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温晏然看了池仪一眼, 后者再一次把地上的陶驾给搀回了座位上头。


    陶驾第一次就坐时姿态恭敬,等第二回就坐,就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他几乎是瘫在椅子上, 有气无力地看着天子, 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光看对方的状态, 温晏然就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颇有几分昏君的风采——在这一点上, 沉寂已久的系统跟她保持了一致的想法, 倘若温晏然能看到log日志的话, 就会发现,上头总算出现了一条“预备充能”的语句。


    温晏然也晓得,陶驾会如此表现,自然是因为对方意识到了, 如果作为皇帝的自己决意要前往上兴关的话, 光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拦。


    ——早在她有意兴兵的时候, 游戏面板上出现了一个[御驾亲征]的新功能, 后头还标注了一行小字“仅在个人威信高于80时可强制开启”。


    威信意味着掌控力,温晏然当然知晓,以朝臣们持重的性情,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同意自己离开建平, 但她握有中部军权, 刚除了泉陵侯, 又收了南边诸郡, 威势赫赫, 大臣们根本无力抗拒, 换做刚登基那会, 就算她有着天子名分,也绝对会被大臣给按死在建平。


    温晏然笑了一笑:“朕想请陶卿随行,自然是有用到陶卿的地方。”接着又状似随意地问了问陶驾府中晚辈的情况。


    陶驾闻言面色有些发白——忠直如宋氏,在觉得天子无德的情况下,都不会想要小辈出仕,何况陶氏已经游离在官场边缘十多年了,哪怕他自己确实愿意不计生死,也会想要保全子女,免得对方因为战事而丧命。


    然而陶驾又不能不答。


    天子今天既然过来,就不会真的对陶氏的情况一无所知,之所以开口询问,只怕仅仅为后头的话做铺垫。


    因为家道中落的关系,陶氏下一辈中的孩子其实不多,算得上有勇有谋的也只有陶驾本人的两个侄子而已,不过在这个年头,人们聚族而居,侄子跟亲子的差距不大,叔侄之间也完全可以称一句父子。


    温晏然微微颔首,又扫了眼房间内的禁军。


    不算钟知微跟池仪两人的话,今日本有十六位禁军好手随着天子微服出行,其中一半人守在书房外,一半人护卫在屋中,此刻接到天子示意,都从书房中退下,同时将房间的门窗打开,好让里面的人能看到外头的情形,与此同时自己也站到了远处,免得不小心听到皇帝跟陶驾交谈的内容。


    还留在书房之内的,就只有钟知微跟池仪二人。


    温晏然缓缓道:“朕自知于兵事上并无什么可堪称道之处,是以到底该如何跟西夷打这一仗,还要与陶卿细细商议。”


    陶驾之所以认命,其实不过是为天子威势所迫,内心其实并不情愿,不过他自战败闲置以来,在人情世故上也大有提升,想着不若先做出些顺服的姿态来,得到皇帝的信重,借此掌权,等事态当真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再奋力一搏,将天子带回建平。


    他想到此处,向着温晏然拱手一礼:“臣愿为陛下分忧。”


    穿着鸦青长衫的天子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气:“好,那就有劳陶卿。”


    身为天子近臣,池仪当然明白温晏然此刻的想法——陶驾的思路是好的,但是前后态度转换过快,单从演技上看,此人果然已经脱离朝堂太久了……


    温晏然之所以打算亲征西夷,其实也有自己的考虑。


    她虽然看过评论区有关西夷叛乱的剧透,可惜这里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所以很难把握住事情的真正的起始点,想要完全掌握住主动权的话,倒不如选择先下手为强。


    而且她登基还不满一年,西夷这边反叛的势头再怎么猛烈,别人也只会觉得是先帝在造孽,倘若温晏然真是因此才败光了家业,那些气运之子们也只会把亡国的主要过错归结到叛乱上头,并找理由帮温晏然开脱,没办法满足《昏君攻略》的终极要求。


    所以温晏然下定决心必然要收服西夷,只有她真正掌握了大周的权柄,才能成为在任何角度都无可推脱的败家第一责任人。


    除此之外,《昏君攻略》游戏面板还更新了一个[战争沙盘]的新选项,温晏然打开看了一下,发现跟之前在评论区看到的截图存在显著区别,大量内容都被删除,不管是功能还是界面,用简陋来形容都属于含蓄。


    温晏然想,反正她的终极目标只是当一个昏君,削减版的[战争沙盘]就是削减版的罢,局部战争凑合着能用,等到最后烽烟四起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她可以放弃挣扎,直接躺平等GG就行。


    完全版的[战争沙盘]能看到敌我双方的行军路线,这个简版的[战争沙盘]则只能看到己方的行军路线,至于能不能把握到敌方的动态,则取决于前哨跟间谍的工作能力,除此之外,简版的[战争沙盘]还会显示出当前粮草供应情况,兵卒数量以及士气高低,整体功能相当于一个能随身携带的军队文员,就算数据有限,也能有效提升玩家对整体情势的把控能力。


    有了[战争沙盘]的功能后,温晏然对亲征的底气也更充足了一些,她在来陶驾府上之前,就已经构思了大致的攻击方案。


    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温晏然想,既然评论区提示说“团结友爱西夷人”,那就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想办法分化这些人,当了大半年皇帝的温晏然有理由相信,对于西夷那边的地方首领而言,现阶段的团结友爱一定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的,那只要让他们产生利益上的纠纷,所谓的联合,就能不攻自破。


    ——温晏然并不知道,如果把她的思路放到评论区的话,就是一个标准的“如何根据错误的论据,合情合理地推论出正确答案”的典型事例……


    温晏然看着陶驾,不疾不徐道:“陶卿昔日败于西夷,此事天下皆知,西夷诸部也必然不曾忘却……”


    听到皇帝提起自己以前战败之事的时候,陶驾感到心中有愧痛之意阵阵传来,他本以为天子是想借此敲打自己,然而随着叙述的渐渐深入,他理解了皇帝对西夷的计划后,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陶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炙烤——的确,按照对方的安排,他自己的确是最适合去充当前线大将的人选,而且若能成功执行的话,一战平定西夷诸部,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到。


    若是西夷无忧,建州便可腾出手来,从容收拾北东两地,而且西夷本地人大多骁勇善战,正可为皇帝所用。


    天子年少锋锐,既有胆识,又有谋略,而且极富决断之力,陶驾恍然间有些明悟,为什么钟知微等人会如此心甘情愿地为对方驱使。


    戌时左右,外头的行人早已各自归家,沉沉的夜色笼罩在建平上方,像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纱幔。


    仅仅一个晚上的功夫,情绪也不知在沮丧,悲愤,惊愕,喜悦中来回切换了多少次的陶驾,此刻终于彻底稳定了下来,他看着坐在正中间的少年人,再次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俯身参拜:“微臣陶驾,愿为陛下平定西夷。”


    话音方落,一直被温晏然所忽略的游戏面板瞬间便重新平静下来,在她看不见的log日志里,那行“预备充能”的记录后头,又连续刷新了好几行的“充能失败”。


    因为结束了谈话,所以总算能腾出手检查一下游戏系统的温晏然微微扬眉——刚刚还以为面板又要更新了,原来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


    正常来说,要是皇帝亲自驾临某大臣府中谈论正事,结果不小心聊到宵禁时刻,然后顺势在对方府中下榻,也算一件美谈,温晏然本也打算这么做,但四面环顾一番,迅速意识到,陶驾此人家道中落得非常写实,于是果断告辞。


    戌时是宵禁时分,对温晏然一行人而言,仅仅是驱车在外头行走不算问题,毕竟她自己当场就能开一份夜行的文书,问题是太启跟天桴两边的宫门都已落锁,无法在不暴露皇帝身份的情况下敲开。


    考虑到明日还要上朝,就算现在这份工作没有打卡要求,温晏然也无意迟到,问了问池仪有哪家大臣府邸离宫城比较近,索性过去借住一晚。


    池仪首先排除了袁言时跟宋侍中。


    这两位的府邸离宫城的确不远,居住条件也勉强凑合,但池仪相信,天子从进门到就寝之前,必定能听到两位大臣临场发挥的以“皇帝不好随便离宫”为中心的千字谏言,斟酌许久,建议道:“其实陆侯的府邸离宫城颇近,而且陆侯此人学兼文武,性情严密谨慎……”


    温晏然想了想:“陆侯……是陆良承陆卿罢?”


