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陆老夫人寿辰这日, 崔循并没打算往官署去,却?依旧是天还未亮便醒了过来。
依着?一直以来的习惯,此时便该起?身。或是往书房去写上?两张字, 凝神静气;又或是往湖畔练剑, 强身健体。
他的作息向来规律, 何时睡、何时起?,皆有定数。只是自成亲后, 便几乎再没按时入睡过, 通常得看萧窈何时讨饶, 方?才作罢。
而今才要起?身, 却?惊动了怀中的萧窈。
细眉微微皱起?, 萧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吗?”
“是。”崔循轻拍她的背安抚着?, 还未来得及解释, 就被萧窈打断。
“那?就多睡些……”萧窈又闭了眼, 脸颊埋在他怀中,带着?些许抱怨的意味, “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气的。
崔循对此十分了解,便没将这句抱怨放在心上?,却?也没再入睡,只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
萧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应该好好拢在枕上?的长发分外凌乱, 竹青色的寝衣衣领松垮, 露着?半边纤细的锁骨与白腻的肌肤,犹带昨夜欢|爱留下的痕迹。
凡事过犹不及, 不加自制、沉沦纵|欲并不好, 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崔循从前极看不上?那?些沉溺声色之人,那?时并不曾料到, 自己会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时不宜胡来。
便只为?她拢了衣襟,以指为?梳,打理着?零散的长发。
萧窈又沉沉地睡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起?身,离了绵软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陆家,少不得又要见一箩筐的亲戚、世交,衣着?打扮便格外郑重些。绾了繁复的高髻,饰以珠翠,珊瑚制成的耳饰垂下,又添了抹艳色。
就连衣裳,也是近来京都时兴料子花样新裁制的。
恰到好处衬出她匀称窈窕的身形。
陆氏一见喜欢极了,称赞了句“容光照人”,又柔声道:“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正当多这样打扮才好。”
“可饶了我吧,”萧窈同自己这位婆母日渐熟悉,凑趣道,“单是绾发、上?妆就能耗去半个多时辰,坐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险些又要生生熬困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虽有失端庄,却?也生动极了。
陆氏眉眼一弯,轻轻拍了拍萧窈的手背。正要执着?手叫她陪自己登车,余光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误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说?罢松了手,向萧窈道:“随他去吧。”
萧窈笑着?应下,与崔循同乘一车往陆家去。
陆氏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士族,论及底蕴,虽有不足之处,但若是论起?家底殷实,却?是无人能及。
昔年崔、陆两姓联姻,便是各取所需。
只是陆家并不似王家那?般张扬行事,萧窈不曾见识过是何等富贵,但想想婆母陪嫁单子中的那?座琴楼,心中也多少有数了。
来此之前,陆氏曾细细同她讲过娘家亲眷,萧窈还特地温习了陆氏族谱,故而无论见了哪位都能游刃有余地寒暄问候。
只是在遇着?陆西菱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陆西菱却?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这些时日常常惦记着?,而今总算是将表嫂给盼来了,今后也该多多往来才好。”
说?着?,竟亲昵地来挽她的小臂。
萧窈听到“表嫂”这个称呼时,有意克制着?,才没冷笑出声。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配合演这出和和美美的大戏,侧身避开,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众人未曾留意这点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与人说?话的崔循侧身看了眼,随后向她二人走来。
陆西菱期期艾艾唤了声:“表兄。”
崔循微微颔首,只向萧窈道:“二舅父不在此处。既来了,便随我去见一遭吧。”
萧窈立时应了下来,紧跟在他身后离了宴厅。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唤作陆简。今日老夫人寿辰,他未曾露面,却?也无人苛责。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后便只能以轮椅代?步,再不常出现于人前。
萧窈对此早就有所耳闻,也曾暗暗揣测过他的性情?,真到见面之后才发觉,与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陆简并不沉默寡言,更不阴郁。
这是个看起?来风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满地木屑的工室中,也并不显得狼狈。见着?崔循与她,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从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带人过来的。”
崔循笑了声,眉目舒展:“自然要来见您。”
萧窈问候过便在一旁装乖,又听了几句,便意识到舅甥之间并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这对崔循而言,称得上?罕见。
只是离了这处后即将开宴,并没闲暇多问,只得先回宴厅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侧坐着的便是陆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众目睽睽之下,萧窈也不好当真给她没脸,多少寒暄了几句。
哪知宴罢,戏台上?开唱时,陆西菱竟端着?盏酒向她而来。
“公主?,”陆西菱看出她的不适,没再叫什么“表嫂”,只轻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错……还望你?看在今后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宽宥我的不是。”
萧窈顿时被架了起?来,骑虎难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蔼亲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闲谈、或听戏的亲戚、宾客,一阵见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说?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担忧我会翻旧账,将旧事宣扬给让人听。”
没等陆西菱松口气,她又道:“但我也不会谅解你?。姊妹情?深的戏码我同你?演不来。”
话里话外,已?经快要把“别来烦我”、“快滚”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陆西菱原以为?,这位公主?来建邺这么久,已?经学会往来交际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并没有。她骨子里叛逆不驯,不耐烦掩饰时,也依旧能三言两句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见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过来,萧窈便将神色放得和缓些,低头饮了杯酒。再抬眼时,却?发觉陆西菱仍未离开。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当道:“何事?”
“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公主?,也算是我赔礼道歉的诚意。”陆西菱原本?想用此事卖个人情?,被萧窈劈头盖脸怼了一通后,也顾不得周全?,“早些时候,我曾偶然听到王四娘子与大娘子‘闲谈’,提及令姐……”
戏台上?伶人唱着?祝寿的曲目,余音绕梁,周遭细语嘈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陆西菱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不可闻。
可萧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萧窈知道长姐的死?与王氏脱不开干系,但先前只以为?,是王滢年少时任性而为?,阴差阳错酿成苦果。
故而恨王滢,却?不至于非要她的命不可。
却?不曾想,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陆西菱彼时只听了只字片语,眼下也不敢在萧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实讲后,端着?酒盏敬她后,便离去了。
来时的马车上?,崔循曾叮嘱她不要过多饮酒。
萧窈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起?伏的心绪令她几乎难以自持,唯有喝
些酒,才能勉强定下心神。
“公主?,”青禾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她手中的釉盏,“可是有何处不适?”
“我要见翠微。”萧窈面上?不曾失态,可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
青禾吃了一惊,迟疑道:“翠微姐姐在家中……”
这是老夫人的寿宴,陆氏仍在陪母亲说?话,崔循也在前头宴厅,于情?于理都没有她先独自回去的道理。
萧窈倚着?青禾,闭了闭眼:“是了。”
许多年前的旧事,哪里还差这半日?便是晚间回去再问翠微也是一样的。她这样劝说?着?自己,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却?早不在此。
王旖怎么会与长姐扯上?关?系呢?
萧窈虽年少,又病得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得不大真切。但她知晓长姐的性情?,温柔细致、妥帖周全?,这些年就没同谁红过脸。
哪怕真受了委屈,也不会如她那?般掀桌泼酒,只会含笑忍让。
又岂会同出身王氏的大娘子有何龃龉?
不应当。
萧窈下意识又想饮酒,指尖触及冰凉的瓷盏时,忽而一顿。
她想起?了桓维。
想起?许久前她与王旖对峙那?日,桓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让步;也想起?了年前在学宫,细雪红梅中,桓维望向她时那?莫名怅然的目光。
前者,萧窈一度以为?是他为?人周正持重,又看在崔循的份上?,故而“帮理不帮亲”;而后者,萧窈未曾找到合适的缘由,但那?不过是短暂的插曲,也没放在心上?。
而今,电光石火间,她仿佛触及了真正的缘由。
第082章
桓维仍在建邺。
依着原本?的打算, 过?了年节,便要携家带口回荆州去的。开春后天气和暖,行李都收拾妥当, 却被桓翁给拦了下来。
桓翁自言命不久矣, 情知桓大将军不便回京, 便叫桓维这个长孙留下代为送终,也免得去而复返来回折腾。
上了年纪的人言谈多有避讳, 桓翁任诞惯了, 非但不忌惮生死之说, 反催着儿孙们?帮他置办合乎心意的棺材。
此事乍传出时, 众人大都是一笑?置之, 萧窈还?曾听长公主讲了些桓翁昔年趣事。谁也不曾想到, 没多久, 他老人家竟真一病不起。
虽请医用?药, 依旧每况愈下。
到如今当真是“命不久矣”。
因桓、陆两姓素有交情,今日老夫人寿辰, 桓维亲至祝贺,但却并不曾留下与?人取乐。宴罢,便要离开。
迎面遇着萧窈时,他不由得一愣,旋即颔首问候。
萧窈原是来找崔循的, 也不曾料到半路遇上离席的桓维, 停住脚步,默不作声打量着他。
桓维在士族儿郎之中?也算出众, 身形矫健, 剑眉星目,是个俊朗的青年。萧窈原本?对他的印象很好, 此时动了动唇,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客套话。
桓维觉出她的不对劲,面露疑惑。
萧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扯了扯唇角:“长公子这是要回去?”
“正?是。”桓维觑着她的面色,“公主可是有事?”
萧窈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代我问候尊夫人一句吧。”
桓维下意识皱了皱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循的出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三言两句寒暄后,桓维离去,崔循这才向萧窈道:“今日戏唱得不好吗?怎么……”
萧窈好似并没听到他的声音,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桓维,像是钉在了他身上。
崔循握了她袖下的手,待萧窈回神,又问了一遍。
“并没不好,”萧窈实则连演了什么曲目都记不得,随口敷衍了句,“……我饮多了酒,想回去歇息。”
见崔循似有犹豫,又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就是,不必陪我。”
崔循的确有事,方才陆简那?边的仆役过?来传话,请他再去一叙。他一听便知,恐怕是先前有些话不便当着萧窈的面提。
他斟酌片刻,颔首道:“我令人先送你回去。”
萧窈点头应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离了陆家。马车上,青禾为她斟了盏醒酒的浓茶,萧窈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冰纹,并没喝。
她此时此刻清醒得很,用?不着醒酒。
翠微依着萧窈出门时的叮嘱,在院中?晒书,见她身上沾染着酒气步履匆匆回来,眼皮一跳。
“随我来。”萧窈眼中?没了一贯的笑?意,轻声道,“有些事情想问你。”
萧窈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时候。翠微不敢等闲视之,紧随其后进?了卧房,关?切道:“公主在陆家时,遇着什么意外?”
“不是我。”萧窈扶着小?几落座,目不转睛地?看她,“当年来建邺避祸时,长姐可曾与?王旖因何事有过?不合?”
翠微满脸错愕。
萧窈又问:“长姐与?桓维,可曾有何交情?”
有那?么一瞬,翠微动过?哄骗萧窈的念头。
但在这句话问出后,她便知道,当年之事恐怕瞒不住了。
萧窈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少懵懂的小?女郎,来到建邺后磕磕绊绊,却也涨了阅历,愈发?敏锐。
翠微不曾开口,但这无言的沉默已是回答。
“那?时桓、王两家纵然还?未定亲,应当也差不离了,以阿姐的性情,应当不会掺和其中?才对,”萧窈紧攥着手令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当年究竟是何种情境?你若不肯说,我便亲自问桓维去!”
