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淡墨素笺


    不周山。


    它并非是人间最高的山, 却是最高不可攀的一座山。


    谢玉折幼时曾有幸见识过上修界的风土人情,但不周山,他只在传说里听到过。


    不只是他, 这天下多数人都只能听说它。


    传闻中,上仙便是在不周山上飞升的。


    一千年前还没有上下修界之分,有无仙缘的人都扎根在一处, 剑药器刀等宗派的分别也没那么明显。


    闲时练练药给邻居治病,习习剑锻炼身体,都是大家常做的事情,没有人想要成仙,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森严的差距。


    而某日不周山拔地而起,浮云同山齐。此山初诞时,苍翠峭拔,钟灵毓秀, 是个踏青的好去处。可物极必反,人喜欢的地方魔物也喜欢,他们逐杀两脚的异类,盘踞于此,划此山为妖山。


    吃灵果,喝灵泉,本就强悍的妖兽更加实力大增, 加之它们群居夜行,为害四方, 百姓叫苦不迭,却又奈何不得。


    彼时的柳兰亭, 也只是千万人中籍籍无名的一个,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小镇里, 平日里在私塾里做个教书先生,换了些银钱之后便外出游历四方,花光了钱后又回到镇子,教书时会顺道给身边的小孩讲此行的趣事。


    可惜这镇子恰巧在不周山脚,妖物横生之后,恬静的生活惨遭剧变。


    于是某日,上仙在小镇上吃了道饯别宴,在百姓欢送之下,提着根破破烂烂的木剑,上了妖山。


    七十七日斩妖降魔,他凭着凡胎□□,从不周山脚,一步一步,杀上了山巅。妖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被各色的血染成了黑,遮天蔽日的黑云最终被狂风吹散,春晖洒落,黑水弥散,只有一缕带着寒梅清香的风拂过人间。


    上仙立于山巅,因缘际会,悟了大道。


    云销雨霁不过片刻,天道降下神罚,滚滚黑云低低覆着整个西北,割天碎日的巨雷齐齐劈向山顶上的凡人之躯!


    一百八十一道,道道致命,片刻不息,可直到最后劈下的雷已经没了声响,柳兰亭仍好端端地直着脊背,雷云这才无可奈何,怏怏散去。


    而后落花为雨,万兽齐歌,一位红衣神君伴着敲金击玉之声,缓缓踏着花玉梯,飞升了。


    同时凡间至宝的天命簿上多了一条“柳兰亭于某年某月某日位列仙班”。


    众人才知,原来那是天道的考验,人间有了第一位仙。


    柳上仙下山之时,手上持的已经不是去时的那把木剑,而是一把骨玉似的长剑。凡人感激他的大恩,朝他再拜感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人间再无强悍的妖魔肆虐,上仙飞升后也留在了人间。他安家在不周山巅,和曾经在小镇里做私塾先生时一样,闲时便四处教习剑术,让更多人有了自保的能力。


    后来在不周山腰之上,剑道仙宗由当世数位由他教导的大能成立,上仙被奉为座上宾,并为其取名——


    天不生。


    谢玉折怔愣地看着水云身终年不化的雪。今夜,柳闲为了给他疗伤,带他来到了这个在梦中都不敢踏足的地方。


    不周山巅,他的家。


    虽然已经知道了柳闲的身份,可他仍然很想回到水镜之中,至少在那里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能和他一直走下去,而不是来到仙山之巅,看不见别山,看不见活水,只能看见永远散不去的云雾,漫天的大雪、和一道看不见两岸的鸿沟。


    见谢玉折盯着屋前落了厚雪的桌子发愣,柳闲抿了抿唇道:“这地方一百多年没人打理,小公子就算嫌弃,也只能将就了。”


    他用剑意拂去雪,猝不及防地被风呛得咳嗽了几声:“原说要带你来看看只是个客套话,没想到你这一要死了,天上地下,还是这个恨了我多年的地方最好。”


    恨?


    “这里是你的家,为什么会恨你?”谢玉折问。


    柳闲浅淡地笑了一下:“有人不想我回来。”


    谢玉折直觉柳闲被囚和这座山里的人有关,他问:“那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我还怕他们不知道呢。”


    柳闲竹骨玉姿,剑术卓绝,天下第一,谢玉折总是不愿相信,他被囚了一百年的事实。犹豫许久后,他问:“是他们……把你关起来的吗?”


    柳闲反问:“上修界原有剑药器三大宗鼎立,剑宗天不生,药宗迷花岛,器宗百炼谷。你知道为什么天不生要把自己摘出来,尊我为剑宗吗?”


    谢玉折摇头,他对上修界的了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顾长明想独霸上修界,创立仙盟当盟主,连名谓都要和别人不同。”


    谢玉折点头道:“不周山有上仙坐镇,天不生地处于此,位置得天独厚,的确更有优势。”


    柳闲笑了:“他们怕我,又不能不依靠我。”


    许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那些人于柳闲而言怎么算得上是风?


    他拿出一套被褥,拍了拍手上的剑说:“不周,帮我铺铺床吧,我累了。”


    剑身震动发出嗡鸣,似是在不满这样的安排,但最终它还是敛了自己的锋芒,乖乖铺床去了。


    和素日看到雪透的分影不同,这柄通人性的剑有骨白的实体,应该就是仙剑不周的真身。


    柳闲坐在石凳上,惬意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种的,小黑以前就在那条河里。”


    看着门口结冰的河,谢玉折恍然大悟:“小黑就是青衣河的黑龙?”


    柳闲点头。


    想到那日的不告而别,谢玉折赧然问道:“我离开后,你找到祈平镇的祸源了吗?”


    “没有,但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事了,等你的手好了,我带你一起回去。”


    “可……”可断指基本对我的行动不会造成影响。


    柳闲说:“不可。手很重要。”


    雪压竹响,万事万物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覆盖住,分不出什么差别。柳闲从院内红梅上掐下来一枝,随意地别在乌发上。脑后白绸飘飞,倒是同这隆冬美如一色。


    “今天探你的灵海的时候,我脑袋觉得似曾相识,还多了一些奇怪的记忆。”


    谢玉折抬起的眼眸里带了几分希冀:“什么?”


    柳闲的坏脾气让他养成了反问的习惯:“你最初笃定我是国师,想杀我,怎么认出来的?”


    谢玉折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我本来也不是真心要杀你……”


    “可我怎么可能做国师?绛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我又怎么可能认错你。


    谢玉折正想肯定他,但柳闲这时候又换了个姿势趴着,连声道“算了算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而后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你爹给你的。”


    过几日谢府就要搬去祈平镇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想到刚才父亲离开时的郑重模样,谢玉折狐疑地接过轻飘飘的那张纸。


    信纸上正反两面都有字迹,他先看了没被涂抹的正面。


    上面的字工工整整,虽然不好看,但也能看出写信之人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玉折,今当久别,我写此笺,叮嘱你要事国师如事君。


    当年我冲动离家,领兵出征,留你一人,实在羞愧。国师听闻你在宫中遭遇,先斩后奏将你接回,又使了非凡手段,逼陛下下旨应允。此后,他便一天不落地向太医院讨药吃,又代行父责将你养大,我每每看到他,都自惭形秽。


    此番重逢,虽然他已失忆,你却不能忘了他的大恩。他曾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天骄,我也知我儿是知恩图报的君子。


    自从阿商死后,我就已风烛残年;如今谢家顺遂,我心终能大安。阿商等我多年,她与我共同的心愿已了,思念至极便再难苟活,愿柳闲与你皆安好,我不能再留她苦等了。


    阿商从前一直嫌我肚里没墨水,前些日子在家,想到马上要见她,我便读了不少书,给你写两笔。


    我儿玉折:


    愿你在战争中光荣牺牲。


    愿你死于守护非亲之时。


    谢镇南”


    这是什么意思?去见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谢玉折颤抖着手翻到背面,无力的断指却不小心松开了信纸。信纸被风吹到树梢上,他急匆匆跑过去,被风雪迷了眼睛,小腿不小心撞到石头上跌破了膝盖,血肉被地上横生的枝丫划破。


    即使用了再大的力气也爬不起来,他惊恐地看着那张越飘越远的纸,嘶哑道:“爹……!”


    而一阵恰好的风,把那张信纸吹回了他手中。


    第042章 为君取名


    谢玉折用力地抓住这张纸, 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不在身边的父亲,但这张纸太薄,已经被他的手指戳破了。


    他牙齿战栗, 一手抹掉睫毛上的雪花,看向背面。


    背面的文字被一道钢叉划去,好在并不影响阅读:“儿子, 我要高高兴兴去见阿商咯,也不知道该嘱托你什么。原本想提提阿商,可你应该也对她没什么印象了。她的事情我写不完,用笔墨也写不了,但你必须记着,她对你比我这个不称职的爹好得多得多。


    你要好好活着,我和阿商在一起会很幸福,不用你担心, 这一直是我最大的心愿。你呢,就好好跟着柳闲干,他想做啥你就跟着做啥,这是你欠他该还的。他一直身体不好,瘦不伶仃,你要帮他好好养养;要是有人敢砍他,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被砍到, 再砍几刀回去,否则, 你就等着我和阿商给你托梦吧。


    还有,等他想起来我是谁, 让他亲自来给我赔礼道歉!”


    如此几笔叮嘱,未尽的风把谢镇南最后的一句话也卷走了。


    谢家小公子身穿麒麟锦衣, 眉间暗绣额带,一身的黑,掩住了半身的血。漏尽更阑,在寒风灌得他喘不上最后一口气时,谢玉折趴地上,看着水云身昏暗的天,心道这个人间于他是再无一念了。


    然后一道白光刺眼,逼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见谢玉折急急颤动的肩膀,柳闲把他扶了起来:“你爹叫什么名字?”


    “谢镇南。”


    “信上写什么了?”


    “他说他要去找我娘了。”


    “……哦。”


    想到谢镇南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柳闲拆开,只见上写短短一行字:“经年久别,君已不识,我仍不悔,想必阿商亦然。”


    看着这十八个陌生又熟悉的丑字,柳闲气极反笑,冷声道:“我堂堂一个无情剑修,怎么老是帮别人干带孩子的勾当。”


    见过太多生死,他早已不会因为无关之人的逝去而波动,毕竟只有谢玉折的命和他有关。但此时受了脑袋里突然多出来的那段记忆的影响,他现在心里竟然有点不舒服。


    但他不免还又有些隐秘的兴奋。原书里的剧情里,谢府的结局和帝王的密诏一字不差,如今却只有谢镇南一人死了。这是否意味着,未来他和谢玉折的对峙也会被改变?


