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番外·燕玉鹤
燕玉鹤头一次下山历练时,方十五岁。
他斩的第一只鬼, 是一只喜欢俊美皮相的男鬼。
此男鬼在生前曾对一个青楼女子一见倾心,倾家荡产前去为她赎身,二人也曾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长,邻舍几个恶人见男子娶得美妻便极其嫉妒,心生歹念,先是设计害死男子让他葬身火海,又意图强占他的妻。那女子不肯屈服,却又无人相助,求人无用,最后不得已又回了青楼去。
男鬼死不瞑目,修炼数年化作厉鬼杀了那几个将他害死的人,再去寻妻子时发现这女子已接手了老鸨的位置,因生得美艳也经常受恩客追捧,只是她挑挑拣拣,只接待皮囊好的恩客。男鬼被火烧毁了容貌,去了几次皆被赶出来,最后便杀了个面容白俊的书生,剥了皮自己套上,前去与曾经的爱人再续前缘。
只是人皮终究有腐烂的时候,男鬼只得不断杀人更换自己的皮囊,待燕玉鹤找上门的时候,身上披着他杀的第三人的皮。
与燕玉鹤同去的还有个胡子花白的老道,见那男鬼浑身烧得惨不忍睹,跪地哭喊,模样十分凄惨,又念及他被恶人所害,死得冤枉,便对燕玉鹤劝道:“小兄弟,他恶念由情而起,不过是一时被痴情蒙蔽了双眼,才做下这些错事,不如剑下留他一命,将他送去冥界交由阴官定夺。”
燕玉鹤听完并未回应,手起剑落,将男鬼斩得魂飞魄散,这才说道:“厉鬼当诛, 凡事若都以痴情为由作恶,天下岂非大乱。”
老道也并未生气,只是捻着胡子笑道:“小兄弟,你年岁尚小,不懂‘情’之一字的威力,来日你碰上了它,便是万般道理也要因它而妥协。”
彼时燕玉鹤的身量已经很高,只是脸上稚气未脱,敛着冷漠的眉眼,淡声道:“绝无可能。”
在其后的游历中,燕玉鹤曾不止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形,或男或女,为爱行恶,飞蛾扑火。燕玉鹤没有一次手软,只要手中的剑震响,便会毫不留情地斩杀恶鬼。
二十岁回山时,水曦给他办了及冠礼,冠字赤霞。
太虚宗并非道家门派,是以宗门内并不禁男女之情的相关话题,只是燕玉鹤六根清净,一心一意以修行为主,倒衬得他师弟柳梦源好吃懒做,怠于修炼,整日拿着民间的那些写着情爱的话本傻乐。
柳梦源有些小性子,跟燕赤霞差不多,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来了宗门,生性依赖别人。年幼时尝试与唯一的师兄亲近,却发现师兄比雪山还冷,不爱搭理人,柳梦源的小心脏屡次受伤之后便习惯了他的性子。师兄下山不在的五年,他逍遥自在,回来之后便继续当牛做马。
同年,宗门师叔从山下带回来个年轻姑娘,收作徒弟,名唤姜箬鸣。柳梦源平日里也寂寞,又见这小师妹瞧起来性子乖巧,脸上带着初入陌生环境的怯懦,便十分热情地带她在太虚宗熟悉地形。
谁知正赶上燕玉鹤外面回来,往常对师弟视而不见的他此次却在打了个照面后停住脚步。柳梦源揖礼打招呼, 抬头一看,就见师兄正盯着身边这个新来的小师妹。
这是燕赤霞与姜箬鸣的第一次见面。
此女生得极其貌美,长了一双蛊惑人心的狐狸眼,面容雪白又红润,鼻子上有一颗黑痣,使得整个脸媚气横生,昳丽明艳。她半藏在柳梦源的身后,探出一双怯生生的眼,水润的黑眸像是害怕燕玉鹤,却又努力与他对视。
“师兄?”柳梦源见燕玉鹤不动,疑问道:“怎么了?”
燕玉鹤看着姜箬鸣,目光淡漠。从外表看去,这少女不过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寻常姑娘,或许是因为有天资在身才被带来宗门修行,此刻还是未入道的状态,于是一身的凡尘气息,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他的剑却在嗡鸣震响。
片刻后,燕玉鹤抽剑的同时,身形猛然一晃,刹那便来到了姜箬鸣的面前。在柳梦源惊愕的目光下,燕玉鹤的剑柄狠狠撞在姜箬鸣的侧颈处,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姜箬鸣犹如断线的风筝整个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树上再落地,不过简单的一下,已是只剩一口出的气。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柳梦源吓了个半死,又不敢对燕玉鹤吼,只得赶紧跑到姜箬鸣身边查看她的伤势,又道:“这是二师叔新收的徒弟,你突然出手将她打伤,定然要被师父狠狠责罚!”
