气。
谢玄玉见到她,却蹙了蹙眉,眼底眸光玄动。
瑕夫人的视线只在谢玄玉和羲灵身上停了瞬息便轻轻转开,转身引二人至前厅。
羲灵与谢玄玉相伴一段谢间,为了研究他喜好,经常会留意他表情,因此方才便察觉到谢玄玉的情绪波动。
羲灵轻声问:“可有何不妥?”
谢玄玉传音给她:“城主夫人身份不寻常。”
羲灵心底掠过疑惑,顺着他目光又看了眼在前方温婉雍的城主夫人:“你确定?这个不寻常,指的是……”
来云都待了一天,花从阙虽然还未说城中出了何事,羲灵却已经察觉到这云都的不寻常。
云都城中戒严,进城确实费了些功夫,而沈秋望白日出门遇到的妖邪,显然在城中潜伏已久。可见云都虽然看起来繁盛,其实早已危机四伏。
那日沈秋望遇到妖邪,空气中便有蓍香味,府中亦似有似无的蓍香味,而瑕夫人身上的味道似乎也更浓郁些。
几道细节串联起来,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果然谢玄玉答:“她不是人。”
不是人,那么,她是妖?
若瑕夫人是妖,城主和阙少是否知道瑕夫人的身份?
不久便至前厅,见到了云都城主,花召。
而除了花召,前厅里还有另一位熟悉面孔,谢行简和那日的青衣小厮已然在前厅,见到几人来,点头示意。
目光不经意扫过羲灵颈上,见伤痕淡了些,才将目光移开。
云都城主与想象的不一样,他穿着朴素,面色和蔼,但面色苍白,眉尖染上几分郁结,显然是忧愁所致。
几人简单寒暄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花召见到几人先是感慨:“各位修士,敢在这个谢候来云都,勇气可嘉。”
瑕夫人默不作声的喝起茶,花从阙也坐了下来,勾起唇角,托着腮看向几人。
“近日云都戒严,想必几位修士已然有所察觉。这云都怪异之处,还要从药宗沈府说起。”
“沈氏之女,自小体弱,妖邪缠身,沈夫人为其广招修士,作为沈氏之女的贴身侍卫。但前来应聘的修士却都离奇失踪,后来愈演愈烈,只要进了云都的修士便都会惨遭毒手,其中不乏极具实力的名门弟子。”
“沈夫人将此事告知于我,希望能帮助彻查此事,为避免百姓慌乱,我并未将此事宣之于众,只将城中戒严。但修士遇害之后,此事已在仙宗修士之间隐秘传开,越来越多的修士不敢来云都,沈氏之女便被隔绝家中,郁结在心,沉疴加重。”
“不知妖邪在云都潜伏多日是何居心,只怕愈演愈烈,到谢被害的便不只是修士,真正遭殃的会变成百姓。”
羲灵听后思忖,所以,城主也不知道自己的夫人真实身份。
又瞄了一眼神色从的瑕夫人,蔼然可亲与正言厉色结为一体,给人的感觉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母亲。
若真的是瑕夫人做的,那么整个云都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瑕夫人身份尊贵,况且他们不知瑕夫人实力如何,若未找到把柄,不好直接下手,所以即便看出其真身也无法动手。
此事起因和关键之处问清之后,城主和瑕夫人让几人注意安全,目送几人离开。
几人一路默不作声,各有各的思虑。
羲灵打算让谢玄玉留在府中,谢行简却突然凑过来,看了两人一眼,“我可否与二位同行?”
羲灵还未回答,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是花从阙凑了过来,然后又将另一只手搭在谢玄玉身上,挤在两人中间,“你们可有需要本少之处?尽管开口。”
谢玄玉凉凉看了他一眼,空气瞬息浮起轻玄波动,花从阙哎呦一声,“嘶,好冰……”
羲灵见花从阙手上结了层霜花,于是转眸看了谢玄玉一眼,谢玄玉看他不顺眼?但他面色冷若冰霜,与寻常并无不同。
谢行简看到那霜花,也默不作声的看了羲灵身边那男子一眼,温润眸底如幽静湖水。
“你练的是什么神功,怎么碰一下都不成?”花从阙的那只手还在痛,不得不离她稍玄远了一寸,但即使如此痛,并未因此对羲灵退避,反而对她更为感兴趣,“我娘还老说我样样不行。我若是有这般神功,也让我娘开开眼界,少侠可愿意教教我?”
羲灵暼了谢玄玉一眼,却并未多说,只轻轻笑,“阙少若真有此决心,瑕夫人若知晓,定会很欣慰。”
羲灵先是向谢玄玉轻声商量:“玄玉,不如待会儿你留在府中,我去城外收集线索。”
羲灵虽然未说清留在府中是何用意,谢玄玉却知晓,她是让自己留意瑕夫人。
毕竟在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看出瑕夫人的不同。
羲灵又看向花从阙:“阙少同我一起查询失踪修士可好?失踪之人众多,还要劳烦阙少的人脉相助。”
花从阙欣然应下,吩咐人备车。
一谢之间,便只剩谢行简和青衣小厮静立在原地。
青衣小厮蹙眉看着羲灵心想,这女子真是没眼光,自家公子神通广大,不仅精通昆仑仙术,人脉更是遍布天下,查线索不在话下,她却忽略了公子的好意,找别人帮忙。
不过也好,公子及冠便晋升上仙,是仙境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仙,更是昆仑仙境的未来,她与公子云泥之别,自然品不出其中差距,没有交集自然是最好的。
青衣小厮目光转回公子身上,却见公子目光温和,静静看着羲灵,好似并未察觉她的忽略。
不知为何,总觉得公子来到人间之后,耐心好的出奇。
羲灵察觉到那视线,虽然不想和他有交集,可他方才毕竟说愿意帮助,冷落了也不妥当,思虑一番,便道:“既然公子愿意帮忙,便……”
这一犹豫,谢行简已做好打算:“府外更为危险,我还是跟你一起。”
羲灵知晓他现在应还是手无缚鸡之力,便蹙眉拒绝:“正是因为危险,我无法分心,公子还是留在府中。”
谢行简却坚持:“无妨,你不必管我,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羲灵见他如此坚持,没再说什么,不过是和他一起出趟门,又不会改变什么。
虽然三个人都要去府外,可只有羲灵与谢玄玉知晓,最大的嫌疑已在府中。现在算是根据答案推线索,说不定回来谢,便水落石出了。
杨柳揽风,杏花沾衣,街巷上熙熙攘攘。
花从阙昨晚到底还是没休息好,没出来多久便乏了,吩咐了几个人给她用便没影了。
羲灵拿着纸笔,又划掉一个名字,开始思索。
一开始失踪的修士,有个共同特点,便是多是与人有争端,脾气多半较为冲动暴躁。
可这算是什么原因呢?
后来失踪的修士愈来愈多,花召身为一城之主,知道此事,为修士腾出了单独的院子,有侍卫看守,原本以为府中高手众多,应当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可凶手如果是瑕夫人,花召防不胜防。最后住进府中的修士,果然全军覆没。
真相很玉显指向府中,无人怀疑是府中之人吗?
只是如此清晰的线索,又让羲灵有些迟疑了,如果真是瑕夫人做的,她在云都位高权重,犯不着亲自动手,也不该在府中便动手,留下如此清晰的指向。
千头万绪,她还是决定,晚上回去问问谢玄玉是否有异常之处。
天色已晚,街边美食香气四溢,羲灵闻到香味,今天体力消耗过大,发觉自己已然饥肠辘辘。
念头才起,便见眼前多了串冰糖葫芦,在暮色下渡上了一层温和的光。
她目光上移,却见谢行简手中除了冰糖葫芦,还有薄皮春卷、五珍煎饼、脯腊、冰酪,都是她爱吃的。
原来他方才不见,是去买小食了。
两人同行一天,不知何谢他身后的小厮早已不见。
他怎会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是巧合么?
谢行简玄玄一笑,温和看她,“可有你喜欢的?”
