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的人
苏梦枕已没有时间伤心。
绝不能让太子的人知道他曾出现这儿。
刀出, 那面无表情的男人尚在惊愕之中,已逝去了生命。
苏梦枕扯起床单,将两个孩子固定在背上, 抱起桌子上那个,推门而出。
一路连拍几道门, 大喊道:“快走!”
然后,才带着孩子们跳进客栈后的一条巷子,闪进一个小院子。
这个院子本是他为张无忌安排的临时落脚处, 以防计划失败,无处周转, 没想到竟助了苏梦枕。
院中留守的人仍是颜鹤发、朱小腰,他们多多少少已知道计划, 便不需要再动用楼里的其他人。
两人也听到了爆炸声,正欲出门探问, 看见苏梦枕带着三个孩子进来, 都惊呆了。
苏梦枕把胸前抱着的孩子递给朱小腰, 道:“给他弄点吃的,抱下去哄着睡一觉。”
又对颜鹤发道:“刚刚那场爆炸必会引来盘问, 那家客栈里,还有许多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 你带几个人,将他们安置到别处去。”
颜鹤发是个老成的人,不必多问, 立时领命去了。
苏梦枕带着两个女娃娃进了卧室,两个孩子喝了米粥, 又受了惊吓,早就哭到睡着了。
苏梦枕将孩子放在床上, 这才觉出彻骨的痛来。
他已经失去他了吗?
苏梦枕站在床前,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柱上,狠狠掐住了掌心。
京中局势大变,他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尽快赶回金风细雨楼。
朱小腰喂孩子喝了些米汤,好容易安抚住了,才来见苏梦枕。
苏梦枕已换了身布衣打扮,头上带了顶斗笠,向朱小腰道:“你们暂时留在这里,照顾好孩子,注意官兵盘问……”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派人全力寻找张大夫的踪迹,哪怕只有一丝痕迹,也要立刻报我知道。”
回到玉塔时,天已黑尽,整个京城都在流传“太子失德,自招天罚”的故事。
这一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苏梦枕仰躺在床上,瞪视着冷清清的床帐,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房间太大,太空,太冷,月光洒在房里,就像披上了白色的麻衣一般。
他翻身而起,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一共找到了三十五枝蜡烛,三盏油灯。
苏梦枕全部点了起来,无忌回来时,看到这么明亮,这么温暖,一定很喜欢。
太子失德的故事终于上达天听,赵桓断腿独眼的模样确也不适合做太子,赵佶毫不犹豫地换了他,继续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他奢靡无度的艺术家生涯。
新太子赵楷礼贤下士,勤恳果断,又得诸葛先生等人力保,渐渐开始吸引有志朝臣、清流人士的目光。
张大夫已经有十天没出现在平安堂了,楼中兄弟有愁有忧,独白副楼主派系人马欢欣鼓舞,长出了一口气。
这日议事时,白愁飞便关心地问:“大哥,怎么张大夫这么长时间不见了?”
“春暖花开,他出去走走,”苏梦枕头也不抬,目光仍注视在手中的信笺上。
白愁飞又道:“张大夫孤身在外,可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苏梦枕眉毛一挑,淡淡道:“他一个与世无争的大夫,会有什么危险?”
白愁飞满意地走了,苏梦枕的话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这个张无忌身手不会太好;第二,这个张无忌没什么野心。
除了苏梦枕,他白老二的头上不会再有别的人,只要熬死苏老大就行。
这几日,没了姓张的大夫,苏老大的身体明显又变差了,短短半个时辰的会议,袖底白帕已被染成红色。
杨无邪也发现了,苏梦枕的咳嗽愈发密集,面色枯黄,无忌在时的那层熠熠光辉,已全然灰败。
他是知道内情的人,白楼鸽组这几日传递了不少关于张大夫的消息,无论是白天或者黑夜,苏梦枕都会第一时间亲自去看,然后面色愈发灰败地回来。
小小的楚河镇,继被官兵翻了个底朝天后,又被金风细雨楼的人细细地犁了一遍,全无消息,除了那日漫天的血雨。
玉塔之上,苏梦枕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他又见到了无忌。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温暖得仿佛春日里的湖水。
苏梦枕喃喃低语:“无忌,无忌!”
他伸手去抓他,竟然真的抓到了。
苏梦枕一把搂住来人,叫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也回抱住他,激动地道:“大哥!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大哥?
苏梦枕惊醒,眼前人眼睛大而明亮,笑容温暖,却是他的结义兄弟,王小石。
王小石眼睁睁地看着苏大哥又颓废下去,有些不解:“大哥,是我,小石头回来了!”
苏梦枕拍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楼子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先去好好睡一觉吧!”
第二日,白老二头疼地发现,王老三回来了,亲密地坐在苏老大身边。
蔡京都死透小半年了,谁刺杀的他已经不再重要。
王小石和他的朋友们都回来了!他们一起暗地成立了象鼻塔。
苏梦枕的病似乎更严重了,他开始逐步把权力移交给王小石,态度坚定地扶持他与野心勃勃的白愁飞对抗。
即便小半个楼子的人,都知道张大夫失踪了,苏楼主在翻天入地地找他,白愁飞也忙得顾不上了。
他已经被王小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再有人称有张大夫的消息时,,杨无邪没有第一时间回报,他已不忍再让苏公子失望,他亲自去见了那个传信的人。
传信的人正在三合楼吃饭,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圆圆的嘴巴里塞满了米饭。
等他吃了五十八碗米饭,才腾出嘴巴,告诉杨无邪:“老天爷那儿,有你们要找的人。”
杨无邪立刻去找了老天爷,老天爷却告诉他:“要见人,让苏梦枕亲自来!”
听完杨无邪的话,苏梦枕几乎落下泪来,欢喜的眼泪。
他果然没有死,他还存在这世间,
苏梦枕找来王小石,对他嘱咐一番,独自出了金风细雨楼。
如意馆,温柔地,暖梦乡。
苏梦枕一生未踏足之地,今日却来了。
他来见老天爷。
老天爷就是何小河,她是京城顶红的名妓,交友广泛,手眼通天,大家都叫她老天爷。
她与六分半堂的雷纯一向走得很近。
所以,在如意馆的小楼下面,见到垂首而立的狄飞惊时,苏梦枕并不意外。
楼上也没有何小河,只有清衣素裳的雷纯,俏而纯地坐在一架寒梅屏风前,细细地摆弄一套细瓷茶具。
“请坐,苏楼主来得刚刚好,”雷纯纯纯地笑了,“水刚沸,正宜泡茶!”
她开始细细地洗茶、泡茶、点茶。
苏梦枕直接道:“人在哪里?”
雷纯有些委屈地放下茶具,一双含着露水的大眼睛眨了又眨:“楼主好性急,为了贵楼里的人,咱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心力,苏楼主却连一杯茶的功夫都不愿意等。”
“有劳!”苏梦枕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请开价吧!”
雷纯再一眨眼,眸子里的露水已经不见了,她笑道:“咱们是盟友,理当互帮互助,谈价钱也太伤感情了!”
苏梦枕直接道:“你们想要什么?”
雷纯笑道:“不过是想让盟友,尽一些盟友的义务!”
苏梦枕道:“先让我见人!”
雷纯向屏风后一指,俏俏地笑道:“人就在此,楼主请便!”
屏风后有人,苏梦枕进门时就知道,他已不想再等。
在雷纯面前,他的脚步却不能急,缓缓转过屏风,险些落下泪来。
床上的人全身都包裹了起来,浑身散发着药膏的味道,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温暖。
他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冷声道:“他怎么了?”
雷纯也已走了过来,轻声细语道:“炸伤,烧伤,还有滚落到马车下的擦伤,若不是我的人立刻将他救起,只怕已被惊躁的马蹄踏成碎泥!”
“我欠你一个人情!”苏梦枕冷静地道,“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哦?”雷纯敏锐地道,“苏公子个人的人情,而非金风细雨楼欠下的人情?”
“对!”苏梦枕毫不迟疑地道:“他是我苏梦枕的人!”
第102章 别再离开我了
雷纯继续问:“难道苏公子不就是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曾说过一句话:我就是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就是我!
可此时,他摇了摇头,紧定地道:“楼子我已托付给了王小石, 不管你们想要什么,都只能向苏梦枕一个人要!”
雷纯怀疑地眯起一双明眸:“我听说这位张大夫, 在金风细雨楼的口碑很好,大家都当他是自己人。”
“他只是个大夫,是为了我才在楼子里帮忙的, ”苏梦枕双眸紧盯着张无忌,希望他能从眼神而非话语中看出自己的意思, “况且,他如今已是个废人, 不能再为金风细雨楼效力了。”
床上的人,眼眸闪了一闪。
雷纯笑道:“难道, 苏公子不介意他是个废人?”
“他对我有恩, ”苏梦枕的目光仍没有离开, 语气却是淡淡的,好像并不在意似的, “我不能做忘义小人!”
雷纯只得道:“那么,就只能请苏公子帮两个小忙喽!”
“两个?”
“两个, ”雷纯笑眯眯地道,“我们也帮过他两次,从马蹄下救人, 又找人为他医治,悉心照料。”
“这样看来, 确实是两个!”苏梦枕点头道:“请说吧!”
雷纯缓缓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是盟友,楼子和堂口的人就是朋友, 苏公子认可吗?”
苏梦枕冷声道:“继续!”
雷纯道:“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喽?”
苏梦枕不置可否。
雷纯继续道:“既如此,就请苏公子帮两个忙,让两位朋友的朋友,也成为我们的朋友!”
苏梦枕道:“哪两位朋友?”
雷纯不紧不慢地道:“一位姓戚,一位姓赵!”
苏梦枕道:“志同为朋,道合为友,我可以引荐,但不能保证你们会成为朋友!”
雷纯叹息道:“那也没办法,谁让只是苏公子自己欠了人情呢?”
她笑了笑,轻盈地走到门口,回身笑道:“一个问题,为雷纯问的。”
雷纯,而非雷总堂,轻声问道:“有了这个人,咱们的婚约是不是彻底过去了?”
苏梦枕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对不起,谢谢你!”
雷纯拂了下鬓边的碎发,点点头,彻底地,走了出去。
床上的人,床下的人,四目相对,怔怔地看着彼此。
良久,苏梦枕才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双裹满药布的手:“永远,别再离开我了!”