翠微见她气急,只得道:“女郎自是对桓维无意,是他一厢情愿。”
昔年天师道信众席卷江浙,皇室族亲、士族纷纷迁回建邺避祸,萧容正?是在那?时与?桓维相识的。
彼时重光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闲王,无权无势,自不能与?桓、王两家相提并论。萧容审时度势,知晓两家已有结亲之意,对桓维的示好避之不及,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女郎曾同我说过?,待到时局安稳,咱们?还?是要回武陵去的,不愿掺和到这些士族的事情中?。”翠微回忆起这些尘封旧事,神色恍惚,声音轻如枯叶,“只是事与?愿违……”
谁也不曾料到会有叛贼劫掠。
更无人想到,原本?休整的车队得了消息时,王氏随行护卫的私兵会将萧容所乘车马遗下,连着那?些未曾跟上的仆役们一同罹难。
萧容葬在武陵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有灼灼桃花,清溪环绕。只寥寥几人知晓,其中?并未安详躺着素来温婉秀丽的女郎,而是拼凑的尸骨。
王氏对此撇得干净,只说是形势危急,自家也折了许多仆役进?去,实在难以周全。
重光帝悲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唯有恨自己无能。
彼时时局乱作一团,此事原本是会这么稀里糊涂过去的。
偏生萧容有一婢女翠翘,她伤后昏迷不醒,被当做尸体?弃置枯井之中?,却还?留了一口气,奄奄一息之际被救了上来。
翠翘最后还?是没能活得成,却告诉令人前来收敛尸骨的翠微,自己一行人是被王氏护卫有意舍下的。
“他们?拦了我们?的路,不许跟上……”翠翘回光返照之际,攥着她的衣袖,哭道,“是王大娘子……她恨极了女郎……”
那?时带领私兵一路护送的,是王旖的表兄。
翠翘聪明伶俐,一路随行,看出来这位气量狭小?的王娘子因桓郎的缘故记恨自家女郎。但却也不曾料到,王旖会心狠手辣至此。
她最后死在了翠微怀中?。
翠微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只在回去后禀了重光帝。
重光帝在长女灵前枯坐一夜,最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能做。
萧窈那?时本?就在病中?,众人起初压根不敢叫她知道萧容的死讯,直至她自己觉出不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阿姐来陪自己,终于还?是瞒不下去。
她悲恸不已,病得人事不知,半条命都没了。
还?是长公主见她实在可怜,带到阳羡救治,许久才渐渐养回来些。
时过?经年,翠微原以为此事的真相就此湮没在尘灰中?,却不想建邺皇位几经变动,阴差阳错落在重光帝身上。
萧窈并不愿父亲接过?
这个棘手的烂摊子,只觉武陵很好,因重光帝不肯听她,执意要来建邺趟这趟浑水,还?曾同父亲赌气争吵。
她气呼呼回了自己院中?,膝上放着十余支竹箭投壶,既闷气又委屈,向翠微抱怨:“阿父自己身体?不好,怎么就不肯在家好好修养,偏要去掺和那?些事情呢?”
翠微侍立在侧,不曾回答,只宽慰似的抚了抚她的鬓发?。
若那?时萧窈回头看一眼,就会发?觉,翠微面上几无血色,拂过?她发?丝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与?此时一般无二?。
时隔这么久,萧窈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
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与?王滢起冲突,泼了她一脸酒后,重光帝的反应会那?样大,破天荒罚她去跪伽蓝殿。
并非恼她不知轻重,辜负自己一片苦心安排,而是怕王氏衔恨,重蹈覆辙。
萧窈端坐着,抬手摸了摸脸颊,却并不曾摸到眼泪。
哪怕心中?百味杂陈,哀恸、愤恨诸多情绪来回拉扯,令她难过?极了,却再没法如先前那?般失声痛哭。
“公主!”翠微扑上前,将她紧攥着的手掰开,看着渗出的血心疼不已,“此事并非您的过?错……”
这是萧窈始终挥之不去的愧疚。无论翠微宽慰多少遍,每每思及长姐之死,她心中?总忍不住想,若自己当初不曾病倒就好了,有护卫在,长姐兴许便能逃出生天。
但空想与?愧疚没有半分用?处。
“阿姐会原谅我的,”萧窈垂眼看着一片狼藉的掌心,低声道,“该死的是他们?。”
是那?些不怀好意的、践踏性命如草芥的人。
至于桓维……
萧窈对他有过?的些许好感荡然无存,一想到他,甚至想到他那?一双玉雪可爱、讨人喜欢的儿女,都几欲作呕。
他兴许不知昔年之事的真相,毕竟王氏那?里自有一套说辞,令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他便当真全然无知无觉,并无丝毫怀疑、揣测吗?
应当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几不可查的愧疚、怅然从何而来?
只是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
人死如灯灭,少年时短暂爱慕过?的女郎,并不值得他毁掉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完满的生活。
许多事情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这日崔循回来得格外晚些。
柏月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低声回禀道:“夫人方才念着,问您何时回来?”
崔循脚步微顿,却并不如柏月所预料那?般神色和缓。
但在下一刻,卧房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窈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迎了出来,甫一见面,便上前拥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声音也不自觉低柔许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小?声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第083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着次序, 今年原该桓氏操持此宴,开春后,桓家也确实陆续准备起来。哪知待到?仲夏时节, 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 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着子孙, 选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这日晚间, 又令老仆将家中子弟叫来。
家人见?他精神尚好,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桓翁已经自顾自地交代起来后事。说?是待他死后, 陪葬无需费什么金银财物, 只需将那些?陈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还欲宽慰, 却被挨了他老人家两句骂, 只得应下。
桓翁浑浊的视线从乌泱泱站了半屋的儿孙身上扫过, 落在长孙身上。桓维连忙上前,又示意王旖也来, 将牵着的一对重孙、重孙女?给老爷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犹豫不决地垂下眼?。
“罢了,”桓翁摆了摆手,并不以为?忤,反笑道, “将死之人总是晦气, 别吓着孩子们。”
桓维面色难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强开口道:“您是他们的曾祖, 素来疼惜他们,又如?何会怕?”
说?着, 亲自招呼儿女?上前问安。
桓翁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桓维立时关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这辈子醉生梦死,应有尽有,并没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开他的手,“告诉你父亲,凡事过犹不及,不若惜福,兴许能长久些?。”
说?罢似是倦了,又不耐烦起来,赶人离开。
家中众人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依言离去,并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长逝。
仆役们第二日晨起发觉不对,立时传了消息。
家中早就预备着桓翁过身后的事宜,不多时,阖府上下缟素。
如?此一来,原定于桓氏别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办。仓促之下,由王旖牵头,挪给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对这位家翁原就没什么感情,还曾因与?萧窈争执之事遭了通申饬,那夜回去后,当?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给一双儿女?沐浴,除晦气。
又以交接秦淮宴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大都避开。
府中大办丧仪,香烛烧纸气息挥之不去,又请了僧人超度,念经声不绝于耳。
王旖本就不胜其扰,及至知晓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头烂额。
“小郎昨日去灵堂磕头,回来后,倒像是魇着了。夜间翻来覆去,口中说?着些?胡话,今晨一早便发起热……”乳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伺候数年,尽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实是不知这古怪病症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烦听她说?这些?,拢着幼子的手,催促道:“医师呢?”
“已来看过,也开了药。”乳母道,“说?是受了惊吓,须得慢慢调养……”
王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拧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养着的医师过来诊治。
她看着满脸通红、喃喃自语的幼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亲自将他抱在怀中,低声哄着。
又贴近些?,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紧了她的衣襟,似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们面面相觑,王旖花容失色,颤声哄道:“阿佑别怕、别怕,娘亲在这里……”
桓佑却还是哭叫不休,屋中乱作一团。
及至王家来的老医师亲至,诊过脉,下的结论与?先?前那位一致,就连开的药方也相差无几。
王旖只得暂且接受,吩咐仆役们煎药。
只是几顿药下去,桓佑的症状非但没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连王旖这个亲娘都认不出来,瑟缩着,像是吓破了胆。
桓维身为?长孙,既要?堂前守灵,也得应付上门来吊唁的宾客。
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却发觉房中多了个须发皆白的方士,总是哭闹不休的桓佑竟安静下来,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纪小,三魂七魄不稳,便容易撞着些?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方士捋着长须,从容道,“此丹虽能缓一时,可根源不解,只怕还会复发……”
他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桓维心存疑虑,王旖却已信了大半。
一来王翁在世?之时便笃信方士之术,昔年正?是听一方士之语阖族南渡,才避开兵祸,有了后来几十年的显赫。
正?因这个缘故,王家人或多或少总会信些。
二来则是心中急切,便如?犹如?溺水之人捞着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着。
“是因府中操办丧事的缘故?”王旖一时也顾不得桓维在侧,自顾自道,“阿佑正?是去灵堂磕过头,回来便不对劲的……”
话里话外,皆是说桓翁之死晦气。
桓维深深看了她一眼?,碍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没说?什么。
“非也。”方士却摇了摇头,掐指道,“我观府中所置灵堂在西,可冲撞小郎君的阴气,却是自东而来。”
说?罢,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过半敞的轩窗,只见?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艳红如?火。
桓维问道:“东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远些?、再远些?。”
“建邺一直往东,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处……”乳母这几日提心吊胆,只盼着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被王旖身侧的亲信婢女?打断。
“胡诌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处何曾轮得到?你说?话!”
乳母愣了愣,这才发觉两位主子不知何时齐齐变了脸色,立时唯唯诺诺闭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显苍白,几无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诞下这对双生子时才来伺候的,对从前诸事全然不知,文香却是贴身侍奉十余年,又岂会不明白个中缘由?
她躬身上前,轻轻托起王旖的手腕,轻声道:“夫人累了,不如?还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过神,望了眼?对面的桓维,随即又挪开视线:“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儿的病劳您费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谢。”
“夫人说?笑了。我要?那些?个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辞,“贵人们何时想出缘由,令人寻我,再筹划化解之法罢。”
桓维原本还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骗,想要?借机从中获利的江湖骗子,见?此倒是信了几分?,亲自起身送了两步。
待人离去后,回看王旖:“你对此有何头绪?”
“就此往东,范围何其广泛,犹如?大海捞针,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能想出个所以然呢?”文香搀扶着王旖,低眉顺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这些?天日夜辛苦操劳的份上,也该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惫并非作伪。
桓翁的丧仪、幼子的病症令她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划许久,本该大出风头的秦淮宴也没能出席,的的确确是身心俱疲。
桓维稍作沉默,拂袖离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与?其他侍奉的仆役们退出去,向着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时竟显出几分?扭曲的狰狞来,咬牙道,“你说?得对。”
“一个早就埋黄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强安慰了自己。按理来说?,今夜原是要?同妯娌们到?一处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着孝服出门时天色已晚。
仆役们挑灯引路,素白的经幡、丧幡在夜风中影影绰绰,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诵经声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着文香的手腕,陡然间,挑灯引路的侍女?竟惊叫起来。
她倏地抬头,只见?前头竟凭空飘着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声。
仆役们虽不敢明目张胆议论,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闹不止的消息早就传开,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吓得乱作一团。
背后似有阴风袭来,王旖慌乱中回头,却见?远处树上似有白影悬挂。
灵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东,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萧容昔年身死处。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却乍闻萧容惨死时,做过两日噩梦,随后便再也没为?此费过神。她想,萧容胆敢勾引桓维,从她手中抢人,自然该死。
她手上不曾沾过血,只是向表兄暗示两句罢了,萧容自己无能,怪得了谁?