    池仪:“正是鲁定侯。”


    温晏然知道此人,在评论区里,对方的评价是“好高骛远陆良承”,也因此一直都有点想把人拎出来出仕。


    ——她并不知道,陆良承之所以能得到好高骛远的评价,主要是在各种支线剧情里,他多次重复过那句“家母临终有言,陆氏一族往后当以务实为要,决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好高骛远”,因为这句话出现的次数过于频繁,玩家们毫不犹豫地就把话里那四个字跟陆良承的名字做了一个紧密关联。


    陆良承家中先祖是因功得到的爵位,其家族绵延至今,在大周也算是数得上的世家,上一代的鲁定侯是陆良承之母,不幸因病早逝,又因为族中名士过多,许多长辈放浪形骸,很少回家,导致陆氏一族嫡脉中子嗣不丰,陆良承不得已早早继承了爵位,幸而家风温厚,旁支不仅不侵占主脉财产,反而多有扶助,陆良承本人似乎也很耐得住性子,没有急着出仕,一直在家中闭门读书,身上只有新帝登基时得到的一个虚封。


    如今已是宵禁时分,陆良承得到管家禀报,说是禁军的钟统领上门叨扰,想要与友人一道借助一宿。


    陆良承虽然与钟知微并无往来,但都为大周的臣子,也不会将人拒之于门外,随意道:“请钟统领进来……”一语未尽,忽然放下书卷,站起身,“不,还是我亲自去迎她。”


    他反应极快——如果真的是钟知微及其友人的话,又怎么会来陆家借宿?只有遇见了统领府难以招待的客人,才找到鲁定侯府这边。


    陆良承向外快步行去,管事在边上小声汇报,说那些人是从西边过来的。


    ——城西那边并无什么大人物居住,所以那些人不是来自城西,而是去了城西一趟,直到此刻才归来城中。


    陆良承步下不停,低声吩咐道:“你去严令家人,此事谁也不许多言。”


    他既然能被池仪称一句严密谨慎,自然是一个能守得住秘密,不会把皇帝来访之事到处乱说的人。


    陆良承到门口的时候,钟知微等人已经进来,后者率先开口,干咳了两声,勉强道:“温君……温君家有门禁,想来在府上暂歇一夜。”


    陆良承躬身:“……贵客临门,自然蓬荜生辉。”


    连姓氏都没改,他觉得天子此行在身份的掩藏,显然只能取决于双方的演技跟默契……


    陆府仆役众多,而且训练有素,此刻已经将上房腾出,供来客居住。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钟知微不曾说破来人身份, 陆良承当然更加不敢直言,将来客带到上房当中,又奉上饭食后就小心退下。


    鲁定侯家中豪富, 顷刻之间, 屋子中各色被褥器具都换了一整套——陆良承本人也颇为难, 若是不尽心而为, 只怕触怒天子, 若是尽心而为, 又担心会让天子觉得陆氏豪奢——或许是因为收拾得匆忙, 整间屋子中,却有一本书散落在桌子上。


    温晏然笑:“阿仪猜一猜,那书里写的是什么?”


    池仪笑答:“不是鲁定侯本人所写手稿,就是他所做的点评。”


    温晏然微微颔首:“阿仪既然说那位陆侯允文允武, 这书上所写的,多半跟西地武事有关。”


    她今日是私自出行, 又从城西那归来, 陆良承此人说是好高骛远, 那总得有可好可骛之事,此人的基本判断力要是不差, 大约能猜到她去了哪里, 又是为着什么原因。


    温晏然此刻没有意识到,她对于“不差”的标准, 与穿越前相比,已然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让池仪把那本遗漏下的书拿过来,随手翻了翻, 果然是陆良承以前写的治夷之策, 主要是分析当地民生, 还提到西夷必反,提醒朝中诸大臣要早做准备,最好派中部之军,牢牢把守住长兴关,莫要让西夷之乱蔓延到中部。


    温晏然笑:“小子狡黠。”向池仪道,“之后让陶卿自荐之时,把鲁定侯也带着一道。”又道,“今次出门,披风带了没有?”


    如今天气炎热,披风之类的御寒衣物其实用不太到,只是池仪担忧昼夜温差太大,才带了一条薄披风出来。


    钟知微本以为是天子自己要披,却见那位池左丞这只是将披风取出,略微整理了一下,放到边上,并不曾奉于天子。


    鲁定侯府奉上的饭食当然也是按照招待贵客的标准来的,温晏然稍用了一点就令人撤下——虽然宫中御膳一直饱受天子本人的吐槽,但有对比才有差距,温晏然现在终于意识到,与外头相比,宫里的厨师的确已经尽力了……


    饭后过了一刻左右,院中有灯亮起,陆良承白衣举烛而至,拜于院中。


    鲁定侯治家极严,在其他私物都被收拾走了的意思,单单将那一本书留下,当然有自荐之意,往严苛里说,也有点揣测皇帝想法的意味在,新帝乃是一代英主,大约看一眼便知道了他有什么打算,如今特来告罪。


    池仪早就有所准备,看见院中有光时,就推门而出,不等对方开口,先将披风给鲁定侯披上,然而笑道:“陆侯何必太恭?今日多谢陆侯收留。”又压低声音,“天子践祚未久,求才若渴,陆侯家学渊源,值此多事之秋,不妨为国效力。”


    陆良承微微一怔,目中旋即划过一丝明悟之光,他起身向着书房的方向拜了一拜,又对池仪一礼,方才缓缓退下。


    *


    翌日清晨。


    宋侍中一向勤勉,很早便从家中动身,恰巧看见一辆未曾见过的马车超过了自家的车子,虽然也是朝皇城那边走,却没在太启宫门口停留,而是继续往天桴那边赶。


    “……”


    身为建平本地人,宋侍中对城中贵胄的情况都十分有数,他年纪大,官职高,家世清贵,通常来说,就算有人急着去上班,也不至于把车子赶到自己前头……


    脑海中掠过一抹灵光的宋侍中闭上眼,假装自己正在小憩,向着有些疑惑的车夫道:“无须在意,只当没有瞧见那辆车子便是。”


    ——虽然新帝远比先帝英明,但在瞒着大臣出门溜达这一点上,双方还是颇有共通之处的。


    温晏然其实也没想着将自己的行踪瞒得滴水不漏,这样一来,等她以后暴露出昏君的真实面目后,大臣们也方便拿着这些共通点把她跟先帝放在一块批判,然而温晏然却不曾料到,同样是外出不归,宋侍中相信先帝肯定是为了游乐,至于新帝,他虽然还不清楚天子到底去了何处,却相信对方一定是为着正事。


    低调的马车在天桴宫侧门停了一下,然后直接驶入其中,国师跟少府令都在此处等候——温惊梅脸上带着一丝没有睡好的倦意,至于侯锁,则完全是“陛下可总算是回来了”的激动与喜悦。


    张络跟蔡曲将服饰带来,侍奉天子换上,一行人加快速度赶往合庆殿,踩着点成功抵达大殿。


    朝会的情况一如既往,能立在殿中的大臣,多是端庄之辈,就算有谁猜到点什么,也不会立刻提起什么。


    等散朝之后,袁言时与宋侍中一道离开,随后是卢沅光跟贺停云,工部尚书黄许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面上有些宿醉之意。


    在黄许之后的人是吏部的李增愈,他的官位还只是侍郎,因为迟迟没有主官的原因,如今与卢沅光一样,暂领一部大小事务,至于以后能不能成为尚书,还要看天子意下如何。


    大周散朝的时刻一向早,除了某些大臣会被皇帝单独留堂议事之外,其余人都该工作的工作,该回家的回家,李增愈则与几位友人一道,去了郊外的别苑中聚会。


    酒过三巡,李增愈面上带了几分醉意,向友人们叹息:“朝中重臣大多认为陛下英明神武,在下本也如此以为,却不料天子看似英明,实则与先帝一般,都格外倚重内侍。”


    一位友人踌躇:“说的可是那池张二人?咱们久居建平,却没听过这两人有多少劣迹……”


    另一位文士冷笑:“此二人居天子之侧还不满一载,如今有多少商贾投到他们门下?甚至还有些读书人,也开始把文章投到这两人居处,开始求他们举荐了罢?”


    说到愤然处,那位文士又拿了一本前朝史书,道:“青史斑斑,内官那些酷烈贪渎的行径,难道是虚言吗?以我所见,那些内侍大多出自贫贱之家,自幼不修德行,一朝显贵,必定贪图享乐,鱼肉百姓,诸位身为大周忠臣,士族后人,要让天子知晓,内官并不可信,唯有倚重清流,才是长治久安之道,真等内侍们显露出本性再行防备,便悔之晚矣!”


    李增愈本在饮酒,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始垂泪:“天下世家虽多,然而宋氏与粗鄙为伍,袁氏老朽不堪,崔氏曾侍国贼……我等士人,难道便暗无天日了么?”


    另一位文士:“陛下初登大宝,正是锐意进取之际,何谈暗无天日?”又安慰道,“咱们都是经过先帝末年,那时朝野上下动荡不休,如今天子虽然倚重内官,治下确实一片安平,又何必再生事端。”


    话音方落,便有在座之人反驳:“正要趁安平时节,才好从容做事。”又道,“天下之所以凋敝至此,就是因为先帝亲近卑鄙小人,疏远贤良君子,如今难道还要让陛下重蹈覆辙吗?”


    “既然如此,我等又能何为呢?”


    李增愈道:“你我虽然无能,然而高氏子守孝期满,正该回朝做官,不妨举荐他去户部。”


    高氏也是大周巨族,其名望本不在袁崔之下,哪怕是族中晚辈,出仕之后,从白衣一跃而至侍郎之位也是十分正常的。


    一位文士:“现今户部似乎并不十分缺人……”


    “现在不缺,后面也迟早会缺。”


    出声之人乃是姜氏之女姜肇立,她如今正在礼部为官。


    “还请姜侍郎明言。”


    姜肇立也不故弄玄虚,解释道:“因为西夷必反。”


    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西夷那边起了战事,户部一定会忙碌起来。


    姜肇立叹息:“诸位都出身建州,想来都听家中长辈提过,上一次西夷之乱时,内官们都做过什么好事。”


    战争对国力是极大的损耗,然而对那些无所顾忌的人来说,又要能掌握权势,也很容易从中发财。


    当年先帝跟西夷打仗的时候,宫中官中也没忘了趁机敛财,当时皇帝身边的常侍甚至光明正大地把包括粮食在内的要紧战略物资卖给对方,借此牟取暴利,而厉帝本人也从中分了很大一块。


    其实不说内官,连出身士族的外臣们也未必没跟西夷那边有些私下联络,其中有想摸一摸对方底细的,也有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世道如此,并非单单换个天子便能彻底解决,温晏然如今也是借着进取之势,将朝中暗流暂时压住而已。


    李增愈等人之所以对内官怀恨在心,一方面是被这些人以前的行为给吓到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帝继位数月以来,强横之势一日比一日明显,连昔日的太傅都开始显露出明显的退避之态,若不想被慢慢淘汰,就只有奋力一搏。


    若是天子知道内官不可依仗,便只能依仗士人。


    姜肇立:“然而与西夷之战,到底是国之大事,若是趁机与内官为难,恐怕……”


    她一语未尽,李增愈便怒道:“难道依仗我等,就一定会耽误天子的大事吗?”


