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滟出嫁后的第七日,云意的丧事办完,顺利下葬。云夫人整个人松懈下来,躺在床上,睡了这几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梦里云夫人变成了一只大雁,追着云滟成亲的队伍,云滟从马车里探出来,向她招手,云夫人趁机捉住云滟的肩膀,把云滟救出来。云滟高兴极了,在天空中落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的女儿,自由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下来,云夫人坐起来,唤道:“来人,来人!”
丫头应声而入,云夫人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丫头回答:“夫人,已经亥时过了,您足足睡了三个多时辰,奴婢们见您睡得沉,就没打扰。”
云夫人点点头,站起来,出神地看着窗外高挂的一轮明月。娢儿的假死药能维持七天,如今该醒了。这时候,与哥儿应该把棺材撬开,带着娢儿走了罢。
“夫人,丛霜在外求见。”
“叫她进来。”
丛霜捧着一封信,恭恭敬敬奉给云夫人:“夫人,我们姑娘吩咐过,在今日将这封信交给您。”
云夫人心头一动,这丫头,必是舍不得她,写一些临别之语:“拿过来罢。”
南都郊外。
黑漆漆的夜里,忽从远处飘来一星光亮,瞧着有些瘆人。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位俊秀的公子手持灯笼匆匆而来。
他的脚步很急,面上带着迫切的期盼。行至云意坟前,他迫不及待开始往下挖:“娢儿,我来了,你等一等,我这就挖你出来。”
锄头一下深似一下,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将棺材整个露出来,他抛下锄头,换起子来撬。棺材上留着气孔,棺材钉也不甚严实,兰容与很快将棺材板挪开,抱出心心念念的人儿。
“娢儿醒醒,娢儿醒醒,我是与哥哥。”
怀中的人儿体态并不似云意一般弱质纤纤,兰容与心中孤疑,扭身拿过放在一旁的灯笼,往下一照。
光亮将怀中的人儿映照得清清楚楚,长眉大眼,两颊丰盈,不是他今后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儿,而是小妹妹云滟!
兰容与如遭雷击,直挺挺地坐着,手上的灯笼掉在云滟身上,随即滚去一边,原本弱小的火苗沾上壁纸,缓缓烧将起来。
云滟本就将醒未醒,被灯笼这么一砸,瞬时睁开眼:“丛绿,丛绿,什么时辰了?”
丛绿没有回答,火灯笼烧到最盛,将周围一圈照得纤毫毕见。云滟往旁边一看,差点吓得叫起来。她并不在闺阁的床榻之上,而在兰容与的怀中!
而兰容与中邪似的,直直看着前方,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云滟起身,发现身上的喜服也没了,她穿着家常的鹅黄色绣白雀襦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她喜欢的垂云髻,腰间坠下半块莲花玉佩。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三两下解开,走到兰容与身前蹲下:“与哥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娢姐姐的半块莲花玉佩在我这里!”
残灯烧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湮灭,黑暗将两人笼罩。此时兰容与却动了,准确地抓住半块莲花玉佩:“为何玉佩会在你这里?”
“我也不知道呀。”云滟急急地回答:“梳妆完毕之后我觉得很困,丛绿让我睡一会儿,然后我睡着了,再次醒来,就是这里了。我——”
话语忽然顿住,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却并不蠢笨。话语之间,这段时日不被注意的细节忽地在她面前放大,平白生出许多疑惑来。
姐姐似乎比她还要关注这门亲事,澹台桢的为人,温国的皇族,是姐姐找大哥了解的;她陪嫁的各色物件,是姐姐陪母亲清点的;她的嫁衣,姐姐亲自上手丈量尺寸,执意要收紧一些,好突出腰身;姐姐的丫头丛绿,自己求到母亲跟前来,说要陪她和亲。
还有,一次她来找姐姐玩耍,发现姐姐在极为认真地看一本温国风俗札记,她走近了也不晓得。
云滟越想越心惊,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姮妹妹,我们都被娢儿骗了。”黑暗中传来兰容与缥缈的声音,虚弱得仿佛大病一场:“她替你,去温国和亲了!”
夜中有风的呜咽,杂草瑟瑟而动。云滟脑中一片眩晕,手脚冰凉。她抹一把脸上的泪珠,咬牙站起来:“走,与哥哥,我们去把姐姐追回来,她要替我嫁,问过我了么!问过你了么!问过父母兄长了么!”