退一万步来讲,有王家在,谁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还是怕了。
兴许是幼子这些?时日哭闹的病症令她心焦,兴许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兴许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认,心中却还是隐隐觉察到?了自家行?将衰落。
所以她再没了往日的倨傲与?从容,也顾不得高门贵女?的仪态,如?那些?卑贱的仆役一般,惊慌奔走。
最后昏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桓氏长房母子撞邪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议论纷纷。
流言一旦传开,便注定真真假假。
就譬如?萧窈昔日与?王滢起了争执,没多久,士族间已经将她传成字都不识、举止粗俗的不堪形象。兴许是“撞鬼”一事可添油加醋的地方太多,而今有关桓氏的流言蜚语还要?更甚一筹。
有说?是桓翁在天有灵,对其怠慢丧仪不满,故而惩治的;也有说?,恐怕是王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带累无辜幼子……
就连栖霞学宫,亦有将此当?作志怪故事一般议论的。
相较之下,谢昭的讲述就显得尤为?客观。他不疾不徐道:“桓翁灵柩业已下葬。我昨日登门拜访,却见?长房请了方士驱鬼,居所贴满黄纸符箓,桓兄为?此焦头烂额。”
说?罢,打量着萧窈:“公主以为?如?何?”
萧窈今日来拜见?师父,适逢谢昭在此,便同坐喝茶闲谈。她吹开茶水氤氲出的热汽,反问道:“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谢昭笑道:“公主信鬼神之说??”
“我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紧的,眼?下看起来,王旖倒是信极了。”萧窈原本只喜在夏日饮凉茶,最好是冰镇过的,只是与?崔循同住,被他半哄半逼着改了些?,如?今偶尔也喝些?热茶。
茶水在唇齿间回甘,她眉目舒展,看了眼?天色,欲起身告辞。
谢昭却又开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只好向你请教。”
萧窈便只好又坐定:“你只管问就是,不必见?外。”
“琢玉对管越溪可是有什么成见??”谢昭指尖轻捻,解释道,“我叔父处缺一曹官,原想荐他过去任职,却被琢玉压下。”
萧窈微怔。
她近来忙碌,不常来学宫,崔循更不会同她提及,以致对此全然不知。
谢昭便道:“早些?时候琢玉到?学宫来时,适逢师父召集弟子论史,管越溪亦在其中。琢玉虽不曾评判,但我看着,他对管越溪所言并不认同,似是意见?相左……兴许是因此缘故?”
萧窈眼?皮一跳,下意识追问:“那日所议,是刘侯事迹?”
“正?是。”谢昭微讶,“公主由何得知?是琢玉提及?”
萧窈:“……不。”
崔循没说?过,但她已经能猜个差不离。
她虽不常与?管越溪往来,但从前叫他为?自己抄书时,偶尔会谈论几句,能觉察到?两人想法大都一致。
想来是崔循在学宫听了学子评议,并不认同管越溪之语,结果?转头与?她闲谈,被她批判一通……
难怪他当?初那般冷淡。
又格外别扭。
谢昭见?她一言难尽,便没追问,只笑道:“看来公主是清楚个中缘由了。”
萧窈却又摇了摇头。
崔循并非气量狭小之人,她并不认为?,他会因这点?事情刻意妨碍管越溪的仕途。
这背后必然有旁的缘由。
但事有轻重缓急,王家的事情还没完,她同晏游借了个江湖朋友,却也同崔循借了功夫了得的暗卫。拿人手短,并不想冒着与?崔循起争执的风险,在此时问他。
萧窈为?自己的私心沉默片刻,起身道:“待过些?时日,我寻个机会问他。”
第084章
撞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桓氏失了颜面,王氏也没好?到哪去。
诚然没人?胆敢把那些难听话传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这把年纪, 见得多了, 又?岂会猜不到此事会惹出怎样的非议?
忍了两日, 见儿媳依旧没能平息风波,索性遣了身?边的老?仆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实是病了, ”老?仆不敢用“疯”这个字眼, 只如?实描述道, “她躲着不肯出门, 除却?贴身?伺候的婢女与请来的方士, 谁也不见。房中遍贴符箓, 一见老?奴, 便口口声声说着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 斥责道:“荒唐!”
老?仆心下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老?奴便只好?寻了大娘子身?边的文香问?话。偏这丫头支支吾吾的, 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明说。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来回话,请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脸色,思忖片刻, 吩咐道:“不能由着她这样下去。你多带些仆妇过?去, 就说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这模样, 哪里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这是个借口, 却?也情愿王家接走?这个烫手山芋,由着她们灌了安眠的汤药, 将人?带走?。
王旖是王家小辈中头一个女郎,纵不如?后来的四娘子那般养在身?侧,可对于这个孙女,老?夫人?也并非毫无?情分。
哪怕怨她不争气,颜面扫地,但?真见着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样,却?也不免心疼。
药效褪去后,王
旖睁眼,未在床帐上见着熟悉的符箓,不免惊慌失措。文香连忙上前?喂了她一粒丹药,低声安抚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们回来,再没什么东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着文香指点的方向看去,这才见着一旁坐着的祖母。
她这些年横行跋扈,便是总以为,无?论惹出怎样的祸事,家中都会为自己撑腰,没有摆不平的祸端。当下倒像是见着救星一样,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老?夫人?硬起心肠吩咐仆妇,责问?道,“你到如?今这年纪,心中也该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过?祖母这样声色俱厉的斥责,加之吃了丹药脑子浑噩,当即愣在那里,六神无?主。
王老?夫人?闭了闭眼,扫了眼搀扶着她的文香:“还?要我亲自问?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过?,只好?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实的木板上,却?半声痛呼都没敢出。深深地埋着头,请罪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只是……”
只是这件事,要如?何说起呢?
文香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最后将心一横,颤声道:“娘子那夜在园中撞邪,总以为,是萧容阴魂不散,缠上她与小郎,故而才会这般失态。”
“萧容?”老?夫人?重复着这个名字,念了两回,才想起来这是重光帝那个早死的长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几上的手不由得攥紧,面上却?未曾表露,只冷声催促,“继续说。”
一旦开口,剩下的便没那么难了。
文香回忆起那桩陈年旧事,原还?有借机帮自家娘子开脱的念头,但?晃了晃神,想起仓皇所见的鬼火与白影,还?是一五一十讲了。
此事说起来并不复杂。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女郎眼见中意的郎君移情别恋,嫉妒心作祟,归咎于对方蓄意引诱,在危急关头使了个绊子。
于王旖而言,只是轻飘飘一句话。
自有表兄鞍前?马后去办,自己手上连一滴血都不会沾,干干净净的,从头到尾知情者寥寥无?几。
而于萧容,则是万劫不复。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梦魇,文香根本不会再回想此事,更?不会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苍老?的手青筋迸起,饶是这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了,此时却?依旧震惊到失语,只觉荒谬。
她知晓萧容之死,却?不知背后另有隐情。
震惊与怒火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身?侧侍奉的仆妇连忙上前?,替她抚着心口顺气,看了眼窝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叹气道:“您千万保重身?体,大娘子当初年少,也是一时糊涂。”
“她既如?此行事,为何不知会家中!”老?夫人?并不计较萧容之事,只斥责王旖,“若早知底细,当初你父亲又?如?何会点头,叫他们那般轻易迎今上入建邺!”
便是再怎么托大,也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脸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辩解:“今上应当并不知情……”
昔年动乱,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后,只是叫人?收敛尸骨,并没不依不饶讨要说法。
在那之后,也再无人提过萧容。
王旖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将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长辈。
“不知情?”老?夫人?将种种事宜想过?,只觉通体发寒,疑窦丛生。见王旖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仆妇们死死抿了嘴,才没惊呼出声。
王旖被打得偏过?头去,披散的长发糊了半张脸,满是难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着她,“不管你在畏畏缩缩怕什么,修养几日,依旧给我回桓家去,当好?你的长房夫人?,别再闹出事端惹人?耻笑?。”
王旖捂着脸颊,说不出话。
她的确怕极了。既怕那虚无?缥缈的缠身?恶鬼,也怕桓维,唯恐他会抓着自己质问?,当初是不是害了萧容的性命。
这些年,哪怕外头都传桓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但?她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双儿女,得公婆青睐,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颜面。
“你若自己没个成算,立不起来,打量着我还?能护你们一辈子不成?”老?夫人?再没往日的雍容,老?态毕现,没再理会这个狼狈不堪的孙女,扶着仆妇的手步履缓慢地出了门。
午后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头晕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门框,看着自己皱纹横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浊气:“秋梧,我老?了。”
被唤作秋梧的老?仆搀扶着她:“是大娘子不懂事,伤了您的心。”
老?夫人?摇头,叹道:“是我力不从心。”
无?论是这具日渐衰老?的身?体,还?是盛极之后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与无?力。
盛极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亘古不变者。
老?仆在王家伺候几十年,风光无?限,却?从未从自家主人?身?上见过?这等颓意。她躬着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设计,给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该掉以轻心。”老?夫人?缓步下了台阶,强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时,多遣些人?手,查查那个方士的来路,再叫人?试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仆一一应下。
仲夏过?后,暑气日益消散,秋日将至。
“王氏将王旖送回去时,添了随侍的健妇日夜巡逻,还?有自家养的医师。”崔循在炉中添了香料,向一旁临字的萧窈道,“晏统领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萧窈并没抬眼,只点了点头:“我已?知会他,可以将人?撤走?。”
那点伎俩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经心满意足,并没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额,看着她写至最后一笔。
萧窈撂了笔,抬眼对上崔循平静的视线,莫名有些心虚。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偏过?头试探道:“你就不问?,我究竟想做什么吗?”
崔循虚攥着她泛凉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说知道她有几斤几两,纵使不问?也能猜个差不离。
萧窈乍一听这话有些不服气,细想了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小指勾着崔循,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将事情给办砸了?”
“你是我教出来的,故而放心。”崔循补充道,“便是真有什么纰漏,也有我在,所以不必有什么顾忌,放心去做就是。”
崔循从前?一直劝她“耐心些”,如?今明知她想对王氏下手,却?再不提那些话。
萧窈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蝶翼似的眼睫轻颤了下:“……你知道了。”
萧窈并不曾向崔循提过?长姐罹难原委。
便是乍闻真相那夜,失态至极,也只是抱了他许久,任是怎么问?,都没有解释自己手上的伤因何而来。
但?崔循还?是猜到了。
是了,他这样一个聪明人?,朝夕相处,又?有什么瞒得过?的?萧窈这些时日偶尔会梦魇,醒来时总是窝在崔循怀中,见他并未追问?,还?当自己睡相好?了不曾嘟囔什么。
而今才知,不过?是因她不愿提,崔循便只当不知罢了。
崔循低低应了声,抬手抚过?她泛红的眼:“若是难过?,哭出来也好?。”
萧窈摇了摇头:“我从前?哭得够多了,眼泪不值钱,如?今便只想看王家败落,看他们哭。”
但?她心中的确存了许多话,不知向谁说。
白日入宫见重光帝时,见他头发花白、老?
态毕现,怕提及长姐来勾起伤心事,累得阿父身?体恶化,便只挑着近来听的趣事讲了,博他一笑?。
及至回到家中,却?又?觉心中空空荡荡的。
眼下被崔循这样耐性十足地安抚、诱导着,萧窈想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你可曾见过?我阿姐?”
“兴许……”崔循难得迟疑,片刻后摇头,“记不得了。”
他虽与桓维年纪相仿,性情行事却?截然不同,纵使何时与萧容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我阿姐是个美人?,比我还?要好?看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情温柔,知书?达礼,”萧窈掰着指头数着,认真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她好?的女郎了。”
她并没想要崔循应和什么,自顾自说起少时种种,神情满是眷恋。
说着说着,语气渐渐低落:“这天下男子,没一个配得上阿姐的,桓维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可偏偏有人?以己度人?,以为谁都稀罕,那样暗害我阿姐……”
她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言辞咒骂王旖,连带着桓维一起。如?果不是理智尚存,告诉她桓维还?有用处,只怕早就劈头盖脸问?到他面前?了。
“士族没一个好?东西,”萧窈骂完,对上崔循无?奈的目光,改口道,“还?好?你同他们不一样。”
崔循并未因此欣慰,只问?道:“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萧窈怔了怔:“你是想听我夸你吗?”