    话音方落,李增愈便知自己失礼,放下酒盏,向着姜肇立一拱手:“姜侍郎性情谨慎,是李某失言。”


    姜肇立也不以为意:“李兄所言也有理,若是池张两人果然有不轨之意,在西夷之事上,迟早会露出行迹来,咱们先冷眼旁观,然后徐徐图之,免得他们妨碍到朝中大事,至于高兄,就先请他来建平,以高氏的名望,就算你我按兵不动,袁宋也一定会主动举荐。”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被李增愈寄予厚望的那位高氏子名为高长渐, 在各个势力中的口碑都颇为不错,他守孝期已满,正适合过来刷一刷建平的声望, 至于什么时候入仕, 李增愈等人有些着急, 但高长渐本人反倒一派舒展, 颇有些顺其自然之意。


    为了避免沾染上嫌疑, 李增愈等人并没有明着与之结党——士人们天然处在同一个阵营当中, 只要对方势力渐成, 旁人自可以从容附翼过去。


    圣寿将近,许多人都想趁着天子生日之时有所作为,然而太启宫中的皇帝本人, 反倒对此不大上心。


    [系统:


    支线任务[千秋长乐]开始, 祝您游戏愉快。]


    只要登基后没有GG得太快,所有玩家都一定会刷出为自己过生日的支线任务,不过比起在pc端上按部就班地往下推进,温晏然现在具有很强的机动性。


    她把典礼的事情完全交给少府去处理, 自己极少过问——侯锁现在也已经明白了,只要别把流程设计得太铺张浪费, 免得与皇帝本人淡泊简朴的品质背道而驰, 天子还是很愿意给他们提供发挥的空间的。


    一应事物敲定得差不多,侯锁今日本该过去禀告天子圣寿的流程,恰巧远远看见张络捧着装着文书的木盒往西雍宫走,就稍稍放缓了步伐。


    身为内官, 侯锁很清楚, 哪怕现在外界都因为天子庆生之事而渐渐松散起来, 太启宫内却依旧是一副肃然之态, 天子本人更是屡屡召户部侍郎卢沅光过来议事,至于所议何事,却一直都不曾流传到外头。


    *


    张络行过礼,将装着木盒的文书呈上,道:“陛下,崔舍人今日送了信过来。”


    温晏然算了下日子,笑:“她动作倒是不慢。”


    崔氏虽算降臣,但家族教育放在这里,能被举荐到皇帝身边的自然差不到哪去,崔新静本人虽然年纪不大,已经有了那种全面型人才的风范,之前温晏然无意问起,才晓得崔新静居然还会说西夷本地的土语,当下大笔一挥,把她派去见一见台州刺史王游。


    ——西夷那边的土语,崔新静当年的确是刻意下了功夫去学习,不过她最初的学习目的,其实是为了今后更好地辅佐泉陵侯……


    人数越多,车队行进的速度就越容易受到限制,崔新静人还在路上,为了让中枢早一步获取情报,遣人快马将信送回,并拿出记录朝会要点的细致,在信详细描述了与王游会面的种种情况——温晏然之前既然决定了要分化台州那边的势力,便打算从这位刺史本人身上着手。


    王游本人固然强横,可惜后继无力,膝下子女中没一个能接手她在台州的基业,近年来逐渐已经逐渐压制不住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三族。


    温晏然派崔新静去台州时,事前做了一些提点。


    为了保障对方的安全,禁军这边会有两百兵马随行,等进入台州范围后,先让其中四十人换做本地人打扮,同时与大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然后再是四十人脱队……等到刺史府时,明面上将只有四十人跟在崔新静身边。


    崔新静此行还带上了中枢那边出具的任命文书,还有一封温晏然的私信——王游年老,必然要为家族打算,温晏然在信里为对方的三个孩子提供了不同的选择,年纪最大的那个可以被授予校尉之职,这样一来,对方就能把握住一定的兵权,就算王游一朝身死,也不会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纵然家族威势不复以往,也能从容立身;其二是征召一个孩子到建平太学中读书,混几年资历,然后出仕为官,这也是许多士人常见的做官流程。


    在信的最后,温晏然还转达了一个私人意见,既然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都是因为具有本地土人的血统才受当地人拥戴,王氏要是想保全家族的话,不妨与之约为婚姻。


    三个孩子,全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崔新静不知道皇帝在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王游刚看了两眼,面色就变得一片铁青,甚至当着自己的面拔出佩刀,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木几。


    王游说是刺史,当年也是从战场上打拼下来的,纵然身处私室,边上也有数十名兵甲俱全的武士随行,那些人看见主公动怒,也纷纷拔刀出鞘,就要将崔新静头颅斩下。


    生死一瞬之时,崔新静反倒冷静了下来,身姿挺拔地立于殿中,昂然不动,早在过来之前,她便明白此行的风险,更明白此行的收益——若是自己当真因为替天子做事而死,崔氏在皇帝那边就算是洗白了一大半。


    王游沉默半晌,最终也不曾下令让武士动手,反倒屏退了大部分护卫。


    “崔舍人,你可知陛下为何要送这封信给微臣?”


    说到“微臣”两字时,王游的语气中很有些戏谑之意。


    崔新静眼观鼻,鼻观心,依礼回答道:“陛下曾言,王刺史尽忠职守,朝廷总得替你多加考虑,免得你行事时有后顾之忧。”


    王游闻言大笑,负着手起身走到崔新静身前,说了一句对方不敢记在信中的话:“天子今日如此替王氏考虑,想来翌日也一定会替崔氏多加考虑。”


    崔新静垂首不语。


    王游看对方一副水泼不进的模样,也懒怠再与小辈为难——她方才之所以生怒,是明白了王氏今日的窘境,全然是从自己的性格而起。


    她年轻时其实极具决断之能,到了年老的时候,却开始舍不得了。


    舍不得家族,也舍不得手中权势,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其实既然家族后继无人,王游要么一心投向中枢,帮着皇帝收服台州,要么一心与本地土人结盟,并依仗西夷的势力自立,如今却迟迟无法决断,才导致西夷人心浮动。


    天子那封信,便相当于将她的心思直接挑明——既然走哪条路都有舍不得的地方,干脆就多留几条后手,四方押注,这样一来,往日的权势虽然是一定保不住了,但不管最终胜利的是哪一边,王氏一族都能留点血脉下来。


    王游淡淡道:“我待会写一封谢恩的奏折,崔舍人既然来了,自然是一事不烦二主,便劳你替我带去建平。”


    崔新静微微拱手,表示应允。


    就在此时,王游忽然道:“与崔舍人同来的那些禁军如今去了何处,既然你我相谈融洽,不妨将人叫来。”


    崔新静稍稍欠身:“他们已先一步返程,怕是要辜负刺史的好意了。”


    王游冷笑一声,也不逼迫:“既然如此,那也罢了。”


    崔新静晓得对方不信,但她的的确确不曾说谎,将自己送到台州后,那些禁军就开始逐步撤离,如今除了护送在侧的四十人之外,还有六十人改了服饰,在暗中护卫,至于另外一百人,则已经启程往建平走。


    她大约也能猜到,那是天子刻意在行疑兵之计。


    凭王游对台州的控制力,就算禁军易服随行,也很难不被当地势力察觉,唯有真正抽身离开,才能脱离掌控,至于那刻意改变服饰在暗中护送的六十人,其作用只是故弄玄虚,迷惑王游的耳目而已。


    王游年老多疑,既然把握不住禁军的真正动向,说不定会有些猜忌,觉得另外一百人是被黎氏,劳氏或者扶何氏藏匿了起来,从而怀疑另外三族也与建平有所勾结。


    崔新静拱手:“陛下圣寿在即,广施恩泽,明日在下便会在刺史府当众宣读旨意,至于儿女婚姻诸事,还望刺史自为之。”


    她正准备告退,却被王游喊住。


    那位因为年老而不复往日威风的台州刺史看着崔新静,竟然笑得露出了牙齿:“崔舍人,你与令姐年纪相若,学识相类,又同为崔氏一族翘楚,但在旁人眼中,却一直被认为不如崔新白……你可知其中缘故?”


    崔新静神色微动,道:“本来不明白,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王游哈哈大笑:“不错,今日来得要是崔新白,早在王某拔刀的时候,她便会开口怒斥,指责我不敬天子。”又道,“建平派阁下来台州,难道是天子身边已然无人了么?”


    崔新静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是因为在下便足担此任。”


    她这句话隐含讥讽之意,仿佛在嘲笑台州不过如此,自己一个不如崔新白之人便能把事情做成。


    王游自然明白崔新静的意思,她盯着人看了片刻,笑道:“明日还有事操劳,舍人且早些休息。”


    在崔新静离开后,一个武士打扮的人走到王游面前跪下,看面目正是这位台州刺史的长女,她的神情中带着些喜悦之色,激动道:“大人方才所言可是真的?小皇帝身边当真无人可用了么?”


    王游微微皱眉,忽然重重一挥手臂,将长女掀翻:“厉帝杀了那么多大臣,建平自然空虚无人,可你又高兴什么?”冷笑一声,“无人可用的小皇帝却逼杀有人可用的泉陵侯于北苑,难道是靠运气么?我今日方才明白,如今建平诸事皆是小皇帝自己的手笔。”瞥一眼长女,“她能瞧出你老娘犹疑不决,难道便瞧不出那三家到底有什么肚肠?台州这边,怕是从此不复往日的情势了!”


