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筠给了花灯便没再看他,继续往前找去。
二人不知不觉已到了搭百灯塔的地方。
市集中搭着五颜六色的彩架,正中最大的彩架搭成一座塔的样式,且由各式各样的花灯垒挂在上面,由下往上的花灯愈发明亮精致。
这是每年上元节独有的景致,制灯铺子都会将自己最得意的手艺摆放在此,这边人多也是自然。
市集中的人大多都在忙着看花灯和玩乐。近处一个稚子太兴奋没看路,没注意一头撞上了彩架,疼哭起来,被他赶来的娘亲抱去一旁哄着。
楚筠正顺着那母子的方向瞧,恰巧发现了不远处的凝竹。
她正要过去,魏淮昭突然眸光一凛,当下拽向了她的手腕,又念及她的手伤,改落在她的肩头,揽着将人给拉了回来。
那根彩架许是绑的就不严实,一撞后更为松动,没撑片刻就直往下砸。
底下正好是个花灯摊子,瞬间被彩架砸翻,轰隆一声发出好大声响,花灯翻倒滚了满地,更是被彩架压烂了数个。
楚筠被这声巨响吓的身子一颤,遂感觉到那宽大的掌心在她肩膀轻按了一下。她离得不远,眼见着那摊子上的花灯一眨眼都燃了起来,火舌寸寸舔舐地往上窜,逐渐变得光亮刺目。
众人惊呼,看见摊子附近的几人都被围困。
楚筠肩上忽然一轻,魏淮昭身影从旁闪过,一提一个,将那受困之人都甩出了火堆。
上元节观灯者众,兵马司本就派出了不少人手巡防,察觉异响后已第一时间赶至,迅速收拾了场面。
所幸没人伤着。
“姑娘!”
凝竹跑了过来,被冲散后她就很是心急,忙问楚筠:“没再伤着吧,要吓死奴婢了。”
楚筠没有说话。
凝竹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一地余烬,担心她受惊了。
“姑娘?”
“嗯?”楚筠眨了下眼,回过神来。
这场意外很快被处理妥当,百灯塔前也重新恢复了热闹欢悦。
她跟凝竹说伤处已经上了药,不必去医馆了,说着又想到了魏淮昭。
也正是被他及时拉回来,才没被倒塌的彩架砸着。
他今日,还挺好的。
也许是因他在空华寺中所说的,落水捞他的那笔人情?
楚筠唇瓣轻抿,指尖捏着垂挂的面具绑绳捻了捻。
不过他人呢?楚筠抬头看去。
魏淮昭已远在人群另一侧,手中仍提着那盏花灯,俊逸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人影灯影之中。
魏淮昭回府时,恰好和魏槐晴他们前后脚,因而躲过了母亲的问询。
他回了自己院中,首要的就是将那狸奴灯做了加固,并挂在了檐下显眼之处。推开窗后,他一眼就能看见。
花灯摇曳,在冷暗潮湿的孤行夜路里,盛开出一簇暖意。
上元节的这个深夜,寒风里仍沁着未出冬的冷意,但魏淮昭房中的窗却敞了一整夜。
楚筠当晚也无心再赏灯了,回去时怕爹娘担心,让凝竹别把她手磕伤的事给说出去。
避着上过药的地方沐浴之后,她就将自己塞进了温暖的被衾中。
凝竹收拾了东西,要带门出去时拿起被楚筠搁在桌案上的面具。
“姑娘,这个是堆去杂房,还是要收起来?”
许是晚上发生太多事,楚筠一沾床榻就乏得有些掀不开眼皮。
她从被衾里探出脑袋,柔顺的青丝在唇角沾了一缕,望着那兔子面具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要不,就收在我那匣子里吧。”
凝竹称是,然后熄灯轻轻带上了门。
是夜无雨,但凭空一声惊雷劈过。
楚筠觉得自己似乎是直直坠入梦境中的,身子宛若从什么极高的塔顶踏空而落,屏息惶惶心跳如雷。
待再睁眼后,已站在了一处陌生的密闭居室内。
脚踏之处没有什么实感,她疑惑地往外走了走,却又被什么阻拦回来。
忽然手边响起碎裂之声,她受惊捂住了耳朵,可烛台上灯芯灼燃的哔啵声,却仿佛穿透了她的掌心和耳朵,直刺进她的脑子里去。
杂音越来越多,有火舌舔舐的声音,木质焦断的声音,还有尖厉喊叫的声音。
她仓皇看去,目之所及只有冲天的火龙,缭绕的浓烟。
她受困当场,裙角受烈火焚烧。
却哪也去不了。
“姑娘,快醒醒!”
