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归终,你迟到了,”印女放下茶杯,挑挑眉对着姗姗来迟的归终说道,“怎么了,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睡迟了,对不起嘛,”归终急匆匆地赶来,脸色还很红润,她拉开椅子坐下,朝印女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哇,垫子好软!”


    “你不是总说想有个坐垫吗,”印女给她倒了杯花茶,“你喜欢就好。”


    她们坐在印女屋后的院子里闲聊了几句,这块地方之前被印女花了些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一张石桌和两个藤条编织的椅子,桌上摆了一束琉璃百合,配上热气腾腾的花茶和小点心,看上去还蛮有田园风味。


    不错,很适合姐妹谈心。归终暗搓搓地想。


    “唔,好喝,”归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度刚好不烫口,她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之前不是说想要去逛庆典吗?”


    “是啊,”印女看了看自己尖尖的手指甲,随意地回答,“但庆典背后也可能有会滋生出邪祟,若是需要我支援的话可能就没法逛了。”


    “哎呀,摩拉克斯说过这段时间会比较和平的,”归终头上小灯泡一亮,她怂恿道,“实在不行,你就翘班嘛!”


    “你可是定下归终四诫的人,我可不想惹你不高兴,到时候你又要说我。”印女看着她急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刚想说自己从没翘过班,可转念一想自己之前在魔神手下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有偷偷摸鱼。


    “有时也该放松一下,劳逸结合,偶尔这样也是情理之中的。”归终心虚地喝了一口茶,“而且,感觉会偶尔翘班去玩的印女更有人情味一点,有点像玩世不恭的大姐姐。”


    是吗,那她好像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印女轻咳一声,“那你到时候可别来念叨我,我亲爱的的归终大人。”


    “我哪里念叨过你,明明都是你念叨我!”


    好吧。印女喝了一口茶。这段时间也确实是挺风平浪静的,去庆典好像也不是不行,“那你要陪我去吗?”


    “怎么不让魈陪你?他肯定不会推辞的,”归终放下茶杯,双手撑着脸颊,“你不想他陪你吗?”


    “他一向不喜欢庆典,也不愿意靠近人群,”印女忽然品出了一丝不对劲,她眯了眯眼,“怎么,你没空吗?”


    她的眼神像一只闻到小猫身上有陌生气味的猫妈妈。


    “我、我那天有别的安排啦,魈的话,你邀请他他肯定答应,不信你试试!”归终被她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难道你真的不想让魈陪你吗?”


    “归终,你今天怎么了,”印女微微皱眉,表情有一些无奈,“说话怪怪的。”


    她实在不擅长在自己面前伪装。印女看着归终露出偷吃的小动物被发现了的表情,默默地想到。


    “好吧,我就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归终颓下肩膀,摊了摊袖子说道,“我以为你对魈应该有一点感觉?”


    她嘿嘿笑了两下,还用袖子暧昧地朝着对面比划比划。


    “唉,真是的,”印女了然地笑笑,抱臂看着她,“你觉得我喜欢他?”


    “难道不是吗?”归终露出紧张的表情,像一只讨食的流浪小狗。“我觉得你对他总是很特别。”


    “哈哈,不是,”印女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什么!归终惊了,一瞬间甚至觉得四周有一阵妖风刮过。是错觉吗,她搓搓袖子。怎么感觉温度都变低了不少。


    然而在归终已经为魈默哀的时候,印女又丢出了一枚猝不及防的炸弹。


    “我是爱他的。”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的坦然,像一个面对抢劫犯却身无分文的穷鬼。


    爱这个字,对世人来说似乎总是会觉得难以启齿,但对于印女不是这样。她敏感,忠于自己的感情,同样也善于剖析自己。


    我知道我爱他。她默默地想。她一生中就爱过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妈妈,另一个便是他。当初她愿意赋予他脱离苦海的死亡,但他选择为她留下,在生与死的转变之间,她就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诶?”归终被她突如其来的坦诚吓了一跳,愣了好久又感叹一声,“哇!”


    和另一边的对比也太惨烈了。归终在内心腹诽。“既然你爱他,那他也爱你,这不就——”


    “他为什么爱我?”印女歪着头反问道,她看归终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不能爱我。”


    “啊?”归终愣住了,她没想到印女会这么觉得,“这有什么能不能的?你不是爱他吗?”


    “我爱他,不代表要他爱我啊。”


    “可是,如果他不爱你,你难道不会觉得遗憾吗?”


    遗憾?她经历过的遗憾可太多了。印女在这方面她比其他人更能适应,她早就麻木了。“会啊,但没关系,我能够消化这些。”


    面对她的不理解,印女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爱我的话,就会影响他。”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苦涩的冷漠。


    “爱情本来就是沉重的,这对自己来说是负担,”她散漫地支起烟杆,忍不住抽了起来,她一直不想在归终面前抽烟,但她现在实在忍不住了。“而我希望我爱的人是自由的,我不想他为这份爱作出任何他不想要的改变。”


    这个道理,她在她自己身上就发现了。


    她爱妈妈,就是因为爱,妈妈简简单单的一句好好活下去,就让她直到现在还在这个她受尽了疾苦的人间,活了不知多少年,直到魈的出现才让她的世界出现了一点颜色。


    而自己为何要活着这个问题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每次思考到最后,脑子里浮现的永远是母亲。若是自己不爱她,按照原定的轨迹,或许她就能早已经在灵魂破碎之后解脱往生极乐,而她并不反感那样的结局。


    为爱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她不希望魈也变成这样。


    “所以你也不希望他知道你爱他,是吗。”归终不可置信地问道。


    印女点点头,“对,告诉他感觉就像是在变相索取一样。”


    归终悄声地问,“如果爱别人对自己来说是负担的话,那你爱上他了,你该怎么办?”


    “我无所谓,这没有关系。”


    “而且如果他已经爱上你了呢,那你又该如何?”归终紧紧盯着她。


    “”


    “你知道他对你的感觉,对吧。”


    “他大概也只是喜欢,少年的悸动就像这缕烟,很容易就散了。”她像是不愿意面对,呼出一口气,看着一缕雾蒙蒙的白烟四散在空中。


    “抱歉,归终。”印女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沉浸在烟草之中,“我累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归终默默起身,以她的立场她没法说什么,只能给印女一个浅浅的拥抱。她看着印女,忽然感觉她就像一头身受重伤,于是选择自动脱离族群的鹿。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在院子后的拐角处又迎面刮来了一阵风。她看着还在随风旋转的落叶,曾站在这里的是何人她一想便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魈,既然你已经知道印女的心意,那你会怎么做呢?


    人间的庆祝丰收的典仪,是从帝君赐下涤尘铃用于庆典的操办后,开始热火朝天起来。整个归离集弥漫着放松和期待的氛围,广场上搭起了舞台和篝火,大红色的绸带连接起家家户户,到处都变得热闹起来。


    印女发现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魈,他对她的说辞是他要准备一些东西。或许是有什么事吧,她想。反正呼唤他的时候他都会出现。


    然而在庆典当天的傍晚,她打开房门,意外地看见魈站在门口,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奇怪。她狐疑地看着他。怎么感觉他看见她就像是要上战场了一样。


    少年看着面前开门的女人,与他强装镇定的表情不同,他此刻内心紧张地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在他看到印女的那一刻开始就颤个不停。


    时间拨回几天之前。


    他那时被归终留在原地,等归终离开以后,才忽然意识到了归终要去问印女什么,连忙冲出去想要阻止,可当他赶到时,他便听到了归终在问印女喜不喜欢他,而印女说“不是”。


    实话实话,那一瞬间,那种无从拆解的失落差点就让他夺路而逃。但下一刻,他便听到了印女说“我是爱他的”。


    很难形容那瞬间的心情,过山车一般情绪变化,让他头脑发昏,说是连续用“风轮两立”绕了璃月一个大圈也不为过。然而之后的谈话内容又让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按我的话来说啊,”浮舍举起一杯酒来,大口一灌,老神在在道,“你们就是都缺了一点勇气。”


    “这点我认同浮舍,”弥怒咀嚼着糕点,看向对面,“你和印女都是太顾及对方了,才不够勇敢。”


    “这是勇气能解决的吗,”魈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仿佛被石桌上的花纹吸引,“她本来就是不希望我喜欢她,现在再去和她坦白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啊,金鹏,”应达靠在伐难身上,火红的头发飘来飘去,“我觉得男孩子要主动一点,你要自己告诉她你的真实感受,而且你们都两情相悦了,不在一起多遗憾呀。”


    “我同意,你的态度就很关键了,你要给她安全感,”伐难搂着应达,语气温温柔柔地说道,“难道你真的觉得爱上她对你来说会是负担吗?”


    “怎么可能。”魈飞快地回答,“我从未这么觉得。”


    “那你就告诉她啊,”应达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弟,“我也相信,那个面对妖魔邪祟无所畏惧的金鹏,应该不会连自己的感情都承担不起。”


    “就是啊,男子汉大丈夫,心声就该大声说出来,”浮舍连忙说,“你们需要一点契机,让我们来给你出谋划策!”


    魈觉得浮舍八成给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把目光转向伐难和应达,求助和羞涩同样出现在脸上,“所以,要怎么做?”


    “我觉得首先,你要约她出来。”弥怒眯着眼睛抢着回答。


    首先,要约她出来。


    魈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地像要向帝君宣誓,“印女,你今晚有空吗?”


    “”印女眼睛睁大了一瞬,“有、有空?”


    “那么既然如此,”魈紧张地咽咽口水,“晚上,要一起去逛庆典吗?”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她愣了愣,看着眼前神情逐渐肃穆起来的少年,仔细观察了一番,“怎么,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不、不是,”他暗恼自己嘴笨,越是紧张脸色就越僵硬,耳尖通红,“只是没怎么去过,想和你一起去。”


    她看着少年因为过分紧张而显得亮晶晶的眼睛,自己也不自觉被带得紧张起来,“那,我们出发?”


    傍晚的摊位都已经支了起来,叫卖声连绵不断,觥筹人影交错在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走进喧闹的人群,仿佛两滴入海的水珠。


    两个人走在一起,步履很轻,维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若是以往魈肯定会不以为意,但此刻他却紧张得快要爆炸了。


    “第二,要制造一些不经意的小接触,营造出氛围感,比如在拥挤的人群中,你可以试着去牵着印女的手防止走散,”魈想起弥怒说话时故作暧昧的语气,不禁有些无语。


    他和印女走在街上,或许是因为印女过于夺目的外貌,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们见了她还是会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路,怀着善意的好奇看着他们。


    氛围感荡然无存。他不是没有牵过印女的手,但之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在意过,明明以前都能很自然地接触,但现在——


    完全不行啊。而且他们现在只是正常的间隔,魈对此无可奈何,悻悻地在心里划掉计划中的第二条。


    那么就第三。他看到旁边一列正在叫卖的茶摊食棚,觉得机会来了,顿了顿转头对印女问道,“印女,要吃些什么吗?”