    王游长女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母亲言下之意,却也听得面色如土,不敢多言。


    她看着自己最年长的孩子,到底是放缓了语气:“这次也没说只能带一个人去建平太学,你若是有意,也随着过去便是。”


    “……”


    王游看见自己长女踌躇不答,猜到她是舍不得校尉的名头,叹了口气:“罢了,若是局势有变,我又不在,你就改换服饰,带上亲卫藏进上林当中,等局势尘埃落定再出来,或者能保全性命。”


    *


    崔新静此次过来台州,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都是本地巨族,根深叶茂,也都陆续收到了消息。


    黎氏家主缓缓道:“建平来使特地封了王游长女做校尉,又带其幼女前往太学读书……扶何氏的家主,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校尉而已,王氏凭什么能得朝廷的青眼!”


    黎氏族人:“大人之意,莫非是建平有意在王刺史死后,继续把台州交给王氏掌管么?”


    “……”


    黎氏家主没有立刻说话,但此时不出言反驳,便是有默认之意。


    黎氏族人心中愤愤,王氏一族在血统上本就更偏向中原那边,若非王游本人过于强横,他们昔日便不会拥戴此人为主,如今王游年老,她膝下三个孩子也都是庸碌之辈,正是重新瓜分台州势力的好机会,不料建平却横插一杠,摆明车马为王氏撑腰,他们已经等了那么久,又怎么会甘心继续为人所制?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黎氏族人愤愤道:“若非王氏私下已经投效了建平, 中枢那边难道便会轻易给出一个校尉来?以此来看,王氏之后怕是不再可信了!”


    边上一人道:“不可信的又何止是王氏!”低声道,“据家人打探, 建平那边来的远不止明面上这些, 还有些人刻意易服改装, 不知去了哪里, 此刻尚没有查探清楚。”


    之前那人闻言, 面上露出些又惊又怒之色:“你的意思, 台州这边与建平有所勾连的, 不止王氏一族?”咬牙半晌,恨恨道,“既然他们私下如此行事, 也须怪不得我们不顾往日的情分了。”


    建平那边派使者前来台州授官, 而接受官职的又是王氏族长之女,数日间便传遍台州。


    校尉的官职虽然比不上将军,却也有着统兵之权,王氏得了这样一个好处, 王游自然要大摆宴席,连续庆贺数日, 她亲自写信给其他大族的首领, 邀请他们前来观礼,不过除了扶何氏是族长亲至之外,其余三家都以生病为借口,让家中小辈代为参加。


    王游知道后, 向着还没离开的崔新静笑道:“崔舍人也瞧见了, 王某年老体弱, 如今台州一带, 许多人已经不听王某的号令,且为之奈何啊?”


    崔新静还是那副水泼不进的模样,微微欠身:“此事难道不在刺史预料当中?”


    王游哈哈大笑。


    不管私下有什么想法,宴席上都是一片歌舞升平,在崔新静宣读为王游长女封官的旨意之后,王游本人也在宴席上公开宣布,要为家中二郎议亲。


    此言一出,除了扶何氏首领尚且能稳得住之外,其余人都有些惊疑不定。


    王游此人乃是一代豪杰,但她在不少私人问题的选择上,却没能完全摆脱时代局限性——虽然她身在台州,又依仗当地势力崛起,却只肯跟中原士人联姻,膝下三个孩子其实早都到了成婚的年纪,她千挑万选,总算找到了三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然而台州一带气候潮湿,多虫蚁,而且医疗条件有限,三个孩子成婚之后没过三五年,他们的伴侣便都陆陆续续因病早亡,本是不幸之事,如今倒也方便了继续结下一门婚事。


    从崔新静的话看,建平那边明显是希望王氏与本地家族结亲,王游本人已算是一脚踩在鬼门关上头,也不再执着与姻亲的家世问题,在各家来人观礼的同时,果断派了一队人带上礼物,去劳氏那边求亲。


    在黎氏等三族当中,唯有劳氏的族长颇有宽厚之名,加上其人当年曾欠过王游人情,与这家人求亲,倒比去旁人家里更有些把握。


    在这个时代,婚姻更多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劳氏那边当然不能那么快地给出回复,不过不妨碍王游这边提前将风声传扬出去——其实她也不晓得台州的那些其他势力里面,有谁私下里都跟建平牵扯不清,只是打算把这盆水搅和得更混一些,以便浑水摸鱼。


    *


    王游做事向来极有效率,那边庆贺自家长女得官的宴会还没散,王氏求亲的使者已经登门入户,坐在劳氏的前厅喝茶。


    劳氏族人修养再好,也难免觉得怒气阵阵上涌:“咱们分明不曾与建平有什么勾连,刺史为何非要拉扯咱们不可?”


    劳氏族长无声叹息:“自然是因为地盘跟兵马。”


    王氏跟劳氏两家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都氏的地盘——都氏也是台州本地的土人势力,但比王,黎,劳还有扶何三家,自然是差得远。


    因为都是本地人的关系,劳氏此前一直跟都氏关系更亲近一些,然而顾虑王游,却也不敢与王氏交恶。


    劳氏族人建议:“台州正是多事之秋,往日便罢了,如今王家自己已是摇摇欲坠,咱们不妨婉拒此事。”


    劳氏族长淡淡道:“如何婉拒?咱们家的人如今都扣在王氏的地盘上。”


    劳氏族人悚然。


    王游亲笔写信邀请,其余大家族的族长就算不愿参加,也不能太过不给面子,派去代为参加宴会的晚辈,在族中都有一定的地位。


    现在想来,反倒是扶何氏的首领最为安全。


    劳氏族人默然半晌,起身行了一礼:“大人,如今不妨让在下先去试探一下来人的口风,然后再做决断?”


    劳氏族长微微点头,算是允可。


    王游那边为了体现诚意,特地将自己姐姐的孙子派到了队伍当中,那位王氏子看见劳氏族人过来,笑嘻嘻地起身问好,两边寒暄了几句,劳氏族人率先按耐不住,厉声质问:“若是劳氏不允,王氏难道便要把人扣着不还么?”


    王氏子:“兄长说得什么话?你我两家情谊如此深厚,纵然婚事有所不协,王氏也一定以礼相待,绝不敢有丝毫冒犯——这话还是来之前姑祖母亲口嘱咐给小人的。”


    劳氏族人闻言,神情有些僵硬。


    他居于台州多年,当然清楚王游本人的手段,这位刺史年轻时便极有机变之能,谁也不晓得对方此言究竟是真是假,然而不管真假与否,王氏求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他们劳氏的宅子里,且又把事情宣扬得众人皆知,除非彻底撕破脸,否则必然不好拒绝。


    事到如今,这位劳氏族人也算明白了族长的无奈之意,恨恨道:“你如今也在劳氏的地盘上,就不怕我们同样留你做客么?”


    那王氏子闻言,居然十分谦恭地拜了一拜,客客气气道:“姑祖母说,若是劳氏看得上小人,小人以后一直待在劳氏也无妨。”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厅上的对话传回后堂当中, 劳氏族长闭了闭眼,忽然冷笑一声:“她如此狠心,我难道狠不下心么?”看着侍奉在身边的孙女, 道, “派人去告诉刺史, 她既然遣人求亲, 劳氏以前承她恩情, 不好推脱, 挑个日子将婚姻定下。”又道, “然后再派使者去扶何氏跟黎氏,还有都氏那边——家里的孩子都大了,也该定亲成婚。”


    王氏向劳氏求亲, 劳氏则干脆广撒网, 到处结亲,其中都氏势弱,当然不敢拒绝,扶何氏那边也答应得干脆, 黎氏却表示还要再想一想。


    劳氏族长得到消息后,向族人道:“黎氏如此作态, 十有八/九便是与建平有所勾连之人。”


    *


    王游亲手掀动了台州的局势, 自己却于刺史府中安然高卧——本来这次宴席说好是五天,等五天期满之后,却说不够尽兴,又被往后延续了五日。


    毕竟才延期一回, 宾客们也不好立刻吵着要走, 只能捏着鼻子忍耐下来, 继续喝酒吃肉, 至于崔新静,她特地换了身整洁的衣裳,再一次求见王游,准备向对方道别。


    “……”


    王游同意见崔新静,但相比于之前会面时双方停留在表面上的平和友好,此次则很有些剑拔弩张之意,一群武士不是把手放在刀柄上,是直接握刀在手,等着主君一声令下,就对来人挥刀。


    ——他们也有理由发怒,在崔新静过来告辞之前,王游就接到消息,她的小女儿居然在自家府邸中失踪了。


    王游眯了眯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王某那不肖孩儿,如今是在崔舍人身边叨扰么?”


    崔新静拱手为礼,仿佛没看见边上人的刀刃似的,态度与往常别无二致:“刺史已允了送女入京,然而台州距建州路途遥远,途中难免生变,在下便派人护送小娘子先行一步,如此一来,旁人目光多在在下身上,便不会有人为难小娘子。”


    王游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崔新静背上冷汗直流,才缓缓道:“既然三娘已经动身,崔舍人也不要再多留了,王某这便派人送你们去丹州。”看着面前的年轻文士,嗤笑一声,“你一中原士人,在台州大喇喇晃了一圈,真以为那么容易便能脱身离去?”


    崔新静俯身一礼:“多谢刺史体谅。”又道,“还请刺史放心,小娘子既然是因为崔某入京,崔某日后也一定会多加照拂。”


    王游有些百无聊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但等崔新静即将出门时,又出声将人喊住。


    她从铺着虎皮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崔新静身侧,低下头,在人耳边轻声道:“替我告诉小皇帝两句话,台州已成火上浇油之势,还望她兵贵神速。”


    崔新静微微一怔,然后拱手退下。


    王游目送对方离去,等人走了之后,一位幕僚才道:“主君,小娘子如今分明就……”


    “分明就还在府中,只是被崔新静他们看管了起来。”


    不等幕僚说完,王游便开口打断了对方,她嗤笑一声,道:“难道我会不知此事?不然她崔新静走则走矣,我何必非得派人保证他们安全,一定要将这些人一路送到丹州不可?”