崔循啼笑?皆非,将她从蒲团上抱起身?:“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萧窈熟稔地抬手勾了脖颈,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小声道:“你这样说话,好?像翠微她们……”
兴许是将心中的话悉数抖落出来,萧窈终于不再压抑着,甚至有心思如?从前?那般同他玩笑?。
崔循不以为忤,将人?稳稳当当放在榻上:“不困吗?”
“我忽而想起来,你仿佛都不曾同我提过?从前?的事。”萧窈答非所问?。
她那双眼生得极好?,眸中映着烛火,看起来亮晶晶的,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其中的好?奇与期待。
崔循寡言语,自己很少追忆旧事,更?不会向旁人?提及。对上她的目光后,叹道:“你应知道,我是个无?趣的人?。”
他并不认为萧窈会想听那些。
“少时便如?此吗?”萧窈对此将信将疑,提醒道,“前?些时日母亲教我下棋,曾提过?,说你少时并不是这样的性子,也常往舅父那里去。”
早前?往陆家去时,萧窈被崔循专程领着去见过?那位腿脚不便的舅父,陆简。她难得见崔循对哪位长辈这般亲近,十分好?奇,便趁着对弈之时,试着问?了婆母。
这一问?,倒勾起陆氏的回忆,留她用饭,断断续续说了许久。
崔循原不是这么个性子,全赖他那个轻狂任诞的父亲,自己削发出家逍遥自在,倒留他那样年纪轻轻的少年被崔翁要去教养。
生生磨成了如?今的性情。
陆氏曾心疼过?,却?无?可奈何,一晃眼也这么些年了。
“那恐怕得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崔循并不似其母那般怅然,一笑?置之,抽去她发上的钗环,“母亲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萧窈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还?提了些舅父的事迹。”
崔循垂了眼。
“母亲说,舅父生平最爱音律,在此道上乃是天纵奇才。”萧窈道,“你的琴便是他所授。”
在学宫头回听到崔循抚琴时,萧窈便暗暗赞叹,只是那时正别扭着,并未想起问?他师承何处。
崔循道:“是。”
“还?说那座琴楼原也是舅父的手笔,其中半数古琴皆是由他搜罗而来,只是后来因一张琴生出事端,伤了腿脚,便不大热衷于此……”萧窈凑近他,眨了眨眼。
陆氏提及此事时,寥寥几句带过?。
萧窈虽疑惑究竟发生何事,但?见崔循仿佛也不大情愿提及,便顺势躺倒在枕上,不再多言。
锦被之下有灌了热水的汤婆子。
她信期才至,头两日会有些酸疼,翠微便也总会时时惦记着,备下此物,以便晚间能够睡得安稳些。
汤婆子上罩着层柔软的毛皮,萧窈拥在怀中,才合了眼酝酿睡意,修长的手落在她小腹上,力道轻而缓。
萧窈像是被捋顺毛的小兽,舒服些,便贴得离他近了些。
“卿卿,”夜色之中,崔循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为何不曾有孕?”
萧窈那点睡意荡然无?存。几乎想要立时拨开他的手,勉强按捺下来,磨了磨牙:“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崔循道。
萧窈:“……”
她不大敢想崔循认下这个错后,今后要如?何改正。原本质问?的气势立刻弱了下来,放软了声音,磕磕绊绊道:“这种事情,顺、顺其自然……”
认真说起来,她算是喜欢孩童的,像枝枝那样,生得可爱、聪明伶俐,嘴又?甜的小女郎再好?不过?。
但?又?觉着眼下并非好?时候。
她无?法想象自己与崔循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心无?旁骛地迎接一个未知生命的到来。
崔循觉出她的紧张,顿了顿,低声道:“我明白。”
第085章
秋高气爽。
宿卫军各营循例操练, 只是那位向?来饮食起居皆同他们一起、事必躬亲的?统领却破天荒地缺席,并?没露面。
歇息间?隙,营卫们大口喝水, 议论起晏统领的?去向?。
“今晨一早, 我还见统领来着?, ”有人信手抹去额角的?汗,想了?想, 恍然道, “……不过那时他已经换了?衣裳, 像是要出门。”
“兴许是要回?城办事。”
另有人揣测:“说不准是圣上召见。”
“不像, ”最初说话那人摇头, “统领穿的?不是朝服, 倒像是……”
他想不出什么辞藻来形容, 被催促后?, 索性直白道:“倒像是媒人领着?相看去的?!”
众皆哗然。
晏游身边的?亲兵恰巧路过,听着?这话, 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后?拍了?一把:“混说什么!”
那人缩着?脖子,捂了?头,讪讪笑着?。
“统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是该寻门亲事了?。”有与亲兵相熟的?, 起哄道,“他不似我们这等?寒微出身, 年轻有为, 又得圣上器重,便?是大家闺秀也娶得!”
细论起来, 真正高门士族的?女郎于晏游而言算得上“高攀”。但军中之人敬佩这位身先士卒,吃得了?苦的?统领,自然觉着?没他配不上的?人。
亲兵心?中虽也这么想,但还是板着?脸催促:“既歇完了?,便?回?去加紧操练。后?日分阵演练,哪方若是输了?,可就没有大肉和赏银了?!”
这话捏了?命脉,众人搭肩起身,一哄而散。
边走,却还不忘猜两句晏统领的?去处。
晏游并?没入宫面圣,也不曾回?都城,甚至就在军营不远,几里外的?去处。
他信马由?缰,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萧窈:“若有事,叫人传一句话过来,我自回?城寻你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
“难得一日清闲。想起前些时日赴宴,偶然听人提起宿卫军军纪严明,较之先前大有长进,索性来看看。”萧窈抚摸着?红枣马的?柔顺的?鬃毛,含笑解释。
她虽未曾入营细看,但一路过来,听过操练时整齐划一、声声震天的?呼喝,便?能有所体会。
晏游是个行胜于言的?人。
一直以来,萧窈从未听他提过此处有何难处。但她接手崔氏族中庶务还曾一度焦头烂额,想也知道,他初来乍到时何其不易,又须得耗费多少心?血精力,才能整顿军纪,树起威信。
“我自当尽心?竭力,才不负,圣上信赖。”晏
游低咳了?声,另道,“依着?你的?意思,子虚先前离开桓家时,并?未将?丹药全部带走。想来她们也已经发?觉其中蹊跷,这些时日,王家的?动作多了?些……”
“子虚”便?是晏游那位忘年交,的?的?确确是个精通丹术的?方士。只不过给的?丹药并?非安神之用,恰相反,是令人神思恍惚。
叫他留下丹药,便?是有意给王家留了?证据。
萧窈颔首道:“想来,这其中应有送往湘州的?信件?”
“正是,”晏游只消看一眼萧窈的?反应,便?知此事在她预想之中,沉吟道,“若只是王俭这个酒囊饭袋,倒不足为据,只是不知桓家态度……”
“我约了?桓维,”萧窈看了?眼天色,不疾不徐道,“晚些时候去见他。”
晏游稍作沉默,应了?声“好”。
萧窈攥着?缰绳的?手稍一用力,红枣马在溪水边停下饮水,她向?晏游问道:“我似乎还不曾告诉你,为何要这样同王家过不去……你不问吗?”
“你想告诉我时,自然就说了?。”晏游亦停下,“更何况不管缘由?,你想要做什么,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萧窈怔了?怔,抿唇笑道:“是了?。”
也正因?这个缘故,这些年来,她在晏游面前从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有任何顾忌。
“窈窈。”晏游忽而唤了?她一声。
萧窈正为红枣梳理着?鬃毛,不解地回?头望去。
晏游顿了?顿,提醒道:“衣摆湿了?。”
萧窈这才发?觉月白色衣摆不知何时溅上溪水,又沾了?草叶上的?尘灰,看起来有些扎眼。她浑不在意,随口道:“无妨。”
这又不是士族云集的?宴饮,也不会有人因?此指指点?点?,议论她“失仪”。便?是随意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萧窈近来少有脑子空空,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候,在此无所事事呆了?小半日。觑着?时辰差不离,这才与晏游告别,独自往学宫去。
她约了?桓维在此相见,在那片尚未开花的梅林之中。
去岁冬日,萧窈曾因桓维那不合时宜的怅然目光暗暗疑惑。而今“故地重游”,桓维的?惆怅较之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心?中却唯余厌恶,克制着才没流露出来。
只是斟了盏酒,淡淡看他一眼。
桓维尚在孝期,着?素衣,随侍的仆役被他留在梅林之外,只身前来。
他来时心?中已有揣测,而今一见,便?知自己不曾料错,低声道:“公主邀我,想是为了?故人。”
“长公子倒是坦诚,”萧窈扯了?扯唇角,“我原以为,你兴许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认当年之事。”
“这些时日公主令我看到的?种种,便?是蠢人,也该明白了?。”桓维叹了?口气,“我既来,自然不会再自欺欺人。”
自桓翁过身后?,桓家就不曾清净过。
先是为丧仪忙得团团转,紧随其后?的?“撞邪”,更是惹得阖京议论纷纷,不独士族间?知晓此事,就连贩夫走卒之间?亦有议论。
流言蜚语一旦起来,便?难堵住悠悠众口,哪怕王家将?大娘子送还后?,她不再如先前那般疯疯癫癫,也依旧无济于事。
其实在最初,桓维有能耐“防患未然”,但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萧窈排演这一出大戏,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叫王旖声名扫地,也是想借此来试试桓维的?态度。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也正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邀约。
“桓翁之事,我该道一声‘节哀’才是。只是看长公子这身装扮,倒是想起阿姐过世后?,我也曾为她着?孝。”萧窈执着?瓷盏,指尖抚过边沿,淡淡道,“算起来,长公子那时应是张灯结彩,娶新妇过门……”
萧窈当初远在武陵,都听人议论过桓、王两家大婚的?阵仗何其大。彼时一笑置之,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会品出另一番滋味。
她并?不曾疾言厉色指责,可桓维的?神色便?如雪上加霜,惨白如纸。想辩解自己不知其中内情,可嘴唇动了?动,却也只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令姐。”
萧窈咬了?咬舌尖,咽下那些难听的?话:“你与王旖门当户对,当初又为何偏要招惹我阿姐?你可知,她死?于……”
话说到一半,萧窈自己便?先说不下去了?,用力闭了?闭眼。
当年萧容罹难,尸骨是由?翠微与侍卫前去收敛的?,事情做得悄无声息,不敢令萧窈知晓半分。到后?来瞒不过,婢女们也勉强安慰,说是女郎已经送回?武陵好好安葬,在她生前极喜欢的?去处。
萧窈那时懵懂无知,自欺欺人不愿多想,而今年岁渐长,又如何会猜不到当初惨况?只一想,就恨不得将?王旖与她那表兄挫骨扬灰才好。
桓维领会她话中未尽之意,拳头紧攥,青筋迭起:“……我知。”
萧窈深吸了?口气,不耐烦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此事没有就此揭过的?道理,我要王旖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
“今日邀长公子前来,便?是想就此说个明白。我心?中虽怨你,却也知谁为罪魁祸首,又该向?谁讨债。”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桓维,“我并?不奢望你为阿姐做什么,只盼起纷争之际,不要因?所谓的?姻亲关系,帮衬王氏。”
她虽厌恶桓维,但反复思量过,眼下只能分而化?之。
桓维同她对视,似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人的?影子,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颔首道:“好。”
萧窈得了?自己想要的?表态,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却听身后?传来几不可闻一句,“你不像她”。
单论相貌,姊妹之间?多有相仿,以至于他初见萧窈时险些失态;可论及性情,却天差地别。
桓维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年白雪红梅,萧容含笑赏花的?温婉模样。只一眼,便?好似烙在他心?上,过去再多年也不会褪色。
这油然而生的?感慨令萧窈停住脚步。
并?未回?头,却冷笑了?声:“是你不明白她。”
哪怕人人都说萧容性子温和、与世无争,萧窈却清楚地知晓,若易地而处,出事的?是她,阿姐也必然会拼尽全力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无论桓维看起来再怎么深情怀念,都改变不了?,他根本不懂萧容。
萧窈从未认真思量过情爱,而今只觉可笑。
她对学宫的?路径烂熟于心?,挑着?僻静处快步离了?此处。一路清净,不曾遇着?学子、仆役,只是才出梅林,却见着?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崔循着?宽袍广袖的?青衫,长身而立,衣袂随风。
臂弯间?挂着?月白色的?披风,正是前不久裁制,她出门时嫌累赘,未曾听翠微之意带上的?那件。
萧窈脚步微顿,向?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恰巧有公务来学宫。听婢女提及,你今日骑马出门,便?顺道带了?衣裳过来。”崔循亲手为她系上,余光瞥见衣摆上的?污渍,问道,“一早出门,是去了?何处?”
