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形式突然急转直下, 甚至已经完全超出了姜晞的预料。
在他的设想中,姜慈也许会暴怒,也许会悲哀, 也许会直接把他杀死,但唯独没有“冷静下来,敞开了彼此聊一聊”这样的情况。
在姜晞的印象中, 姜慈向来与“冷静”这个词语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怒火与澎湃的激情像是不灭的烈焰, 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因而这猝不及防的反问,竟然真的把姜晞问住了。
素来善于揣测他人情绪的姜晞, 这一刻,心中萌生而出的是无与伦比的迷茫。
他无法读懂此刻姜慈的心, 更不能解释自己的。
因此,他只有抬起头,沉默地凝望姜慈,等待对方的回答,并试图从这回答中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你需要我。”
姜慈没有任何推诿含糊的隐喻,直截了当地说:
“你迟疑、恐惧、对自己的性命和作用没有任何信心, 觉得你毫无价值。此时此刻,你迫切地需要我的回答与承认,需要向我验证,我需要你,哪怕你违逆我, 我也需要你。”
姜慈的唇角牵扯勾起, 露出一个没有任何嘲讽,只有愉悦的笑容。
“没有武功, 你觉得你失去了一切,因为你本人只是无用的废物——你一直这么觉得,不是么?”
姜晞一时语塞,眼珠茫然滚动,说不出话来。
“只有拥有武功之后,你才有勇气违逆我,试探我,试图从我的身上证明,我还需要你。”
“哈!真可爱啊,像只已经被完全驯化,却还担心自己哪天被抛弃的小狗。所以有时候要故意咬坏我的东西,要故意抵触我的命令,然后缩起来,委屈巴巴地窥视我的表情,看我会怎么对待你……”
“如果发现我仍然不会抛弃你,便松了一口气,心中暂时安定下来,直到再次感觉不安,再次想要试探。”
姜慈的目光落在姜晞的脸上,此刻的姜晞仍然半跪在地,袒露胸膛,凌乱的衣衫包裹着他,但在姜慈的眼中,姜晞已完全赤|裸。
已经没有任何需要恼怒的地方了。
姜慈突然意识到,姜晞的生存方式便是如此——无法信任自己,无法爱自己,却也无法离开自己。
也许这辈子姜晞都不能爱姜慈,可永远不会离开,永远渴求着姜慈爱与需要的姜晞,无论他的心如何,无论他的感情怎样,他也已经无法脱离姜慈,会不自觉地奉献自我,只为了服务姜慈,试图用姜晞的方式来“维护”姜慈对他的爱。
——这样的姜晞,与一个深爱着姜慈的人相比,有什么区别?
姜慈彻底想通了,他畅快无比地笑了起来。
“你需要我。”
姜慈唇角微翘,无比自信地向姜晞伸出了手。
姜晞沉默着将手伸过去,握住了那只递过来的手,在姜慈的拉拽下站直了身体,直视姜慈炽热而愉悦的目光。
“你从一开始就需要我,你一直需要我。我就是你活下去的动力,我就是你人生的标杆,我的认可就是你最渴望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自己对我没有用了,你的崩溃会摧毁你。”
姜慈在吐露这些话时,浑身都在兴奋得轻微颤栗。
——是的,完全属于姜慈的姜晞,掌握着可以把姜晞打入深渊,也可以让姜晞感到安心与宁静的权利,让姜晞的情绪和生命都被自己牵动指引……
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这便是姜慈一直以来,最为渴望和期盼的爱——而恰好,自己所爱之人,也因主动或被动,格外适应这样的爱。
他们两个人,难道不是天生一对,是注定的爱侣?
姜慈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柔和,他抚摸着缄默的姜晞,注视着他,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无妨,尽你所能来渴求我吧——我需要你,我原谅你。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兴奋至极的姜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来宣泄他膨胀到几乎爆裂开来的喜爱与快乐。
他把姜晞推回了床榻上。
“既然你已经恢复了武功,甚至修炼成了《多情忘心大法》上下两篇的全部功法,那今晚就不要闭眼睡觉了。之前的日子我顾念你的身体,只是浅尝辄止。现在,你要好好努力了啊……在我没有满意之前,不允许停下来。”
……
姜晞有点头晕。
他仿佛被绕进了一个奇怪的圈,姜慈的话语像箭矢般接连不断地击破了姜晞预先备好的回答,将他的想法射成蜂窝,蛮横无比地把姜慈的心意注入其中。
一时之间,姜晞甚至有点自我怀疑了——难道他真是如此想法?
在深入思考之前,姜晞的身体便被迫卷入快感的浪潮,他的念头也戛然而止,只好暂且对付眼前的麻烦。
当人处于无法理解的环境之中时,会作出最本能地方式,那也许是拼死反抗,也许是蜷曲求死,也许是哭号崩溃。
姜晞的选择一目了然。
他放空了自己的大脑,接受了姜慈给予他的一切。
教主说宽恕他了……姜晞有点迷糊地想,也许这足够了?
武功已经恢复,筋脉修复完全,甚至更进一步。
身体没有因为修习《多情忘心大法》而发生某些不可逆转的变化,仿佛这门功法天生就是为姜晞量身订做。
本以为会暴怒的姜慈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以温情脉脉的承诺加固了他们之间缔结的联系。
他甚至有了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
这种种一切,突然从极差转变为极好,姜晞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如此幸福美满之事竟然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
姜晞醒过来时,姜慈仍在睡觉。
昨晚闹腾得太过,姜晞甚至觉得此刻的自己,皮肉上仿佛还残留着过电般的酥麻,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敏锐,甚至可以感受到气流穿过肺部的微妙涌动。
姜晞叫仆从端了食水进来,正好姜慈睡醒,便如昔日般为姜慈梳洗。
姜慈闭目坐在圆凳上,姜晞站在身后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发丝如绸缎般顺滑,越来越会绾发的姜晞很快梳好了头发,又为姜慈穿衣。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收拾自己时,姜慈突然伸手按住他要拿起嵌象牙木梳的手,笑吟吟道:“我来帮你。”
姜晞一怔,姜慈确实侍候过他,不过那是在他失去武功的时候,没想到现在恢复了武功,姜慈也愿意继续给他梳头穿衣……
姜晞老实坐着,发丝被轻轻牵扯,头皮没有感到丝毫疼痛。姜慈绾好了头发,挑了个碧玉耳挖给他簪发,澄澈剔透的翠色碧玉鲜妍明亮,姜晞的脸色都被衬得不那么苍白了。
“既然你已恢复武功,那便继续到我身边帮我吧。”姜慈语调轻快,说出的内容却杀气四溢,“「粉墨」已在紫宁城站稳脚跟,只是过去的仇不能不报。”
姜晞问道:“要杀了秦王,报复朝廷么?”
姜慈一愣之后哈哈大笑,握住姜晞的手,重重一捏:“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若要报复,干脆找个机会潜入京都,杀了皇帝老儿,岂不更好?报复一个小小的秦王,不必如此。”
姜晞嗯一声,他也不是很想与朝廷对上——无论此刻武功高低,姜晞也不想试试看能否与十万铁骑抗衡。
“我们要对付的人,是与李不屈联手坑害圣教的那个姓刘的太监。”
姜慈眸色幽深,握着姜晞的手便不放开了,一直轻轻揉搓着:
“那个姓刘的,以绝世武功威压只与李不屈实力相差一线之隔的‘剑尊’秦英华,却年纪如此之轻,实在叫人无法不怀疑,他修习的武功是什么。”
姜晞想了想:“你是怀疑,刘公公修习的武功……与《清神控心大法》有关?”
“不错,既然要收集功法,岂能放过任何可能?”姜慈眼中放射出冰冷的神光,“此人是朝廷的人,一直在解决收揽各大门派之后的琐碎事宜。这段时间,统共出手三次,每一次都石破天惊,一招制敌,几乎不漏跟脚。如此谨慎,为得什么?”
“他的武功只怕自有奇异之处,不能显露太多,叫人看出不对劲……?”姜晞猜测。
姜慈微微一笑:“找准时机,试出他的武功究竟是什么路数,可有奇诡可怕之处。把此人活着带回来,放心大胆地去做,我会在关键时刻与你一起出手,留下那姓刘的太监。”
姜晞想了想,问:“教主,既然要杀刘公公,可有什么谋划?”
“自然。周娇娥与我已经商讨过了,如此行动便是……”
姜慈在姜晞的耳边低语几句。
姜晞听完,缓慢地眨了眨眼,点头:“是,我知道了。”
姜慈拉着姜晞的手,语态格外温柔轻快:“我信你一定做得到。去吧,如之前一般,将胜利的消息回禀给我。”
“是。”姜晞低声道。
他犹豫片刻,在姜慈的颊边落下一吻。而后转身离去,推开房门,走出了这个已经待了三个月,种满了腊梅,温暖如春的小院子,踏入风雪咆哮,寒意透骨的冬日。
丹田之内盘旋着温暖的内息,抵达四肢百骸,宽阔而坚韧的筋脉之中涌动着江河般澎湃的力量。
昨日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重新被委以重任的姜晞身形笔直地矗立于白茫茫天地间,他抬头仰望天空,一团凝结的雪随着刺骨寒风吹在颊边,乌黑的鬓角挂满白霜。
“呼……”他缓缓吐出一口沉闷在胸腔之中足足数月的浊气,鼻端微红,眼眸点漆生光,迎着寒风,苍白面孔上冷漠的神色如烈日露珠般消融,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
天高地广,黑暗般如影随形的恐惧,在冰冷而公正的纯白之中消散无踪。
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第92章
时值十一月中旬。
紫宁城中, 帮派「粉墨」所占据之地,翠色山麓下,一座隐蔽的宅邸右侧, 坐落着一间小而雅致的屋子。
纷飞的雪片之中,屋檐已被大雪染作霜白之色,厚重堆积起来, 犹如填塞绒羽的厚被子,沉重地盖在层叠瓦片之上, 挤压得房梁发出咯吱轻响。
明灿手持一把宽大的扫帚,轻轻一挥长杆,扇形帚面便清开一大片积雪, 没过多久,她的小院子里已没有了积雪的覆盖, 露出整齐干净的青石地砖。
“呼——嗯,接下来是上面的……啊、姜晞?”
明灿抬起头,正巧与一个刚刚落在房檐边缘,轻盈无声的身影对上了视线,先是一怔,而后露出惊喜的笑容:“你的武功恢复了?你练成了?太好了!”
“我恢复了, 这离不开你的帮助……多谢,明灿。”姜晞声音平静,脸上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嗨,用不着。你也帮了我很多啊。”明灿摆摆手,“真要谢我, 就一起把我屋檐上的雪弄下来!我说一二三, 你就将雪推下屋檐,怎么样?”
姜晞点头, 抬脚踩在屋顶正脊上,脚下轻轻一点。
一股柔和而澎湃的内息随着这轻若鸿毛的一击自足尖传递而出,只一瞬便已扩散至整个房顶。
覆盖如厚绒被的积雪一震之下,分作三段,从左至右,一块块依次从斜坡滑落。
在积雪即将触地崩散之前,明灿身形如闪电般前窜,以手中扫帚为武器,迅捷挥打一下,扫帚便带着雪块自空中划过一道曼妙弧线,噗通尽数堆落在院子角落之中,形成一座小小的雪山。
再去抬头看屋顶,上头黑灰色的瓦片反射一点淡淡的日光,光洁如初,竟然一丝残雪也无,显出妙到毫巅的内息操|控。
“真不错,省了我好大力气!”