    “第三,带她去吃点好吃的,”浮舍说的时候一脸“我很有道理”的表情,边说还边给自己点头,“能一起吃同样的食物,听起来是不是也很浪漫?”


    魈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但表面上还是显得比较矜持。


    “唔,让我看看,”她被香气勾起了几分食欲,看了一眼在她身后神色不太自然的少年,“你要吃吗?”


    “嗯,我和你吃同样的就好。”


    “那来两碗杏仁豆腐,”印女对包着头巾的老板说道,“然后杏仁豆腐不要太甜。”


    她说完还转头向没来得及说话的魈确认道,“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对吧?”


    “是,”魈躲在印女背后说不出话来。她总喜欢这样照顾他,他闷闷地想。但他更希望她能选择她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印女的那番话。他同样也不希望自己爱的人为自己委曲求全。


    那既然这样。


    “还有两份中原杂碎,”他站上前去对老板像倒豆子似的说道,“一份要加葱和香菜,辣一些,汤也要多,另一份正常就好。”


    “诶?”印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喜欢吃这个不是吗?”他回给她一抹浅笑,“我也想尝尝。”


    那既然这样的话,就让我来把那些委屈除掉。


    “哎呀,你们姐弟感情真好。”老板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像是愣住了,就在印女要下意识点头的时候,魈先开口了。“不是姐弟,我们不是姐弟。”


    他转头看向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怪异的印女,像是得到了什么确凿的东西一般,金眸灼热地像是要将她燃烧。


    她忍不住躲开她的视线,沉默地接过老板递来的碗筷。


    她之前或许还意识到的不是很清楚,但她并不傻,她知道这句话暗藏着什么含义。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她暼过少年说完话后还略微青涩的表情。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她很了解魈。


    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她很早就知道。她默默地舀起一勺杏仁豆腐。她明白自己在他心中是什么样子,从他看她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了。


    热忱的、温柔的、带着少年人的羞涩和纯粹。


    她原本想要保持距离,让他的这种感情随时间渐渐淡去。虽然她爱他,但若是他向她告白,她仍然会拒绝。


    他现在应该只是普通的喜欢,但喜欢会变成爱,就像她对归终说的,爱太沉重了,感情是会影响人的判断的,她深深地知道这一点,并想要及时止损。


    少年应该一直少年,她想。他的内在在飞速成长,长成他原本注定的模样,那才是他最好的样子,他不应该被她困住。


    或许她的想法只不过是杞天忧人,但这种可能只要存在足以令她心生恐惧。


    他注定要褪去青涩的外壳,在战场上奋勇厮杀,就像妈妈不会有爱的束缚,像蝴蝶一样奔向了原属于她的未来。


    但少年似乎还很是迟钝,她发现他显然还不太能理解什么是喜欢,只是会像雏鸟一样本能地去靠近她,亲近她罢了。


    这种信赖让她忽然就起了贪念。既然还一直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在这份感情中沉溺得久一点,然后在他不知不觉中将这份感情转化为亲情或者友情。


    她借着他对感情的懵懂,放纵着自己和他像朋友又像情人一样地相处,享受着这份浅尝辄止的暧昧。


    但在这场梦中,他却突然间醒过来了,那么她也该做出选择了。


    这顿饭吃得异常地久,他们都吃得很慢,就连魈也吃得心不在焉。


    她肯定察觉到了。他看着印女的表情,惊觉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轻而易举地读懂她的一些情绪了。


    “走吧,印女。”魈轻声说道,朝着印女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我带你去看烟花。”


    印女沉默地随着他沿着山坡小路来到了山崖,脚踩在一丛丛落叶上,在寂静的山路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们坐在悬崖边上,可以看尽一整个归离集,放眼望去,全是人间烟火。


    “印女,”他看着脚下一片的灯火阑珊,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想要约你出来吗?”


    别告诉我。她垂下了头,柔软的发丝随风飘荡着。


    “你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的。”他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之前,虽然非我本意,但我听到了你和归终的谈话。”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会是负担,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现在或许不会,但未来却是难以预料的,”她的声音轻的像是融进了风里,“我不希望你为此做出错误的选择。”


    “这不是错误的选择,本就没有所谓的正确和错误,对我来说从来都只有后悔不后悔。”他看着印女的侧脸,缓缓说道,“如果我真的会为了你放弃其他的可能,那么也是我心甘情愿。”


    “那不是你心甘情愿一个词可以一笔带过的,”她的语气变得重了起来,“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什么严重的后果,”魈难以理解她的恐惧从何而来,“你在害怕什么?”


    “如果,如果你为我遭遇了不好的事情,我会痛苦一辈子的,你知道的,这一辈子对我来说就是永远。”她苦笑着说,墨蓝色的眼瞳此刻有种黯淡的压抑,“你现在只是喜欢我罢了,在这种感情都蒙蔽下,我们总是会误判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不是吗?”


    “你是在拆解我的感情吗?”


    “算是吧,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方式,”在月光的照射下,她的声音带着漠然的冷意,“就像重病缠身的老人面对诅咒自己早日死去的子女,似乎只有去理解和同情他们,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我的妈妈曾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她不爱我,所以她自由了,而我到现在都在为此庆幸,同样也在后怕,”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像是将自己锁了起来,“我虽然是希望她爱我的,但如果她为我留下来了,结果到底会怎么样我都不敢细想,所以我宁愿她不爱我。”


    她想起,在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如果当初她能对妈妈说出“我爱你”,妈妈会不会为自己留下。


    而无数次思考完的结果都是,自己不应该告诉她。


    若是妈妈为了自己的爱而留下,那么等待她的就是永无止境的毒打和不见天日的囚牢。而若是她不留下,那她日后想起自己的女儿时只会感到愧疚和自责,这也不是印女所希望的。


    “这不一样,印女,这是不一样的。”魈犹豫了一下,决定将她抱住,他伸出手将她整个环住,“你只是害怕你的母亲会为你后悔,她或许会后悔,但我不会。”


    “你为什么不会?你有什么把握说不会?”她忽然间变得尖锐的质问让魈觉得她身上的刺都竖起来了,“你现在是说不会后悔,但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你就会恨我的。到时候我在你心里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你会怨恨说你是为了我才会这样做的,你会恨死我——”


    那太可怕了。这几乎想想就让她绝望。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未来。


    “我不会。”他将头埋进她颤抖的脖颈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脊,“我不会的,印女。”


    “为什么?你说啊,为什么不会?”她的声音从激动到哽咽,想要推开他,“你告诉我啊!”


    “因为我爱你。”


    他紧紧地抱着印女,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也最易碎的宝物,“你弄错了,这并不是单纯的喜欢,我已经爱着你了,印女。”


    她终于不动了,任由他将自己贴在胸口,她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如此大言不惭。”


    “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了,我区分得出来。”他想起曾经,印女也是这样抱着他,而他憎恨着魔神,咒骂着不公,她抱着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容在一起。


    “我希望你能笑着看我,希望这双只会耍刀弄枪的手能够拥抱你,为你挡去一切忧愁,”他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曾经只想过斩尽世间邪祟,保一方平安,却从未知晓人间情爱。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说这样一番话了,印女,爱这个字我知道我已经不会再对另一个人说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印女的心里激起一阵地动山摇,每一个字都在石壁上敲出一道裂痕。


    他看着印女没有变化的神情,觉得自己开始失控,“印女,你不能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凭什么你可以爱我,但我却不能爱你。”他轻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你明明也可以放弃的,可你没有,因为你做不到,而我也一样,除非你不愿意爱我了。”


    “印女,你值得是被爱的,我希望你快乐。”


    他松开手臂,捧起印女的脸颊,细细地抚摸着覆盖在上面的鳞片,女人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忧愁而朦胧,她的眸光湿漉漉的,眼眶因为激动而泛着微微的红。


    “印女,”他像是认输了一般,低下了头,“让我爱你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仍未得到任何的回应,他以为自己这是被用沉默婉拒了。


    至少他已经没有遗憾了。他想。


    印女有她自己的想法,他无法勉强,也不会去逼迫她作出任何的改变,就像他之前说过的,他只希望印女快乐。


    或许她真的是打算放弃这份感情,今天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他自作多情,还希望能有什么转机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逐渐低落下去,但现在不是失落的时候,他应该在她面前振作起来,至少表现得不那么明显。


    何况,印女有爱过他,这样的答案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并不是说一定要在一起才算美好。


    印女依旧沉默着,只是略抬头,她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他低垂着眼睛,眼眶泛红,像一只掉出了窝又淋了雨的小鸟。


    他看上去显然是比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成熟了,虽然还是少年模样,但骨架舒展,背阔胸宽,浑身上下都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肌肉,散发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


    她凝视着他,想要思考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他是怎么成长成了这样。


    他告诉她。他爱她,她值得被爱。


    就像是自己被教育了一番啊。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坚持,她曾为永生而日日夜夜的痛苦,她承认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是恨着自己的妈妈的。


    但如果,那些痛苦是为了如今能遇见他,那么她或许也能够释怀了。


    她慢慢抬起手,顺着他矫健的肩腰滑上他的后脑勺,他立马体现出一种青涩的手足无措,这种微妙的慌张只会出现在男孩与男人之间的年纪,充满了对未来莫名的期待和恐慌,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去哪里。


    他睁大的金色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滴进了几滴鎏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僵直的肩背任由她的手指拂动,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心脏剧烈的跳动震得他头脑发晕,他几乎能听见血液流经耳朵血管时的呼啸。


    下一秒,她突然凑了上来,侧着头找准角度,轻轻地吻了上去。嘴唇摩擦着嘴唇,她的鼻尖微微陷入他的脸颊肉里,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脸上,他感觉自己在温暖的水里静静地游动,一切似乎都随着鱼儿的尾鳍摇摆。


    他被亲了。他感觉自己在做梦,而他完全不想醒来。他看见印女轻轻颤动的眼睫,像两只羞怯的振翅欲飞的蝴蝶,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支撑着她的侧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去。


    他感觉他的唇瓣被咬了一下,他一个激灵,张开了嘴唇,他刚想说些什么,可所有的话语都湮没在唇缝之中,只记得绵软湿润的感觉。


    在他几乎要眩晕在这呢喃一般的亲吻之中,她却忽然抽身离去,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几乎能看见倒映在她墨蓝色瞳孔之中的,那双迷离的金眸和不断喘息的自己。


    直到她又将额头贴了上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真实的。


    此时,夜空忽然炸开了缤纷的烟花,如同一簇簇从地面冲上云霄的流星,在这黑色的天际绽放着明艳璀璨的芳华。


    在流光溢彩的照耀之下,女人的脸显示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总是微微下压着眼睛的眉毛此刻终于如花般舒展开,深邃的眼珠如同玻璃一般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彩光,绚烂的如同漫天星河。


    “我允许了,魈。”


    她终究是败给了少年的赤诚,选择了承担起那些她所恐惧的风险。


    恍恍惚惚的少年夜叉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话,只觉得整个人血气上涌,哪哪都不对劲了。