萧窈低头看了?眼,漫不经心?道:“见了?晏游。红枣在溪边饮水时,溅上些。”
“也巧,”崔循替她系好系带,这才松了?手,“今日还有人向?我问及,晏统领可曾婚配?”
第086章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倒并非答不上来?, 只是没料到崔循会?关心这种事情。
她摇了摇头,好奇道:“是哪家的女郎?”
崔循道:“朱氏。”
朱氏是南边的豪门望族,与陆氏向来?交好, 故而在崔循这里?也说得上话。若换了旁人, 不见得敢向他问这种闲话。
“朱氏……”萧窈凝神回忆片刻, 遗憾道,“我与他家女郎们没多少往来?, 虽也在筵席上打?过照面, 却算不得了解。”
崔循又道:“若想择知根知底的, 或是崔氏、或是陆氏, 皆有适龄的女郎。”
陆家近来?在张罗陆西菱的亲事。
萧窈对此有所耳闻, 闻言抽了抽嘴角, 兴致阑珊道:“算了吧。”
“晏游总该有自?己?的成?算, 喜欢哪个?女郎, 何时成?亲,由他自?己?决定就是。”萧窈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费心的事, 瞥了崔循一眼,“若说年纪……他尚未加冠,何必着?急?”
她话中之意昭然
若揭。
崔循自?己?成?亲都比常人晚了许多,早过加冠之年,晏游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成?功结束了这个?议题。
崔循微妙地沉默下来?, 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指尖抚过腕骨,亲昵而暧昧地流连着?。
两人并肩而行, 宽大的衣袖垂下, 将这点亲密举动遮得严严实实。
偶遇抱着?书册的学子?时,萧窈轻轻挣了下, 他却依旧不肯松开。
好在学子?们大都知晓崔循的性情,讪讪问候过,一句话都不曾多说,飞也似的离开了。
直至出了学宫,萧窈还?没来?得及去牵红枣马,就被崔循带上了马车。
萧窈没与他相争,倚着?车壁,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我早就说过,我与晏游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总没有成?亲后,便再不与他来?往的道理。”
“我知你对他并无私情。”崔循颔首。
他了解萧窈的性情,若她当真心仪晏游,压根不会?有自?己?什么事。
萧窈疑惑:“那?你在介怀什么?”
“萧窈,”崔循难得又这样唤她名姓,几乎是一字一句问,“你当真不明白吗?”
萧窈眼睫微颤,片刻后含糊道:“我又没有读心之术。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可待到崔循真要开口时,她却又倾身近前撒娇:“今日累极了,头昏,不想再听什么正事。”
“若是要争执,等我回去养精蓄锐,再同你吵。”
崔循看着?萧窈近在咫尺的面容,抬手拢起她鬓边的散发?,低低地叹了口气。
萧窈眨了眨眼,坐直些,仰头亲吻他微抿着?的薄唇。
两人的观念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同,许多事情不能深谈,不然总会?暴露无遗。但在肌肤相亲的情事上,却无比契合。
只是因天生体力的差距,萧窈大都是被动承受的那?一方,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几乎是在下一刻,崔循就被她撩拨起反应来?。
他一手扶在萧窈腰上,声音因情动而透着?些低哑,却并没立时回应。只是叹道:“不必如此……”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嫣红的唇落在他喉结上,令剩下的话未能说出口。
萧窈攥着?他的衣袖:“……我只是想同你亲近。”
她承认,自?己?偶尔会?用这种手段从崔循那?里?换取想要的东西。可眼下并没什么目的,只是心中翻滚着?说不出的滋味,想要为?杂乱的情绪寻个?出口。
崔循听出她话音中若有似无的委屈,身体一僵,原本虚扶着?萧窈的手落在实处。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她的脊背,安抚道:“是我说错话。”
说罢,垂首回应萧窈的亲近。
马车坚实、隐秘,其中依着?萧窈的喜好铺了柔软的茵毯,用的也是她喜欢的香料。
而从学宫到崔家的路途很长,足够做许多事。
萧窈初时是极主动的。压着?崔循的肩,不准他动弹,依着?曾在春|宫图册上见着?的那?样,跨坐在他身上……
力度、快慢,全然由她来?掌控。
看着?崔循忍得额角出了层细汗,情|欲染上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容,只觉心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只是渐渐地,体力不济,便不免消极怠工起来?。
崔循被磨得没了耐性,失了克制,扣在纤腰上的手加重力气,迫她重新吞下。
萧窈伏在他肩上,咬着?衣襟,将险些溢出的惊呼咽了回去。
她只觉自?己?成?了江海上的一叶小舟。在风雨之中难以把持方向,只得由波涛携卷着?,起起伏伏,直至彻底沉沦其中。
漫长而激烈,透着?些抵死缠|绵的意味。
离开学宫之时已是暮色四合,待到马车在临近山房的侧门停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萧窈是被崔循抱下马车的。
她埋在崔循怀中,月白色的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只几缕墨发?如流水般垂下,在秋夜凉风之中摇曳着?。
仆役原本挑了灯上前相迎,见此,立时屏息压下灯火,避让路边。
及至回了卧房,婢女们原想着?上前接手,被崔循扫了眼后,愣是谁也没敢说话。
最后还?是崔循抱她去沐浴。
萧窈已然昏昏欲睡,眼皮都不大抬得起来?,倚在崔循怀中,提线皮影似的由着?他摆弄伺候。
半梦半醒之际,听崔循低低叹了句:“你若总能如此乖巧……”
萧窈迷迷糊糊蹭了蹭抚过脸颊的手,并没反驳。
但醒来?之后究竟如何,崔循与她心知肚明,只是没到迫不得已之前,谁都不想挑破这层窗纸罢了。
在见过桓维之后不久,萧窈再次入宫。
此时虽已秋末,天一日冷似一日,但常人只是多添两件衣物,祈年殿中却已经燃上炭火。
见萧窈来?,重光帝原本萎靡的精神稍有起色,吩咐内侍传她爱吃的那?几样点心,又道:“怎得又来?了?”
萧窈撇了撇嘴:“阿父这话,倒像是不想见我。”
“岂会??”重光帝笑?了起来?,“只是若频频回宫,兴许招人非议。”
并没出嫁女频频回娘家的道理。
无论世家女,亦或是从前那?些个?公主,无一例外。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算是夫家的人,如此行事,倒像是有何不睦。
萧窈对此浑不在意:“崔循尚管不着?我,哪轮得到他们说什么?”
重光帝便没再劝。于理而言,此举虽有不妥之处;可于情而言,他也想多看萧窈两眼。
萧窈陪重光帝说了会?儿逗趣的闲话。待到内侍送了点心过来?,将殿中侍奉之人悉数遣出,话锋一转道:“阿父,饵下得差不多,到该收网的时候了。”
这些时日王家种种,重光帝悉数看在眼中。
上回萧窈入宫时也讲了自?己?的计划,他那?时大为?惊骇,后来?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可行。
虽有些风险,可这世上本无万无一失之事。更何况时间不等人。重光帝已然真切地体会?到。
他一手支额,缓缓道:“过几日,我会?下旨清查收没王氏违令逾矩豢养的奴客、私兵……”
如此一来?,本就因王旖之事惊疑不定的王氏将会?彻底明白,自?家与重光帝之间全无粉饰太平的可能。
狗急尚会?跳墙,何况王氏这样的大族?
他们将会?面上妥协依从,实际谋划拉拢,再从萧氏宗亲中寻一位出来?,换掉御座上这位“不听话”的帝王。
这样的事情于士族而言,早已算不得大逆不道,反倒轻车熟路。
“收没奴客,触及的是整个?士族的利益,没有哪家能独善其身。”萧窈顿了顿,神色旋即恢复如常,“若以此大刀阔斧重罚王氏,只会?令其他人心有戚戚然,与他家结党……”
“因而需要在此之上,添一个?更妥善的理由。”
萧窈同重光帝对视了眼,缓缓道:“譬如拥兵谋反。”
早前,崔循曾与她论过钓王俭离湘州之事,又告诉她,要紧的并不是王俭,而是如何通过利用这件事最大限度达成?目的。
她那?时似懂非懂,是后来?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
重光帝看着?小女儿那?平淡的眼眸,怔了怔,只觉仿佛从她身上看出些崔循的影子?。
对此原该感到欣慰,却心中却是怅然更多些。
他咳了一阵,开口道:“那?窈窈以为?,湘州该遣谁去?”
重光帝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萧窈。
她可以提议晏游。他在宿卫军中有精挑细选操练出来?的亲兵,无需对阵,只在湘州之外埋伏,截杀王俭这个?酒囊饭袋,应当无虞。
她也可以向崔循借人。京口驻军受崔氏管辖,实则听从崔循之意,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她肯开口相求,崔循也会?应允。
于眼下之事而言,并没什么分别。
可看得再远些,湘州数万兵卒落于谁人之手,就大不相同了。
车厢之中,崔循因她去见晏游之事而质问的那?句“当真不明白吗”,便是因此而来?。
哪怕从未就此谈论过只字片语,崔循还?是从萧窈的举止之中,窥见了她心中的偏倚。
便如眼下。
萧窈端正跽坐,因重光帝这句问话垂了眼。
良久后,空旷的大殿之中响起她平静的声音:“我问过晏游,他愿赴湘州。”
第087章
清查收没王家奴客的旨意颁下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各个世家大族谁也谈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开刀, 焉知今后不会故技重施?
朝臣们惊疑不定, 大殿之上倒是?谁都没立时?多说什么, 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觑。反应更为敏锐些的, 则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应。
可崔循依旧是?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如石雕玉琢, 像是?天塌下来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会散去, 众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闲取乐, 相熟之人聚于一处, 琢磨起?此事来。
相较之下, 处于风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静。
老夫人听完转述, 冷声道:“我便知道, 这位圣上是?要与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王公长叹了口气。
他已然得知长女与萧容的旧事,震惊过?后, 破天荒地将长女训斥一通。毕竟若能一早得知,实?则算不上什么难事。
可拖到如今,宿卫军被整顿得像模像样,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责归斥责,到头来, 还是?得收拾这烂摊子。
“你倒也不必发?愁。”老夫人捻着佛珠, 眼眸低垂,“圣上此举操之过?急, 看?似占上风, 实?则是?给了机会。”
王公会意:“清查之事落在御史台,从刘嘉手中过?, 有他授意,一时?半会儿决计出不了什么结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则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将满朝士族全换为自己的亲信,不然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护大抵如此。
大张旗鼓一番清查,最后递上百余人的名册,也不是?全无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绽,便该及时?下手,免去后患之忧。”
“儿亦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经试探过?各家的态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摆在那里,难免令人顾忌……”
“从前?相安无事倒也罢了,今日这旨意一下,你以为他会糊涂到为了个公主,与整个士族过?不去?”老夫人讥笑道,“再怎么喜欢,锦衣玉食养着也就够了,又岂会将手中的权利让渡出去?”
