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六)
赫连遥真和秦湘面对面坐在一起。
赫连遥真一手托着秦湘的下巴, 一手执螺子黛为她画眉。
秦湘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笑道:“深更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呀?”
“别说话。”赫连遥真一脸认真地在她眉上描画, “明日带你出宫去,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
秦湘看着赫连遥真微微皱着眉、小心翼翼地为她画眉的样子, 忽然闭上眼睛, 道:“我哪有那样说,再说了,既然明日有安排, 今晚还不早些歇息,我困了。”
“我可从没有为谁画过眉。”赫连遥真有些不满于秦湘对他的付出视而不见, 他像在讲述某件十分令人得意的事那样说道。
然而,他看着秦湘的眼神又有些温柔, “若你不介意明日顶着两弯丑丑的……”
“七王子!”一个侍从忽然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喊道。
“栖梧苑那边……”
赫连遥真本欲斥责他的打扰,但听他说的是栖梧苑的事,瞬间警醒起来, 他起身问道:“怎么了?”
那人见有旁人在,便凑上前去, 与赫连遥真耳语了几句。
“什么……”赫连遥真的脸色阴沉下去。
他突然转身掐住秦湘的脖子, 凶狠地瞪视着她, “是你, 你在骗我,你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帮着世子对付我, 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
秦湘憋红了脸,她用力拉扯赫连遥真的手, 眼中却诡异地露出几分轻蔑,“自由?我只是……觉得骗你玩……还挺有意思的。”
赫连遥真见秦湘明明那么痛苦,却还敢出言挑衅,分明是认定了他不会杀她,便更觉被欺辱,然而可恨的是,他确实无法就这样杀掉她。
他所展现出的是暴怒的情绪,可他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一直都相信没有纯粹的感情,所谓感情不过是为获取利益找一个动听的名头罢了。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才是符合他的预期的。
赫连遥真松了手,对那名侍从说道:“召集玄羽卫,包围栖梧苑,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世子在哪?”赫连遥真问道。
“这……”那人并不知晓。
“去探,世子有任何举动,立即报于我。”
“是。”
“将宫里的情况告诉单将军,让他做好策应准备。”
“是。”侍从有些慌张地应道。
“至于她……”赫连遥真冷着脸瞥了秦湘一眼,见她此时正闲散地靠在椅子上,轻佻地看着自己,他突然感觉额间神经跳动,有些刺痛,“蒙上她的眼睛,看好她,我回来之前,她哪也不能去。”
赫连遥真进了栖梧苑,直奔地下室入口。
他刚跑到地下室入口所在的那间房的门口,便看见江寒酥站在开启入口的机关旁边,他手上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刀,深沉的颜色像被鲜血淬炼过一样。
江寒酥站在那里,气势凛然。
赫连遥真放缓脚步,摆出他惯有的风度,道:“很久没有见过这把刀了。”
江寒酥微微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刀,直视着赫连遥真,未说话。
“这是他的刀,他死以后,赫连清霂就将这把刀封存起来了,如今竟出现在你手中。”赫连遥真解释道。
他凝视着江寒酥,眼中暗含着一丝惊讶,“看来他很信任你。”
“那么,你在这里,是在为他做什么呢?”
这次行动之前,赫连清霂给了江寒酥一把宝刀,他说,做大事,手中怎么能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当时,江寒酥问及这把刀的来历,赫连清霂只说,这把刀名为“断邪镇恶刀”,专惩奸除恶。
现下听了赫连遥真之言,江寒酥心中多了几分沉重,“既然七王子还记得这把刀,那您有为您的所做作为忏悔过吗?”
“从来没有。”赫连遥真坚决道。
“入口打开。”他直视着江寒酥,命令道,江寒酥的质问让他感到被冒犯,他有什么资格那样问?
“恕我不能从命。”江寒酥拒绝道。
赫连遥真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眼神中透着危险的光,“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你想干什么?”
“七王子在这地下行如此残暴之事,违背人道,违背律法。”
赫连遥真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想治我的罪。”
“您身居高位,无人敢指责您的过错,您本应克己慎独明善诚身,然而您却放纵恶念随意屠戮他人,世子他希望您能停止这种行为,并承担您应受的罪责。”江寒酥劝道。
不久之前,赫连清霂还在和他说,希望赫连遥真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不是被强制审判,若非如此,他不会说这些话。
也正因如此,他才劝说赫连清霂不必亲临此地,毕竟,他不觉得赫连遥真会突然反省自己,赫连清霂的愿望大概率是实现不了的,而他只希望尽快结束这里的事,如果在这最后关头节外生枝,他会很头痛。
赫连遥真大笑起来,“世子怎么不亲自来教训我,让你来说这些话,怎么,他就那么想维持他那恶心的圣人面孔?”
江寒酥想了想,道:“他那样不是圣人,您想说的应该是怜悯吧,世子一直放纵您的行为,他不是不知道那是错的,但他对您一直心怀怜悯,不忍苛责,其实,您很讨厌他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您吧,那会让人觉得自己落入了一种可悲的境地。”
赫连遥真愣住了,他内心的感受在对方面前竟无所遁形。
“七王子,属下来迟。”
幸而,玄羽卫首领这时来了,赫连遥真一指江寒酥,不悦地命令道:“拿下此人。”
首领抬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数名玄羽卫便冲入房间,他们手持兵器向江寒酥攻去。
江寒酥提刀应对,他身手矫健动作凌厉,在数人相互配合的攻势下,他连位置都没有挪动半分,毕竟,他记得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动他身旁的机关。
“一群废物,净给老子丢脸。”玄羽卫首领粗着嗓子吼道。
看着手下一个个倒在地下又爬起来的狼狈模样,他心里直冒火,平时也没觉得他们这么没用,这不是诚心在主子面前给他找事儿吗?
他再也按耐不住,“都给老子滚开!”话音落下,他抽出腰间佩剑,刺向江寒酥。
一众玄羽卫退散开。
首领是听说过江寒酥的,一个被七王子从晟璟带回来的人,若是输给他,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定要独自擒住他,才算搏回些面子。
江寒酥看出对方来势汹汹,带着气劲的利刃直逼过来,然而他却没有避让分毫。
他目光沉敛,迎着杀机,直至剑光闪到眼前,他猛然挥刀相击。
兵刃碰撞的铮鸣声起。
在首领惊诧的目光中,长剑脱手甩飞出去,他虎口处被震得剧痛,不等他反应过来,江寒酥就近身扭过他的手腕,将他踹倒在地。
这一切似乎就发生在一瞬间。
江寒酥松了手,首领心有不甘,欲起身再攻。
“奉世子令,捉拿赫连遥真,阻挠者,一律严惩不贷。”江寒酥取下腰间令牌,沉声道。
赫连遥真在一旁观战,心中本就对江寒酥生出杀意,此时听他这样说,不由出言讽刺道:“原来有令牌,早怎么不拿出来,害我以为世子不舍得与我撕破脸呢。”
“世子是想给七王子一个机会,可惜您执迷不悟。”江寒酥解释道。
“阿七,世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赫连遥真朝江寒酥走去,他丝毫没有被江寒酥方才展现出的恐怖实力震慑住,这种靠近危险的感觉反而让他兴奋。
“他不会献身于你了吧,你可别忘了,是我收留了你,我也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站到我身边来,我可以对你既往不咎。”
江寒酥见赫连遥真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不知道赫连遥真从始至终有没有怀疑过他,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甚至让赫连遥真知道真相才更好,“我从未想过与你为伍。”
赫连遥真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不由一挑眉,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道:“说说看。”
“陛下明明知道是你行刺太子,他为何会放过你?”江寒酥问道。
赫连遥真得意地笑道:“你说这事儿啊,因为我告诉他我的世子哥哥是个家人大于天的死脑筋,如果他的大哥和弟弟都死在晟璟,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发兵攻打晟璟,即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也会那么做,但是如果让我回来,形势就大不相同了,我会告诉世子,赫连聂成的死是罪有应得,等我坐上王位,我会像父王一样和晟璟保持友好和平的关系,赫连聂成行刺他的计划是我告诉他身边的那个暗卫的,我还曾向他借兵,那时是想演一出救驾的戏,他有什么理由不信我呢?”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想杀了我是不是?我告诉你,儿子再怎么宝贝,又怎么比得过实打实的利益?”赫连遥真手指着江寒酥,情绪激动地说道。
“你的确可恨,但我的意思是,陛下既然知道是你伤害了太子,他又怎么会放过你。”
“我与太子,从未离心。”江寒酥清俊冷厉的面容在夜色下有种安定人心的特质,他眼中深沉的光彩昭示着内心的坚定不移。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计划。”
即使罪名是刺杀皇帝、刺杀太子,将邻国使团中的两位王子一位处死一位扣押,也势必会引起两国的争端,真相如何,难以分说。
和平来之不易,皇帝不愿开战,致使生灵涂炭。
但他也绝不希望一个向陆云朝射毒箭的人,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如愿以偿地当上王。
无论是为了陆云朝,还是为了他残害的那些无辜男女,赫连遥真都不可能成为新王,他必将受到制裁。
赫连遥真愣住了,这一切与他的认知不符,陆云朝根本就没有怎么样,还活得好好的,却有人愿意为他处心积虑,为他赴汤蹈火。
赫连遥真笑起来,模样有些癫狂,“那又怎么样?就算真相如你所说,最后赢的人还是我。”
“你以为赫连清霂一直容忍我,真的是因为他善良吗?他是忌惮我手中的兵权。”
“现在,他应该已经被单将军的人限制了行动自由,他竟然可笑到让你来对付我,他不会以为我还顾念手足亲情吧,现在杀了他和父王,我就是新的王。”
“我知道。”江寒酥神色未变,平静地回道。
这倒让赫连遥真心里有了疑虑,“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的打算。”江寒酥直言道:“我之所以守在这里,是怕你把那个见证你罪行的人杀掉。”
赫连遥真闻言,心中一惊,“你做了什么?”
当他得知这里有异动时,第一时间就让玄羽卫封锁了这里,他想,无论对方想使什么花招,都让来人有来无回,此间事,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在地下室里做的那些事,坊间已经传开了。”
“不可能!”赫连遥真否定道。
“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怎么会不知……”他突然顿住了,这些天他一直和秦湘腻在一起,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秦湘……
想到秦湘的欺骗,他觉得一阵气血上涌,但他并不愿表露出来,他强自镇定地说道:“传言……你也说是传言了,这不过是你们为了争权夺利而耍的把戏罢了,当不得真。”
“但是现在有人亲眼看到了,而且那个人的妹妹就地下室第一间囚室里的女人,你说过,她是你身边的侍女,这样,你还能瞒得住吗?”
“原来是这样。”赫连遥真冷笑一声,“我会杀了他的,那个人,他没有机会将他看到的说出去。”
“你杀不了他。”江寒酥斩钉截铁道。
“你觉得你口中的单将军,是愿意跟着你这样喜怒不定、杀人如麻、名声败坏的人谋反,还是愿意辅佐仁善的世子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
“你说什么?”赫连遥真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然而此事已无需他思考,恰在此时,门口传来吵嚷之声。
“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世子也敢拦。”赫连遥真冲着门口的玄羽卫吼道。
被斥责的玄羽卫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他要求严守此地,任何人不得出入的,现在又变了说法,但他也只能一边赔罪一边把世子和单将军请进去。
赫连遥真看着单将军,他不敢相信这人真的背叛了他。
“阿遥,不要再错下去了,认罪服法吧。”赫连清霂劝道。
“你们……”赫连遥真的视线扫过赫连清霂、江寒酥、单将军,“你们都是一伙的,只有我是一个人,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狂笑起来,突然夺过旁边一名玄羽卫的佩剑,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中举剑架上脖子,毫不犹豫地划下去。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闪现至他跟前的江寒酥踹倒在地,长剑甩落在地上,鲜血从尚浅的伤口中渗出来,染红了白皙的脖颈。
“地下室里还有人需要你的解药,至于你要付出何等代价,自有你们的律法决定。”江寒酥看着倒在地下,满脸泪水,愤恨地看着自己的赫连遥真,沉声道。
江寒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赫连清霂,见他看着赫连遥真一脸欲言又止的懊悔模样,便代为指使道:“将七王子押下去,好生看管,切不可让他再寻短见。”
“世子?”江寒酥轻声请示道。
“嗯,照办吧。”赫连清霂点头同意。
江寒酥转身开启地下室的机关,率先走了下去。
单将军带领下属紧随其后,准备对地下室里的人施救。
婉儿见江寒酥下来了,想上前招呼一声,然而江寒酥直接从她面前快速地走过去了,没有半点要停留的意思。
江寒酥走进走廊尽头赫连遥真的那间房,在里面翻找起来。
方才冷静的面目已不复存在,他冷厉俊美的脸上满是不耐。
“你在找什么?”随后而来的赫连清霂关心地问道。
江寒酥一边找一边回道:“一支玉簪,您救我那天,玉簪就在七王子手里,我猜他不会随身带着。”
“我让人帮你找。”
江寒酥停下手中的动作,面对赫连清霂,“谢世子,不过既然这里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我想尽快回去,当初我向您暗示过我的身份,您同意借我之力破琉琼困局时,便等同于接受了晟璟的帮助,来日您承袭了王位,还请记得。”
赫连清霂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还真直白。”
“和世子这样品德高尚的人讲话,何须拐弯抹角。”江寒酥真心道。
“阿七,那……”赫连清霂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道:“你愿意留下来吗?我很欣赏你,你很聪明,武功又厉害,可说是有将帅之才,你若愿意……”
“谢世子厚爱。”江寒酥打断了赫连清霂的话,拒绝道:“我此生只愿侍奉晟璟的太子殿下。”
赫连清霂被他眼中赤诚的决心震住了,曾经也有人这样注视着他。
他不敢再看,低头间,余光瞥见被江寒酥随手放在一旁的“断邪镇恶刀”。
江寒酥有所察觉,走过去,拾起刀,双手呈给赫连清霂,“如此珍贵之物,现交还世子。”
赫连清霂本意是想将这把刀赠予江寒酥的,现在,他伸手接过,只道:“也算是让他看到这一天了。”
江寒酥见他有些失落,心有不忍地劝道:“世子应该振作精神,七王子之事还遗有后患,想要重拾民间对王室的信任并不容易,但我相信以世子之才定能让此事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我会的,谢谢你,阿七。”赫连清霂的笑容和初见时一样温柔。
结束了和赫连清霂的交谈之后,江寒酥最终也没有找到那枚玉簪。
他向赫连清霂询问了秦湘的事,这才知道秦湘一年多以前就来了这里,所为的根本就不是助赫连清霂登上王位,她确确实实是个细作,因此赫连清霂并不打算就这样放秦湘回晟璟,需要晟璟再派人来交涉。
江寒酥当夜就去见了秦湘,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她,并表示自己天亮就会启程回去。
“真羡慕你。”秦湘哀怨道,她靠近江寒酥,抬头与他对视。
江寒酥突然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伸手就将她治服住,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
“你干什么?”江寒酥质问道。
秦湘一时没有说话,她着实没想到江寒酥能发现她的意图。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确定,我注意到你对高勇使用摄魂术时,特意走到了他面前,方才,你靠我那么近,我下意识就躲开了,现在看来,使用摄魂术确实是限制了距离。”江寒酥如实道。
“我以为,在你身边装了那么久,你能对我放松警惕,没想到,我还是小瞧你了。”秦湘不甘地说道。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江寒酥追问道,他不明白他和秦湘之间有什么恩怨。
“我可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你,你一个卑微的暗卫竟敢肖想太子。”秦湘咬牙骂道。
“你说什么?”