    那个在战场上干脆利落、迅猛无比的金鹏大将在一个湿漉漉的吻下甘拜下风,只有留下一只晕乎乎,软绵绵的小鸟,在告别完之后,呆呆地回了住处。


    机械地完成了洗漱,他躺在床上,被子是印女之前送过来的,上面有她洗衣服用的皂香。


    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他就这样干躺着,直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听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睁着眼睛直到窗外晨曦微亮。


    突然,他听到一阵微弱的敲门声,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冲向门口打开房门,见到印女提着早点站在门口,她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似乎在惊讶开门的速度,她将早点放在他手里,接着拍了拍他的脸,“吃完就去晨练吧。”


    “你、你不吃吗?”魈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结。


    “不了,我吃过了。”她看着少年一下子变得失落的神情,笑了笑,“你快去吃吧。”


    说罢,她飞快地扯过他的衣襟,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看到少年宕机的表情,露出一个狡黠而矜骄的微笑,施施然地离开了。


    她走出归离集,来到了那个她已经许久没来过的村子。这个村子因为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案,已经被遗弃许久,杂草丛生,被蛀坏的房梁柱子七零八落地倒着,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落败的痕迹。


    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她回到了这个曾经住过十二年的房子。


    十二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可就是这十二年,无论过了多久都宛如一日地影响着她,折磨着她。


    她走到那个房间,这里是没有天空和阳光的地方,曾凭着这窄小的四方空间锁住了一个女人整整十二年。她默默地跪了下来,闭上眼朝着前方重重磕了一个头。


    半晌的寂静过后,她抬起眼,怅然地望着虚空。


    “妈妈,原谅我在这个地方祭奠你,因为我对你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对着空气说道,身体和地板上的石块一样冰冷,墨蓝色的头发在阴影之中显得晦暗无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地方,无数的记忆一闪而过,她这才发现,自己爱母亲的时候和恨母亲的时候几乎一样多。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不应该降生的生命,所以就用对你的爱折磨了自己无数个日夜,让你以这样的方式陪伴了我许久。”她仍然跪着,“现在有人告诉我,他想要爱我,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但我还是心动了。”


    “所以希望您保佑我,保佑他,不要让他因这份爱而备受煎熬,不要像我这样,”她虔诚地闭上眼睛,“请保佑我们,我会一直心怀感恩的。”


    她又跪了很久才慢慢站起身,走出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朝阳倏然间照射在她身上,将她的半身笼罩在白光之下,她不由得在光线刺激下流下了眼泪。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这栋老旧的宅子的阴影连接在一起,随着印女离开的脚步,她的影子也随之与那深不可测的黑暗脱离,她回过头,发现那原来不过就是普通的影子,透过阳光,她还能看清屋内破旧的陈设。


    她背身而去,拂了拂刚刚因为磕头而有些散乱的发髻,她用手指重新梳了梳头发,用簪子重新挽了一个发型,在拂晓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总而言之,我们在一起了。”魈看着一众凑到他跟前的夜叉,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不自觉地想往后缩缩,但又因某种莫名的心理不想在他们面前露怯。


    雷岩水火四夜叉注视着他,四双眼睛写着八个大字——赶紧、给我、仔细、说说。


    “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很浪漫!”应达欢呼道,抱着伐难的脖子激动地说。


    “金鹏你真的成功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弥怒作捧心状,拉过一旁激动得四肢乱挥的浮舍,十分欣慰地说道,“多亏我们之前恶补了不少人间爱情小说,才能给你出谋划策,助你抱得美人归啊!”


    谢谢,但你们的方法真的基本都没什么用。魈默默腹诽,脚下一顿,想要逃离这种过分热闹的氛围,然而没等他继续动作,他又被浮舍的一只手臂勾住了脖子。


    “快跟我们说说怎么在一起的!不然不能放你走!”浮舍哈哈大笑,猛拍了一下魈的后背,发出了结实的“砰”的一声闷响。


    最后魈用只言片语勉强吐露出个大概,耳尖红通通的,应达和伐难在他背后嗤嗤偷笑,而浮舍和弥怒在一旁长吁短叹,搞得他如坐针毡,终于趁着一个间隙逃了出去。


    在善意的调笑声中,浮舍看着少年急促的背影发出了终极感叹,“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第24章


    魈从众夜叉手里逃出来之后,没任何思考就朝着印女那里奔去,就像心里头装了一只雀跃的小鸟。


    想和她待在一起。这个想法像绒毛一样,来回飘荡在风中突跃的夜叉心中。


    此时印女正巧已经回到住处,她待在院子里,天空一碧如洗,有风轻轻吹过,她昂着头坐在地上晒太阳,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转地说道,“今天天气好好哦,来陪我晒晒太阳。”


    一阵轻轻的风拂过,她感受到身边有人坐下。转头看过去,翠发的少年夜叉坐在距离她一个拳头的位置,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坐在椅子上,只是目不斜视,一脸凝重地看着前方,仿佛是在与空气对弈。


    她眨眨眼睛,切身体会到了少年的紧绷,感觉这样的他意外的有意思。


    有破绽。她饶有兴趣地想。我得逗逗他。


    “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你,你眼睛到底在看哪里呢?”她撑着下巴看着他,像猫一样眯了眯眼睛,故意让语气带着一点小女生做作而可爱的骄矜。


    我也不知道我该看哪里。魈默默地想。他感觉自己在见到印女的那一刻开始,期待瞬间变成了紧张,心里就像一块不仅拧死还打了结的抹布。


    他听到印女的话就转过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虽然他昨天晚上对她表露心迹,但在一起之后要如何他还没想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仿佛能在一起已经算得上是老天垂怜。


    她为什么都不紧张。他忍不住想。他之前听弥怒根据他看的人间爱情小说,说过两个相爱的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太在乎彼此,所以都会感到很害羞并且手足无措。


    虽然他一开始对此持以不屑态度,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弥怒的话有时也是有点道理的。


    现在是两人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独处,他观察着印女的表情,有点希望能发现一点慌乱的蛛丝马迹,毕竟他从没有看过,即使是昨晚,她也看起来比他沉稳得多。


    可令他失落的是,她表现得十分自然,看起来游刃有余。而反观自己,现在这种令他束手无策的状态让他觉得自己笨拙极了,只能用面无表情来拼命掩饰。


    她是怎么做到的。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她是不是没那么在乎自己。他承认印女对自己的吸引力比他想象中的大的多,但自己对印女呢,他心里好像还真挺没底。


    “我这么好看吗?”她捂起嘴笑了起来,“你都看呆了。”她可得打断他的视线,再这么盯下去,感觉她自己也要脸红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调笑好像起了反效果。少年看上去的样子有些羞恼,他连忙别开了视线,盯着地上的花花草草,仿佛是在钻研什么深奥的学问。


    “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她歪歪头,坐的位子朝他那边靠近一点,“刚刚不还好好的,想什么了?”


    怎么才刚谈上恋爱就有小脾气了。她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在想自己好蠢。他抿抿唇,觉得自己盯着印女发呆的样子一定蠢极了,指不定她现在就在心里嘲笑自己。


    为什么她总是能看得出我在想什么,但我却总是摸不着她的想法。他挫败地想。她会像我这样心慌意乱吗,看过去大概是不会的,她远比自己成熟得多。


    然而他也不可能把自己这别扭的心思跟她分享,只是瞅了她一眼。“那你猜猜看我在想什么。”


    “我哪里能每次都猜中你在想什么,”她闻言笑了笑,觉得这样子的他好稀奇。她觉得他应该是有点害羞了,但他的反应又好像不太对。


    好像感觉酸酸的。她皱着眉头想。


    她抬起烟杆,没点上,只是贴在脸旁,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姿态凑到他耳边,故作娇羞地说道,“如果是小女做了什么令大人生厌的事情,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生小女的气了。”


    她作弊!魈听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飞起来了,但同时他也被激起了某种奇怪的胜负欲,硬忍着愣是没有出声,将冷酷进行到底。


    嗨哟,你小子行啊。印女挑高了眉毛,既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动。她倒要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四周静悄悄的。


    是不是自己太过头了。他有点不安地想,一抬头,发现印女就杵在他耳朵旁边笑着看他。


    她凑得很近,他一转过头,差点撞到了她的鼻子。他感觉有点头晕目眩,看着她墨蓝色的眼睛,忽然就想起昨晚那个完全由女人主导的亲吻,他还记得她唇瓣的柔软,舌尖就像摆动的鱼尾扰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猛得往后仰去,只希望自己的脸至少不要红得像应达的头发。


    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至少该问点什么。


    “印女,”他用微弱的气音小声喊着她的名字,“你是不是没那么在乎我?”


    印女惊呆了。事到如今你问我这个?


    她拉过少年的手,他的脸现在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并不妨碍她从里面读出可怜巴巴的意思。


    “怎么会,我爱你。”她的表情十分郑重,海一样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波光粼粼。


    “那你为何——”一点都不会害羞。他把话掐在喉咙里,他不想让印女觉得他是在埋怨,但话到嘴边不说出来也很难受,他只好又绕了一个弯,“我总是不知道你想什么。”


    “你就像水里一条灵活的鱼,每当我觉得靠近你了,你就突然间游走了,”他敛下眼皮,闷闷地说道,“我在你面前总是显得手忙脚乱,而你看上去却那么理智,所以我想是不是你并不——”


    “笨蛋。”她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终于知道他到底在纠结什么了。


    真是个笨蛋。印女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但一看到他惴惴不安的眼神,心又软了下去。


    而且怎么可能理智。她捂住脸,有点愤恨地想。印女想起昨晚一回到家,不仅差点惊叫出声,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自己,脸就开始热起来。


    她硬逼着自己睡觉,可明明身下铺着的毯子很暖和,被子是软缎面子的窝着也很舒服,窗外还有幽幽的花香飘进来,这要是平常,印女应该早就入睡了,然而事实就是她整整一晚上都没合眼,翻来覆去,光是回想那一个吻就让她脸红心跳个不停。


    一夜无眠,她也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她习惯了在魈面前端着像姐姐一样的姿态,突然之间关系变化,在羞耻心作祟下,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热切,好不容易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这下却直接被背刺了。


    魈看到印女双手捂着脸低下头,这下慌了,以为她被他气哭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立刻被他抛之脑后,什么喜不喜欢、在不在乎的他也顾不得了。


    正当他准备道歉的时候,印女突然放下手朝着他的侧脸亲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搭在了她自己的手腕上。


    “摸到了吗?”她轻轻地问。“我的脉搏。”


    摸到了。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手下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激烈而迅速,与他同样剧烈的心跳一起加速。


    “印女”他抬头看向印女。女人略低着头,眼角微微有些红,掺挟着心思呈于人前的羞赧,原本就下压着眼睛的眉毛此时压得更低了,消抹了隐隐约约中那种不可亵玩的高傲,微红的脸颊流露出女儿家一点带着妩媚的天真。