    幕僚垂下头,不敢多言。


    片刻后,王游才幽幽道:“崔氏到底是崔氏,崔新白当年能不负泉陵侯,也盼望这个崔新静莫要负我!”


    *


    台州山地太多,崔新静等人一直等进入丹州后,赶路速度才提升了上来,她本意是尽早赶回建平安顿,不料还没走到上兴关,便遇见了熟人。


    “可是崔舍人当面?”


    一名身着甲胄的骑兵注意到了崔新静一行人,向着他们遥遥招呼了一声。


    崔新静出身崔氏,虽然略逊色于堂姐,素来也以博闻强识,善于观人闻名,此时却愣是没认出来人是谁,只好跟着遥相呼应道:“不敢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陶荆。”


    崔新静立于马上,认真回忆了半天,才猛然醒悟过来对方的身份。


    ——陶荆是昔日曾在台州作战的将军陶驾的侄子,在她离京之前,此人还是一介白身,如今却出现在此,那岂不意味着中枢已经准备向西夷下手了么?


    崔新静连日赶路,本就疲惫不堪,在意识到这件事后,竟然微微眩晕,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


    陶荆见状,赶紧打马上前,想要搀住对方,同时歉疚道:“是下官不好,居然惊扰了崔舍人。”


    崔新静晃了晃头,示意无妨,然后又伸手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低声道:“陛下……陛下如今何在?”


    陶荆笑着回答:“崔舍人所料不差——你若是再走慢一些,只怕在上兴关就能见到天子的仪仗了!”


    如今正逢天子圣寿,受到天下瞩目的温晏然本人却没留在建平接受庆贺,而是一意孤行,带着新成立的铁骑营,巡幸于丹州上兴关,袁言时等人虽然一力苦劝,却无法动摇如今羽翼渐丰的新帝的决定。


    温晏然之前就暗中嘱咐卢沅光,让对方做好后勤工作,等她公开表示想去丹州之时,事情已经准备齐全,铁甲营三千骑兵时刻都能动身,袁言时等人想要推脱,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在天子动身后,建平中的政务被委托给宋侍中,袁言时还有国师温惊梅三人,温晏然自己则摆开仪仗,带着一众年轻臣子,不紧不慢地往上兴关走。


    崔新静本就因为出差加赶路而疲惫不堪,闻言更是眼前发黑,一时间支撑不住,在原地休息了足足两天才终于能够动身。


    此时来迎接她的已不是以前没怎么来往过的陶荆,而是中谒者池仪。


    旌旗猎猎,角声连营。


    ——天子已至丹州。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上兴关所在的县城名为武安, 天子御驾亲至,本地的官衙自然被征用。


    工部尚书黄许也在随行的队伍当中,他本来向天子谏言, 希望能够将官衙修缮一番, 却被皇帝否了,然后被扔到城关之外, 亲自督管壕沟城防的建设。


    其实上兴关乃是西夷通往中部的必经之地,其位置至关重要, 纵然昏庸如厉帝,也从没有放松过本地的防卫, 温晏然刚刚抵达, 让钟知微过去巡视,确认了城防的整体状态尚且算得上良好。


    张络先御驾一步抵达武安城, 尽可能将官衙往建平的标准收拾, 不过依旧让温晏然深刻地明白了——深受她嫌弃的太启宫,其实已经算是这个时代第一流的住所……


    第一日抵达后,温晏然先召见了当地官吏,大部分人都被突然出现的皇帝吓得面色如土,只有少数几人尚且保持镇定, 她也没有多加为难, 稍稍问了几句,便让他们退下,然后打开了[战争沙盘]。


    就在此时, 游戏面板上刷出了一句久违的系统提示——


    [系统:


    请玩家为此次战争命名。]


    温晏然:“……”


    都能让自己穿越了, 世界意志怎么就不能在系统上加一个自动取名功能呢?


    作为一个偏科到毫无文学细胞的理工生, 温晏然沉默半晌, 最后还是将此次战争用了最朴素的方式来命名——


    [系统:


    支线任务[西夷之战]开始, 祝您游戏愉快。]


    *


    本地官吏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他们虽然已经亲眼看到了皇帝的仪仗,却依旧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其中一人才喃喃道:“陛下过来得好快!”


    其余人也深以为然。


    温晏然此行,确实给人以出其不意之感,她之前屡屡召见卢沅光,就是让对方将后勤事物准备妥当——卢沅光受皇帝大恩,办起事来自然兢兢业业,同时守口如瓶,连袁言时等人都没听到丝毫风声。


    等到事情齐备后,温晏然直接召了燕小楼入宫,将建平的守备郑重交给对方,同时下了明旨,确认对方的职责之余,又为燕小楼加了将军号,是为武威将军。


    除此之外,建平的日常政事则交托到了袁言时,宋侍中还有国师温惊梅三人手中,每人都坚辞不受——袁言时自言老朽,难以支撑,宋侍中则表示宋南楼领兵在外,自己若再掌政事,恐有妨碍,温惊梅则以天桴宫不掌实权的理由拒绝领受。


    温晏然闻言,只是令谒者过去劝慰,并不肯答允换人理政,三人心知天子已有了决断,事情无可转圜,只得勉强受命。


    除此之外,温晏然还将宋南楼从前营调出,让对方带了五千精兵,加急赶赴上兴关,他原本的职责则由副将师诸和暂代——负责颁旨的使者还稍带了一封天子的私信过来,并与宋师两人私语一番,方才告辞离开。


    师诸和在细节上多有留意,他发现,那位来自建平的使者离开后并没立刻往南回转,而是往东南方向行去。


    大周除了边营之外,还有中,前,后,左,右五大兵营,左营处于台州跟丹州交界之处,多为本地土人把控,所以难以提供援助,至于中营,一向也被算作禁军的备用兵源,温晏然从中抽调了两万精壮兵马,又在三卫中调了一万禁军随行,同时命陶驾为先锋将军,给予对方募兵之权。


    陶氏世代都是武官,如今家族虽然有些没落,但旧部仍在,他一朝起身呼应,虽然算不上从者云集,也有许多旧将愿意随之出征。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温晏然仔细看着[战争沙盘]上的数据。


    [兵卒总数:11.4万;


    骑兵:3.6万;


    远程兵:1.1万;


    步兵:1.4万;


    工程兵:0.3万;


    民兵:6.3万。]


    如果把每个兵种的数量加在一起的话, 会发现其总数已经超过了11.4万,温晏然研究过《君王攻略》的机制,知道这是因为远程兵跟骑兵, 工程兵跟步兵存在兵种上的重合,像铁骑营里的三千人, 每一位都能被同时当做骑兵跟远程兵来看待,至于最后的民兵, 则是由一些没有经过训练, 也缺乏作战经验的役者组成, 平常负责军队中运送物资,起灶做饭等杂务。


    跟在兵卒后面的数据是当前粮草数,不过显示的不是粮草总量,而是粮草的可供应时长, 据系统显示, 卢沅光那边准备的粮食, 足够十万大军三个月的用度。


    粮草跟兵卒后还有一列,显示为[队伍士气:60 10(职业加成)]。


    这个数据是按百分制计算的, 能到70, 证明队伍的整体精神面貌还算不错,温晏然记得某些技术帖里提到过,倘若队伍士气超过90, 就算被敌军击杀一半以上的士兵, 阵型都不会溃败, 反之, 若是低于10, 哪怕还没跟敌方交手, 都能达成[一触即溃]的成就。


    就在此时, 内官蔡曲过来通报:“崔舍人求见。”


    温晏然在心中算了下日子,笑:“她也是时候到了。”又道,“让崔舍人进来。”


    崔新静的面色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她先详细汇报了自己本次出差的工作成果,然后摘下冠带,姿态郑重地向天子行了一个大礼,方才谏言道:“大周社稷系于陛下一身,上兴关位于丹州,前方地势更为阔朗,西夷之兵朝夕可至,陛下万金之躯,实不应亲涉险地。”


    经过了厉帝那么多年的祸害后,大周之所以能够保持着表面的稳定,都是因为有温晏然镇住了中枢,她甚至不用出事,只要威信降低到一定程度,就会引起天下动荡。


    崔新静幼受庭训,知晓谋事时不能只虑胜,不虑败,若是天子当真因为西夷之战而有所损伤,其后果是如今的朝廷决计无法承担的。


    温晏然听她说完,不答反问:“你离开时,王刺史可有什么话带给朕?”


    崔新静顿了下,才回禀道:“王刺史曾言,台州已呈火上浇油之势,兵贵神速。”又道,“陛下可以使朝中将领率兵至此,又何须御驾亲临?”


    温晏然笑:“那依崔卿之意,该让何人率兵?”