    在书法大师柳闲的眼里,这短短十八个字中,只有“阿商”两个字稍微能看得过去一点。他似乎曾见过无数次,五大三粗的谢镇南别扭地坐在书案边,一次又一次临摹着他花重金向国师求来的“沈素商”“阿商”的这五个示范的字帖。


    “阿商是谁?”柳闲工整地叠起了那张纸。


    “我的母亲。”


    “啊,”一些细细碎碎的片段闪了出来,柳闲捏了捏跳动的眉心,问谢玉折:“那你还记得她吗?”


    谢玉折眼角划出一行泪,他看着柳闲,指着自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我什么都不记得。柳闲,我自以为过目不忘,却连母亲的容貌都不知道。”


    “她死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不记得也正常。”


    柳闲坐在门槛上,用小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地上的雪,谢玉折坐在他身旁,听他说完这句话后天地都静了,但柳闲在落雪声中,听到了水珠着地的声音。


    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此刻坐在他身旁怀念他们。他要安慰他吗?他要怎么安慰呢?他不懂。


    谢玉折问:“柳闲,若你曾来过和雍国,那你……认识她吗?”


    如此静默了良久。


    终于,柳闲把树枝折断,轻叹一声道:“认识的。”


    “阿商,沈素商,我记得她的名字。谢玉折,我好像想起来了。我……的确做过你口中的国师,也见过你的父母。”


    其实,又何止是见过呢。


    那天触碰了谢玉折的灵海后,他脑海里有把锁被打开了,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陌生又熟悉无比的记忆,即使曾被他遗忘,也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他是个病殃殃的朝臣,不常出门,在外总是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因为身体不好,沈高峯特批他不用行礼,给了他最高的礼遇,让他住在京城最豪华的府邸,专门为他算命,为他算国运。


    那时他同谢镇南熟识,常拜访将军府,算是与之交好。后来沈素商病逝,谢镇南领兵出征,年仅四岁的谢玉折没人养,那时他就向皇上请了旨意。


    他先去御书房找了沈高峯,陛下委婉拒绝了他:“朕以为将谢小公子接进后宫之中,有皇子公主,侪辈作伴更好,朕会让皇后好好的教养关爱他,国师体弱,不必劳烦。”


    在来时柳闲已预料到了皇帝的拒绝,本来也只是按惯例问问,没打算听他的。可听到皇帝这样说后,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毕竟谢玉折和同龄小孩在一起,总比和他这个病秧子呆一块好,于是他也没了异议。


    可三个月后,出于某些原因,他又私自把谢玉折接了出来。皇帝知道这件事后并未声张,也不下旨让谢小公子有个名正言顺回家的名头,而柳闲虽说是先斩后奏,但其实只斩了,懒得奏,于是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所以,大家都以为还在后宫的谢小公子,其实早在国师府了。


    可单纯的谢玉折却以为,天子并不知道是国师把他“偷”了回来。他怕被发现,怕国师因此受罚,就天天藏在府里,踏青不去,看花灯不去,执拗极了,柳闲怕他在家里呆久了生霉,只好去找了皇帝。


    那几年他只算算卦,从不杀人放火,因此沈高峯以为他只是个能带来巨大利益的算命先生,还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看着就要病死了的那种,对他虽有优待,但还是把他当做他的臣民。


    于是御书房面圣之时,帝王大怒,骂他欺君,说了一长串言下之意无非是“要不是你很有用朕才不会对你这么宽容,现在这件事别人还不知道,把谢玉折悄悄还回来朕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还像从前那样待你”,当时他苍白着一张脸咳嗽了几声,只“嗯”了声后,就拖着单薄的病体飘走了。


    不过他也没把沈高峯的话听进去,只是奇怪这人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会这么恨一个小孩?而后一个月,皇帝歇在哪儿,哪儿就闹鬼出事,闭上眼就是血淋淋的爆汁眼珠子,沈高峯夜不能寐,人都瘦脱像了。


    于是某日早朝他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再度请旨,声音很轻,却又诚恳至极:


    “沈将军薨后,谢将军带兵出征,府中独留谢小公子一人。他年仅四岁,孤苦伶仃,若薄待之,或令将军寒心,军纪难勤。陛下宵衣旰食,娘娘誉重椒闱,若将其养于后宫,更添琐事,于龙凤贵体无益。臣常年备位充数,难登大雅,忝居高位而心不安,愿代养之,为君分忧。”


    听国师如此冠冕堂皇又冒犯天威地喘着气说完了一大段,殿下众臣瞠目结舌。当时皇上大张旗鼓地把谢小公子接入宫,国师现在委婉地说他被薄待,要把他接出来,不是在当面打天子的脸吗?国师虽然受宠,可这种命也是能求的?他太狂妄了。


    没想到的是,皇帝当即力排众议答应了国师:“爱卿与将军交好,又看着小公子长大,由卿养育,再好不过。小公子能平安成人,也算了了朕的一桩心事。”


    一时间国师风头无两,众人皆道他或许是想取而代之了,都在紧张地观望他的下一步动作。可国师把谢小将军领回家后,又成了那个从来不出现在朝堂上的闲散人,探子回禀的消息也全都是说国师今日又带着小公子去哪玩了,直到听完国师和小公子把整个上京都玩遍了的最后一条消息,他们终于收下了心。


    不过,他们也听说宫里再也没闹过鬼。


    柳闲把谢玉折从四岁养到十二岁,八年。


    在春山寺里被囚了一百零七年,其中居然有至少八年在和雍国。


    记忆里的他病弱体虚,常常喘不上气,声音轻而温,动作缓而柔。明明是和现在别无二致的长相和态度,却因为怕把自己作死,连咳嗽都压着一股气,所以看起来却温柔了不少。到后来,出行时都以轮椅代步,也不常说话了。


    难怪谢玉折看长相觉得他是国师,看人品又否定了,最后都不说要杀他了呢。


    至于沈素商,柳闲其实很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他不该给谢玉折提这个人。若问起她,他该半蒙半骗还是实话实说?若某天谢玉折知道了真相,又会怎样?


    听柳闲谈起母亲,泪水和希望混在一起,谢玉折可怜兮兮地看着柳闲,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他紧着嗓子问:“阿商……她是个怎样的人?”


    大半夜还坐在这儿安慰主角,我还真是个合格的垫脚石。


    柳闲支起脑袋想了很久,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沈素商,金枝玉叶,清扬婉兮,不爱女红爱战马,柔情之下,铁骨铮铮。”


    谢玉折的眼里旧日浮动:“父亲说,他第一次见母亲,就是在练兵场,看到了女扮男装悄悄溜进去的她。”


    柳闲笑叹了一口气,“我同她也有过一段来往,沈将军令我十分佩服。”


    他穿书来到这个架空的时代,一向是对某些事十分不赞同的。比如说,在这个人间,大多数女子生来只有个小名,从出生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而嫁到夫家之后便连小名都不再有,而是以丈夫和父亲的姓合称,如“赵钱氏”“孙李氏”。


    而就算生在皇家,沈素商也只能悄悄进练武场,而后又取得了一番傲人的功绩,还有天子做靠山,这才能不用再遮掩自己的女儿身,被人尊一声“巾帼英雄沈将军”。


    他还记得一次宴后,谢镇南邀他小聚,在书房搂着一位清丽女子笑说:“柳闲,你终于来了!”


    柳闲没理他,朝盈盈笑着的沈素商问好:“沈将军,在下柳闲。”


    沈素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她回礼道:“柳大人好。众人都只知道大人是国师,我能知晓大人名姓,见您真容,是我的幸事了。”


    哪是他想的?柳闲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和长相。只是某日他和谢镇南一同入宫,皇帝迟迟不来,他等睡着了,之后在梦话里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被贼兮兮的谢镇南偷听了!而后他本也嫌戴面具烦人,便懒得在这两人面前遮掩什么了。


    他顺水推舟回了几句,不好拂了眼前这在心上人面前开屏的孔雀的面子。


    谢镇南被忽视,横插一嘴打断了他们的话,柳闲忍住了朝他翻眼皮子的冲动:“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素日不苟言笑的大将军表情一变,眼里的欣喜都快溢出来了:“阿商已有身孕,这不想请您给我家孩子取个名嘛。”


    柳闲微微蹙眉:“让一国之师为大臣之子取名,这是否有些不合礼法?”


    “朝堂上你我臣子,自然如此。可你我私下挚交,柳闲会不愿意给自己可爱听话的义子女取个名吗?”


    我看你俩生出来的不会太听话。


    柳闲扯了扯嘴角:“是男是女还不知道,现在取名也太心急了。”


    谢镇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能有什么差?取个中性的名字,反正都是我和阿商的孩子。有这么厉害的义父赐名,这孩子以后一定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只有这点追求?”


    “我只是粗人一个,不懂别的,再说了,能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是,当然。”柳闲诚恳地点了点头:“但是沈高峯每来找我一次,都会带上黄金百两,宝玉无数。”


    “百两黄金!?”谢镇南大惊失色,瞪着眼睛想了很久。


    而后他一脸鄙夷地看着柳闲:“难怪国库亏空,原来是你这佞臣!”


    柳闲又道:“我每算一次卦,你就能少打半场仗。”


    “你好贤良啊,你完全值得。”谢镇南笑着,脸上棱角分明如刀刻,他讨好地搓了搓手:“那就拜托你给我家宝贝取个名字了。”


    沈素商在一旁无奈地笑看着他们。


    柳闲拗不过他,只好应了下来,在她面前站定:“沈将军,得罪了。”


    越靠近沈素商,越有种诡异的气压在柳闲身上,虽然只是取个名,但他莫名有种在赴死的感觉。


    他伸出病态到透明的手指,轻点上女子的眉心。刚碰到沈素商的皮肤,一身的病骨便如千蚊叮咬,痒痛灼心。


    他一度想收回手,但又不想负了好友的希冀。不过是帮人取个名而已,连路边上带黑眼镜的假道士都能做,能颠倒乾坤的真国师怎么不行?