明灿嘻嘻一笑,去屋里放下扫帚,声音传出来:“进来喝碗热茶?”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现在来只是知会你一声,报个平安……近些日子,我大约不会出现在紫宁城了。”姜晞一面说着,一面轻轻落在院落之中,身上大氅绒羽在风中展开,如一只收拢翅膀的鹤。
明灿推开窗户,隔着细雪凝睇姜晞,颇为意外:“师父叫你去的?你们,嗯,情况如何?有没有吵架?”
她手指比划几下,朝姜晞眨巴眼睛,一幅“你懂我的意思”的模样,颇为灵动可爱。
姜晞自然懂,略微颔首:“没有吵架。他虽然不允许我私自修习武功,却也原谅了我,交给我一个任务……”
“真的假的?”明灿对姜慈的品德毫无信任,眉目之间隐含担忧,压低声音,“可别是师父故意选了个特别困难的任务,叫你去送死吧?他没吵没闹的样子怪吓人的。”
姜晞缓慢眨眼:“真的……嘘,不要这样说,姜慈听得到。”
“唔!虽然我知道师父武功高,但离得这么远也听得清么?武功进展居然如此厉害?”明灿倒是不怕,却很讶异,咕哝着,“好吧,看来我以后说别人的坏话时,一定要多加小心了。”
说完,明灿直直望向姜晞,沉声道:“你也是,姜晞,多加小心!千万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啊!”
姜晞点头,露出一丝冰雪消融般的微笑。
他朝明灿摆摆手,身子已迅捷跃起,在明灿的注视之下,仿佛比一片随风漂浮的雪花更轻盈,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
牧康城。
风雪已住,大地上的积雪融化成水,又凝为坚冰。
衣着厚实的行人走在街道上,通红鼻端不断呼出白雾,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不慎踩住坚冰滑倒,跌断了身上的骨头,花钱又肉痛。
冬日严寒,匾额上写着“安齐仙”的医馆仍开着,生意火热。
屋子里蜷曲着许多街道上冻僵饥饿,几乎快要死去的乞丐,几个年轻的学徒正在屋子里慌忙跑窜,手里拿着各类熬好的药剂,送到各处,强行撬开将死乞丐的嘴巴,将药汁倒入其口中。
因太过忙碌,药汁不会放凉,滚烫的一碗倒进喉咙里,乞丐发出痛苦的呜咽之声,唇舌咽喉被烫破也是常事。
但这些乞丐依然很感激安齐仙的医师,只因那位医师虽然看似只是个平平无奇,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实际上却有极为高明的医术,被他拉进医馆的乞丐,哪怕是刚断了气的,也有许多可能被救回性命。
十个乞丐里有七个都能救回来,也不怕屋子里多是乞丐,叫其余百姓厌恶,不肯踏足其中,妨碍了生意。在乞丐们看来,安齐仙的坐馆医师,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夜傍时分,太阳西沉,安齐仙的屋子里点了灯。
突然,门外走进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他面色苍白,略微掩着鼻子,看不太清脸,与臭气熏天的乞丐们格格不入。
“这位客人,您是来求诊的?今日太晚,药材也快要用光,明日再来吧!”
一个医馆学徒捧着一碗滚烫乌黑的汤药匆忙路过,掰开脏臭乞丐嘴巴,往里倒药时,语速极快地顺口招呼男人。
“我来找安齐仙的坐馆医师,越快越好。”
年轻男人低声道,语气里没什么嫌恶之意,平静如一泓清水,令学徒焦躁的心情也稍微平复。
说完这话,年轻男人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学徒。
“这……好吧,您跟我来,从这边绕路走!”
学徒拿到银子,踯躅一瞬,一咬牙,还是没忍住金钱的诱惑,手里拿着空碗,匆匆绕过地面草席上的一窝乞丐,带着年轻男人七拐八绕,朝里屋钻去。
年轻男人途径一个昏睡的乞丐时,眼珠微转,瞥了此人一眼,目光状若无意地从乞丐残缺两根手指的左手上滑过……
里屋之中,一个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正在灯光下翻阅书卷,手边一沓写满字的宣纸。墨汁味道浓厚,夹杂中药的清苦,不远处还有一个正在煨着药,咕嘟冒泡的小炉子。
听见脚步声,中年男人嗓音嘶哑地不耐道:“没看见我忙着么?还不滚远点!”
一边说,他一边转过头,却看见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站在学徒身后的高大男人,居然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叫他误以为只有一个人前来!
年轻男人放下了似乎是因为不愿意嗅到难闻气味而抬放在脸颊边的手,露出了真容。
苍白冷峻,眉睫漆黑,眼神冷漠而平静,如一尊复活的石雕。
“……”
中年男人目光闪烁,不耐烦的脸色缓和些许,摆摆手:“下去吧,我跟这位客人说说话。走前记得把门带上。”
学徒一转身走了,里屋的门轻轻合拢,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干瘦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姜晞,眼睛在他颈侧发丝遮掩的疤痕位置扫了一眼,平凡面孔露出一丝堪称娇柔的笑意,干涩嘶哑的男性嗓音也突然变作轻灵柔和的女声:
“没想到你还活着,姜侍卫。看来那位也活着咯?”
说到“那位”时,中年男人举起手,食指竖起,指了指上方,颇有隐喻。
姜晞望着中年男人,淡淡道:“我为何来到这里,林神医应当清楚……”
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正是易容之后的林神医!
“莫非是姜慈叫你来唤我回去?事先说明,我可不走,我在这里过得很舒坦。每日抓几个乞丐,试验我的新药,若是成了便放人,若是失败人死了,也没谁会对此指指点点,好不快活。”
林神医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先前若是姜慈还是圣教的教主,那林神医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现在姜慈已经失去圣教,也没有了可以给她钱财的权利,干嘛回去受苦?
姜晞淡淡道:“他也不会放心你。只是研制新药花销颇多,又无人上门,林神医莫非不需要钱么?”
林神医狐疑看着姜晞,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你是为了清神续命丹而来?”
这个猜测非常合理,姜慈需要每月服食丹药续命,身上携带的又不多,急用的时候,找林神医也算是一个办法。
姜晞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道:“你有吗?”
“有,但不多。”
林神医起身,去身后的柜子里翻找片刻,摸出一个小瓷瓶,里头装着些丹药,一晃瓶子就丁玲作响:“这个,一千两。”
“七枚?”姜晞问。
林神医点头:“不错,我就剩这些了。其余的你应当知晓它们放在哪里——姜慈一般不是带在身上,就是放入圣教宝库之中。”
姜晞从怀中取出一个圆鼓鼓的布袋子放在桌上:“不必找了。”
林神医打开袋子,一股绚烂的光芒四射而出,闪花了人的眼睛,里头装着一颗莹润浑圆的夜明珠,无光自亮,璀璨至极。
“这!这夜明珠价值万金……”
林神医双眼放光,张口欲言,又咽下去,合拢布袋,笑吟吟道:“我可不能给你找零钱。不过既然你们如此有诚意,我便也不能小气,这样吧,我的新药你可以每样各拿十份。”
那个圣教里就开始研究,总是找人要器官的药……?姜晞看着她:“新药?”
第93章
林神医微微一笑, 骄傲无比地站起身,在柜子里取出三个小瓷瓶,一边找来红纸写下药名贴在瓶身上, 一边介绍道:
“生骨丹,服用之后,骨骼愈合更快。”
“活血丹, 服用之后,血肉粘合更快。”
“舒筋粉, 外敷在体表,可让纠缠紊乱的筋络逐渐理顺。”
姜晞静静倾听,略微挑起眉梢:“……续肢重生?”
骨、肉、筋, 三个一齐使用,岂非真的能做到续肢重生的地步?
林神医欣慰点头:“不错。虽然只能在肢体断裂之后的一日之内才可续接, 但只要接上愈合,便恢复如初,无论内力运转抑或发挥武功,都轻而易举。”
——神药!
姜晞脑海中闪过如此念头。
武林中人,最怕的不是残废,而是残废之后, 武功降低,落寞而终。但有了这药,除非肢体被人刻意损毁,只要续肢重生,便能恢复原貌。
虽然《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同样有重塑筋脉, 以内力治愈体内伤势的奇效, 修行条件却太过苛刻,修成之后又只对本人有用, 无法将内力输入旁人体内,比不了这药使用范围的广泛。
姜晞沉默片刻:“这样厉害的药,来抵价钱,绰绰有余。”
林神医稍显得意:“那是自然。好了,你走吧,我还要继续研究新药。日后若是你快死了,倒能来这里给我送钱,其他时候就别出现了,麻烦!”
姜晞收下瓷瓶,重新捂住鼻子遮掩面孔,打开了屋门。
乞丐身上的恶臭夹杂着血肉腐烂的污秽毒气扑面而来,几欲令人作呕,苦涩而滚烫的药汁被勤劳又疲惫的学徒一次次灌入乞丐的咽喉,烫坏了的乞丐说不出话,只能跪下来向里屋的方向磕头,表达他们对大善人医师的感激。
野草般卑贱的乞丐,不会在意自己是否作为试药人被反复折磨观察,他们只知道,如果没有林神医,别说十个人里面活七个了,在这样的风雪天,十不存一是常事。
姜晞沉默不语地走过,推开大门。
一股寒气吹入屋中,油灯的火焰随之摇曳。姜晞离开了安齐仙,迈步跨入风雪咆哮的冰冷暗夜。
走在街道上时,姜晞已经知道林神医的隐喻。
——这里有朝廷的人监视。
向上指的手,不但代表了“姜慈”,同样代表了“天子”。
说出姜慈的名姓,又这样急促地催着姜晞离开,再加上最开始安齐仙的馆主并非林神医,而是另一个人,现在那人却不见了,安齐仙中,只留下了林神医与三个学徒……
姜晞身形一闪,拐入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
片刻之后,此处果然匆匆奔来一个乞丐,那人相貌平平,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正是先前躺在安齐仙地面上熟睡的乞丐。
缺损的两根手指是齐根而断的,断口处平滑至极,姜晞几乎能想象到,这两根手指是由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切下。
自从姜晞踏入安齐仙之后,这乞丐的心跳就变了,从睡着变成了清醒。他与林神医谈话时,没有传音入密,特地直接对话,想必这位身具武功的乞丐,已经将两人话语听得清清楚楚了。
一个有武功,身体残损,还会装模作样的乞丐,实在无法不让姜晞联想到四大帮派之中的“残损帮”……他们果真也投靠朝廷了么?
姜晞冷眼注视乞丐四处张望,试图找出自己,却又无功而返的身影。
……
兼风城,圣教。
三个月是足以改变一切的时间。
桀骜不驯的活人变成骨肉俱碎的死人,繁荣华美的屋宇变成坍塌破损的废墟,洁净平整的地面充斥飞溅的鲜血与腐烂的血肉。
在屠杀与争斗中,圣教武功高强之人,被刘公公辣手无情地一一针对除去,剩余的圣教余孽,便由朝廷派出的训练有素的弩箭队伍攻击。
弩箭队伍已经从上千人削减到三百余人,上万根特制弩箭也减少到剩余不到百根——他们都是与圣教不肯低头的恶人互相攻击而残留下来的幸存者。
为此,圣教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朝廷费尽力气,终于暂时把圣教打散压制,至于那些分舵,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管了,反正没有圣教庇护,其他分舵也很快会被附近势力争抢霸占,不必费心太多。
目前,朝廷剩余的人都在圣教残存的屋子里住下,正在慢慢休整。
刘公公住进了最大最宽敞的浮光楼。
这日,正在风雪中慢慢查看属下搜罗列出的圣教宝库物件,突然外头传来一声传报,说与圣教魔头“姜慈”有关。
刘公公命人进来,听完传报,笑了一声:“居然如此之巧?我们刚想找,他人便出现了?”