    崔新静闻言不由哽住——最熟悉台州情况的将领肯定是陶驾,不过此人当年曾遭遇过大败,而且多年不曾领兵,恐怕难以镇住下头的兵卒,但若是以他为副将的话,又找不出一个能力与威望都压得住场子的人。


    ——唯有天子可以。


    建州一带,没任何一人的威望能超过温晏然,如果她决定自己担任这个大军名义上的主帅,旁人只会因为担忧她的安危而反对,绝不会因为不服气而生乱。


    事实上,在天子要来的消息传到上兴关时,此地的官吏,士族还有豪强,便以最快的速度整合到了一处,力求上下一心,免得自己行事不妥,触怒新帝。


    温晏然缓缓道:“西夷必反,此战无法避免,若是战事拖得太久,就算赢了,也是弊大于利。”


    大军上下,唯有温晏然的决断权无可置疑,是以她必定要亲自来丹州上兴关坐镇,如此一来,前线的将领们方才能够指挥若定。


    崔新静思忖片刻,小心道:“王刺史虽言兵贵神速,然而大军此刻便抵达上兴关之事,一定远超王刺史所料。”


    正常情况下,在决定出兵后,首先得做好物资与人员的调配,哪怕建州与台州离得不算远,从崔新静把话捎回去算起,怎么也得个把月才能整军成功。


    也就是说,天子出现在此之事,是不在王游本人计划内的。


    温晏然颔首,示意崔新静继续往下讲。


    崔新静道:“微臣以为,王刺史如今怕是还未曾成功分化台州诸族,此刻前来,倒是有所不利……”


    她一言未尽,就听到上头传来一声笑,穿着玄衣的天子倚靠在凭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温和:“自古行兵,皆有攻其不备的说法,如今台州上下皆未有所预备,岂不正适合建平作为?”


    崔新静听着皇帝所言,忽然有所明悟——天子自然明白王游目前还未曾彻底将台州那滩水搅浑,只是并不在意而已。


    王氏私据台州多年,导致当地人只闻刺史与将军,却不闻建平天子,王游并不想对朝廷低头,只是因为年老体弱,往昔壮志渐被消磨,方才想借建州之力延续家族而已,皇帝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既非忠臣,便不必额外留情。


    崔新静想到此处,又行了一礼,道:“王刺史之幼女,如今与臣同至上兴……”


    温晏然了然:“既然来了,崔卿便替朕去问问,看她是在这里待着,还是现在便去建平读书。”


    王游固然私心极重,却也是第一个向建平示好的人,其人虽然不用额外照顾,温晏然这边也不好把过河拆桥的行为表现得过于明显,所以之前答允的条件,该履行的自然还要履行,否则下次遇见类似的情况,旁人便不肯上她的当了。


    崔新静明白天子话中之意,再度向温晏然拜了一拜,算是感激天子让她不曾失信于人。


    温晏然笑道:“崔卿且起身罢,你既然来了,就帮朕分析一下,台州那边若是知道朕已至上兴关,会有何反应?”


    崔新静苦笑:“怕是会立刻起兵。”


    温晏然闻言,隔空点了点书桌上的一封奏折,蔡曲见状便用托盘将奏折盛起,转交给了崔新静。


    “崔卿看看。”


    崔新静微微欠身,然后方才拿起奏折翻看,她粗略一观,发现这封被刻意抹去上书者姓名的奏折来自西夷当地,内容则是检举当地大族私藏兵甲,有意谋反。


    仅仅一眼,崔新静便意识到,这封奏折是真的,奏折中的内容也是真的,与她同来又提前一步离开的那些禁军,其实也充当了斥候跟天子使者的作用,在自己跟王游联络的时候,他们也找了几个中原出身的小官吏,炮制了这封检举信。


    经过王游一事后,西夷各部再难齐心,如今再听说有人私自向朝廷检举,恐怕会忍不住互相攻讦。


    “朕打算让陶卿去问问他们,谋反之事是真是假。”


    崔新静垂头——让将军带着兵马去问话,基本等于是选择了主动开战。


    温晏然从木榻上站起,她走到窗边,负手远眺,目中带有明显的凛冽之意:“西夷自行其是已久,如今朕既然来了,就要让他们看看,如今谁才是此地的主人。”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丹州与台州相距确实不远, 而西夷那边又多蓄轻骑,数日便可来回两地,在建平大军抵达上兴关后第三日, 台州便已收到了消息。


    大军压境,来势汹汹,各家各族小儿女结姻之事自然暂缓, 像是黎氏, 劳氏,扶何氏等大族的首领, 本身就有将军跟校尉的头衔,具备统兵的权责,也反应极快地各回各家,聚集起部曲私兵。


    至于王游, 她身为台州实际上的权力巅峰, 倒是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


    王氏想要按兵不动,旁人也忍耐不住, 近日来,刺史府中上门拜访这络绎不绝,就算见不到王游本人,也拉着府中的王氏小辈, 请他们转告此事,尽快站出来主持大局。


    ——台州的本地势力对建平的情感十分复杂,既有对朝中诸卿的鄙视, 也有着对朝廷的天然畏惧,他们固然觉得如今的士族大多昏聩无能, 却也并不认为光凭台州之地的人力, 就能将大周掀翻。


    内室中。


    王游长女王田坐在母亲下首, 满面急切之色,最后是在忍无可忍,单膝跪下,抱拳为礼:“大人……”


    王游睁开眼,语气严厉:“你到底在急些什么?”


    王田连连叩首:“非是小人忍耐不住,实在是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当口,黎氏,劳氏,扶何氏,甚至都氏都遣人来咱们府上问话,还望大人速速决断。”


    也不怪她着急,建平刚派了使者来台州给王田加了一个校尉衔,那边天子就御驾亲临上兴关,此地夷人势力自然会认为两者之间有些干系,如今甚至已经传了风声出来,说王游私下早已投了建平,如今正要跟小皇帝来一个里应外合,将夷人势力一网打尽。


    王田虽知母亲绝不可能当真投了朝廷,顶多是借了点朝中的势力而已,然而仅仅流传在外的那些风声,就足够王氏喝上一壶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母亲当初便不该轻信建平……”


    王游冷笑一声:“休管你娘信不信建平,从崔新静进入台州的那刻起……不,从我年老无力开始,此事便已无可转圜。”


    ——黎氏等大族也不是蠢货,难道当真所有人都认为王氏一定投了建平吗?不过是想借机夺权而已。


    王田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直接伏下身来,面色如土。


    王游又道:“不过他们既然来问,王氏自然也要给个解释,就让人在城外亭舍中设宴,请他们过来。”看了眼地上的长女,道,“我亲自写信,你跟你弟弟分头去送。”


    ——各族之间早有裂痕,加上王游之前又跟建平来使公开会晤过,黎氏那些人肯定难以放心进入刺史府所在城池,而王游又不可能离开家族故地,倒不若把宴会地点设在城外,如此一来,两边都能安心。


    王田领命而退,接到王游亲笔信的大族首领倒没有像上次那样,派族中晚辈替自己过去——天子抵达上兴关之事,虽然让他们有了向王氏发难的借口,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一时间也难多加动作,必须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约定日期当日一早,扶何氏的首领扶何汸便率先抵达,他官位低,年纪轻,资历浅,有什么事情一向事必躬亲,其部族为本地白夷,总人最少,势力也最弱,所以从来不肯跟任何一方轻易交恶。


    扶何汸来时,亭舍中的王氏家仆已经开始杀牛宰羊,边上还摆放着数十坛烈酒,扶何汸耐心地等了一个时辰,人数渐渐齐全,王游本人也终于露面。


    这位台州刺史言语干脆,见人到齐后,先敬了来宾三杯酒,然后开门见山道:“朝廷既然可以凭书信为据,让台州就蓄兵积粮心怀不轨之事给个交代,咱们也可以说是有人信口诬陷,然后以清君侧之名起兵……”


    她话未说完,黎氏族中一小辈便拍案而起,怒斥:“事已至此,刺史居然还是不肯跟建平公然两立吗?”


    ——既然说是清君侧,那就还自认是大周的臣民。


    “……”


    那小辈话音方落,亭舍中便陷入一片沉默。


    王游脸色阴郁至极,她盯着对方看了半晌,忽然站起,快步欺近,然后猝然间拔出佩刀,一刀便剁下了那黎氏小辈的头颅。


    王游到底是在叛乱中起家,行动间自有一股狠绝之意,她动作格外利落,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辈颈腔中的血已经溅了一地。


    “王刺史!”


    “刺史!”


    在座的宾客见状,一时间纷纷呼喝起来,有人联想起王游往日所为,忍不住两股战战,甚至想要立时策马离开此地,不过王游面色反而转为和缓,甚至令长女亲自为来宾斟酒。


    “非是王某无礼,只是咱们四家一道议事,岂能让一竖子公然无状至此。”


    ——其实今日与会的并不只有王氏,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四家,然而台州一向以此四族为首,其余人便是心中不满,也只能暂且按耐。


    王游先自饮一杯致歉,然后才难得诚恳道:“诸位希望我与朝廷两立,在下又如何不明白诸位的好意呢?然而如今朝廷威德固然难以行于台州,咱们这些年便很有威德吗?”


    中原一带鄙夷边地,导致西夷谋反,而西夷自己人掌权后,也是一样横征暴敛,盘剥百姓。


    “且大周立国已久,天然存有威望,纵在台州之地,咱们也难保治下生民,没有人心怀建平……”


    王游这番话的中心思想是反正事情一样做,他们完全可以选一个好听点的借口,让自己的行为在法理上能够说得过去。


    一向被认为是忠厚长者的劳氏首领闻言,难得点评了一句:“若是按刺史的打算来,那即使失败,也有解释转圜的余地……”


    他看似在为王游说话,然而其余宾客听到“失败”跟“转圜”的字句后,又忍不住鼓噪起来。


    王游默然片刻,肃然道:“那诸位有何想法。”


    黎氏的一位长辈起身道:“事已至此,不若效法乌流部,就地割据称王。”


    王游默然不应,旁人见她如此,面上的不满之色愈发浓郁,边上的王田一时激动,一时惊惧,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何汸笑着打了个圆场:“是否割据称王可以慢慢再议,如今大军已至上兴关,咱们最该顾虑的,是如何打好这一仗?”


    因为扶何氏从来不跟旁人交恶,黎氏跟劳氏也都给了他一个面子,问:“不知扶何校尉有何高见?”