    他稳了稳自己探查沈素商灵海的手。


    第043章 沈素商


    后来他终于明白疼痛因何而存在。


    指尖碰到灼热的火苗时, 若没有刻意控制,人会瞬间本能地抬起手,让自己远离危险。可人间大多的伤害都不是能够简单靠反射逃离的火苗, 大脑无法预测和判断,有些人站在山崖边,却还以为自己在游乐园。


    很多感官迟钝的人听不见风声, 只有在感受到疼痛后,才知道刚才背后有人朝他砍了一刀,此时想要躲开却已为时已晚了。


    所以习惯痛觉和没有痛觉的人才最可怜,因为他们不能感受到那刀伤有多深有多致命,不知道要及时去找人医治,也不知道硬抗下来那一刀其实是救不了的。


    此刻就有把无形的利刃抵在柳闲心口,在他探出灵力一路向前时已经毫不留情地戳了进去,但疼痛后知后觉, 那时的他不知道。


    大脑的污泥里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心脏猝不及防地宕机了。


    “啊。”柳闲轻呼了一声。


    他本只用了一丝灵力探魂,可沈素商腹里的胎儿却用巧劲撬开了他的灵脉,如贪吃的饕餮一般源源不断地吸取他的灵力,他连忙抽回手,灵力却已经被吸走了好些,身体骤然亏空, 他一下子就虚脱了。


    强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血,柳闲忍住呼吸, 憋咳嗽憋到眼角泛泪,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 余光瞧着一旁满眼希冀的谢大将军和沈素商。


    他向来身体不好,一直病恹恹的, 脸色再白也不会比现在更严重了,这两人应该看不出来问题。


    他松开手,捂嘴忍着只轻咳了一声,笑道:“你们还真是好福气。”


    打开手心时上面有一团黑血,他毫不在意地悄声施了个清洁咒,笑眯眯道:“此子根骨不凡,天道降福,身负鸿运,将来定会平步青云,直至天下第一。”


    “未来是个全天下都惹不起的人物,兴许还能成仙呢。”


    他轻松说着,可越是细想,越是心惊。他说了这人通天的青云梯,却没有说这小孩身上化不开的灾煞,黑团团地把前路全部挡住,其中有些甚至和他有关,但他算不了自己,看不清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捡些好的说吧。


    他如此夸耀了半天,另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黑,柳闲不解地问:“家里要出个神仙,光宗耀祖的事情,你们怎么不高兴呢?”


    “我虽然只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不是会吃很多的苦啊!”谢将军一双凌厉的眼睛里此时已经有了泪花。


    沈素商也紧皱着眉,安抚自己腹中突然躁动起来的孩子。


    柳闲温声道:“不克劫无以登仙。不过他命中有贵人,不用太过担心。”


    那两人这才浅浅地松了口气。


    哪有什么贵人?反倒有个死敌。此子命中全是煞,虽然组合在一起时变成了个天下独绝的神仙好命,可第一仙的身旁又怎会有第二个人。


    谢镇南问:“柳闲,给他取什么名字最好?那种成不了仙,只能一辈子当个普通人的那种。”


    “……要这样?我想想。”


    柳闲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这地方像幻觉一样有点疼,好像刚被小狼咬了一口,留下了他看不见也消不去的疤痕。


    “他命数太异,耀若金玉,必须破之。我多年不读诗书,只能取个直白的名字,就叫——”


    他冥思良久,将军内院梨花簌簌飞落,其中一小瓣恰巧吹到他肩上。他抬手拂下梨花,微微用力将它捏碎,从容道:


    “谢玉折吧。”


    一阵雪风刮脸,把柳闲猛地从已故的回忆中扯了出来。他迅速跳起来,像见了鬼一样指着躺倒在地的谢玉折,身后眼绸的飘带乱飞:


    “你、你你!谢玉折,你这名字居然是我给你起的!”


    他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已经口不择言:“我有病吧!”


    怎么会这样?十多年前的我竟然还从春山寺逃出来了一次,去当了这个国师,还给自己的死敌取了名字?


    疯了,都疯了。


    此时柳闲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寥寥数万字的书了,这是一个完整到让人恐惧的世界,他亲历着的世界,不能简单当做一本剧情既定的书。


    他不知自己过去从何学得了算天命,彼时手眼通天的国师也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此情此景。


    谢玉折这三个字,竟然会出自我口,一切竟都有迹可循。


    原来这个我清醒时时刻不敢忘的名字,是失忆时的我为他起的。


    我早知他与我如河海支流聚又散,可是,原来。


    若是我当初没有伸出手,没有被小兔崽子吞了灵力,书中的剧情是不是就不会进展下去,我就不会为了一句“废仙身死”提心吊胆?


    这段记忆里的人分明就是我,可是我之前为什么会想不起,自己坐牢的时候还抽空越狱去下修界过了把做病弱权臣算命子的瘾?


    从春山寺走到和雍国,绝不是一段轻松的路。


    他走过。


    那时却没想过这已是第二次。


    柳闲拔剑四顾心茫然,呆呆地站了许久,真不知道是该骂绛尘看管不利,还是骂自己名闲却闲不住了。


    安安静静坐牢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和主角搭上关系?


    最后他选择骂自己给谢玉折取的这个名字没用。


    都克得这么厉害了,怎么你还是活得好好的?


    谢玉折原正怅惘着,身上骤然少了支撑差点一下子磕在地上,好在他核心力量极强,稳着身体一下子哽在原地。


    他惝恍迷离,不可置信道:“你……为我取的。”


    柳闲神色复杂扶额:“你爹娘要我给你取一个……寓意好点的名字。”


    寓意好?


    谢玉折微微蹙了眉,他有些不解。玉折,兰摧玉折,为何会是寓意好呢?


    不过他相信,柳闲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也并未深究,只讶异地想,我的名字,竟然是他取的。


    大惊失色只有那片刻,柳闲虽然心里仍无法接受,表面却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他把自己沾湿在鬓角的碎发捋到一旁,看着谢玉折一向冷然的眼里湿漉漉的,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转移话题道:


    “其实我第一次撞见她,也是在练兵场,那时候她还没有和谢镇南成婚,我便叫她长公主。”


    “没想到她看着温婉,却很有力地朝我抱拳一礼,她说,练兵场上,不分男女,不分身份,不能偏私,当以职责相称,我觉得甚有道理。”


    即使后来这两人成了婚,柳闲也没有叫沈素商“谢夫人”,谢镇南也不喜欢这个叫法。


    一个人首先是他自己,至于谁谁之妻,谁谁之母,只该是由她们自行选择的身份之一而已,而且非必选。


    柳闲嫌恶地张了张嘴:“你是不知道,你爹当时那个笑得有多恶心。那两颗眼珠子,就像是被蜂蜜腌过了一样,看得我浑身发麻。”


    “他是见了我这种快散架的人都想捶两拳的,没想到对沈素商浓情蜜意,轻轻碰一碰都怕弄疼她,可沈将军哪是这种人?所以她每次都会骂他。”


    想起谢镇南后来一把年纪了还为沈素商到处惹祸闹事,柳闲真不理解他是怎么当上将军的,拧眉道:“还好我修的无情道。”


    谢玉折想象不出那样据说那样温柔的母亲怎么骂人,不过他也根本就想象不出母亲的容貌就是了。


    他紧抿着唇,突然撞进柳闲怀里,把柳闲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怎么又突然要抱抱了?柳闲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骤变的这一幕,觉得好怪异。


    谢玉折卸下了一身的防备,带着哭腔,万分艳羡道:“可是,阿商,我也好想见见她,我也好想对她好啊……”


    他的母亲死得早,后来他竟也完全想不起来了。母亲对他唱的摇篮曲,她手上叮当作响的小铃铛,她手上百步穿杨的长弓箭,他全都忘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是有一个小名的。


    若非从前国师大人常常叫着,若非国师大人在他腰上系了一个铃铛,他连这个小名都快忘了。


    第一次见谢玉折如此失态,柳闲忍了很久终于忍住了把他推开的心思,右手在空中僵了良久,最终强忍着厌恶轻放在了谢玉折背上,像哄小孩入睡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顺着气。


    “沈素商生下你那天,要不是怕烦到他心尖上的阿商,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估计都会被你爹的哭声镇碎。当时他一边连沈素商的手都不敢碰,生怕让她再痛一点儿;一边又怒又喜地看着刚出生就把阿商弄疼的你,你又突然笑了,他哭得更起劲了。”


    想到杀敌毫不手软的谢大将军倒在塌前涕泗横流的滑稽模样,柳闲语调嘲讽,可想着十九年前的秋,他的心竟柔软了些。


    谢镇南也哭,谢玉折也哭,哈。


    他缓和了脸色:“后来我去将军府,看你爹娘逗你玩,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夫妻比翼连枝、好友常登家门,肯定比后来鳏夫弃子出征、佞臣不告而别好得多。


    想到了另一件事,柳闲津津有味道:“你以前差点姓沈。”


    谢玉折抬头时露出通红的眼眶,里面蓄满了没掉下来的泪:“为什么?”


    看着这张脸,柳闲终于想起那个熟悉的笑是谁的了——正是沈素商。她把她弯月一样的笑容带给了谢玉折,柳闲曾和她很熟识。


    他哈哈一笑:“我不告诉你。”


    谢玉折差点改名叫沈玉折。


    某日他惯例去御书房见皇帝,却看见谢镇南恭敬地跪在地上,头用力顶在湿冷的大理石板上,像是在乞求什么。


    从御书房出来后,谢镇南头顶着一个大包。说话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明白了,改姓又有什么用呢?用一个姓来怀念一个人,有用吗?”


    身穿重铠的糙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阿商已经不在了啊!”


    而后他又赶紧拿出手帕擦干净了脸:“我不能哭,你会嫌弃我的。”


    朝空荡荡的屋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问:“阿商,是吗?”


    柳闲从旁边飘过,这才明白,他是在求皇帝允许让谢玉折改姓沈。


    他惊叹于谢将军的直白与胆量,这件事就算不问沈高峯,也该知道改不了。


    或许谢镇南也知道吧。


    谢家本就手握军权,先夫人又有层长公主的身份,要是谢玉折是女儿身,或许此事还可商量;可他是男儿身,现在敢改皇姓,以后说不定就敢翻皇天。


    将军之子,怎么可以姓沈?