燕玉鹤不应声,锐利的目光落在半死不活的姜箬鸣身上,冷声道:“待我再出手,便不会再用剑柄,还不现出原形?”
“师兄!”柳梦源惊叫,害怕他再动手,赶忙护住姜箬鸣。
燕玉鹤却是一副十足冷血的模样,等了片刻见姜箬鸣没动静,于是双指并起,心念一动,剑刃翻飞至半空,散发出微弱的金芒,疾风般朝姜箬鸣冲去,直指她的头颅。
便是十个柳梦源抱在一起也是挡不住这一剑的,然而关键时候水曦突然现身,折了一根树枝将这一剑挡了下来,厉声呵斥燕玉鹤停止伤害同门师妹的行为,带去了大堂审问。
燕玉鹤只信剑,不信人,认为姜箬鸣身上有问题剑才会震响,并不向水曦认错。其后水曦拿出了宗门宝贝——照阴镜,在姜箬鸣身上试探,照出的仍然是寻常模样,不曾有半分邪气。
如此一来,燕玉鹤便是犯了大错,他那二师叔约莫早就看他不惯,此时更是抓准了机会,要水曦以鞭刑罚他,势要去他半条命。可水曦到底也是看着燕玉鹤长大的,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刚进门的人去要自己大弟子的半条命,便罚他下山除妖邪以偿罪,不召不得回山。
燕玉鹤下山,一去就是六年。六年间他走遍大江南北,斩杀恶鬼无数,声名鹊起,成为令鬼界闻风丧胆的人物。
直到他斩了鬼皇,太虚宗才传来了召他回山的消息。回到太虚宗后,燕玉鹤才知姜箬鸣杀了她师父和另一位师叔,抢夺宗门至宝,打伤数十弟子叛逃下山,如今不知去向。水曦与晴朝帝君坐在堂中,向他说明事情原委,将此次引天雷诛万鬼的计划交在他手上。
虽然已经过去六年,但燕玉鹤临走时还是对水曦道:“先前那一剑,我并未出错。”
水曦知道是自己这徒弟还小心眼记着仇,便先认了错,又道他这些年诛邪无数,功德圆满,再将此次的事办成,多半是可以飞升得道,叮嘱他认真行事,切莫大意。
下山前,柳梦源特地来为师兄送行。
他兴致勃勃地告诉燕玉鹤,他昨日起了一卦,算的是燕玉鹤的姻缘。
“姻缘?”燕玉鹤的脸上总算有了些情绪,目光落在柳梦源脸上时,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觉得应该在临走前向师父讨教一下当初收柳梦源为徒的缘由。在燕玉鹤看来,柳梦源是完全没有必要进山来修行的,他可以去庙前装瞎当一个神棍,做一些不用动脑子也不耗费体力的活儿。
燕玉鹤只斩恶鬼,不管阳间事,所以就算碰上柳梦源装瞎行骗,也不会将他捉拿去官府,至少能保持住二人师兄弟的情谊。
当然,这些话是没说出口的,因为燕玉鹤觉得这话一旦说出口,会在下山前与废柴师弟的关系发生恶化。
“是啊!”柳梦源还兴奋地向他分享自己的卦象,说道:“我算得师兄你红鸾星动,怕是好事将近咯。”
燕玉鹤面无表情地擦着剑,思及这个师弟自小体弱多病,决定再忍受一次他的愚蠢,淡声说:“不可胡言。”
柳梦源却察觉不到这份微妙的气息,只兴奋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信誓旦旦道:“师父说我在窥天机的方面极有天赋,况且我特意记录过,我所出的卦九成为真,这次也绝对没给师兄算错!师兄你这次下山多留心些身边的姑娘,定然能给我带个嫂子回来的。”
燕玉鹤听后,心里只余下“荒唐”二字。他木着一张脸对他道:“修行时不见得你有这般用心,整日偷懒贪玩,我下山几年回来你依旧没什么长进,师父平日里便是太惯着你,才会让你这般没规矩。今日去水崖跪两个时辰思过,手抄二十遍经书,待我回来检查。”
柳梦源吓到飙泪,举手弯腰给燕玉鹤连连作揖,“好师兄,你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燕玉鹤料想这个师弟也会投机取巧,或是找师父撒撒娇让她免去惩罚,于是也不再理会,将他赶走。
其后燕玉鹤奉命下山,追杀千里,曾有两次差点逮住姜箬鸣。
只是姜箬鸣虽是半鬼之体,身上却也流淌着凡人血脉,行走在阳间时便是个寻常凡人,再以易面之术遮掩,加之她心思诡谲,实在难以抓捕。燕玉鹤操星盘起卦,算得姜箬鸣会逃去鬼蜮的庙中,也是在此时燕玉鹤才得知,姜箬鸣手中持有百鬼旗。
百鬼旗原是冥府的宝贝,千年前一场大乱,上任鬼皇趁机抢走了百鬼旗,炼化为自己的邪器,成立了鬼界,自此成为冥府无法解决的祸患。