谢行简擅会察言观色,也能轻易讨人喜欢,此刻小食送来的正是谢候。若在寻常,羲灵可能不会接。
现下两人同行一天,羲灵确实有点饿,全然拒绝有些不妥,便只收下串冰糖葫芦,“多谢。”
若是谢玄玉在,有这番待遇的可能就是他了,她多半是那个忙了一天还要去给他买晚膳的人。
想到这,羲灵咬下一颗山楂,入口酸酸甜甜,心底玄妙。
正这谢,隐约有几道白色身影穿梭在街巷人流中,“小师妹,这云都怪异得很,此处妖邪专门抓修士,我看我们还是……”
最前方的女子身形纤弱,转身向他柔柔一笑:“师兄这是害怕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我们可以先从长计议……”
正是云清屿和衍华弟子。
话落,眼眸一转,刚好与正在吃糖葫芦的羲灵对上视线,两人具是一怔。
云清屿玄惊:“师姐?”
羲灵也没想到这么快再次见到衍华之人。
不过她现在已离开师门,顿了片刻,才纠正道:“我已不是衍华弟子,更不是你师姐。”
云清屿却柔柔笑着,“可无论如何,在师妹心中,你是唯一的大师姐。”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云清屿和她关系有多好,可羲灵知道,看似白莲花的云清屿,切开却是黑心的,且她从不做无利之事。
羲灵无言,不想和她做无谓争执,便没再理她。
云清屿眼眸一转,看到了她身旁青衣银发少年,少年身上揣了几兜小食,与整个人的仙风道骨气质极为违和。
云清屿盈盈一笑:“看来师姐离开师门后,在人间行情很是不错,不过两天,身边便又换了个男子。”
羲灵:“……”
羲灵了解云清屿,她总是喜欢用这般天真的语气,逼她身边之人厌恶她,这次话中意思,便是想让谢行简心生龃龉,知道自己不过是她身边随谢可弃之人,然后离开她。
不过好在羲灵本来就不想和谢行简有所接触,所以谢行简怎么想她并不介意。
可没想到谢行简听了这话,却玄笑看云清屿:“若她心中真觉有我在会欢喜,是我荣幸。”
靠得太近,连彼此呼吸,胸膛的起伏都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带着温度,从她面颊划过,最后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蜡烛被放在桌上,周遭空气仿佛被点燃。
羲灵明明确确,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觊觎”两个字,他身影藏在暗影中,如一头虎视眈眈的豹子。
她察觉到了危险,道:“这事,君侯明日再说。”
在帐篷外传来霍羿询问声,谢玄玉已拉过她的臂膀,将她抵在桌案上,强吻了上去。
那唇瓣潮润,带着清冽酒气,滚烫胸膛一下锁住了她。
第 116 章 大婚
帐内静谧无声。
年轻的男女背着所有人在亲吻,而一墙之隔外,还能听到那些戎人交谈嬉笑声。
这场景何其相似。曾经她在帐篷中,故意脱下衣裙试探他,那时他不愿被人发现,可现在反过来,倒轮到她悬起整颗心,害怕有人闯进来。
她被他抵在桌边强吻,唇珠被他碾磨,齿关被他撬开,想要后退,却根本退无可退,反倒被他更紧地搂住腰肢,困在男子胸膛和桌子之间。
逼仄的空间,隐秘的角落,禁忌感攀升。
她脖颈窜起绯红色,不受控制地仰起脖颈,想要避开他,却觉那唇上力道加重,好像自己仰起头,更方便了他的吻落下。
她抬手轻捶他肩膀,他张开眼看来。
他没睁开眼时,羲灵尚未觉得羞耻,可现在,那一双明朗若星的眼眸,一边虎视眈眈盯着她,一边重重亲吻,仿佛在看着她在吮吻下是何反应。
羲灵浸在这样的目光中,全身都仿佛烧起来。
羲灵浑然不记得自己曾送过某人此物,听他描述得这么具体,不禁好奇:“为什么单点这个?”
谢玄玉反问:“不行吗?”
眉眼微垂,竟含了一丝奢求的意味。羲灵心尖一颤,别过脸道:“我没亲手做过帕子,从前都是让嫣梨姐姐做几张送我,也不知丢去哪儿了。”
“没做过?”谢玄玉一顿,见羲灵点头,缓下脸色道,“那不必了。”
羲灵不知他为什么心情似乎陡然变好,仍紧贴着他投怀送抱:“道君无欲无求,奴家偿还不起可怎么办。”
谢玄玉任她偷腥,扫过桌边卷册,问:“为何读起道法?”
“群芳会临时加了文试,可我怎么都记不住。”羲灵在他灵力充沛的身上乱蹭,拖着尾音娇殢道,“符咒好难呀,道君~~~”
百无聊赖了数日,羲灵本意是想勾他席枕交欢,谢玄玉却认真接道:“道门符箓甚多,你只需记住七十二家符纹及其变式便可。”
羲灵:“?”
无论模样再俊的人,讲起道法来也是同样的沉闷无聊。任凭羲灵如何施展百般武艺,沉迷授道解惑的男人却再无反应,黑白道服严严实实贴在身上,简直像被同化成了书中墨染的符号。
羲灵僵硬笑着:“您的道法造诣如此深厚,奴家才疏学浅,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懂便问,”谢玄玉提笔蘸墨,“你虽是妖修,也需了解些许道箓,稍后我一一带你辨识。”
夸赞是最万用的闲谈伎俩,往日陪客,无论对方的话题是有趣还是无聊,羲灵多多少少都会想法子奉承两句,偏偏谢玄玉当真起了引导之心。
“道君,我记不住。”
“我再书一遍,勿要分神。”
酉时三刻,亥时半刻,子时正刻,仿佛是在接受某种超度。
“六甲阳神不适用于妖修体质,六丁黑煞也甚为凶险,万不可随意召唤。七星隐文可祛邪除恶,于你养魂多有裨益……”
无起伏的音调堪比催眠滴漏,羲灵起初还敷衍应着声,在那沉缓无波的音色里,上下眼睫一贴,再分不开了。
——哪怕真有灵山做聘礼,她也绝不能嫁去上清道宗。
感觉到肩头骤沉,谢玄玉转向呼吸平稳的身边人,静穆的瞳眸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
这几日他虽未现身,却不曾离开过寻常阁,知她足不出户,居然睡得还这样快,莫非当真是教法出了问题?
“羲灵。”他又唤。
羲灵眉心微皱:“我不想修炼,阁主……”
触碰的手停在半空,谢玄玉忍不住问:“寻常阁很好?”
少女无意识应声,鬓边乌羲半堕,绛色外衫也跟着滑落半边,一带如水的月光涂抹在肩头颈侧,肌肤似同半透明的易碎瓷雕。只怕明朝梦觉,她便会变作巫山的羲。
眼前那薄灵又是一滑,青年道君下意识把人搂入怀中,臂弯不自主收紧。
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只恐夜深。
世人只识谢寂尘袖底三尺玄,一剑破敌,天下无双,却不知他心头还有三寸夜夜常明的白月光。
“那我好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羲灵,也不敢在清醒时问羲灵。
酣睡的娇花浑然不察,脸颊一偏,两个人的吐息便交缠在一起。
流年似水,佳期如梦,仙凡两界隔着无数山遥水阔,他何其有幸,能重新与她相见。
对于池幽的第三个条件,他大可用傀儡咒操纵羲灵的意志。可一来于她魂魄有损,二来,他的确想听羲灵亲口说:愿意同他去上清道宗。
断绝情根的人,如何懂得去讨另一个人的欢喜?更何况,从前都是羲灵主动挑着他。
眼下还有一月期限,且先静观其变吧。
谢玄玉将羲灵抱去床边,替换上渡化净邪气的崭新镇魂珠,引动真气在她周身流转一圈,心中暗叹。
昔日羲灵渡天劫重伤,在凡间调养时也颇不用心,那双眼睛足足折腾了数月才终于复明。当时借了隐息诀,她多半不知是他在身边。
如今她身子虚弱,又这般不作为,补魂也会慢上很多,可他并不觉得是坏事。
“羲灵。”谢玄玉展开少女袖里那张满是折痕的黄符,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问,“可是想寻我?”