    世代从军的铁面谢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大情种?


    眼见着谢镇南一天天疯魔,不死不休地扎在军营里,屡屡破敌,风头盛到了让人忌惮的程度,彼时的他扼腕叹息。


    不过,其实后来他提出要代养小公子的时候,也是知道沈高峯不会允许的,不过于他而言对他的看法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如何最终陛下还是答应了,即使是因为他使了一点不光彩的小手段。毕竟他浮萍一个,无牵无挂,没有谢府那一大家子,就不用考虑自己心意之外的事情。


    虽然那时他不记得自己是个仙,但也足够狂妄,不过是得罪个皇帝而已。


    柳闲瘪瘪嘴说:“谢玉折,明天你请我去吃甜丸子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吹得他的鼻头酸了酸,他连忙抬头,远远地看着天上弯弯的月亮。


    谢玉折揉了揉眼睛,明明很难过,却还是不解地问他:“你不是喜欢酸甜味的零嘴,不喜欢只尝甜味吗?”


    他还记得柳闲曾经的喜好,他一直嫌弃只有甜味的东西太腻。


    “嗯,但我想带你去吃呀。”柳闲低下头,朝他盈盈一笑,“沈将军说她怀你的时候,经常一边吃这甜丸子,一边和你爹念叨你。她还说,以后如果你想起她,就去上京东街的张记点心铺,坐在最右边靠近街道的那张桌子上,吃一份甜丸子。”


    “而且我家乡的人研究过,吃甜的会让人很开心,你们小孩应该都很喜欢吧。”


    他这样慢悠悠地说着,可谢玉折已经没了回应,他支开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小孩呼吸平稳,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哎,明明他才是最惨的,这辈子都逃不过哄孩子的命。


    今日勉强纵容你一回吧。


    柳闲垂下眸,细细端详着谢玉折那双和他母亲肖似的眼睛,用拇指轻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痕。而后他抬头望月,右手撑在身后,突然想起那日沈素商不戴珠钗,披头散发地跑到国师府时的模样。


    府内无人,大门不开。


    她的脚步急促而狼狈,垂地的衣摆拖在泥里,满身的泥水,跌跌撞撞见到他时,双腿已经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那个夜晚,才他佩服沈素商的根源。


    你的生辰,我何止送你两袖清风。柳闲停了为人助眠的法术,缓慢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月色正好,他搂着怀里沉睡的谢玉折,看了一整夜的雪。


    水落无声,凝结成冰。


    第044章 梁上君子


    谢玉折昨天突逢巨变, 心情震荡,胀鼓鼓的大脑痛得就要裂开,明明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他已经好端端地躺在温暖的床上, 除了心情仍然沉郁,他已经身舒气顺,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一觉了。


    他抬起左手朝脸上晃了晃,那两根手指被老虎钳夹得粉碎,软趴趴地随着动作晃荡,一点力都使不上。


    他十七岁,已经是半个残废了。


    可是他忘了!他刚拜的师尊是谁?


    那是天底下最硬的背景,他如今可是天底下背景最硬的人。


    “醒了?”他一偏头就看到柳闲在给自己的眼绸打结。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 他竟然在上仙的居所里睡了一晚。


    不仅如此,身上似乎还有他怀抱的余温,昨夜柳闲为了安慰他,给他讲了母亲的故事。


    任谁都知道这是天大的殊荣,可谢玉折却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大碗酸梅。


    他不希望这是“殊荣”。


    昨晚他像被人下咒了一样,睡得很死,此时刚醒, 刚接二连三遭逢重创的脑子极度不清醒,做什么都只能依照着本能, 只能迷茫又朦胧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柳闲。


    上一次他被救下时也是这样,柳闲就坐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一直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闻言,他落寞地搓了搓藏在被子里的完好的右手:“哥哥……师尊, 昨日多谢您。”


    “……你这称呼。”柳闲抽了抽嘴角:“没睡醒就继续躺着,我要走了。”


    “走?”


    看着刚才还病恹恹的谢玉折猛地从被子里跳出来,宽大的里衣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露出大片其下精实的肌肉,柳闲挑着眉看了一眼,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世风日下,民风不古,没眼看啊,没眼看。


    而后他又挑眉看了一眼,觉得这人的身材……蛮不错。


    谢玉折还在因为柳闲要离开而紧张,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促狭的神色,他迅速跑到柳闲身边,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他抬眸看着柳闲,瞳孔因慌张微微颤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半点不敢让亲近的人离开。


    这哪是什么骁勇冷面的小将军?分明就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白花。柳闲觉得好奇怪,要不是谢玉折身上还有初识那天他下的追踪咒的痕迹,他都要怀疑这人被掉包了。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大大敞开的衣领,刚想捂住,柳闲修长白皙的手指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笑着为他整理好了衣襟:


    “别着急。水云身很冷,你内伤未愈,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


    谢玉折松了一口气。胸膛上传来阵阵痒意,是柳闲的手指划过,他只能呆滞地点点头,听柳闲补充道:


    “不会消失的。”


    那声音温柔又蛊惑,梅香近在咫尺,谢玉折的头更昏了,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急了几分:“多谢师尊,我……”


    而柳闲已经背过身,推开房门,院子里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说:“我去找顾长明要个宝贝给你治手。”


    顾长明,天不生宗主,修为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在上仙避世不出——实际上是被囚深山后,他就是上修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


    谢玉折被这光刺得眼睛一疼,他滚了滚喉结问:“可是,他会给吗?”


    柳闲理直气壮地答:“当然不会。”


    “那要怎么才能拿到?……抢?”


    “我是个君子。”


    谢玉折有些诧异,难道还有君子手段能让仇人心甘情愿交出法宝的吗?


    只见柳闲一本正经地转了转手腕,回过头对他眨了眨眼:“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我去偷过来,等着我哦,爱徒。”


    谢玉折:“……”


    柳闲已经走出去了半步,他突然遥遥问道:“师尊,那日明珠前辈说杨仙君的剑术是您教的,真的吗?”


    柳闲驻足想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在问什么,随口答了声“是”。


    谢玉折无言地立在原地,没再开口。


    也是那一日,柳闲对他说,他从不做梦。可他后来分明听见了,他在梦里开怀地笑着,梦里有杨徵舟、有周在颐、还有个十七。可自柳闲说他越狱后的几乎每一天,他们都在一起,从未遇到过“十七”。


    这个人,即使长久不见,也会入他的梦吗?


    柳闲活得太长,遇到太多人,早就不是一颗亟待挖掘的明珠了。


    或许他对他做过的事情早有别人对他做过,他和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早有别人陪他经历过。他是他的师尊,他也可以是别人的师尊;父亲要他为柳闲挡刀,但或许早有人为他挡过刀,甚至有人为他而死,他也为别人受过伤。


    柳闲于他唯一无二,他于柳闲普通至极,他遇见他太晚了。


    谢玉折发现自己心里生了几根附满怨恨的尖刺。他竟怨自己生得太晚,怨柳闲总是用一团雾将自己罩住,从不让他窥见内里半分。


    谢玉折盯着柳闲瘦削如月的背影,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浑然不觉断指的伤痛。


    虽然看不到柳闲的眼神,但多数时候他都能感受到,柳闲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真情实感,而是经验。


    他只是用经验判断出这种行为能够快速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他的根本里缺乏了理解这些的东西。


    柳闲是个熟透了的长生之人,能轻而易举看破他所有手段,并且轻松地运用过去的经验来应付他。而现在的他太弱小,连做的饭都难以下咽,掀不起半分风浪,只能安分地躺在床上,争取不做他的累赘。


    谢玉折的心比他的断指还要无力。


    其实,他非常想回家见父亲,但柳闲没开口,他就不能擅自离开,直觉告诉他,柳闲不愿提起这件事。


    在谢玉折十二岁前的人生中,前四年还没记事,后八年跟着国师,是缺失了“爹”这个词的。


    之后的五年在军营,在与久别重逢的父亲熟悉成父子之前,就在严肃的军规下变成了将与兵,若非讨论如何用兵,他常常见不到大将军。


    因此他与血亲之间的关联实在太少,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共处,爹又离开了。他相信父亲爱他,可也能感受到他每每见到自己的怅然,有时,他甚至觉得父亲不愿意见他。


    也是,毕竟他听人说过,母亲的身体,在生下他后就江河日下了。


    *


    柳闲是个没心没肺的流氓,哪想得到谢玉折会有这么多心思,一心只想着去把菩萨鼎偷来。


    说是去偷,可他偷得毫无顾虑,甚至有点太招摇了。


    他随意在脸上罩了个面具,大摇大摆地进了好久不见的天不生,像在自家后花园一样瞎晃荡。


    路过的两位小弟子看到他是从山上下来,脸上还戴着面具,联想到传说,脑袋都宕机了,当场就想大喊,这这这不是——


    柳闲笑盈盈比了个“嘘”的手势,风轻云淡地问:“我闭关日久,一直很想念顾宗主。今日出关,想立即与他见一面,他在哪儿呢?”


    想到和自己见面的可是大人物,小弟子又胆怯又激动,他抖着声音又铿锵有力地答:“上仙,宗主此旬外出赴会了,不在山里,要下月初十才回来!”


    柳闲微得差点不可闻但仍可闻地叹了口气,惋惜道:“甚是不巧。”


    小弟子说:“上仙,但是元修师兄还在山中!”


    赵元修,顾长明的亲传弟子。


    在不为人见的面具底下,柳闲浅淡地勾起唇角,拿出个小珠子放到弟子手中,“那待会与我分别后,你把这个交给他。”


    弟子问:“上仙,请问这是?”


    柳闲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给他的留音珠,内有要事,务必只让他听见。”


    留音珠,顾名思义,和录音笔差不多,里面存有录制的声音。


    而柳闲托人交付的这珠子其实也没大用,里面只存着他闲着无聊时亲口录的鬼故事大全而已。他在上面留了一丝剑意,能让留音珠碰到赵元修后就化开,粘在他身上,丢都丢不掉,只能乖乖听鬼讲鬼故事。


    赵元修本来就胆小,而他的声音本身就比鬼故事还吓人,元修仙君指不定会被吓死。


    柳闲又给这两名小弟子塞了几瓶丹药:“这是报酬。”


    “多谢上仙!”弟子们喜上眉梢连声道谢,殷切问:“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柳闲微微昂着头,露出一小截清隽的下巴,衣袂随风飘飞,一派仙风道骨,路过的弟子被他浑身的仙气迷得不分东西。


    他道:“领我去千机堂吧。”


    小弟子火急火燎地正要走,却突然反应过来,是去千机堂??他又刹住脚步,为难地说:“可宗主走时说了,不许别人进千机堂……”


    闻言,柳闲也很为难地“啊”了一声:“难道你是觉得这个‘别人’里也包括我吗?”