“公公的意思是,这是虚报?”汇报人谦卑躬身,小心询问。
刘公公摆摆手:“无论是真是假,都不能放过。据李不屈所说,姜慈身患怪病,若必须服药,那也不奇怪。宝库之中确实找到了几个保存很好的珍稀药物……这样,近些日子叫下面的人警醒点,在宝库之中设下陷阱,真有人来,便叫他有来无回。”
“属下等必定兢兢业业,抓出可疑之人!”
“倒也不必如此严阵以待,按照规矩来就是。不要光顾着宝库之事,而忽略了旁的巡逻值守。”
刘公公低头翻阅,语气平静,带着一点关切的温柔,抬脸冁然一笑,姱容修态,霞姿月韵,令人见之心折:“再歇十日,我等便可以回京述职。在那之前,一切平稳、身心安健比什么都强。下去吧。”
“是!”汇报人面上一热,心中感动不已,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等人离去,刘公公脸上笑意淡下去,轻轻叹了口气:“这样麻烦的事情,何时能够结束?无聊,无聊至极……真想杀人啊。不行,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更长久……”
刘公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指用力揉捏着鼻梁与太阳穴,用力到指甲陷入自己雪白的皮肉之中,撕裂的皮肤渗出猩红的血迹,缓缓流淌下来,凄艳而美丽。
……
姜晞安静地蜷曲在房梁上。
一根根横梁,一个个狭窄的空隙,屋子内部已经成为姜晞的地盘,他如一条蟒蛇,肌肉隆起,身形轻挪,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滑动。
他突然感到熟悉的安心——在被姜慈带出来之后,姜晞便一直像今日这般,在圣教的各个屋檐下活动,悄无声息地窥探着下方人们的生活。
只是现在,走在下面的人不再是圣教中人,而是朝廷的人。
令行禁止的朝廷精英,比起圣教那些乌合之众敏锐得多,但姜晞的武功已经非昔日可比,潜行在暗处时,如一抹地狱里逃窜至人间的幽魂,只要他愿意,无人能够察觉他的踪迹。
几乎在拜访了林神医之后,姜晞马不停蹄地赶往圣教,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无声无息地探查,默默收集情报。
此刻,他正隐匿在长烟楼中,静静注视下方几个地位不低的朝廷武人,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姜晞的双耳之中。
“刘公公最近瞧着吃得少了些,真叫人担心……”
“嘿,你先前不是还说,讨厌被一个没根的阉人指挥么?怎么现在又关心起刘公公了?”
“胡说八道!我只是怕来了个不懂行的人,瞎指挥害了弟兄们的性命,又不是针对刘公公——人家好得很!做事稳妥,脾气温良,相貌出众,跟他说两句话,我的魂儿都要飞了。”
“噤声!你脑子里想什么腌臜玩意?”
“我又没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自然不会喜欢女人一般喜欢刘公公,只是觉得跟他相处身心愉悦罢了,你猜别瞎想!刘公公那样的人,岂能如此玷污?”
“那便好。刘公公备受欢迎,在座的各位谁不喜欢?只是人家与我们身份有别,能有一夕相处时日,就偷着乐吧!”
“下回咱们叫厨房里的人多做点鲜嫩脆爽的腌菜,配着白粥给刘公公尝尝,说不准胃口就能变好呢。”
“唉,是啊,我们多出点力气,刘公公也能少操点心……”
余下话语便转了平日里的训练之类的杂谈。
——刘公公竟然如此受欢迎?
姜晞略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了一点隐约的疑惑,但并不诧异,只因他与姜慈早已猜测刘公公身兼《清神控心大法》。
顾名思义,《天魔焚心大法》与火焰有关,姜慈在突破时胸口泛起的一丝焰光的场景,仍然留存于姜晞的心中;《多情忘心大法》则修炼条件苛刻,要求修行者不能有爱意柔情之心,否则绝对无法学会武功。
那么《清神控心大法》,在姜晞的揣摩之中,便是与“操控他人”有关的了,或许像周娇娥所修习的媚术一般,有着类似的功效,都是能牵动人的情绪之类……?
姜晞大脑飞速转动,身体却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长烟楼。
换了便于行动暗色衣物的姜晞,如同黑暗中如一只蝙蝠,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潜入距离浮光楼最远的一处名为“皓月塔”的高楼之内。
在这里,姜晞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经历了种种非人的刻苦训练,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暗卫。
此刻,他重新归来,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按照计划,接下来,他的手也许要染上鲜血了。
第94章
皓月楼。
黑暗而高耸的小楼坐落于临近沉璧崖不远处, 其中机关重重、暗道交错,没有窗户,只有通风气孔, 因而常年被黑暗与冰冷笼罩,森然似一只竖立的棺材。
朝廷的人攻来时,姜慈的亲弟弟姜泽收拢了一半不愿对朝廷俯首称臣的人, 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彼此厮杀,直到决胜出最后的赢家。
姜泽哪怕处处小心谨慎, 也被刘公公觑见破绽,一招击杀。
至于已经臣服的姜宁,则被刘公公派了一队人马送回京城, 此刻怕是已经拜见过皇帝,找了个隐蔽之处藏起来了。
但无论外界如何喧嚷吵闹, 皓月楼都仿佛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朝廷的人从圣教中人口中得知,此处正是历代圣教教主训练暗卫的地方,想要攻入其中,却被机关暗器所伤,死伤惨重,一怒之下, 命人放火烧楼。
烧楼结果并不好,皓月楼整体以砖石层叠堆建,为了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设置了特制的通风口,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机关暗器, 火只烧黑了外表的一层漆皮, 便因没有可燃物而自灭。
见此情景,朝廷的人便又在外头焚烧草木, 让滚滚浓烟卷入皓月楼之中,试图熏死里面可能存在的活人。
烟熏火燎三日,再观察了一段时日,发现皓月楼里没有任何人走出,仿佛里面是一个寂静的死地,朝廷的人便也不再把它放在心上,干脆忽略过去。
姜晞此刻是从暗卫可以进出的侧门进入皓月楼的。
他手掌按在熏黑的冰冷表面,以特定规律来回按压七下砖石,虽然手掌下的砖石仿佛没有异常般动也不动,但在按压之后,下方缓缓打开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个孩童进出的狭窄小道。
姜晞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轻微响动,高大的身子一点点变得矮小,钻进小道之中,慢慢爬了进去。
冰冷而黑暗的小道狭长得不可置信,姜晞在其中攀爬时,恍惚感觉自己仿佛是地面下泥土中钻动的蠕虫,卑微到不可见光——也许这样暗示的环境,便是为什么暗卫都要从这小洞中进出的缘由。
片刻之后,姜晞眼前豁然开朗,终于爬出了小道。
钻出洞口之后,他所处的位置便是暗卫们休息的屋子。因为熏烟,此处空空如也,一些用以睡觉的简单用具都被丢弃,宽敞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在这里……”姜晞喃喃。
皓月楼统共分上下六层,上三层在地面之上,下三层在地面之下,每一层都有其分工。
此刻,姜晞进入的是最顶层——也就是地上第三层,这里是正式合格的暗卫用来休息的地方。若此处没有人,姜晞便要一层层地找下去了。
他在原地走动片刻,找到通往下方楼层的暗道,手掌在旁边光滑的石块上以特有顺序按压六次,暗道口喀啦一声缓缓移开,仍然是狭长而窄小的通道。
姜晞的身子挤了进去,他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唤醒了身体的本能。
地下二层。
姜晞翻入其中,这里放置着一个个密封的卷轴与盒子,因火烧与烟熏,卷轴大多已化为灰烬,只有一些特殊材质的盒子勉强得意留存。
姜晞在原地翻找片刻,打开盒子,看见里头用文字书写着各类任务要求,最新的一次任务发布时间是三个月前。
暗卫每个月都必须完成一次任务,才能达到存活的最低要求,因此暗卫会在任务卷轴下方空白处按下属于自己的指印,若是完成,便可以取走卷轴,若是没有完成,便叫下一个暗卫按下指印。
看来这里三个月没有任务了……姜晞心想,还有点怀念。
过去他还和其他暗卫待在一起时,也是每个月自己去找合适的任务完成,大部分是暗杀,小部分是伪装探查情报。
那时候,“一”格外关照他,知道他年纪最小,武功不如其他人那么高,便给他留着难度低一些的任务,好叫他每个月都能完成指标,不至于因为无法完成任务而被残忍处决。
只是作为暗卫时,姜晞的身心都处于最麻木冷漠的情况,对身边的人毫无感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悄悄地关照着,直到脱离了这黑暗而恐怖的皓月楼,他才慢慢品味出“一”的关怀。
希望“一”还活着……姜晞默默地想。
之前为了绞杀燕渡,姜慈派出暗卫,二十个里面死了五个,现下只剩下十五个暗卫,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姜晞找到机关,按压五下,继续朝下钻去。
地上一层。
这里是放置武器、药物与便携食物的地方,烧灼熏烤痕迹最为严重。一排排训练所用的假人、武器陈列其中,其中不乏江湖上稀罕少有的暗器,削铁如泥的宝剑。
武器后一排排柜子已经被完全烧灼焚尽,里面原本装着的药物破碎大半,各种食用的肉饼与面饼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有焚烧后的痕迹,大约是被人带走了。
“果然,这里还有人在……”
姜晞心中一定,迫不及待地找到暗道口,继续朝下爬去。
地下一层。
长年累月的腥臭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刑讯所用器具残留暗色痕迹,悬挂在四面石壁之上,角落堆放着几个颇大的铁笼子,笼子的内部特制有一根根尖锐倒刺,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屋子的中央摆着一架竖立的刑具,上下都挂着已经解开的粗壮锁链,旁边还有一条黑色的鞭子,上头密集的软刺可以抽一下人就刮掉一小片血肉。
姜晞来到这里时,心脏本能飞快跳动几下,身体也情不自禁地有些僵硬——这是他长年累月对这里的恐惧而导致的生理性反应。
姜晞还记得,他在小时候,训练若是出错,没有达标或者不够狠辣,就会被负责刑法的上官堂主带到这里。
钩子插入肩膀,挂在那竖立的架子上,捆住四肢,被鞭子抽打,或者被上各种刑具。
若是喊痛或哭泣,就打得更狠。一边挨打,上官堂主还会一边语气带笑地问,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
姜晞的回答有时候令他满意,有时候令他不满,无论如何,姜晞都会猜测上官堂主的想法和心意,拼命贬低自己,直到对方满意,停止用刑,将他放下来。
也许姜晞善于揣摩他人心情的能力,便是那时候养成的……
结束后,姜晞会被塞进带着尖刺的笼子里,他被迫蜷曲成一团,忍受铁针扎入血肉的痛苦,在那里睡过一个难熬的夜晚。
上官堂主,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姜晞就本能地绷紧肌肉,心脏狂跳,仿佛遇见了猎鹰的野兔,本能想要逃离。
“呼……”
姜晞深呼吸,按捺下略微波动的情绪,找到暗道洞口,继续向下。
地下二层。
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亮。
姜晞双眼在夜晚也可以视物,他目光巡梭一圈,望见一个个巨大的牢笼,里面残留着腥臭的血味。
这是姜晞小时候刚进来时,待过的地方。
他与其他小孩子吃喝拉撒都在此处,外头会有人边教导他们学习武功,边命令他们每隔三个月就彼此战斗一次,输了的人会被拉走,赢了的人才能留下。
姜晞在这里熬过三年,内力武功入门,才走出了牢笼。
他突然看到,牢笼的角落里蜷曲着几个小小的孩童身影,立刻意识到,这几个孩子是最近新来的暗卫预备役。
姜晞沉默片刻,伸手在锁上一按,沉重的锁头当即断裂。
走入牢笼之中,姜晞触上其中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的肩膀,冰冷而僵硬,把他翻过来时,小孩脸色青黑,紧闭着眼,口鼻里都是黑色的粉末,已经窒息而死了。
“……”
他沉默片刻,又去看其他孩子。
这几个孩子都是蜷曲着死的,尸体腐败的速度极慢,显然已经接受了熟悉毒素的训练。他们是在烟雾弥漫在屋子里时,由于被锁在笼子中无法逃跑,活活呛死的。
看数量,这几个孩子应该是本届最优秀的好苗子,根骨悟性皆是顶尖,若再过几年,说不定他们还会成为姜晞的后辈。
一时之间,姜晞不知道庆幸他们还没有在黑暗中陷得太深就已解脱,还是可惜他们分明已经可以继续活下去,却还是因为这样的意外而死。
他只是沉默地起身离开,不再去看孩子们的尸体,双眼之中,神光更加冷凝,仿佛铺着纤薄的寒冰。
姜晞趴在地上,仔细聆听下方的声音。
随着听力一点点展开,他听到了轻若无物的呼吸心跳之声,一个又一个人的形体在他的脑海中勾勒,足足十六个人呆在地下三层,躲避烟雾与火焰。
十五个人的呼吸心跳都压制到最低,唯有一个人的呼吸沉重,心跳强健。
那十五个人应当就是暗卫了……姜晞想,那剩下的人是谁?