“来不及了——”兰容与苦笑:“一、和亲仪仗再慢,七日过去,路程已走过半。就算我们现在快马加鞭去追,她也会顺利进入明州,在明州见过温国礼官,验明正身,到时候云将军发现她不是你,也不能当面拆穿,否则祸及国体。二,温虞两国和亲诏书上写的是云阔之女云氏,并未写名,云意虽是侄女儿,但自小养在云将军膝下,与亲女无异,她嫁过去,就算以后被澹台桢发现身份,也能自圆其说。三、她苦心孤诣,为你铺自由之路,你忍心让她一番经营皆为泡影?如果我没猜错,她会在适当的时候把替嫁的事递到云夫人面前,作为你的生母,你猜云夫人会怎么做?”
云滟跌坐下来,天气干爽得很,明明没有下雨,她却觉得周身潮湿。
“你的娢姐姐,我的娢妹妹,把一切都算好了。”
仿佛印证了兰容与的话,寂静的夜里,忽地响起云滟极为熟悉的马蹄声,她愣愣地转向声音来处,只见云夫人骑马赶来,火把在她手中燃烧着,零零火星掉下来,烫伤了云夫人的手,云夫人浑然不觉。
有多久没见到母亲骑马了?五年?还是十年?云滟记不清了。
云夫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单手将云滟抱在怀中:“姮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云滟紧紧地怀抱母亲:“娘,姐姐走了,她替我去和亲了!”
云夫人心中惊喜交错,当机立断:“姮儿,事到如今,你快走罢,走得越远越好!”
果然如此,云滟心中沉沉下坠。云夫人放开云滟,对兰容与道:“与哥儿,我知道此时你心中难过,但娢儿安排好了一切,你能不能,帮助娢儿完成心愿。”
兰容与俊秀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伯母恕罪,我不能与姮妹妹同行,那是我为娢儿与我安排的住所。但是我会请求好友文令秋代为照顾姮儿。令秋武功高强,姮儿想去哪里,他就护送姮儿去哪里。”
再说下去就是强人所难了,兰容与心中的痛楚,只怕比她们母女只多不少。云夫人叹口气,紧紧抓住云滟的手。
云滟呆呆地看着兰容与,声音轻若鸿毛:“与哥哥,你要去哪里?”
兰容与的眼神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在与自己对话:“去哪里?当然是回府啊,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兰府嫡子,走他们让我走的路。”
他骨子里对于虞国官场的不屑不满,似乎一夜之间被锤子击碎了。纵使他才貌双全,满腹经纶又如何?手中无权,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他是多么地可怜、可笑。
兰容与惨笑几声,接过云滟手中的半块莲花玉佩,放入贴身的小衣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滟攥住兰夫人的手:“母亲,与哥哥不会出事罢。”
“不会的。”云夫人看着兰容与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黑暗中:“他只是选了一条,和从前完全不同的路。”
无论黑夜发生何事,日头依旧照常升起。当兰容与出现在兰府门口,焦急了一夜的兰府众人都神魂归位。兰夫人肿着一双眼,又是笑又是骂:“你这个死孩子,到底去哪儿了,阖府找了你整整一夜,都快报官了。”
兰容与无神的眼睛虚虚放在兰夫人身上:“我睡不着,所以出去散心,让母亲伤心了,孩儿不孝。”
工部侍郎兰岩沉着脸色,大步而来,儿子失踪,他在书房坐了一夜,惊怒交加,唯恐儿子已经弃府离去。如今失而复得,他胸中的怒火发不出,口中的重话讲不出,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令他换身衣服,下去休息。
兰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兰容与回到寝居,语重心长地拉着儿子的手,复又垂泪:“与哥儿,母亲知道,娢姐儿去了你心里难过,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又差点议亲。可是娢姐儿此生命薄,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与哥儿,听母亲的话,难受个几日,就向前看罢。母亲已经去大佛寺为娢姐儿点一盏长明灯,以后年年为她添香油,保佑她来生,安康无忧。”
兰容与并不答话,由小厮伺候着换过衣裳之后,脱力一般地躺在床上,闭上双目。兰夫人只当他实在累得慌,止住话头,为儿子盖上细滑的锦被,合上寝居的门。
床上躺着的兰容与仿佛无知无觉,然而枕畔,却渐渐晕开一个极重的水圈,仿佛所有浓烈的情绪,都被这个小小的圈承受了。锦被之下微微起伏,是他的手捏着小衣里的半块莲花玉佩,细细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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