    小弟子:“……”


    天不生都是靠着上仙建的,他哪敢说是,这不是在明说宗主要造反吗?他急忙摇头,大声道:“弟子这就给您带路!”


    天不生里像是没有一个能人坐镇似的,几人这一路都畅通无阻。柳闲有些惊讶,像他这种罪人竟能嚣张地走去禁地,非但没有半个长老阻拦,还受了一路敬仰的注目礼。


    还能有什么原因?正是因为长老们平日里没事干,就喜欢给他这个上修界门面的脸上贴金!他的名望高到受众人仰视,他好感恩。


    不过,赵元修既然在门内,也该有耳目告诉他我回来了,怎么还不来见个面呢?


    到了千机堂后,柳闲拧眉看着眼前这寒铁造成的大玩意儿,只觉得腰酸背痛手抽筋,毅然决然地对小跟班们手一挥:“帮我把这个搬去水云身吧,多谢。”


    “呃……这搬走?这是千机堂的……”搬走不太好吧?


    在被上仙淡淡扫了一眼之后,他们又字正腔圆道:“弟子遵命!”


    几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了回水云身的小路。


    两名小弟子一左一右搬着菩萨鼎,原以为这鼎会很难搬,没想到上仙召了柄剑支撑着它,他们手上就像没有东西一样轻。他们不明白,上仙既然能用剑,为什么要叫上他们?


    其中一人斗胆问:“上仙,要不您给弟子们留个信物?万一宗主问起菩萨鼎的下落,我们空口无凭,他不信我们的话,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啊。”


    而且刚刚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上仙搭话,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回去怎么和同门交代?


    柳闲早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亲切地笑着:“我给你们罩了层结界,没人看到了你们,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亲自来取走了鼎,别担心。”


    “而且这本就是某年百炼谷方宗主送我的生辰礼,只不过我闭关后,长明便主动提出帮忙照看,将它安置在千机堂。如今我既然已经出关,下山拿回菩萨鼎,他一定明白的。”


    弟子们第一次听说这座镇殿之宝的真实来历,原来并非两宗的交易,而是器宗宗主的贺礼。他们感叹上仙地位好崇高,竟然能收到这样的生辰礼;又惊讶方宗主出手好阔绰,这种能让仙宗争得头破血流的无价之宝,也是能直接送人的吗?


    又看到上仙递来两个小瓶子:“我见你们有天资,这是能助你们成功突破元婴期的药,未来能用上。”


    这是高阶除滞丸???这丹药相当于保了一个人成功突破元婴,要知道,有多少金丹巅峰的修士在突破时丢了命!这药多少仙门都拿不出来一颗,可他们只是帮上仙毫不费力地搬了一段路的鼎,就拿到了……


    我们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外门小弟子……他却说我们有天资……能及元婴……


    这句话比仙药更让人发狂,他们头重脚轻颤巍地接过了药瓶,隔着面具都好像看到了上仙青睐有加的眼神,心都要跳炸了。


    上仙说我们能及元婴……上仙夸我……元婴……


    不过,我们现在不过是筑基期,和元婴期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想不浪费上仙的好心,还得先勤加修炼,先突破金丹,再摸到元婴的门槛,才能用到这药啊!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抬着菩萨鼎的手更加用力,发誓绝对会护送它安然送达,然后努力修炼突破元婴,毕竟上仙都说他们能做到,他们一定要做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


    但他们也不敢真正踏入水云身,据说这地方处处都是杀阵,就算大乘期修士误入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刚走到门口就想恭敬告退,没想到上仙却为他们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我们……能进吗?”他们胆怯问。


    柳闲神秘莫测地答:“此刻我在,你们不会受到危险。”


    此刻?看来传言是真的,上仙的居所真的遍布杀阵。


    他们惶恐又好奇地踏入小院,本来以为这里除了冷了点,和别的小院没什么区别,可又突然看到院内石凳上坐着一个只着里衣的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左脚绊右脚,差点一踉跄,狠咬了下舌头确认自己没看错,而后什么也没说,把鼎放桌上,默默退下了。


    于是一向风平浪静的天不生,今天多了几条大新闻:


    1.上仙出关啦!


    2.上仙今天在山上到处跑!


    3.上仙久不入客的水云身里,住着一个绝色美人!


    4.上仙失去了元阳,无情道心破~啦~


    并且在这几条消息传遍了天不生之后,几大热议话题也被掀起:


    1.痴情之人嗟叹,我是失去了和上仙结亲的机会了吗?


    2.勇敢之人琢磨,美人在左,美男在右,三个人的家庭也不拥挤吧?


    2.上进之人思索,无情道虽然是热门专业,但行业巨头都转行不干了,我学这个,还有前途吗?


    第045章 请君吃药


    但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柳闲昨夜为了让谢玉折好好睡一觉, 给他下了安眠的咒,导致一直闻鸡起舞的谢玉折愣是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做什么都昏昏沉沉的, 又想到柳闲要回来了,于是发也没束,衣服也没换, 直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要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没想到这一吹就吹回来了三个人。


    谢玉折平日总是穿戴整齐,高高束着发,黑额带也端正系着,冷着一张俊脸,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不好惹;可彼时他背对着众人,迷茫地发着呆,全身松弛, 乌黑长发散落于肩,又穿着雪白宽大的袍子,刚受了伤气色也不好,又有哪个小弟子哪敢一直盯着上仙的人看?晃一眼便觉得是个病弱的美人。


    这可是上仙房里的人!他们哪能按耐住八卦的心?于是一下山就悄悄找到好友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水云身里有个白衣病弱之人”;


    白衣?你说得隐晦,但我能明白。于是好友又这样传给好友:“上仙院子里有个不穿衣服的病弱美人”;


    不穿衣服?我懂我懂。所以再到“上仙在水云身里不穿衣服, 还和一个娇弱的美人宿在一起”;


    可是肯定有人看见了,才会传出这样的消息啊!于是又变成了:“上仙和他的娇弱小美人大早上都没穿衣服, 也没关门,被路过的小弟子看见了面红耳赤的激烈战况, 都弄生病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几天后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事实:


    上仙闭关是为了金屋藏娇, 他本人已经隐婚好多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大早上起来还在和老婆酱酱酿酿,被人撞见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以上为全年龄向的总结版,不过另一种五千多字的版本,在成人社会里流传得要广得多,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们看了都面红耳赤,啧啧称奇,没想到杀伐决断的上仙,竟然好的是娇弱这一口。


    也有敏锐的人察觉到,无情道,真的修不得了。


    刚从床上起来懵懵懂懂的谢玉折,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坐观风,给人间带来了多大的动荡。


    他只是在那两个小弟子告退后,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仙气的鼎:“这个很重。”


    柳闲点头:“所以我威逼利诱了两个帮手。”


    想到刚才两人的话,谢玉折问:“他们知道你是上仙?”


    “嗯。”柳闲心情大好,指着自己脸上的面具,笑嘻嘻道:“我戴着这个,下去看了一圈风景。”


    从水云身跑到天不生看风景的面具人,天底下除了柳兰亭之外,还有谁敢?谢玉折这才意识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含蓄的确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品质。


    再一次被刷新了眼界,他目光呆滞道:“好。”


    你开心,对我来说就好。


    不过他还是担忧地追问:“那些人知道你回来了,找上门来怎么办?”


    倘若真的出事了,他完全不能帮到柳闲。


    “你说的是个问题……毕竟我现在没空陪他们。”


    想象出赵家兄弟风声鹤唳的颤抖模样,柳闲笑得满足。他并不怕那些人,相反,他享受他们的恐惧。


    他骄傲地一指门外:“你信不信,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埋伏在外面,想监视我们了?”


    “……”


    谢玉折当即一脸肃杀地站了起来,完好的右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他虽弱小,仍可挡之。


    柳闲却握住他的手,让他松开剑后,坐在凳子上,一边捣鼓那个菩萨鼎一边说:“别担心,过去老东西们把我吹得太厉害,这么多年死了一辈又一辈人,这些小辈不明真相,全都相信了。那些人生怕水云身有什么他们发现不了的杀器,没一个敢进来。”


    柳闲早早地拿捏了这些人的心态,所以水云身连结界都懒得花力气设,多少年都睡得好好的。


    众人探查不到,便觉得更加恐怖。


    毕竟,无形之阵,才是最危险的啊!


    明明听柳闲的语气很轻松,谢玉折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院子里生了灰的陈旧摆设问:“这里一直没有别人来吗?”


    柳闲耸耸肩答:“嗯。”


    “以后……”他正揣摩着该怎么说,可柳闲没给他机会,已经试好了菩萨鼎,执起他的左手放了进去,提醒道:“手放松。”


    谢玉折瞧着黢黑的鼎,像一个长着锯齿的深渊巨口,能一下子把人的手咬断,这应该就是柳闲取来为他治伤的宝物了,他想也不想地听了柳闲的话。


    我明明不能帮他做到任何,他却总是这样对我好。


    而早已下定决心要主角的命的柳闲指尖流出一道淡色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鼎内,看了看散着微光的鼎口,再看看一声不吭的谢玉折,蹙眉问:“疼吗?”


    十指连心,重塑指骨的过程疼得让谢玉折觉得好像连肉带魂都在被凌迟,这比当时受伤还要痛得多得多。可他不能让柳闲担心,仍紧抿着唇,努力从牙尖吐出两个正常的字:“还好。”


    柳闲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疼?”


    “不疼的话就是没效果啊,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来试试……”柳闲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伸出手正要放进鼎里,谢玉折连忙用藏在身后已经攥成拳头的右手把他推开,额间滴下一滴汗,紧声道:“疼。”


    为了避免柳闲真下手进来,他指着自己落在地上开成花的汗,再次强调:“特、别、疼。”


    “那就好。”柳闲收回了手,狐疑地看了眼谢玉折:“疼五个时辰,骨头就长回来了,这点痛,你撑得住吧?”