    “这下扯平了吧,”她的声音有些含糊,矜持地瞥了他一眼,“我算是知道你在想什么了,真的是,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夜叉。”


    他们互相对视着,沉默而暧昧的气氛环绕着他们,上午的天空还是很亮,微风吹动着羊毛一样的云层,在一片云翳遮挡住阳光的那一刻,他们情不自禁地互相靠近,交换了一个稍微激烈的吻。


    “我现在看你有点不顺眼了。”印女微喘着气,松开少年后背的衣襟,那里被她抓得乱糟糟的。“天气那么好,你却毁了我的好心情。”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他的额头靠在她的肩膀,身上的肌肉还紧绷着,像一头吃饱喝足的凶兽,还沉迷在某种暧昧的余韵之中。


    “算了,这次是我不好,”她也放松下来,揉了揉少年有点扎手的短发,“是我让你感到不安了,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印女的手臂紧了紧。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总是患得患失,但此刻他在拥抱她,这让他感觉到了真实。


    “如果之后还会这么觉得,就摸一摸我的脉搏吧,”她的声音温柔得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像块棉花一样揉在了一起,“它对你永远诚实。”


    第25章


    今天是归终邀请一众亲友来自家做客的日子。


    留云借风真君已经按照惯例和鸣海栖霞真君吵起来了,在他们的争锋相对中,已经没有人在意一旁亮闪闪的宝物了。


    歌尘浪市真君抱着古琴独坐在一旁笑着观战,摩拉克斯坐在石桌旁闷不做声地品茶,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归终,发现好像只有他注意到了归终的心不在焉。


    “归终,你怎么了。”他放下茶杯对着归终问道。


    “没什么,”归终回过神来朝他笑笑,她说完又朝着院子外头瞅了一眼,跑去和歌尘一起看热闹去了。


    印女怎么这么慢呀。她鼓起脸颊想。


    这路怎么这么远啊。印女默默地想。她此刻正走在山路上,目标是山顶,也就是归终的住处。


    她左手提着一盒红豆饼,这是归终最近的新宠,一共十个垒得整整齐齐。这些都是印女亲手做的,一块块红豆饼周身通白层层起酥,散发着红豆甜糯的香气。


    “为什么归终住的地方这么高啊。”她汗颜地看着曲曲折折的小道,自言自语地说道。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但这也意味着还有一半的路要走。


    要是小鸟在就好了,他可以带我上去。她在心里嘟囔着。然而今天魈要到边界巡逻,据说那里又有邪祟滋生的趋势,仙众夜叉们故打算去那里探查一番。


    她原本想过要陪魈一同前去,但被他以“这是帝君交给我们夜叉的任务,就算是印女你也不能插手”给严词拒绝了。


    不过说实在的,她并不擅长除灭妖邪,面对普通人她能以一敌百也不为过,但面对这些由怨念而生的秽物她却很难解决。帝君与她定下的契约是保护璃月民众的安全,但现在是和平时期,感觉哪里都没有她的用武之地啊!


    有点过于优哉游哉了。她略微心虚地想。但优哉游哉是好事,这代表着归离集的和平。


    她走了一会儿,找了块石墩坐了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然而盒子中红豆饼时不时溢出来的气味实在诱人,即使这是自己做的,她也很难抵挡这种诱惑。


    那就吃一个好了。印女打开盒子,捻起一块准备放入嘴中。


    “好香啊。”


    一个分外陌生而且十分敦厚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通往仙人府邸的路应该不会有凡人才对。她警惕地一盖盖子,纵身一跃跳到远离原地三米开外的地方。她正准备质疑来者何人,然而一抬头望去,直接傻在那里。


    一头熊。


    一头好大的熊。


    一头好大并且还会说话的熊。


    她呆愣地看着面前这头朝她挥手示好的超级大熊,棕黄色的皮毛好像晒过太阳之后暖烘烘的稻草垛,黑色的毛绒绒的大熊掌如同释放自己的善意一般,不停地张开又收紧,仿佛面前站着的人只是一只呲牙咧嘴的小猫。


    “这股香气是什么,是不是红豆呀?”大熊嗅了嗅空气后朝印女笑了笑,两瓣肉乎乎的吻部随之弯了起来。


    “是的,是红豆饼。”她几乎着迷地看着这个甜蜜的大熊笑脸,将所有警惕抛之脑后,顿了顿,“你要尝尝看吗?”


    熊熊怎么会有坏心思呢?熊熊只是觉得红豆饼很香而已。


    “哦好哇,谢谢!”大熊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坐在她原本坐着的石墩子上,看了看印女期待的目光,大度地将自己的左腿伸出来,“你愿意坐这里吗?”


    “好的!”她乖乖地坐在大棕熊的腿上,像进贡一样把盒子打开,直接任君挑选。


    盒子打开的瞬间,香甜的红豆馅的气味就飘了出来,印女看着头顶上湿漉漉的熊鼻子微微耸动,感觉自己要被萌化了。


    大熊先是礼貌地从盒子里捏起一个红豆饼递给印女,他没忘记之前印女也打算吃,然后自己又捏起一块放入嘴中,立刻露出了餍足的表情。


    “很好吃,谢谢你的红豆饼。”他憨厚地挠挠后脑勺,向她进行自我介绍,“我名马科修斯,喜欢美食和烹饪。”


    “你好,我叫印女,”她不得不抬头去看马科修斯,他实在是太大了,“你也是仙人吗?”


    “呼呼呼,”他的笑声真的很像一头熊,“我是炉灶之魔神,我想你也是受到归终的邀请来的,是吗?”


    “是的,刚刚只是坐下休息。”不知为何印女觉得马科修斯有一种长辈特有的亲切,仿佛下一秒就要变出一颗糖果塞进她的嘴里。


    “是累了吧,那我来带你上去,就当是那块美味的红豆饼的报酬。”马科修斯说着,“嘿咻”一下站了起来,在印女面前蹲下,“上来吧,你可以抓住我的皮毛。”


    他早就看出印女对他的绒毛蠢蠢欲动了。


    “哦哦谢谢。”她受宠若惊地趴在大棕熊的背上,还忍不住揉了揉熊脑袋,绒毛的触感柔软并且有韧性。而性情温和的灶神并没有制止,两只蒲扇一般大的耳朵舒服地抖了抖,等确定印女抓牢以后,两只柱子一样的腿一蹬便朝山上出发了。


    当归终听到声响朝门外望去,一开始她甚至还没发现印女。


    马科修斯实在太大了,印女趴在他的皮毛里被十分完美地掩盖住。


    “嗨马科修斯!”归终兴高采烈地跑到大棕熊面前,定睛一看才发现人家背上的印女。


    “印女你这是怎么了?”她看着脸颊红红的印女,怀疑她已经在马科修斯温暖的皮毛中迷失了自我。


    “我没事!”印女飞快地回答,她恋恋不舍地松开大熊甜心,把盒子里的红豆饼送给她,“特地给你带了八个哦。”


    “啊谢谢,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红豆饼了,”她拎着红豆饼将印女领进门来,“看在红豆饼的份上就不怪你来这么迟了。”


    “大家!印女和马科修斯来了!”归终朝门内喊着,印女走了进去,也发现不少熟悉面孔。


    “帝君大人。”她朝着摩拉克斯微微行了个礼,没等帝君说话她又被归终拉了过去。


    “我们刚刚在讨论人间的娱乐方式,”归终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歌尘觉得是喜欢歌舞音乐的人多,但留云说人间也有很多术者对机关术有兴趣,印女你应该比较了解人类,你说人们最喜欢玩什么呢?”


    “诶?”面对归终留云和歌尘三双火辣辣的视线,印女愣了愣,没怎么思考便脱口而出,“当然是麻将啊。”


    她活了这么久,见人们玩的最多的就是麻将,她自己其实也喜欢,小时候也经常见大人在闲暇时打麻将,她曾一度认为这是人长大的标志,可惜到了现在都没什么人愿意和她打。


    以前每当她凑到人群堆里看人们打麻将的时候,那种热闹的气氛都会一扫而空,人们一见她就会心虚地跑去干活,好像她是来监督他们似的。之后甚至有的妻子为了来揪走自己懒散的丈夫,都会搬出她的名字,百试百灵,好用的不行。


    “麻将?”三人跟她大眼瞪小眼,除了归终知道这是什么,其他两人面面相觑之后异口同声道,“那是什么?”


    “据说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一种四人骨牌博戏,”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摩拉克斯突然开口解释道,“一般用竹子或者骨头雕刻而成,是人们自己发明的一种娱乐游戏。”


    “不愧是帝君,真是见多识广,”留云赞叹道,“虽然只是凡人的东西,但听帝君这么一说,这麻将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


    “我也觉得!”归终欢快地说道,“刚好可以让留云用机关术把麻将做出来!”


    “那要试试看吗?”印女露出眼里的期待,“说不定你们也会觉得有意思。”


    她环视一圈,觉得人数刚好,她、归终、留云还有歌尘,正好凑齐一桌。


    然而歌尘此时却推脱说她还要回去谱谱子,带着歉意离开了。而顶替歌尘坐上麻将桌的,就是——


    “帝君大人,您也要打啊。”印女笑不出来了,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些人见了她就跑,她现在也有点想跑。


    “有时体验一次民间游戏,不失为一种情趣。”摩拉克斯伸手把麻将打得“哗哗”响,看上去悠然自得。


    他的下家就是印女,她颤颤巍巍地看了一眼,发现他打的果不其然是她不要的。


    还是别指望这位公正的神明给自己喂牌了。她在内心长叹一口气,摸了一张,看了眼就打了出去。“一筒。”


    “哎呀,正好是我要的!”归终毫不客气地收了,又打出一张“二饼”,朝印女眉飞色舞道,“我们心有灵犀!”


    “什么心有灵犀,归终不是我说你,你这打的什么?”留云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她刚熟悉规则,归终的牌她吃不到,摸了一张牌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的下家是帝君,便开始对打哪一张而举棋不定。


    “三条。”她迟疑着打出去。


    “谢谢。”摩拉克斯大手一挥,将三条收入囊中,紧接着又打出一张。


    几轮下去,印女觉得自己快炸了,已经全然顾不得对岩之神的尊敬,“帝君大人!”她朝着摩拉克斯惊呼道,“您怎么刚刚不打这张,气死我了!”


    “印女,注意规矩。”留云呵斥道,但声音比时小了不止一倍,显然是顾不得这个了,她愤愤不平地看着归终,“你倒是让我吃一次啊!”


    “嘿嘿留云,瞧你说的,”归终朝留云吐了吐舌头,俏皮得让人恨不起来,她扫了一眼牌,高兴地叫道,“哎呀我听牌了!”