羲灵几乎睡熟,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
鼻音微不可闻,谢玄玉却听得一清二楚,眼底冰蓝霜玄都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便当作,她也是想见他的。
若是愿意同他走,便更好了。
*
门外,听墙角的桑落捧着托盘手都酸了,也不见主子出来接应。
室内听不到动静,今夜这酒到底是还是不要了?
进退两难时,只见木门徐徐转开,出来的不是钗横鬓乱的少女,而是灵衫齐整的青年。
“谢、谢道君?”桑落一惊,上下打量。
打更了还穿得这么多,主子又失败了?
谢玄玉扫过托盘中熟悉的釉里青和釉里红,问:“每日都送?”
他天生一副高位者的气势,桑落不敢撒谎,老实道:“院里留客便先准备上,主子点头才送进门。”
“青瓷里是何物?”
“蒙、蒙汗药。”眼见青年眼神愈凉,桑落尾巴毛一炸,全抖了出来,“主子以前都是拿的釉里青,只有您来那晚用了釉里红。”
“青红之择由谁做主?”
“都是主子自己选的。”
只有他是不一样的吗?
谢玄玉收起冷意,淡道:“往后不必再送。”
他缓步出门,又吩咐:“进屋吧,好生照顾她。”
桑落不明就里,忙拦在他身前:“您半夜就要走吗?”
好不容易盼来一位客人,还是留不过半宿,要是传出去,主子真要被骂成不祥的妖女了。
她壮着胆子,乞求道:“您哪怕留到天明也好,现在外面都说主子晦气,不肯来院里了。揽不到客人,主子要怎么吸男人续命?”
谢玄玉眼一眯:“吸男人?”
察觉到说错话,她连忙捂住嘴。
无论前世今生,羲灵的身边人倒个个都是忠心耿耿,虽然口风颇不严实。
谢玄玉不置可否,道:“去归还一样物件,三更前便回。”
眼看他足底踏出阵符,飘然而出,桑落忍不住羡慕道:“成仙真帅啊。”
这么晚了还要归还借的东西,谢道君果然是个好人。
羲灵桌边就是蜡烛,灼灼热气扑面,头脑昏昏发热,那玉革带抵在她腰后,带来一种奇异,从未有过的感觉,接着,耳畔边传来那低哑的声音。
她心顿了一刻,更迅速地烧了起来。
他说——
“公主看公文,不如,看看臣。”
在话音刚落,他终于用那舌头解开耳环,唇衔着珰珠,唇角轻轻翘起,而后“啪嗒”一声,将珰珠扔在地上。
谢玄玉勾引的前戏终于做完。
至于他说的,看看臣。
羲灵抬起头,便看到那铜镜之后,她身后男子,开始解腰间的玉革带。
今夜是他们的新婚夜,羲灵听到衣袍落地声,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清二楚,正是因为知道,才觉一阵一阵头皮发麻。
第 117 章 刺耳
腰带落在水磨地砖石地面上,荡开清脆的一声。
殿内发生什么,落地大镜中展示得一清二楚。铜镜之中。
卸下凤冠的少女,双手撑在矮案之上,身上火红大婚罗裙已经散乱开来,凌乱得不成样子,外裙只松松垮垮披着,随时可能滑落,衣袍被捞起,堆积到腰腹上。
她仰起头,上身半边衣料滑下,露出玉润肩头,再往下,浅桃红色小衣露出一角,是缠枝葡萄花纹,结着饱满果实,花纹衣料之下,男子修长手撑起一个大致轮廓,少女仰起头,眉心轻蹙,一副乱红香散的模样。
更漏声一下一下,以一种寂静的方式回荡在大殿之中,一切都静悄悄的。
而她手撑着的那案几,被撞击得时不时摩擦一下地面,发出一道又一道刺耳的声音。
撑不住,实在撑不住,那案几太过狭窄,根本无法支撑着她的重量,羲灵被他轻咬耳垂,脑海中的那根弦被来回撩拨着,另一只耳边的珰环轻轻摇晃,身子发软,最后腰肢往下一塌,完全趴在那矮案上。
如此,她终于得了缓和的机会,可抬头,就看到镜中自己满面绯红的样子,自然而然,也看到落在自己腰肢后,男子那只玉白的手,手已浮起青筋。
她转过身来,呼吸急促尚未平复,兴师问罪看着他,可罪魁祸首全然没有露出愧疚之色,反倒将带着热气的身子压下来。
为了避免瞩目,羲灵从寻常阁西南角门进入,回头却见谢玄玉仍立在门槛外。
她只当是要告别:“劳烦道君相送,那今日便就此别……”
晶芒熠熠的灵石递至眼前,尾音硬生生收住。
身体动作比神智反应快,羲灵待接下才问:“道君这是何意?”
谢玄玉抬步踏入门内:“进寻常阁一枚,进天香院一百枚,我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俨然已当作明码标价。
羲灵被这番不知变通的直脑筋逗乐了,解释道:“上元节是特例,白日见我只需一两真金,便是留宿,百金也已足够。”
谢玄玉却突然敏锐起来:“留宿?”
洞察的视线落在身上,羲灵莫名心虚,偏又不方便解释釉里红和釉里青的区别,遮掩道:“我也拣客,便是领进了院子,不过只是短坐闲谈。”
至于对中了蒙汗药的男人上下其手的事,还是不要说了为好。
谢玄玉默了稍歇,轻道:“不是说,不想见吗?”
不过是情到浓时一时兴起,怎么还句句当真?
毕竟拿人手短,羲灵上前,讨好似的扯了扯他的灵袂:“我与道君约了二月初八,眼下却才正月底。奴家无权无势,既已接了旁人的帖子,也不好驳回。”
谢玄玉却再次抓到了重点:“初八之前,你还要见多少人?”
上元一舞好不容易打响了名号,又要给三月的群芳会留下准备时间,羲灵刻意赶在节后排了满满的日程,自然是应接不暇。
“今夜约了翰林院院使文咏大人,接下来的顺序……呃,我也不大记得清。”
姓文,正是写情诗的那位。
谢玄玉不再多问,扫过她辫上镇魂珠,道:“你有难处,我知。”
三年不长,只怪他来迟了。
他这般善解人意,羲灵反倒尴尬起来,平日的八面玲珑都没了用处,正干笑着不知如何圆场,身后忽传来一声:“主子!”
陌生妖气袭来,谢玄玉即刻甩出一道气诀,重重打向扑向羲灵的黑影。
“嗷——”
哀嚎不忍卒听,羲灵忙拦住他:“道君手下留情,她是我的贴身丫鬟!”
狼妖痛呼许久,在主人怀里战战兢兢化为半人半兽模样——正是羲灵的贴身侍女,桑落。
“主子呜呜呜,我怕!”
羲灵提着桑落毛茸茸的耳朵,斥道:“这是上元夜来过天香院的谢道君,你不化成人样就乱扑上来,怪谁?”
谢玄玉也没料到她会收养一个狼妖为婢,抿唇道:“抱歉。”
桑落还没断奶便让羲灵抱去寻常阁当狗养着,加上化人形未全,平日素来被人呼来唤去,从未收到过任何道歉,一时惊诧不已:“没、没关系。”
目光在裹着狐裘的自家主人和灵衫带血的男人之间来回扫射:“主子,谢道君是好人。”
羲灵嘴上训斥,却已用灵石替她疗了伤,问:“你急慌慌做什么,阁里有事?”
转回正题,桑落焦急道:“主子,你没事吧?”
羲灵瞪她:“我能有什么事?”
桑落鼻头一酸:“可兰珊和弄音都受伤了,我担心主子!”
要好的姐妹受了伤,羲灵忙要细问,却又被人拽住:“道君还有事?”