他一边思考,一边速度极快地按下机关,在暗道洞口打开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钻了下去。
第95章
姜晞身形下坠, 几乎在越过通道的一瞬间,黑暗的周遭中,陡然袭来三把长剑。
三个暗卫同时出手, 长剑带风,却不发出丝毫声音,如一条毒蛇弹出长牙, 要把姜晞斩杀于此。
姜晞蜷曲的身形陡然膨胀,骨骼发出细密而渗人的喀啦细响, 犹如一只鹏鸟陡然展翅,腰间「慈悲」出鞘,双臂倏忽伸长, 掌心剑刃翻转,后发而先至地撞上两把长剑的剑刃。
呛!呛!
巨大力道反推回去, 拔剑袭来的两个暗卫握不住手中长剑,虎口崩裂,剑刃先后脱手飞出,甩落地面墙壁。
余下那把长剑凶狠刺向姜晞背心,却好似刺中一团空气,只因姜晞身子已如闪电般腾挪, 在空中竟无需支点,便可以多次转折,凌空一脚,踢中第三人手腕。
长剑再次脱手,第三人手腕剧痛, 虽没有折断腕骨, 却也筋脉酸麻至极,一时之间, 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一切都在兔起鹊落之间,等三人被缴了武器,姜晞的身子才刚刚落在地上。
他站定,其余暗卫不再出手攻击,而是各自退开,围拢在那心跳强健、呼吸沉重的人周围,呈现保护之势。
——刚才姜晞所施展的轻功,已经展露出了他的根脚,与其他暗卫一样,是属于圣教的杀手,又没有出手杀人,只是缴械。
既如此,其余人便也心知肚明,意识到他是谁,自然不必再剑拔弩张。
“住手,是十七。”
黑暗中,一个沙哑而冷淡的男声响起,是“一”的声音。
“一”摆了摆手,其余暗卫便稍微散开,丢了软剑的俯身去捡起武器,重新插回腰带上。
此刻,姜晞终于看清了暗卫们保护的人是谁。
一个威严肃穆的中年男人,眉目之间极有气魄,身材高大,体格强健,黑发夹杂银丝,衣着华贵无比,哪怕身处这样黑暗而缺乏装饰的地方,他仍旧穿得干净好看。
姜晞的心一瞬间猛烈跳动了几下,脑海中回想起种种凄惨无比的受刑记忆,脸上端得很稳,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略顿了顿才开口道:
“……上官堂主。”
在圣教之中,执掌刑法,施加虐待的上官堂主,居然就是这些暗卫保护的对象。
为什么?
姜晞直截了当地问:“上官堂主为何没有向圣教尽忠,而是躲在此处不露头?”
上官堂主微微一笑:“十七,我奉了的正是教主的意思。你这样诘问我,难道就很有理?你不会以为自己得到了教主的青睐,就能在我头上耀武扬威了吧?”
姜晞冷冷道:“我只知道自己一直陪伴教主,从未听他说过将事务托付上官堂主之事……既然阁下如此自信,便拿出证据。”
上官堂主唇角微扬:“教主素来喜欢用口谕,我自然拿不出。难道你就可以?十七,你只是一个男宠,床榻上伺候人的玩意。你跟了教主,又弃他而去,跑到这里来,实在该死。若你现在跪下来,向我认错,我便宽赦你,免于你的受刑。”
姜晞并不生气,淡淡道:“看来你拿不出。既如此,你不该在这里……立刻离开,我饶你一命。”
上官堂主一怔之后便是大笑,笑声在黑暗的屋子里响彻,犹如夜枭般令人毛骨悚然:“你长大了,十七,居然连我都敢顶撞。你莫非已经忘了小时候是如何磕头求饶,抱着我的脚恳求我宽恕你,不要扒掉你的皮了?”
姜晞的目光森然如冰,他幼时的痛苦仿佛突然回到身体之中,那是被折磨到想要逃离的本能。
他略微扫视周围。随着上官堂主的话语,周围那些同样经受过上官堂主残忍折磨的暗卫,已经轻微颤抖起来,仿佛嗅见危险气息的丛林幼鹿。
姜晞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暗卫会自发保护此人了。
——对暗卫而言,上官堂主是不可违逆,不可抵抗的。
若教主是因他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被效忠,上官堂主便是一把在人魂灵中刻下伤痕的利刃,只要靠近看到,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被割伤的痛楚,会因为惧怕与惯性,本能服从对方的命令。
就像一只从小被绳子拴在木桩上的牛犊,幼小时尝试挣扎,每次都被殴打得伤痕累累,于是习惯服从于绳索的约束,哪怕已经成长为强壮的成年牛,轻易就能挣断绳索,也不会去做,甚至不会去思考这样做了。
暗卫对于圣教而言,本就是不需要过多思考的武器,此番与上官堂主碰面,被命令斥责,将上官堂主当作主心骨去侍奉,并不奇怪。
无论上官堂主想要这些暗卫替他做什么,姜晞都不会叫他如愿以偿。
姜晞心中并没有多少对此人的恐惧,但肉身却好像已经记住了教训,每一块肌肉都不自觉紧绷,哪怕说话,姜晞都耗尽了力气:
“我带来了教主的命令……这个命令关乎于我们的生命与自由。只要再做最后一次任务,我们就不再是暗卫,从此可以自由行走于白日了……”
空气仿佛有一瞬间沉寂。
暗卫们缄默地望着姜晞,死寂的眼中没有分毫波澜。
上官堂主笑着摇头:“你跟教主确实学了点东西,居然知道何为自由了。只可惜,你知道了,他们却不知道。对一群没有心的兵器说这样的傻话,方才动手也如此保守,你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把武器的锋锐,十七。”
姜晞面无表情地盯着上官堂主,一字一顿道:“我是人,我叫姜晞。”
“丢了冷血无情的优点,对其他人心软?你只会死得更惨,十七。就像地下二层里那几个年幼无用的小废物,活着浪费食物,只配死。”
上官堂主轻蔑地忽视了姜晞所说的话,从一开始,他与姜晞的对话都驴唇不对马嘴——谁会认真辨认一个玩意儿发出的杂音呢?
他一挥手,带着笑意道:
“去,你们,把他杀了。”
上官堂主身边围拢着的暗卫,一个个如离弦之箭一般,拔出腰间软剑,毫不迟疑地杀向姜晞!
姜晞立刻朝后平移数米,后背紧紧贴住石壁,避免腹背受敌,站稳在原地,只以双手防御应对密集如网的剑光。
暗卫配合默契,进攻凶狠毒辣,每一招都冲着要姜晞的命而来,剑光似阎王镰刀,姜晞如走在钢丝绳上的卖艺人,只要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他以守代攻,敏捷而沉稳,如一块风吹雨打也不能动摇的磐石。
——实在不行,只能将他们打伤击晕了。
姜晞心想,「慈悲」出剑似一道道华美至极的流光,剑法使得水泼不进,招式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偏偏又总能抓住最微小的破绽,逼迫进攻之人剑刃偏移。
此时此刻,攻击姜晞的暗卫,都有种虽然是自己等人在围攻姜晞,却好像被姜晞所围攻的手足无措之感。
姜晞的天赋与根骨是历代暗卫中毋容置疑的第一,暗卫们早有被他超越的心理准备,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姜晞甚至没有发挥全部力量,他在克制自己的杀意,避免带走某个暗卫的生命。
上官堂主望着姜晞被围攻的一幕,叹息道:“十七,你实在叫我失望。以前,你是我最听话的璞玉,我小心雕琢你,仔细呵护你,让痛楚为你洗涤罪恶的魂灵,把你打造成一把最好的武器。那时候,我何等骄傲!你却只在外面呆了几年,便已堕落成这等模样……”
姜晞一面回击,一面语气平静道:“……原来你的毒打与凌虐,是为了雕琢我?你何不如此雕琢自己呢?”
上官堂主哈哈一笑,突然解开腰带,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一身残忍可怕的伤痕。他的体表新伤叠加旧伤,模样凄惨无比,只是用眼睛一看,就能知道他一定遭遇了极其可怕的虐待。
“你看见了么?这便是我的师父雕琢我时作出的努力。他为了让我更加优秀,不惜每日毒打我,鞭笞我,令我心旷神怡。我为了报答他,也将如此恩典赐予他,可因为我太年轻,还不够成熟,不小心将师父杀死。”
上官堂主的语气却很自豪:“但是现在,我已将雕琢技巧磨炼得炉火纯青。十七,不要抵抗,你要做一个乖孩子,束手就擒吧,让我们再次回到过去的快乐中。若你非要拒绝,那我只能——呃。”
慷慨激昂的话戛然而止,上官堂主的口中不断渗出鲜血,他低下头,看见了胸口处冒出的半截剑尖。
从上官堂主的肩头朝后看去,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他的后方,死灰般的眼睛,手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
在上官堂主脱去衣服,心情激昂,注意力不集中的一瞬间,男人如一条无形的影子般,贯穿了他的胸膛。
“咳呃、穿心一击,好快的剑……呵呵,哈哈……是一啊,你是我……得意的武器……下回,要多磨炼自己的技艺……怎可以如此轻松,毫无虐待,便杀了……我?”
上官堂主笑着,唇齿之间血如泉涌,他呛咳片刻,缓缓倒了下去。
几乎在上官堂主死去的同一时间,“一”沙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停手。”
暗卫们本能停下杀戮的动作,纷纷后撤。
姜晞放下手中长剑,直直望向背刺杀死了上官堂主的“一”,后者甩掉剑刃上的鲜血,以格外认真的目光凝视着他。
“一”是暗卫中年纪最大,武功最高的人,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其他暗卫习惯于听从他的指挥,既然上官堂主死了,那么其余人就顺理成章地听命于“一”。
“说说吧,十七……不,姜晞。我们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一”缓缓发问。
第96章
姜晞深深望着“一”。
上官堂主武功不低, 若想从背后一击必杀,就必定需要提前准备,小心筹谋。
在瞄准了上官堂主脱去外衣, 兴奋到恍惚的一瞬间背刺,这代表着“一”压根没有与其他暗卫一道,上前攻击姜晞, 而是下令之后趁机隐匿在角落。
“一”的猎物,自始至终都是上官堂主。
姜晞的出现搅乱了看似平静的僵持, 对于“一”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一”与他一样, 是暗卫中少有的仍然保持了心智的人。
只是姜晞是在离开暗卫之后慢慢恢复的,“一”也许从最开始就很清醒。
“在我说出任务之前, 我要提醒你们,这任务极其艰难……虽然只需要你们出现,不一定非要伤害目标,但仍然可能死伤惨重。”
姜晞声音冷漠:“如果你们听到了任务,却犹豫不肯去做,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而是直接杀死你们……以此保证秘密不会泄露。”
“一”问:“这是教主下达的任务?”