崔循若真是?这样重情重义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颔首道:“母亲说的是?。”
母子之间又一番商议后,老夫人扶着仆妇自去歇息,王公则召见子弟安排诸事。又亲自提笔写了几封书信,令人送出。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各方心照不宣地观望、衡量着。对?于王氏的试探与拉拢,利益绑在一处牢不可分的,知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自是?马首是?瞻。疏远些的,则要谨慎许多,并?不肯轻易表态。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隐隐难安的,是?桓维的态度。
这位女婿未曾应允他去信荆州,请桓大将军配合出兵施压的要求,只道:“不至于此。”
王公几乎要拍案而起?,虽勉强按捺下来,但说出的话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亲于不顾,袖手旁观?”
王公于桓维而言是?岳父,是?长辈。
他却并?没依礼请罪,反问道:“您既已知当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萧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维爱慕她。
“阿旖纵有一时?糊涂,可她嫁入桓氏,为你生下一双儿女,何曾对?不住你家?”王公责问道,“既如此,我倒要亲自修书一封,问问大将军如何作想?!”
桓维敛眉垂眼,虽不曾开口,但“悉听尊便”的意思?已经摆在那里。
王公修剪得宜的长须颤着,直至桓维告辞,都未曾再问一句。
他虽为此惊怒,但并?没打算与一小辈争执不休,立时?又写了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去荆州。
王公了解桓大将军这个亲家的脾性,纵不说十成把握,至少也有个八、九分。当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侧”的名义动手。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比荆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谋逆。
朝堂哗然。
王公虽有胁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马先动,这其中的意味与所筹划的截然不同。
以至于在面?对?重光帝骤然发?难的责问时?,他再没能保持住素来为人称道的从容气度,匆忙下跪辩解告饶。
重光帝并未当即重罚,却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将人扣在宫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脸色骤变:“阿俭并非轻举妄动之人。你父亲在信上如何知会他?”
“父亲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只是?叫五叔看?荆州动向,随大将军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这个弟弟有几斤几两,这安排原也算不得错,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可湘州还是?出了意外,搅乱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着的大有人在,纷纷揣测此事将如何收场。而这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紧接着传来的,便是?王俭伏诛的消息。
本该在宿卫军中操练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时?去了湘州,“恰”赶上王俭拥兵谋逆,故而领亲兵夜袭。
杀王俭,收拢湘州兵马。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观望事态的人大都回过?味,意识到王家这是?落入早就设计好的圈套,损兵折将,又先一步被坐实?了“谋逆”之名。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坚定不移站在王家这边的,都不免犹豫起?来。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闲的崔翁听罢仆役的回禀,盯着湖中枯黄的落叶看?了许久,令人传话。
崔循是?在傍晚到别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从官署归家。
崔翁开门?见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笔?”
他虽与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对?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说好听些是?温和宽厚,难听些便是?优柔寡断。
这场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惊蛇,再以“收没奴客”令其自以为是?,最后以雷霆之势收束……
实?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独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虑,只是?无法?明着问到崔循眼前?罢了。
崔循并?不解释,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从头算到尾,萧窈拢共也就在装神?弄鬼时?问他借了几个暗卫罢了。
后来种种,无论是?领兵奔袭的晏游,还是?取信王俭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换的家书,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崔翁道:“你难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这两日我倒也听了些风声,说圣上与王氏这般过?不去,是?因昔年长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这消息放出来,是?为了安抚观望的士族,令他们不必忧虑。
可崔翁依旧放心不下,摩挲着钓竿上的竹节:“此一时?彼一时?。若湘州兵马当真自此落到圣上手中,有这样的倚仗,谁说得准将来会如何?届时?崔氏、陆氏难道能独善其身?”
“你喜爱公主,由着她报了亲人仇怨也罢了,却没有万事听之任之的道理。”崔翁深深地看?他一眼,强调道,“宿卫军与湘州兵马,也没有悉数归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黄凋敝的树下,朱衣与残阳一色,衬得人如美玉,却在这萧瑟寒风中透出几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时?,萧窈还未归来。
婢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禀:“夫人午后出门?时?留了话,说是?今晚未必回来用饭,请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们将备好的饭食送上。
崔循却并?没落座,更衣后,自顾自去了前?头的书房。
柏月见势不妙,悄无声息找了青禾,窃窃私语道:“夫人去了何处?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压低声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催也没用,事情办
完自然会回来的。”
“你,”柏月气结,“……那也没有叫长公子这样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驳,议论着的萧窈倒是?恰回来了。当下也顾不得多言,连忙出门?相迎。
萧窈今日带翠微出门?,并?没要她相随。青禾迎出去,打量着两人的形容,惊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何处不舒服?”
“许是?累着了,你扶她歇息去。”萧窈神?色自若地安排过?,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长公子现下在书房,还未用饭。”
萧窈便“哦”了声,解了披风,吩咐道:“叫人将食案搬去书房,我换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腾,她身上除了尘灰,还沾染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原想?着归家之后便要沐浴的,听了柏月的回话,匆匆更衣净手后,便也去了书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两盏灯。
昏黄的烛光映在静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隽的面?容,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看?不真切其中情绪。
“巧了,我回来便想?着要喝一碗莼羹。”萧窈视线扫过?食案,绕到崔循身侧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从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来用饭,怎么换你等我一回,就这样不情不愿?”
崔循偏过?头看?她:“今日去了何处?”
“料理了温剡。”这是?王旖那位表兄。萧窈声音发?冷,“我令人挑断他的脚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虽未动手,但从始至终,都与翠微亲眼看?着。
看?原本风度翩翩的士族公子从咒骂到讨饶,恨不得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所有错处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猪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泞满身,粗砺的碎石划破精美的绸缎,在他身上留下狰狞的血痕。
这样浑身血迹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过?夜的,会有飞禽猛兽要了他的性命,尸骨无存。
第088章
往前数个?三两年, 萧窈还在?武陵没心没肺撒欢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纵然?从始至终未曾沾上一滴血, 可温剡实实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换了衣物, 翻来覆去洗了几回手, 那股子混着尘土的血腥气却仿佛挥之不去。
她贴得近了些,嗅着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静的气息, 自言自语似的强调:“……可他实在?该死。”
不知温剡咽气之前是否后悔, 自己曾带私兵拦了萧容的车马, 将许多性命平白葬送于叛贼之中, 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这样?的事, 却还锦衣玉食、作威作福许多年。
如今这点报应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窈并不后悔, 也算不上惧怕, 残存的不适褪去后甚至觉出几分安心。
这便是权力的意义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如今别?说是泼王滢一杯酒,便是杀了温剡, 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蓝殿赔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温剡,还有何想做之事?”
“还有王旖。”萧窈指尖划过他腕上的脉络,轻声道, “可我并不想立时杀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回护这个?女儿?”
而今, 王家?意识到大?势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宫门之外请罪, 试图将起兵谋逆之事悉数推到王俭这个?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为此夷灭王氏上下数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逼得狗急跳墙。
萧窈也没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为从前旧事陪葬,不过想借此机会?重创王氏,收归他们手中的权利、钱财。
至于王旖的性命,无?需她亲自动手。
她本不该明白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经能笃定地预料,不出两日王旖便会?“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来张扬跋扈,所倚仗的家?族,会?在?利益的权衡之下弃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问?她还想做什么,萧窈垂首想了许久,发觉自己一时半刻的确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这段时日以来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头。
她依偎在?崔循身侧,有气无?力地笑了声:“还是先?用饭吧。”
因白日所见?,萧窈实则没什么胃口,只?捏着汤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没怎么动食箸,配着那张清冷的脸,倒像是话?本里?餐风饮露的仙人。
萧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话?要说。”
崔循颔首:“是。”
“是怕我听了吃不下饭吗?”萧窈撂下汤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没笑,抬眼看向她:“你应知道,湘州兵马并没那么容易收拢妥当。而今晏游不过借着群龙无?首,得以暂时镇压下来,可想要将其中势力梳理清楚,收为己用,绝非一时半刻能成。”
萧窈在?他的注视之下坐直些,眉眼间的笑意褪去。
“你决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卫军统领的位置须得让出来。”崔循缓缓道。
萧窈抬手按了按心口,尽可能平静道:“晏游离开之前,已举荐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为她办事,率人劫下温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从慕怆的回禀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过他的出身与经历,一针见?血道:“他虽有几分能耐,却坐不得这个?位置。”
沈墉虽非寒门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颓的末流士族,在?建邺说不上什么话?,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来交好的大?都是军中人士。
别?说晏游举荐,纵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见?得能服众。
萧窈问?:“那你属意谁来接替晏游的位置?”
见?崔循不答,又?追问?道:“陆氏子弟吗?”
她话?音中不经意带出淡淡的讥讽。见?崔循皱眉,意识到自己态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释:“我并非对陆氏有何不满。只?是就先?前所见?,其中恐怕并无?通晓军中事务,能当好这个?差事的人。”
时下士族以谈文论道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枪的军务,微末出身世代从军的“将种”一度成了鄙称。唯有桓大?将军这样?出身高门,据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陆氏是鱼米之乡的富贵人家?,不会?自折身价,令子弟从军。
若真遣个?一窍不通的去接手宿卫军,只?怕不多时,又?会?恢复早前散漫的风气,军中饮酒赌博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恳恳费的心思悉数泡汤。
“无?论谁去,皆有我照看过问?,”崔循修长的手指扣入她指间,十指交握,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显出几分凉意,“卿卿,你不信我吗?”
悬着的那把匕首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崔循先?前由着她糊弄,由着晏游接手湘州,不过是在?这里?等着罢了。
萧窈红唇微抿,一时没能想出合适的答复。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论,实则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为这些费心,不好吗?”
“那我该做什么?”萧窈试图挣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愈紧。终于还是没能维系住面?上的平和,语气生硬道,“日复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务,翘首盼你归家??”
深宅后院的妇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论什么情?情?爱爱,只?将此当做一桩“仕途经济”来经营。
可无?论哪一种,都非萧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摆了一道而着恼,便顾不得装乖,张牙舞爪起来。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反问?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这样?贤惠的妇人摆在?后宅,何必娶我?”萧窈试图掰开他的手指,拧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从前,崔循早就卸了力
气,眼下却笑了声:“难为你按捺性子这么久……”
“是王家?事了,不愿再委曲求全吗?”
挑破这层窗户纸,真话?总是要格外难听些。
对上萧窈错愕而难堪的目光后,崔循心中浮过一丝懊恼,只?觉如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由她糊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话?赶话?说到这里?,覆水难收。
萧窈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面?色白了又?红,最后只?道:“若要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
她歇了因宿卫军归属与崔循争吵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少卿大?人既明白我的本性,若想另择佳妇,我绝无?二话?,只?有退位让贤的道理……”
“萧窈!”崔循心中那点懊恼荡然?无?存,险些被她给气笑了,“你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看?”