“放开我。”
“就这样背对着我,不准转身。”江寒酥说完才松开钳制住秦湘的手。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刺客,我得到的命令是,协助你完成你的任务后,杀了你。”
秦湘说完后,身后一直没有动静,她索性调侃道:“怎么?受刺激了?谁让你如此狂妄大胆,你该不会以为你窥觊太子,皇帝会高兴吧,他没有事发当场就将你挫骨扬灰,你都应该感谢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你杀不了我。”江寒酥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沉声道。
“是啊,我知道我失败了,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秦湘叹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不再挣扎的样子。
“你怎么了?”
“我和你一样被种了‘血契’,不然,你以为那天在密室里我怎么救你的?我来这儿一年多了,我暴露了身份,他们就不再给我提供解药了,可我不想死,我逐渐摸索出了用催眠缓解毒性的办法,但这终究比不了真正的解药,大概再有个两三次,我就撑不下去了吧。”秦湘原本温柔魅惑的声音里掺杂了许多悲凉。
她缓缓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她并不在意身后的那人有没有认真听,她只是想在这个夜晚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能同时学会催眠和摄魂术的人,世间少有,我曾沾沾自喜,后来却落入了地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师父为了自保,把我献给了宫里的大人,他们训练我,把我培养成一名细作,我再也没有自由了,我只是他们的傀儡。”
“他答应我,只要我能杀了你,他就放我自由,我知道不是他大发善心,而是他了解我的状况,他知道我根本活不了多久了,可是就算是几个月的自由,我也满足了,可惜……”
秦湘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你的‘血契’在谁身上?”江寒酥问道。
秦湘忍不住笑了,“你该不会想帮我解了‘血契’吧,你别天真了。”
“千万不要因为我说了几句胡话,你就同情我,我很快就要因你而死了,我可是很恨你的。”
秦湘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举起来给江寒酥看。
是那枚玉簪,竟在秦湘这里。
“本来,我打算得很好,我想,若我杀了你,你也算帮了我,那我就把这支簪子还给你,我可以给你收尸,我会把这支簪子和你埋在一起。”
“但现在……”秦湘狠狠地将玉簪砸在地上。
江寒酥心里一惊,就见玉簪砸在地上四分五裂,他心里狂跳不止,头晕目眩,十分反常。
他拾起断玉,便冲出宫门。
一刻也没有耽误地跨上一匹骏马,疾驰而去。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要快点回去,快点、再快一点……
夜风嘶吼,他的身影融于黑暗中。
第72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七)
江寒酥到皇城时, 天上飘起了细雨。
深秋的寒意凛冽刺骨。
他戴着竹编的斗笠站在街上,眼前的勾栏瓦肆、贩夫走卒、人潮在如雾般的雨幕中似真似幻,仿佛离他很遥远。
坊间传闻, 皇太子被废,似有谋逆之嫌。
时间不对, 事件也不一样, 皇帝还安坐宫中,赤月山之变根本没有发生。
书中致使陆云朝被污以谋逆的罪名诛杀的那场动乱,在江寒酥的脑海中肆虐, 与现实中的种种线索、迹象交织在一起。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江寒酥的脸色如覆着一层冰霜一样,冷硬得吓人。
如果能早一点回来就好了, 又或者,他根本不应该离开。
指甲扣进手心里, 血顺着修长、蕴含力量的指节滴落到潮湿的地上,溅起血花。
可这点程度的自惩根本无法消解他恶劣的情绪。
江寒酥动作利落地翻进高墙内。
东宫所有出入口皆有人看守,他没办法走正门。
他迎面撞上一名洒扫的宫人,那人险些惊呼, 但看清是江寒酥后,自动捂住了嘴, 将声音憋在了嗓子里。
他跑到江寒酥面前, 有些激动地小声道:“阿七侍卫, 你……”
“悬铃姑娘在哪?”江寒酥直接问道, 他特意回来一趟,就是想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悬铃无疑是所有人当中最可信的那一个。
“在后院。”
“好, 我去找她,你在这里, 不要惊动任何人。”
江寒酥说着便要走,那宫人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语无伦次道:“殿下……你……”
江寒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没死,我会查明整件事情的真相,我相信殿下。”
那宫人激动地点点头,眼睛里有泪花,他松了手,江寒酥便不再耽搁,立即往后院去了。
悬铃见到他的时候也是一副泪眼涟涟的憔悴模样,他从没有见过悬铃这般失态。
“究竟是怎么回事?”
悬铃摇了摇头,“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她说了陆云朝被皇帝单独召见时,触怒圣颜之事,“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但在那之后,陛下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废储,陛下拿出了殿下与罪臣姜博海密谋的书信,并严令禁止任何人求情。”
在江寒酥的询问下,悬铃说出那封书信的由来,是六皇子在陆云朝的书房中找到的。
之后,悬铃又将江寒酥不在时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包括姜家的败落。
“陛下不准任何人去见殿下。”悬铃说着,眼睛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殿下身体不好,天牢那种脏乱的地方哪里能待?也不知道殿下他现在怎么样了,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我去找陛下。”
悬铃惊讶地看向他,“殿下的舅舅沈大人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天,陛下也没有容情,你去,不是送死吗?”
“这件事必然与六殿下有关,你若是有心救殿下,不如先查查那封信,那或许是六殿下伪造的。”
“那封信,我自然要查。”江寒酥沉声道,冷厉的眼中是摄人的锋芒,“但我要先知道知道殿下的状况。”
悬铃感受到江寒酥周身涌动的戾气,怔怔地看着他,“陛下不会让你见殿下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江寒酥不顾阻拦,离开了东宫,去往紫宸殿。
眼前是巍峨的宫殿,殿外值守的侍卫个个严阵以待,昭示着皇权的不容侵犯。
江寒酥走到廊下。
“你是何人?此乃陛下理政之重地,不得靠近。”门口值守的侍卫横过佩剑,抵在江寒酥身前,阻拦道。
“卑职是东宫暗卫047,先前奉陛下之命赴琉琼,今特来复命,烦请通报。”江寒酥不卑不亢道。
那人眼神有些古怪,“东宫暗卫?”
“正是。”江寒酥没有解释什么。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等着。”
“朕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这是江寒酥在冷风中站了三个时辰后,见到皇帝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死,或者逃亡,这是可以预见的两种结果。
但江寒酥选择了回来。
“为何要回来?”
“因为卑职还活着。”
出乎意料的,并不是什么表忠心的话,但是仔细一想,这话却最为赤诚。
活着,就一定会回来,在他心中,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皇帝端坐高阶之上,一身威仪,他睨视着规矩地站在殿前的人,轻蔑道:“朕看在静和的份上,给了你一个死得体面些的机会,你却不要。”
江寒酥低着头没说话,体面的死是指因公殉职?当初他自己对陆云朝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陆云朝回应他的……
“阿七,其实我舍不得你……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它现在就剧烈的跳动着,让我怀疑自己快要死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回来,他还没有接住这份感情。
“卑职想……”恳请陛下让卑职去见太子殿下一面,江寒酥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你一个卑微的暗卫竟敢肖想太子。”
“你如此狂妄大胆,你该不会以为你窥觊太子,皇帝会高兴吧。”
秦湘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皇帝冷哼一声,“都站到朕的面前了,才知道害怕吗?”
在皇帝的目光之下,江寒酥的确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是这天下的主宰,轻易就能让人失去反抗的余地。
“你的害怕是不是有些后知后觉了?方才站在外面的时候就不害怕吗?”
等待的时间越长,心中的不安、恐惧就越会被放大。
“你一见到朕,就应该跪下求饶。”皇帝言语傲慢,让人听来就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好像低微如蝼蚁。
可是,江寒酥此刻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陛下……”江寒酥想了想方才在外面等候之时的所思所想,或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可能会触怒圣颜,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卑职等候之时并未觉得害怕,因为卑职心中只有愤怒。”
“卑职听闻,太子殿下因有谋逆之嫌而被关押天牢,殿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此事定然是为人陷害,卑职……”
“放肆,此事哪有你置喙的份。”皇帝怒道。
江寒酥蹙眉看着脚下青灰的地砖,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
他屈膝跪下,“卑职自随侍殿下以来,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殿下才高行洁,明辨是非,断然不会行叛逆之举,卑职身为下属,受殿下恩惠,若明知殿下为人构陷,却不敢鸣冤,才罪该万死。”
“求陛下恩准卑职为殿下查明此事。”江寒酥俯身磕头求道。
皇帝俯视着脚下姿态卑微地祈求着他的人,这时,他心中也有些承认,江寒酥的确赤胆忠心,但那又如何?或许只是因为他自持身份特殊,从未真正体会过死亡迫近的感受。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满口忠义之言,心中却尽是龌龊的想法,朕告诉过你怀止是如何死的,你非要重蹈覆辙,朕今日就赐你一死。”
“怀青。”
怀青听见皇帝召唤,立时现身于殿前,“请陛下吩咐。”
“把他拉出去,杖毙。”
怀青迟疑一瞬,但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是。”
他走到江寒酥身后,欲拉扯起跪伏在地上的人。
“陛下……”江寒酥突然出声,声音有些颤抖,“卑职斗胆,有一物请陛下过目。”
皇帝双目微合,危险的目光射向江寒酥,冷声道:“呈上来。”
江寒酥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他脸色很难看,明明是低温的秋季,他额上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怀青一见到那物,脸色就变了,他深深地看了江寒酥一眼,而后恭敬地取走,送到皇帝跟前。
那是一块丹书铁券,其上以丹砂书写:恕卿一死。
“放肆,你一个卑贱的暗卫,从何处得来此物?是嫌朕赐你的杖刑死得太轻松了不成?硬要给自己罪加一等。”
龙颜大怒。
怀青也自觉跪下,“请陛下息怒。”
这回,皇帝是真生气了,不是施压或者表态。
第73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八)
绝不能死。
否则, 陆云朝怎么办?
“这是当年先帝赐予付显光将军的。”江寒酥顶着皇帝的怒火,硬着头皮解释道,声音有些发紧, “付将军为国捐躯后,这块丹书铁券就留给了他唯一的孩子静和公主。”
这件事, 皇帝自然是知晓的, 他面上仍带着怒意,蹙眉打量着江寒酥。
看来,他早就想到自己不会轻易饶恕他, 他敢来见自己,凭的不仅仅是一腔忠勇, 他是有备而来的。
之前,是自己告诉他, 他的身世,如今就被他利用上了。
“陛下曾说过,静和公主是卑职的……母亲。”江寒酥有些别扭又胆怯地说出那个称呼。
穿越前后两世,他都是孤儿, 他没有喊过谁“母亲”,没有感受过母爱。
他回来后, 听闻了陆云朝的事, 想到自己只是一介暗卫, 行动处处受限, 本就难以对陆云朝施救,雪上加霜的是,皇帝还对他动了杀念。
但即便如此, 他也不可能放弃,那时, 他心情异常烦躁、崩溃,一边崩溃一边又自虐般地逼迫自己想办法。
最后,他找到了付显光将军位于皇城边缘处的宅子,将军府曾经门庭显赫,并不在那儿,但是,付将军故去之后,付家人丁稀薄,又不爱结交权贵,便日渐衰落了,在静和公主亡故之后,付家彻底退出朝堂。
江寒酥去的时候,宅子里只有几位年迈的仆从留守,他们都是曾经跟在付将军身边的人。
江寒酥还想着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结果一位老婆婆一见到他就涕泪横流,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手。
老婆婆把他认成了怀止,她是静和公主的奶娘,她是知道公主和怀止之间离经叛道的爱情的。
怀止当年也不过就是他这样的年纪。
几位老人家都是忠厚老实之人,他们得知了江寒酥的困境,就将那块丹书铁券拿了出来,还叮嘱他一定要小心,让他日后有机会再去看他们。
那一刻,江寒酥心里很是感动,酸涩难言,他偷偷地幻想,如果静和公主真的是他的母亲就好了。
“此物的确可以护佑付家后世,付家子孙,如有犯死罪者,可凭此铁券免去死刑。”皇帝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他顿了顿,又道:“可你,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
“陛下曾亲口说,卑职是静和公主的孩子,是付将军的后人,陛下金口玉言,陛下都承认了卑职的身份,这丹书铁券卑职应该也用得。”江寒酥战战兢兢地说道,他究竟能不能被赦免,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毕竟,他的身份的确尴尬。
他终究是不敢赌,在皇帝做决定前,他又抢着说道:“卑职不信殿下会与逆臣勾结,求陛下给卑职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卑职自知身份卑微,绝不会在旁人面前自称将军后人,只求陛下开恩,饶恕卑职这一回,待此事了结,卑职任凭处置。”
殿内一片寂静,气氛十分压抑。
江寒酥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紧张地身体都僵硬了。
皇帝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听了江寒酥所言,他一下就看穿了江寒酥的想法。
江寒酥很清楚,丹书铁券只是一个让他有机会和皇帝讨价还价的筹码,至于结果,则完全不能确定,可是他却一定要得到那个不死的结果。
于是他在表达了自己本就可以被赦免之后,立即示弱,向皇帝展示他的忠诚以及守规矩,并且降低自己的要求,从希望不死,变成希望暂时不死,日后仍然听凭处置。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在告诉皇帝,他不想死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陆云朝。
江寒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相信陆云朝谋反,在他看来这其中必然有缘由,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心中也一定希望陆云朝没有背叛他。
皇帝不禁想到,他有勇有谋,又十分忠心,和怀止一模一样,连可恨之处也一模一样。
他为何敢爱上自己的主子?如此大逆不道。
这样的心思,本就一丝一毫都不应出现,他竟还被人看出端倪,致使主人蒙羞。
事后,又拒不认错。
“朕准你调查此事,赐你便宜行事之权。”
江寒酥心中一喜,“谢陛下。”
皇帝冷哼一声,江寒酥刚准备告退,闻此,又感到有些不妙,他没有说话,等着皇帝继续说下去。
“你对主子忠心耿耿固然好,但若这心超出了它应守的界限,反倒成了一种背叛。”
“你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不准再继续下去。”皇帝嫌恶地命令道。
然而,下面跪着的人却低着头不回话,这明显反抗的举动一下就让皇帝心头窜起怒火。
原以为他聪慧明理,才对他好言相劝,没想到是个执迷不悟的蠢才。
“怀青,传刑杖。”
“是。”
接下来,皇帝不再说话。
趁着这取刑具的空当,若是个聪明人,就该主动认错求饶,表明自己绝对听从命令,就不用受皮肉之苦了。
可江寒酥却一直没有说话。
皇帝在愤怒之余也不禁感到有些困惑,又不是要他去杀自己的恩人,那他合该抵死不从,只是让他断掉本就不该有的心思,有那么难吗?