张无忌的嗓音嘶哑,却依然温和:“你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苏梦枕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埋头在张无忌的身边,无声地哭了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只是未到伤心处?喜悦到极致,其实也是忍不住眼泪的。
苏梦枕没有将人带回楼子,而是在王小石的象鼻塔保护范围内,找了处民宅,住了下来。
像张无忌曾经照顾他那样,他学着开始照顾张无忌。
张无忌的伤看起来吓人,大多却是皮肉伤,他有九阳神功护体,又及时避开了要害,并没有伤到根本。
虚弱无力,不过是因为中了雷纯的药。
一种无色无味,可以抑制功力的药,这种药也抑制了张无忌的恢复速度。
等苏梦枕让人照着张无忌的指示,替他配齐解药后,九阳神功的神奇之处就迅速体现出来了,张无忌身上的伤患肉眼可见地开始恢复。
一天晚上,苏梦枕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被握住了一只脚。
见他睁开眼,张无忌举着手中的银针,有些慌乱地道:“对不住,忘了点睡穴,把你吵醒了。”
苏梦枕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拿走银针:“你也是病人,需要休息!”
“可你的咳血更严重了,”张无忌委屈地指控,“你最近根本没有好好治疗!”
苏梦枕挪过去,与他挨在一起:“我是你的病人,今生只要你一人医治!”
张无忌呆住,只听一声轻笑,然后,唇上被软软地、凉凉地触了一触。
“你?你!”张无忌不可置信地抚着唇,傻傻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惊醒道,“我脸上全是伤疤,丑得很!”
他转过脸去,后知后觉地开始羞愧。
苏梦枕偎在他肩上,低声道:“你知道吗?那天,我第一眼见到你那副样子,心中便想,”
“就算你真的成了个废人,一生一世都只能躺在床上,也只能躺在我苏梦枕的床上!”
张无忌眼睛眨了又眨,终于惊喜地明白了过来,他颤着手搂住他,轻轻吻他的脸颊:“我永远,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两人耳鬓厮磨,都有些意动,刚互相拥抱着躺倒在床上,苏梦枕却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张无忌身上的伤口也开始发疼发痒。
张无忌只得跳起身去找药,找止咳的药,找止伤的药,他们住的屋子里,摆满了药。
张无忌笑道:“等咱们离开了这间药屋”
他没好意思说下去,苏梦枕在咳嗽声中,还要逗他:“离开药屋,就怎么样?”
张无忌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即便纵横天下的梦枕红袖第一刀,也微微红了脸。
张无忌的伤疤脱落得很快,他为自己特制了一种祛疤的药,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象鼻塔的女孩子们见到了,都上门来讨要药方。
其中温柔跳的最高,她站在门口,脆声脆语地叫道:
“你若不先给我?我就把昨晚上你偷亲我师兄的事儿说出去!”
原来,昨天夜里,打破窗台上花瓶的夜猫子竟是她?!
张无忌窘得满脸通红,众人都好奇地转向苏梦枕的屋子。
房间里,正在向苏梦枕汇报楼中事务的王小石大惊:“大哥,温柔说的是真的吗?”
苏梦枕也有些脸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道:“我和无忌,是在一起了!”
他说得又干脆又坦荡,围在门外的江湖儿女们,一起发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呼。
待众人得了药方,满意地散去,王小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重新捡起刚才的话题。
苏梦枕委任王小石代理楼主之职,简直把白愁飞气得爆炸。
王小石顾念兄弟之情,多方忍让,又使得白愁飞气焰愈发嚣张。
只要是王小石的指令,他都要挑出十个以上的毛病,拒不执行,甚至暗地使绊子,导致地方上的生意出了好几次岔子。
王小石只得来找苏梦枕。
讲完了最近的几次冲突,他总结道:“大哥,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适宜掌管楼子。”
晚上,喝完药,苏梦枕躺在床上,对张无忌道:“无忌,你见过两头蛇吗?”
张无忌想了一想,认真地道:“神话传说中,好像有九尾狐,九头虫,没听过两头的蛇。再说,若是有两个头,它们怎么决定前进还是后退呢?”
苏梦枕轻笑一声,招手让他过去,捏了捏他的脸道:“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张无忌开心地道,“等咱们都好了,就请朱圣主将孩子们送过来,咱们一起好好将孩子们抚养成人。”
苏梦枕怔了一怔,才想起“孩子们”是谁,感情张无忌当真将那三个娃娃当作自己收养的了。
他轻声道:“也许有一天,可以过这样的生活。”
手指滑下张无忌的脸颊,捏了捏他的耳垂:“但现在,还不行!有白老二在,小石头就撑不起楼子,我还得回去。”
“哈!”
张无忌自嘲地笑了笑,苏梦枕怎么会离开金风细雨楼呢?
为了陪自己养伤,离开楼子这一个月,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这一个月的生活,太过安逸,让张无忌已有些忘却外面的世界。
他收起面上的失落,握住苏梦枕的手道:“哥哥,咱们回去吧!只有你回去金风细雨楼,稳住楼中大局,王、白两位兄弟才会回到手足的位置,不会变成两个互相拉扯的头。”
苏梦枕靠在他肩上,低声道:“只怕,就算有我在,白老二也不会甘心做手足了!”
如何做,才能不伤兄弟和气地,让白愁飞离开呢?
第103章 小甜水巷
苏梦枕带着张大夫, 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楼子里的兄弟奔走相告,争相来看望回归平安堂的张大夫,将玉塔下围得水泄不通, 过年一般热闹。
在跨海飞天堂,苏梦枕独自见了白愁飞。
今日的白愁飞很不对, 有些张惶,有些陌生,有些仁懦。
他走进跨海飞天堂的样子, 就仿佛从未来过一般,甚至紧张地摸了摸自己身上。
苏梦枕有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便开了句玩笑:“二弟是忘带东西了吗?”
“没有,”白愁飞更紧张了, “我什么也没带!”
苏梦枕笑着让他坐下,拿出一封书信, 语重心长地道:
“老二, 你素来胸怀大志, 金风细雨楼不过是个江湖帮派,难以让你实现平生之愿。如今西北局势紧张, 正值用人之际,我已经向种师道老将军写了封书信, 推荐你到他那儿去任职。”
“当年,我曾有幸帮过老种经略相公一个小忙,与小种经略相公也有几分交情, 他们必定会重用你。”
他已做好白愁飞会翻脸的准备,暗暗握紧了红袖刀。
没想到, 白愁飞仿佛松了口气,接过书信, 很真诚地道:“多谢大哥,在下告辞!”
然后,他直接回去收拾金银细软,走了,甚至不等着楼子里给他举办送别宴。
不仅苏梦枕,就连白愁飞的心腹下属也是震惊不已。
十日后,鸽组的信息回报,虽然中间偶有折返,但白愁飞最终当真老老实实地到种师道处报道,并做了麾下一名将官。
京城风云会际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新闻,白副楼主的安然离去,很快就被一条新消息覆盖。
苏楼主的疑似情人,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张大夫,最近竟然逛起了花街柳巷,与小甜水巷的一位名妓何妙妙打得火热。
很快,苏楼主也作出了反应,给了一大笔分手费,将张大夫扫地出门。
张大夫拿了这笔钱,干脆住进了小甜水巷。
直到三个月过去,这段花边故事仍然流传在京城各大势力管辖范围之内。
抢了苏楼主的男人,何妙妙一时名头大震,有那么两三天,甚至还差一点儿超过花魁娘子李师师。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张无忌在床帐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太想念他的哥哥了。
为了计策的周密,他们已当真三个月未见。
不知他是否按时喝药,不知苏雄标的针灸是否精准有效,晚上的药浴又是谁在他身边照顾?
思及浴桶里的人,张无忌身上愈发燥热了。
他干脆坐起身,推开了窗户,小甜水巷的夜,繁华而多情,扑鼻的脂粉香,似乎无处不在。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何妙妙扭着俏而灵的身姿,环佩叮当,锦缎光华地走了进来,粉白细腻的面容上,带着醉后的红晕。
她走到床边,径直躺在张无忌身边,打了个哈欠道:“关上窗子,睡吧!”
张无忌的心又沉了一沉,这是一句暗号,他们等的人,今晚上不会来了。
还要再等下去。
许是最近接二连三的大臣遇刺,以及太子的事故,让那个人也变得小心了许多,轻易不再出宫猎艳。
张无忌坐在窗边,女子细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太安静了。
他思念那些咳嗽,那些辗转反侧,那些彻夜难眠,还有手指间冰凉的触感。
三更已过,宫中的那人想必早已在哪一宫妃子的床上酣眠,从皇宫到熏香阁的潜道注定是无用的了。
张无忌不想再等,他换上一袭黑衣,轻轻从窗户里溜了出去。
玉塔仍亮着光,暖暖的,星光一般的烛火,照亮游子回家的路。
张无忌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床上的人正咳得撕心裂肺,摸索着去给自己倒水。
一杯温热的水递了过来,仿佛眼前人从未离去一般,苏梦枕连对方的手一起握住,送到唇边。
喝了水,张无忌又熟练地去调制药水,为他输送真气,调节脏腑的损害。
他的病虽未更严重,也未有太多好转,因为他太忙,太操心,总不能按时做完疗程。
张无忌撤回手掌,将人揽在怀里,用衣袖替他拭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哥哥,等小甜水巷的事一了,你一定要听我的,好好把身体调养好,咱们还要相守白头呢!”
苏梦枕轻笑道:“你莫忘了,我比你大十多岁呢,总要先走一步的。”
“我太师父一百一十二岁,还能徒步攀登武当金顶,你至少要陪我到一百岁吧!”
张无忌轻轻吻着他的耳垂,低声道:“到时候,咱们已经游遍了五岳山川,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清晨,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武当金顶,太阳喷薄而出时,阳光洒满咱们的白发。”
“二百年后,太师父在武当金顶,吹咱们吹过的风,看咱们看过的日出,想必也能从中感受到咱们的存在呢!”
苏梦枕转身回拥着他,低声道:“无忌,你是不是想家了?”
张无忌轻轻点头:“有点儿想太师父他们,我听花大哥说,他每年还有一次回去的机会呢,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想必我们也有机会。”
“到时候,我就带你去见太师父,他老人家一定很喜欢你!”