萧窈咬了咬唇,沉默下来。
再怎么争吵,有些话?是不当说的。她并没不识时务到明知崔循震怒,却还要继续顶撞下去的地步。
崔循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实在?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半点理都不占,却还能显得这般无?辜。
泛凉的手指拂过时,萧窈下意识闭了眼。
指尖划过她白皙如细瓷的脸颊,在?修长的脖颈流连片刻。她颤栗了下,旖旎暧昧之余,又?凭空生出一种被凶兽凝视的危机感,下意识想要躲开。
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手扣着她的腰,指尖向下落在?心口,感受着她逐渐急促的心跳,片刻后缓缓道:“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哪怕已经竭尽所能,不用崔循多做什么,萧窈也清楚自己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势,故而不大?禁不起这一问?。
“我早提醒过,你不该招惹我的,”崔循低头,含着她的唇轻噬,用些微的疼痛提醒她,“可既招惹了,便不要妄想用完之后,弃之如敝履。”
唇齿间溢处的呜咽被他悉数咽下。
崔循不需要她的承诺,只?是告知。
萧窈未曾刻意蓄甲,但力气重些,依旧在?崔循背上留下抓痕,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依旧不依不饶。
她白日料理了温剡,原想着回家?便要歇息的,可心绪大?起大?落,才与崔循针锋相对争吵过,又?被他留在?书房予取予求。
到最后已然?身心俱疲。
喘了口气,艰难道:“崔循,你混账……”
话?音未落便又?被作弄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甚至不知何时事了,又?是如何回到房中去的。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通身筋骨像是散了架,看了眼腕上刺眼的青痕,想起昨夜种种,只?恨不得重新昏睡回去。
可睡是睡不成的。
翠微已在?一旁相侯许久,关切道:“昨夜是怎么了?”
她贴身伺候萧窈,已习惯两人之间偶尔的荒唐胡闹,可昨夜种种,一看便知并非往常那等。
萧窈原想着寻个?借口敷衍过去,犹豫片刻,还是三言两语大?略讲了。
兴许是翠微关切的目光令她难以回绝。
又?兴许是因此事无?人倾诉,茫然?之下,便想要从翠微这里?索取些许安慰。
翠微看出她平静表象下的低落,柔声道:“窈窈为何不愿将宿卫军交由少卿?”
“我,”萧窈动了动唇,纤细的手指攥着锦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我不愿动辄求他。”
她若想要晏游帮忙,只?需一句话?便可。
可换到崔循这里?,却总要前后思量,是否会?伤及他的利益,自己又?会?因此亏欠多少?
崔循昨夜那句话?并没说错,也恰到好处地戳了她的痛楚。
翠微微怔,随后覆上她的手,低声叹道:“窈窈无?需这样?想。”
倚靠自己的夫君,于女子而言并不是什么罪过,以此为荣者?大?有人在?。
“可我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他的喜爱之上。”萧窈道,“我既不能确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我这边,也无?法确信,这份喜爱永远不会?更改。”
青禾曾同她提过些“酸言酸语”,众人议论崔循不过看重她的容色,终不长久。
萧窈一笑置之,还曾拿到崔循面?前玩笑。
可同时却也承认,这番揣测有其道理。
她与崔循之间,本就是因蓄意引诱开始。
情?爱太过虚无?缥缈,所以下意识渴求攥紧些切实的东西?。
第089章
自“撞邪”开始, 王旖大?多时候都惶惶不?可终日。
唯有刚从王家归来,有老夫人给的健妇们环绕伺候,又得以?戳穿方士招摇撞骗的谎言时, 得到?过?暂时的缓解。
她?那时想着, 祖母总会为自己?撑腰做主的。
萧窈靠着装神弄鬼唬她?一时, 却也不?过?是些鬼蜮伎俩,在王家这里?又算得了什么?总有悉数奉还的一日。
王旖刻意?无视了桓维的态度, 反复说服自己?, 直至湘州那位五叔身死?的消息传来, 才无法再?自欺欺人。
担忧与惶然重新找上了她?, 如影随形, 挥之不?去。
此时不?再?有鬼火与白影惊吓她?, 也不?再?有致幻的丹药, 可她?却依旧生出一种被鬼魂注视着的错觉。
有生以?来头一次真心后悔, 后悔自己?当年一念之差断了萧容的活路。
自家的仆役再?来请她?回王家时,王旖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了, 只当祖母有要紧事叮嘱自己?,甚至没来得及多看自己?那对双生子?一眼。
只是到?了后,却不?曾见到?祖母。
老夫人身侧侍奉多年的秋梧端了茶给她?,蔼声笑道:“老夫人这几日未曾合眼,难得睡去, 老奴冒昧做主, 烦请大?娘子?在此多等候些时辰。”
王旖颔首应下,垂了眼, 吹开茶水氤氲出的水汽。
秋梧一声不?响地侍立在侧, 看她?毫无防备地喝下茶水,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时竟不?知该唏嘘于大?娘子?这般信赖, 还是感慨于她?的无知无觉。
王旖平日在饮食上极为挑剔。
能?轻易品出新茶、旧茶的区别,甚至连煮茶的水、火候,都能?分辨出来,以?至于她?身边伺候的婢女莫不?小心翼翼,生恐触了霉头。
可如今她?魂不?守舍,竟直至心口传来绞痛,喉头腥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茶水不?对。
瓷盏跌落在地,碎片如跳珠般飞溅开来,茶水洇湿了精绣的华贵衣料。
王旖攥着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对上秋梧怜悯而忧愁的目光后,脸色难看至极:“你……祖母、祖母要……”
哪怕到?此地步,她?依旧难以?置信,踉跄着起身要见老夫人。
“老夫人服了安神汤,已经歇下。”秋梧扶了她?一把,才没令人狼狈地跌倒在地,低声叹道,“大?娘子?,如今族中子?弟犹在宫门外跪着……此事因你而起,总该给个交代,才能?收拾了这烂摊子?。”
身上的苦痛与心中的苦楚掺杂在一处,如花一般娇艳的女郎闭了闭眼,泪珠潸然而下。
她?并没大?喊大?叫,只紧紧攥着秋梧那双苍老的手,喃喃道:“不?……不?该如此……”
家中怎能?这样?弃了她?呢?
明明无论做什么,都有家中为她?兜底。不?过?是要了萧容一条命,这么多年平安无事,又怎会落得如此?
秋梧是看着大?娘子?长大?的,事至如今见她?如此狼狈,也难以?苛责她?为家中招惹来这样?的祸事。
自小到?大?,王氏都是这样?无所顾忌,娇惯着子?女们长大?的,如今事败,哪里?能?将错处悉数推到?一个女郎身上呢?
只是因果循环,做了错事便应付出代价。
王旖总要明白这本该年少时学会的道理。
黑红的毒血不?可抑制地从她?唇角溢出,如毒虫蜿蜒爬过?白皙娇嫩的肌肤,显得触目惊心。艳丽不?可方物的面容因疼痛显得格外狰狞,眉头皱得愈紧,直至最后咽气,也未能?再?舒展开。
秋梧以?帕拭去眼角的泪,还未开口,门外却先传来惊叫声。
“阿姐!”王滢顾不?得地
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径自踩过?,扑到?王旖身前失声痛哭。
紧随其后的仆妇们手足无措地辩解道:“四娘子?一定?要闯进来,奴婢们没来得及拦住……”
“四娘子?节哀,”秋梧吩咐道,“扶四娘子?歇息去。”
王滢甩开婢女的手:“祖母呢?”
秋梧垂眼道:“老夫人服过?药,已经歇下,四娘子?还是不?要惊扰为好。”
“我不?信,”王滢手上沾了长姐的血,眼底亦是通红,“祖母她?老人家向来疼我们,又怎会……”
话说到?一半,已无法再?说服自己?,伏地泣不?成声。
秋梧长叹了口气,令仆妇将王滢带走,又硬下心肠吩咐道:“收敛尸骨,将大?娘子?暴病而亡的消息放出去。”
王旖身死?的消息随即传遍建邺。
哪怕王家自己?已经找了理由,说是病故,但?谁也不?是傻子?,不?难猜到?这死讯另有蹊跷。再一想先前关于萧容之死?的传言,心中大都有了揣测。
王氏从前那般不?可一世,又是出了名的护短,而今却沦落到“断尾求生”的地步。
为此有唏嘘感慨的,也有因此提点儿女,叫他们“紧紧皮”都收敛些,莫要凭空招惹是非的。
王旖的死?讯传到?萧窈这里?时,她?正在调琴。
先前心总静不?下来,琴闲置在那里?,已经有段时日未曾碰过?,先前习过?的琴曲也生疏了些。
一侧的博山炉中轻烟袅袅,如雾弥散。
翠微转述了六安传来的消息,又道:“听闻王家正忙着请医用药,说是老夫人病得卧床不?起,四娘子?亦哀毁过?度,病倒了。”
萧窈漫不?经心拨弄着琴弦,只笑了声,再?无言语。
翠微从前在萧容身侧侍奉时,虽听她?讲过?音律,但?对此实在算不?得了解。而今听着萧窈的琴音,却无师自通似的从中品出些伤怀与眷恋。
低声叹道:“女郎若在天有灵,想来也会欣慰。”
翠微静静陪在萧窈身侧,待琴音停下,隔窗看了眼亮起灯火的书房,斟酌道:“这时辰,少卿想是已经回来了。”
自那夜后两人开始冷战。
萧窈其实倒没做什么,哪怕遭了磋磨,也没想过?再?要找崔循争吵。是他自己?过?不?去,令柏月收拾了床榻,就此在书房安置下来。
成亲至今,还是两人头回分房而居。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每日照旧做自己?的事,婢女们知她?性情?好,也无需提心吊胆。
倒是崔循那里?侍奉的人不?大?好过?。
晌午时分,柏月还特地送了盘果子?和簪花讨好青禾她?们,请她?们在夫人面前吹吹风,早日去向长公子?认个错、服个软。
青禾吃着果子?,质问道:“公主有什么错?”
柏月被她?噎得脸都青了,唯唯诺诺道:“便是没错,给个台阶也好……”
青禾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怼了柏月一通,却还是试着来翠微这里?问过?她?的意?思。
翠微打量萧窈的反应,见她?不?为所动,便关了窗。
翠微都在萧窈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按理说,不?会再?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此事。偏不?知怎的,事情?竟传到?陆氏那里?。
萧窈再?去请安时,被她?含笑留下问话。
“琢玉何?处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气?告诉母亲,我替你训斥他。”陆氏温声笑道。
萧窈猝不?及防呛了茶水,咳几声,脸颊立时就红了。
陆氏端详着她?的反应:“你应当一早就知道他是怎么个性子?,寡言少语,独断专行,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便怎么都听不?进旁人的劝告,执拗得很……”
陆氏只崔循这么一个独子?,眼下却毫不?顾惜,快要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萧窈听出她?的用意?,摇摇头:“此事倒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我亦有做得不?妥之处。”
“夫妻之间哪有从不?红脸的?慢慢磨合就是。”陆氏叮嘱道,“若他当真叫你受了委屈,不?必藏在心里?,只管来告诉我。”
萧窈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应了声“好”。
她?不?愿闷在家中无所事事,便递了帖子?过?去,邀班漪同去学宫。
班漪那里?的消息总是格外灵通,从后宅女眷的闲闻轶事,到?朝堂之上种种,几乎有问必答。
同她?在一处煮茶闲谈,再?合适不?过?。
“谢潮生近来忙得厉害,分身乏术,学宫这边的事宜也都顾不?得了。”班漪落了一子?,感慨道,“偌大?一个谢氏,纷繁复杂,倒也难为他。”
萧窈指尖捻着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闻言,徐徐道:“他近来应是在为宿卫军的归属一事斡旋?”