姜晞点头。
“一”平静地说:“下命令吧,姜晞。上官堂主之所以到这里,想在圣教毁灭之后将我们带走,成立杀手组织,继续做杀人的事情。但现在, 只要能再做最后一次任务便可以自由, 为什么不呢?”
“你大可以直接离开,此刻的江湖上, 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你们了……不是么?”姜晞意识到“一”的心智其实比自己想象中更完好之后,对他的态度比过去严肃郑重得多。
“一”摇摇头:“不行。我们是兵器,如果想要被主人抛弃,一定要有一个告别一切的过程,否则这辈子都不能真正脱离暗卫的命运——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告别过去的好消息。说吧,姜晞,教主要我们做什么?”
姜晞明白“一”话语中的意思。
一个人,若想要从某个地方脱离,必定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正如一个骤然死去挚爱双亲的人,必须为双亲举办一场葬礼,守灵,祭拜,磕头,痛痛快快地哭泣,在接连不断的念经声与亲戚们的到来哀恸之后,这个人才能慢慢意识到,双亲确实已经离他远去,此人终于艰难而痛苦地接受变成了孤家寡人的事实。
若没有这个仪式,这个过程,人便会处于恍惚不安,惊惧疑惑之中,甚至每日苏醒时,都会有一阵难言的惶惑,内心煎熬——这一切真的有所改变吗?是否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呢?
虽然“一”素来呆在皓月楼内,像一抹没有生命的影子,但他对世事的理解,其实已经超越了世上许多的人。
姜晞见他们决心已定,心情也平复许多——能不动手杀死这些曾经与自己同吃同睡,一起煎熬痛苦的人,总是好的。
他压低声音,缓缓道:
“你们听好了,教主需要你们去做的事情是……”
……
小雪气寒天将雪,虹藏不见。
牧康城中,一顶华美而奢侈的马车招摇过市,两侧身穿甲胄,手持依仗的兵卒威严守卫。
车厢宽敞而舒适,顶端缀着拳头大的明珠,四面有华美的蟒龙雕刻,两只轮子之间距离足有八尺,轿车顶端挂着装饰作用的金弓银箭。
拉车的马毛色纯白,披着金线密织的缰绳,驾车的人头戴银冠,相貌俊雅如贵族公子。
前后仪仗队的人亦是目光如炬,衣着华美,相貌端庄。
在碧蓝无痕的晴空之下,街道两侧小楼上,有些钱财的年轻男女站在窗前观赏车驾,轻声低语。
“这就是秦王的仪仗,真威风!”
“好大的声势,规格是否有些太超过了?”
“圣上疼爱秦王,谁敢说二话……”
车驾悠悠向前,途径街边一个卖炊饼的摊铺。
卖炊饼的人突然丢下手里的东西,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佝偻的身形直起来,脊背宽阔,身形敏捷。
他如风一般穿过守卫的侍从,长剑刺向华美的车驾。
车夫并不惊慌,只是身上没有武器,于是他把作为装饰的金弓银箭取下,弯弓射箭。
咻!噗哧!
银灿灿的箭矢射入刺客的左肩,内力骤然炸裂开来,刺客的左臂断裂大半,血肉横飞。
刺客没哼一声,干脆抛出腰间,剑刃投向车驾。
车夫侧过身体,将金弓当作盾牌,只听喀的一响,金弓被剑刃切开,长剑也失去继续向前的力量,哆一声嵌入紫檀木的雕花底座上。
一切尽在兔起鹊落之间,等刺客扭身逃跑,其余守卫才反应过来。
“有刺客!”
“别让他跑了,杀!”
正在众人将要追杀刺客而去时,人群之中突然又窜出几个穿着朴素,看上去只是平民百姓的人。
他们从怀中一捞,手掌间便多了几个圆溜溜的霹雳弹,毫不留情地朝车驾丢去。
守卫们一部分慌忙回撤,保护秦王,阻挡霹雳弹,一部分继续分散追击这些丢了霹雳弹就跑路的刺客们。
砰!
霹雳弹爆炸,车驾虽然安然无恙,但周围的几个守卫被炸伤倒地,空气中弥漫着夹杂血腥味道的浓郁火药味。
十来个守卫死死咬住后方刺客身影,同时抛丢出手中长枪,两个刺客被当即射中,呕血翻倒,却硬生生拔出身上长枪,血流如注地继续逃跑。
逃得慢了,追上的守卫拔刀出鞘,一刀斩下,刺客必定口吐鲜血,缺胳膊少腿,刺客们却是抓起自己被砍断的肢体,点穴止血便逃,一点也不恋战。
刺客们疯狂逃窜,在黑暗的大街小巷穿梭,身后的守卫终究穿着沉重铠甲,行动不便,渐渐便被落远。
从城内走小路又钻暗道,刺客丢下了七具残尸,余下八人终于逃到了安全之地。
此时此刻,日头西斜。
天边昏黄的云彩舒卷着,残阳如血,将大地映照得一片鲜红。
最开始刺杀秦王,断了一臂的刺客终于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其余刺客也立在原地。
众人皆是伤痕累累,形容凄惨,断臂刺客抹去脸上简陋的伪装,正是暗卫“一”。
后面有伤势不算太重的暗卫上前询问,声音冷漠,却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迷茫:“一,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十二,你有什么想法?”“一”问。
十二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一”看了一眼其他人,其余人都望着他,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命令,此刻终于自由,却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生活,于是便本能地继续服从命令,只是这次,他们服从的是“一”。
“我可以暂时带着大家一起生活,我们走得远远的,到大漠的边缘去,那里不会有人在意你是谁,朝廷的政令传递过去也无人在意,不需要通牒证明身份,许多金发碧眼的蛮夷人行走,很安全,也很危险。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好好活下去。”
“一”望着众人,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激动,眼睛却微微发光:“我想开一个客栈。大家若什么时候想通了,想去做什么事情了,便可以自行离去。只一点,不可以再修习现在折损寿数的功法,除非别人太过分地欺负我们,否则我们不能主动出手对付别人。”
其余人默默点头。
“一”从怀里取出三个小小的瓷瓶:“这是姜晞给我们的伤药,据说可以续肢重生,谁的身上残缺了,用这个药物吧。我们这样断手断脚地离开,一路上也太显眼。”
众人各自分了药,安静涂抹在断口处,接上了自己的肢体,再用布条紧紧地包裹住伤口。
等所有人都处理好了身体的伤势,“一”望着他们,一字一顿道:
“从此往后,我们便再也不需要听别人的命令去杀人,我们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那么,现在,我们该给自己起个新名字了。”
“一”望着天边美轮美奂的夕阳,微微一笑:“我在来到圣教之前姓慕容,我以后就叫慕容夕。”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二十”也慢慢开口了:“我想叫自己周芬。”
“那我就叫……田无悔。”
“我要叫张胥。”
“我暂且还想不到自己叫什么,不过,我慢慢想到了再告诉你们。”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新名字。
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内心深处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仿佛有点什么微妙的东西在胸腔中诞生了。
慕容夕的心情突然无比欢畅,他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今日的天气格外好,空气清新,穹宇明媚,连身上的血腥味都仿佛变淡了许多。
“走吧,我们边走边休整,不要叫秦王的人逮住了。”
伤痕累累的人们迎着夕阳抬起脚步,朝远处出发,每个人苍白至极的面孔,都被温柔的夕阳涂抹上了暖意融融的晕光。
那光芒似乎太过耀眼,以至于有人轻轻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睫毛被光芒刺痛的眼中渗出的泪水浸湿。
未来在何处?
也许就在他们走出的每一步,也许就在身上的疼痛与药物涂抹在伤口处时微微的凉与痒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那个还没有想出自己该叫什么的人的咕哝:
“我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第97章
有人刺杀秦王, 众人皆是大惊。
秦王轿辇已经停住,驾车的青年将金弓重新挂回原位,银箭却是跟着刺客一起消失不见了。他有些忐忑地向马车里的人说:
“秦王殿下, 刺客没有捉住,我们的人已看过了刺客的尸体,瞧着是身负特殊武学的人, 应当是已经捣毁的圣教逆贼。要遣人通知各地城主,发文悬赏通缉么?”
马车内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声:
“那些刺客不是为了杀我而来的, 他们另有图谋——你瞧这些人,连我的车驾都没碰到,丢了东西就跑, 看似是死士,却没什么必死之心, 难道不奇怪么?一群丧家之犬,不必太过在意,按照律法规矩来就是,下次若再冒头,全杀了了事。我忙着去见皇兄,没空拖延时间。”
驾车青年恭敬道:“是!那可需要通知刘公公么?”
“众目睽睽之下, 这么大的事情,他的人肯定已经飞鸽传书发送了通知。你是我的人,何必对他如此殷勤?”秦王语带不耐。
驾车青年一怔,惭愧低头应声,向身边守卫等人宣告了秦王的命令, 只把现在发生的事情当一个小小插曲忽略。
车驾休整片刻, 地面血迹清理干净,尸体拖拽一旁, 继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仪仗缓缓离去,只留下街道两侧小楼上目睹了这一切的贵族公子小姐们,仍然惊魂未定,瞠目结舌,窃窃私语:
“秦王胆量这样大?说走就走,一点儿没有吓到么?刚才的守卫都死了几个啊!”
“何止死了人?霹雳弹都炸到车驾旁了,秦王仍是巍然不动,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真有几分当今天子的豪勇,怪不得皇上疼爱秦王胜过诸子……”
“嘘,这样的话都敢说,小心祸从口出!”
事态变化太快,有的人还惊魂未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群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也没了继续留下喝茶吃点心的兴致,简单寒暄之后,便各自回府了。
……
圣教之中,刘公公正在看刚刚飞鸽传书收到的情报。
他越看眉头越是紧皱,最后冷哼一声:“刺杀秦王?圣教余孽做的么?居然如此嚣张,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实在该死!看来先前姜慈故意放出想要夺取药物的消息,其实是个障眼法,为了将我们的脚步拖慢。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秦王!”
看完情报,刘公公将手中布条随意丢在一旁,按住桌面,冷冷道:“弟兄们收拾好东西了么?不管有没有收拾好,现在立刻与秦王车驾汇合,再一同回京……”
话到此处,刘公公突然一顿,微眯起眼,从情报之中敏锐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秦王遇刺,刺客丢下几局尸体逃走,目前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为什么圣教余孽要行刺秦王?
姜泽一脉已经被清除殆尽,姜宁也人在京都被牢牢监控着,能指挥得动传说中的圣教暗卫的人,怕是只有失踪的姜慈。
姜慈患有怪病的消息,是不是被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莫非姜慈想要报复朝廷对圣教的袭击?
若真是如此,何不直接在秦王的食水中下毒,抑或直接一把火烧了秦王府,连同家眷都烧个精光?
以圣教阴毒狠辣的作风来看,姜慈下达这样的命令才不奇怪——大庭广众之下刺杀身边围绕着守卫的秦王,这般下令才叫人啼笑皆非!
为什么?
姜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刘公公双手负在身后,在桌边来回踱步,面露沉思之色,把手头的所有情报消息,一一整理统合,在脑海中慢慢梳理。
终于,刘公公笑了。
——他已经明白了姜慈的目的,对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很明确,那便是刘公公自己!