    谢玉折神色凛然地点了点头。


    见谢玉折视死如归的严肃模样,就好像死之后埋哪都想好了似的,柳闲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知道菩萨鼎是个什么东西,虽然有生骨肉枝的大好处,但带来的剧痛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他在芥子袋中翻翻找找,最终找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抵在谢玉折温凉的唇上。


    柳闲直视着他,勾唇道:“刚才那两位小弟子,帮我搬了一路的重鼎,最后收了我两瓶除滞的药丸,就开心得不得了。”


    他的手只是轻轻抵着谢玉折,还没用力,谢玉折已经主动张嘴将丹药咽了进去,微合唇时,牙齿磕到了他冰凉的指尖,喉结上下滚动。


    “避世不出的上仙,整日为了你抛头露面,舍不得你疼,连小小的止疼药都会亲自喂进你嘴里,”


    柳闲抽出泛痒的手,看着谢玉折轻轻笑了,他笑时连身后的梅花都多了几分勾人的味道,他把手搭在谢玉折肩上,凑到他耳边问:


    “谢玉折,怎么不见你像他们一样高兴呢?”


    咽下这药后,谢玉折奇异地发现手上的疼痛逐渐消失了,相应的,心里的悸动也就更加明显了。


    他的心在狂跳,全身的气血疯狂涌动,垂下的眼帘里藏着几丝躁动。


    谢玉折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柳闲面前频频冲动了。或许是因为柳闲缺少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因为柳闲从来都只把他当小孩,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授受不亲的想法,可他已经渐渐长成了个血气方刚的人,此时是个面对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男人。


    他将要长大时,不告而别的柳闲不在身边只存心中,即使记忆再好多年不见柳闲的影像也会渐渐模糊,他只能靠自己频繁加工想象才不会忘记,如今心理已经因此变得扭曲不堪,肖想尊长,他是这样伪善的一个人。


    他的心理经历了五年毫无管控的发酵,直到彻底变质,柳闲才回来;可此时他已经违背了柳闲的祝愿,没做成骁勇纯良的小将军,长成了个负义背德的非人之人。


    你总是这样,我不高兴……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对那个十七也这样吗?对你亲手教了剑术的杨徵舟也这样吗?


    谢玉折闭了闭眼,品尝着口腔里残存的药味,再睁眼时乌黑的瞳孔里一片澄澈,他乖巧笑道:“师尊大恩,小玉心里很高兴,来日必定报答。”


    柳闲是个没心肝的无情剑修,在他心中,十七八岁的勤奋小孩,还能想什么?无非吃喝玩乐,勤学苦练,我要成仙。


    “好啊,”他看着谢玉折明亮的双眼,眼神澄净到好像是个圣子,心道主角还真是纯善:“既然如此,那等治好了你的手,我就带你回去见谢镇南。”


    柳闲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嗑瓜子。他白皙的指尖因为剥了太多壳而泛起红晕,谢玉折见了,伸出右手拿了个瓜子,单手剥开了它。


    他听到柳闲提及父亲,一直尽力掩盖住的哀痛不断涌上,又被他压制在内。他把这颗小巧的瓜瓤递给柳闲,嘴角扬起一抹不太熟练的笑,问:“见了父亲之后,您能教教我该如何修炼,如何练剑吗?”


    他看着柳闲被绸缎遮住的眼睛,垂眸时眼尾漏出几分哀伤:“我也想变得更强大,才能够帮到你,师尊……哥哥。”


    或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谢玉折四岁读诗,也曾想一剑霜寒十四州,可长大后却只做了个普通的士兵,在战马上挥动兵戈。


    可现在他又想学剑,理由也变了。要想和柳闲并肩,他必须走一段很远的路。


    至于为什么选择修剑?因为天下最好的剑修,在他身边,在他心里。


    柳闲往谢玉折的方向微探了探身子,修长指间撩起半边挡人的侧落长发,低头非常自然地用嘴唇含走了谢玉折手上的瓜子,唇瓣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舌头卷着五香味瓜子,直到感受到谢玉折明显僵硬的身体,抬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无措时,柳闲意识到这画面有多暧昧。


    他只是尊师重道,剥一个瓜子递给爱护他的师尊,我怎么……我怎么鬼使神差地当他在喂我,这么自然地做了这么轻浮的事?


    谢玉折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闲正俯着身子,看不见。


    风都凝固了,嘴唇麻木到不敢多动,柳闲急忙起身正襟危坐,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话时完全没了先前懒散的风度,轻咳一声道:“可以……是可以。”


    “但以后不要乱叫人。师尊就是师尊,哥哥就是哥哥,按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你太太爷爷的祖宗了。”


    柳闲笑说:“难道是想给自己升升辈分?少得寸进尺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猛地一怔,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对着不同的人,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谢玉折的食指上还有柳闲温软唇瓣的触感,看到这人弯腰时,他精致的侧颜唾手可得。柳闲的嘴唇在他手上流连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那刹那很多肮脏的念头破土而出,他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


    看向柳闲的目光有些晦涩,嘴上他却很委屈:“可是,使您在做国师的时候,说叫别的太显老,要我叫您哥哥。”


    柳闲原是想说忘了就好,可终是没开口,只是瘪瘪嘴:“那随你。”


    而后二人无言。


    柳闲处理情绪的速度总是极快,只怅然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开始琢磨该怎么教谢玉折剑术了。


    和传言一样,他从前为了赚钱,做过私塾先生;最初升仙时,也曾在闲时像学校教广播体操时那样,立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下面站着乌央乌央拿着小木剑的人,他一剑一剑地教,他们一剑一剑地学,欲为强身健体。


    资质较好的那群人,后来甚至成立了天不生。


    他有过很多学生,谢玉折是其中最危险的那一个;因此,他可以对所有人倾囊相授,独独除他。


    与别人结仇也无妨,柳闲相信,即使这些人和他走一模一样的路,也永远威胁不了他;可面对谢玉折,他总会想到那句话:“彼时废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


    主角身负鸿运,与其放他出去四处遇机缘,他更愿意将他困在身边,干脆给他几本入门书籍,不出错就好了,三个月后护身咒解,一切都不用费心。


    他自知这样对不起谢玉折的一片真心,可穿书过来这么多年,他表现得云淡风轻,骨子里其实是怕的。


    他怕死。


    可活了这么多年,他什么都经历过,早该活够了,究竟是真的怕死,还是咽不下这口被人所杀的气,还是说,只是怕死在谢玉折的手中?


    毕竟这个人对他而言,太特别了。


    柳闲也不明白。


    第046章 长揖三次


    这两日柳闲次次早起, 现在已经困得不成人样。怕自己睡回笼觉时谢玉折走动不方便,他便想把鼎固定在他手上,可发现要这样行动也太考验谢玉折的臂力了, 于是乎又召出一柄小剑帮他托着。


    谢玉折问:“既然你能用剑托住,为什么要让那两位仙君替你搬上来?”


    柳闲眨眨眼:“好不容易出关一次,当然要让别人知道了。”


    他转身回房:“宗主们都是聪明人, 他们宽宏大度,会容忍我这点小脾气的,放心,睡了。”


    等柳闲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在树下练剑的谢玉折。


    银白似刃辉的日光落在谢玉折身上,他左手挂着厚重的鼎,眉心微蹙, 凝视剑尖,剑势紧凑有力,额间有密密的汗珠未擦,显然已经练了很久。


    柳闲懒散地倚在门框边,看着这人习剑。


    主角可真用功,那他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懈怠。于是他很没安好心地把帮谢玉折负重的小剑取走, 笑嘻嘻地看谢玉折手上突然一沉,膝盖因突然增加的重量弯了弯, 却仍没往他的方向看,神色更加凝重, 努力挥动沉重的手臂,剑尖破空落痕。


    谢玉折练了多久, 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实在再没有力气拎剑,谢玉折才喘喘气,看着他问:“师尊,您怎么来这儿了?”


    柳闲喝了口茶润润嗓:“先前不是怪我没看过你练剑吗?今天心情好,满足你一次。”


    这人上次在无为天的时候可委屈了,说是因为国师从来没看过他练剑,他才能快速认出来那个妖怪不是真的他。


    哎,真冤枉,其实是见过的。做国师的时候,有时他虽然借口离家,其实却还在府中某间小屋里。实在无聊时,他就会偷看小孩的练剑解闷,他的剑术蹩脚又好笑。


    那时他就想,倘若谢玉折的剑术能永远这么青涩,他会送他一把好剑,但是,那最好是一柄从来不用出鞘的剑。


    记忆断断续续回巢,他才发现,有些苦果分明就是自己喂到自己嘴里的,还真是怪不了别人。


    “您觉得我练得怎么样?”谢玉折心脏怦怦跳,亮闪闪的眼里满是希冀,似乎想从天下第一剑嘴里听到鼓励的词语。


    柳闲摇了摇头:“毫无章法。”


    谢玉折的双眼迅速暗了下去,他捏紧了剑说:“我会努力的。”


    柳闲却扣起了他的头,他说:“毫无章法的同时也无匠气,我可没说是不好。”


    谢玉折没人教就能练成这样,的确有着无人能及的天资。他的剑术自成一派,和从小在仙宗训练长大的剑修学的不同,能在别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取敌性命。


    柳闲意识到,或许谢玉折根本不用他教,只要结了灵丹,就能青云直上了。


    谢玉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柳闲还没来得及面色凝重,就又被他迅速的变脸逗笑了,他的眼神一会明一会暗,就像个白炽灯,而开关握在他手里一样。


    “过来歇会儿。”


    他坐下拍拍自己身旁的小凳,谢玉折乖乖坐下,将他被放在鼎里的左手取了出来。只见谢玉折原本被碎成渣滓的骨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修长而有力,宛如新生。


    柳闲把他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不愧是方宗主亲自炼出来的鼎,效果真好。”


    谢玉折也完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宝物。


    柳闲起身说:“既然都好了,那就回去见你爹吧,给他看看,你的手已经医好了。”