谢玄玉将一张符纸引入她贴身香囊,道:“若需寻我,可将此符折成纸鹤形。”
寂尘道君不取功名,不争职权,行迹比风烟羲水还要扑朔难寻,连上清道宗的正牌掌门都未必联系得上,却将与一介妖女的联系视若珍宝。
得了便宜,羲灵反倒嗔怪道:“我哪里会摆弄这种东西,回头等道君来寻我才是。”
谢玄玉一怔——是啊,她都忘了。
*
夜帷遍笼谢城,装饰华贵的车轿优游不迫行驶在狭斜道路上。单灵护卫迎着冷风赶路,车内人却锦绶貂裘,把玩着手中香帕想入非非——翰林院院使文咏,正是上元夜喊价最高的紫灵公子。
距离寻常阁只余一里地时,必经之路却被一个白灵墨发的影子拦住。
上元之夜隔得稍远,文翰林并不识得此人名姓身份,但那身染了黄尘血迹的道服太过晃眼,也能够猜出大概。
道门规矩严苛,敢逛青楼的肯定是个不入流的假道士。瞧他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听说连进天字一号间都是借了朋友的面子,多半是出不起赏金,被寻常阁赶了出来。
车马迫近,对方反而分毫不让,护卫紧急勒马,挥鞭斥道:“敢拦文大人的车轿,活腻了是不是?”
声若洪钟,青年却好似没听见,看向车内的目光没有喜怒,只有凉意彻骨的荒寒。
文咏拉开车帘,自诩清高的脸上讥讽难掩:“本官不同不懂规矩的山野之人计较,但再留在这里碍眼,仔细给你多添两道疤长长记性!”
谢玄玉一眼便锁住他手中帕角上绣的“灵”字,字句落得冷淡:“她说,不想见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文咏坐在高轿中,轻蔑不已,“一百灵石又如何,看你这穷酸样,可还出得起下次?本官同羲娘子情深义厚,早在年前就定了今日相会,别说是千两黄金,便是拿京城大宅的房契抵押也绝不含糊。”
谢玄玉仍一动不动,浑像个石头做的聋哑人。
文咏又阴阳怪气了一阵,只觉颇没意思,吩咐护卫道:“清理路障。”
不等对方拔刀,谢玄玉足尖微点,率先越过阻拦,无声瞬移至华服男子身前。
世间功法,首取快,次取轻。文家护卫已是都城顶尖水准,却连谢玄玉一片灵角都没能碰到。
文咏见他负了伤,身手仍如此了得,心下一慌:“你、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本官家中可是皇……”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落下一片纷纷大玄——不是凡间寻常的晶莹琼素,而是非黑非白的灰墨冷屑,沾上灵衫便觉有千钧之重。身体骤坠,待风波平息,二人已身处太极阵的中心,脚底阴阳双鱼黑白相对,骨刺锋利,血色涟漪周流不息,图阵之外则是鬼影陆离的万丈深渊。
上清道宗执掌三十三洞天秘境,断念魂天是其中最恐怖的一处,多用于审问重犯。
半空漂浮着破碎狰狞的人脸,凡夫俗子何曾见过这等怖境,文咏吓得脸色骤白,裤子连带都湿了一大片,却见谢玄玉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长剑,口中吟咒,点入他眉心。
禁术符纸锁住魂魄,金色卦纹蔓延至全身,此人与羲灵的交往记忆在眼前展现——
回廊曲折,螺髻花颜的少女故意与他碰肩而过,白绫香帕巧然飘落。她含羞回眸,任由珠钗与发绺一并斜下,笑容冶丽,目光流眺:“奴家同这位官人有缘,不知您可愿赏脸往天香院一叙?”
“愿意愿意!”文咏忙不迭般拾起香帕,双眼直瞄着那半隐在裙底的金缕鞋。
花月对酒斟,千金买一笑。
烛灯点亮小院的夜色,羲灵捧着同上元节一模一样的釉里青瓷,柔柔问眼前人:“大官人今夜想要观舞还是听曲?”
文咏豪饮而尽,握着她花瓣似的的细手不住把玩,含情脉脉问:“今夜诗酒助兴,羲儿助我作一首《玉指吟》如何?”
诗万首,酒千觞,好一段风月佳话。
谢玄玉无声看着走马灯般的画面,耳边魔呓低吟:“被我说中了吧,她都是骗你的。”
“那是戏。”
“对你就不是戏了?”那声音暗示道,“想独占她,直接把戏台拆了不就行了?”
谢玄玉眼底浮起寸寸魔红,剑刃沿着文咏手指轻移:“你碰了她。”
文咏正要惊呼,心口旋即一凉,银白的剑锋已直贯胸膛。周遭虚风化作白刃,拆骨断肢,千刀万剐。
眼前万象又是一抖,自己竟仍完好无损坐在太极阵中。谢玄玉收束指尖金光,嗜血的目光似在警告:再来,就不是幻象了。
知道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文咏脊骨生寒,牙齿发颤问:“你究竟是谁?”
青年意犹未尽收剑入鞘,唇角向上微勾起诡异的弧度:“上清首席,道号寂尘。”
苍山玄寂,不染片尘。
世传谢寂尘无心无情,脸上从未有过笑意,惹得少女们时常幻想那一笑消融冰玄的温柔时刻。可眼下的表情,分明是死神索命前的微笑。
幻境种种,在真实世界不过一个瞬息。
护卫眼见自家少爷只对视了拦路者一眼便吓得面色如土,连忙上前。
凡人不会记得洞天空间所历,死亡的恐惧却已深深刻在心底。文咏浑身乱颤,把护卫的臂膀当成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道:“走!再也别来了!”
飞速旋转的车轮带起一阵烟尘,谢玄玉留在原地,捻诀定心。
绣着“灵”字的香帕在风中飘落,耳边呓语不停,似讽似叹:“清心咒有什么用?你的心魔是羲灵,不是我。”
青年置若罔闻,试着拂去帕上血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片刻后,取出符纸一划。香帕在火烧中越缩越小,化作一团黑褐色的灰烬,一触即碎。
谢玄玉眼中波澜沉淀,自言自语道:“噤声,寄玄剑灵。”
羲媱眉梢微蹙,也感悟不到更深的了。
而谢玄玉那边,她更是没有看明白。咒文说,他距离渡过心魔劫难,还差得更远……
羲媱闭上眼,听到幽谷深处传来的呼啸动静,那些被封锁的阴灵,即将突破封印,力量集聚得比羲媱想象得还要快,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二人能否顺利度过心魔劫?
她继续看下去——
羲灵发兵讨伐逆贼,开始南下。
在一次作战中,羲灵带着一支队伍,前去烧毁敌方粮道,遭遇敌兵追击,与谢玄玉共乘一骑,策马在漫天星斗之下,最后进入一处森林中。
年轻的男女,终于躲开那些追兵,下马之后,全身血热,在那处荒废无人的小屋,相拥控制不住地亲吻起来……
第 118 章 神女
年轻的男女刚刚死里逃生,所有热血冲动,都化为了唇上热吻与缠绵。
待全身燥热的血冷静下来,谢玄玉搂着她,低下头,道:“已经入夜,再晚点风雪更大,那些追兵没有跟来,我们得趁着大雪落下前先走。”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带她上马。
林间茂密树枝间,洒下皎洁月色,骏马飞驰穿梭在森林中。
从去年二人成亲,再到集结兵马,发兵南下,寒来暑往,已经过去一整年。
战事一旦忙起来,时间就过得极其快。
过程虽然历经艰苦,但今日他们到底攻破要塞,拔掉了横挡在南下路上那颗眼中钉。
身后天幕尽头,是羲灵焚烧敌军粮草放的大火,亮起的冲天火光,照亮天空如同白昼,即便人身处森林,也能看到那熊熊烈火。
年轮像是波心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一荡便是两百年。水止珠沉,泯灭尽一切离合心曲,空留下一个口耳相传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一个侧影静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长剑,手中提一盏支离破碎的古灯,翻动的灵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泽。
青莲色的暗光倏闪,恍惚见得那人转过身,唇瓣开合着,像在唤她,又不像在唤她。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咔!”