与崔循吵过?后,萧窈情?知宿卫军之事上自己?难以?如愿,一度歇了心思。却不?妨谢昭横插一手,硬生生搅乱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为此争执不?下,重光帝也并不?着急,只由着他们较量。
班漪品着她?的语气,不?由笑道:“我原还想着,你会否因此嫌谢潮生多事?眼下看起来,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谁来看,恐怕都以?为萧窈会站在崔循那边,毕竟她?如今是崔氏妇,顺从夫婿的意?愿才是情?理之中。
萧窈道:“那师姐的确想岔了。”
宿卫军若真落到?陆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没什么人能?同这两家相争,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义上的女婿,他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倒并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于帝王而言,朝臣之间相互辖制,分庭抗礼,才是最为稳妥的情?况。
萧窈也清楚这个道理。
更?何?况才吵过?,断然不?可能?为此专程找到?重光帝面前,叫他偏袒崔循。
萧窈面不?改色落了一子?。思及陆氏,倒是想起一人来,向班漪道:“早前往陆家去时,我曾见了那位……二舅父。”
论及辈分,陆简是崔循的舅父,自然也是她?的。
萧窈顿了顿,语气中难掩好奇:“师姐可知道,他腿上的伤因何?而来?”
无论陆氏还是崔循,都对这伤讳莫如深,她?并没强行刨根究底,只是每每思及却止不?住好奇。
班漪在杯中添了滚烫的茶水,思忖片刻,开口道:“你来问我,倒真是问对人。若不?然,恐怕陆氏有些自家人都未必说得上来,更?别说旁人了。”
萧窈捧场道:“我就知道,师姐无所不?知。”
班漪虚点她?一下,笑了声,随后却又叹了口气:“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陆简其人雅好音律,少年时最爱收集古琴,大?把银钱都耗在这上头。”
萧窈回想那位坐在木屑之中斫琴的男子?,又想了想幽篁居中那些个古琴,点了点头。
“若单单重金买琴,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爱重金银俗物,总有不?愿割爱的人家。”班漪犹豫片刻,这才又道,“偏他那时年轻气盛,顺风顺水惯了,半逼半迫强夺了一张琴……”
班漪也不?曾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但?“强夺”二字,足以?证明行事并不?光彩。
萧窈眼皮跳了下,欲言又止。
她?早就了解士族子?弟一贯行事作风,只是先前见陆简风度翩翩,又是崔循罕见亲近的长辈,便先入为主以?为应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
以?致听了班漪的讲述,心中的滋味顿时难以?言喻。
班漪见她?这般,便就此打住。
哪知萧窈落了几子?后,旧事重提道:“陆简的腿伤,便是遭人报复留下的吗?”
班漪道:“正是。”
到?这里?,萧窈的疑惑已经有了解释,可她?却偏偏又问:“……那户人家,后来怎样?了?”
班漪忽而有些后悔同萧窈讲这桩旧事,犹疑片刻,含糊道:“我亦是从旁人那里?得知此事,至于后来如何?算不?得了解,也不?好多言。”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可有些事情?,原本并不?一定?需要回答。
陆简是陆家嫡子?,又是老夫人格外疼爱的小儿子?,他被人伤得落了残疾,陆家难道会坐视不?理?
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班漪同她?对视了眼,劝道:“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多思无益,听过?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萧窈垂眼道:“我明白。”
她?没了刨根究底的劲头。毕竟就算问清了又如何
?,难不?成要为了那么些年前一桩旧事过?不?去?
更?何?况,这与崔循并没什么干系。
他那时只怕还被崔翁带在身边,打着磨性子?的名头垂钓、念书,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
她?一年到?头见陆简的机会屈指可数,纵是心中别扭,忍忍也就过?了。
萧窈看着纵横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公正无私。只要不?是踩了底线的事,也学会了大?被一遮,难得糊涂。
虽已做出抉择,但?兴致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好。
她?本就不?擅棋,又心不?在焉,最后毫不?意?外地被班漪杀了个片甲不?留。看着棋盘上的惨状,幽幽叹了口气:“下回对弈,得再?多让我两子?才行。”
“好、好,”班漪连声应下,边一道分拣棋子?边打趣道,“你若认真想学棋,回去后叫长公子?教你一段时日,必能?突飞猛进。”
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倒用不?着劳动他。”
适逢尧祭酒身旁侍奉的书童来请班漪,萧窈顺势起身:“可巧,我也要去藏书楼一趟,晚些时候咱们再?会。”
第090章
萧窈这次来学宫, 原就想着要?见管越溪一面。
早前为取信王俭,诓骗他领兵出湘州,萧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书, 将其中“按兵不动, 观荆州动向行事”之意, 换成了“京都动荡,速领兵前来, 占先机稳定大局”。
那封字迹与王公几乎一般无二的?信, 便是由管越溪亲手所写。
萧窈将所有王公亲笔所书的?奏疏搜罗起来, 交给管越溪, 既要?他仿字迹, 也要?他揣摩遣词造句的?习惯, 力求微末之处不露破绽。
就后?来种种来看, 管越溪的?确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无这封紧要?的?书信佐证, 单靠方?士言语,不见得能令王俭那般轻举妄动, 彻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尘埃落定,自然是该亲自走这一趟。
藏书楼窗明几净,开阔宽敞,哪怕已经放了炭盆, 在这寂寥的?冬日依旧抵不得严寒。
正因此, 这时节来此的?学子总是格外少些。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踏足此处,甫一进门, 望见仍在老位置上抄书的?管越溪, 倒是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管越溪初时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
直至萧窈站在他书案前,余光瞥见绣着竹纹的?锦制衣裙, 慌忙抬眼看去。
萧窈见他神色错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请自来,倒吓着你了。”
错愕褪去,管越溪看起来仍显局促,摇头道:“是小人未能及时察觉……”
萧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紧张:“我此次过来,是要?谢你那封书信,四两拨千斤,省去许多麻烦。”
“能为您效劳,是小人的?幸事。”
萧窈被?他一口一个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册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到明岁,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阳羡归来时,她曾送过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宝,虽算不上十?分名贵,但?也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那时是想着,他这样的?人总有入朝为官的?一日。
届时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岁那场学宫考教被?崔循横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试卷,致使他从一开始就失了公平相较的?机会。
萧窈甚至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将内里缘由告知?于他,一来二去,蹉跎至今,心中总觉亏欠。
来此之前,萧窈反复衡量过,此时给管越溪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算不得难事。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为,这应当是管越溪最为期盼之事,却不想竟从他脸上窥见了犹豫之色。
萧窈愣了愣,惊讶之余又不免好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想得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设法?也会帮你实现。”
她知?道管越溪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人,故而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大方?地给了他允诺。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释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尽,并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这般,萧窈兴许还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还拒,但?管越溪从来心口如一,并不需要?多加试探。
稍一犹豫,只道:“你若何时改了主意,知?会我就是。”
管越溪恭谨道:“多谢。”
萧窈又在藏书楼逛了圈,借了两册书才离开。
行经梅林时,瞥见墙角那树早梅竟已开了花苞,在一众苍黑遒劲的?枝干中显得生机勃勃,不由得为之驻足。
萧窈在那梅树旁犹豫好一会儿,暗暗道了句“对不住”,动手折了细枝红梅下来。
借来的?书交给青禾,而那一小枝红梅,则被?她拢在袖中。
及至回到家中时,衣袖上仿佛已经浸染上浅淡的?梅香。
青禾见她并未如先前那般径直回卧房,而是往书房的?方?向去,“咦”了声,随后?又掩唇笑起来。
柏月立时上前相迎,殷勤道:“里头才摆了食案,夫人可要?一同用饭?”
萧窈正犹豫着,柏月已经乖觉地叫人添一副碗筷。
崔循这几日半句都没问萧窈的?境况,山房洒扫的?仆役暗暗揣度,这是长公子厌弃夫人的?前兆。
但?柏月还是笃定,自己这安排并不会受罚。
他能在崔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便是惯会审时度势。
萧窈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缓步踏入书房。
书房中的?陈设换了些,炉中燃着的香料仿佛也有所不同,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崔循坐于分毫未动的食案前,幽深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波澜不惊。
萧窈停住脚步:“母亲今晨问我,可是与你起了争执?她近来身体稍有起色,还是不要?令她担忧为好。”
听罢她的?来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会同母亲解释清楚。”
说是解释,实则也只能是编个借口敷衍过去。
这些年无论遇着怎样的?麻烦,崔循从不会向母亲提及,更?何况与萧窈之间的?事情?是笔糊涂账,原也说不清楚。
说话间,仆役已经送了碗碟食箸进来。
萧窈稍一犹豫,还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落了座。
崔循受礼仪教导,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用饭时大都不置一词。萧窈则不同,总要?断断续续说些闲话,才能更?好下饭。
从前大都是萧窈负责讲自己今日经历,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烦。崔循则负责听,偶尔应和一句。
而今相对而坐,萧窈专心致志地低头吃饭,房中便再无人声。
最后?还是崔循没话找话道:“今日是去了何处?”
他虽不曾问过萧窈的?行踪,但?傍晚归来,听着四下寂静无声,便知?她八成是出门未归。而今再一看衣着装扮,便能断定。
“学宫。”萧窈下意识脱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约了班师姐煮茶叙旧,又陪她下了盘棋……输的?很惨。”
崔循眼中有些许笑意掠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窈已话锋陡转:“晚些时候,还去见了管越溪。”
那点微薄的?笑意便不见了,如湖面转瞬即逝的?涟漪。
萧窈觉察到崔循态度的?转变,却并未因此闭嘴不言,认真道:“年末任职考教时,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曾有意无意同她暗示过,崔循对管越溪心怀芥蒂,甚至有意弹压,不肯容他出仕。
萧窈那时多有顾忌,不便直接问到崔循这里,只得暂且搁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来问个清楚。
若再被?崔循摆一道,搅黄安排,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门子弟,我并无异议,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换个人选吧。”
萧窈的?心沉了下去。
“为何?”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乱想一番,厚颜问道:“总不会是因为我对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满?”
这话问出来,萧窈自己都觉着是在胡言乱语。
崔循却道:“你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从前常拿这句话训她,萧窈学了一句,却只觉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实在没什?么?气质。
便瞪了他一眼,又问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绪:“那你恐怕会白?费功夫。”
时至今日,萧窈力所能及的?事情?远比初到建邺时宽泛,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任谁也不敢如王滢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却又的?确拗不过崔循。
只要?崔循铁了心不肯松口,她便是再怎么?费尽心思?,也徒劳无功。
在来此之前,萧窈曾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同崔循争吵。可眼下对着他态度,还能不动气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她冷笑了声,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拢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
红梅落于素衣之上,艳丽灼目。
崔循愣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萧窈。
萧窈已拂袖离去。
折这枝梅花时,她其实有缓和关系的?打算。
陆氏苦口婆心同她说的?那些话,并没悉数化?作?耳旁风,多多少少总是听进去几句;至于宿卫军一事,看在崔循从前帮了她许多的?份上,咬咬牙也就揭过去了。
可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萧窈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出了门。
柏月一见她这模样便知?不妙,心中哀叹了声,随仆役们进去撤食案时,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主子。
崔循坐于窗边,把玩着一枝纤细红梅。
烛火为夜风惊动,映出半张犹如精雕细琢的?面容,眼眸晦明不定。
被?长公子扫了一眼后?,柏月匆忙低了头,正欲随众人退下,却不防他竟冷不丁问了句:“想说什?么??”
柏月只得硬着头皮道:“您这又是何苦?”
明明心中喜欢得紧,可递了台阶,却又不肯下……
哪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崔循手上失了力气,梅枝应声而折。
柏月颤了下,正欲请罪,听得一句“退下”,忙不迭地离了书房。
崔循看着掌心零落的?花瓣,后?知?后?觉品出萧窈的?本意,只是欣喜尚未冒头,先被?纷至沓来的?忧虑所淹没。
欺瞒着,萧窈会生气离去;可若是和盘托出,情?况比之现在只坏不好。
他了解萧窈。
所以无论哪种设想之中,水落石出之际,萧窈都不会站在他这边。
“管越溪……”
崔循眼中有厉色划过,指间的?红梅,也在不知?不觉中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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