到时辰了,凝竹见姑娘还没醒,当她是昨晚累着了,可过来撩了床帐,却见她秀眉紧蹙,苍白小脸埋在枕间不住地啜泣。
姑娘怎会哭得这般伤心?
凝竹一阵焦急,轻轻推了推她手臂,才发现是被魇住了。
楚筠被喊醒时,天色已大亮,暖和的日光越过窗棂洒了几道在她脸上,驱散了从梦境带出的颤栗。
她被凝竹扶着坐起来,长发蓬乱,人也蔫蔫的。
是噩梦么?
那梦一睁眼就模糊了,她只记得那种无助感,醒来后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委屈。
凝竹轻拍她后背说:“姑娘是魇着了。”
楚筠有气无力,像是被暴雨打过的枝叶,哽声道:“凝竹,到处都是火。”
凝竹心想,还是昨晚花灯的缘故吧。
“不怕,梦作不得数的,醒了就没事了。”
楚筠点点头。任凝竹服侍她梳洗时,不知怎的,竟会想起魏淮昭来。
只是觉得,梦境里若能有那个身影在,撕咬她的火焰兴许就会被驱走了。
楚筠又晃了晃脑袋。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梦到魏淮昭就不吓人了么?
思绪一时还混乱着,她也没想明白。
梳洗过后,磕伤的地方要重新上药。
楚筠掀开来一看,一夜过去,痕迹确实淡了许多,轻按着也不怎么疼了。
凝竹帮着上好了药,又让杏柳端了早膳进来。
用膳后收拾了东西出去,那瓶伤药就端放在碟盏旁。
杏柳跟在凝竹身旁,打量这药说道:“这伤药的效果可真好,姑娘都说不疼了。”
凝竹看向药瓶说:“就是没想到,这是那魏公子所赠的。”
她跟在楚筠身边最久,又向来忠心,自然而然会对魏淮昭有成见。
杏柳想的简单,笑嘻嘻说:“我猜他是终于晓得姑娘的好了。毕竟像咱们姑娘这般姿容性情的,满京城能找着几个?”
也就是她家姑娘平素鲜少出府,又不爱出风头罢了。
凝竹却担忧:“要真是这样便好。”
杏柳说:“姑娘早晚是要嫁入魏府的,魏公子变得知冷热了,不是好事么?”
凝竹叹口气,又点了头道:“确实是好事。”
只求别是一时兴起,将来又伤了她家姑娘。
……
今年的寒气结束的比往年早很多,似乎天公都迫不及待等着开春。
冬日里的最后一场落雪,也不过是在夜里草率地飘了几片,便悄然无踪了。
而后眼见着这天一日暖过了一日,春风渐起,墙角栽下的花也偷偷冒了一点骨朵。
楚筠那夜之后就没再做过噩梦,自是早将其抛忘在脑后。
这日暖风舒适,楚筠本来一早取了她的鸣幽在院中抚奏。
可这会儿琴音已断了有小半刻。
她正低着头,心疼地看着眼前摔断弦的琴。
今日她难以专注,也没留意弦涩,被崩断的弦割了指尖,倏然站起时,又不小心碰翻了琴。
鸣幽便成了这副散弦惨状,无声控诉。
凝竹急忙过来,自是更担心姑娘的手,好在并不要紧。
她将琴先收起,打算一会让人送去修好。
楚筠却想今日微风和煦,大可出府走走,便说:“凝竹备车,我去一趟吧。”
送春苑。
季常斐身旁莺燕环绕,他将脸转向一侧,正替他锤肩的女子便忙倒了酒喂他饮下。
此间还坐了几人,都是以前就走得近的世家子弟。
几人或是与姑娘们调笑,或是听曲闲谈,但都克制不将视线往季三的腿上扫,生怕触怒了他。
虽说常聚一处饮酒作乐,但其实也谈不上是多亲近的关系。
他们与季常斐攀交,围在他身旁恭维示好,也不过是因他季家三公子的身份罢了。
至于季家另两位公子,一个心眼多一个手段黑,还没有季三好糊弄呢。
不过季三断了腿后,一直闭府不出治伤,听闻性情变了一些,直至今日也才第一次露面。
他们偷偷瞧了瞧,那么多稀珍药物养了数月,季三这腿还真有了点起色。
被随从搀着竟也能走上几步。
身后姑娘捏的手劲始终不对,季常斐不耐烦,举起扇骨狠敲在她指头上,骂道:“你这贱丫头,伺候人都不会?”