他是不信一个暗卫心中会有什么坚贞不渝的爱情的,就算是怀止,难道不是因为他看上了静和的美貌与身份吗?
更何况,他一个男子……
京城达官显贵之间倒是有豢养男宠之风,但那都是为了亵玩取乐,怎会有真感情?
皇帝也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那种癖好,所以都是这暗卫胆大妄为意图勾引主上,还不知悔改。
如此想了一圈,皇帝更加认为江寒酥该被狠狠责打一顿。
待到刑杖被送上来,皇帝命令道:“怀青,你来动手,打到他肯悔改为止。”
“是。”
怀青拎着沉重的刑杖走到江寒酥身侧,公事公办道:“外袍脱了。”
江寒酥迟疑了一下,感到有些耻辱,但他还是照做了,没有说话。
怀青伸手点了他的穴道,他立即便感到体内内力滞涩,完全运转不了了。
江寒酥看了一眼怀青,他还是那副冷漠凶悍的面目。
上次,就是怀青以“苦肉计”之由,在牢房里抽了他一顿鞭子,结果毫无用处,他早该想明白那不过是泄愤而已,竟还天真地相信皇帝真的接受了他对陆云朝的感情。
怀青一杖挥下,江寒酥猝不及防痛哼出声,“呃……”他身体向前扑去,手撑在地上,才不至于完全摔倒,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直穿透到前胸,他喉间溢出一点腥甜,脸色瞬间惨白,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他从没有挨过这么重的刑具,也没想到怀青下手会这么狠,才一下,就让他有种受不住的感觉。
他强忍着疼痛和惧意,直起身体。
第二杖随之落下,这次有了些准备,但他毕竟被封住了内力,终究难以抵抗那么重的力道,仍旧摔了下去,只是这次他紧咬牙关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
摔倒……爬起来……如此反复十几次后,江寒酥感觉背上有血在往下淌,刑杖不像鞭子那种锐利之物,能轻易割破皮肤,能隔着衣服打出血来,皮肤下面的血肉必然已经打烂了。
江寒酥趴在地上,身体有些发抖。
怀青在旁边等了片刻,却不见江寒酥再爬起来。
皇帝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江寒酥雪白的中衣背后全是血。
“你知错了吗?”皇帝严声问道。
闻言,怀青看向江寒酥,皇帝肯问一句已是极大的恩典了,这时,江寒酥只要顺势认个错就没事了。
可是江寒酥却是一副半死不活又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的样子,看得人着实恼火。
“继续!”
怀青得了命令,不再等江寒酥直起身,直接提起刑杖,向下狠抽过去。
“呃啊……啊……”江寒酥再也忍不住,浑身痉挛起来,脸上全是冷汗,煞白无比,舌头早就咬破了,唇齿间尽是血。
这一次,怀青的手法很不一样,之前一直是杖身打在背上,这次是杖头直接砸在背上,而且由于他趴在地上动都没法动,刑杖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横着在背上狠狠拖过去。
他背上早就血肉模糊,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
毕竟是血肉之躯,但凡换一件事,他肯定已经求饶了,哪怕阳奉阴违呢?
可是唯独让他答应不再爱陆云朝,他死也不愿意。
他知道,一旦他对皇帝作出承诺,他和陆云朝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想着陆云朝平日里读书写字时温柔可爱的面目,想着他偶尔露出的悲伤和恨意,想着他向自己诉说心意时心碎痛苦的表情,“阿七,其实我舍不得你,但或许让你离开我是最好的选择,我竟然开始害怕看到你,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它现在就剧烈的跳动着,让我怀疑自己快要死了。”
江寒酥无论如何也要爱陆云朝,要保护他,要陪着他,要坚定不移地追随他,直到一切都走到尽头,最后,将枯骨与灵魂一同献给他。
任何人也不能斩断他们之间的爱。
如此,又打过几杖,皇帝看见江寒酥苍白修长的手死死地扣着地,侧脸贴在地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眼睛微阖,看不见神情,有血顺着嘴角滴落到地上,他整个面目有时会突然紧绷起来,异常痛苦狰狞。
但他就是不肯开口求饶。
二十余年前,皇帝也这样罚过怀止,情形有些不同,但总归怀止所求亦是不肯放弃所爱之人,他想照顾静和一生,想和静和一起养育他们将要出世的孩子。
怀止重伤之后,皇帝怒气之下要他去执行一个危险的任务。
怀止向来都会出色地完成每一个任务,皇帝以为那次也会一样,结果他再也没能回来。
“咳……”一口血猛地从江寒酥嗓子里咳呛出来,他脸上尽是血,地上也飞溅出一片血点。
这动静将皇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正了正神色,严声道:“滚!十日内,案子查不出来,立斩无赦。”
怀青一手将刑杖立在地上,鲜血凝固在深红的外漆上,斑斑驳驳,给这根不知食过多少血的刑具增添了几分肃杀,另一只手,将江寒酥从地上拽了起来。
等江寒酥站稳后,怀青松了手,替他解开了封住内力的穴道,江寒酥顿时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好受了不少。
他强忍着喉咙里的血腥气,俯首行礼,恭敬道:“谢陛下,卑职告退。”
而后捡起地上的衣服,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江寒酥回到卫所的院落时,形容已经整理了一番,玄色外袍利落地穿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秀逸的身形,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已看不出有何异常。
院子里有人在练剑,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便停下来看向江寒酥,他有些惊讶,“队长,你……你还活着?”
其他几个人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打了招呼后,就看着江寒酥,他们都以为之前江寒酥惹怒了陆云朝被处死了,就像江寒酥和赫连遥真编造的那个故事一样。
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可江寒酥却没有看见他,九个人中唯独缺了他。
“这件事之后再说,049呢?”江寒酥问道。
“他被殿下派了任务,现不在京中。”一人回答道。
江寒酥想到当初临走前他对049的交待,也就大致明白了049的去向,他点了点头,道:“好,先散了吧,这几天可能有行动,准备一下。”
因为陆云朝的事,东宫暗卫全部被限制行动,所以他们才有空闲在屋子里,听了江寒酥的话,他们心中有所觉,但都没多问什么,他们一贯如此,只要听命行事就好。
江寒酥从井里打上来两桶水,拎着走进屋子里,就这简单的动作,让他脸色又白了一层,他站在门口背对外面的人说:“暂时别进来。”
他关了门,将一部分水倒进盆里,从柜子里拿出外伤药和一块干净的白布,白布放进水里,然后把外衣脱了,中衣背后已经被血肉黏住了,他舀了一瓢水,从肩上浇了下去,让凝结住的血稍微化开一些。
他随手拿过扔在一旁的外衣,咬在嘴里,闭上眼睛,拧眉,一狠心就将中衣从背上撕了下来。
伤口瞬间崩裂开,他背上火烧火燎的痛,神经一跳一跳的。
他蜷缩在地上发抖,健美、蕴含力量的身躯崩得死紧,脸上尽是冷汗,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倒了一点药在嘴里,含住,用作愈合嘴里的伤。
然后拾起盆里的白布,在背上擦拭起来,等血大致擦干净了,他在背后涂了些药,那药是暗卫专用的,味道很淡。
他在伤口上缠好纱布,漱口洗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束好。
做完这一切后,江寒酥打开门,对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说:“帮我把里面收拾一下,衣服扔了,谢谢,我出去一趟。”
监牢里总有股潮湿阴冷的味道,即使是关押皇亲国戚的天牢也一样。
江寒酥跟在看守后面,通过狭窄的通道,他总觉得这里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他的心跳得很快,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即将要见到阔别近两个月的人太兴奋,还是太害怕看到那人落魄的模样。
看不到陆云朝的这段时间里,江寒酥觉得每一天都很暗淡无趣,只有那个如明月一般皎洁温柔的人才是他生命中最生动最美好的存在。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道消瘦的身影。
他心头猛地一跳,神色慌张地越过看守,扑到那扇牢门前,“殿下……”他一开口,声音里便带着嘶哑与颤抖。
陆云朝背对着牢门侧躺在墙边,一动不动,整个身体都被遮挡在高墙的阴影之下,看上去了无生气。
江寒酥转头见看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还在慢吞吞地找钥匙,急得他一把将看守拽到门前,低吼道:“快点!殿下要是……”
“哎呀。”看守打断了他的话,道:“急什么,没事儿,这是在睡觉呢,天天这样。”
江寒酥见他是这样的态度,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待牢门打开,江寒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陆云朝身边,他突然睁大眼睛,心脏狂跳,一股灭顶的恐惧感席卷全身,让他魂飞魄散。
陆云朝闭着眼,脸色惨白,脸上有干涸的血迹,衣服前襟、袖子上全是斑驳的血迹,左手掌心朝上摊开在身旁,手腕下面垫了一块锦帕,锦帕上也尽是刺目的血。
江寒酥慌张地捧起他的左手,触手的温度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冰凉,而是有些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挡住手腕的衣袖,看到手腕上的情形时,他愣住了。
他眼睛里一下就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陆云朝的手腕上全是被牙齿咬破的伤口,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江寒酥将陆云朝搂在怀里,死死地抱着。
他哭得浑身发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身心俱痛,他背上的伤突然变本加厉地向他施加百倍千倍的痛,他本以为,只要能和陆云朝在一起,那些痛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好痛,浑身都痛,哪里都痛。
陆云朝的眼睛动了动,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声泪俱下的人让他吓了一跳。
他有些茫然地问道:“阿七?”他感觉自己就像在梦中一样,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这个人了。
第74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九)
江寒酥听见了胸膛下微不可闻的声音, 他立即收敛了哭声,将紧紧环抱住陆云朝的手臂松开了一些,低头看去。
陆云朝这才真正看清江寒酥的脸, 他凌厉俊逸的脸上满是泪痕,好像消瘦了一些, 原本暗含锋芒的眼睛哭得通红, 泪水柔和了他的眼神,他眼中荡漾的水色带着无限的怜爱,还有一点惊慌。
牢房中光线昏暗, 但陆云朝还是觉得他的唇色不似以前红润,看着有些憔悴。
他伸出白玉似的纤长秀美的手, 想拭去眼前人脸上的泪水,可伸了一半又顿住了, 想悄悄收回去,如今这境地,让他面对江寒酥时心中升起了一股羞愧感,让他羞于与之亲近。
江寒酥却一把握住了他将要落下去的手。
陆云朝眼睛一红, 泪珠瞬间滚落下来,他心中盈满了委屈, 酸酸涩涩的。
他低下头, 不想让这副模样落入对方眼中, “阿七, 你回来了。”
江寒酥看着他头顶柔顺的黑发,听着他强装镇定却难掩颤抖的声音,温柔道:“是, 殿下,属下回来了, 再也不走了。”
“哦……好。”陆云朝看着自己衣服上脏污的血迹,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江寒酥斟酌了片刻,问道:“殿下,发生了什么?”
陆云朝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想到那天和皇帝的争吵,就感觉头很痛很难受,仿佛有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理不清、挣不脱,窒息得令人想发疯。
“殿下,属下一定会查清这件事,还您清白。”江寒酥轻柔地说道,似有不忍,但听来又无比郑重。
“清白?”陆云朝喃喃道,他知道江寒酥能来见他定然已经见过皇帝了,但他究竟知道多少呢?
“属下绝不相信您会和姜博海勾结谋反,定然是有人陷害您。”江寒酥听他喃喃自语,便忍不住有些急切地向他证明自己是绝对相信他的。
“为什么?”陆云朝重新看向他,想看着他的神情听他说,“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不在京中,你怎么敢肯定我没有那样做?”