    扶何汸:“台州一向以刺史为首,此次交战,自然也是由刺史打头。”


    他这句话的道理不错,然而在场宾客却少有人愿意出声附议。


    王游在心中冷笑,其实事情如此仓促,台州根本来不及重新选出一位统领,最后只能依照往日惯例,以她为首,那些人迟迟不应,不过是想自抬身价,从中牟利而已。


    果然,扶何汸一番苦劝后,其余大族的首领也都勉强答允下来,不过也提出要求,此次出兵,另外几家虽然愿意提供粮草跟兵卒,却也都要自领一部兵马,这样一来,就算王游跟建平那边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他们也能加以制衡。


    事情议定后,黎氏首领便率先起身,扔下满案还未动过的酒菜,简单一拱手便告辞离去,其人之后,劳氏,都氏也都纷纷道别,唯有扶何汸留到了最后。


    扶何汸微微欠身,客客气气道:“在下有一言想要说与刺史。”


    王游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道:“扶何校尉请说。”


    扶何汸:“建平蓄谋已久,如今台州想要打赢这一仗,就必然要团结一心,此战关键都在刺史一人身上,还望刺史顾全大局,暂且忍耐。”


    王游闻言,面色好了一些——在台州这些西夷首领里头,扶何汸是最像中原人的一个,他一向表现得谦逊恭谨,很少与人相争,如今也只求在后方督管粮草等细务,并不非要亲自领兵上前争功。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幕低垂, 上兴关所在的武安城的宵禁比往日提前了半个时辰,官衙内外都站了守卫,力求将此地把守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后衙中,池仪亲自掌灯, 安静地侍立在天子身侧。


    按大周制度, 各级官衙房舍皆有一定制度, 武安城这边的屋子与西雍宫相比,自然算得上狭小,温晏然坐在木榻上,手边放着一架案几,而摆在案几上的, 是一摞奏折,几本书, 还有一张台州的粗略舆图。


    ——穿越以来, 因为太启宫那边的建筑跟家具都走的是朗阔风格, 温晏然已经习惯了把所有东西都摊开来摆放,如今出差在外, 她的工作区顿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温晏然用朱笔在扶何氏的地盘上画了一个圆圈, 片刻后笑道:“王游已老,黎氏跟劳氏不过是占山为王的地匪格局, 倒是扶何氏……”


    虽然天子并没有把话说完, 池仪却明白皇帝言下之意, 能否长久治理一地, 看的不是打仗的能力, 而是理政的水平。


    虽然黎氏更强横, 劳氏更温和, 但两个家族的主要人物都十分贪图个人享受, 所作所为谋求的也只是眼前之利,对台州的未来发展并没有明确的规划,至于王游,她倒当真有治理一地的能力,而且也正因为有她在,台州这些年来才能保持住基本的稳定,然而其人已然老朽,家族后辈又没有像崔氏那样能撑得起门楣的优秀人物,渐渐也没了往日的风范。


    与这三家相比,唯独扶何氏值得顾虑。


    扶何汸性情谦逊恭谨,对内对外都态度温和,此人要是士族出身的话,如今约莫已经刷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在身上了。


    温晏然:“扶何氏根基最浅,他想要掌控台州,要么是携战胜之威,以势压服旁人,要么是等旁人势力消耗,自己再乘机崛起……”笑了一笑,将手中文书放下,“且看此人能为格局如何。”又对身边内官道,“打开屋子,通一通气。”


    她现在一改往日在太启宫那边的生活习惯,对熏香高标准严要求了起来——丹州跟台州相邻,气候也挺潮湿,基本每天都需要用气息刺鼻的草药驱虫,如果温晏然不想走到哪都一身艾草樟脑的气息的话,就需要用香料缓和衣袍上的气味,宫人还不好选用水果来熏,因为果香也挺招虫……


    温晏然想,自己出发前,一堆大臣跪地力荐,想要阻止皇帝外出,现在回想,对方如果把阻止的理由从“动摇国本”改成“丹州衣食住行比建平要差得远”,指不定就真能让自己心生犹豫……


    张络亲自将窗户打开,细细的雨丝被东南风吹成了斜线,飘了进来,温度虽然不算低,却有种令人难耐的潮气,池仪拣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给天子披上。


    温晏然走到窗前:“雨是什么时候下的?”


    张络躬身回禀:“从未时起便下了雨,一直到现在。”


    温晏然将手掌平伸,感受着雨丝落在掌心中,笑:“这雨虽然不大,却一直不停,陆侯在杂记里说得不错,丹州的气候与台州相似,天气比中原更湿热些。”


    许是因为自出生以来便很少外出的缘故,天子对各地的杂记一向颇感兴趣,这段日子还接巡幸之便,找了不少本地人来询问气候风俗,并与陆良承书中所写内容一一对照来看。


    温晏然忽然想到一事,问:“阿络,朕要的那批白矾送来了没?”


    白矾就是明矾,跟雄黄一样,都是古代常用的滤水之物,考虑到此地潮湿多虫,兵卒们在外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条件把水烧开饮用,未免大军折戟在水土不服一泻千里上头,温晏然在出发前就稍带了一批,等抵达上兴关后,担心不够用,又让少府那边调了一批过来。


    ——之所以是让少府调而不是让户部调,主要是因为此事在先帝时期就一向由少府负责,当然厉帝收集各类化学用品的本意与温晏然不同,主要是为了炼丹……


    池仪回禀:“今日还未收到消息,少府那边运送东西总是麻烦些,大约得过两日才能到。”


    温晏然也不在意,她打开面板看了一眼,当前士气显示为“62 10(职业加成)”,昨天则是“59 10(职业加成)”。


    在大军驻扎下来后,个位数的士气降低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今天之所以能重新涨回来,大约也是因为陶驾钟知微等将领天天用心巡营,军中府中都严加戒备,又扰乱军心者不论身份高低,全都立斩不赦——随行的辎重里,油粮木料等易燃物太多,哪怕近日时常有雨,也得防着起火。


    第70章 第七十章


    外头传来打更声, 池仪轻声道:“陛下,该就寝了。”


    温晏然点头,边上内侍过来将木案上的书卷等物收起, 并移开灯烛。


    “陶荆此刻应该已经到来安好几日了, 你们替朕给钟卿带一句话, 督促后方物资运送,陶将军那边, 也可以动身了。”


    来安城位于台州与丹州两地的交界之处, 具有特别的战略意义, 陶荆提前带着前军过去驻守并修建营房, 其随行兵将中多有陶驾的旧部, 在这个时代, 很多武官职位的传承都依靠血缘, 他是陶驾的亲子,就算此前未曾统过兵,在这支队伍中, 也天然具有一定的威望。


    池仪跟张络都在天子身侧侍奉,自然知道来安那边还没书信传来,不过他们素服天子料事之能,既然陛下说人已经到了,那便是到了。


    温晏然不清楚身边内官们的想法, 对她而言, 了解前军的动向其实没有任何困难, 从穿越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像极了花架子的游戏系统总算支棱了一下,将己方军队动向清晰地显示在了[战争沙盘]上头……


    一刻之后。


    还在营中值守的钟知微听完天子的话, 目中泛起一丝了然之色。


    身侧的军司马有些不解, 钟知微解释了一句:“陛下曾与陶老将军谈过西夷之事, 对此地情形颇为了解,陶荆虽然行军极快,但王刺史也是老谋深算之人,加上来安位置要紧,此刻陶少将军虽然已经抵达来安,但多半是无法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是以我们要多运些物资过去,以便就地建造营盘。”


    *


    来安城外的军营当中。


    “王刺史不愧是当年名震台州的虎威将军。”


    说话的人是陶荆,而虎威将军则是王游当年趁着台州土人叛乱时自表的名号。


    陶荆确实没能进入来安城——台州四族虽然因为内讧而互相攻讦,但王游到底是个果断的人,在知道建平大军驻扎在上兴关的时候,就直接派队伍占了来安,如今陶荆只能先在城外驻扎下来,还好台州内部不太稳当,他可以从容建造军营。


    因为家道中落的缘故,陶荆虽然出身武官世家,性情倒很是沉稳,他吸取了长辈昔年的教训,力求稳扎稳打,尤其现在还是异地作战,他每往台州前行一段距离,都会留下一定人手来建造军营,力求部队前后间可以彼此呼应。


    随从的将官对于陶荆的做法其实颇有异议,甚至有人觉得陶氏父子是被王游吓破了胆子,毕竟陶荆若是不那么求稳的话,说不定能在台州方面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进入来安城,为此陶荆还特地斩了一个军司马,才安定了军心。


    驻扎下来后,陶荆第一时间派人给上兴关那边送了信。


    下属过来请命:“少将军,我等接下来应当如何?”


    陶荆回答:“现在就加强戒备,修整营盘,然后静待我父到来。”又道,“尔等无须多虑,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论。”


    天子到底极具威信,既然陶荆说了是陛下的想法,旁人无论心中态度如何,都一定会表示支持。


    陶驾来得也很快,其实陶荆的信还未送到上兴时,他便被已经通过[战争沙盘]了解了前线情况的温晏然派出,之前陶荆在沿途各处设点,虽然拖慢了自己的速度,却方便了后来人行军,陶驾不用管辎重等细务,仅仅三日后,带了一千骑兵抵达,在来之前的一晚上还特地休养过了精神。


    他年近五旬,按照大周的标准,属于绝对的高龄人士,旁人也都能理解为什么陶驾会来台州——若是此次不能翻身,他便再没有洗刷耻辱的机会了。


    陶驾带兵抵达后,第一时间便召军中所有中层以上的将官过来议事。


    他们此次前来,名义上是让台州就本地大族意图谋反之事给个说法,但两边都心知肚明,西夷大族不可能把自家首领送入朝中请罪,这只是一个开战的借口而已,如今台州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又拒绝了朝廷军队入驻来安城,两边可以算是正式撕破了脸皮。


    一位军中文书道:“下官有些忧虑,台州城池易守难攻,若是王游龟缩不出,我等应当如何?”