    “……好。”谢玉折再也逃避不了了。


    柳闲原本计划着先拜见顾长明,再亲自从他手里借来菩萨鼎的。可不赶巧的是,顾长明这旬压根不在这里。


    赵元修意倒是在,可他却不主动来找他叙旧,他也没把他当回事儿,反正之后总会见的。


    见不到思念之故人,他留在这山上也无事可做,于是又带着气运之子缩地回去,见谢镇南了。


    将军府死了将军,和雍国却还没人发现,一如平常,街上叫卖的叫卖,唱歌的唱歌,连府内都是一派其乐融融,捏着国师送来的入镇令,兴奋地给自己打包行李准备搬家。


    谢家是在疆场上传承下来的家族,万事自理自足,不习惯被人服侍;而女主人早已离开,父子俩又常年不在,恢宏的将军府里,其实只有一个老一辈就在的管家,和几个看家洒扫的仆人。


    谢家人战死无数,人丁稀少,只留了谢镇南这一根残枝。他待人极亲切,没有半点主人的架子,平日得闲便和他们聚在一起,比起主仆,倒不如说是和乐美满的一家人。


    他在风雨飘摇中做了半辈子谢家的主心骨,此番归家,谢家又平安,众人都高兴极了。


    柳闲探头往府里看了眼,回首对谢玉折说:“谢将军不在这里。”


    死盯着家人脸上绽放的笑颜,谢玉折眼神失了焦,有一种近乎喧闹的痛苦吞噬了他的大脑,每一步向前都在撕扯他的心脏,他是个几乎从没有感受过父母亲情的人。


    “师尊,我们不进去了吧。”他僵硬地伸出手,扯住了柳闲的衣袖。


    在水云身里费劲全力装来的平淡,顷刻间被柳闲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全然击垮。他轻轻低下头,眼前逐渐模糊,沉闷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走吧。”


    他带着柳闲入了一座山,弯弯绕绕好久,暮色将沉之时,终于在虬劲松柏下,看到了一座墓“上面没有或大将或爱妻或慈母之称,只简单刻着“沈素商之墓”,虽然刻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来极其认真,每一个笔触都是抖的。


    另一边挖了一个坑,坑里摆了个长条形的棺材,谢镇南被抹了脖子,唇角带笑地躺在里面,身上衣服被浸湿成深红。


    他左手握着柄沾满血的锋利小刀,右手捏着个将掉未掉的纸条,柳闲打开一看,上面的字粗狂到颤抖,好像写的人当时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似的:“你来了。帮我盖上棺材板吧,这是欠你的最后一件事了,可惜,只能下辈子再还。”


    柳闲的脸色很黑。


    “这写的什么丑字……”


    他用力将这张纸紧攥成球,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大,最后他猛的踢上横在地上的棺盖,已经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盯着谢镇南,冷笑道:“死得真利落。”


    他垂着眸,下巴却是微微抬起来的,以一种极轻蔑的姿态,在原地无声地站了许久。


    鸟鸣山幽,听不见他牙关紧咬的摩擦声;日照景散,看不到他眼眶上的白绸洇出的淡血迹。


    而后他缓慢蹲下身,躬起了鲜少弯下的脊背,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深深地喘了好几次气。他清越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听不清,模糊得像溺在深海里无助的呼喊声。


    “你们总是这样……”


    所有人都在前进在老去,背叛他背弃他抛下他,只有他永远停滞在二十三岁,吊着一口必须杀了主角逆天改命的气,硬生生活到现在,给太多人送过终,给太多人立过冢。


    其实他觉得,人间挺好的,花好月圆,草绿水清。


    可不老不死的上仙身边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却从未有一个人为他坚定驻足。


    长生是个诅咒。


    谢玉折落寞地在柳闲脚边跪下,失神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死去的父亲,和他悲伤的……哥哥。


    父亲穿着据说是旧时母亲最喜欢的那套旧衣服,笑得开怀却听不到粗狂的笑声。他端正跪着一步一步挪过身去,拿走了棺材里沾满父亲鲜血的刀,小心地用布包裹着随身携带,抖着手把父亲斜着的身体摆正,瞪着双湿润通红的眼睛,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谢玉折,退后。”


    柳闲站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漠然。


    他扬起手时很轻松地隔空抬起了横在一旁的棺材板,先前还是一副愠怒的模样,此时却看着云淡风轻。他下压时用力很重就像要把棺盖拍碎,可真正落地时其实很轻,棺材被安稳地合上了。


    尘土被不轻不重地激起,他被呛得咳了好久,抬手抹去了自己咳出的眼泪。


    他看着墓前的两壶酒和新鲜的三碟菜,把谢镇南挖出来的土也堆了回去。连棺材和酒菜都给自己准备好了,他计划这一天有多久了?


    十五年前沈素商死后,谢镇南浑浑噩噩了很久,走在路上念念叨叨地跟鬼附身了似的。


    而某一天后他又打了鸡血,边关战乱之时自请领兵灭敌寇,百战百胜,骁勇异常,忘乎所以到家都不回,连他和沈素商的孩子,自己口中的“宝贝”都不管不顾了。


    如今天下太平,谢家无恙,所以他就想丢下一切,去找他老婆了?


    从前把谢玉折丢给他养,现在又把谢玉折丢给他养,这对恩爱夫妻俩还真是……夫妻相。


    柳闲止不住心中的鄙夷。


    地上铺满了淡黄色的松针和落叶,谢玉折跪在地上,对着不常联络的父亲和毫无印象的母亲,抵着坚硬的石子,用力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他长跪不起,脸上血迹和风沙交融。


    柳闲立在他身旁,也随着谢玉折咚的三声磕地,弯下腰朝夫妻二人的墓,长揖三次。


    他们二人一立一跪,无言而共拜,心里都吹过怆然的风声。


    柳闲反手在地上洒了半壶酒,单独走到沈素商的墓前,半跪在地上,用手在她的墓碑旁挖了一个小坑,将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物件埋了进去,声音轻到旁人听不见:


    “沈将军,今日能和他到此,兰亭也算不辱使命。”


    而后他对着沈素商之墓再揖了三次,极尽肃然。


    谢玉折被他反常的举动吸引,顶着头上一个大包,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柳闲把那地方的土用力拍实,轻描淡写道:“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一束她的头发而已。”


    谢玉折如水中抱浮木,抬眸问:“她的头发?”


    “嗯。”柳闲答得敷衍又诚实:“她来找过我,让我照顾你。”


    为什么需要一缕头发?见柳闲没有要细致解释的意思,谢玉折虽然不解,也不多问了,柳闲不是一个喜欢别人多管闲事的人,现在并非他知道这些事情的正确时机。


    父亲自知字写得不够好看,所以总会像小孩一样写大字,看着会更工整些。谢玉折低头时看到被柳闲揉碎的纸片,依稀能看出几句“欠你”那几个字。


    和柳闲有关的谜团太多,他窥不破,那便只用做好一件事。


    两岁母亲身死,四岁父亲远征,柳闲提着灯,从昏暗深宫中接他回家;


    十七岁父亲自刎,柳闲又出现在他身旁,免去了他本该的孑然。


    每当快要陷进泥淖时,他总会适时地出现,对他伸出手。那双手明明纤细,却有世间最稳固的怀抱。


    谢玉折暗自发誓,自己一定会不负父亲的嘱托,拼命地、对这个人好。


    所以,首先要将欲加害他之人一一铲除,寸根不留。


    第047章 青衣公子


    现在好了, 谢玉折娘没了爹死了,浮萍一个,只能依附着他。柳闲最初的愿望实现了, 却并没有多高兴,他更想一个人待着。


    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的话睡哪儿啊!天天睡客栈?


    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倒地就睡, 两个人就不行。人家前日子还那么崇拜上仙,每个字都维护得不得了,要是天神一样的柳兰亭带着他睡桥洞,少年的美梦都碎完了。


    他先考虑了水云身。


    这地方在山巅上,高处不胜寒,院子里还像老天爷施了法似的,天天下雪,给本来就低的气温雪上加霜, 门口的小池子都全结冰了。


    柳闲用手戳了戳门槛边差点把它滑到的薄冰,问谢玉折:“你觉得这地方冷不冷?”


    谢玉折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哆嗦,却严肃道:“师尊,这里虽然很冷,但在这里苦修有益于磨砺……”


    “为师舍不得看你吃苦。”柳闲赶紧地打断了他,他才不要让谢玉折抓住好机会。


    谢玉折摇了摇头:“梅花香自苦寒来。”[1]


    柳闲拍了拍他的头,尽力地柔情似水:“其实你不用强迫自己变强, 为师会护着你。”


    谢玉折坚定又感动地看着他:“没有强迫。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我想成为你的同伴。”


    “……你能这样想自然也是极好的。”柳闲痛心疾首地扶了额。


    你之前还一口一个我不修剑, 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我收他为徒只是想找个正当理由拴着他,他怎么还当真了?弄巧成拙, 自挖自埋,我要掉小珍珠了。


    于是柳闲决定找个温暖如春的地方住, 又考虑了祈平镇。


    可对于这个地方,他总有些近乡情怯。虽然有柳二守着,镇里已经恢复了安宁,可害人的真凶仍没找到,从前的失者也无法挽回。而且他还答应了要找回阿兰,可到现在除了一张还没还给人家的手帕,别的什么都没发现。


    引香也没用,那么大个活人去哪儿了呢?一大堆悬而未决的事压在心上,柳闲叹了口哀怨的气,他不能当个甩手掌柜啊。


    他很郁闷地在路上飘,远远地就看到有个东西珠光闪闪,丧丧地探头一看,布告栏上有块玉透的大板子,抬头几个银白大字清清丽丽地写着:“第一百三十四届群青宴——镜湖玉宴即将开始。”


    竟然是群青宴的牌子?


    在春山里待着的时候柳闲的时间观念总是混乱的,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自己刚越狱没多久,就能赶上镜湖玉宴。


    群青宴虽名为宴会,却不是饮酒作乐的地方,其实际上却是上修界四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每届均由上修界剑药器三大宗主办,富商赞助,届时群英荟萃,共聚一堂,只为榜上有名。


    三宗轮流举办群青宴,每一届的名字也不尽相同。举办上一届的时候,柳闲被关着呢,完全不了解;但名为镜湖玉宴的这一届,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原书中的主角就是在这场大宴中势如破竹,名扬天下,而后大小宗门都殷勤地伸来金灿灿的橄榄枝,最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拜入天不生,还被该宗宗主顾长明所接纳,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如今的谢玉折不过是个小有姿色武力平平的凡人,弱小的身体里连灵丹都没凝成;可在三月之后的群青宴上,已经可以剑气纵横,势如破竹了。


    这就是真·主角光环。


    而且要是柳闲没记错的话,谢玉折还会在那时候遇到自己未来的媳妇儿。据说他那未来老婆温柔体贴好迷人,善良漂亮软心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2],一双烟波暗渡的双眼让多少人如痴如死,跳得一首掌上舞能刹那间得到多少人送来的赤色红花。


    而且二人佳偶天成果真相见即欢,情意如藕丝难杀愈缠愈乱,而后动弹不得沉醉似死,夫妻爱侣情投意合,羡煞多少旁人?