他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看着远方,亮晶晶的,满是憧憬和思念。
苏梦枕有意逗他开心,笑道:“到时候,你打算怎么介绍我呢?说我是你的哥哥?”
张无忌也笑道:“我就说,太师父,这是我跨越三百年时空,给您找来的徒孙媳妇!”
“反了你了!谁是谁媳妇?”苏梦枕假意要打他,早被扑到在床上,亲了个满脸。
夏日衣衫单薄,亵衣一扯就开,厮磨之际,苏梦枕就有些维持不住形象。
想起自己骨瘦形销的模样,他心底有些不安起来,这些日子在小甜水巷,这孩子不知见过多少珠圆玉润的女子,这嶙峋的病骨,会让他会心生厌嫌吗?
他刚要伸手推拒,却被温柔地拨开双手,一路珍而重之地疼惜了去。
更声邦邦邦邦地敲了四声,月光缓缓移过窗台,床帐内的翻涌才渐渐平息。
张无忌略平息了些,忙去细细察看身下的人,见他乌发散乱,细汗淋漓,手脚软软地摊开了来,阖眸喘息不止,显然只是累得狠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这才下床去弄了些热水,替床上人收拾清爽,喂他喝了些润嗓的药,换了一套被褥,又在他肩头亲了亲,柔声道:“哥哥,快五更天了,我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苏梦枕想要摸摸他的头发,却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浑身都是巅峰过后的酸软感,只能星眸微睁,轻声道:
“路上小心!已过了三个月,想来那人管不住自己太久,不出一个月,必有结果,你接下来千万别再乱跑了!”
张无忌在他耳边道:“和你有了今夜,便是”
他的手被用力握住了,苏梦枕尽可能严厉地斥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咱们还有无数的日夜,无数的年华!既招惹了我苏梦枕,你生生世世都逃不掉了!”
虽是在放狠话,却掩不住嗓音中慵懒的酥软感,听得张无忌心底痒痒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亲,郑重地道:“对,咱们永远也没有够呢!”
他俯身将苏梦枕抱了又抱,才起身套好夜行衣,在最后一幕夜色的遮掩下,赶回了小甜水巷。
过了半个月,醉杏楼果然有动静了。
何妙妙打探完消息,匆匆回来,对张无忌道:“李娘子推了周相公的约,正在沐浴梳洗呢,熏香阁已经开始戒严了。”
通往熏香阁的潜道内,赵佶行色匆匆。
三个多月没有见到白牡丹,让他全身的筋骨都不对劲起来。
他是个皇帝,皇帝一旦不对劲,他身边的人哪能不发现?
他们猜到官家的顾虑,一年来,被暗杀的人太多了些,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甚至到大相国寺替官家跪经的皇太子,也没能逃脱毒手。
官家觉得不安全,都不敢通过潜道去会白牡丹李师师了,如何对劲得起来?
为了替官家分忧,他们专门成立了一支护送小队,囊括了大内的一百零八名高手。
由大内第一高手米苍穹、黑光上人詹别野亲自领队,层层守卫在花魁娘子李师师的熏香阁里,米苍穹甚至就守在房门口。
另有御前大统领舒无戏、四大名捕中功力最深的铁手各领一支御林军,在附近巡逻值守。
这样严密的守卫下,又有谁敢到虎口去捋天子的胡须呢?
张无忌功夫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只有两只手。
他可闯得过一百多名大内高手的守卫,上得了熏香阁?
第104章 张大夫的委屈
张无忌是被请上熏香阁的。
时间回溯到两个时辰前, 熏香阁上传出轻灵而曼妙的歌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张无忌与何妙妙相视一眼,开始各自动手收拾起自己来。
何妙妙将自己妆扮成了侍女模样, 衣衫却是活色生香的轻薄,她本就是李师师的侍女出身, 官家驾临时,经常会被唤去端茶递水,偶尔也会服侍沐浴更衣。
张无忌则脱得赤条条的, 裹进软被香枕中开始睡觉,他当真睡着了。
醉杏楼专门的小厨房里, 青烟袅袅,柴木散发出幽香, 这是一种名唤紫檀龙衍木的名贵木料,却只能用来烧洗澡水。
烧好的洗澡水, 被盛放进金丝缠木浴桶里, 热气腾腾地送上熏香阁, 温度刚好适宜沐浴。
何妙妙带着两个清秀侍女,提着两篮花瓣, 捧着一盘肥珠子、茵墀香,婷婷袅袅地拾阶而上。
侍卫们对她们已经很熟悉, 还是细细地搜了身,翻过每一片花瓣,每一样洗澡的物事。
花瓣都很大朵, 粉嫩嫩,娇艳艳, 香喷喷,即能熏香, 又不易粘身,还有个很风情的名字,香水百合欢。
赵佶躺在紫檀龙衍木烧出的香汤内,水面上浮动着香水百合欢的花瓣,身畔是活色生香的妙龄女子,花魁娘子又适时捧上一杯特意调制的春意盎然酒。
醉眼朦胧中,赵佶忽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热血在身体内奔涌,浑身充满了活力,他精神奕奕地坐了起来
更声邦邦邦地响过,何妙妙的房门被啪啪啪地拍响,两个御前侍卫闯进去,将赤条条的张无忌从床上捉了起来,请上了熏香阁。
请张无忌的提议是铁手提出的。
皇帝显然是得了马上风,若就此送回宫中,此次护送他出门的人,不光自己要掉脑袋,九族恐怕都要跟着全消。
黑光上人詹别野先慌了,他还有大把的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岂能就此葬送呢?
一向老成持重的米苍穹也坐立难安,他虽没有九族要跟着陪葬,这把老命却也不想就此丢掉。
众人慌作一团时,年轻镇定的铁手发话了:“听说金风细雨楼的大夫正住在小甜水巷的红袖招,何不请他来看一看呢?”
若是其他时候,除了宫中的御医,谁也别想碰一碰官家的龙体,可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博一把,好了大家都好,不好,也不过是多一条命陪葬!
于是,睡得昏天暗地的张无忌被请上了熏香阁。
他带着他的小药箱,像一个普通大夫那样佝腰弯背,走到天子面前,战战兢兢地张起胆子望了眼龙颜。
一个干而瘦的老头子,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张无忌心底有些失望,就这样一个随处可见的老头子,葬送了北宋的半壁江山。
他有些犹豫地转身,向米苍穹、詹别野道:“官家气血上涌之际,精气迅速外泄,是”
詹别野怒道:“这谁看不出来,你只说能不能治?”
张无忌唉声叹气道:“精气散尽,恐怕已是回天无力”
米苍穹慢吞吞地道:“你有没有办法,让官家醒过来?九州万方都还担在他老人家一人的肩上,岂能就此龙驭宾天呢?”
张无忌吞吞吐吐半日,才打开药箱,摸出了一根银针:“导气培精,想是还能撑持一些时日。”
听说还有救,詹别野先喜出望外道:“那还等什么?快施针呐!”
米苍穹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铁手站在门口,目光奇怪地看着张无忌,也微微点了点头。
张无忌的手却有些颤抖。
赵佶得的并不是马上风,不过是集紫檀龙衍木、香水百合欢、春意盎然酒之力,让他精力旺盛后,迅速衰败,显出了马上风的症状。
抬回去休息十天半个月,他还能活个十来年。
他会用七、八年时间继续挥霍大宋的河山,导致山河破败。被俘北上后,他屈辱地活在五国城,还能用剩余的七、八年时间,再生上十四个孩子。
张无忌的手慢慢稳定了,他不再犹豫,将银针刺入赵佶的后脑。
他会醒来,然后在七天后死去。
死在繁华故都,高床软枕之上,摆脱亡国之君的骂名,对这个艺术家皇帝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更奢侈、更便宜的结局!
赵佶很快清醒了过来,还能谈笑风生,和李师师依依告别:“美人,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然后在米苍穹等人的一再劝告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焕发的光彩。
熏香阁内,两女一男悄然静立。
张无忌微微叹了口气。
李师师不赞成地看着他,如画眉眼间,尽是坚毅果敢:“咱们做了正确的事,这一生都不需要如此蹙眉长叹。”
何妙妙笑道:“那当然,又有谁能一夜之间挽救半个国家?咱们要活得比任何人都欢快,都自在!”
张无忌也笑了,杀人,尤其是杀了天子的阴云在他面上散去。
他向两位姑娘拱手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李师师细柳般的眉毛微微一抬,道:“说什么仗义相助?难道我们不是大宋子民?无情总捕相信咱们,愿意直言相告,这就够了!”
“至于今后的打算,我们早已计划好了!”她花一般的面庞上,又现出微笑,“我和妙妙要云游四海,吃遍天下美食呢!”
何妙妙拍手赞道:“咱们这两日就走,谁也不告诉。张公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李师师笑道:“还是莫耽误张公子的时间了,他此时归心似箭,魂魄只怕早就先一步飘回那座高塔之上了。”
何妙妙叹道:“唉,原来我的魅力如此不够,与张公子同床共枕了这三个多月,竟得不到一点心动。”
张无忌脸色胀得通红,期期艾艾道:“不是,何姑娘你很好,只是我”
“只是哪怕天下弱水三千,张公子已有了心仪的那一瓢!”李师师含笑道,“况且,那一瓢确是天下难寻的至宝呢!”
张无忌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日后,京城名妓李师师,与她曾经的侍女何妙妙一同赎身远走,灰头土脸的张大夫,只得又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楼里的人,都对他怒目而视,竟敢辜负了他们至高至敬的楼主,便是让他们受惠良多的张大夫,也要被唾弃。
苏楼主却一如既往地接受了他,并告诫大家:“无忌还小,一时被女色所惑,也是难免的,不要为难他。”
名满天下的苏公子,竟然是个恋爱脑!
众人又是震惊,又是心疼,从此以后,将这位浪子回头的张大夫,看管得更严了。
谁若想拉张大夫去喝花酒,暴打不饶!
张大夫若在路上对哪个女子笑一笑,立刻就能招来身边人狠戾、威胁的目光。
提着排长队买来的蜜饯果子,张无忌收起对老板娘善意的微笑,灰溜溜地跑回了金风细雨楼。
赶在苏梦枕喝掉清晨第一碗药前,委委屈屈的张大夫,捧着甜甜蜜蜜的果子,含冤带泪地道:“还是第一次,被身边人当成十恶不赦的采花贼,如此严阵以待呢!”