江寒酥对上他湿润的眼睛,蓦然一怔,他的相信似乎是一种本能,从最开始听说陆云朝因涉嫌谋反被贬,他就觉得一定是有人陷害陆云朝,在他心中,陆云朝不会做那样的事。
江寒酥移开视线,思索起来,“殿下已是国之储君,何须与被逼入绝境的叛臣贼子同流合污。”
言下之意,皇位迟早是他的,就算他真有野心,也着实没有必要去干那种事。
历史上确实有太子谋反的案例,但一般都是因为他们在储位之争中感到地位受到威胁,自身又对权力有极强欲望,或者已经遭人陷害,不谋反就极有可能被废,甚至有性命之忧。
在江寒酥看来,虽然陆云朝与他的兄弟们也有斗争,但还没有谁能撼动他的地位,他对权力也没有很热衷,他才十七岁,和皇帝的关系也没有很恶劣,不论怎么想,他都没有谋反的理由。
但这次皇帝竟然直接废了陆云朝的太子之位,很奇怪,江寒酥皱眉想到。
陆云朝听他言语、观他神情,知道了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被贬是因为谋反的罪名,但心中又有疑虑。
他想着要如何向江寒酥解释。
“殿下,属下听悬铃说,那封伪造的信是六殿下在您的书房里找到的,您……”
“那封信可能不是伪造的。”陆云朝打断了江寒酥的话,这个问题,他在狱中也想过。
皇帝那天会单独召见他,肯定不仅仅是想说他故意把信扣下来,这种事,皇帝大可以直接在书房里说,只要先将陆云琛遣走就好。
所以极有可能是皇帝事后又发现了那封信的问题,真的对他产生了怀疑,才会传召他去问话,只不过后来他和皇帝间的对话完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件事怪我大意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那封信一定不简单,否则,父皇不会疑心于我。”陆云朝这话说的是真的,只不过,他会被贬,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被陷害,但他不想让江寒酥知道那些陈年往事,便借机混淆事实。
“那封信,属下一定会调查清楚。”江寒酥向他承诺道。
“父皇真的允许你调查这件事吗?”陆云朝有些怀疑地问道,实际上,不仅仅是这个问题,就连江寒酥能来这里见他,都让他很吃惊,从他被关到这里开始,除了这里的看守,他没有见到过其他任何人,看守也告诉过他,皇帝不允许任何人再插手此事。
“嗯。”江寒酥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他怎么答应的?你去求他了?”陆云朝追问道。
江寒酥想了想,道:“琉琼的事很顺利,陛下问属下想要什么奖赏,属下便求了这件事。”
“只是这样?”陆云朝不太相信。
“嗯,事发至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或许陛下冷静下来后,也发现了此事的疑点,属下恰巧在此时请求调查,陛下会同意也合情合理。”
陆云朝见江寒酥一脸温柔耐心的神情,不像有假,也稍稍安心了一些。
“殿下,您可以告诉属下,您为何要伤害自己吗?”江寒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见陆云朝此时情绪好了一些,才提起这件事。
陆云朝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一把握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低头不再看江寒酥。
江寒酥心中一痛,他忍着焦躁的心绪劝解道:“殿下,这件事会解决的,或者,您心中还有其他很痛苦的事,您可以告诉属下,说出来或许就会好受些,就算倾诉不能缓解,属下也会想办法帮您。”
陆云朝低着头,心中酸涨不已,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
江寒酥见他肩膀颤抖,还是不愿说话,又道:“殿下,看到您这样,属下觉得很心疼。”
陆云朝低泣了几声,突然抬手一擦眼泪,眼含泪光笑着对江寒酥说道:“没什么啊,我只是突然觉得很难受而已,想想自己从生下来就是身份尊贵的王世子,幼年就被封为储君,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想不开,才做了这样丢人的事。”
“不过,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你不是答应我要还我清白吗?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陆云朝清澈的笑容映在江寒酥眼中,他大胆地拥抱住陆云朝,曾经听说,拥抱30秒可以缓解抑郁的情绪,“殿下,属下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这突然的拥抱让陆云朝有些无措,但终究抵挡不了这份温暖,他轻轻地靠在了江寒酥宽阔的肩膀上。
很安心的感觉,甚至还没有离开这怀抱,他就开始想念。
“好啦,我没事了。”陆云朝推开江寒酥,“对了,我这可不是想去死,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我记得我们身体里的‘血契’,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我不想你死,我也在乎你的命。”
江寒酥有些感动,他温柔地笑着说:“谢谢殿下,属下知道了。”
“阿七,对不起。”陆云朝愧疚地看着他,“‘血契’又发作了一次吧。”
“没有,殿下不必自责,属下遇到了一个同样有‘血契’的人,她帮了属下,这件事属下日后再与您细说。”江寒酥安慰道。
陆云朝忽然伸手捏住了江寒酥的下巴,仔细看过去,“你嘴里怎么有血?你……”
江寒酥扭头挣脱了陆云朝的钳制,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刚才他就感觉嘴里咬破的伤口又渗血了,只是他想着现下光线昏暗,陆云朝应该不会注意到,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没事,不小心磕破了,小伤口,已经上过药了。”
“上药?”
江寒酥本意是想让陆云朝不要担心,但他一时慌乱,说错了话,反而让陆云朝起疑了。
“这么严重?你让我看看。”陆云朝有些焦急地又伸手去想控制住他。
江寒酥躲闪间牵动背后的伤,又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白。
这时,他听见了囚室外面的过道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他赶紧道:“殿下,应该是太医来了。”
陆云朝也听见了,他只好放开江寒酥,坐正身体。
没一会儿,一位中年太医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他跪到陆云朝面前,喊道:“殿下。”满眼痛惜。
反观那位跟在后面的看守倒是气定神闲,这种场面他见过不止一次了,那些天潢贵胄进了这里,想不开,自缢的可不少。
太医替陆云朝诊了脉,江寒酥才知道陆云朝已经低烧反反复复两三天了。
其实不止这样,陆云朝一进这里就病倒了,病一阵好一阵,心力交瘁,又郁结于心,才导致他今日做出了极端行为。
“殿下的身体必须好好静养才行啊,陛下这……”太医最后摇头叹息道。
陆云朝听他这样提起皇帝,眼中的难过一闪而过,江寒酥看见了。
“殿下,属下去和陛下说……”
“不要去。”陆云朝仰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江寒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堂堂正正地来接我。”
皇帝哪有那么好说话,一开始他就没有完全信江寒酥的说辞,看到他嘴里有伤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大概发生了什么。
他不想江寒酥再为他受伤。
“好。”江寒酥回应道。
第75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
月上中天。
“队长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干什么去了?”一名暗卫坐在屋子外面的台阶上自言自语道。
他身前的院子里有一个正在练剑的人, 是同队的暗卫,那人剑法凌厉、身姿飘逸,已经练了一个时辰了。
“哎!”他冲那人喊道:“下午你都没看到, 队长的衣服上、他用过的水里全是血,怎么回事啊?”
那人闻言, 招式一变, 向他刺来,他匆忙往旁边一躲,险险避开, 有些狼狈地骂道:“练练练,剑痴, 一点都不关心队长。”
说着,他一边躲避对方的攻击, 一边退到院墙边,从武器架上抽出一对月牙弯刀,与之对打起来。
“什么人?不准再靠前了。”陆云琛寝殿外值守的侍卫看见夜色中走来一个人,厉声喝道。
那人仿若未闻, 走到近前时,侍卫才看清那是个面容冷厉的俊美男人, 一身玄色修身利落的衣装衬得他如夜色一般沉敛, 气势非凡。
“东宫暗卫, 奉旨办案。”江寒酥取下腰间令牌, 举到阻拦的侍卫眼前。
“大半夜的,办什么……”侍卫看清令牌后,脸色忽然变了, 自觉地闭了嘴,继而又恭敬道:“卑职去……去通传一声。”
那是御赐的令牌, 见令牌者皆要听令行事。
“不用去,就守在这里,任何人只准出不准进。”江寒酥丢下这一句便走了进去。
江寒酥还未进里间,便听见屏风后面传出翻云覆雨之声。
他隔着屏风朗声道:“六殿下,卑职奉旨办案,还请屏退不相干的人。”
“什么东西?滚!”陆云琛吼骂道,他根本没听清江寒酥在说什么。
“六殿下,好久不见。”江寒酥提高了声音道。
里面大概听出了他的声音,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陆云琛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看到江寒酥后,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他,结巴道:“你、你……”
“放心,卑职没有死,是人不是鬼。”江寒酥面色阴冷地盯着陆云琛,着实令人有些胆寒。
“你要干什么?来人、来人……”陆云琛有些惊慌地喊道。
江寒酥向他走去,“卑职有些问题想向六殿下请教。”
陆云琛感觉面前之人有种恐怖的压迫感,让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他抖着嗓子道:“什么问题?你别过来,就站在那儿说。”
“卑职奉旨办案,有些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还请您配合。”江寒酥停下脚步。
“奉旨办案?”陆云琛有些不解,他目光飘忽间猛地看见了江寒酥腰间的令牌,心间一震,“你……”
“你办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儿没有案子给你办,你上别处去吧。”陆云琛心知不太妙,稳了稳心神,道。
“跟您没关系吗?其实卑职并不介意有没有其他人在,那卑职就直说了。”江寒酥拿出一张信纸,展开,正面对着陆云琛,“六殿下觉得眼熟吗?”
即使并没有看清上面的字,但陆云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封信,那就是他用来诬陷陆云朝的信,那封信,他之前看过很多遍,再加上他做贼心虚,江寒酥一把信拿出来,他就想到了。
“这信怎么会在你手上?”陆云琛警惕地问道。
“据卑职所知,这封信……”
“等等。”陆云琛阻止道,这封信事关重大,他这时也觉得还是不要有其他人在场比较安全。
他遣退了房间里的妃子、婢女,才让江寒酥继续说下去。
“这封信是叛臣姜博海写给你的。”江寒酥斩钉截铁道。
“他以皇位诱惑你,让你跟他一起谋反。”
“你……你胡说什么?这信分明是姜博海写给陆云朝的,不关我的事。”陆云琛神色慌张,如此反应,已经印证了江寒酥所言非虚。
“殿下与姜博海并无交情,况且,殿下贵为储君,姜博海根本不敢写这样一封信给殿下,那样做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你不同。”江寒酥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陆云琛,眼中的锋芒仿佛能洞穿人心,“姜博海是你的舅舅,你母妃又在不久前被处死了,如此处境的你,在姜博海看来是一个很合适的合作对象。”
“你怎么知道姜博海在想什么?他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你的胡乱猜测罢了,我知道了,是陆云朝让你来嫁祸我的,这个卑鄙小人,是父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在狱中还不肯罢休吗?我要见父皇,来人、来人……”
陆云琛一边喊一边贴在墙边往外跑,他如惊弓之鸟一样看着江寒酥,从他喊人没有回应开始,他就感觉到今晚有些不同寻常了,他有意抬出皇帝,就是希望能对江寒酥起到威慑作用。
江寒酥一把抓住陆云琛,将他按在椅子上,一手掐住他的下巴,一手抽出匕首抵到他嘴里,冷声道:“还敢胡说。”
陆云琛吓得浑身发抖,涕泪横流,他张大嘴巴往后躲,两只手拼命推拒江寒酥握住匕首的那只手,可根本撼动不了一点。
他仰着头看见江寒酥面色阴沉,一副对他深恶痛绝的神情,在他眼中,此刻的江寒酥比地狱里索命的恶鬼还恐怖。
陆云琛畏惧地看着他,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江寒酥松了手上的力道,陆云琛狼狈地滚落到地上,连滚带爬地远离了江寒酥。
“你这狗奴才,竟敢这样对我,我要告诉父皇,让父皇把你凌迟处死,把你的舌头、眼睛全都挖出来。”陆云琛色厉内茬地吼叫起来。
江寒酥靠近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瘫坐在地上的他,问道:“你看我怕死吗?”
陆云琛胆战心惊地看着江寒酥,内心犹豫起来,这疯子谁知道他怕不怕死?
江寒酥继续道:“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第一,不准再乱叫,第二,把你怎么得到这封信的,以及怎么嫁祸给殿下的,全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写下来,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就先斩后奏,我死不足惜,你敢吗?”