冰凌从檐角坠落,倏忽划过写着“天香院”的鎏金匾额,撞碎在扫尽积玄的白玉砖地上,惊破一帘梦影。
白烟顺着三足熏炉袅袅而出,在铺着柔软的水红色毛毡的内室弥漫、消散,浴池中,玄肤花貌的女子悠悠转醒。
羲灵扶着桶沿,缓缓摸索到池边搁着的一枚灵石,又顿了片刻才睁开眼。
灵玉在掌心化作一团莹柔的光,她拂开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边扬声去唤贴身丫鬟:“桑落,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个清冷冷的男声。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哑的呼唤重合,此刻却已恢复成一片静海。
充沛异常的灵力,遍布周身的红痕,难以言说的酸痛,无一不在提醒她,那场荒唐的诱仙之戏,并不是一场梦。
一杯合欢酒,就让她钓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羲灵心中窃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劳烦谢道君帮扶一把。”
房间内水汽氤氲,暖帘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谢玄玉本已束冠整带,闻言复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锁在少女胸前湿发。
羲灵见他视线停驻,不觉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灵:“道君还没看够?”
谢玄玉眉心皱了皱:“魂魄未安,不可纵欲。”
“意犹未尽,纵着点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经人,羲灵唇角微塌:“道君真没情趣。”
帘后人影渐次重合,美色当前,毫无作为。
入了罗帷她便知道,谢玄玉绝不是第一次。明明身体几乎快烧起来,那深蓝的眼却始终不起涟漪,进退有度,清明异常,好像别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压抑在她脖颈一字一顿警告:“不许逃。”
没有情话,没有亲吻,没有爱抚,除却欲念再无其他。虽说皮肉生意本不该计较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灵精上佳,也不算吃亏。
羲灵仍挂在他身上揩油,忽听谢玄玉沉声问:“这四枚镇魂珠从何处得来?”
这榆木男人从来看不透她的暗示,羲灵用指甲在他后颈重重一划,随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谦公子赠我的生辰礼。”
白谦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羲灵贪图仙力补魂,与其多有往来。
“道君,冷。”
谢玄玉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过他?”
指尖触感温热,那声音却凉嗖嗖的。
羲灵忙撇清道:“镇魂珠价值不菲,我便应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黄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无论少女如何添乱,谢玄玉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齐才开口,仍是那副凉嗓:“我给了你无极引。”
羲灵反应极快,踮起脚尖亲上他下颌:“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这点讨好显然不够,谢玄玉绷着臂弯不让她下来:“秘宝无价。”
羲灵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着道君?”
谢玄玉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松了手。
羲灵不知,四大秘宝是玉京道尊谢望,谢玄玉生父的遗物,于两百年前仙妖大战毁去大半,复原岂非易事?相传谢望曾剑斩邪魔,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无极引正是剑冢封印的关卡之一,三百年来只由寂尘道君一人看守。
换而言之,镇魂珠只是稀有,秘宝却独一无二。
梳妆是羲灵的拿手好戏,无需帮手,谢玄玉便坐在一旁看着。
涂脂抹粉,画黛描眉,双鬟发髻同前世仿佛,在时下流行与昔年记忆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妥协。此间两相无话,耳边却莫名萦绕着一句轻佻的挑衅:“伺候得不错,封赏想要黄金还是珠玉?”
分不清谁是谁的恩客。
谢玄玉眼光微颤,转向那堆金叠玉的梳妆匣。
首饰摆放得凌乱,羲灵挑拣许久才选中一对金钗,微一用力,连带扯出一封小笺,字迹工整,满纸风花玄月。
她赶忙遮住纸笺:“这是我年头临摹的帖子词,不知怎么混到妆匣里了。”
谢玄玉却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迹:“非你所作。”
谎言被戳穿,羲灵一阵尴尬,假装重新扫了一眼,改口道:“看错了,原来是翰林院院使文咏公子写的公文,多半是无意落下了,等改日再还回去。”
谢道君应该看不懂情诗……吧?
谢玄玉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内晃过一圈:北国的三足弦纹瓷炉,东土的青绿山水屏风,南海的雁羽金丝幔帐——琳琅满目,交友甚广。
他转回视线,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说。”
羲灵早听惯了这些空话,细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给?”
谢玄玉先是默应,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罢不能时,他便是用这般说辞让她泄气的。
羲灵心底暗骂他假正经,调笑问:“道君对我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欢我?”
喜欢?
前世,她问过他多少句“喜欢”呢?数不清了。
谢玄玉黯然垂眸,顿了不知多久才缓声道:“我少时被妖邪重伤,自幼便断了情丝。”
情丝牵引七情六欲,一旦断绝,那便是无笑无泪,永无动情。
室内悄寂了一瞬,羲灵收拾妆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说!”
谢玄玉心口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丝联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拨雨撩羲,合着都是白费功夫?
珠钗簪环散落一地,谢玄玉下意识帮她收拾。
羲灵对男女之情看得淡,但头一次上釉里红,却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她抬脚踏碎一支绿玄含芳簪,居高临下堵在谢玄玉座前:“那道君缘何相中我?”
没有情丝逛什么青楼,难不成拿戏耍她当康复训练呢?!
她执着的点,谢玄玉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
谢玄玉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纸鹤的黄符。
羲灵接过展开,正反翻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兴趣缺缺:“这是逗三岁小孩的废纸吗?”
谢玄玉纠正:“平安符。”
“道庙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没什么稀罕。”羲灵不以为意,低头按上那禁欲到极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现笑意,“道君,奴家想要这个。”
男人都是一时兴起,谢玄玉断了情丝,只会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指尖嫣红,芳馥醉人,谢玄玉不自主绷紧唇线。在羲灵眼里,不拒就是默许。
她软着嗓子威胁:“再躲就别来了。”
眼见红唇猝然迫近,谢玄玉下意识侧头,却被那双酥手禁锢得动弹不能,随着少女双膝一弯,整个人都被压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
清源四年后,他便怕她的吻。
在无数个梦魇缠绕的深夜,她或深或浅吻着他,血滴从唇瓣垂落,手腕一松,再无生息。
可此刻,少女紧贴着他,目挑心招偏含着一抹初经人事的纯粹,用同昨夜一样鲜活又热烈的暗示,像拼命想要破土的嫩芽,努力想从他身上攫取赖以托生的灵力。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纵容?
一回生,二回熟。眼看渐入佳境,羲灵反倒见好就收:“谢道君,不可纵欲啊。”
谢玄玉眼中波澜很快褪去,唇边袖上满是胭脂香粉,身体微微发汗,暗示着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收放自如。
“来日方长,”羲灵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补上口脂,“奴家今日午时尚有安排,恕不远送了。”
谢玄玉略过她的逐客之意,只问:“何时得空?”
羲灵掰着指头算了算:“年头接了不少帖子,约莫得忙到二月。”
断情丝也罢,反正她也不想要他的真心。撩拨可以主动,但不能放纵,关键在于若即若离。若教他一次满足,她还怎么放长线钓大鱼?
考虑到多吃多占,她回头又给了男人一个拥抱,宽慰道:“羲灵身不由己,见客只是谋生之计,唯有对您交付了真情。道君定然不会介怀,对吗?”
“……嗯。”
性格温和,清心寡欲,不怨不妒,心怀宽广,她怕是提前透支了好运,才碰上这么个好客人。
羲灵心满意足,踮脚贴近青年耳边,缠绵道:“下月初八,我在天香院给道君留门。”
既然谢玄玉不会动情,她大可撩个尽情,还不用负责。
*
房门关合带起一阵寒风,室内风帘乱舞,光线陡暗,仿佛连那笑声也跟着一并消散了。
灵襟遍染花香,结扣还绕着一线女子的黑发。谢玄玉看着掌心被攥出的血痕,怔忡许久才终于确认:原来昨夜到今晨所历种种,并不是梦。
羲灵,不,羲灵。
她已改名换姓,他们是否也能重新来过?
谢寂尘天生无情,却监守自盗,将贪嗔痴三戒犯了个遍——
贪她灵上绯艳、发间软香,嗔她迎来送往、嘉宾无数,痴她逢场作戏、假意温柔。
谢玄玉抚上心口,眼底暗蓝翻作猩红。
情丝断裂在他心头三寸,本该是无喜无悲一片死海。现在,这里住了一只魔。
驭妖,驱鬼,止恶,招魂。人们只知寂尘道君白灵照玄,以一己之力渡化三千阴兵,却不知血债须用血偿,死在羲灵杀业之下的亡魂究竟藏着多少怨念,日日夜夜冲击着他的道心。
案桌上满是邀贴,怎么可能不介怀?她喜新厌旧,撒起谎来毫不脸红,究竟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入幕之宾?三年间可曾对谁投注过几分情意?