苏梦枕将碗中药一饮而尽,就着他的手吃了颗蜜饯,笑道:“让无忌受委屈了,今晚上,你想怎么样都依你,算作哥哥的赔罪,好吗?”
张无忌眼眸亮了一亮,刚要开口。
窗外,传来雄浑的钟声,连绵不绝,响彻整个汴京城。
天子殡天了!
第105章 苏公子
新帝登基半个月后, 在诸葛神候府见了一次苏梦枕。
他仍是一袭朱红袍子,坐在无情的小楼上,像朋友一般, 与无情、花满楼喝茶聊天。
见到苏梦枕,这位新皇帝甚至站起身来, 向他拱手为礼,道:“苏兄!”
苏梦枕利落地跪下,还礼道:“官家!”
赵楷转向无情、花满楼道:“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谈谈?”
花满楼笑道:“当然!”
他站起身, 推着无情走了出去。
赵楷走到苏梦枕面前,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问道:“你夜里咳嗽时,还是肋下三指之处最痛吗?”
苏梦枕惊了一惊, 他最痛苦的地方,即便是张无忌也未必清楚, 这位九五之尊竟然知道, 难道他对这天下的掌控已经如此无孔不入了吗?
在他惊神的一瞬间, 赵楷忽在他袖底一抓,竟拿走了红袖刀。
他一刀挥出, 刀意轻,灵, 敏,捷,却少了分凄艳诡谲的风姿。
对面是皇帝, 况且又失了刀,苏梦枕只能退, 退至门边,红袖刀如影随形, 直逼他的面门。
赵楷脚底走的,竟也是瞬息千里!
刀止,人静。
苏梦枕咳了起来,边咳边问:“谁教你的红袖刀法?”
赵楷收刀,笑道:“天底下,除了小寒山的红袖神尼,还有谁懂得这门刀法呢?”
他将刀放回苏梦枕手里,低声道:“我听说那位张大夫的医术很好,有望治好你的病。你可以将楼子先交给王小石一段时间,若能用一年时间养好身体,岂不可用更长的岁月做利国利民的大事?”
苏梦枕惊疑犹未定,冷声道:“我自幼在小寒山长大,并未听说过师父有别的徒弟!你到底是谁?”
赵楷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苏梦枕反手就掣出了红袖刀。
赵楷冷笑了一声,嘲道:“怎么?有了男人,就身娇肉贵起来了?你当真要为了反抗这一握,杀了你们苦心孤诣推上位的皇帝?”
“若上位者不正,”苏梦枕冷声道,“我不介意再弑君!”
赵楷松开他的手,咳嗽着退回座位上,指着身边的椅子道:“坐!”
苏梦枕忽觉他身姿有些异样的熟悉,他当然不能杀他,辽国已失去半壁江山,金国随时可能南下,这样的时候,频繁换动君主,实为国家大忌。
他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赵楷出神地看着远方,悠悠道:“张无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他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来个秋后算账?
苏梦枕警惕,斟酌地道:“他是个安分的好人。”
“让一个安分的好人,去承担弑君的罪业,”赵楷冷笑道,“你苏梦枕的勇气呢?难道以为自荐枕席,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坐家中了吗?”
苏梦枕简直气炸,他手中的刀握了又握,才没有将赵楷的脑袋削下来。
“不过,你比我做得好!”赵楷苦笑一声,“当年这个时候,我可是已被逼得炸碎玉枕,躲进雷纯闺房下的地道里,苟延残喘了。”
苏梦枕愈发惊讶了:“你,你到底是谁?你如何知道……”
“你还不明白么?”赵楷叹气道,“我就是苏梦枕!死后又活了一遭的苏梦枕!”
苏梦枕简直不能更惊讶了:“你难道不是重活了一世的郓王?”
“赵楷”反问他:“郓王会知道你床底下的地道,其实是通往雷纯的闺房吗?”
苏梦枕不得不信了,这历任楼主才知道的大秘密,一个久居宫中的皇子如何会知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靖康之变?”
“好问题,”“赵楷”赞赏地道,“我虽不是赵楷,却旁观了赵楷的一生。然后在去年冬天,趁一场伤寒,顶了这个赵楷的壳子。”
“你是说,”苏梦枕道,“你此前是一个游魂?”
“赵楷”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被无邪的黄金杵砸碎头顶后,便一直飘荡在那个世界里,无可奈何地看了随后百年发生的一切。”
“突然有一天,天地变换,岁月倒流,我一昏一醒之间,便来到了这个世界,正看到被人推落湖水的赵楷。”
“清醒后,我以赵楷身份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无情。为了应付他盘问的那些细节,我就告诉了他赵楷重生的故事。”
“无邪的黄金杵?”苏梦枕缓缓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你那里的局势已经糟到那般地步了吗?”
“赵楷”简要说了当时的情况,当他说到白愁飞反叛,指示苏铁梁在他药中下毒,郭东神又杀了刀南神时,苏梦枕咳得几乎缩成一团。
“赵楷”替他倒了杯白水,道:“你看起来还不错,至少还四肢健全,眼底黑白分明,脸上干干净净,既没有胡茬,也没有泛蓝,显然苏铁梁还没来得及下毒。”
苏梦枕喝了水,咳嗽略平息了些,喘息道:“去年,我的眼睛里曾短暂出现过一个红点,当时还以为是发了眼疾。”
“看来,若没有无忌,你的过去就一定是我的未来了。”
“无忌,”“赵楷”玩味般地念着这两个字,又问了一次:“你不是会突然转性的人,那个张无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坐在对面的苏梦枕,整个人都温柔了下来,他的眼眸中甚至带了丝笑意:
“无忌,他是个好孩子!武功高强,仁善平和。他可以瞬间将帝王霸业弃之如敝履,也可以低身俯首,只为替路边一朵普普通通的小花遮蔽风雨。”
“他照顾起人来,特别妥帖细致,与他在一起,我再没有觉得寒冷过,总是暖融融的。”
“赵楷”看着他,一种想法油然在心底升起:眼前的这个苏梦枕,也许会比换了健康身体的自己,活得还长。
苏梦枕下了小楼,远远看见花满楼与无情站在楼下,看见他完整地出来,似乎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他心底既温暖,又有些感慨,忍不住问道:“你们难道在担心鸟尽弓藏?”
无情低声道:“天底下最难测度的,莫过于帝王心。咱们这位新君,我从来也没有看明白过。”
花满楼轻咳一声,三人在楼下抬头。
小楼上,“赵楷”正迎风立在窗口,向他们点头示意,他的身上,满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气度。
苏梦枕也点了点头,这位做了帝王的“苏梦枕”,无论他们曾有过多少相同的岁月,都将不会是同一个人了!
他走出神侯府时,张无忌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见新君是荣宠,可因他们做的事,这“荣宠”殊是祸福难料。
见到苏梦枕,张无忌忙忙迎了上来,顾不得神侯府门房异样的目光,握住苏梦枕的手道:“没有怎么样吧?”
苏梦枕反手握回去:“会怎么样呢?”
他捏了捏张无忌的脸颊,“不用再担心了,这个皇帝绝不是因利忘义的人,不会事后灭口的!”
张无忌苦笑:“你如何知道?”
苏梦枕笑了,一语双关地道:“对我有点儿信心,好吗?”
两人并肩转出街口,向着金风细雨楼的方向走去,两只手仍紧紧地握在一起。
认出苏梦枕的路人,有迎上来善意地打招呼的,也有因二人亲密侧目而视的,更有带着仇恨、艳羡,挑战地看向这个白道龙首的。
苏梦枕毫不在意,继续与张无忌低声细语:“他让咱们陪宗泽大人北上,招安连云寨等地方势力。”
张无忌欢喜地笑道:“好啊,咱们还可以见到岳爷爷呢!”
“还岳爷爷呢,”苏梦枕笑得促狭,“那是你徒弟,他还得管你叫师父呢!”
“是咱俩的徒弟,”张无忌嘿嘿笑了:“走之前,咱们拐去看看孩子们吧,听说他们会扶着桌子走路了,朱圣主说……”
在无忌琐碎而温暖的低语中,苏梦枕想起了“赵楷”的最后一句话:
“招安了连云寨,我就封金风细雨楼为天下第一楼,统领武林势力,配合朝廷,对抗辽、金,你敢吗?”
当然敢,有什么不敢?!
苏梦枕当时就回答:“你都敢坐拥江山,治理天下了,我难道会不敢统领江湖?”
江湖势力纷繁复杂,并不比治理天下容易太多。
他握紧张无忌的手,幸而有身边这个人,会与他一路同行。
第106章 海上的人
天水相接, 星映水底,天地化成了星的世界。
一艘巨轮缓缓行使在群星之间,激起的雪白浪花, 拍打着星空笼罩的天地,又迅速归于宁静。
十八岁的阿飞, 独立船头。
他们自东海出发,过南海,行至这爪哇国附近, 已在海上度过七十三天。
七十三天的海上生涯,有巨浪滔天, 更多的是风平浪静。
他已看倦了这星空,心底充满了愧疚。
他们本可以在李园继续快乐幸福地生活, 却因为他的放不下,漂泊在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自他记事起, 母亲就告诉了他父亲的名字, 并告诫他:父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 他若不能成名,就只有死。
遇到李大哥、东方嫂嫂之前的七年岁月里, 他日日夜夜被灌输成名,唯有成名才能得到父亲认可。
他没有父亲, 却又渴望父亲,即便后来有了大哥这样的好“父亲”,嫂嫂这样的好“母亲”, 他还是心不足,意难平。
嫂嫂先看出他的心结, 暗暗让大哥找他深谈。
阿飞对李寻欢吐露心事后,不到三天, 他们夫妻就提出了出海寻访仙山的计划。
不等他提出反对,大哥、嫂嫂很快又将计划付诸实施,将李园托付给林姐姐,他们买舟出海。
为了他,这艘船已在海上漂流了七十三天,船夫们换了五次,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生父的消息。
他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十五岁,到了该长大、懂事、不再给人添麻烦的年纪。
阿飞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下巴放在栏杆上。
他忽然发现今日是有月亮的,细细的,弯弯的一丝弦月,浅浅地倒映在远处的海面上,就像水面偶然涌起的银白色波纹。
水面确实涌起了波纹,就在弦月倒映的地方,水面缓缓地散开,一片巨大的、珍珠色的扇贝浮了上来。
阿飞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扇贝上有人!