这是一个阳谋。
先以虚假情报拖延刘公公的脚步,叫他停在原地,暂且不动。
再故意叫人光天化日之下刺杀秦王,逼迫负责秦王安危的刘公公立刻动身,以最快的速度与秦王汇合。
刘公公自然不能不做——秦王都已遇刺未遂,他若还慢吞吞的走,防备姜慈的小把戏,岂非证明了他存有二心,擅离职守?
若被人参一本,以皇帝疼爱亲王的程度,是宁肯错杀,绝不放过的。
那时候,因秦王遇刺而不悦的皇帝会怎样怀疑刘公公,又会怎样惩罚他,就谁也说不准了。
刘公公哪怕现在看穿了阳谋,他也得按照人家的要求继续去做,否则他的下场会更倒霉、更凄惨!
一步错,步步错。
刘公公几乎已经嗅到了姜慈预设好的密织大网,只等他如昆虫般自己走入陷阱,黏在网上,动弹不得……
“有点意思,姜慈想要找我?莫非是想杀了我,报毁灭圣教的仇?”
刘公公喃喃自语,清秀至极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兴奋的笑容,但又强行抑制住,深深地呼吸。
见他踱步自语,终于停下脚步,旁边等待命令的下属忍不住问道:“刘公公,我们走之前,可要多带上什么东西?”
刘公公一摆手:“带上宝库中所有的药物,一颗丹丸也不给圣教留,再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给我烧成白地,烧得姜明月复生也重建不了!”
“是!我等马上收拾行囊出发,请刘公公上车驾稍等片刻。”
属下起身就要离开,刘公公突然说了一句:“且慢。”
面对属下稍显困惑的目光,刘公公脸上忍了许久的笑容,终于又慢慢绽开,目光森冷,颊边泛起病态嫣红,喘息着道:
“叫伍千户负责带领队伍,我一个人骑马走在前头快一些。秦王遇刺,说不得惊慌失措,哭喊连天,我此刻心急如焚,岂能慢吞吞地走?”
属下本能觉得刘公公这番话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什么阻拦之语,只能呐呐称是。
待属下退去,刘公公一人呆在宽敞而空旷的浮光楼内,金纱反射月光,水一般动人的金色波光映照在他身上。
刘公公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双靥生晕,目光迷离,似已陷入臆想之中无法自拔。
“哈……啊……”
他轻轻喘息着,放在案几上的修长而白皙的纤细手指,一点点抓握,竟将一块极其坚硬的紫檀木桌角生生掰折下来,将它攥在手心,握成木屑,自手指间簌簌而落。
“杀了姜慈,杀了你……《天魔焚心大法》的拥有者……抚摸你的内脏,品尝你的鲜血……你的死一定能让我饱餐一顿,满足我饕餮般深不见底的胃,叫我可以满足很长一段时间吧……哈哈……”
只是幻想到姜慈血淋淋地死在他的手上,刘公公便已兴奋激动到浑身颤栗。
——既然姜慈想要他的命,那他何不更直接简单一点,扫去那些为了解决身边其余手持弩箭的朝廷中人而做出的下毒、放火、陷阱之事,直截了当地面对姜慈的杀意?
昆虫会被蛛网黏住,脱身不得,最后死于蜘蛛之口。
但若爬来的是一只蜥蜴,蛛网便会被粗暴地扯破,蜘蛛也会死于蜥蜴之口,成为鲜嫩的食粮。
杀死了李不屈的姜慈,武功必定更上一层楼,厮杀也一定会更加残酷,更加血肉横飞,更加……令人愉悦。
这是一次光明正大的厮杀,刘公公无论怎样玩弄死在自己手上的食物,皇帝都不会有二话。
难得的机会。
难得杀人的机会!
刘公公瞳孔之中闪动着猩红的光,轻声呢喃:
“谁是猎物,还尚未可知呢。”
……
一九逢春信,梅花破雪开。
十二月,冬至。
刘公公披着一袭青色斗篷,迎着刺骨寒风,骑一匹踏雪快马,飞驰在两侧树林枝干枯瘦虬结的林间小路上。
他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秦王所在之处,走的是路程最近的捷径,又没有带什么沉重的包裹,只有些干粮清水,很快便已抛下了大部队。
再走一天一夜,刘公公便能追上秦王的仪仗。
刘公公等得心急如焚,日夜期盼着姜慈能够快点到他身边,与他厮杀一番。
现在时间已经不多,想必姜慈若要杀他,便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了。
下午时分,刘公公草草啃了几口干粮垫肚子,耳目五感放到最大,迫不及待地倾听着外界的动静。
他听到了清晰的、毫无遮拦的脚步声。
有一个人正故意用双脚略微用力地踩踏地面,从树林的深处一步步向他走来。
呼吸平稳,杀机四溢。
刘公公笑了:“蹈锋饮血,视险如夷……好!”
若此人是姜慈,刘公公便要对这狠辣无情的魔头刮目相看;若此人不是姜慈,就凭借这腔孤勇,刘公公与他厮杀,也不枉这番苦等!
刘公公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树干上,同样孤身朝此人来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一个修长而挺拔的年轻人映入眼帘。
身材高大若杨树,面色苍白如霜雪,五官冷峻似坚冰,乌发整齐挽起,穿着一件青绿色的长衫,腰间挎着一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缕缕华美的银丝。
他穿着打扮像个富贵乡泡出来的公子哥儿,气度风姿却寂若死灰,孤傲不群,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就犹如一把蒙尘宝剑慢慢拭去尘土,一点点绽放出难以逼视的华光。
刘公公站定了,此人也立在原处。
两人彼此对视。
刘公公深深望着他,面颊上浮现一丝春风般的微笑,缓缓抽出腰间一个怪模怪样的奇门兵刃,柔情绰态,话语清婉:“我是刘若拙。你是谁?”
凛如冰雪的年轻男人同样拔出长剑,剑身紫意融融,华美璀璨似水晶,语态平和,声音低沉:“我是姜晞。”
刘若拙的瞳孔缩小如针尖,笑容拉扯夸张,语调却仍然那么轻柔,仿佛情人间含情脉脉的低语:
“姜晞。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你会如木槿花般凋落,或是如露珠般消散么?呵呵……我记住你了,姜晞。请吧。”
第98章
寒冬, 枯树,一双人。
枯枝在寒风中摇摆,萧瑟的风吹过大地, 呜咽婉转,犹如哀泣。
刘若拙取出的奇门兵刃弯似月牙,尺寸仅有两掌, 莹白似玉,温润光洁, 握在他纤细如葱根的手指间,居然分不清哪一边更白皙细腻。
这看似好像一个稍大佩饰般的奇门兵刃,在刘若拙指尖轻轻甩出, 发出犹如凤凰清啼的鸟鸣之声,朝姜晞的左臂飞旋而来。
姜晞以守代攻, 沉着应对,手中「慈悲」划过一道圆弧,剑尖恰好点中月牙刃侧方力道最薄弱的一点。
只听叮然一响,宛若佩环叮当之声,月牙突然一滞,却并非因此破裂或倒地, 而是倏忽换了方位飞旋,以更快速度骤然射向姜晞脖颈,那纤薄的弯弯月牙儿,在利风下呼啸,就要切断他的咽喉。
姜晞下半身不动, 上身忽地反下腰去, 宛若一只拉满了弦的弓,一个“铁板桥”, 月牙儿贴着他的额面滑过去,像一只脱离了牢笼的鸟儿,在姜晞的身后环绕飞行一圈。
所过之处,数个阻挡月牙的拳头粗的枯瘦小树,尽被无情切断,树枝倒地折断,彼此缠绕,发出噼啪脆响,激起烟尘无数。
姜晞刚刚直起身时,月牙绕过一圈,再次朝他脑后飞射而来。
刘若拙没有行动,只是站在原地,笑吟吟地凝睇姜晞。
姜晞也没有动,双脚自始至终都牢牢地钉在本来的位置,他反手将剑斜挑而出,再次点中月牙薄刃,击飞月牙。
剑身又猛地一抖,在空气中劈下,却恰好在劈至最低点时,一剑斩中绕圈飞旋而来的月牙,仿佛月牙是特地朝着他挥剑的方向而来一般,力量与技巧,皆妙至毫巅。
喀!
月牙将要软软倒地,姜晞抬脚就要踩中它,那失去了力量推动的月牙却又突然间活了一般,嗖地从姜晞脚底飞滑而出,重新落在了刘若拙的手上。
“寻常人大约第一招就被削去了头颅,你却只看了一次,便破了我的招数,实在很了不起。”
刘若拙话语之中带有唏嘘之意,语气却更兴奋,双目灼灼生光,紧盯着姜晞:
“你的招数干净利落,出手却格外谨慎,能使三分力的,绝不使出五分力,真是奇特……你是暗卫,用的杀人剑法?不,暗卫的剑法不该有这样强的机变。你使得是《玉龙剑发》?不对,转变之间难免太过圆润……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若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你便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姜晞声音平静,他望着刘若拙,感到有些棘手,此人没有使出任何多余招式,便已摸清了姜晞的根底,实在是难以忽视的大敌。既如此,姜晞就要用一点智谋了。
刘若拙微微一笑:“好啊。便这样吧——”
他再次弯曲手指,将手中月牙直直抛丢而出,玉色奇门兵刃飞旋而至,来势汹汹!
姜晞略微侧身,反手握剑,轻轻一抖,剑尖挑开月牙,口中仍在说话,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气弱,显出极强的内息与体魄:“我确实曾经是暗卫,也修习过《玉龙剑法》,只是刚才与你打斗时,临时想出了两招,将其融会贯通罢了。……你为何脱离队伍,一人前来?”
刘若拙微微一笑:“自然是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了。”
「融会贯通」。
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如登天!
杀招剑法本是凌厉凶狠的路数,敌人若不死,死的就是自己,剑出鞘,不见血便不能还。
《玉龙剑法》却是轻灵迅捷的路数,走的是源源不断,生生相息,回转不绝的路数,一招跟着一招,绵绵如江河浪涛,大开大合,要求人心境开阔,绝不能贪恋一招一式的小利。
这两门剑法,驴唇不对马嘴,旁人练了一门,绝不可能练会另一门,更遑论将两者结合,还在电光火石之间悟出新招,以此迎敌?
更别说姜晞第一次应对月牙时,还只能以铁板桥应对突然的转折,但第二招时,便已能预判月牙的落点,以此格挡击落,甚至差点废了刘若拙的武器……
刘若拙双眼微眯,心中却颇为震撼。
——此人的武学天赋之可怕,几乎不下于当初看一眼旁人武学,便能熟练运用更甚于修习数年之人,简直达到不可置信程度的“武林神话”齐天骄!
这样的武学天才,杀起来岂不更令他热血沸腾?
月牙在姜晞周身飞旋四转,犹如玉色的飞蛾围绕烛火,伴随着接连不断,绵延不绝,连在一起的叮叮当当之声。
姜晞仿佛化身一位高明的乐曲家,手中的长剑是丁字形的木槌,飞旋的月牙是编钟,他一次次奏响,绝美的音律中透出杀机四溢的狠辣。
一点雪片轻轻飘落。
越来越多的雪花如鹅毛般洒落大地,落雪纷飞,月牙环绕,剑出如龙,剑影如云,身形笔直似松柏,孤立天地之间,宛若惊鸿绝影。
……刘若拙几乎看得痴了。
他兴奋至极的心突然静下来,纤细手指轻轻颤动,原本白皙如玉的指尖泛出淡粉之色,十指尖尖,好似初绽花瓣。
“这样的人,死了好像有一点可惜啊……”
刘若拙出神凝望,喃喃自语。
月牙飞梭如影,姜晞静若磐石,手腕翻转,出剑点点似寒星。
起初,姜晞还能以视力看清月牙飞旋痕迹,但很快,月牙越转越快,变成了一抹模糊的玉影,分辨不清。
他便干脆闭目不看,而是用听力捕捉风中细弱的声音,并以此反击。
雪花飘落,下雪的声音细微却嘈杂,打乱了姜晞耳中月牙的声响,若是这样下去,他必定会死于美丽而可怕的月牙之下,但姜晞终于已看清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某种「东西」。
那是一根丝线。
比绣娘手中劈做八份的绣花丝线更纤细,比切开乱石的钢线更坚硬,比乐器上绷直的弦线更柔韧。
那是一根不存在于现实之中,只能以感官「察觉」的线。
一根用内力编织的线!