“别,等等,你让我想想……”陆云琛颤抖着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绞尽脑汁地想想出有什么能稳住江寒酥的办法。
“不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呀?陆云朝已经没机会了,你不如投靠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陆云琛仰头紧张地看着江寒酥,引诱道:“实话告诉你,就是我陷害陆云朝的,他那么蠢,你跟着他根本没有前途。”
江寒酥一脚踹在他胸口,当即就让他喷出一口血来。
“噗……咳咳……”陆云琛撞在墙上,他捂住胸口猛咳起来。
江寒酥走过去,拽起他,将他拖拽到桌旁,按坐在椅子上,再走到挂衣服的架子旁边,从那堆衣服里撕下一块浅色的布,铺开在桌子上,厉声道:“就用你的血写。”
陆云琛吐了口血,被吓得不轻,只好战战兢兢地妥协。
江寒酥在旁边看着他写的字,眉头紧锁。
是陆云朝告诉他,皇帝若对那封信起疑,必然会让怀青去调查。
于是,从陆云朝那里离开后,他就去找了怀青,怀青并没有为难他,不仅将那封信给了他,还告诉他,那封信确确实实是姜博海亲笔所写。
在江寒酥看来,这足以证明信是姜博海写给陆云琛的,但皇帝却认为证据不足,仍要怀疑陆云朝,那他就只好让皇帝看看这血书够不够分量作证据。
陆云琛所写,就如江寒酥猜的那样。
陆云琛在收到那封信后,心中摇摆不定,他的确心动了,但有他母妃谋反被诛在前,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不敢。
小安子见他非常不甘心,就帮他想出了这个嫁祸的招数,还教他大义灭亲地向皇帝检举姜博海的其他种种罪行,这样,既能除掉陆云朝,又能稳固他自己的地位,册封储君也指日可待。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陷害陆云朝吗?”陆云琛心中满是怨气,他一边写一边想着要如何将江寒酥碎尸万段,他打定主意,等江寒酥放过他,他就去将这件事告诉皇帝,他要告诉皇帝,陆云朝指使江寒酥私刑逼迫他认下他根本没做过的事。
“其实,这都要怪你自作聪明,小安子都告诉我了,福泽的供词根本就是假的,你竟敢骗我说我不是父皇的孩子,这笔账,我当然要算在陆云朝头上,你既然对他那么忠心,是不是应该以死谢罪啊。”陆云琛恶狠狠地说道。
江寒酥没说话,那件事,他心里确实一直很矛盾,每当想起陆云朝知道他看了他编造的谎言后痛苦的样子,他都万分懊悔,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他只能在往后尽他最大努力用心地对待陆云朝。
小安子是不可能知道那件事的真假的,大概是为了安慰陆云琛才那样说的,江寒酥没有戳穿这件事,反正小安子也算是歪打正着,的确是说出了真相。
江寒酥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快点写。”
“催什么催?流的又不是你的血,哎呦,这么多血,我不会死吧。”陆云琛猛然发觉已经写了一大片血字,看得他一阵眼晕。
“放心,这才多少血,离死还远着呢。”江寒酥冷漠地说道。
他眼前是陆云朝流的血和泪,这远远不够。
“好了,赶紧滚,去给我传太医。”
“陛下驾到!”外面传来太监的传呼声。
是守在外面的侍卫听里面声音不太对劲,怕出了什么事,自己小命难保,就跑去向皇帝汇报了。
“父……”陆云琛听见声音,急忙大喊,被江寒酥从身后捂住了嘴。
陆云琛拼命挣扎,皇帝来了,他瞬间觉得自己底气足多了,也不颤抖了。
江寒酥眼底闪过一抹狠绝的冷光,他握住方才那把匕首,在陆云琛颈间的大动脉上狠狠一划。
血喷溅一地,陆云琛的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他当场毙命。
这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从他听说陆云朝被贬入狱、从他看见陆云朝自残之时,他就发誓要让陷害者用鲜血来偿还。
无论是谁,他都要亲手杀掉,非如此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尸体和匕首一起被丢在地上。
皇帝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地狼藉和垂首站在一旁的江寒酥。
“六、六殿下!”他身后一位宫人惊呼一声。
连他也有些震惊到回不过神来,尽管他见过很多比这更惨烈的画面,但这一次,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了无生息的人是他的儿子。
“陛下,六殿下已畏罪自尽,这是他留下的,请陛下过目。”江寒酥双手递上那张血书,十分平静地说道。
怀青接过那封血书,呈送给皇帝,皇帝看着一个个血字,久久未语。
对于这个儿子,皇帝虽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对他的脾性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的,皇帝知道这血书绝不是他自愿写的。
“陛下命卑职十日之内查清此事,现已真相大白,请陛下昭告天下,还殿下清白。”
在这个血色的夜晚,他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这就是他要做的事。
以这样直白到残酷,浓烈地宣泄着情绪的方式,迅速地达到他的目的。
陆云朝没有想到,江寒酥来见他的当天夜里,他就被释放了。
如约定的那样,江寒酥带着圣旨让他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
“殿下,属下来接您了。”
“好。”
陆云朝看着江寒酥挺拔的身姿,还有他见到自己时,冷厉凶悍的气势瞬间化作的春水一般的温柔,他心中盈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好像这就是茫茫天地间最该依靠的那个人了。
第76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一)
江寒酥沐浴梳洗了一番, 将杀人时沾染的污秽洗净后,便直奔陆云朝的寝殿。
他进去的时候,悬铃正在陆云朝床前伺候, 看样子是刚喝过药。
悬铃端着药碗,起身对江寒酥说道:“阿七, 没想到你真能做到。”她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 眼睛里是星星点点喜悦的神采,“那你陪着殿下吧。”说完,她就出去了。
江寒酥走到陆云朝床前, 低头看着他。
“阿七,辛苦你了, 听悬铃说,你一回来就忙着救我, 现在,天还没亮,你也去休息吧,不用陪我。”陆云朝仰头温柔地说道。
江寒酥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 目光热切。
“那……就坐下。”陆云朝伸手拍了拍床边沿。
这回, 江寒酥听话地坐下了。
陆云朝笑了笑, “阿七, 一个人在琉琼还好吗?”
江寒酥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好。”
陆云朝微微一怔, 他以为以江寒酥的性情,无论好不好, 都只会说好。
“殿下,属下很想您,见不到您的每一天都在想,属下很讨厌琉琼的人和事,只希望事情能快点解决,这样属下就能回到您身边了。”江寒酥有些焦急地说道。
陆云朝对上他灼热的视线,有些退缩,其实他也经常想念江寒酥,但这样的话,他还说不出口。
“属下走之前,您除了喂血的时候,好几天都没和属下说话,因为属下惹您生气了。”江寒酥小心翼翼地说道,表情有些受伤,他祈求般地问道:“您现在还生气吗?”
陆云朝不知道面前这个强大的男人怎么就忽然让他觉得有些可怜,让他内心充满愧疚,至于他说的生气,陆云朝此刻有些慌乱不知所措的内心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回忆那种情绪,他连忙说道:“没有,我不生气了。”
江寒酥的眼睛亮了一下,开心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地暴露在陆云朝眼前。
陆云朝见了,也跟着安心了一些。
片刻之后,江寒酥小声抱怨道:“您为什么又不说话了?”
陆云朝心里瞬间又七上八下起来,不是说完了吗?还要说什么?平时也没见他有多爱说话,可是这时候自己如果不与他说点什么,就好像有罪过一样,陆云朝犹豫道:“我……”
江寒酥见他一副不知所措,很为难的样子,便自己说了起来,“您应该问属下,怎么敢杀了六殿下?”
陆云朝的表情有了些变化,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事,不过,事情发生之后,他心里是感动的,他知道江寒酥是为了救他。
他没有说话,想听江寒酥说下去。
“那样,属下就会说,因为属下无法忍受任何人伤害您,看到您那么痛苦,属下恨不能在他们伤害您之前就将他们全都杀了,因为在属下心中,您是这世上属下唯一心爱之人。”
陆云朝在他的言语之中、在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猛烈的情感。
理智崩坏,他深沉的目光中好像涌动着岩浆一般灼烧、毁灭一切的疯狂。
最后,又生生克制住,烈焰止息,只余细雨般绵密的柔情。
“何为心爱之人?”陆云朝问道,眼中带着些许困惑,他并非全然不知,但他想听一听面前这个声称自己是他心爱之人的人是如何定义这个词汇的。
江寒酥心中一阵欣喜,“就是在他表达爱意之时,那个人没有直接拒绝他,他就会感到十分欣喜。”
“你……这算什么?”陆云朝有些羞恼,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在江寒酥眼中,他这反应实在很可爱。
“就是因他的喜悦而喜悦,因他的悲伤而悲伤,他的一切都令人魂牵梦萦,偶然间看到东方既白之时,初升人间的第一缕朝阳在曲水亭廊上洒下流金一般的光辉,便想让他也来看一看这壮美之色,一切所见、所拥有的美好都想与他分享,若能与他朝朝暮暮厮守一生,便死生无憾了。”
陆云朝怔怔地看着他,被他的描述所吸引,他从未听过如此温柔动情之言。
他不自觉地按住左边的胸口,心脏的跳动是如此剧烈,心跳声回荡在他耳边,让他浑身燥热。
“殿下的心跳好快。”江寒酥毫不掩饰地直视着陆云朝心脏的位置,轻声道。
陆云朝一惊,放下手,慌乱地拽过锦被盖过胸口。
可是这样实在太过欲盖弥彰,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更明显了,好像整间屋子里全都是他的心跳声,脸上也持续地发烫,他低着头不敢看江寒酥,被逼得眼睛都红了。
“我……为什么会这样?”陆云朝羞耻地小声问道,这种遮不住的身体反应暴露在人前的感觉让他非常羞愤难当。
“说明殿下也喜欢属下。”江寒酥眼中含笑。
陆云朝心中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抬头问道:“你说什么?”他眼中带着惊怒与羞怯。
“属下去琉琼前,您就对属下说,您见到属下时心跳得很快,您知不知道在属下听来那就相当于您在说您喜欢属下。”江寒酥温柔地解释道。
“只是那时前路未卜,属下不敢不回应。”他眼中的光有些暗淡,似回忆起了不太美妙的事,“属下不会再离开您了。”他又坚定地承诺道。
陆云朝想起自己那时说过的话,小声地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江寒酥不再为难他,他说不是就不是吧。
“那现在呢?现在您还舍得让属下离开您吗?”
陆云朝想了想,他知道自己大可以说舍得,大可以斥责对方的冒犯,但最终他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您喜欢属下吗?”江寒酥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期待地看着陆云朝。
陆云朝下意识地还是有些抗拒他的直白。
他的内心纷乱躁动,有很多他不曾体验过的情绪在他心中激荡流涌,江寒酥方才的话像温热的潮水一样包裹着他,他确实向往江寒酥所描述的彼此惦念的一生。
陆云朝点了点头。
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落入江寒酥的眼中,却觉得分外动人,让他心中盈满了超越此前一切喜悦的喜悦。
他得寸进尺道:“殿下就不能说出来吗?”
他的雀跃之情,陆云朝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忍破坏,便忍着羞涩,小声道:“我……也喜欢你。”
这美妙之言令江寒酥心荡神驰,他冲动地靠近陆云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他看见陆云朝惊慌地闭上眼睛,他秀美如画的脸上一片绯色,眉心微蹙,眼睫轻颤,令人心生怜爱。
江寒酥握住他稍显瘦弱的肩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陆云朝浑身一震,那轻柔、灼烧的触感似深深烙印进身体里。
他不自觉地伸手攀上江寒酥的脖颈,他血肉里的经脉在他手下快速地跳动着,原来他的身体也如自己一样滚烫。
原本浅尝辄止的一吻,在陆云朝伸手回应的那一刻化作燎原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江寒酥顺着陆云朝的眉心、鼻梁一路吻下去。
他在耳边清晰、甜腻的呼吸声中亲吻上怀中之人丰润柔软的双唇。
他们一同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悸动、欢愉,整个身心都好像交付到对方手中,令人无比感动、心安。
是陆云朝先挣扎起来,他失力地推拒着对方,脸偏向一侧。
江寒酥感觉到他的难受,不舍地放开他。
他看到陆云朝脸色涨红,低着头深深地喘息,他轻笑了一声,这生涩的反应实在可爱。
陆云朝听见了他的笑声,羞恼地抬头,那一眼,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明明还是那个人,但他觉得他们仿佛忽然之间熟悉了许多,是那种不分彼此的熟悉,好像生来就如此亲近。
他怔愣片刻后,将未说出口的话缓缓说了出来,“你敢取笑我?”
江寒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猝不及防地被按倒在床上。
他背后的伤一下被压住,他皱眉、挣扎着想起来,却在下一刻忽然安静下来。
陆云朝主动吻了他。
陆云朝伸手搂住江寒酥的腰,将他的背稍稍抬起来一些。
他细细地亲吻江寒酥的唇,凭着本能,凭着新生的情意,温柔地撩拨着心爱之人。
他悄悄停下一吻,睁眼看着江寒酥,只见他面色潮红,平日冷厉的面容变得柔软脆弱,他还沉沦在那一吻之中,闭着眼睛喘息着。
这样的他,让陆云朝感到新奇,感到被深深吸引,好想将他占为己有,只有自己能看到。
陆云朝再次吻住他,以更激烈的方式掠夺他的呼吸。
江寒酥的反应也变得更加强烈,他搂住他的肩膀,回应他的所有动作。
陆云朝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本就可怜的生存空间被挤占地只能依靠唇齿间断断续续的分合来汲取一点点空气。
时间久了,江寒酥有些许挣扎,但并没有正真地推拒他。
等到陆云朝放开他时,只见他剧烈地呼吸着,眼角下的泪痕一路流进头发里。
陆云朝看着他如此温顺、予取予夺的模样,心中的爱欲更加高涨。
他想起这晚最初他对江寒酥的问话,以及他的回答。
他又问道:“现在感觉还好吗?”
“好……特别好。”
第77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二)
“依陛下之言, 怀止前辈与静和公主两情相悦,他们很期待你的降生,你是被家人爱着的。”
江寒酥在原主坟前说道, 此时,天将蒙蒙亮, 他趁着练武的时间来这里告诉原主他的身世。
江寒酥神色有些黯然, 他想到,或许他的父母也曾爱过他,但他们不能接受他的残缺。
“这次的事, 多亏了你的身份,否则, 恐怕我也没办法救他。”
想到陆云朝,他脑海中浮现起那晚陆云朝亲吻他时温柔青涩的模样, 那回忆简直如做梦一般,仅仅是想想就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云端一样,轻盈又安心。
他忽有所感,转头向身后看去。
一袭锦衣拽地、身姿秀逸的人站在满地凋零的枯叶之上, 远远地看着他。
见到陆云朝他就不自觉地感到开心,晨曦在他眼中投射下温暖明亮的光。
不过, 陆云朝怎么会在这里?这么远的距离, 他应该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吧?这样想着, 江寒酥神态自若地朝陆云朝走去。
“阿七, 那是谁的墓?”陆云朝见他走过来,随口问道,他方才见江寒酥在那墓前站了许久。
“一位前辈。”
“前辈?”如此模糊的回答, “我好像从未听你提起过?”陆云朝有些怀疑地看向远处的墓碑,那简陋的墓碑上连名字都没有。
江寒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告诉陆云朝真相的。
但是,他才刚和陆云朝在一起。
在这个时候告诉陆云朝那么荒诞诡异的事,他不知道陆云朝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他,这未知之数让他害怕。
他假装轻松地调笑道:“殿下对别的暗卫又不感兴趣,属下自然不会说。”
这不同寻常的回答令陆云朝神色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味,他忍不住羞赧地低头小声斥责道:“我在说正经的。”他原本有些凝重的心情瞬间被扰乱了。
片刻之后,他没听到江寒酥回应,才又整理了心情问道:“他也是暗卫?”