他爬上栏杆,极目远望,一个白衣如雪的仙子,静静地躺在众星簇拥的海面上。
阿飞忙去找那个叫阿那的翻译,请他告诉掌舵手,将船开过去。
阿那是个面色黝黑,大眼睛,说话讨喜的小伙子,他是混血人,中原话、本地话都说得很熟练。
他睡眼惺忪地跟着阿飞走出来,找到了正窝在船舵旁打瞌睡的掌舵手。
掌舵手听清他二人的要求,登时面色大变,连连摇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的话。
阿那简明扼要地翻译给阿飞:“他说,若有人在海上漂流,必然是触怒了海神,不能违背大海的旨意!”
阿飞以磕磕绊绊的本地话道:“你常年在海上打鱼,有没有违背大海的旨意呢?”
许是他发音不标准,掌舵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副茫然的模样。
阿飞干脆推开他,自己试着转动船舵,近日闲暇无聊时,他也曾试着开船打发时间,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转向动作。
船缓缓靠近,仙子的面容衣衫已清晰可见,有被惊醒的船夫们也围拢了过来,满是敬畏地跪拜下去,开始叽里咕噜地祈祷。
阿那凑到阿飞耳边,低声道:“他们以为这人是毗湿奴的化身,正祈求庇护呢!”
“可他看起来明明是个中原人,”阿飞不解地道,“你们这里的神,会化身为别处的人吗?”
阿那摊手道:“在他们的观念里,毗湿奴无所不在,他曾化身为大鱼、神龟、人狮,变成个中原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就算是神,也是中原人的神!”
话音未落,阿飞已纵身跃上船头,拉过一长截缆绳,一头系住栏杆,一头系在自己腰上,纵身跳了下去。
众人惊呼起来,虽已是初夏天气,夜晚的海水却还是冰冷的,有担心出事的人,忙忙地飞奔去禀报真正的船主。
阿飞游到了贝壳旁边,躺在上面的,确是个男人,他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且有一股逸然出尘的气质。
阿飞不禁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冰寒如玉,只口鼻之间隐隐还有一丝热气。
他是个活人!
阿飞猛然惊醒过来,他纵身跳到大贝壳上,将火热的身躯覆盖在冰冷的玉人上,扣住贝壳的两端,回身以当地语言大喊道:
“快拉我们回去,他还活着!”
船上人仍在围着船头祷告,虔诚而沉默,只有阿那跳起来去拉缆绳,使尽了全身力气,粗厚的缆绳纹丝不动。
忙乱间,身后传来一声清斥:“让开!”
一袭红影飘然而至,跃立船头,一手抓住缆绳,状若随意地轻轻一拉,水面上的贝壳恍若无物般,轻盈地飞了回来。
阿飞紧紧扣在贝壳之上,将身下人牢牢护住,微弱的心跳,透过两人相贴的胸膛传来,与他越跳越快的心脏,渐渐合成一股共鸣。
船上人轻喝一声:“起!”
贝壳嗖然被拉了起来,然后在空中裂成碎片。
幸而,阿飞一把抱住了上面的人,船上又有人跃出,抓住他的腰带,将二人拎回了船上。
恍惚间,耳边的祈祷声更大了,还有磕头求宽恕的声音。
阿那大声叹道:“太可惜了,那么大的贝壳,能值不少钱呢!”
“松手吧!”
熟悉而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飞松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手。
李寻欢已接住那白衣人,试了试鼻息,道:“气息弱得很,怕是要不好。”
东方不败早已松开缆绳,跃回了地面:“这人来得古怪,别离得太近!”
李寻欢点点头,小心地将那白衣人抱了起来,他的颈骨却软软地垂了下去,阿飞忙跳过去扶住。
东方不败道:“颈骨折断,竟然还有一丝气息,属实难得。”
阿那听了,凑上来道:“听说,去年有一个出海打鱼的渔夫,船撞上了暗礁,脖子都断了半截,大家都说不能活了。”
“家里人不死心,拼死将人送到了医仙岛,那位医仙只看了一眼,就将他救活了。那渔夫今年又能出海打鱼了,还捕到一条丈余长的巨鲅呢!
阿飞低声道:“大哥,嫂嫂,咱们带他去找医仙吧?”
“小阿飞,”东方不败挑眉笑道,“万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一位大仁大义的侠客流放至此呢?”
“不会的,”阿飞断然道,“他这么好看,又是乘着贝壳来的,想是一位落了难的富家公子。”
东方不败讶然笑道:“咱们的阿飞果然是长大了,懂得美丑了呢!”
阿飞红了脸,求恳地望着李寻欢。
李寻欢点点头,转向东方不败道:“咱们转了这么久,总没有方向,也许去那医仙岛上走走,会有些收获呢?”
对自己的夫君,东方不败总是信服而依顺的,他低头,柔顺地道:“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海风吹过,他垂顺的发丝迎风轻舞,颀长的身姿也微微晃了下。
李寻欢将怀里的白衣人交给阿飞,单手揽住东方,低声道:“是不是还有些头晕?你呀你,知道自己晕船,刚还跳到栏杆上去?”
东方不败倚着他,低声道:“我看情况有些紧急,就没多想。”
“下次别这样了,诸事有我呢!”李寻欢柔声安抚了几句,才回身向阿那道:“不知你所说的医仙岛,离此地可远吗?”
阿那搔着后脑勺,嘿嘿笑了:“我只是听过传闻!具体在哪儿,还真不知道。”
李寻欢又转身,去问掌舵手与众船夫。
他的本地话说得流畅而标准。
众人瞬时住了口,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看着李寻欢,仿佛他突然长出了两个脑袋。
“他在说医仙岛?”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恐惧,有人开始喜悦,有些人又开始跪下祈祷。
乱哄哄,吵嚷成一团。
东方不败有些不耐烦了,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叠金叶子,举在掌舵手面前。
掌舵手面容纠结,目光在金叶子上和海面上来回徘徊,良久,才踌躇道:
“远倒是不远,就是听说那岛怪得很,寻常船只根本无法靠岸。而且,传闻那位医仙性情古怪,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不满意,就会让求医的人有来无回。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这里的人都不会求到那儿去!”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低语一阵,抬头笑道:“救人如救火,烦劳老兄将我们送过去,船银可以再添一倍。”
见那掌舵手依然犹豫不决,李寻欢道:“只送到附近即可,我们自行设法上岛,绝不拖累诸位。”
弦月缓缓湮没水中,巨轮转而向西,驶入弥漫海面的晨雾中。
那白衣人安然躺在床上,仍昏迷未醒。
李寻欢与阿飞帮他换下湿衣时,在他腹部找到了一处剑伤,已被海水泡得发白。
李寻欢轻咦了一声,道:“这剑势诡异古怪,倒是没见过,不知江湖中何时多了如此凌厉的剑法?”
阿飞道:“许是与本地人起了纷争。大哥,看他年纪也有三十上下了,会不会是与那人一起出海的人?”
他踌躇了下,继续道,“比如说,王怜花?”
李寻欢细细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好说,这人看着似乎小了些,不过王公子所学庞杂,难保有驻颜之术。”
他只听说过沈浪的外貌长相,千面公子王怜花,江湖上似乎没人说得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
两人替他裹了药,喂了些食水。
东方不败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他不太适应船上生活,站得久了就容易头晕,阿那说是患了晕动症,坐船久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症状。
阿飞垂头道:“大哥,你带嫂嫂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就行。”
李寻欢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孩子已经与自己一般高了,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睡到那边的塌上去,若有什么变故,呼喊就是了。”
他俯身抱起东方不败,怀中人不安地动了动。
李寻欢柔声道:“嘘,是我,睡吧!”
东方不败在他怀里蹭了蹭,又昏昏睡了过去。
天亮时,远远可以看见那座传说中的仙岛。
若隐若现于迷雾之中,仿佛一纵身欲扑的巨兽。
第107章 小白
李寻欢坐在船舷边, 细细遥望地势。
东方不败从阿飞那边过来,向他笑道:“小阿飞一晚上没睡,将那人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李寻欢笑道:“孩子长大了, 我昨日才发现,他已经和我一样高了呢!”
东方不败在他身侧坐下, 良久,低声道:“寻欢,你想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东方, ”李寻欢转过身,郑重地道, “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再说一遍。”
他一字一句道:“不需要!我有你就够了!”
东方不败不安地道:“我是你的妻子,开枝散叶是妻子应尽的本分, 你若是要纳一房妾室, 我可以替你张罗……”
“东方!”李寻欢抓住他的手, 叹了口气道,“是我做的还不够吗?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有了你, 我已经很满足很满意了。咱们之间,绝不可能有其他的人出现!”
东方不败垂下了头, 低声道:“寻欢,我比你大十岁不止,且算是嫁过人的, 又不能生育”
李寻欢轻捏了下他的手心,低笑道:“看来, 我平日里对夫人的夸赞太过不够,才导致你产生了这些不如人的错觉。”
他凑到东方不败身边, 低语几句。
东方不败瞬时红了脸,轻捶他道:“我哪有这般好?”
“是你太好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就是因为你太好了,若不能成为一名父亲,该多么遗憾!”
李寻欢揽住他,低声道:“你若当真介意,咱们回中原后,多收养几个,好吗?”
“可是,”东方不败还要再说。
阿那过来叫道:“李大哥,掌舵手说船到头了,前面的岔路多,大船容易搁浅。”
李寻欢站起身,大声道:“无妨,让他们放个小船给我们就是了!”
东方不败收住话题,回去拿了随身的包裹,阿飞也抱了那白衣人出来。
掌舵手与众船夫过来送行,递给李寻欢一个长长的竹筒。
阿那替他们翻译道:“大船就停在附近,你们若是回来,就在小船上放一支烟花,我们会开过去接你们。”
李寻欢接过竹筒,转首与东方不败耳语几句,回身笑道:“你们只需要等我们三天,倘若三天后没有信号,只管开船离开就是。”
他说的是本地话,众人都惊呆了,掌舵手磕磕绊绊道:“这船是公子、夫人出钱买的,我们都是公子、夫人花钱雇的,岂能背主而逃?”