线的这一端密密麻麻缠绕着月牙,另一端则系在刘若拙五根手指的指尖,无形的线从指腹弹出,随着刘若拙的心意恣肆变化。
何其诡谲、何其神妙!
这世上,除了《清神控心大法》,还有什么武功能达到如此地步?
姜晞终于试探出了刘若拙的武功。
“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吐息被寒风化作白气。
姜晞的手动得更快,只是刹那之间,便已用剑尖把月牙粗暴弹开。这一次,月牙弹飞极远,到了数十米之外,才掉头转回。
就是这一瞬间。
姜晞朝空无一物的面前,挥出一剑。
剑光似紫气东来,断蛟刺虎般凶狠挥下,雪花触碰到剑身,纷纷被四散震开,以至于竟然出现挥剑斩雪幕的奇景。
啪!
那根系住月牙与指尖,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内息之线,断裂了。
月牙倏然摔落在地,刘若拙双眼之中放射出极其璀璨的神光,脸上笑容更甚,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左手垂下,微红的指尖已变得酡红,一滴滴鲜血顺着指甲缝隙滴落。
“你是如何发现的?”刘若拙忍不住问。
姜晞持剑立于远处,平静道:“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心感受。”
刘若拙盯着他一本正经的脸,突然觉得他很有些可爱之处,忍不住笑了:“你瞧着年岁不大,有二十了么?你怕是要叫我一声叔叔了——哎呀,我此生唯一一次,被一个小孩子看破武功隐秘,一剑斩伤,实在丢脸,也实在有趣。”
刘若拙面目年轻,肌肤细腻,风姿动人,分明是二十岁出头的样貌,却原来是一个年过四十,驻颜有方的中年人。
“既如此,我只能忍住杀了你的渴望,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了。以后你便做我的养子,侍候在我旁侧,与我同食同眠,共享荣华富贵。”
一边说,刘若拙一边忍不住笑,双颊晕红,语调愈发轻柔:
“我替你寻一个挂名官职,教你武功,送你一个大宅子,除了美女,你想要什么我都肯给你,只要你与我日日一道生活,不知有多快活……啊,真好,我又忍住了没有杀人。这次可是你的功劳,晞儿。”
刘若拙突然开始肉麻地称呼姜晞为“晞儿”,语气格外亲昵,仿佛他们此刻已经不再是敌人,而是父亲和养子。
姜晞面对那张清秀隽丽,神态温柔的脸孔,听着他的柔声软语,心神居然倏忽荡漾一瞬,恍惚了一霎那。
……不好!
姜晞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身形本能暴退。
刘若拙张开双臂,他周身竟然有数万根丝线骤然升腾,如波涛洪流般朝姜晞劈头盖脸地刺来!
那一瞬间的恍惚,足以叫姜晞的皮肉接触到无形的丝线。
姜晞猛然翻转手腕,顶尖剑法不容迟疑地挥洒而出,一根根丝线被粗暴斩断,但丝线实在太多太密,姜晞的手腕被刺入一根,整个腕骨就酥麻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这一顿,其余丝线便疯狂包裹而来,一根根刺入了姜晞的后颈、肩膀、手肘、手腕、后腰、大腿、膝盖、脚踝……
“唔……!”
姜晞惊愕发现,自己此刻居然完全无法驱使身体了,仿佛牵线木偶。麻痹与冰冷进入骨髓,他拼尽全力想动,却仍然无济于事。
刘若拙喘了口气,满意翘起唇角,手指轻轻滑动:“晞儿,爹怕你乱动,就多给你种一点灵线,你可不要怪罪爹爹。”
姜晞发现,他的手自己动了,一点点将「慈悲」收入剑鞘之中,抬起脚,一步步朝刘若拙走去。
刘若拙温柔含笑,张开双臂,等待姜晞拥他入怀,笑吟吟道:
“你也许会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你会习惯的。不仅如此,你还会越来越喜欢。等你能满心欢喜地唤我爹爹时,我会放开你的,晞儿。”
第99章
姜晞双目圆睁, 死死盯住刘若拙。
他颤抖着,动作缓慢而迟钝,犹如未曾上油的机关般迟滞停顿, 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刘若拙喘息得越来越急,颊边晕红更深, 清秀面孔仿佛醉酒般泛起可人的嫣红,慢慢笑道:“你这么拼死抵抗, 也是斗不过我的,谁叫我比你多练了二十来年的武功呢?不要抗拒,来吧, 到爹这里。”
姜晞冷冷道:“我有自己的亲爹,你算什么东……呃。”
话语说到一半, 姜晞的舌尖突然一麻,一根丝线刺入了他的舌根,整根舌头都冰冷麻木得不再属于自己,喉结上下滚动,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刘若拙温柔一笑:“你瞧瞧你,都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爹教你该怎么回话。”
姜晞感到自己的舌头卷曲起来, 声带震颤,违背了他的意愿发出自己的声音:“……孩儿会永远陪在爹的身边,做个乖孩子。求爹疼我。”
这是什么话?姜晞说出了永不可能说出的话,心里一阵恶心。
刘若拙却很满意,脸上笑容更甚。也是, 这话本就是他操控姜晞说出的, 想必是他心里最喜欢听的说辞:“爹从一开始见了你就喜欢,你放心, 爹会好好待你。咱们爷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行,他必须想想办法……
姜晞僵硬而迟滞地慢慢走到了刘若拙的身边。
刘若拙满面欢喜之色,伸手拨开姜晞的衣襟,冰冷而滑腻的手摸进了他的衣服中,在结实精壮的胸膛与块垒分明的腹筋间滑动,像一条无鳞的蛇,叫姜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身子精悍得很,就是略瘦了些,脸色也太白,身上没什么热度。放心,爹会给你喂好吃好喝的,叫你一根手指都不必动,就能舒舒服服地享受。”
刘若拙只是寻常人的身量,与姜晞挨得近了,想看他的眼睛,便只能把头抬起仰望,从姜晞略微低头俯视的视角来看,那张清秀至极的脸上晕红遍布,唇瓣柔软似花瓣,显得可怜可爱,与此人阴毒的内心截然相反。
姜晞的目光森冷如冰,锋锐如刀,他死死咬住牙关,试图阻止颤动的舌尖,不愿意吐出话语。
刘若拙一叹:“顽皮。”
从姜晞的怀中抽出手,去抚摸他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又触碰姜晞的唇瓣。
姜晞终于再也感受不到自己脸的下半部分,他被迫张开嘴,回答道:“是,只要是爹亲手喂的吃食,孩儿一定一点不剩地吃下去。”
“还想爹亲手喂你?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不过无妨,爹都从了你的。”刘若拙柔声细语。
姜晞冷眼看刘若拙自导自演地扮演木偶戏,像个对泥胎木偶宣泄祈愿与爱意的疯子,手臂却不服从自我意志地张开,慢慢把刘若拙搂进了怀抱里。
刘若拙一怔,装出一副好似很惊讶的模样,身子轻轻偎在姜晞怀中,抱着他的腰,笑道:“晞儿是在安慰爹么?放心吧,有你在,爹什么都不怕的。我一定会做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好好地爱你、疼你……”
姜晞尝试用力合拢手臂和手腕,最好以铁钳般的双臂把刘若拙按死在怀里,叫他全身骨骼尽碎,肋骨插入肺腑,死得惨不可言……啧,还是做不到,动不了。
“孩儿相信爹。”姜晞被迫开口,唇舌一张一合。
想想办法……怎么做才能挣脱开来?姜晞的大脑飞快旋转,各种办法被他想出又否决,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漠。
刘若拙替姜晞把衣服穿好,又为他拂去肩头与发顶的雪花——在他如此做时,姜晞感到自己的腰背被迫弯曲下来,低着头方便他手指的拍打。
“走吧,晞儿,我们回家。”
刘若拙手指轻颤,牵动丝线,姜晞直起身子,抬起手臂,掌心朝下。
刘若拙握住了姜晞的手,两人手指交错,手臂紧贴,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慢慢朝骏马拴住的位置前行。
姜晞拼死抵抗,僵硬的步履却违背意志,走得愈来愈流畅自然,只是短短十数步,竟然与常人无甚区别,简直让姜晞震撼莫名——这就是《清神控心大法》的威力么?
刘若拙率先上马,姜晞慢吞吞坐在他身后,前胸贴着后背,姜晞的双手还紧紧地搂住了刘若拙纤细而柔韧的腰肢。
不行,必须抵抗,否则就真成傀儡了……姜慈还在等着他……
姜晞一次次尝试抵抗,屡败屡战。
他能感到一根根无形丝线密密麻麻插入了他的身体,逐渐替代了他的意识的延伸,成为身体的主人。
这让姜晞忍不住想起了海水中有一种寄生虫,幼虫会寄生在鱼儿的口腔之中,趴在舌头上吸血,等舌头干枯,成虫就替代原本的舌头,成为鱼儿的新舌头。
此情此景,如何不相似?
正在姜晞在意识中拼死抗争之时,说曹操曹操到,他看见远处一人飞驰而来,带着汹涌的杀意与怒火,黑发毫无拘束地散开,仿佛狮子鬃毛——正是姜慈!
姜慈终于到了!
姜晞心中不但没有安定,反而愈发苦恼,此刻的自己遇上姜慈,岂非又要惹他怒火滔天?
果不其然,姜慈停在两人不远处,看着共乘一骑的两人,脸上表情先是愣怔,而后暴怒,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狮虎般的咆哮:
“没根的阉种,你竟敢染指我的人——!?”
刘若拙心情颇好的微笑突然消失,微眯起眼打量姜慈,嗤笑道:“想必这就是那个没了魔教的废物魔头了。晞儿,这是你原本的主人?粗鄙不堪,先前真是苦了你了。”
一边说,一边还叹息着拍了拍姜晞的手背。
姜晞内心一阵难言的沉默,如果不是他此刻不能控制自己的唇舌,他必定要回一句:姜慈人虽偏执,却也体贴,没有到你这样疯癫的程度,你还好意思说他……?
“好在爹救孩儿脱离苦海,孩儿若没有爹相助,此生怕是要毁在姜慈的手里。孩儿实在不想再看见姜慈的脸了,我们快些走吧,爹。”姜晞的嘴一张一合。
……完了。
姜晞瞅着姜慈震惊、恍惚、迷茫的脸,心中已忍不住想要叹息。
刘若拙唇角微扬,意兴阑珊地望着姜慈:“我本打算杀了你,最好把你的心肺肠子都掏出来把玩,可惜,现在我已有了晞儿,便饶你一命,滚吧。”
姜慈死死盯着刘若拙。
他额角颈侧青筋暴凸,一跳一跳地颤动着,牙关咬死,腮边因而出现细微的凹痕,喘息愈来愈粗重,脸孔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上,指节捏得发白。
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上头,姜慈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阉狗,你对姜晞做了什么?”
刘若拙神态自若,笑吟吟道:“我能做什么呢?你难道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姜晞已受够了你,早想离开了。此刻他已不再属于你,他是我的晞儿。”
姜慈已忍受不了,他咆哮道:“胡言乱语,我要拧掉你的头!”