    “胡了。”摩拉克斯气定神闲地把麻将牌一摊,对着牌场上其余三人勾起了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麻了。印女抹了抹脸。感觉此刻就很想抽烟,但还是忍住了。虽然和帝君拉进距离的感觉挺好的,但她以后再也不想做帝君的下家了。


    感觉心灵受到伤害的她埋在一旁笑呵呵的马科修斯的肚子上,感受着这里唯一的温暖。


    “好吧,真是可惜,还是你闷声发大财。”作为这几场牌局的第二胜利者,归终遗憾地耸耸肩,“再来一局吗?”


    “来!”留云咬牙切齿地捶着石桌,她下定决心,势必要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但是魈会在家等我——”印女迟疑地站起来,结果被留云猛得按下。


    “这有什么,我写张纸条送过去吱一声就行了,你放心吧。”留云抓起旁边的纸,几个大字一划就派了只机关术制造的鸟送信去了。


    晚上,魈巡逻回家,打开门发现屋里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他皱皱眉。印女不是去归终家里的吗,怎么还未归来。


    这时一只机关鸟带着一张纸条从窗外飞进来,停在了他手臂上,他认出这是留云借风真君的机关,打开纸条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印女在我们手里,你懂我什么意思。


    ——留云。


    第26章


    魈火急火燎地跑到归终的住处,正正好赶上印女他们中场休息的时候。


    印女安详地躺倒在马科修斯肚子上的毛毛里,双眼紧闭面色绿得发青,她旁边的桌子上还摆一杯酸梅汁,是马科修斯为她准备的。


    留云和归终说去外头透透气,帝君则是说去茶室泡茶,他泡茶的步骤十分讲究,一定要新火新茶烹煮,还要经过好几道程序,可以说茶艺惊人,他的茶虽然好喝归好喝,但被归终嫌弃太麻烦了。


    还是酸梅汁好。印女将酸梅汁一饮而尽,酸甜可口的味道在舌头上绽放开来,终于稍微有点活过来的感觉,她坐起身,在征求马科修斯同意之后,又哆哆嗦嗦地抽起烟来。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她呼出一口烟,心累地想。再打下去她这麻将都要戒了。


    帝君和归终在牌局上简直是杀疯了。印女颤颤巍巍地想。归终脑子太好使,轻而易举地学会了算牌,而帝君简直就是赌神附体,牌运好得不得了,莫名其妙就自摸了。他们之间倒算得上是有来有回有胜有负,可怜她和留云,光在这输赢里头做分母了。


    一想到留云,她脸更绿了。留云简直就是牌局上的泥石流,那股败而不馁还越挫越勇的精神令她属实佩服。


    忽然,她听到耳熟的风声,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向来者,露出了终于得救的眼神,“魈——”


    “你们在做什么?”他皱皱眉,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上上下下扫了一眼,迟疑地问道,“你们这是去比武切磋了吗?”


    “说来话长,但也差不多,这里完全就是精神上的武斗场。”


    “降魔大圣?”留云这时候从外头走进来,看到魈来了之后露出了意想不到的表情,“我不是送了纸条给你了吗,你怎么来了。”


    他有点无语地看着留云,“只是有点担心。”他说着,将攥在手里的纸条递给印女,印女接过之后看了一眼,也跟着一起沉默下来。


    留云是有点语言天赋在身上的。她捏捏魈的手掌心,小小声叹了口气把纸条收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在我们这里能出什么事。”留云一脸奇怪地说道,思考了一会儿,看了看印女又看了看魈,像是想到了什么后,朝印女露出了促狭的笑,“哦——”


    她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印女挑挑眉毛,无奈地看着她,“那留云,我要回去了。”她现在能直呼留云了,难姐难妹已经在牌局上结下了深刻而坚固的革命友谊。


    “那不行,这就缺人了啊!”留云惊叫一声,“我还没赢呢!”


    赢不了的,留云。印女几乎是怜惜地看着她,仿佛正在看一只想要啄星星的麻雀,“下次吧,下次一定。”


    “可是——唔?”留云话还没说完,归终从她身后走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


    “好啦好啦留云,时间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了,”说着,归终朝印女眨了眨眼睛,用嘴型朝她说道,“快走!”


    收到。印女眼神示意魈,再给身后的大熊一个恋恋不舍的抱抱,准备拉着魈直接跑路。


    正当她迈开脚步的时候突然听见留云的声音。


    “印女!”留云别扭地转头,喊出了一种将领对着小兵点名的气势,“下次一定要来啊!”


    “好哦。”印女回过头和留云摆摆手,和魈一起消失在夜色当中。


    “嘿嘿,留云你果然也很喜欢她吧,”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归终勾着留云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道。


    “哼,只是一起打麻将比较高兴罢了。”留云脸有点红了,但她佯装不知,“姑且当得成朋友。”


    “哈哈哈,留云你真是爱嘴硬。”


    “哈?我才没有!”留云对着归终怒目而视,又想起今天的惨败,“哼,下次麻将桌上见!我一定不会输了!”说罢她便打道回府,下定决心要深刻钻研麻将技术。


    归终告别留云后,庭院陡然间变得空荡起来,还停留在此地的唯有三位魔神。


    夜空中诡谲的黑云缠绕了月亮,掩蔽了银白的月光,抬头望去,整片漆黑的天空仿佛都活了起来。


    “玩了这么久,是时候该说些正事了。”归终眼神一肃,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马科修斯,“走吧,摩拉克斯在等我们了。”


    回家的路对于印女来说还是有点远,她看着黑漆漆的山路,感觉有点为难。


    “印女,”她的衣角被拽住了,少年清澈的声音是这漆黑的夜里响起,“我可以抱你下去。”


    “好啊,”她随口回答,“之前都是你背着我下去,好像都没有抱下去过。”


    她转头看向魈,发现那双眼眸中的金色在夜色的衬托下变得幽深而热烈。他慢慢凑近她,弯下腰,瞬间用力托起她的腰部和双腿,稳稳地将她抱起来,她有些猝不及防,忍不住勾住了他的脖子。


    “吓我一跳。”她谴责地看过去,却发现少年正在低头偷笑,他胸膛传来微微的震动,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被他笑得有点羞恼,只得学平时的他端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没想到他看了她一眼后,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的脖子。


    “!”她一个激灵朝他脑袋盖过去,“你干嘛!”


    “印女,”虽然脑袋被打了一下,但魈完全不以为意,甚至看上去心情更好了。他看着正在瞪着他的印女,像是抓到了什么小把柄一般,笑着看她,“你的脉搏,是不是变快了。”


    “”


    如果说刚刚还能绷得住,那么现在印女应该觉得自己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刚刚被吻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受到嘴唇的柔软,酥酥麻麻得让她感觉像是有根羽毛在一直搔她的痒,她想去抓,可又偏偏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还有现在这个体位。她暗恼地想。之前无论是拥抱亲吻还是什么,一直都是她站上风,她习惯了居高临下的位置,现在他将她抱在怀里,让她成了那个需要抬头的人,这一时让印女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别说了,快回家!”她硬邦邦地说道,又惹来少年一阵轻笑。


    “恭敬不如从命。”他收敛了笑,故意摆出一副很正式的样子,“这就带印女大人回家。”


    这夜叉有时候也挺幼稚的。印女被他逗笑了。


    她觉得魈在自己面前似乎越来越放松了,魔神死后,虽然他对外人仍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在面对她和其他夜叉们的时候,偶尔也会展露出一些少年气,这在他们俩在一起之后更甚。


    她几乎能在他的笑容中看到他还没被魔神奴役过的样子,赤诚的、锋芒毕露的、有着无限活力和勇气的样子。而她不得不承认,她像是无师自通般为现在的他所吸引。


    “小鸟,你说我是不是有点难抱?”她抬头看着魈的下颌骨,发现他的喉结动了动,忍不住戳了一下。


    “不会,”他对印女的动作无动于衷,两只手稳稳地托着她在风中移动,“而且你很轻。”


    “还好吧,那是你平时耍刀弄枪惯了,举什么都轻。”她悄悄地凑到他耳边吹了一口气,“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高了?”


    这是事实,印女比他高了几乎一个头。


    “不会,”他又说了一遍,故意用手颠了颠印女惹来一阵惊呼,在她的怒视下笑了一声,“你这样刚好。”


    “真哒?”


    “真哒。”他面无表情地学着她的语调说话,又惹得她吭吭哧哧地发笑。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故作自然地问道,“难道你在乎身高吗?”


    “什么嘛,”她揽住他的脖子,“明明是你有点介意吧,因为我们上次出门被别人认成是姐弟。”所以才想着抱她走,这样差距就不会太明显。


    被发现了。他紧了紧喉咙。他最近有在询问浮舍关于身高的问题,在他七扯八扯之后得出来的结论是——他现在长不高!


    “是他们不敬仙师,”他愤愤地嘟囔道,感觉有点羞耻,“明明我们不是姐弟。”他对这个词简直称得上深恶痛绝。


    可爱。她捂住嘴笑起来。“当然不是,管人家说什么呢。”她看着少年微红的脸颊,朝他的侧脸重重地亲了一口。


    “印女!”他差点被吓得刹车,脸更红了,他逼迫自己忽视她那红润又略显甜蜜的嘴唇,强装镇定地对她说,“不要突然亲我。”


    “你可管不了我。”她轻飘飘地笑了起来,“不过,下次出门肯定不会被认成姐弟了。”


    “为什么。”他闷闷地说着,感觉自己又要被她逗弄,极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她,“你又想了什么?”


    “因为——”她伸出食指勾住了少年的下巴,尖锐的指甲轻轻地划过他的皮肤,激起一阵瘙痒,不禁让他的手背鼓起了青色的筋络。就在他低头看向印女的时候,她欺身而上朝他的嘴唇落下了一个急促的吻。


    “因为,”她喘着气,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没有姐弟会这样亲吻。”


    第27章


    伐难第一次见到印女的时候,并不是和其他夜叉一样在浮舍特意组的饭局上,而是在更久之前。


    那时候晨曦微明,一点点青色从天边泛起熹微的光芒。她刚结束一场恶斗,告别了兄弟姐妹之后,准备回到住处歇息。


    想到最近夜叉们热烈讨论的话题,伐难浅笑一下,猜测着自己的小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喜欢是什么呢?爱情又是什么呢?伐难好奇地想着,向来只会打打杀杀的夜叉,有时也会像小女孩一样思考着甜蜜而浪漫的事情。


    可正当在回去的路上,她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是感到一阵恶心,忽然间无数血腥而恐怖的念头缠绕着她的心神,让她难以自制地跌倒在地上。


    是沾染的邪祟滋生了业障。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熟悉这种感觉,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业障发作了。


    作为帝君唤来铲除妖邪的夜叉一族,他们骁勇善战,为护法而杀生,除灭了诸多苦厄。然而在这如是经年的血战中,他们难免受到魔神遗恨的污染,从而为业障所困。


    好难受——好痛苦——好害怕——


    魔神残渣的哭嚎如同冤魂一般妄图摄夺她的身心。


    伐难深吸一口气,她还不能在此处倒下,这里离人类居住的地方还很近,如果有人类靠近她,必然会受到她业障的影响,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此刻她已经很难动弹,无法分出精力再去寻找容身之地,她只好翻滚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藏匿在茂密的草丛里,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对抗业障。