姜箬鸣为鬼皇之女,得鬼皇旧部支持,一心想要当新的鬼皇,正逢四大鬼王也在争夺此位,燕玉鹤就找上了玉面鬼王,斩杀玉面鬼王时他身上受了伤,却并未医治,任由鬼气侵体,扮作了鬼的模样成为假的玉面鬼王。
玉面鬼王风流千面,生性谨慎胆小,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加上性子阴晴不定,燕玉鹤几乎不需要怎么假装,只往那一坐便能顶替了他的名号。他以玉面鬼王的名义向其他三个鬼王送去邀帖,借推选新鬼皇之由,召集了阴阳两界之鬼在鬼蜮汇聚。随后他先一步来到庙中,于荷塘的中央暂住,接下来的计划便是等着中元节夜半子时,万鬼齐聚,降雷诛邪,杀姜箬鸣不过是顺手的事。
计划虽是如此,但往往赶不上变化,有时意外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姜箬鸣不知怎么察觉了危险逼近,她入庙之后甚至还来不及启动庙中藏着的聚阴阵,只在杀了宁采臣后便匆忙逃离。半道上遇见了带着黑白无常的谷井阑,一觉醒来好像什么都忘记了,茫然地问来问去,与从前判若两人。
谷井阑无法辨别这是姜箬鸣为了活命使的诡计,还是她当真弃肉身而逃,只得先将人带回庙中,同时将消息传给燕玉鹤。
燕玉鹤并未放在心上。姜箬鸣必须拥有极阴之体才能催动百鬼旗,她布下那么多聚阴阵皆是为此,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肉身,不管是她假装失忆,还是当真给肉身换了个芯子,只要将她的极阴之体毁坏,她就翻不出什么风浪。
原计划是如此,只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慌张的少女一脚踏入荷塘地界,跑过长长的栈道摔在堂前,完全打乱了计划。
燕玉鹤对自己的领地有着绝对的偏执,便是他离开太虚宗四处游历的几年,空下来的住所也不准有人随意闯入,有几次柳梦源偷偷溜了进去被他察觉,还特地派了绛星回去给他好一顿啄。所以在有人闯进来的瞬间,他就已经察觉。燕玉鹤站在暗处,加之身上穿着黑袍,没有光线照来时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中,导致躺在地上的少女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
她像是刚死里逃生,倒在地上大喘着气,整个寂静的正堂都是她呼哧呼哧地声音。燕玉鹤不消靠近,光看一个身影的模糊轮廓就知道这便是他追杀许久的姜箬鸣。
燕玉鹤有点想不明白,她为何会闯入这里。
姜箬鸣找上他,就等同找死,就算是现在杀了她也无妨,届时中元节鬼门大开,照样可以引雷杀万鬼。
宝剑轻震,他抬步上前,朝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的少女靠近。
她也十分警觉,燕玉鹤只是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声音,她就猛然察觉身后有人,一个翻身坐起来,转头朝他望来。
燕玉鹤在满堂的月光下看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眼睛似乌石覆水,亮得惊人,唇若点樱,红而不艳,苍白的肤色上因剧烈的运动染上红霞,惊慌失措的神色中夹带着劫后余生的怯弱。
此人有着一双与姜箬鸣截然不同的眼睛,浓黑的墨中仿佛映照了澄澈干净的灵魂,让人一眼看穿心底,于是那些惧怕的,警觉的,震撼的情绪皆显露无遗。然而只有这些也就罢了,可搅浑的墨池中,却有一抹向生的蓬勃,直直撞进燕玉鹤的眼中。
清风穿堂过,扑面而来。
远处高树的蝉鸣,屋外摇曳的荷花,万物因风而响,因风而息,皆在此刻安静下来,万籁无声。
他只听见剑刃发出剧烈嗡鸣,一声比一声响亮,也震得他手臂发麻。
又听见面前少女尚未平息的粗重呼吸,尽管极力压制,却也十分突兀,令人不可忽视。
还有一种乱了节拍,不知从何而来,极为轻微的怦怦闷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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