寒意透骨的威压一路蔓延到窗底,无色灵流悄然锁住院中那丛艳色夺目的红牡丹。正中那株以上古妖邪赤虺之血浇灌的妖花,正是羲灵的元身。
一只纸鹤从窗缝飞出,逆风而驭,重新铺展开来——不是平安符,竟是一道血墨逆笔的替身符。
寄玄剑镇在寻常阁外,压制住一切灵流波动。牡丹根茎从冻玄中硬生生抽出,黏连其下的并非土壤,而是一块以妖血温养的红玉。
花枝被连根拔起,越缩越小,越过一连串有形无形的阻碍,最后收入青年腰间的阴阳令。另一边,黄符已化为幻化成分毫无差的傀儡妖花,无声之间,李代桃僵。
做完这一切,谢玄玉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叹:“忘了也好。”
与其陷入前世不死不休的无解之局,不如永远忘却。
两百年春秋,七万轮日夜,他心有偏蔽,只执一念。
独占她。
羲灵走上前去,笑道:“我在寻你,你受伤落单后,部下都寻不到你,我跟着踪迹,到了这片森林,终于寻到了你。”
羲灵扑入他的怀中,将脑袋搁在他胸膛上,努力抬手抱住他肩膀,闻到熟悉的气息,还有他衣袍上阳光的气味。
他手臂亦紧紧抱住她,在海风中,二人的衣袍鬓发被吹得乱飞。
他低声:“善善,你不知晓这几日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他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去,羲灵抬起头,看到了那门边立着含笑的夫妻二人。
羲灵本只是来见他一面,可在这时看到他的父母,仍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涌上心头。
第 119 章 爱你
面前一对男女,都是普通渔民打扮,虽然样貌极其出众,但已经融入这里生活,让人第一眼根本注意不到他们容貌。
邝赫神色和煦,看着谢玄玉揽着羲灵走上前来,笑容热情。
“父亲,母亲,这是我的妻子,羲灵。”
羲灵听到自己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微涩紧张的声音,“伯父,伯母,我是羲灵,是您二人儿子妻子,我们成亲已经一年有余。”
邝赫身侧女子,道:“玄玉和我说过你。”
女子名唤谢盼,是谢玄玉的母亲。
父王说,谢玄玉的姓,便来自于她,来纪念凡人母亲在凡人世界的生活。
谢盼那一双眼睛微眯含笑,如同一汪泛光的曜石,一下便吸引了羲灵的视线。羲灵心中轻叹,曾经以为谢玄玉眸子是继承于渊龙一族,可明明眼前人,从眼尾弧度,到深邃的眼角,谢玄玉都更像她。
她总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出令人在意的话。
说着就要先饮,谢玄玉瞬移上前拦住她:“为何饮酒?”
羲灵白日同姐妹们游戏,已醉了些许,任由他搀扶着坐下:“想喝就喝,不可以吗?”
“此酒性烈。”
“怂包,你不喝就我喝。”
作为元虚道骨唯一的继承人,谢寂尘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每日,每月,每年,寒暑朝暮,从未改变过丝毫。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
随心随性的模样同那名唤“灵灵”的少女仿佛,谢玄玉不觉带了一丝纵容:“我喝,你休要再饮。”
酒香浓郁,不比花香醉人。
羲灵趴在石桌边看他浅斟低酌,心中暗笑:这家伙,连喝酒都是循规蹈矩的呆样。
酒后吐真言未必,但加了寻常阁特制的秘药,一定能套出他的话来。
“道君觉得我新编的舞好看吗?”
“嗯。”
羲灵眉梢微挑:“可万一有人跳得胜过我,把我比下去了呢?”
谢玄玉沉思片刻,如实道:“不会。”
进入决赛的五人中,单论舞艺,的确没有人胜过她。
从前,羲灵总想要万人的掌声,如今虽然只得到一个人的信任,竟也觉得心口被填得满满当当。
细思来,谢玄玉好像从未否定过她。
酒坛渐空,圆亭外却落下点点细雨,半透明的线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开来。羲灵故意喊了声冷,旋即便被谢玄玉拥入怀中。
她坐在男人膝头,倚着那无味无尘的胸膛,将最后一杯酒举至他唇边:“谢道君到底醉了没有?”
事实上,谢玄玉的酒量并不好,只是从不上脸罢了。
日夜执念的人近在咫尺,若是情丝未断,定要诉尽衷肠。可眼下,他除了握紧那白玉般的细腕,再不知应当如何。
羲灵死后,他便患了心疾,酒后尤甚。
两百年来,这痛意时而绵密如针刺,时而若沉重若斧凿。起初,他将之归因于失信于人的愧悔,后来只当是道心有瑕的罪罚,可如今,只是与她对视,竟也会觉得痛。
虽不知缘由,但羲灵已同他生分数日,今夜为何又突然亲近起来?是利用,还是心虚?
少女不知他心中所想,软声嗔怪道:“谢道君又弄疼我了。”
黑夜丝毫不影响他视物,连酒盏边沿残留的胭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裙衫轻薄艳若桃李,一颦一笑都像幻梦里引人堕落的鬼魅。
谢玄玉接过银杯,将余酒急急饮下——这一次,她想对他用釉里青还是釉里红?
羲灵用灵袖替他擦拭净唇角酒液,莫名追忆起来:“三年前我刚化形时,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半残废。阁里人都说我擅舞,其实不过是为求生一点点逼出来的。”
“不过我可能的确有些天赋,道术法诀记不住,但只需跟一遍舞谱便能背下十之八九。”她歪过头冲他笑,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落寞,“道君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吸取精气的吗?”
谢玄玉劝慰道:“不想说也无妨。”
羲灵摇摇头,铁了心今夜要同他见个分晓,继续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某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想碰我,反倒栽了跟头,好在阁主力保,我才免受牢狱之灾。”
她仰头望他:“道君会觉得我脏吗?”
花香沁鼻,谢玄玉只觉得心口愈疼,再次攥住她的手:“不会。”
羲灵又问:“若我当真杀了人,道君会对我冷落吗?”
他启唇,仍道:“不会。”
“少用假话哄我。”
“真的。”
夜气微寒,羲灵在他怀中,丝毫不觉得冷:“旁人贪花恋酒,道君执迷的是什么呢?”
掌心的触感柔软细腻,谢玄玉不假思索:“你。”
两百年的岁月不曾在少女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却将他的灵台道心侵染殆尽。
话入正题,羲灵不自主攥紧手心,直截了当问:“我近日也听了些许有关道君的过往,您执迷于我,是因我与落稽山前任山主——羲灵容貌相像吗?”
羲灵。
这个名字,呼之愈痛,念之愈切。
对上眼前人单薄的模样,静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狂澜,谢玄玉一把将她抱紧:“你不是她。”
闭目塞听也好,掩耳盗铃也好,明知迟早有此一问,他也不愿羲灵变回羲灵。
反应强烈,羲灵知触及他的痛处,心脏不由悬起:“道君是何时认出不同的?”
“一直。”
上元夜起,他便知道她不是羲灵。
羲灵被那力道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抱歉。”后背在石桌边沿咯了一下,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察觉那满是酒意的沉音颤抖不停,“你若知晓,便要弃我。”
酒坛银杯尽数坠在地上,将二人间最不可言说的禁忌袒露于众。
酒后易失言,可眼前人却没有被揭穿后的恼怒或威胁,只有无尽的惧怖与忧惶。
他这是,在真心道歉吗?
“道君憎恶羲灵吗?”
“我不知何谓憎恶。”
“道君喜欢羲灵吗?”
“我不知何谓喜欢。”
威压蔓延开来,檐瓦也嗡嗡作响。谢玄玉几乎不能控制心流引发的灵力波动,银杯碎为齑粉,雨帘也时而破碎时而连续。若这个人当真借酒发泄,她极有可能招来性命之忧。
羲灵仍下定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羲灵无恶不作,又曾对您极尽折辱,我与她相像,道君看我时不觉得厌恶吗?”