姜慈如猛虎般扑来,刘若拙指尖微颤,他身后的姜晞突然拔出腰间宝剑,骤然翻身而起,一剑刺向姜慈咽喉!
不行……!
姜晞瞳孔骤缩,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将剑尖略微偏移些许。
姜慈侧身避开这一招,身子立在旁侧倒塌的树木旁,惊怒不定望向姜晞,眼瞳之中既有难以相信的痛苦,又有不知所措的悲伤:“姜晞?你……”
——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姜晞试图用眼神向姜慈传递这一讯息,但他的理智很清楚,姜慈大约是不会收到如此心中隐喻的,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在丝线的控制下毫无迟滞地扭转,摆出一个剑招的起手式,唇舌颤动:
“我早已受够了你!既然你不肯走,就死在我的剑下吧。”
姜慈皱眉打量姜晞,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对于他的熟悉让姜慈本能感到不对劲,因此暂且压下心中遭受如此言语打击的痛楚委屈,略微抿唇,试探道:
“你当真要离我而去?你忘了我们先前是如何在佛前缔结契亲,发誓从此如夫妻一般,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么?”
——何时这样做过?压根没有吧。
姜晞心想,嘴上却道:“佛前的事,你居然还当真?我每日与你交缠,都感到无比恶心,简直想吐。你如此粗笨肥硕,上你不如去上一头野猪,至少野猪的毛发还少一些。”
粗笨肥硕?上他不如上野猪?
……这话也太狠毒了。
姜慈深色的皮肤摸起来是光滑细腻的,大块肌肉的身体软韧灼热抱起来手感极佳,尤其是胸部和臀部,不绷紧时用力捏着手指都会完全陷进饱满的肉里去,加上那张轮廓英武的面孔,外貌身材是毋容置疑的顶尖。
姜晞有点震惊刘若拙的脏话,在心里给姜慈浅浅叫屈。
姜慈闻言,火冒三丈,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住了怒火,漆黑的瞳孔之中,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透出一丝火焰的橙红之色,冷笑一声:
“果然,说话语调没有延长放缓,吐字清晰利落,还承认了压根不存在之事——这不是姜晞……你把姜晞控制了?莫非是媚术之类?”
姜慈的怒火已转为熊熊燃烧的澎湃杀意,他扭头看向马鞍上坐着稳如泰山的刘若拙,语气中夹杂势不两立的凶恶:
“没关系,等我杀了你这条阉狗,什么就都没事了!!!”
第100章
刘若拙眉头微微蹙起, 轻叹一声:“魔头,你的嘴可真是讨人嫌啊。”
说罢,刘若拙轻轻一挥手。
正朝刘若拙凶狠袭来的姜慈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刺骨寒意, 跟着直觉猛然跃起,望见姜晞默不作声地收回刚刚刺向他后背的剑。
“姜晞……”
姜慈的额角渗出冷汗,咬紧牙关。
姜晞抬脸看他, 那双原本平淡而毫无波澜的漆黑眼瞳似乎泛着一点情绪的起伏,脸孔却冷漠如冰, 轻踏地面,如利箭般朝姜慈直冲而来,手中长剑挥舞, 紫光连闪,向姜慈周身各大要穴接连刺去。
姜慈忍住心中微微的酸涩委屈, 侧身闪躲,身形暴退,在空中一个转折,轻巧停在一株枯瘦枝干的树梢上。
姜晞追迫而来,剑锋逼人,剑招陌生, 想必是刘若拙自己会的剑招,剑法并无什么高明之处。
被控制的姜晞虽不能给姜慈带来多少威胁,但凭借他修习《多情忘心大法》的强悍体魄,姜慈绝不想跟他比谁熬得更久。
姜慈要速战速决!
“好吧,这可是你逼我的。”
姜慈目光凶狠, 平平伸出一只手臂, 指尖微颤,瞄准了悠哉悠哉的刘若拙方位, 姜晞却纠缠上来,以身体阻挡姜慈的瞄准,朝他快速冲来。
“死太监,你完蛋了!”
姜慈怒不可遏,深褐瞳孔的色泽仿佛愈来愈浅,最终形成犹如灼烧般的橙红之色,掌心汇聚的磅礴真气凝聚揉杂,汇聚成一团极其凝实的内力之海。
一瞬间,伴随灼热的高温,赤红的火焰自他掌心喷涌而出,似一条赤色火龙,擦过姜晞鬓角,烧焦了些许发尾的同时,直扑刘若拙的面门!
“什么?”
刘若拙愣怔之后颇为震惊,猝不及防之下只能抬手阻挡。
正在进攻姜慈的姜晞动作突然变形,手脚歪扭,偏折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骨头发出喀嚓之声,竟然扭断了自己的手臂。
扑来的火焰骤然咬住刘若拙的手掌,在皮肉焦灼的痛楚中一路攀升,从手腕到肩膀再到颈侧,最后几乎要烧毁那张清秀至极的漂亮面孔!
刘若拙二话不说在地上滚了一圈,却没能扑灭火焰,只得运起内力,将其覆盖在体表。
犹如在掺了油的水上点火一般,火焰隔着些许微薄的距离在刘若拙的身体上熊熊燃烧,竟然将他点成了一个火人。
随着刘若拙的自救行动,姜晞的脚腕又朝后扭动,咔嚓折断,紧跟着整个人朝后摔倒在地,姿态扭曲地摆动着。
姜晞额上因疼痛冒出细汗,他张了张嘴,舌头上的丝线脱离时拽动血肉,疼痛不堪,甚至已经冒出血珠,但他没有管那么多,只是看着姜慈大喊道:
“线!”
“我看到了——”
姜慈瞳孔如铺着一层摇曳焰火,璀璨夺目,在白日也焕发出明亮焰光,一根根无形丝线终于在他眼中显形,密密麻麻缠绕根植于姜晞的四肢百骸,将他紧紧缠住。
低喝一声,姜慈深吸一口气,压榨丹田内不多的内息,谨慎地朝姜晞挥出一掌。
姜晞的周身火光闪动,仿佛一连串威力极弱的鞭炮接连炸响,随着每一次火焰的冒出与熄灭,一根根线被烧断,姜晞感到身体一点点恢复了自控力。
他猛地翻身而起,用还算完好的右手将折断的手脚骨骼掰回原位,剧痛已经让折断处迅速青紫肿胀充血。
不必担忧,如往常般修炼……
姜晞深吸一口气,盘膝坐稳,五心朝天,丹田之中,内息按照《多情忘心大法》的线路运转内力,不到几个来回,身上青紫肿胀之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缓和。
等姜晞运行过一个周天,停止调息,重新站起,他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已消失不见,神完气足,丰神异彩,方才的搏杀与受伤都已如幻觉般烟消云散,只留纯粹而完美的肉身。
姜慈因消耗内力太多而略微喘息,方才以内息做燃料,引异火灼燃,是他突破《天魔焚心大法》第八层时发现且获得的殊异之法,此门武功之邪异诡谲,从此便可以体现而出了。
“姜晞?”姜慈死死盯着他。
姜晞回望,微微点头:“是我……”
姜慈高悬的心终于沉下来,放进了肚子里,冷冷看向仍在不断燃烧的刘若拙:“好,与我一起将此人击杀!”
姜晞手持「慈悲」,低声道:“是。”
与此同时,刘若拙身上的异火终于渐渐熄灭。
他形容狼狈,黑发被烧毁小半,手臂上火焰舔舐过的皮肉焦灼烧烂,甚至散发着有点香的烤肉味道,身上的衣服更是这一块那一块,好在及时护住了脸,那张姣如春月的明媚面孔仍旧完好无损。
刘若拙惊怒交加,身上带着些许破损的伤口与不断溢出的鲜血,这些都是丝线在被粗暴烧断后反馈到他身上的伤痕。
“没想到你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天魔焚心大法》第八层,呵呵……感觉如何?从一个正常人逐渐妖魔化?此刻你恐怕真能称呼一句‘魔头’了。”
姜慈微眯着眼盯他:“你修习的果真是《清神控心大法》,修习了许多年吧,也许你的武功已经达到天下无敌的程度,但很遗憾,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就不再有你了——除非你双手奉上功法,我才可能饶你一命。”
刘若拙一怔而后笑了:“你这么着急讨要我的武功,似乎不只是见猎心喜吧,你必须要得到它?为什么?”
姜慈冷冷道:“别用问题回答问题!你这条阉狗!”
刘若拙亦冷笑道:“刚才还在威逼利诱,现在就口出污言秽语,看来你的脑子还不清醒。也是,一头发.情的肥猪,除了睡觉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我未免高看了你。”
谈判破裂,姜慈心里的杀意已经难以遮掩,懒得再废话了,最后说道:“我会让你死得惨不忍睹。”
刘若拙微眯起眼:“这是你的遗言么?我听见了。”
杀机。
冰冷的杀机弥漫在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气。
正在三人要开始新一轮厮杀之时,一个轻柔的叹息出现在他们之间,而后是一个带着点笑意的女声:
“天下无敌?这话好像说得太不自量力,我还没死呢。”
姜晞一怔,立刻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武林神话”齐天骄!
齐天骄居然来了?
此时此刻?
姜慈也认出了此人是谁,脸上杀意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无比的神色。
齐天骄突然出现,带来了什么?
作为百年前与姜明月、沈不忘、周怀康一起称霸天下的传奇人物,她的朋友已经作古,她却仍然活着,在这世间行走,犹如一个被时间抛弃的幽魂。
她的朋友们流传下来的绝世武功,《天魔焚心大法》、《多情忘心大法》、《清神控心大法》,也是姜慈、姜晞、刘若拙所修炼成的武功。
如此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有一个天大的可怕阴谋。
齐天骄到底想做什么……?
姜晞默默看向前方,不知何时,那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蓝色衣裙,身形修长窈窕,面目清雅,眼瞳幽深,气质脱俗的女人。
她站在三人之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但这返璞归真的寻常在此处才是真正的异常,没有人能忽视她,更没有人能违逆她。
齐天骄立于天地之间,静默如一座不可跨越的巍峨山峰。
姜晞本以为此刻武功已经天翻地覆的自己,应该可以预判出齐天骄与自己的差距,甚至能与齐天骄战斗了。
但再次看见她时,姜晞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感知之中,她仿佛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似乎是一个真实的人,又仿佛是一个虚无的影子,叫人难以捉摸。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
妖魔,这是齐天骄口中最常出现的词句,在她的描述中,百年前天灾人祸频发,妖魔祸乱人间,可她从过去活到现在,似乎也不算一个正常的人了。
姜晞望着她,齐天骄也看向了姜晞。
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我最开始就知道,你一定可以走得很远,但是没有想到,你居然练成了心性要求最高的《多情忘心大法》,这才只是短短数月……不错,真的很不错。比我想象中的时间短得多,我要谢谢你才对。”
姜晞微微皱眉,试探开口:“最开始,你同姜慈所说,要他收集三门功法来修习,是故意欺骗他么?”
齐天骄哈哈一笑:“非也!我倒也没有那么过分,欺骗一个小孩子。我只是说也许,又没有说必定。更何况姜慈也练不出来了,他修习不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怕是这辈子都没救咯。”
姜慈面沉如水,虽然生气,但是不敢在齐天骄面前表露分毫。
姜晞瞄了姜慈一眼,知道现在姜慈不想说话,在生闷气,便替他说话,继续道:“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帮助姜慈?”
“有有有,怎么没有法子?世上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这不是正要跟三位绝世武功的继承者说么?”
齐天骄笑吟吟摆摆手:“你也别急,等我说完了再提问——都没话说了?好,那我开始讲了。”
齐天骄的笑容突然消失殆尽,面孔变得冷若冰霜,她冷冷注视三人,一字一顿道:
“恭喜你们,现在,你们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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