    一定要扛过去。她咬着牙想到。她的脑海中浮现了无数身影,帝君大人、浮舍大哥、弥怒、应达、魈她在黑暗中默念着他们的名字,希望能从中汲取力量。


    “哎呀,你是——”


    伴随着惊讶的女声,草丛被拨开,一束温润的光芒照在她紧闭的眼皮上,让她不由得微微睁开眼睛。在模糊的视野中,她隐隐看到一个女人跪坐在她面前的轮廓。


    “不要靠近我”伐难微弱地呢喃着,想要远离这个人,她害怕自己会误伤到她。可正当她撑起身子要走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就被女人抓住了。


    “不用担心,我不是人类。”女人的声音很温柔,“过来我这里,我想我应该可以帮到你。”


    听到这句话,伐难终于停下动作,她很难去判断女人所说的是真是假,仅存的理智只能勉强压制着自己不要去伤害面前的人。


    “靠过来,对,靠在这里。”女人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继而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了一口,浓浓的血腥味差点刺激得伐难暴起伤人,而正当她要把女人推开的时候,女人将带着血液的手腕塞进了她的嘴里。


    “只能喝一点点哦,喝多了会死掉的。”女人的声音还在耳边晃荡。在伐难的抗拒中,几滴血液还是顺着她的喉咙流进了肚子,她感觉自己的胃部痛了一下,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恢复意识了。


    女人的手腕还被她含在嘴里,她忍不住舔了一下女人的伤口,发现原本被咬开的地方已经完好无损,若不是嘴里有血的味道,她甚至怀疑刚刚发生的只是一场梦。


    “哎呀,稍微有点痒。”女人轻快的声音让她睁开眼睛,这次伐难终于能看清了女人的长相。


    在清晨带着些许凉意的薄雾之中,伐难首先注意到的,是鸦羽一样忽闪忽闪的眼睫,眼睫之下是墨蓝色的瞳孔,乍一看过去像是停在蓝宝石上的蝴蝶。


    她靠在女人柔软的臂膀里,在温暖的柔光之下,女人丝绸一般柔顺的发丝直直地落在她的脸旁,白皙的皮肤下隐隐能看到藏青色的血管,嘴唇是淡淡的胭粉色,擒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若不是女人脸颊旁密生着的鳞片还有那与自己类似的非人的利爪,伐难或许会觉得自己遇到的是某一位金贵的深闺小姐。


    “你好啊,伐难。”女人发现了她的视线,轻轻地笑了,“我是印女。”


    哦,她就是印女。伐难蓝盈盈的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女人,女人有一双静谧而温柔的眼睛,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气味,伐难无法控制地看着她,本能地想要靠近。


    她坐起身来,为自己此刻的失态而感到懊恼,“你,认识我?”


    “嗯,我听魈说起过你,还有你们的其他兄弟姐妹。”印女对她说道,“感觉如何,还好吗?”


    “我很好!”伐难飞快地回答,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第一次见到印女却业障发作的尴尬,“谢谢你,你刚刚是做了什么?”她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感到非常惊奇,这是她最快脱离业障的一次,除了刚刚胃痛了一下,现在她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给你喂了一点点我的血,”印女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曾经我也用过这个方法让魈清醒过来。”


    “你的血竟有如此奇效,”伐难惊讶极了,她深知魔神污秽的可怕之处,她原以为这就是夜叉一族的命运,而印女此刻给了她一点新的希望。


    “抱歉,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般有效,”印女敛下眼睛,“我是吃了鲛人之肉的半鲛人,若是只是喝一点点血的话,似乎是有一些治愈的效果,但若是喝多了,积攒到一定量就会化作剧毒,连魔神都难以抵抗。”


    “原来如此,”伐难不免有些失望,但她还是立刻就振作起来,“但还是很感谢你出手相救,印女。”


    她还想多说些什么,可当她看到印女的眼睛,她还是停下了。


    那是哀恸的、静默的,仿佛雪崩停在山腰,睫毛落在眼瞳上的阴影像一张不可透光的网,将那些复杂的情绪困于其中。


    “不用道谢,你是魈的家人,我不可能坐视不管,”印女低下了头,“抱歉,我没能帮得了更多。”


    “不不不,是我冒昧了。”伐难连忙摇头,她拉住了印女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没关系的,这是我们夜叉早已接受的事情。”


    她想起了过去阵亡的战友们,想起了鲜血与怒吼,她无时无刻都相信着,他们的献身是有意义的。


    她看着印女的手腕,缓缓说道,“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即使无法根除业障,但或许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候,你能帮到我们大忙。”


    “是吗?”伐难如愿看到印女笑了,“那真是太好了。”


    “啊啊啊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我不是在要求你的意思——”她被印女的笑容闪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开始打结,“我只是想说,呃,谢谢你。”


    “没关系,我希望能帮到你们,”印女给了她一个浅浅的拥抱,“辛苦你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拥抱,好温柔。摆脱业障在加上夜晚苦战,伐难早已经精疲力尽了,她顺着力道窝在印女的胸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放在见到印女之前,她很难想象自己会在一个才刚见一面的女人的怀抱里卸下防备。


    感觉好丢脸,但是又舍不得离开。她忽然有点羡慕自己的小弟可以天天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印女,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伐难发出闷闷的声音,“我希望你别告诉魈还有其他人我今天的事情,我不想大家担心。”


    “好,我答应你。”


    声音也很温柔啊,明明有着一张疏离而淡漠的脸。可只要看过她的眼睛或者听过她的声音,都一定会觉得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


    就这样,在太阳初升的清晨中,她在女人的怀里缓缓睡去。


    在此之后,她并没有很常见到印女。夜叉的身影只会出现在危险和混乱的地方,在刀光血影的间隙,她偶尔也会怀念那次如梦一般的初遇。


    她有时也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再也无法抑制业障,开始残害生命虐杀同胞,但有的时候,噩梦也并不总是以恐惧作为结尾,她会梦见一抹淡淡的墨蓝色,混合着一缕清幽的香气,驱逐掉那些深不可测的黑暗,带来属于晨曦的微光。


    “伐难,你发什么呆呢,不多吃一点吗?”应达给伐难夹了一筷子菜,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感觉印女人好好啊,做饭好吃,还那么漂亮。”


    “是啊,”伐难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开始吃菜,她看着在同魈窃窃私语后露出笑容的印女,在印女要看过来的时候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等热热闹闹的一餐饭结束以后,她看着印女和魈离去的背影,默默地献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我发现了,你总是很受女性的欢迎。”魈抱臂看着印女,感觉非常的神奇,“明明伐难应该是除我之外,最少去亲近生人的夜叉了,但对你似乎就很不同。”


    “我也不清楚呢,”印女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之前其实已经认识伐难的事情,“对了,下次邀请他们来我们家做客吧,还能一起打麻将。”


    “嗯。”


    第28章


    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灰白色的厚云蒙住了日光,把光阴切成了一层一层。即使有点不算大的冷风,也仍无法揭开这黯淡的云幕。


    “这些天接连下雨,海位也上升了不少,可现在雨停了,也不见有任何回落的迹象。”印女赤着脚站在咸湿的沙岸边,滔滔不息的波浪滚向她的脚踝,她盯着昏暗的海平线,想要忽视自己内心翻滚的焦虑。


    她受帝君的指示来海边查看,据一些老渔民们说,这几天有不少鱼群搁浅,像是在躲避深海之中更恐怖的东西一样,一大片一大片鱼尸躺在沙滩上,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腥臭味。


    “你说的没错,深海里有东西在蠢蠢欲动,但不知为何还按耐着性子,”魈摘下傩面,走到她身边,海风吹起他翠绿的碎发,金色的瞳孔锐利而深邃,他看着表面风平浪静的海面,斟酌着话语,“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倾巢而出。”


    “可能是因为鲛人特性的影响,看到这片海,就连我也开始感到焦躁。”印女抬起手,观察着长在手臂上层层叠叠的密鳞,即使没有光线照耀,她的鳞片仍反射出一种诡谲的光芒,“这到底——”


    她站在这里,感觉有什么要改变了,可又什么也无法确定,一切都悬而未决。


    “我也不知道,似乎连帝君大人这几天也在为此事烦忧,各方势力都有不同程度的骚动,”魈沉吟片刻,得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或许,这是某种灾难的预兆。”


    “真是令人熟悉到讨厌的感觉,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能维持着这样的现状。”她默默地注视着海面,看着海浪将岩石淹没,“我有时总觉得,和你在归离集的日子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


    殷红灿烂的夕阳,琉璃般的百合花丛中如花的少女,交错在集市中宛若双生的衣裙,流光溢彩的烟花和不言而喻的吻,热热闹闹的麻将桌


    这就是所谓的归属感吗。印女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属于这里的,即使没有契约,她也会心甘情愿地想要留在这里,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印女,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魈将长枪插进沙地里,扬起一片飞沙,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我们都会守护这里。”


    印女不再看向大海,转而与他对视,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共同的东西,他低下头,牵住了她的手。


    “是啊,”印女反握住他,“我们都会守护这里。”


    魈之后还要和其他夜叉去边界巡逻,他们短暂地告别彼此,她决定要去找归终问一下这件事,希望以她广博的知识能给自己一些更确凿的线索。


    她来到归终的住处。归终的家还是老样子,墙瓦的边角落了点灰,这段时日大家似乎都有的忙,那群总是闹腾在一起的朋友不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走近屋里,却发现归终正在为她制造的某个机关焦头烂额,她不想去打扰,就先坐在外头抽起烟来。她感受着烟在肺里停留的感觉,再缓缓地吐向空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平息那股无名的忧虑。


    看着飘忽升起的白烟,她难免会想,如果自己在这里等一晚上,魈或许都发现不了自己没回家,毕竟他这次估计要彻夜寻妖除魔。


    又等了一会儿,正当印女准备离开的时候,归终从门里探出头来,小小声地叫住了她。


    她随着归终走进屋里,看着归终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先问道,“你怎么了,归终。”


    “啊印女。”归终没有看她,而是看着一旁有些摇晃的烛火。


    印女把烟杆放下,忍不住皱着眉,朝面前的少女担忧地问道,“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机关研究遇到了什么瓶颈吗?”