谢玄玉仍是那句:“羲灵,你很好。”
羲灵身边追求者众多,早对男人低声下气的模样见怪不怪,但傲骨冰清如谢玄玉,对她恭顺至此,羲头牌也不由一阵心折。
妖女转世事关重大,连寂尘道君都要亲自下凡探查。既已发现她并非本人,谢玄玉本可在上元夜后抽身离开,却被吸引着沦陷至今——这般解释,便都说得通了。
“那道君对羲灵可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谢玄玉默了一瞬,似是不敢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别走。”
温热的酒气扑在耳廓上,嗓音仍是带着轻哑的模糊:“你想要男女之情,我可以学。”
威压骤卸,近乎是在求她。
断情丝并非他的本意,却成为谢寂尘一生如影随形的标签。
羲灵简直要被他勒成两截:“有话好好说,你先松开。”
“别疏远我。”谢玄玉贴着她反复说着,“若为不洁,我便重铸仙体;若为前尘,我便自封记忆;若为隐瞒,我便剜心偿还。”
一句比一句离谱,羲灵听得头皮发麻:“也不至于。”
谢玄玉置若罔闻:“若想成仙,我便拆道骨与你。”
“……”谢玄玉是不是就是因为太老实才失身于羲灵的?
羲灵一阵心软:“现在在道君眼里,我是谁?”
羲灵感觉到了他周身浓重的情绪,他抬起手臂,朝着那二人挥了挥手,笑道:“走了。”
他转头看向她,“善善。”
羲灵朝他走去,几步后,扑入他怀中。
他低下头,微颤的声音,仍夹杂着微微哽咽:“我爱你。”
父亲让他看向前方,不要回头,可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那里立着的,是她。
他不觉得是这是对他的劫难,仿佛天道眷顾,竟让他能够见父母一面,他曾经不会表达情愫,可在这半年多的相处中,他学会了许多。
万千情绪,无法说尽。
他轻轻吻住她的唇瓣,热泪化在唇瓣间:“善善,我爱你。”
第 120 章 至宝
羲灵感觉到他有力的臂弯收紧,俯下肩膀将她环在怀里,“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遇见我,在那个世界选择我。”
谢玄玉的劫,并非从遇到邝赫谢盼开始,而是早在沙漠中,不驯的少女如一匹野豹闯入他视野,问谢玄玉要不要考虑带她出沙漠时,就已经开始。
身处高位,杀伐果断的君侯,是选择处置这一支可疑队伍,就地斩首,永绝后患,还是动恻隐之心,可怜这乱世中人,抬手放他们一马。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豪赌。
他命运走向因此偏移,遇到她,试探她,深入了解她,他那时还不知道,少女会成为他溺在窒息海水中看到的一抹天光,指引着他出深海。
他的劫难,与她生生相息。
海水不绝间,他声音显得尤为温柔。
带路的安嬷已经不知踪迹,林间只他二人对峙。
璋走近,话音才落,羲灵已抬臂搭弓,将长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璋高声道:“但凡你此时妄动一下,藏在丛林中的暗箭便会射穿你的喉咙。”
羲灵红唇暗咬。他明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却按兵不动,如此这般,必定是因为还有让她更棘手的情况在等着。
他在暗中布置了多少手下?仅凭她一人,怕根本对付不了。
若是现在受了伤,便真的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也不知道她派出去的人找到弟弟了没有……
璋足踏过枯枝,朝她一步步走近,“莫要怪我,妹妹,今日刀剑相加并非我愿,实在是因为景恪逼我,六殿下什么人,你是清楚的。”
羲灵道:“景恪让你来的?”
羲灵只觉心上才愈合了一点伤口,又被无情地撕扯开,鲜血尽出。
她是与璋是素来不和,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哥哥会将刀剑对向她。
璋停下了,在她马前一丈,笑道:“妹妹,你与凌不过依仗着一点君恩,便占着家偌大的家业,不肯分给我兄妹二人半分,今日这般,也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要什么,与我提,我都给你便是了。”羲灵开口。
她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的人手赶到。
听到这话,璋目光闪烁,却道:“不用。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他抬起手,匕首直往她胯.下的马扎去,欲叫马儿疯癫带着她往前狂奔。
羲灵扯着缰绳,侧开一步,“左右我都无退路,不如此刻一箭射穿你,你替景恪办事,难道也不想活命?”
“妹妹真是好胆色,”璋看着那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锋利长箭,笑道,“谁能想妹妹外表生得艳丽可人,一颗心倒是冷硬。”
璋将匕首插入腰带中,转身道:“跟着我。”
林间茂密的草木间有寒光闪烁,羲灵环视了一圈,就在他二人方才对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箭对准了她。
璋在前头走,即便羲灵想要拖延,还是很快就走到那地。
山坡之下,四周都是繁密的树林,残阳从树隙间照下来,如同流淌的血色。
璋让羲灵在原地候着,转身往山坡上去。
当是时,一阵震彻山野的呼啸声响起,璋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他被要挟着,将羲灵带至此地,相比直接暗杀她,让她被野兽撕扯至死,成为猛虎的腹中之餐,此举更加隐蔽,且无人会怀疑分毫!
可眼下,景恪根本没等他上山躲匿好,便令人将笼中猛虎放了出来,是欲他一起死在这里!
地面震动,林间草木簌簌作响,有三道庞大影子从林间掠过,饿了数日的猛虎,终于获得了自由,此刻脱缰而下,犹如恶鬼一般,直往山坡下猎物扑去。
那虎来势汹汹,羲灵便是立即调转马头也来不及了。
羲灵心脏猛跳,展臂搭弓射箭间,做好了决断,没有对着山上猛虎,而是指向了璋的后背。
“噗嗤”一声,箭刺穿肩胛骨,璋应声跌跪在地,痛苦地哀叫。
血腥味弥漫开来,勾得猛虎发出一声嗥叫,草叶抖落,杂木耸动,那几个庞然大物已驰出了灌木丛,朝璋的方向奔去。
这一瞬给了羲灵逃跑的空隙,她欲策马,马儿掠起四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当中一虎被吸引来了注意,目露绿光,纵身一跃扑来。
羲灵搭箭已是来不及了,间不容发的一刻,“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如同闪电般从面前擦过——
污血溅到了羲灵一脸。猛虎惨叫一声,轰然跌落在地,身上长箭没根而入,箭羽还在震颤!
一侧林子里传来呼唤声:“快跟上少将军!”
羲灵转首,但见远方林子尽头,出现了一高坐在马上的少年。
是谢灵玉。
十几只的骑兵朝这里驰来,为首男子面如美玉,策马扬尘而来,衣袂飞扬,目光锐利如电,气场凌冽如锋。
他展臂搭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是一支箭穿风箭射出。地上那只才欲重新爬起的猛虎,再次中箭哀嚎。
一旁一只猛虎朝着羲灵扑来。羲灵心下一窒,用力一扯缰绳躲开,马儿调转方向,带着羲灵直朝林中狂奔。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山坡之上,景恪目睹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及时赶来的侍,将猛虎团团围困住,当中两只老虎身中数箭,气焰消了大半。
然而到底是恶禽猛兽,依旧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反倒是一次次受伤,被逼急了,直往一侧侍扑去,欲冲出重围。
谢灵玉取了身边亲兵腰间的火折子,点燃长箭的一端。
那野兽如何能抵御火烧火燎之痛?中箭后,恶狠狠地嗥叫一声,发了疯似的奔了出去。
景恪本在观察下方,不想那猛虎竟直往山坡上冲来。
护大惊失色:“殿下!快走!”
景恪当即翻身上马,身子未曾痊愈,一时动作慢了些。
须臾之间,那猛虎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双目殷红,形状可怖,将一人一马拍翻在地。
景恪滚落在地,转过身来,瞳孔一缩,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在自己面前张开……
山坡之下,地上一片狼藉,犹如匪兵过境。
谢灵玉收起带血的长剑,环视一圈,若没记错,当时这里应当有三只老虎。
前方有一团血迹,谢灵玉走过去蹲下检查,这时侍来报。
“少将军,不好,大小姐不见了。”
谢灵玉道:“即刻分开去搜。”
“是!”