“是。”
“他……是怎么死的?”陆云朝犹豫着问道,他看向江寒酥,见他此刻神情还算平静。
江寒酥微微叹了口气,道:“是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过,他的任务完成了。”
“他……”
“殿下。”
陆云朝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江寒酥打断了。
江寒酥伸手将陆云朝揽进怀里,委屈道:“殿下为何一直在探究别人?天这么冷,我们回去吧。”
陆云朝侧脸枕在江寒酥肩膀上,回抱住他,眼中暗含忧虑。
江寒酥感受到腰上收紧的力道,以及他的沉默,耐心地解释道:“东宫暗卫上百人,皆以代号称之,死后便会有新的暗卫填补进来,新旧更迭,有的人,您恐怕都没见过,属下只知道这位前辈是为您尽忠而死的。”
“是吗?”陆云朝心中并没有生出多少波澜,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争端并非因他们而起,但他们往往是冲在硝烟最前方的人,而最安全的人是自己。
“阿七,我死之前你不能死。”
江寒酥听他低声呢喃,觉得颇有几分可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殿下,属下不会让您死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不行。”陆云朝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怒视着他,“你必须答应我,在我死之前你不能死,不能死,你明不明白?”
他偏执的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异。
但他知道,他绝不能失去江寒酥,若江寒酥从未出现在他面前也就罢了,但事实是他与自己朝夕相处日夜为伴,处处对自己尽心尽力,他们还互诉爱意、亲吻,在这之后,若失去他,绝对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他不想承受。
江寒酥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激动,眼含歉意地安抚道:“属下明白了,属下答应您,您别生气了。”
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陆云朝在心中想到,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会如此担忧,还不是因为江寒酥太奇怪了吗?至今,他都不明白江寒酥蛊毒发作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皇帝告诉他的死婴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预知未来?死而复生?何等荒谬,却都为人亲眼所见,都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为何要说我会死?
你好像很久之前就对我有不一般的感情。
直接这样质问他吗?陆云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很不妥,谁知道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会发生什么?
“对了,你刚才说代号,他的代号是什么?”既然这坟墓下的人让他遮遮掩掩的,那还是从这里入手吧。
江寒酥对陆云朝的追问感到奇怪,他觉得自己从未暴露过什么,陆云朝不可能知道他的秘密的,他迟疑着答道:“……047。”
陆云朝眼底闪过惊异之色,随即又平静下来,轻描淡写地说道:“哦,原来你说的前辈是这个意思。”
之后,他就不再说这件事了。
又一日。
陆云朝无所事事地躺在塌上,手上捧着一本书在看,江寒酥无意间看到封皮上的书名时,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可惜陆云朝没看到。
只因那书名是《探花郎风月轶事》。
陆云朝什么时候开始看这种书了?
这显然是本爱情小说,江寒酥不禁在心中猜测,这书中所写的究竟是男女爱情呢?还是男男爱情呢?
思索片刻,他忽然有了些危机感,这书名……这不会是np文吧?
看着陆云朝脸上春心萌动的表情,江寒酥下定决心要找机会看看这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陆云朝突然将书一合,脸色绯红地躺在那里静了许久。
江寒酥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会是看到那种情节了吧……
大概是他的视线存在感太强了,陆云朝朝他看了过来,视线相接,他看见陆云朝从脸到脖子一下全都涨红了,他神色慌张地用书挡住了脸。
江寒酥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伸手握住他举书的那只手,轻轻移开,难得揶揄道:“殿下在看什么书?”
陆云朝看着他,呼吸不定,目光潮湿,眼中似有迷恋。
陆云朝这样的美人露出这番情态,真叫他挪不开一丝目光,深深被吸引着。
“他们都不如你好。”陆云朝轻言细语道。
“谁?”江寒酥警觉道。
陆云朝笑而不语。
半晌,江寒酥迟疑着问道:“书里的人?”
“不然呢?”陆云朝快乐地笑起来。
他的笑渐渐停歇下来。
“父皇说,过几日要去宁州巡查,命我监国。”陆云朝想到皇帝召见他时,完全没有提及恢复他身份的事,大概还在生气吧,不由叹道:“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在这东宫住着好别扭。”
“宁州?”
“是啊,好远。”陆云朝对此也有些不理解,“不过,最近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或许,父皇也想出去散散心。”
赤月山与宁州为邻,此行绝没有那么简单。
陆云朝见江寒酥神情有些严肃,问道:“你怎么了?”
“正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朝中的局面并不稳定,陛下才更不会在这时离开,宁州之行,恐怕有隐情。”
陆云朝有些惊讶,他推开江寒酥,坐起身,“我随口和你说的,你怎么揣度起父皇的心思了?”
江寒酥在陆云朝身旁蹲下,仰头看着他,“殿下恕罪,陛下这番行程如此仓促,又是那么远的地方,属下一时担忧。”
不能让皇帝去宁州,否则一旦事情发展成小说中写的那样,就真的回天无术了。
陆云朝也知道此事有些不妥,但据说宁州山川湖海相连景色宜人,此去一路也能领略各地风光,能够短暂的离开皇城这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他没有说话。
“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去宁州巡查?从京城到宁州,一去一回,算算日子都要到春节了,途中但凡有所耽搁,春节前都不一定能回来,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宁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陛下亲临。”
“你说的有理,不过,我倒真是没有细问。”陆云朝被他说得也愈发担忧起来。
江寒酥明白陆云朝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完全缓和过来,但是现在能阻止皇帝去宁州的人也只有陆云朝了。
“殿下去问问陛下吧,这样即便真的有什么事,也好应对。”江寒酥故意暗示此行或有不测,陆云朝若去追问皇帝,或许就能发现一些端倪,届时,无需自己多言,陆云朝也会阻止皇帝的行动。
“你……”陆云朝皱眉审视着江寒酥,“怎么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
江寒酥一惊,没想到他会突然质疑自己。
江寒酥受惊时瞳孔中一瞬间的变化被陆云朝看得很清楚,当江寒酥想要解释什么的时候,陆云朝直接站起身,道:“我去见父皇。”
几日后,官道上,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有素前进着。
陆云朝坐在宽敞的马车内,他挑开车帘,看着外面深秋萧瑟的景象,一时竟觉得内心十分宁静。
他看向前方一个骑在马上的背影,那背影十分挺拔,肩宽腿长,腰身劲瘦,蕴含力量,乌黑柔顺的长发高高地束在一起,被风吹得飘动起来。
他看了不知多久,那人忽然回头。
冷俊的面容映入他眼中,那人微微一怔,面目瞬间柔和下来,对他露出笑容,看模样十分欣喜。
“阿七,过来。”陆云朝唤道。
江寒酥一拉缰绳,马儿停了下来,很快,马车便到了他跟前。
“上来。”陆云朝吩咐道。
江寒酥没有推脱,翻身下马,又上了马车。
“坐吧。”陆云朝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谢殿下。”
江寒酥坐下后,自然地揽住陆云朝,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关心道:“殿下,坐了这大半日的马车,可是累了?”
那日陆云朝和皇帝交涉后,陆云朝告诉江寒酥,皇帝同意由自己代替他去宁州,但陆云朝没有说为什么一定要去宁州。
不过这样事情也算有了转机,书中并没有详细描写皇帝在赤月山是怎么死的,如今他跟在陆云朝身边,一定会加倍小心。
而京城那边,书中,陆云朝是因为独自在京中,无人帮扶,又救父心切,才被逼假意谋反,最终被诱杀,但若在京中的人是皇帝,境遇就大不相同了。
只是,舟车劳顿,陆云朝向来养尊处优,身体又不大好,江寒酥心里很是心疼。
“还好。”陆云朝轻声道。
“阿七,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这青天白云和我在京城中见到的好像并无不同,但我莫名就觉得,视野所见,是如此的宽阔新奇。”
江寒酥听闻此言,心中一痛,陆云朝从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他并未意识到,陆云朝就好像笼中鸟一样,看似高贵,实则浑身枷锁。
“殿下,您若喜欢,沿途可多观赏各地风景。”
“好啊。”陆云朝将脸埋在他胸口上,闷声笑起来,“阿七,你不是去了琉琼吗?那你告诉我,那里的风景与晟璟有何不同吗?”
江寒酥回想起自己在晟璟的所见所闻,抛却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他极力地想要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美的事物都描述给陆云朝听。
“殿下,有纸笔吗?”他担心自己的言语苍白、词不达意,想将那些山川建筑画下来给陆云朝看。
“有啊。”陆云朝懒懒地从他身上起来,在一旁的案几下面抽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给江寒酥看。
待江寒酥将一切准备好后,陆云朝和他面对面坐在案几两侧,陆云朝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将心中的美景复现在纸上。
一张画完后,江寒酥拿给陆云朝看,陆云朝接过画,听江寒酥在一旁解说。
“当真是美景。”陆云朝叹了一句。
“过来。”陆云朝对他招了招手。
江寒酥不明其意,两人本来就离得很近,但他还是起身弯腰往陆云朝身边去了。
他还没开口说什么,陆云朝就将他一把按倒在自己身旁,欺身压上去。
“殿下……”江寒酥红着脸忐忑地喊他。
陆云朝按住他一侧肩膀,掐住他的脸,笑盈盈地问道:“你不是说你讨厌琉琼吗?从你的画里,我可看不出半分讨厌。”
江寒酥无措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答。
所幸,陆云朝也并不要他的回答,继续道:“你是故意那样说的吧?为了让我怜惜你,你向来什么都藏在心里,那晚很不一样呢,你忍不住了吧?竟然对我耍心思。”
陆云朝感受到手下的皮肤发着热,他摩挲着江寒酥的嘴唇,欣赏着他溃败的表情,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一旦被看过另一面,就会吸引着人一次次探索他的底线。
陆云朝知道他不会反抗自己,只会在听到他的问罪后,努力祈求原谅。
果然,他听到了江寒酥慌张的声音。
“殿下,对不起,属下的确……是故意的,但……属下是真心的,真心地爱您,您已经答应和属下在一起了……”
陆云朝仔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爱意和脆弱,不说话。
最后,他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这么听话?不知道我在故意欺负你吗?”
江寒酥的心情骤然从惊慌转为羞涩甜蜜,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报复般地就着被压制的姿势抱住陆云朝,强吻他。
两人彻底倒在马车里,昏天暗地地吻了许久,天地间唯余彼此。
第78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三)
一行人到宁州时, 宁州知府携一众大小官员热情接见。
宁州知府是个健谈的人,一直在满脸堆笑地对陆云朝说话,言语之中满是奉承。
“四殿下, 此地接连几日阴雨连绵,今日您一来便雨过天晴了, 真是好兆头啊。”
而陆云朝只间或回应一两句, 完全是出于礼节,实际毫无兴致。
“四殿下……”
陆云朝眼中露出不耐的神色。
“李知府,是你递折子给父皇, 说赤月山将有神迹现世?”
“正是下官,可惜此番未能得见圣颜, 还请四殿下回京后,代下官向陛下问安。”
“李知府。”陆云朝并未理会李知府的话, 严声道。
“下官在。”李知府俯首帖耳做恭敬状。
“你读的是圣贤书,如今官至知府事,掌一府政令,竟也妄言鬼神, 你可知,所谓神迹, 若是装神弄鬼之事, 你便有欺君之罪。”
李知府听出陆云朝言语间深有不满, 惊恐跪地道:“此等大罪, 下官担待不起,下官绝没有装神弄鬼,求四殿下明鉴。”
“既如此, 李知府就做好安排,明日进山。”
“下官遵命。”
李知府看着陆云朝断然离去的背影, 心里一松,想到,究竟是谁说四殿下谦逊温和的?传闻不可信啊,还有,四殿下似乎对他有意见……
傍晚,江寒酥端了一份饭菜去陆云朝的房间。
“殿下,用膳了。”
“没胃口,你自己吃吧。”陆云朝兴致缺缺地说道。
“午膳时,与诸位大人们在一起,您就没吃几口,晚膳怎么能又不吃?”江寒酥走到陆云朝身边,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餐桌旁带。
近几日,陆云朝情绪很不对劲,不再像刚出来时那样轻松快乐了。
今日听他与李知府之间的对话,江寒酥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竟然是赤月山。
令陆云朝烦扰的事与赤月山有关,可为什么陆云朝从没有告诉过他?
陆云朝和李知府所说的神迹究竟是什么?
陆云朝随他拉扯着,看着他背影的目光晦暗不明,心道: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的蠢货,看到就厌恶,怎可与之同席而食?
江寒酥将陆云朝按坐在椅子上,筷子塞进他手里,劝道:“属下向他们借了厨房,这些都是属下自己做的,您就吃一点吧。”
江寒酥见陆云朝总算没有再拒绝,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他这才问出心中的疑惑,“殿下,陛下要来宁州,为的就是赤月山的神迹?”
