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消酒出了风铃院,直往前厅去。
刚过一抄手走廊,便见朝这边过来的商凭玉。
隔着十数步距离,两人同时抬眼,遥遥相望。
风过走廊,吹起商凭玉挺阔衣袍,恍惚间如姿尤清绝的鹤,遗世独立。
他双眸闪闪,加快步子朝容消酒走来。
“姐姐。”他几乎是呻/吟出口,一汪水润润的眸子韵着十足的情动。
容消酒心下一动,仰脸瞧着走到她近前的少年:“你……”
商凭玉又转眼看向随在她身后的翠羽,诧异歪头:“怎有两个姐姐?”
容消酒意识到不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宜,你怎的了?”
她声音轻柔,像是飞溅的火星子灼在肌肤上,勾起商凭玉浑身战栗。
“姐姐。”商凭玉眨了眨眼,伸手拉住她衣袖。
那眼波中的春情浮动,任是廊下风三番拂过,也吹不散。
容消酒看着被他攥在手中的衣角,没有其余动作。
正此时,自她身后小跑过来几个小厮,将商凭玉扶住。
“酒丫头,商侯如今意识混沌,识不得人,你且当做没瞧见,我派人将他带走。”身后传来柳七蝶淡定自若的声音。
容消酒皱眉,方将她在风铃院确实没反对这事,可如今看到商凭玉,心里又生出些许不忍心。
“一定要这般做?”
柳七蝶在她身前站定,毫不掩饰地嗤笑:“做都做了,再纠结有何意义。难不成你又舍不得这侯府一切了?”
容消酒冷了面,极笃定的回:“没有。”
“姐姐,我难受,带我走好嘛?”此时的商凭玉挣脱小厮的桎梏,揽住容消酒低声道。
众人瞧见这幕皆愣住。
都传闻商侯杀伐果决,嗜血成性,谁曾想会抱住自家娘子,软声唤着“姐姐”。
柳七蝶拧眉,朝小厮递了个眼神,示意几人将商凭玉带走。
遂即又看向顿在原地的容消酒:“别犹豫了,没有芸儿,还有那合顺公主。”
“对男人而言,与谁共度春宵有何分别,他们巴不得享齐人之福。”
是啊,男人哪个不这样。
容消酒深吸口气,背过身去,默认她带人离开。
商凭玉眼眶微红,饱满的唇抿成一条线,再没开口一个字。
见他们离去,翠羽才怯怯上前:“大娘子这…侯爷他要被带到哪里去。”
容消酒仰脸:“我也不晓得。”
她只是想离开汴京而已,只是想离开罢了。
这般想着,她挺直腰杆,恢复平常模样,迈步朝前厅去。
刚到前厅门口,她又忽地顿住脚步。
自她还俗后,商凭玉于湖山救她性命,为她撑腰震慑继母,甚至还替她处理有灵后事……
而如今她却为了离开汴京,任他被旁人算计袖手旁观,简直卑鄙无耻。
她并不想做甚清正高洁的君子,却也不想做那恩将仇报的奸人。
这般思索着,她越发愧疚,贝齿紧咬着下唇,生生咬出血。
“大娘子?”翠羽见她停步不前,伸过头来,轻声试探。
便见那张皎玉面上满是纠结,蓦地,又见她美眸一亮,像是坚定了甚信念,提起裙摆便原路折返。
容消酒回到走廊上,顺着柳七蝶离去的方向寻。
那方向并不是去风铃院的方向,反倒是她曾经居住的晚香阁方向。
晚香阁门前无一人看守,寂静无声中甚至带着些许荒凉。
她深吸口气,踏进门去。
瞧着那四五个紧闭的门,不做多想,挨个上前拍门。
可接连敲了几个都没听到丝毫动静,她心头更焦躁起来。
正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地方,身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只手用力将她拽进房内,利落关上门。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闻得一阵血腥味。
“姐姐,为何要这样对我?”跟前的人将她死死按在墙面上,语气狠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容消酒背脊被墙面上的卵石装饰硌得生疼,缓了缓才看清跟前人面目。
跟前的人满脸是血,一双猩红的眸子死死瞪着她,瞧不出半分中过药的痕迹。
“姐姐认不出我了?”见她愣住不说话,商凭玉冷冽声音再次响起。
容消酒有些心虚,只与他对视一眼,便立刻垂下眸子。
视线正好落在那漫地一片鲜红上,除了这流淌一地的血,还有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瞠目望去,一个叠一个,惊悚至极。
容消酒脑袋嗡鸣,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人:“你…你杀了他们?”