他腿一废,竟连娼妓都不尽心了,他又不是坏了那处。季常斐脸色极差,伸手在怀里女子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泄泄火气。
施针膏药日日用着,他如今起身仅能站上两息,还需要人搀着才能挪上几步。
一到湿重深夜,两腿就钻心的疼。
虽然大夫总说慢慢养着,假以时日会好些的。
可怎么算是好?只能被人搀着,还是拄杖一瘸一拐?这腿就是废了!
父亲渐渐不来看他,办事身边都带着大哥。他不过是断了腿,就全都当他是废物傻子。
等他查到是谁动的手,定要打断他全身筋骨!
女子指骨已然红肿,旁边一紫衣公子比较怜香惜玉,摆摆手让她走了,又给季常斐倒了酒。
“常斐兄,都来了快活地,何必动怒,喝酒喝酒。”
几人都举了酒杯,他见赵蟠没动,拿手肘推了推。
季常斐如今一点就炸,旁人一举一动都能琢磨出别的意思,他将扇子往桌上一甩:“赵蟠你什么意思?看我腿伤,连酒都不屑喝了?”
赵蟠一笑,饮了:“季兄这说的什么话,有御医诊治,早晚定能恢复。”
赵蟠其实瞧不上季常斐,与他交好不过是听从家中意思。以前还勉强自己维持关系,今日一见,季三怕是好不了,一时也就忘了遮掩。
再在他身上浪费力气,大概不大值当。
季常斐兀自不爽,低头同怀里的姑娘道:“你看他还自视清高呢。”
“祖父曾位列三公又怎样,还不是没料到最后是我姑父坐了那位子,致仕多年半截腿都踩进棺材里了,后辈还都全是废物。”
那姑娘哪敢说什么。
赵蟠已变了脸色,紫衣公子见势不对赶紧说话圆了场面。
恰这时外面起了哄闹人声,他正临靠窗边,伸手推窗看去。
那热闹人马不经过此处长街,但此间视线开阔,远远的也能窥见一角。
刚刚就是附近的众人都哄跑去那儿看热闹了。
他想了起来:“对了,今日殿试。也不知是谁金榜得中?”
楚筠从马车上下来时,正好遇上跨马游街的仪仗从眼前长街而过。
当先三人骑跨高头大马,长街两旁已经围了众多看热闹之人。
楚筠在人群边上停步,跟着瞧了两眼,发现考中榜眼的那人她有些眼熟。
魏楚两家走得近,宋誉又是魏淮昭好友,她自是有一点印象的。
几人意气风发,骏马缓踏着蹄已至她的眼前近处。长街尽头的一阵清风似也见这儿有热闹可凑,步履匆匆而来,刮得楚筠发髻都乱了。
她抬手去撩唇边发丝,不想手中帕子一个没拿住也被刮走,打了几个旋正落在马蹄边。
状元郎等打马游街,围观姑娘们的掷帕倒向来不算少见,所以楚筠落地的帕子并不显眼。
杏柳瞧见忙道:“姑娘不急,奴婢去捡。”
同时一眼瞧见的还有宁煊。他顺着看去认出了楚筠,眼睛一亮。本就因高中而澎湃激动的心,瞬间跳得更加厉害。
再见到那动人心弦,引为知音的姑娘,宁煊顿时按捺不住,当下就有下马拾起那方帕子,再亲自递还的冲动。
但被身下马匹一颠,又一瞬清醒。生生将心里的冲动忍了回去,遗憾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他好不容易考中探花,得以落脚京城,更有大好仕途。
怎宜与已定亲事的女子有所牵扯,沾惹非议。
楚筠收起杏柳捡回的帕子时,也察觉到了宁煊投来的视线。
他的眼神有些古怪。楚筠疑惑地想了想,但不记得自己此前曾见过他。
魏淮昭正坐在一角茶肆中,一手支额,指腹捏在杯口一遍遍地打着圈,面色冷然盯着长街中央的人影。
见他没什么举动,方缓缓松手,放过了那瓷杯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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