“嗯。”陆云朝没有多言。
“那究竟是什么?”江寒酥有些着急地问道,这绕不开的赤月山一定有事要发生。
陆云朝想起那日皇帝对他说的话。
“……可祛百病,解天下毒,令白骨生肌,死者复生。”
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压抑不住地愤怒和失望,他很庆幸他听了江寒酥的话去问皇帝,否则他根本不知道皇帝竟然寄希望于如此荒谬之事。
此言一出,他当然知道皇帝想要复活的人是谁。
他要亲自破除这可恶的谎言。
江寒酥等着陆云朝说话,可陆云朝什么也没说,这很反常。
“您究竟要做什么?不能告诉属下吗?”江寒酥再次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去看看而已,我不信会有什么神迹。”陆云朝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是您表现得不像您说得那么轻松,如果您知道什么,应该告诉属下,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对。”江寒酥冲动地说道,在他看来,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陆云朝“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怒视着江寒酥,道:“你一直在问什么?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江寒酥一愣,陆云朝很少跟他发脾气,他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也冷静下来了,陆云朝和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绝对是不同的,他知道在陆云朝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属下不问了,殿下息怒,您吃饭吧,属下告退,一会儿再来收拾。”
江寒酥见陆云朝没有反对,便退了出去。
次日,李知府带领众人前往赤月山。
他解说道,赤月山上有个隐世的村落,世代守护凭霄神树,他们从不与外界接触,甚至很排斥山外的人。
“既如此,李知府为何非要打搅他们呢?”陆云朝语气平常地问道,让人不知他是喜是怒。
“那等神物,岂是凡人可以消受的,上天福泽庇佑的唯有真龙天子,凭霄神树自然应该进献于陛下,怎可让那群野蛮之人抢占了去。”李知府眉飞色舞地解释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一心向着皇帝似的。
“李知府还真是巧舌如簧。”陆云朝冷淡地评价了一句。
说话间,他们已能远远地看见山坳里坐落的一间间房屋。
江寒酥跟在陆云朝身后,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深山密林间,回头望去,连来时的路都有些模糊了,若困于其中,脱身都非易事。
进入凭霄村,一位村长模样的老者带领众村民拜见陆云朝。
他们松松散散地跪在地上,姿态间毫无敬畏之感,甚至低头抬眼地打量着陆云朝,眼中带有敌意。
李知府在一旁赔笑,说这都是些未经教化的刁民云云。
“凭霄神树在何处?”陆云朝无意与他们多纠缠,直言道。
此言一出,村民们全都躁动起来,眼中的敌意更甚。
“放肆,你们这些无知的山野之人,守着神树,千百年来可曾见过神迹降世?不过肉体凡胎,就算拜那神树一世也未见得能得上天垂青,尔等可知现今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何等金尊玉贵之人,待四皇子殿下令神树复生,降福于世,冒犯过四殿下的人必将受到惩罚。”
陆云朝从始至终就不相信什么神迹,在他看来,参拜神树不过是这村子的习俗,这无可厚非,毕竟,人需要一点念想。
而李知府这番话可谓妖言惑众,让他很反感,他想到,待此间事了,定要好好查查此人,若他政绩上也如此胡作非为,这官就不必做了。
“李知府话说得这样满,怕是要让人看笑话了。”
“呃……怎会……”
最终,经过一番交涉,村长告诉众人,神树所在之处乃是村中圣地,普通村民都不能随意进出,只有被上天选中的人,经过特殊的仪式才能被准许进入圣地侍奉神树。
就如李知府所言类同,他们认为浊世之人会玷污神树,因此不能靠近,世代如此。
而陆云朝这一行人中,他们认为只有陆云朝有资格进入圣地。
江寒酥听了这番言论,顿时就警觉起来。
这很不对劲,照他们所说,浊世之人唯有经过特殊仪式才能进入圣地,陆云朝怎么就不是浊世之人了?若他们当真认为陆云朝有资格进入圣地,又怎会用那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他。
“殿下身边怎可无人随侍,若出了差池,李大人担待得起吗?”以陆云朝对神树一事讳莫如深的模样,江寒酥生怕他直接就同意了,因此先发制人道。
李知府轻蔑地看着他,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字一字道:“你是哪位?四殿下都还未说话,你插什么嘴?还有没有规矩了?”
江寒酥真烦了这捧高踩低之辈,因此也不客气地厉声道:“难道李大人就不担心殿下的安危吗?那卑职是否可以认为,李大人此前对殿下的种种关怀、恭敬都是虚情假意,做作至极。”
“你……”李知府绝想不到江寒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气得发抖。
陆云朝适时地轻咳了两声,拉回了两人的注意力,他轻声斥责道:“吵什么吵?”
“下官……”
“殿下,您不能一个人去。”江寒酥急切道。
“我知道。”陆云朝温和地回应道。
正打算请罪的李知府听得两人间的对话,一时愣在当场,眼中染上怨毒。
皇城里的奴才都比他这堂堂知府受宠。
“老人家,您说的那个特殊的仪式究竟是什么?是否有让其他人一同进入圣地的办法?”江寒酥向村长请教道。
老村长神秘一笑,道:“不是谁都有资格进行仪式的,我不是说了吗?要被上天选中的人才行,再说,现在也是时机未到啊。”
眼看僵持不下,江寒酥又开始劝说陆云朝,“殿下,要不……”反正他本来也不想让陆云朝来这里,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不行,我定要见到凭霄神树。”陆云朝坚决道。
经过又一轮的劝说,老村长终于同意由江寒酥一人陪陆云朝同去。
老村长递给江寒酥一块石头,交代他进入圣地时就要将其含在口中,不准再说话。
他说,浊世之人,口舌之中尽带是非,会污染神树。
江寒酥见那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就同意了。
村长亲自为两人引路,到圣地时,江寒酥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圣地就是山体中经年累月形成的一处溶洞。
村长目送两人进入溶洞,便离去了。
里面有人接应,是个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他不发一言,只一味低头引路。
溶洞之中,无半点人声,只能听到水滴、水流这样的自然之音。
经过几道岔路与转折,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在那片空地中央有一棵枝干虬劲、深扎地底的大树,堪称壮美之观,可是那层层叠叠的枝杈上无一片树叶,就算是初冬的季节,也难掩其怪异之感。
这就是凭霄神树?
正当两人为眼前之景驻足无语时,大树后面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披朱红斗篷,肌肤胜雪,眉宇间一缕妖娆风情,勾魂摄魄。
“隐年。”
他果然没死,这也算个有恩怨的人了,到这时,江寒酥更坚信了赤月山绝对是个圈套。
可惜,这好像是个规避不了的剧情。
第79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四)
隐年行至两人面前, 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片刻,笑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陆云朝脸上却无半点笑意, 只冷淡道:“看来你在这山里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已不是太子了。”
隐年一挑眉, 赔笑道:“哎呀, 那我说错话了,没关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风水轮流转嘛。”
“隐年, 你假死逃避刑罚,如今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想做什么?”陆云朝无视他的阴阳怪气,直言道。
“太……呃……”隐年眼波一转, 见陆云朝仍然是通身气派,道:“现在应该是四殿下了?”
没有人回应他。
“我是想说,您很敏锐啊,不过, 不是我想做什么,凭心而论, 我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些皇城中的大人物。”
你们?江寒酥捕捉到隐年的用词, 除了陆云朝, 还有谁来过这里吗?不过, 他现在无法发问。
“你能从刑部大狱中假死逃脱,一定有人在帮你吧。”陆云朝已隐约明白了隐年话中的意思。
从他暴露在自己面前开始,他就将要面临缉捕, 可他非但毫不在意,言语还十分放肆, 这很不合常理,除非在他眼中,自己已不能对他构成威胁。
“没错。”隐年直接承认了,并没有隐瞒,“可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发善心不是吗?”
“所以,他救你就是为了今日可以利用你,听上去你对他并没有那么满意。”
隐年不屑地笑了笑,陆云朝谨慎试探他的模样还真是让他心中感到有些爽快。
“那是自然,人家若要过河拆桥,我这卑微之人恐怕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那就告诉我你身后的人是谁。”陆云朝当机立断,挑明问道,隐年的意思很明显,他和主使之人根本不是一条心的。
“你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隐年质疑道。
陆云朝清冷的脸上闪过不悦之色,他看着隐年没有说话。
“如今这事倒也没有那么紧急,我请殿下在此小住几日,有话慢慢说。”隐年好言相劝道,接着又告诫他们不要想着逃跑。
因为外面能接应他们的人已经被控制住,他们两人如今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隐年招来一位村民,那村民对隐年毕恭毕敬,按照隐年的吩咐为陆云朝和江寒酥引路去休息的房间,只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说一句话。
“隐年,你如今是何身份?”江寒酥跟在陆云朝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伸手吐出口中石块,回头问道。
很显然,隐年在凭霄村的地位非同一般,那些其他在此侍奉的村民安静地就像哑巴一样,原因他也能猜到几分,大抵就如他不被允许在此说话差不多,但是隐年却可以随意言语、行事。
“是出生时就因生辰而被选中的凭霄圣子,我本就是这村里的人,入靖王府是个意外。”隐年神色晦暗,似有某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在眼底涌动。
待两人进入简陋的石室,石门关闭,江寒酥有些焦急地问道:“殿下,您打算怎么办?”
“照隐年所说,李知府恐怕与他是一伙的,凭他一个知府想要与朝廷作对,还不够格,这分明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无足够的把握,他绝不敢如此,这背后一定有更强大的势力。”陆云朝眉头紧锁,身为皇子,这样的叛逆之举让他很是气恨。
“您是想引蛇出洞?”江寒酥心里不太赞同陆云朝的想法,如果现在发生的事就是书中所写的赤月山之变,那其中所隐藏的陷阱恐怕不是他们两个人能对付得了的。
还是应该想办法先脱身为好。
陆云朝看出江寒酥表情中的犹疑,“怎么,你觉得我这个计策不好?”
“敌暗我明,其实……别说您现在是主动地想留在这里,就是想走也未必好走。”江寒酥如实说道,他不希望陆云朝在这个时候轻敌。
“你这话真是不中听。”陆云朝评价道。
在陆云朝看来,赤月山的陷阱是为皇帝设计的,背后之人深知皇帝的弱点,大费周章地以所谓“神迹”引诱,所图不外乎弑君篡权。
既然如今是他在这里,那他一定要抓到此人,以绝后患。
两人意见不一致,之后几日,江寒酥独自观察起山洞中村民们的活动规律,为逃跑做准备,他不怕那些村民,但他却不能不忌惮隐年的蛊毒,因此他并不想与这些人发生正面冲突。
他曾试图向给他们送饭的村民打听一些问题,但无论他的问题听上去多么随意、无害,对方都不愿意回答,甚至对他露出敌视的眼神。
后来,大概是村民向隐年汇报了这件事,隐年特意来告诉江寒酥,村民们是不会被收买的,他们从小就信奉神树,而江寒酥和陆云朝在他们眼中是意图夺走神树的敌人。
江寒酥也就此明白了他们在山上初见到凭霄村的村民时,村民们为何会对他们抱有敌意了,这都是计策。
这座封闭的村落,村子里的人们思想也同样封闭,无论江寒酥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甚至连质疑他们原本所相信的“事实”也不会。
这未免有些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江寒酥发现这些村民之所以长久地沉默不语,是因为他们无法说话,他们的口中是黑洞洞的一片。
原来那个令他们得以进入圣地的特殊仪式,就是在新月的夜晚割去舌头。
江寒酥心中不住地胆寒与愤怒,这样的陋俗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被延续。
陆云朝被困赤月山的消息很快传到京城中。
“陛下,您在犹豫什么?”沈翊兰见皇帝沉默不语地摩挲着手中碎成两半的玉佩,急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是皇帝,也没有预料到。
宁州知府就任不过两三年,之前此人在另一地做官,一直政绩平平但也并无大的过错,宁州虽然位置偏远,但于他而言是升了官的,如今他突然寄来碎玉,并声称若皇帝不亲自前去,陆云朝的下场便会如这玉一样,初闻此事,皇帝是很惊讶的。
他不觉得这位宁州知府与他有什么仇怨,即使有,他也不信此人有胆量敢做这样的事,此前他以为“神迹”一事是此人想要讨好他,以谋求更好的前途,如今看来,这其中必然牵扯着更为复杂之事。
皇帝冷眼打量着沈翊兰,他知道自从妻子死后,沈翊兰就对他有诸多埋怨,他怪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唯一的姐姐。
曾经,皇帝将沈翊兰当作亲弟弟一样对待,但是因为沈翊梅的死,他们日渐疏远、心生嫌隙,沈翊兰多次指责于他,每一次,沈翊兰痛彻心扉的质问他,他心里就像被捅了刀子一样,这世上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在他眼前一遍遍重演,若这人不是沈翊梅最疼爱的弟弟,他早就治他的罪了。
听着沈翊兰急切地催促他前往宁州,皇帝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他想,难道是他想要置我于死地?
“此事颇有蹊跷,朕已派人前去探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沈翊兰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皇帝冷淡的反应让他心中伤怒交加,“这玉佩难道不是四殿下的贴身之物吗?陛下还要查什么?您就一点也不担心四殿下的安危吗?”
“担心又有何用?朕岂能自乱阵脚,让敌人有机可乘。”皇帝看着沈翊兰,试图在他脸上找出破绽。
“你……”沈翊兰眼中尽是失望,“陛下不愧是一国之君,一切皆以大局为重,连亡妻留下的唯一的孩子都可以不管不顾。”
皇帝面若寒霜,他心中已埋下怀疑的种子,此刻看沈翊兰的种种表现就觉得真真假假,很不可信,而且,沈翊兰的话很令他生气,他不打算再回应沈翊兰什么。
沈翊兰接着说道:“但臣却不能坐视不理,希望陛下不会因为今日的选择而后悔,臣告退。”
皇帝任沈翊兰离去,他没有告诉沈翊兰,他已在收到玉佩后第一时间就派人传信给在外游历的熙王,熙王这是恰在离宁州不远之地,他已授予熙王必要之事调动兵马的权力。
凭霄村圣地之中。
陆云朝站在石室内,看着洞口的方向,石壁上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却驱不散他面上的阴郁之色。
片刻之后,江寒酥悄无声息地从打开一条缝隙的石门外闪身进来。
他们在这里待了很多天,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陆云朝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是错的。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听江寒酥的,先脱身再言其他。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幕后之人抓了他后竟一直未曾露面,现在,时间越拖越久,或许那人已在暗中筹划多时,只待最后收网。
据江寒酥连日来的探查已知,赤月山已被李知府手下的兵马包围,而他们此行所带的人马没有半点消息,就如隐年所言,他们的人已被控制住,是无法对他们施以援手的了。
“这个李知府究竟要做什么?”陆云朝沉声问道。
江寒酥摇了摇头,“现在还看不出他的目的,他除了派兵驻守在这里,没有其他任何动静。”
“简直是在造反。”陆云朝怒道,继而又说:“他是在等什么吗?”
“说不定真的要造反。”江寒酥想起书里的事,小声道。
“你说什么?”陆云朝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抬眼问道。
“殿下,李知府是朝廷命官,实在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那你说,谁有理由?”