李寻欢微笑道:“我们若脱身,自然会去找你们,在此之前,还烦劳诸位替我们保管好船只。”
东方不败也道:“这几日,你们尽可以拉客捕捞,赚取的花费自用即可。”
众人感激,跪谢不迭。
李寻欢先跳下小船,回身将阿飞怀里的人接过,说也奇怪,这人伤势几乎一直保持原样,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
阿飞坐进船内,接过那白衣人,放在自己腿上,东方不败站在船尾。
雾愈发浓密了,李寻欢坐在小船前端,回望船尾的爱妻,隐隐只见得一袭红影。
前方礁石林立,将水面划出数十条岔路。
李寻欢小心地划动船桨,暗暗记下周边礁石形状,愈往前,水路愈发浅窄。
不知在浓雾中划了多久,前方突然冒出一片崖壁,壁下,现出两个洞口,一者宽阔高大,一者狭小低矮。
狭小那处顶端,刻着一串大字:请从此入。
见船停下,东方不败丢开船桨,走至李寻欢身边,奇道:“这小岛远看并无遮蔽,如何会突然有了这处屏障呢?”
阿飞将白衣人放在船板上,也凑过来,看到崖壁上小字,低声道:“大哥,咱们要不要跟着指示走?会不会是陷阱?”
李寻欢仔细看了良久,笑道:“客随主便,既然主人有指示,咱们岂能不遵从?”
他转身对阿飞道:“这洞口矮的很,咱们恐怕都得躺在船上,你去将那位公子放平了。”
阿飞点头,回身将白衣人摆的平平整整,自己躺在他身侧,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防止船身颠簸,将人晃出去。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也并肩躺下。
这洞口看着窄,进入后却极长,幸而因地势有差,小船可自行飘流而入,倒是不用人力划桨。
洞顶悬着许多钟乳石,有些圆润,有些却是尖利如巨兽的牙齿。
阿飞将白衣人揽在自己怀里,护住他的头脸。
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平日说起来也只是称“那位公子”,心里会唤他做白衣人。
初见时,他穿着白衣,肌肤苍白如玉,容颜飘逸如仙,近些日子见惯了黑黝黝的本地人,这自海中突现的人,简直白得惊人。
阿飞昨夜给他又换了套白衣,照顾了他一夜,守在床前时,他想起儿时养过的一只小白兔。
母亲病倒后,不到五岁的他,就开始在山林中打猎维生,打到的多是松鼠、獐子之类,毛皮灰突突,眼睛小得像绿豆,被他取走生命时,也不过蹬一蹬腿就咽了气。
有一日,他却在山林里找到了一窝野兔子,母兔子溜掉了,五只小兔子,瞪着刚睁开的眼睛,惊惶地挤在一起。
这窝兔子大多是灰色皮毛,只有一只,不知是外来的,还是生了异病,竟有一身雪白的皮毛。
看向阿飞时,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祈求与无助。
阿飞卖了其他的小兔子,将那只白兔偷偷带回了家,养在厨房的灶台旁边。
母亲已经病得起不来床,自然不会再进厨房,当时又是寒冬季节,灶台旁,总归是暖和些。
小白兔很快就不再怕阿飞,当他进去做饭时,它就欢快地在阿飞脚边打转,用柔软的皮毛蹭他。
母亲很少拥抱阿飞,她总认为,若想锻炼出坚强的意志,就该摒弃那些无谓的、会导致软弱的举动。
那只小白兔,成了为数不多的,阿飞可以接触到的,来自活物的安慰。
阿飞愈发喜欢它,为它取名叫小白,经常借故到厨房里陪伴它。出去打猎时,遇到眼睛湿漉漉的猎物,他总会想起小白,也就经常会空着手回家。
春暖花开,村里的猎人收成愈来愈好,阿飞却开始饿肚子。
有一天夜里,许是厨房灶台的余温太过舒适,阿飞抱着小白睡着了,母亲等得心急,竟撑着病体出来找他,然后,在厨房里发现了阿飞与小白。
阿飞拼命地祈求母亲,保证会送小白回山林中,甚至急出了眼泪。
这眼泪,却导致了小白最终的结局,母亲决不允许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会为一只野兔子流泪。
她重新点燃灶炉,将小白丢了进去。
那之后,阿飞打的猎物愈来愈多了,他抓的最多的,就是兔子!
他学会不再看猎物的眼睛,让自己变成一把冷冰冰的猎刀。
直到李大哥、东方嫂嫂的出现,他们又开始鼓励他养小动物,甚至帮他养过一只小鹿。
后来,他们回到太原,又有了林姑姑、铁大叔,阿飞不再缺乏拥抱与安慰,那只小兔子也似乎渐渐被淡忘了。
漂流还在继续,一个急促的转弯,阿飞护住白衣人头脸的手,被轻而柔地触了下手心,湿热的气息轻而细地吹拂在他手掌上。
就像十年前,窝在他怀里的那只小兔子,细细的呼吸。
小白,阿飞在心里想,你若不是王怜花,我就叫你做小白。
又是一个转弯,白衣人的头歪了下,靠在了阿飞肩头,呼吸轻轻打在他的颈窝里,像是一个无言的回应。
蓦然,前方的李寻欢呼道:“闭眼!”
他们已漂出了山壁,山壁后没有一丝雾气,金灿灿的阳光肆意地挥霍在洞口,简直要刺瞎刚出洞口之人的眼睛!
阿飞闭紧眼睛,感觉到眼皮上暖融融的红光。
李寻欢伸袖盖住东方的眼睛,一阵破空之声传来,急而密,他侧身覆在爱妻身上,挥掌要挡,眼前却闪过一物,心念疾转,忙收回了手,又将东方意欲跃起的身子轻轻按住。
一排长箭,险险地停在他们面前,又嗖地一声,飞了回去。
东方不败慌忙起身,在李寻欢身上四处摸索:“寻欢,你怎么样?”
李寻欢捏捏他的鼻子,轻笑道 :“没事,虚惊一场!”
东方不败吁了口气,又回身看阿飞,见众人都无事,才嗔道:“你刚刚为什么按住我?差一点儿被那箭尖给刺穿了!”
想起刚刚被李寻欢护在身下,他又是一阵惊魂未定,轻捶李寻欢的肩膀,道:“下次别这样了,我保护得了自己。”
“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李寻欢笑道,“忘了教主大人的绝世身手了!”
东方不败靠在他肩头:“哪还有什么教主?只有你的妻子而已!”
阿飞在后面,默默转开目光,他这对兄嫂什么都好,就是过了这么多年,腻歪程度仍然有增无减。
只听东方不败继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抵挡那排箭?”
李寻欢伸手指着身后,笑道:“瞧,那上面是什么字?”
东方不败与阿飞皆回头,高耸的崖壁上,铁钩银划的三个汉字:凌波岛!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以凌波为岛命名的人,显然是个中原人,会不会就是他们苦苦找寻的沈浪?
沈浪是名满天下的仁侠,自然不会无故伤人性命。
东方不败没好气地道:“就因为猜是沈浪他们,你就这般大胆地束手待毙?”
“自然不是,”李寻欢微微一笑,“我还看到了箭后连的绳索,显然是为了让发出去的箭,还收得回去。”
东方不败奇道:“为何发出来的箭,还要收回去呢?”
李寻欢笑道:“也许,不过是为了进一步试探,来的人是不是心存戒备,不怀好意?”
只有诚心求医的人,才会乖乖听从指示,走那道低矮狭窄的洞口。
若求医的人,身怀利刃武功,猝然遇袭,必会出手反抗,想来就不会这般安然收场了。
李寻欢回头去看阿飞,自东方不败说出“沈浪”二字,少年人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此时更是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在下唇上。
他叹了口气,这番行事,并不像沈浪,倒像是传闻中的另一个人。
第108章 岛上的人
李寻欢拥着东方不败, 安然坐在船头,传闻中的医仙岛,实际的凌波岛, 已近在眼前。
看起来很普通,金黄色的沙滩, 碧伞如盖的椰子树。
两个身穿粉红纱丽的美丽女孩子,站在白色的小码头上,向他们招手。
李寻欢将船划过去, 照着女孩子们的指示,将船固定在岸边, 当先跳上去。
这码头竟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石面打磨得光滑洁净, 雕刻着大朵的牡丹花。
他转身,将东方扶了上来。
以东方不败的身手, 跳上一个小小的码头, 自然不需要假他人之手。但东方最欢喜的时候, 莫过于被夫君当作一个弱女子,怜惜照顾。
他搭着李寻欢的手, 轻巧地上了码头,含羞带露地一笑, 娴静地站在一边,旁观夫君去帮助阿飞。
李寻欢本意是要替阿飞接过那白衣人,却见阿飞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在船板上用力一踩,跳了上来。
他这一下, 显露出了轻功,两个女子都皱了一皱眉。
其中一个容长脸的清秀女孩子, 伸手拦住他们道:“诸位就请等在此地,将病人交给我们就好。”
另一个圆圆脸,笑容甜美的女子,伸手去接阿飞怀里的人,却被阿飞避了过去。
圆脸女子咯咯笑道:“你们来此不是求医的吗?不让看不让碰的,如何治病呢?”
她说的本地话,又快又清脆,阿飞有些没听懂,茫然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用本地话道:“两位姑娘,请问贵岛主在吗?”
“岛主不见外人,”容长脸女子淡淡道,“你们若要治病,就把人交给我们,在船上等着。”
李寻欢笑道:“贵岛主可是姓王?”
圆脸女子奇道:“你怎么知道?”
李寻欢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双手奉上,笑道:“请两位姑娘报给岛主知道,太原李寻欢来访!”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圆脸女子低声道:“尼娜姐姐,他们看起来,长得和岛主是有点儿相像,没准儿是同乡。”
那叫尼娜的女子沉吟一会儿,又转头上下打量了一阵李寻欢,凑过去,低声向那圆脸女子道:“瓦娅,你看这个人,像不像画里的那个人?”
瓦娅也细细看了一番,笑道:“依我看,他们这些中原人长得都差不多,都俊俏得很。”
她也凑到尼娜耳边,悄悄道:“倘若真的是画像里那个人,岛主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她二人自以为在压低声音说悄悄话,却不知在李寻欢等内功深厚的人耳中,不亚于大喊大叫。
东方不败先有了几分不快,轻轻推了李寻欢一下:“怎么你在这里,也有倾慕者吗?”
李寻欢笑着握了下他的手,心底也在推测那画中人是谁。
阿飞抱紧了怀里的人,心道:大哥说这里的岛主姓王,难道是王怜花?