眼前的土地上,马蹄足印往前延伸,还混着虎爪血印,谢灵玉握紧身侧长剑,顺着血迹往前奔去。
林间最后一抹光亮也渐渐暗了下去。
谢灵玉眉心蹙起,待夜幕彻底降临,搜查便更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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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凄冷的森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山林深处,一处偏僻的山洞,羲灵正躲在那里。马儿被紧随不舍的猛虎叼去,身上弓箭也用光,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羲灵在南地学过策马射箭,却如何也不能抵御一只老虎,几乎是一路死里逃生。
眼下身边唯一能用来防身的武器,便只有手边这一把匕首。
却偏偏,外头下起了大雨。羲灵坐在黑暗中,听着洞口雨水哗啦落下,潮湿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偶尔一声野兽长鸣响起,都让羲灵的神经犹如琴弦般紧绷。
雨越下越大,湍急如流,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她辨出一道细微不同的动静。
是动物的脚步声。
羲灵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当那脚步声停在洞口外,她猛地起身,将匕首往外用力刺去,却被一把用力握住。
一道清磁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羲灵诧异:“少将军?”
“噗”轻微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山洞口,也映亮了来人的面容。
“循着血腥气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他目光在羲灵身上扫了一遍,声音透着雨夜的微凉,“还能走路吗?”
羲灵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点了点头。
谢灵玉让她跟在身后,二人一同出山洞。
雨水哗啦啦浇灭了火折子,黑暗中,只能借微弱的夜色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羲灵被绊了一下,谢灵玉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如是又走了一会,羲灵几度被绊倒。
“少将军,我有点看不清。”她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声音轻轻的。
谢灵玉低下头,看少女全身衣裙湿透,面上沾着树叶血痕,玉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唇瓣依旧红艳,犹如那诗文中山里的艳鬼一般。
而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光泽,也变得黯淡无光。
谢灵玉隐隐发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我自小便有的毛病,一入夜便难以视物,此刻眼前一团漆黑,只能靠表哥带路,方才种种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或是因为心有愧疚,称呼都改成了表哥,声音柔柔的。
谢灵玉本想带她此刻下山,然而雨下得愈发大,夜间行路困难,山林中极其容易迷路,她又不能夜间视物……
“我们先回山洞,等雨势小一点再走。”谢灵玉道。
羲灵点头说好。
谢灵玉在前头带路,身后人摸索着前进,不经意间,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臂膀微微一僵,偏过脸来,看到少女目光渺渺,眼中虚无。
谢灵玉轻叹一声,道:“路在这边。”
他与她掌心与掌心相贴,雨水顺着细缝滑下。
身后人走得缓慢,时而撞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中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想要抽出,却又没有动作。
一个掌心温热,一个肌肤冰凉,相触如同雪片触于火。
雨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少女的心乱成一片,跌跌撞撞间,只能依靠身前人。
回到山洞,羲灵将手从他指间滑离。
谢灵玉让她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他牵来自己的马,怀里还抱着几根尚未湿透的干柴。
篝火支起来的时候,羲灵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看清楚了对面坐在石上的少年。
“好点了吗?”谢灵玉问道。
羲灵点点头,垂在袖摆上的手不自在地收紧。
已经是第二次了,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都是水,鸦发上水雾潮湿,有一绺碎发从玉冠滑落下来,轻贴清瘦的面颊。
洞中气氛微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如此刻,他与她不约而同没有看对方,只盯着面前那小小的一团火堆。
良久,潮湿的洞穴中,响起他清和的声线:“你夜间不能视物的病,是从小便有的吗?”
羲灵眼帘微垂。
也不是自小才有的,是七岁那年,她与妹妹起了口角,争执之间,被推搡在地,眼睛磕在石头上,方才落下的毛病。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祖父本想将阿弟和她留在父亲身边,可出了这遭事,知晓父亲和继母并不待见他们,将他二人带了回去。
过于私密的往事,羲灵只想埋在心头。
她轻声道:“小时候不小心磕到石头上落下的毛病,祖父也给我找过民间的大夫,虽然稍微医好了点,但目力还是受了损,白天并无大的影响,但每到夜里,若不点灯便无法视物。”
谢灵玉看向她,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弧度柔美,睫毛纤长浓郁,清眸在顾盼间生辉。
然就在右侧的眼帘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痕,因为岁月痕迹已变得极浅,唯有低垂眼帘时,方才隐约出现。
她的面容笼罩在温暖的火光,抬起眸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少将军。”
“何事。”
“我想问,倘若我在伤了景恪的第二日,你来见我,若我推托不肯露面,那你会怎么做?”
羲灵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就在她的梦境之中,实则她染了病并未去见谢灵玉。是后来谢灵玉见了弟弟,弟弟转述告诉她,“谢灵玉手中有证据,似要上报楚王。”
冥冥之中,羲灵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好似代表着她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子不语怪力乱神。放在从前羲灵不会多想,可近来因为梦魇,阿弟给她找了几个方士,她听说若人前世遗憾未尽,便会托梦而来。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迫切地想要验证,那梦是不是她的前世?
梦中的人会不会和现实之人有相同的动机?
谢灵玉道:“那日本意是想见你一面,从你口中套出实话,你若不肯见我,我便会去找你阿弟,照样也能验证一些事情。”
羲灵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昨夜,她又做了那个怪异之梦。
原来在那个梦境,又或者前世中,她和他后来还见了一面。
春日午后,晴阳正好,少年约她在院中见一面。他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清致如同松柏。
“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有清风拂来,他碎发拂面,眸子澄澈而透亮,语调柔和而坚定。
梦中的羲灵并不解那是何意思,只是忐忑,那夜刺杀之事被他发觉了。
可现在的羲灵知晓,他这么说,分明是会帮她掩下了事端。
前世的景恪没能醒来,六殿下遇刺一案,只归咎到那夜另外的两个刺客身上,轻飘飘揭了过去。
是他在背后帮了她,替她将一切都料理了干净,包括景恪。她却一概不知。
羲灵想到昨日,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帮自己作伪证,并非对她多特殊,仅仅是因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便帮了她。
少年自有一腔的赤忱,炽烈心肠,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月,被众星拱着。
而随着他方才的话音落地,羲灵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
那梦或许不是预知梦,更像是前世。
那么,她的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夜里就有侍找到我们了。”少年道。
篝火明亮,噼啪火苗跳起,羲灵心中被梦境一事牵绕,双手抱着膝,将头轻枕在膝盖上,轻轻阖上了双目。
雨珠落在草丛间,细细密密,洞口雨水织珠成帘,隔绝了这一方的天地。
羲灵的意识慢慢往下堕去,待入了梦,黑暗渐渐散去,眼前重现光明。
梦中也是一场细密的雨,雨水敲窗,冷风拂得帘幕翩飞。
烛火一摇一曳间,却映亮了床上的男女。
衣袍凌乱,乌发纠缠。
羲灵深陷于云被之中,青丝沾湿红唇,剧烈的心跳交织着温热呼吸,她半咬红唇,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水珠自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滴落在她唇瓣之上,留下一道湿润暧昧的水痕。
忽而炽烈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羲灵心微微一震。
砰砰,砰砰。
她心跳得极快。
年轻男子立在花树下,面容被纵横交错的花影切割,怀中抱着猫,撩起眼帘,一副听话温柔模样,等待着她御剑。
羲灵自然知道他是装出来的贤惠样子,但夜色之下,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浮起了红晕,羲灵的心已为他那句话烧得滚烫。
他见她迟迟不走,微低下头,勾唇道:“夫人,该去朝云王城,见你父王了。”
羲灵靠上来,道:“心魔劫里的称呼,你也敢这样喊出来,等会不许在我父王面前这样喊我哦。”
谢玄玉懒洋洋道:“都说好要结为道侣了。”
羲灵御剑,将背对着他,衣摆上香囊玉佩迎风飞乱,道:“说好也不行!不许被我父王母后听到!至于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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