    此人顾虑的十分合理,来安这边的后勤可以依靠台州腹地,而他们的粮草则需要从上兴关以东遥遥运来,虽然国力尚且能够支撑,但长久拖延下去,总归于朝廷有所妨碍,再加上皇帝本人都来了上兴关督战,若是他们迟迟无法取得战果,那也实在不好向朝廷交待。


    陶驾笑:“其实对王游而言,据城池固守乃是上策,可是以台州如今的情势,她若想维持往日威信,就非得出战不可。”


    军中文书愣了一下,方才赞叹道:“陛下圣明。”


    她现在愈发明白,为什么在动手之前,天子会派使者去台州给王田封官。


    只要其他大族对王氏的立场心存疑虑,就必然会明里暗里施加压力,让王游无法选择固守,必须主动出击。


    陶驾抬起头,看向前方,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台州,回到了这个曾经给家族带来战败之耻的地方,他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营帐跟城墙,直接落在了某位老对手身上:


    “明天把我的旗帜打出来,告诉王游,大周天子已经派她的将军过来了。”


    就在陶驾抵达军营的同时,王游也到了来安城。


    她虽然已经老了,目光却依旧具备那种令人胆寒的气势,骑上战马后,当年那个名震台州的将军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军队当中,许多西地老将仅仅是看见了她穿着盔甲的身影,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然而王游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她能事实上占据台州多年,第一是靠领军之能,第二是靠理政之能,两者相辅相成,若非贪暴过甚,其实便足以被称为能臣名将了,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老资历刺史,她当然能看出现在的局势更适合在本地固守,到底是异地作战,能否适应还未可知,拖到士气低落时再动手,便可以事半功倍。


    然而黎氏等大族却一直在催促王游动手,而且此次统兵与往常不同,各家都各自派人出来领兵,如今只是表面上服从自己的调遣而已,王游需要一场胜仗来重新奠定自己权威,这样一来,不管是割据自立,还是与建平洽谈,都算是有了本钱。


    就在此时,一位亲兵过来回报:“将军,外头外头的旗帜换了!”


    王游眯了眯眼,走到城墙上往外看,果然,对方营帐中的旗帜已经变成了“大周前锋建军陶”。


    或许是因为日渐西移,晚霞如火,王游的眼睛里,此刻也泛起了燃烧过的灰烬一样的冷意。


    她用力一挥手,来安城墙上旗帜,也变成了“虎威将军王”。


    王游知道陶驾来了,她也要让对方明白,自己当年能让他惨败一次,今日就能让他惨败第二回!


    *


    建平前军的军营中。


    陶驾今日虽然让士兵们按点生火造饭,却让他们提前就寝。


    “王游乃是豪暴之辈,一旦动兵,必然迅若雷霆,她在城内,我辈在城外,需要防备对手晨起袭营。”


    他们现在固然已经建造好了营盘,但军营的防守能力还是不如城池,王游乃是善于用兵之人,陶驾认为,有六成可能,对方会在清晨时分发动攻击。


    作为老对手,他对王游的判断十分精准。


    卯时不到,也就是早上六点之前,打着“虎威将军王”旗帜的军队,从来安城中如洪流一般涌出。


    大地因马蹄声而震动,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来安位于两州交界处,地势仅仅是相对开阔,在这里战斗,依旧是西夷的本地马匹更有优势,但陶驾这边却也丝毫不惧——禁军的铁骑营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少府那边打造的马掌却并非只能装备三千匹战马,台州一带山石太多,为了防止马蹄磨损,前军的战马都被提前打上了铁掌,骑兵们骑在马上,以雁形阵之势冲向敌军,打头之人,正是前锋将军陶驾。


    王游同样也不肯落于人后,在发现建平大军冲上来的势头比预料中的更加凶猛后,她的血性反倒因此激发,王游一马当先,手中提着一柄大戟,向前重重横扫,戟头卡住敌军骑士的兵器,王游借着前冲之势,大喝一声,竟将来人自马背上生生拖下,然后践踏而死。


    被编入前锋的建平将士也算精兵,然而在面对王游之时,却没有人是她一合之敌,陶驾见状,直接提着长柄大刀迎上了对方,刀戟撞在一起,碰撞出了雷霆般的巨响,银光烁烁间,两人连过数十招,兵刃相击声频率异常密集地响起,在外人听来,竟然连成了一声。


    台州气候潮湿,天空中有细细的雨丝飘下,然而还未靠近双方,就被刀戟上的气劲所震飞。


    陶驾感觉自己面颊潮湿,却不知是水还是血,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王游,而王游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人,两人各有亲兵作为援护,竟在战场中心,进行了一场充满原始野蛮气息的拼杀。


    王游据城池而守,天然有着地利之便,建平那边虽然人数更多,兵甲更足,但一旦接近城墙,就会被箭雨逼退,幸而陶驾军令极严,出战前便令军中司马在后方督战,凡后退者立斩不赦,还会牵连主官,是以将士们全都奋力拼搏。霎时间,四面八方全都被喊杀声与兵刃交击声所淹没,陶荆等副将各率亲兵向前,他的战马被城墙上的箭矢射中,陶荆从马上滚落,却并不后退,反而取出背上长弓,同样也是一箭射去,他此刻离城墙已经极近,而来安城墙高度又比不上建平那等大城,居然当真被陶荆射死了一个小校。


    两边在赢下这一场战斗上的意志难分高低,两边的军队互相冲击,像是两只正在角力的远古巨兽,双方从晨起打到午时,身边士卒大多精疲力尽,不得已鸣金收兵。


    亲兵向王游禀报:“将军,城外壕沟已经被他们填上。”


    王游冷笑:“他们能填,我们也能继续挖,一到晚上,就让人出城重挖壕沟。”又道,“叫黎氏,劳氏还有扶何氏赶紧把州中兵卒送来,若是来安失守,咱们便只能退不能进了!”


    亲兵面带苦色,却不得不依从上官号令行事,继续去催促台州本地大族。


    战斗持续了三天,两边都是在硬碰硬消耗而已,不过陶驾的依仗是建平,实力更为强劲,就在局势渐渐向他这边偏移的时候,第四天早晨,王游却发现,自己的对手毫无征兆地选择了收兵。


    王游虽然横暴,也不乏谨慎,她不知这是否是敌方疑兵之计,先未追击,而是派了前哨去查探,结果却得到了一个让她怒火中烧的“好消息”。


    黎氏等大族接到自己的来信后,虽然征召了不少兵马,却没有送到王游那边来,而是私自聚到了一起,借着地利之便,从小路绕到了陶驾后方,重创了陶驾,甚至险些俘虏了被调到后方督管粮草押运的陶驾之子陶荆,而负责带领黎氏等大族人马的将领,正是黎氏这一代的少族长黎怀刀。


    事已至此,王游不得不率兵出城,一面追击陶驾,一面也要接应自己人,在双方终于会师之后,她冷冷地看着黎怀刀,厉声道:“你私自出兵便罢了,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否则你我首尾呼应,必然不叫陶驾安然退去。”


    如果对方及时沟通,王游知道陶驾今日是兵败而退,那肯定不会放过追击对方的机会。


    黎怀刀没能成功将陶氏父子留下,本就有些怒气,此刻更是丝毫不肯留情,讽刺道:“我若与将军说了,只怕那姓陶的就不是安然退去,而是大胜而归了罢?”又道,“若是将军担忧军令不畅,可以将调兵之权交出,在下以黎氏一族的名义起誓,必然打得那群建平狗落荒而逃!”


    他并不愚蠢,很清楚王游需要巩固自己的威信,所以若是提前跟对方沟通,王游必然会派自己人上去抢这个功劳,如此一来,黎氏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王游盯着对方,目光渐渐变得阴狠起来,她本来想着打赢一战后,就采取“拖”字诀,然而此刻却被旁人夺了风头……


    王游深吸一口气,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她本不想对建平下死手,只是情势迫人,不得不有所行动!


    *


    陶驾撤离来安的两日后,战败的消息就传到了上兴关。


    那些随行而来的大臣们固然有些慌乱,却也能稳得住,可那些大臣们并不曾料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黎怀刀一战而胜之后,台州方面更是携战胜之威,不断冲锋,连拔建平前军七座营寨,陶驾所率大军,已经显露出了溃散之态。


    此事传来后,上兴关震动,丹州震动,连建平也随之震动,温晏然那位宗室叔父都特意写信过来关心巡幸在外的侄女,言辞恳切地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考虑,立刻返回建州,至于本地官吏,更是天天过来求见,请她不要再一意孤行。


    空中细雨如丝。


    穿着鸦青色长衫的温晏然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架棋盘,两盒琉璃打造的棋子——这是她出发前特地从天桴宫中那边捎带上来的。


    天子自己跟自己对弈,旁人本来不敢惊扰,然而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连后衙中都能隐约听闻,出身袁太傅府中的王有殷不得已,过来请求皇帝的示下。


    她走入院中后便放缓了步伐,力求让自己的行动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后院内用青石砖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有几尾鱼在悠然游曳,池面被雨丝点碎,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或许是因为雨,或许是因为风,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芳草气息。


    茉莉花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落在石砖上,像是一副白色的锦毯。


    王有殷不敢踏上台阶,垂首立于雨中,请内官代为通传,在这个角度,她能看见天子的身影印在窗纸上,屋内有清脆的棋子声传出。


    ——天子依旧是天子,不论局势如何,都镇定如常。


    池左丞已经过去回禀,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温晏然手中捻着一枚棋子,目光在王有殷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紧不慢道:


    “朕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授后军将军钟知微假节钺之权,严令内外,无论军中府中,皆不得以言乱军心,违令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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