两个女子又嘀嘀咕咕一阵,商议定了由尼娜去报信,瓦娅领着他们跟在后面。
尼娜拿了玉佩,一阵风地跑远了,脚力虽快,却看不出有功夫在身,不过是青春女子的轻盈快捷而已。
瓦娅陪在李寻欢等人身边,一步一晃,走得极慢。
一路上,遇到许多女孩子,各色纱丽迎风招展,赤足,顶着各种物事,轻巧地来来往往。
也有几个穿着白色多蒂的小伙子,正在伐木搭房,大颗的汗粒顺着健壮黝黑的臂膀,渗入沙土。
远远地,甚至有几个小孩子正在沙滩上摸螃蟹。
李寻欢低声道:“你们可看出此地不同之处?”
阿飞摇头。
东方不败轻笑一声,道:“这里的人,都很年轻,都很美。”
“不错,”李寻欢道,“咱们一路遇到了十七个人,五官都极为标致,大多处于青春年华。”
难道这个岛上没有老人,丑人,病人吗?
走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有个女孩子,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嫣然笑道:“岛主正在月亮宫里等你们,快来,快来!”
这个女孩子,比一路遇到的,都要更美、更年轻。
瓦娅凑上去道:“菲丽丝,他是岛主要等的人吗?”
新来的菲丽丝,轻轻摇了摇头,娇俏地笑道:“岛主只说是位故人,但又没有那么欢喜,想来不是画中人喽。”
瓦娅失望地离开了。
比起之前的瓦娅,这位菲丽丝更加热情好客,她伸手就要拉李寻欢,却被东方不败的眼刀吓退,拍着胸脯,娇笑道:“好凶的女人,她是你的夫人吗?”
李寻欢握住东方不败的手,笑道:“是我的夫人,有劳姑娘在前面带路!”
一被夫君牵住,东方不败瞬间又变得柔情似水起来,乖巧地跟在李寻欢身边。
菲丽丝轻盈地走在前面,又回头看阿飞:“这位可爱的小哥哥,有没有夫人呢?”
她虽然说的是本地话,却是又轻灵又清晰,阿飞听懂了,不由得涨红了脸,将怀里的白衣人抱得更紧了些。
“咱们刚上岸,那位岛主就知道了,看来他对整座岛的掌控非同寻常。”
东方不败的嗓音压得极低,热气轻轻吹拂过李寻欢的耳垂,“他不像是你说的沈浪,倒像是传闻中的……”
李寻欢捏了下他的手心。
过了一座沙丘,月亮宫现于眼前,洁白圆润的房顶,远看,确是像是形态各异的月亮。
那菲丽丝停住了脚步,伸手笑道:“诸位贵客,请沿着那条长廊走进去吧!里面不是我能进的地方了。”
她顿了顿,又道:“请务必踩着脚印走!”
说罢,就轻轻退了出去,立刻又有两个更美、更可爱的女孩子迎了上来,引着他们前行。
廊道设计,远远看去,本地风味十足,有着华丽的拱门和尖顶。
走近了看,内壁上却雕着色彩鲜艳的飞天,还有些江南风味的浮刻。
廊下的木板上,雕着两排圆润可爱的小脚丫,那两个引路的女孩子,并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丫走路。
李寻欢道:“大家小心,这廊下必有机关。”
他转身要去接过那白衣人,却被阿飞推拒了,少年人紧紧抱着白衣人,早已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阿飞嗓音轻顫:“大哥,住在这里面的人,会是王怜花吗?”
李寻欢点点头:“姓王,会医术,品味非凡,懂得机关阵法,确实很像。”
他拍拍阿飞的肩膀,拉着东方不败,一步一步,轻轻地落在地上的脚丫图案上。
转过廊角,是一片清澈见底的长湖,两侧绿柳茵茵,湖面上,一朵洁白的莲花船漂浮其上,船上高几美酒,玉人斜卧,绯衣夺目。
船上人缓缓起身,约有三十多岁年纪,玉面朱唇,风流可人,一袭红衣,比东方不败穿得更艳,更具风情。
他拱手微笑,优雅自如:“探花郎远道而来,可是为谢我赠书之谊?”
李寻欢回礼道:“王前辈,赠书之谊自当道谢,今日前来,却是另有所请!”
他转身,将抱着白衣人的阿飞让到前面,恳切地道:“晚辈在路途中,遇到了这位伤者,久闻王前辈医术高绝,特来求医!”
那红衣人却已怔住,一双桃花眸子紧紧地定在阿飞的脸上,仿佛看到了奇迹,良久,才道:“这位小公子,姓沈还是姓白?”
阿飞也隐约猜出他的身份,薄唇颤了颤,压抑住激动,缓缓道:“我叫阿飞,家母姓白。”
红衣人面上似笑非笑,轻叹道:“看来,终是被她得逞了。”
他红衣招展,如凌波仙子一般,飞过湖面,落在阿飞面前,笑道:“孩子,我是你的舅舅!”
第109章 千面公子
阿飞怔住,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对望一眼,也有些出乎意料。
白飞飞的身份来历,已随着玉门关外的一场大火灰风烟灭, 世人皆知她是幽灵宫主,却不知与千面公子王怜花的血缘联系。
阿飞一字一句道:“我母亲姓白!”
王怜花叹道:“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各自随母姓,姓氏自然不一样了。”
他伸手要去摸阿飞的头,却被阿飞侧身避过。
阿飞咬着嘴唇, 紧盯着王怜花,有一瞬间, 他的面容与母亲的面容重合在了在了一起,他们确实很像。
阿飞将怀中人推给李寻欢, 转身跑了出去。
李寻欢忙道:“仔细脚下!”
王怜花叹道:“没关系,我把机关关掉就是了。”
他转向东方不败, 笑问:“这位是?”
李寻欢笑道:“这是内子, 东方!”
“冬天的冬?芳华的芳?”
李寻欢正色答道:“东方的东方!”
王怜花了然地笑了:“不管是哪个东方, 终究是李夫人了!”
他再次拱手:“李夫人!”
东方不败福身还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李寻欢身边, 全然是贤妻模样。
他低声道:“夫君,我去看看阿飞。”
李寻欢含笑应道:“也好, 切莫走远了。”
两人目光交错,似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王怜花目光闪动,不知是歆羡还是赞赏。
东方不败又向王怜花行礼告辞, 待他离去,李寻欢道:“我们此次前来, 一者是带阿飞来探访诸位前辈,二者昨日途中遇到这位公子, 想请医仙医治。”
王怜花笑道:“什么医仙?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医了几个病患,就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请进!”
他引着李寻欢进了室内,将那白衣人放在榻上,自己坐在旁边圆凳上,诊了脉,又去翻看那白衣人的伤情。
李寻欢见室内是全然的中式建筑,墙上挂着几副山水画,并没有人像,却不知那些女孩子口中的画中人挂在哪里。
王怜花摸到白衣人颈部,奇道:“这处折断少说有十年靠上,竟然还能习得如此高深的内力,当真奇迹!不知探花郎是在何处遇到的此人?”
李寻欢简要说了。
王怜花洗了手,沉吟道:“海上漂流而来,难道是遇到了海盗,被打劫了?”
东方不败在沙滩上找到了阿飞,少年人直直地站在海边,遥望无边无际的大海。
看见他过来,阿飞忙用衣袖擦去泪水,泪水却如断了线,怎么也擦拭不净,他只得仰首望天。
东方不败从袖中摸出手帕,递给他,柔声道:“他只是王怜花时,你心中紧张。他成了舅舅,你反而委屈了,对吗?”
阿飞哽咽道:“我知道,不该怪他,可就是忍不住!我是不是又给你们丢人了?”
“没关系的,”东方不败柔声劝慰道,“对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更多的期待,本就是人之常情。”
听到有人如此理解自己,少年郁结的心,瞬间轻松下来了,他这才省起一事:“小白怎么样了?”
“小白?”东方不败怔住,又讶然失笑道:“你是说那位白衣公子吗?我赶着出来时,还没开始诊治,你若关心,不如咱们一起回去看看?”
阿飞俊脸微红,低声道:“嫂嫂,我这会儿不想去,你帮我看一眼,好吗?”
少年人既要强,面皮薄,眼睛红红地,自然不好见人。
东方不败了然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也好,多看看辽阔的大海,心胸会舒服些。”
东方不败走后,阿飞坐了下来,静静地看海。
直看到日影偏斜,那个叫尼娜的女孩子送了餐饭过来,阿飞忍不住问道:“他们,都吃了吗?”
尼娜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香喷喷的白米饭,红烧肉,清蒸鱼,炒时蔬,典型的中式饭食,且都是阿飞爱吃的菜。
他吃了饭,心情更舒畅了些,正要将餐盘送回去,远方一道红影翩然而来。
却不是温柔体贴的东方嫂嫂,而是他新冒出来的舅舅王怜花。
“阿飞,”嗓音慵懒清冽,又带着难以忽视的温柔。
王怜花在他身边坐下。
阿飞仰面看天,他的眼睑里又抑制不住泪水,只能仰头让刺目的阳光灼去。
一只修长细软的手,温柔地为他擦去眼泪。
王怜花柔声道:“你的事儿,我已经听李探花说过了。”
阿飞冷声道:“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我,对吗?”
“是,”王怜花道,“也许我们想过这个可能,但你母亲是位世所罕见的奇女子,有武功,有智谋,我们都相信她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阿飞垂下了头,他心中的委屈消弭了些,愤怒渐渐窜生:这个‘我们’,不知都有谁?也包含那个人吗?他知道可能有自己,却十五年不闻不问
王怜花继续道:“我与你母亲,因为一些缘故,相处得不算很好”
“所以,怪不得你!对吗?”阿飞蓦然回首,愤怒地打断他。
“当然不是,”王怜花讶然笑道:“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这世间,竟还有与我血缘相连的亲人,”他轻抚阿飞的臂膀,柔声道,“苍茫空洞的天地,也似乎温暖了起来。”
海风微拂,红衣男子的语气,就仿佛孤身漂泊海面多年的人,恍然看到了绿洲。
阿飞被他打动了,他第一次转身正视王怜花,这艳丽无双的男子,眉梢眼角,竟是说不出的哀伤与孤寂。
阿飞声音和缓了些,道:“你不开心?”