话落就听一声轻笑,他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血迹:“他们该死,算计我的人都该死。”
容消酒呼吸一窒,她也算跟着助纣为虐,算计他的人。
她檀口微张,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瞧着他举止稳健,早没了方将的颓然,遂即眉梢一动:“你…你早就察觉到了那茶水有问题,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中药。”
商凭玉伸出手,将她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拢到耳后:“忘了告诉姐姐,在明州这两年,我日夜饮苦药、泡毒浴,比这烈性十倍的药我都能忍得住。”
他说得轻而易举,却让容消酒脚底生上一层寒意。
他忍得住却还佯装中招,在她跟前做戏。
想来是特意试探她的,而她当时的反应不言而喻,是令人心寒的。
“你可也要杀我?”容消酒直接问出口。
跟前的人停顿片刻,良久后突兀地笑出声:“姐姐以为那?我与姐姐相处这些天,姐姐应该判断得出的。”
容消酒偏过头去,认命一般垂下眼睑:“我哪里判断得出来。”
话落,她屏住呼吸,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很快,她唇上一凉,这人食指指尖轻按她那被咬出血的伤口处。
就听他啧啧一声,沉沉开口:“姐姐可是愧疚了?姐姐愧疚的时候最喜欢咬唇,你瞧都出血了。”
容消酒颦眉,正疑惑他怎知晓她这小举动,话头还没开,双唇便被吻住。
唇瓣相触的一瞬,跟前人伸出舌尖在她下唇轻轻舔舐,将残留的血渍拭去。
容消酒脑中瞬间炸开了花,鼻息交缠间,血腥味杂着他身上淡淡冷香一道吸入肺腑,像是勾魂摄魄的毒药,惹她心神迷离。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容消酒被稳稳抱起,放在不远处的桌案上。
案下横陈一具尸体,少年就那般踩在尸体流出的膏血上,犹如阎罗殿宇的夺魂判官,诡谲又乖戾。
他单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抵在容消酒后脑。
药性蹭地冲上头脑,惹得他忘情阖眼,抛下一切,只想与她抵死相吻。
死气与情欲在房内升腾,整个场面怪诞,却又莫名谐美。
不知过了多久,容消酒只觉舌尖被吻得酥麻,坐在案上的姿势,惹她一阵羞耻。
商凭玉直起身时,便见她眼波湿润,眼尾泛红,美面上的窘迫烧上耳根,憨态可掬,轻易就能勾起他心头软火。
“我便是将自己杀了,也断不会杀姐姐。”他轻轻呢喃,嘴上似是含了蜜。
容消酒思绪还沉沦在方才的吻中,视线愣愣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他沉吟片刻,忽而又道:“容大娘子和容二姑娘作为姐姐亲眷,我也并未杀她们,不过是教她们付出了小小的代价。”
说话时,他唇边勾出戏谑冷笑,幽深眸子浮出狠意。
容消酒浑身跟着打了个冷颤,她是越发看不清眼前人是何本质。
他那双手,可以温柔细致地帮她擦药,却也可以干净利落地杀光众人。
“姐姐怕我了?”商凭玉眼尖地将她面上表情悉数收入眼底。
与其说怕,倒不如说好奇。她好奇在这人清冷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商凭玉并不介意她的不作答,径自将她拢进怀里抱起。
“姐姐,带我回府吧。”
他像在撒娇,软着声音开口。
这句话教她联想起在走廊时他所说的那句“姐姐,我难受,带我走吧”,两句话都是相同的语调,年幼时好像他也这般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记得那时他也才几岁,母亲意外离世,蹲在宜章巷的桃树下偷偷抹泪。
她端着蟹酿橙,递到他跟前,还十分贴心地用袖子给他揾泪:“一个小小的人儿,怎这般多的眼泪,瞧,给我这袖口都擦干净,省得洗了。”
说完,这人张嘴哇哇大哭,容消酒趁机往他嘴里塞蟹肉。
待他哭完,那蟹肉也被他吃尽了,就听他一抽一抽地颤着声音开口:“姐姐,我腿麻了,你带我回家吧。”
……
思绪渐渐拉回,容消酒鬼使神差地点头,被他抱出房外。
直到出了晚香阁,容消酒才被放到地上。
商凭玉从怀中拿出巾帕,替她擦掉沾在脸上的血渍,那细致模样,与当晚为她擦药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容消酒越发愧疚,下意识咬了咬唇瓣,遂即诚恳道歉:“公宜,对不住,我不该任由柳七蝶将你带走,我实在卑劣,竟为了……”
“姐姐,我才不要你道歉,你想做甚只管做甚,只要是姐姐想的,我都受着。”
他说得笃定,坦荡迎上她视线。
容消酒眉头轻蹙,对他时好时坏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总觉得这人并未失忆,这种直觉在今日最是强烈。
连她愧疚时咬唇的举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除非是有长期观察过她。
正思索着,就听一声撕心裂肺地吼叫。
那声音容消酒熟悉极了,正是柳七蝶尖细嗓音。
这柳七蝶一向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究竟是何事教她发出那般叫声。
听那声音响亮程度,应是就在附近。
容消酒想着,便朝晚香阁旁侧的后花园走去。
只是刚迈出一步,便被身侧人拉住。
“姐姐别去了,你不会想看到的。”
他温声劝阻,话里话外都反映出此事与他有关。
或许就是他说的小小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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