    “我没事,”归终看上去还是闷闷不乐的,她看着花瓶里的琉璃百合,因为时间长了花朵看上去有点蔫蔫的,她用手指拨弄着淡蓝色的花瓣,“只是,莫名地感觉有点不安。”


    “不安?”印女沉默片刻,她想到了最近频生的异象,“归终,想多说些什么吗?我在这里。”


    归终顿了顿,顺从地离开了座位,伏在印女的膝上。


    灯光如豆,她的脸在映照下忽明忽暗,她感受到宽大的蹼爪正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这让她忍不住像某种亲人的小动物一样往上蹭蹭。


    “印女,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她抬起头问道。


    “当然。”印女没有任何犹豫,“在归离集的这段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但我最近一直有一种不好预感,不止是我,摩拉克斯和马科修斯都是如此。”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天空依稀下放着破碎的明亮,“我能感受到地脉的翻涌,那些细碎的尘土在告诉我,风雨欲来。”


    风雨欲来。这个词让印女的动作停了下来。当然了,怎么可能一直平静。她本就是懈怠了,在这里过了太久恬淡温馨的生活,她几乎要忘了这世道本就炎凉难辨,忘了纷争和灾难从未真正平息过。


    “印女,我虽身为魔神,却深知自己的武力与其他魔神相比过于弱小,”归终苦笑一声,“我有时真的很羡慕摩拉克斯,他真的很强大,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子民,而我不行。所以我只能将仅有的知识授予我的民众,希望那些,对于仙人和神明来说微小如尘埃的人类也能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这很了不起,归终。”印女低下头,看着归终灰蓝色的眼睛,仿佛要从这片雾中拉住那个迷茫的少女,“授人以渔的道理你不是不懂,你已经给予了人们最重要的东西,你的子民都会感谢你。”


    “但是现在,智慧并不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归终勉强笑了笑,“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活下去。”


    “归终——”


    “我有点怕,印女。我害怕失去。”归终,或者说魔神哈垠图斯轻声念叨,“我怕我们将面临的,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颠覆性的灾祸,我好怕我庇佑不了我的子民,我怕我再也无法看见我的子民还有朋友的笑容——”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都只是没有依据的猜测,但似乎一切都在指向这种可能,作为魔神,我不能不为我的子民担心。”


    “归终,不止是你,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印女不想让她太悲观,“帝君大人,各位仙人真君,包括我,都会帮你的。”


    “但那是我的子民,这是属于我的责任。”归终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印女,说来可能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问问你。”


    “没关系,你说吧。”


    “死亡是什么感受?”她的声音轻的模糊。


    “死亡啊,”她闭上眼,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过致命伤了,她回忆着自己曾经的死亡,时过境迁,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刻她如今竟也有些不记得了。


    “一开始的话,还是会很怕,就像是要跨入一道未知的门,门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跨过去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唯独记得悲伤,和对生的依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会说是得到一瞬间的解脱或者释然之类的,”归终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次,“死亡。”


    “不要多想,归终。”印女忽然有些怕了,她观察着归终的神情,希望能找到她平日活泼开朗的样子,“你不会死,大家都在这里,我们会一起守护这里。”


    “当然了,印女你不也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归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如她所期望的露出了振作起来的笑容,“最近大家都精神紧绷,我也是,所以今天你能来陪我说说话真是太好了,没人陪我真的是好寂寞。”


    “没办法啦,平时就属你最最爱闹腾,现在算得上是非常时期,你姑且忍忍吧,”印女想了想,感觉最近确实是有点冷落她了,“我会多抽空来看看你的。”


    “呜,姐姐——”归终撒娇似的拉了拉她的袖子,“还是你比较爱我。”


    看着归终这副故作天真的娇态,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抚摸着归终的后脑勺,看向了窗外的天,天空仍是阴沉沉的,看不出太阳的升起和下落,只是时灭显的光线在暗沉的云翳中挣脱着出来。


    她没有忘记自己此行原本的目的,简单地询问了归终关于涨潮的事情,可归终对此也没有丝毫头绪,只能先将其归咎于其他地方的异变。


    “我要走了。”印女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悄声说道。她要前去向帝君复命,而时间不会等人。


    归终点点头,用袖子朝她摆摆手,“印女,等你回来哦。”


    然而印女没想到的是,这一别,差一点就是永远。


    在印女向岩神摩拉克斯请示深海异变的隔日,天理降下了天空的旨意。


    在众神的骇然之下,魔神战争——开始了。


    第29章


    魔神战争的战火如同盘旋而来的狂风暴雨,迅速席卷了整个提瓦特大陆,大大小小规模的冲突在各个地方上演,伤亡不计其数,到处都乱成一锅粥。


    深夜。印女紧张地望向远处,她现在和其他仙人一起守卫于帝君左右,在山顶侦查着边界的情况。


    山下遍布着密密匝匝的火光,每一处都有流离失所的人蜷缩在旁边,在魔神战争一开始之后,帝君当机立断,立刻派遣众仙去组织普通百姓向城中聚集,尽量远离领地边界。


    将领们指挥着士兵将伤员抬进营帐内,在安顿好平民百姓之后,他们还要清点军队的口粮和兵器,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做好准备。


    “印女,还好吗。”魈从她身后走出来,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看她喝了几口,转而又望向山底的往来巡逻的士兵们。


    他们之前都还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平凡民众,在他眼里,他们的武力算不上精锐也没有完备的组织纪律,而此刻他们自发地站出来向帝君效忠,这样的精神倒也值得嘉奖。


    “我还好,海市蜃楼的幻术暂且迷惑了那群深海怪物,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印女沉吟片刻,她看向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大海,嘴唇紧紧抿着,“已经有漏网之鱼偷偷进来了,他们太小了,一般的网很难困住他们,就算是现在被幻术骗得在原地团团转,难免也有些会误打误撞进来。”


    “以现在的数量估计还只是第一波,”他眉眼和印女一样下压着,眼神中透露着嫌恶,“这群趁人之危的邪物。”


    “这些怪物还不是最要紧的,周边的魔神已经发生了小范围的冲突,可就是这样也已经波及了无数无辜百姓,我们不可能放任不管。”印女的眼睛落在地面上的军营,不断有人影来回走动,乌压压的就像蚂蚁窝周围密密麻麻的蚂蚁。


    真是微小的生命啊。大袖子的少女曾蹲在她的脚边这样说过。


    归终。印女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是魔神摩拉克斯座下的人,不是魔神哈垠图斯的。魔神战争背后代表的意义太过残酷,轻而易举地撕裂了那份口头的盟约,这意味着他们或许要与归终为敌。


    但这怎么可能呢。归终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结盟的魔神,更是他们的朋友。印女从魔神战争开始就一直在消化这个事实,归终于她,说是朋友,更是家人。既然她叫她一声姐姐,那她就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怎么办。怎么办。她掐起自己手心,不住地焦躁。


    “印女!”魈焦急的声音响起,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将她掐出血的手掌掰开,“你要冷静。”


    对,我要冷静。她深吸一口气,扯出一抹笑来,“抱歉,是我太焦虑了。”


    “还是休息一会儿吧,维持着这样庞大的仙法果然还是勉强你了。”魈正对着她盘腿座下,朝她伸出双臂,她也随之凑过去,闭上眼将自己的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夜晚的寒风袭来,将她的发丝卷向空中,像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柳枝。


    可没等她休憩多久,留云的机关鸟忽然飞到他们身边,带来了帝君的传召。


    他们急匆匆地赶去,来的时候却发现帝君的营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头站着,岩之神摩拉克斯站在首位,空气凝重不堪,巨大的压力笼罩在众人身上,感受着沉默的重量。


    “印女。”留云还有歌尘见他们来了,留云朝他们颔首,并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你是说,盐之魔神赫乌利亚,被她的信徒暗杀了?”印女对此几乎哑口无言,她震惊极了,完全想不到竟然会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她的子民是疯了吗?”


    “他们认为盐神赫乌利亚太过柔弱,与其让她忍受战争的苦难,不如就给她解脱。”歌尘不置可否,“但魔神死亡所流失的力量也让他们受到了弑神的惩罚,那些没能逃走的人都变成了雕像。”


    “是吗,那么那些逃走的人呢,由我们接受他们吗?”魈终于开口了,他在知道这一事的瞬间就意识到会这样,没人比他更知道魔神残渣的危害,而他更在乎剩下活下来的人。


    “对,那些难民已经往归离集这里来了,显然是希望能投奔我们。”歌尘叹了口气,她当然有把握帝君能够护住他们,但这样的结局仍是令人唏嘘。


    “这么快就有魔神死亡了,魔神战争的火已经烧到如此地步。”已经有魔神死亡的事实让印女忽然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脱口而出,“归终,归终怎么样了。”


    “现在应该还算安全,她应该也正在安抚她的子民。”留云比起她看起来更冷静,但她不住扶眼镜的动作也暴露了她的不安,“现在我们也无法及时顾及到她,只能希望她那边一切顺利。”


    可是。印女怔愣住了,她的理智在告诉她现在不是担心归终的时候,这里的人们都还需要她,那些她答应过要守护他们的人也在这里,她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但归终对她也很重要,归终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在这片风雨诡谲的战局里,保不准就会遇上比她更强大的魔神,而这一旦发生,最后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印女想也不敢想。


    “不行,我要去找归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


    “你说什么?”留云抱起胳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眼神,“首先你现在持续施展了这么久的海市蜃楼,应该早就吃不消了,即使你现在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者现在正是急需人手的时候,并不只是你在担心归终,但现在真的走不开。”


    “不,我要去。”那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中愈演愈烈,曾经母亲离开的时候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是在驱赶着她立刻离开这里去找归终。


    她想起了与妈妈的离别,那时的预感能让她最后见证了离别,那么这次的预感又代表着什么?她明白留云说的道理,但她此刻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印女,你是感觉到什么了吗?”魈站在一旁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以为她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站在她和留云中间,想让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但事实是印女显得越来越急躁。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我必须要去看看。”她只是怔怔地说道,“我答应过她的,我答应过我会去看她的。”


    “印女你不要着急,我们都很担心归终。”歌尘扶住印女的肩膀,她作为归终的挚友,同样十分担心归终,虽然她也想去确定归终的安危,但她也有自己的使命,“归终给我们传过信,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会传消息来求助的。”


    “可那就来不及了。”印女内心的不安在膨胀,她保持着紧绷的样子,不想败下阵来,她知道如果没有人支持她,她不可能擅离职守放下一切去找归终。


    她转而看向站在首位沉思不语的帝君,摩拉克斯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争执,他金色熠烁的菱形眼瞳沉默地盯着她,她顿了顿,错开魈的身影直直上前,朝着上方重重地跪下。


    “印女!”魈见状想要跟着上前,却在看到她瘦削的背脊时又停了下来。


    “帝君大人,”她的声音使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抬高了音量,“请允许我前去支援归终。”


    她凝视着面前这位神明,他的身形仍是如此伟岸和挺拔,但在接连不断的灾难之下,他看上去也难免多了几分无奈与疲惫。


    岩石也会累吗。她忽然不知为何感到了悲伤。


    此刻他们是契约束缚的主从,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神明从未以此要求过自己的言行,但此刻,她仍然要求自己以最恭敬的姿态祈求着他的准许。


    “此行必然凶险,你可执意要去?”摩拉克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沉如有千斤。


    “是。”她咬紧了牙关,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坚定,“并非是为逃避责任,我深知当前是紧要关头,可唯有关于归终一事,恳请帝君准行。”