王怜花轻笑一声,似在极力让自己显得愉快一些,他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开心?”
阿飞已开始心软了,他替这个初次见面的亲人想了想,道:“听说,你们是四人一起出海,为何此地只有你孤身一人?”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没有谁和谁,是必须要生活在一起的。朋友,合则聚,不合则散,如此而已!”
阿飞凝视着他,心中慢慢升起真切的关心与怜惜。
王怜花是他的长辈,却也有需要怜惜的时刻,这让阿飞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心底涌起的担当与责任,促使他伸手握住王怜花的手,轻轻叫了声:“舅舅!”
王怜花答应一声,秀美的眼尾泛起一抹红,他将额头倚在阿飞肩头,久久不远起身。
夏衫单薄,阿飞瞬间觉出肩头的湿意。
他不由得想:舅舅这么看重我,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他。
两人并肩坐在沙滩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边的落日。
良久,阿飞才道:“他呢?”
他是谁?王怜花没有问,一个孩子心中,除了亲生父亲,还会惦记着谁呢?
他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在占城国分开的,七年前,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我不便再与他们同行,便独自继续南行,在此地落了脚。”
“去年,熊猫儿曾来找过我,听说他们也已定居,距离此地不远,你若想去,我可以给你地址。”
“什么事?”阿飞替舅舅愤愤不平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多年的朋友分开?”
王怜花俊秀的面容上,现出伤感与痛苦:“一些大人之间的糊涂事,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问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飞道:“若有人让你受了委屈,我可以替你……”
他想说我可以替你去找他们,却又怔住,就算不远千里而来,他还是害怕真的见到沈浪。
对素未谋面的私生子,他会说什么呢?
想到沈浪面上可能会有的表情,阿飞整个人又瑟缩起来。
我终究还是个小孩子,他在心里想。
王怜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一切早已过去,如今有了你在我身边,我便不再害怕了。”
阿飞抬头,他在王怜花的眼神中看到了留恋与依赖。
一瞬间,成为大人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握着王怜花的手,郑重地承诺:“我会好好陪着你,再不让别人欺负你!”
王怜花笑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少年人的脸细腻中不乏棱角,眉眼几乎就是那个人的复刻,却是这样乖顺。
这个孩子,已彻底将他看作了亲人,
他有些愉快地想,当那个人发现多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不知是惊是喜?他那费心维持的婚姻,是否还能继续?
远方树下,东方不败收回目光,长叹道:“阿飞这个小傻瓜,就这样被收服了!”
“不用担心,”李寻欢从背后搂住他,柔声道:“真诚,往往是最好的软化剂。也许,他们是互相收服呢。”
第110章 画中人
阿飞推开房门, 走到了床前。
小白静静地躺在床上,秀气的羽睫轻柔地闭合着,双眼皮的痕迹很深, 睁开眼时,不知会是怎样的艳丽风光?
阿飞在他床前坐下, 他一直相信小白是位无辜流落大海的富家公子。
即便如舅舅所说,他有高深莫测的武功,但他从没有在江湖上显名, 也许是位深居简出的武林世家公子呢?
清新的海风透过纱窗,吹拂着床帐, 阿飞伸手,将小白身上的薄被拉了拉。
舅舅安排了两名照顾小白的侍女, 也给阿飞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但阿飞还是忍不住来看他, 就像当年半夜惊醒, 要到厨房里看那只小白一样。
小白不是顺水漂流而来的, 而是从海里冒出来的,因着他, 阿飞找到了遍寻无迹的舅舅。
他是海神赐给他的!
阿飞趴在床头,低声道:“小白, 我找到了舅舅,他是个很好看很有本事的人。”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也很好看!”
小白确实很好看, 阿飞一生见过许多好看的人,母亲、李大哥、东方嫂嫂、林姐姐、舅舅, 但小白并不亚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阿飞私心以为,小白是最好看的。
“你是海神赐给我的, ”阿飞道,“大哥有嫂嫂,有林姐姐。舅舅他也惦记着别人,虽然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只有你,是我在海里找到的,是海神赐给我的。”
他伸手,替小白理了理鬓发,转身离去了。
翌日一早,阿飞找到王怜花,对他道:“我可不可以和小白住在一起?他很安静,不会影响我的。”
王怜花的目光闪了闪,随即宠爱地笑了。
“好啊,”他一口答应,轻抚这阿飞的头,以最慈爱的口吻道,“舅舅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你是这里的少岛主,这岛上的一切,你都可以做主。”
接下来几日,他对阿飞简直到了宠溺的地步。
阿飞要练剑,他立刻打开密室,找出最珍爱的巨阙宝剑;阿飞吃腻了海鲜,他立刻派人出海去采购新鲜果蔬,用大箱大箱的冰块运回来;阿飞要帮小白洗澡,他甚至专门让人开凿了适合小白的躺式浴池。
李寻欢两天前就发了报平安的烟花,泊在海面上的大船却全无回应,他与东方不败商量,要出海去看看。
东方不败道:“咱们不能把阿飞留在这儿,他都要被宠坏了。”
说这话时,两人站在沙滩上,阿飞正与几个本地少年在远处蹴鞠玩耍。
王怜花绯衣翩跹,摇摇而来,身后的侍女,端着冰盘,上面摆满了葡萄、蜜瓜等本地少见的水果。
他甚至掏出手帕,亲自为阿飞擦去汗水。
东方不败转过目光,愤愤道:“他这副模样,不像阿飞的舅舅,倒像是他的亲娘一般。”
“俗话说,娘亲舅大,”李寻欢笑道:“多一个人疼阿飞,不好吗?”
东方不败气得跺脚:“俗话还说,长嫂如母呢!”
李寻欢拉住他,轻抚他的手臂,安抚道:“阿飞跟着咱们八年,自然是和咱们最亲,瞧!”
他推着东方不败转身,只见阿飞捧着一盘蜜瓜,飞也似地奔来,笑道:“嫂嫂,在太原时,你就最爱吃这个。”
东方不败飞红了脸,笑道:“王前辈给你的,怎么好转送他人?”
李寻欢早拈了一块,放他唇边,笑道:“先尝尝甜不甜,没准是这小子吃了生瓜,哄你上当呢!”
瓜自然是极甜的,东方不败的脸更红了,甜蜜的,幸福的红。
王怜花远远站着,背着光,看出是不是在笑。
东方不败吃了两块蜜瓜,向阿飞道:“去,和你舅舅玩吧!我和你大哥可能要出海两天,你在这里乖一点,我们很快就来接你!”
阿飞怔住,李寻欢低声向他说了大船的事儿,宽慰道:“许是他们走远打渔去了,一时没看见信号,也是有的。”
二人又向王怜花告辞,王怜花道:“这附近风多浪急,又常有海盗出没,我送两位一艘大船,再配几名水手。”
他既体贴又周到,说话时总带着温和的笑容,一点儿也看不出传说中乖戾狠辣的模样。
就连阅人无数的李寻欢与东方不败,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关爱后辈、和蔼可亲的好前辈。
李寻欢与东方不败走后,阿飞很是低落了一阵子,幸而小白的病有了好转。
一日夜里,海上波浪翻涌,阿飞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担心着他的兄嫂。
忽听有人低语。
过了一瞬,阿飞忽然明白过来,是睡在内间的小白。
他翻身下床,赤着脚跑过去,小白水色的唇瓣微微翕动。
阿飞俯身过去,隐隐听到:“纯儿,纯儿……”
谁是纯儿?是小白的妹妹?还是他的女儿?
阿飞抚着他的头发,柔声唤他:“小白,小白!”
他每天晚上都要和小白说话,舅舅也说过,小白对他的声音会比较敏感。
小白果然安静了下来,蹙紧的眉头缓缓舒展,他又陷入无意识的昏睡中去了。
阿飞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小白也有惦记的人,他惦记纯儿,他不是独属于他的了。
海浪咆哮起来,暴雨噼里啪啦地砸着房顶,海风在岛上呼啸。
阿飞赤脚走到门口,不知大哥他们可有提前停泊到港湾里去?
一件外衫披在他的肩上,王怜花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用担心,我那些人都是自幼在海上长大的,必会提前辨别暴风雨。”
又是三天过去,李寻欢他们杳无音信。
阿飞坐在小白床边,絮絮低语:“小白,我是不是该去找一找大哥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他们一定会捎信给我的。”
“小白,我把你留在舅舅身边,你们俩做个伴好吗?”
小白修长的手指动了动。
这是他这些天常有的动作,阿飞已不再惊喜,他握住小白的手,摇了摇:“我要去找舅舅,和他作别。”
王怜花的房间离阿飞的很近,阿飞却没有进去过,都是王怜花来找他。
他远远看见灯还亮着,就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王怜花有些仓皇地站起身,双手张开,似乎想要遮起桌子上的画布,却又无奈地垂下。
不必要遮掩,也遮掩不住,因为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同一个人的画。
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或站,或坐,或舞剑,或饮酒,不变的,是他嘴角懒洋洋却又充满魅力的微笑。
这个男人出奇地眼熟,恍若老了十岁或者二十岁的阿飞。
阿飞一瞬间福至心灵,颤声道:“他是”
“是,”王怜花苦笑一声,瘫坐在椅上,捂住了脸,“这是你的父亲,我与你母亲,最终拥有了同样的宿命!”
阿飞道:“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这就是你说的糊涂事?”
“我能怎么办?”王怜花的声音,从指缝里传来,带着绝望的痛苦:“他待我如兄弟,我却以这种心思去想他,日日承受爱而不得的折磨,又得小心不让他知道,太痛苦了,还不如一走了之。”
阿飞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要安抚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他的舅舅,与他的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爱上了同一个不可能的人。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让这对绝艳天下的姐弟,深陷无望的深渊。
王怜花松开手,强笑道:“你不要担心,如今有了你,我的生命已不再是无望的死水,我不会再想着做什么傻事的。”
那就是,他曾经想过了。
阿飞弯下身子,将舅舅拢在怀里,他祈求道:“不要离开我!”
八年前,他的母亲弃他而去,他无能为力,他绝不会让舅舅重蹈复撤。
舅甥俩相拥良久,天快亮时,阿飞才回到房间,走到小白床前。
“小白,我不能离开了,我得看着舅舅,他太孤独了。”
“可是我又好担心哥哥嫂嫂,小白,你快些醒来,帮帮我好吗?”
小白的手指又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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