江寒酥想着书中的结局,在他看来,最可疑的就是陆信渊和沈翊兰,或许是两人联手所做,无论怎样,在书中,最后的赢家是陆信渊,他带兵诛杀奸佞,虽然确实解了赤月山之围,但事情尘埃落定时,皇帝与陆云朝都已经死了,谁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殿下,049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传回音信了,属下想,他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你怀疑十一皇叔?你一直对他心存戒心,否则又怎么会派049去监视他,为什么?”或许是此时此刻陆云朝有了点穷途末路的感受,他不管不顾地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第80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二十五)
江寒酥站在陆云朝面前, 与之对视着,他脑海中徘徊过自己的秘密。
陆信渊常年在外游历,江寒酥与他接触甚少, 碍于他的身份,也很难对他进行深入调查, 他对他的怀疑大部分都来源于曾经看过的那本小说。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书中很多情节都已经记不清了。
但他却无比清晰地记得陆云朝死亡的场面。
他不记得作者是用怎样的语句去描绘的,只是每每想起,他便觉得眼前是一片血色, 漫山野草之间,有一道孤绝的身影与周遭的一切奋勇厮杀, 他身上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
最后一幕本该是陆云朝浑身是血地仰倒在地上, 他身下的泥土被浸染地潮湿猩红,他直视着昏沉的天幕,往日灵动的双目渐渐死寂。
然而,此刻江寒酥凝视着眼前这令他倾注深深情意之人, 他记忆中那双死去的眼睛仿佛流下了哀戚的泪水。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一幕真的到来。
陆云朝皱眉审视着江寒酥,他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与不甘。
他没有等到问题的答案, 但仅凭江寒酥此刻流露出的情绪也足以让他更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了。
他错开与之对视的视线, 下定决心问道:“阿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十一皇叔想杀我?这次事件的幕后之人就是他, 对吗?”
江寒酥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惊异地看着陆云朝,他不明白陆云朝何出此言, 虽然按照他的推测,事实恐怕确实如此, 但陆云朝不应该知道。
他一时无言。
“你没有否认。”陆云朝有些失落地下了结论,“若真是陆信渊,那我大概能猜出他的计划,我终于知道为何至今都毫无动静了。”
听他说他明白了陆信渊的计划,江寒酥是欣喜的,但同时他也觉得陆云朝的态度有些奇怪,而且他为何突然就接受了谋害他的人是陆信渊?
“殿下,那接下来要怎么做?”江寒酥直接问道,虽然陆云朝有怪异之处,但当务之急是脱困,其他的,可以之后再说。
陆云朝看了他一眼,而后低头沉思片刻,缓缓迈开脚步,向旁边走去,最后背对江寒酥才停下。
“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改口道:“我向来不信鬼神,子虚乌有的事我不会信。”
他语气凝重,甚至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让江寒酥也跟着心中一紧,不敢随意接话。
“可有一次例外,我竟然让自己相信了你说那些话是因为再世转生,你明明都说的那么清楚了。”陆云朝想起一直以来的自欺,眼中发热,视线一下就模糊了。
“你说,你不想我死,你不让我靠近陆信渊,为什么明明仔细想想就能知道的答案,我却不愿深想下去,还要骗自己你对我忠心耿耿。”
这些天,陆云朝把所有的事都反反复复想了无数遍,最开始,他想的自然是凭霄神树,如果没有这棵树,他就不会陷入这场阴谋,不,与树无关,是因为他父亲的执念,如果他父亲没有妄想复活母亲,敌人就不会有可趁之机。
他想,他曾经应该很幸福,出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好,也都很疼爱他,可是,人大概没办法平白无故就得到这样的好处,所以,与之相对应的,从某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幸福了。
他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如果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备受宠爱、被寄予厚望的王世子,而只是父亲众多孩子中不起眼的一个,是否母亲就不会死?
然而这是对皇帝的背叛,扪心自问,皇帝对他的关注、教导远胜其他兄弟,他出生就是世子,皇帝登基后,他就被册封为太子,他这第一继承人的身份从来就无可撼动,如此恩情,岂能辜负。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怎样才能安宁。
他的家是支离破碎的,他的心无处安放,他就像一缕幽魂,独自飘荡,没有方向。
突然有一天,有一人在他死水般的生活中投下了一片涟漪,那人只是他宫中暗卫里的一员。
以往,他并不会在意那些人,毕竟,他们都是皇帝派人训练出来的工具,可以为他所用,又或是让皇帝更清楚地知晓他的一举一动,他不介意,反正他又不会做对皇帝不利的事。
抱着一点对皇帝隐秘往事的窥探之心,他召见了那个皇帝亲口说模样很像二十余年前跟随他的暗卫的人。
一个暗卫,一个二十年前就死掉的暗卫,竟然能让皇帝记这么久。
可是,第一次和那人单独说话时,他把什么都忘了,那个浑身上下看着严肃冷硬的人,竟然会用那样与众不同的像细雪一样温柔又带着一点怜惜的眼神看他,恍然让他以为那人对他珍之重之。
他给那人赐名为“阿七”,其实,以他的文采,自然不至于只想得出这样毫无寓意的名字,他只是想确认那人的归属又不想显得太上心。
后来,阿七整日跟在他身侧,他读书写字时,阿七就为他端茶研墨,安静得长久地不说一个字,不会打扰他,但又会让他知道有一个人在不厌其烦地陪着他。
在面对陆云琛或是其他位高权重者的刁难时,阿七敢于出言维护他。
危难之中,阿七会拼尽全力以命相护,这并不仅仅是说阿七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东宫暗卫,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心甘情愿为他流血、为他死,但有几个人能为他反抗皇权,设身处地地痛他所痛?恐怕一个都没有。
一切都太好了。
他们偶尔也会有矛盾,“矛盾”这个词就很微妙,以阿七的身份,随便换个人来,都不至于能和他发生矛盾,那些人不听话,他自然会按规矩处罚,但他已经不能那样对待阿七了。
可阿七只是一个暗卫。
这事实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遍体生寒。
一切都太刻意了,阿七是那么的不同。
“您……说什么?”江寒酥震惊地看着陆云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秘密竟被陆云朝一语道破。
陆云朝泣笑一声,“‘血契’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你就说,我会死。”
原来,他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暴露了,可为何陆云朝从没有问过他?
“殿下,那句话,其实……”江寒酥急促地向他走去,伸手拉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陆云朝一甩手推开他,“那句话的意思就是,陆信渊密谋已久,他想杀了父皇和我,而你知道他的计划,因为你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
江寒酥怔住了,为了他说的话以及他满脸的泪痕,半晌才道:“您刚刚不还说再世转生吗?”明明一开始就猜对了,后面又脑补了什么啊……
“嗯?”陆云朝一愣,怒道:“你真打算那样愚弄我吗?我……”
江寒酥突然捂住他的嘴,钳制住他的身体。
陆云朝浑身一颤,睁大盈满水色的眼睛看着他,一颗泪珠滚落到他手背上。
江寒酥没有解释什么,只轻声道:“嘘,隐年来了。”他听到了隐年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陆云朝怀疑地看着他,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还是被他拉到了床上。
陆云朝躺在他身侧,用带有恨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殿下,真相不是您想的那样,属下对您从无二心。”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江寒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这时,陆云朝也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他闭上了眼睛。
石门被打开,隐年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两人相对而卧,距离近地都要贴在一起了,姿态宛如一对恋人。
他站在屋子中央,怔怔地看着两人,心里想的是陆云川,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与陆云川能不能有如眼前这样温情缱绻的时刻。
江寒酥一直凝神注意着隐年的动静,然而他一直站在远处,除了视线灼人以外,没有任何举动,站了许久之后就轻声离去了。
江寒酥睁开眼睛,陆云朝的脸近在眼前,他睡着了,微微皱着眉,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江寒酥小心翼翼地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痕迹,他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了江寒酥的手腕,不让他碰。
“殿下为何要那么想?实际上,属下不过见过熙王寥寥几面,每次都当着您的面,属下与熙王一点关系也没有。”江寒酥收回手,轻声解释道。
“你知道你的言行举止有多出格吗?你自己能相信你只是一名普通的暗卫吗?”陆云朝反问道。
“属下知道。”
大概是他答得太快、太直接,陆云朝反倒有些迟疑了,“你……承认了?”
“那是因为属下心中爱慕您,待您自然与旁人……”
“你还敢说。”陆云朝打断了他的话,“那难道不是你的谎言吗?爱我?”陆云朝自嘲地笑了笑,“爱我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让我更轻易地掉进你的陷阱里,对你还有什么好处?”
“好处?”江寒酥着实没想到他是这么理解感情的,不免也觉得有些生气,“殿下也曾亲口说喜欢属下,难道殿下是骗人的吗?还是您能从属下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此言一出,陆云朝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其实,江寒酥能感觉到陆云朝对他的感情是真的,这时又有些后悔说了伤人的话。
江寒酥将他揽进怀里,哄道:“殿下,别胡思乱想了,属下对您一心一意,这辈子都只属于您一人。”
这回,陆云朝倒是没有推开他,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又说:“怀止是因我父皇而死的,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怀止前辈不是属下的父亲。”
“不是?可父皇明明说你是静和公主和怀止的孩子。”陆云朝以为他会表忠心,会说是怀止有错在先之类的话来推脱,没想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陛下说的是实话,可这其中有他不知道的隐情。”江寒酥不想他追问下去,便转移话题道:“此事说来话长,殿下刚才不是说已经知道了熙王的计划,当务之急是应对这件事。”
陆云朝沉默了,江寒酥没有催促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是觉得你已经没有嫌疑了,是吗?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不会告诉你,我现在就离开这里,至于你,老实跟着我,不要做多余的事。”
江寒酥听他这样安排,坐起身,面对他,正色道:“这些天,属下调查了这里守卫的情况,还有外面大致的地形,一会儿都告诉您,属下就不和您一起走了,您一个人要小心。”
“你什么意思?”
江寒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求求您了,不要像看敌人一样看着属下。”
“属下不放心隐年,总觉得有些奇怪,就这样走了,属下怕有祸患,而且两个人一起走,被发现的机率更大。”
陆云朝不说话了,垂下眼帘,下意识地在江寒酥手上蹭了蹭。
江寒酥交代好一切后,两人站在门口,陆云朝说了一句:“我走了。”
江寒酥突然又拽住他,“您一定要小心,或许会遇到熙王,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不要让他发现您的位置。”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不知道,但这件事您一定不要大意,属下真的很害怕您……”江寒酥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怕我死?”陆云朝接道,“我相信你这话是真的,因为‘血契’发作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你既然说你不是细作,你怎么解释你数月前就料到有今日之局面?”
江寒酥心中挣扎许久,最后只是说:“属下的确有所隐瞒,若我们都能活下来,属下就告诉您。”
“好。”
江寒酥靠近他,轻轻吻住了他。
陆云朝推开江寒酥,“你干什么?”
“万一,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呢?”江寒酥说出心中所想。
陆云朝看着他,沉默良久。
他突然感到眼前一花,便被拉扯进陆云朝怀里,一只手紧紧按在他脑后,令他无可避让地承受唇齿的掠夺。
这与其说是一个吻,不如说是一个人在尽情燃烧他心中的暴烈之情。
江寒酥闭着眼睛,感受着唇齿间不同于以往的狠厉、急迫,唇舌破裂,丝丝缕缕的血液让他浑身颤栗,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灼热,脑中阵阵晕眩,就好像在凶猛的海浪上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浮木,稍有不慎,便会溺毙其中。
然而……他却在这不容反抗的侵犯中觉出快意,不舍结束。
等他感到浑身松懈下来,滚烫的呼吸渐渐远去,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心间一震。
如珍珠般细腻无暇的肌肤暴露在他眼前。
陆云朝面色潮红,纯洁姣好的身体在低温的环境中微微颤栗,他看着江寒酥的眼中带着一点怯意,“亲我。”
江寒酥上前搂住他,仅仅是轻柔地在他背上搓揉了两下,陆云朝就反应激烈地绷紧身体,在他耳边压抑低吟,大概是从未与人这般肌肤相亲。
江寒酥低头怜惜地亲吻他泛红、秀美的脖颈、起伏不定的胸膛……
吻了许久,陆云朝泪眼涟涟地伸手摸到江寒酥穿戴整齐的腰封,轻声试探道:“你……你也……”
“嗯。”江寒酥应道,在唇齿辗转间断断续续地说:“殿下,帮我脱。”
陆云朝得了允许,艰难地解开他的衣服。
衣物落地,江寒酥拦腰抱起陆云朝,走到床边,放下,两人再次拥吻在一起。
江寒酥清晰地感觉到陆云朝的滚烫难耐,他主动躺下,暗自……
而后,抚摸着他散落在肩背上的如瀑青丝,邀请道:“殿下……”
陆云朝低头不得其法地试探了几次,抬眼看到江寒酥闭着眼睛,满脸是汗,是十分艰难的模样,他心中顿生怯意。
感觉到他的停顿,江寒酥睁眼看到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的样子,笑他:“没事。”
陆云朝却不愿再继续,“不行,要是伤了你,会耽误正事的。”
江寒酥本想让他不用顾忌,但听他这样说,想到此刻的处境,他也明白不该贪一时之欢,便不再劝。
这事是陆云朝挑起的,这时两人不上不下的情状简直令他无地自容。
他不敢再看江寒酥,起身便要下床,却被江寒酥揽住身体,跌在他怀里。
江寒酥紧贴着他……
陆云朝顿时红了眼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浑身颤栗,脑中一片空白,从头到脚都好像沉沦在身侧之人的掌控中。
过后,江寒酥替他拭去眼角的泪,仔细擦拭了两人身上的粘腻。
江寒酥搂着陆云朝,一边把玩他柔顺的长发,一边问道:“殿下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没。”陆云朝有些羞涩地小声回道,他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觉得江寒酥比他熟练多了,心里不免有些别扭,“那你……”
“自己摸过。”
陆云朝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但所幸是让他放心了的答案,他便没再说话了。
“殿下之前说,不信鬼神,意思是不信超乎常理之事吗?”
陆云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如实道:“嗯,事在人为,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不过是蒙敝视听罢了。”
他见江寒酥久久没有回应,有些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
江寒酥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殿下,进山前的那天晚上,您斥责了属下之后,属下离开房间,其实是心中仍不放心,属下在周围打听了一番,得知了一个关于凭霄神树的传说。”
“相传,真心相爱的有情人折下凭霄神树的枝杈,握在掌心之中,便可召来口衔‘珠尘’的凭霄雀,此‘珠尘’可解天下至毒,辟百邪,弥留者服之回转天命。”
陆云朝听了这话,不屑一笑,“你想试试?”
“殿下,属下倒是希望这是真的,最好让您亲眼看看。”
“荒谬。”
陆云朝说完之后,又觉得太过冷硬,于是,坐起身,捧着江寒酥的脸,让他仰头看自己,温柔道:“阿七,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只要你没有骗我,我此生此世只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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