    “帝君。”印女听见魈也跪了下来,眼眶不自觉地潮湿,泪意奔涌而来,却又被她生生咽下,她听见他说,“在印女归来之前,会由我暂代她驱逐海兽,恳请帝君准行。”


    “”摩拉克斯长叹一声,他深深地看着眼下并跪的二人,在众人的沉默之中,对他们说道,“你们二人无需如此,既然这样,那便去吧。”


    “是!谢帝君!”印女猛地抬起头,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她朝摩拉克斯拱手后向后退去,她现在就要出发去归终的领地,时间在此刻尤为重要。


    “魈,谢谢你。”她刚想转身去看他,可少年已经先一步伸出双臂环住了她。


    “印女,”他的声音坚毅而充满力量。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执着,但他选择相信她。他紧了紧自己的手,告诉她,“保重自己,早点回来。”


    “好,我会的。”她从他说怀抱里出来,她看着他,在他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个眷恋的吻,“等我回来。”


    说罢,她冲进了无垠的夜色之中。


    第30章


    归终,或者说魔神哈艮图斯最为仰慕的,便是魔神摩拉克斯。


    多么的强大。


    弱小的魔神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自己与他宛如天堑般的力量差距。


    岩之魔神摩拉克斯,有着能够伫立天衡山的力量,退海镇灾,能够给予天下百姓安稳的生活。


    这是她理想中的魔神的样子,实力强大,爱护子民。


    她深知自己远远不及,但先天的差距并未使她气馁,她苦苦钻研各项技术,提升自己的智慧,再将这些知识的果实传授给人们,希望自己的倾囊相授能弥补自己作为魔神的不足。


    当然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所以她在第一次遇到摩拉克斯之后,就提出了与他结盟的想法。


    【同时具有你的力量与我的头脑的话这座城市会很了不起吧。】


    多么完美的提议!她雀跃地想,就像内心住进了一只欢快的百灵鸟。虽然岩之魔神的力量足够庇佑他的子民,但若是加上我的智慧,岂不是锦上添花?


    当然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她摸不透面前这个表情冷硬的魔神,所以就趁他还在沉默的时候迅速地将信物交给了他。


    她担心被他拒绝,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给他拒绝的机会,单方面地完成了这场别开生面的结盟。


    她知道摩拉克斯大约是不会认同这份盟约的,但那又如何呢?至少他也没有开口反对不是吗。于是她就带着自己的子民移居到了天衡山的北处,将这里改名为归离原,于此地安居乐业。


    她无比庆幸着自己的决定,在这里,她与摩拉克斯结为好友,认识了许多仙人朋友,大家互相理解,和睦共处。


    她喜欢热闹,因为这是她曾经没有的,但却十分向往的体验。若非她没有作出那个决定,或许她还在自己的领地里,成日与那些机关术做伴吧。


    曾经在一次闲聊中歌尘与她说过,“我们这些仙人都做不到真正地与凡人共情的,有些苦难在我们眼里似乎只是仅仅如此的程度,可放在他们身上却成了绝境,我们有心去理解但也无能为力。”


    这点她是比较赞同的,她自认她应该也算得上能够体谅人心,可人与神仙确实有别,人类很难亲近神明,而她也很难真正做到与人类完全的感同身受。


    不过,和摩拉克斯相比,她自认为自己是更具有同理心的那个,这是她为数不多地认为自己完全优于摩拉克斯的一点。


    如果说摩拉克斯像块石头,那么她觉得她自己更像人类。


    像人类的神。她自豪地想。她爱着人类,理解他们对知识的渴望,喜欢他们学习的态度,欣赏他们即使渺小如尘也拼尽全力生活的姿态,因为她与他们是一样的。


    不过,当真如歌尘所说,没有能够完全理解人类的神仙吗?


    这个问题,在她遇到印女的时候有了答案。


    印女这个名字,她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是在几百年前。那时印女还是人们口中作恶多端的不死妖女,吃了鲛人肉后拥有了不老不死之身的人类。


    不老不死的人类?她觉得这倒有点意思。在经过非人的体验和无比漫长的岁月之后,以此人的心态来说还能算得上是人类吗?


    再次听到关于此人更多消息的时候,是在印女设计杀死魔神之后,摩拉克斯对她提起了印女的事。


    灭村,从十二岁的小女孩变生成半鲛人,遭受了魔神长达数百年的折磨之后,仍能不忘本心,承担被惩罚的风险,不求回报地救助那些同样遭受压迫的人类,最后在知道真相之后,又能迅速做下决定,宁愿献祭自己也要杀死仇人。


    “这么说来也算得上是虚惊一场,她杀死仇人,你惩凶除恶,可谓是皆大欢喜。”她笑着对摩拉克斯说道,心里却大为吃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心性?她对此有些好奇。


    她在众人对印女的各种描述中勾勒出她的形象。此人或许会有着极为锋利的眼神,瘦削的脸庞,会用利爪会如刀一般割裂开她的敌人,心有猛虎而细嗅蔷薇,当是一位坚毅飒爽的女子。


    然而她第一次见到的印女的时候,发现她与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温柔。这是印女给她的感受。


    印女不知道的是,她们的那次初遇并非偶然,是她特意在印女散步必经的路上等候着,制造了那一次相遇。


    她是在人间初次遇到印女的。


    那时她在茶楼上饮茶,忽然听到楼下隐隐有些骚动。她坐在窗边向下望去,看见一个女子从街上走过,当她一踏入人群之中,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女人是眼下这副车水马龙的市井画卷中唯一的一抹冷色。幽蓝的长发,青色的衣衫,白皙的面庞点缀着透蓝的鳞片,仿佛一块温润的玉石,柔和却又坚硬。她那蹼一样的利爪持着一把灰色玉质的烟杆,为她的气质平添了一丝忧愁,像一口靛蓝色的旧泉,生满了淤青一般的苔藓。


    她给人的感觉,完全就是个遗世独立的仙人,看上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或许有些人会因此望而却步。可当她把眼神放在人身上时,忽然就不一样了。


    仙人忽然就有了人情。


    归终凝视着她,惊叹着倏然消融的冰雪,惊叹着顷刻降下的甘霖。


    在这样的眼神下,人类的小孩子们像春笋一般在她身边蜂拥而来,一瞬间空气又变得吵闹起来,她看着女人维持着笑容耐心听他们七嘴八舌的倾诉,对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兜里的糖果你一颗他一颗地分下去,就这样让他们散了。


    在一旁的大人们拦都拦不住,只是笑着放手让孩子们一波接着一波簇拥着女人前进,看上去也对此乐见其成。


    印女大人。她听见人们这样称呼那个女人。原来她就是印女。她呆呆地望着人家离去的身影,她第一次见到人们对其他仙人有着如此大的热情,即使是摩拉克斯亲至,人们的态度也是亲近不足而恭敬有余。


    她忽然就对印女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这迫使她来到了印女的必经之路,之后就顺理成章地与她相遇。


    那时她看见印女蹲在地面上,一开始她还不知道印女在做什么,就见她突然起身去捡了一块木板来搭在路边的小水潭上,直到归终凑近一看,才发现原来她是在为蚂蚁搭桥。


    为蚂蚁搭桥?她惊讶极了,甚至觉得这样的印女有些可爱。


    对那群蚂蚁来说,印女会不会就是神明呢?归终默默地想。忽然,她明白了为何人们会愿意亲近印女。


    印女是像神的人。她恍然大悟。印女的身份天然打破了人与神仙的隔阂,她原本就是人类,能以人的角度理解着人们,所以她有着人类的根,即使身体已经变成了半鲛人,但她的内在仍然是人类。


    而那不老不死的肉身和漫长的岁月又让她升格于人类,她有着人类少有的愿意奉献自己庇佑他人的心,而这份无私的温柔在面对人们的时候,就会无意识的流露,就如同人们心中理想的神明一样,于是她内心那份一直保留着的温柔也因此有了神性。


    琉璃百合在风中动了动。


    我叫归终,你叫什么?她明知故问。


    你可以叫我印女。女人似乎有些紧张,语气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之后她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或者说,姐妹。


    这是当然的。她是像人的神,印女是像神的人,她们天生就该是一对姐妹。


    歌尘有问过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印女,而她只是淡淡笑着回了一句,“因为我一直很羡慕人间的姐妹情啊。”她把那些复杂的思考埋进了心里,当成是一个小小的秘密。


    她曾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她会和摩拉克斯一同构筑璃月的未来,和朋友们一起守护着璃月的子民,她或许还能见证印女和魈的婚礼,摩拉克斯应该会是主持,而她一定会是当之无愧的伴娘。


    然而这一切破碎的太快了,她在听到天理的声音后的第一反应是错愕,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惧。


    周围狼烟四起,各路魔神虎视眈眈,仅仅在天理降下旨意的第二天,她的领地就遭到了不同程度的侵略。朋友们不在身边,摩拉克斯和马科修斯多半也是在自己的领地内安顿自己的子民,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结成盟约之前的样子。


    那种恐惧并非是铺天盖地而来,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如同一条混沌的蛇从她的脚底慢慢缠绕住她的身体。


    但这种恐惧被她很好地隐藏住了。她看着她的子民们脸上惶恐的表情,露出了令人信服的笑容。她摆出了迎战的姿态,用这番态度告诉自己的子民不要害怕,她会保护他们。


    以智慧为傲的魔神清楚,只有自己对自己有信心,才能够带给人们对未来的信心。她是他们的魔神,她必须给他们信念,否则人心一旦动摇,那么一切都将溃于蚁穴。


    然而这也代表着她将无法逃避战争,即使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但她的子民在这里。


    她见证过他们生命的长青,那么她就不可能选择睁眼长睡过去。在察觉到陌生魔神的气息之后,她立刻疏导人们逃难,在确保他们的安全之后,只身留在了领地。


    她并非天真地以为自己还能有一线希望虽然,她的机关术并不差,但盐之魔神赫乌利亚的陨落,已经让她察觉到了她所身处的噩梦。


    魔神来袭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设下的机关已经被暴力破坏,风中尘沙飞扬,目之所及皆是被神力砸出的孔洞,如同雨点一般密集。


    此刻,她望着面前神情傲慢的魔神,巨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所到之处扬起阵阵尘土,祂越靠越近,归终眼睁睁看着祂抬起手,蕴含着神力的能量生出气浪,她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又重重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她倒在石沙之中动弹不得,浑身都是钝痛,额头与脖子都泊泊地流着鲜血。她见魔神朝她走来,拼尽全力摇晃着向后躲去,开始逐渐绝望。


    没有人能帮助她。她灰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魔神逐渐靠近的影子,在临死之前,她忽然想起和印女最后见的那一面。


    面对死亡原来是这种感觉吗。她怔愣地想。悲伤和不舍,纷纷落在她的眼睛里,她将要跨过那扇门了。


    对不起,印女。我等不到你了。她闭上眼,致命的攻击像海啸一样向她逼近,而她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悲鸣一般愤怒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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