    可这时候他老婆明明只和他刚见面没多久,只因为不忍见到英杰自弃,便在决赛中,在主角不敌背景和实力俱强悍对手之时,独自发声鼓励他。在一大片的嘘声和对敌人的吹捧之中,心上的佳人仍然在侧呐喊助威,主角怎么能不感动?于是他又凭着金手指怀着满腔热血再次站了起来,奇迹般地登了云霄。


    这就是真·爱情魔力。


    柳闲一向爱听八卦管闲事,其实他一想到本书女主角有这样夸张而夸张的描述,就很想亲眼见见这位未来神仙的老婆。


    不过,他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让谢玉折成功参加群青宴。


    原因有三:


    第一,他不想走书中原剧情,不然按剧情线走着走着,真就把自己走死了怎么办?


    第二,他不想让主角出名,更不会让他拜入天不生,自己养着的人跑去跟那个顾什么称徒言友,这难道不必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第三,他不能让主角遇到官配,不然某日他杀了主角,这么好的姑娘不是被他祸害了吗?


    谢玉折还在一字一句认真读着:“魁首奖品:菩萨针或上三宗内门弟子名额或长老测试资格,三者其一。”


    柳闲当机立断道:“我决定参加这个比赛。”


    能略略见到柳闲微挑的眉头,谢玉折想此时他被遮住的眼睛应当是熠熠生辉的。不过他仍面无表情地指着中间一段:“骨龄限制:十六到一百二十岁。”


    “有什么问题?”柳闲笑,以一种让他头骨都酥了的语气说:“我今年刚好十六,准备带我出发去上修界报名吧,玉折哥哥。”


    谢玉折心里像过电一样奇异的麻,脑袋懵懵地点了点头:“……好。”


    而后他又面色古怪地问:“你想做他们的长老?”


    “才没有。”脑海里浮现那种前拥后簇的画面,柳闲打了个寒战:“我只想要那个菩萨针。上次给你治手的是菩萨鼎,能够重塑人的骨骼;菩萨针能重塑人的筋脉。”


    “它们都出自百炼谷方宗主之手,是人间仅有一件的好东西。为了吸引俊杰,群青宴的奖赏向来丰厚,可没想到她竟然舍得出这么多血。”


    原书里可没提到有这好东西。


    和菩萨针相比,后两个奖赏毫无竞争力,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


    百炼谷出手阔绰到诡异,但既然他们说了要给,那柳闲就定了要拿。


    和小辈玩玩过家家而已,他下手一向很轻的。


    于是,未来可期的上仙带着前程似锦的小拖油瓶,看着路过川流不息的马车,摩拳擦掌地问:“你喜欢那一辆?”


    拖油瓶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借一辆马车而已。”上仙蹙了蹙眉,像朵滴着水的小花,他委屈道:“缩地成寸太累了,我不想用。可上修界在天那边,路途如此遥远,我们还是个穷光蛋,你舍得让我徒步而行吗?”


    谢玉折的嘴唇抽了抽,而后将一个五彩斑斓的袋子递到了他面前。


    柳闲兴致缺缺地盯着这旧袋子,“这是什么?”


    往里看装着闪瞎眼的金子,他大惊失色地捧了上去:“这是什么!大将军不是说自己很清廉吗,怎么藏了这么多钱?”


    谢玉折冷漠道:“不是他的。你又忘了。”


    那眼神里全是责备和不忿,可他却仍弯下了身,细致地把袋子挂上了柳闲的腰,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柳闲嫌弃说:“忘?我又忘什……”


    垂眸看了很久袋子上眼熟而蹩脚的绣线,再看看谢玉折的头顶,柳闲终于从脑袋里挖出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恍然大悟道:“本国师果然深谋远虑。”


    还在做国师的时候,出于某些很特别的个人原因,沈高峯和他从来不是君臣关系,而更像是合作。


    沈高峯每求他办一件事,都会给他大量的报酬,当然,陛下取得的回报只会更高。


    这些金银财宝,可不能大咧咧放在家里!倒不是怕被偷,毕竟无论在哪,柳招摇的家都有个特点,就是没别人敢进去;所以其实是钱太多了,放家里占位置。


    于是他就给自己做了个超大容量的芥子袋,剩下的边角料顺带给谢玉折也做了个。


    柳闲转头一看,原来他还一直挂身上呢。


    皇恩浩荡,某日晌午,尚衣局的绣娘来为二人量体裁衣,十岁的小谢玉折突然来了兴趣,找绣娘学了个火柴人的绣法,并用绚丽的色彩为其绣上了头发、服装和背景,这一切的悲剧很不幸地发生在了柳闲新制的袋子上。


    他满心希冀地把这丑玩意递给柳闲,原还想让绣娘帮忙纹花绣鸟的柳闲痛心疾首,又怕伤到小孩的心,只咬牙说了句:“小玉,你真棒。”


    这是他辛辛苦苦从黑市里才淘来的天价布啊……


    而且这玩意实在是丑得太不忍直视了,他只好找了个“小玉帮我存存钱”的理由,让谢玉折自己把这袋子收好。


    毕竟,权势滔天的国师腰上挂一个绣着两个黑眼圈红脸蛋笑似鬼脸一高一矮如唱戏般小火柴人的袋子,成何体统!


    柳闲掂了掂自己的钱袋,眼睛里映满了金山银山,有种继承了自己遗产的恍惚感。


    沈高峯对他这么好,他当时不该那么吓他的。


    于是柳暴发户当场就拿着自己的遗产去上京最好的拍卖行,要直接咬牙把最好的坐骑一口价拿下。


    可那一口价实在是太硬了……他得把牙齿咬碎才舍得付。


    于是爱惜牙齿的柳闲还是选择坐在贵宾VVVVVIP席位上,进行了一场拍卖,财大气粗地拿下了一辆好马车;原以为会是一场顺利的交易,可进里屋付钱时,浓重的人血味却刺得他直犯恶心,他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阁主,已经查清此贼所做之事件件不假,属下赶往之时,恰巧撞见了他与天照坊之人泄密,如今两人接已擒来,只待阁主发落。”


    而后是良久的寂静,有清甜的烟香弥散而来。


    “尚嗣。阁里本不该留背信弃义之人,可你过去有过几分功劳……”


    一个温润似水的声音终于开了口,他不轻不重地说着:


    “那便挑了双手,贬为奴籍,以施小惩吧。”


    谢玉折惊异地听着这位公子的话。


    奴籍和人家里的丫鬟小厮可大不相同,那连三教九流中的最末流都算不上。奴籍是人人都能践踏的玩物,不是个人。


    通常只有人犯了重罪,而又有人存心要折磨他时,罪人才会被贬为奴籍。而且,各国有各国的律法,有权利定夺别人身份的,除了帝王,就只有与各国相独立、或是约定好互不干扰的几大势力之首了。


    而这个听起来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人双手的去留,将他打入奴籍,仅为“小惩”。


    他平静地就像在和好友说“我吃过了”似的。


    “属下会派人守着。此人又该如何处置?”一人用软剑比着尚嗣身旁的男子,恭敬地问。


    “此人不属于我阁,不能用我阁的规矩处置,任凭你们心意。”似是思考了一会儿后,公子又谦和地笑说:


    “不过,之后要把他送还给天照坊,毕竟这是他们的人。去的时候带上别的礼物,最近寻得那么辛苦,总得有个献殷勤的用处。再附上我的名帖,就说‘不才徵舟敬上’。”


    “属下明白,一定会将礼物尽数完整地送入天照坊内。”


    “拖下去吧。”坐在主位上的青衣公子平淡地朝堂下挥了挥手:“走得隐蔽些,别脏了贵客的眼睛。”


    “属下告退。”


    柳闲一抬眸,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杨徵舟衣衫微敞,胸膛浅露,斜仰头于太师椅上阖眸假寐,手执着一根雕花精致的烟枪,长烟袅袅浮上,半掩白皙裸露的肌肤,衬得他放纵又多情。


    而后他笑踏进屋,衔香带风,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两个被押解离开,连五官都再难分出具体位置的,血淋淋的“人”。


    第048章 碧玉湖


    领着二人去付钱的是个艳若桃李的美人, 步伐婀娜,引得一众贵客侧目。


    可在听到里屋传来的人声时,还没等柳闲开口, 她就已经抢先挡在了他面前,对二人微微一欠身。她生着一身毫不下流的媚骨,自责时双目含露, 惹人怜惜:“瞧妾身今日头昏得,竟然将您二位公子带来了这条路,该死该死。”


    她用一只葱白的手轻扇了自己两巴掌:“妾的哥哥有个收藏古董的爱好,近日得了个好宝贝,妾待会儿一并送到二位公子的车上来赔罪,能在大人的车上做个装饰,也是它毕生的荣幸了。”


    耳朵里落进杨徵舟比泉水还要温和舒缓的声音,他似乎是在处罚谁。柳闲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伸手将她扶起身:“美人一笑值千金,再名贵的宝物,又怎么比得了您赠我一笑。”


    这姑娘的面色看着轻松,手却在微微发抖。她明显是不想再走这条路。是怕客人看到脏东西不满,还是怕主人知道她误入后发怒?


    柳闲笑着对她点点头,微微蹙起的眉彰显了对美人垂泪的心疼,可动作却半点没有回绝的余地, 他从容地抬脚向前道:“在下过去曾来过此地几次,知道这就是最近的路了。姑娘, 继续走吧。”


    “可是,这屋里——”美人很焦急地喊了声, 可是柳闲已经抢先一步踏进了房门,擦肩而过两个血肉模糊的残废。


    “别害怕, 我和屋里的大人物关系还不错。”


    “是,是吗?那妾先行一步,为您通传一声。”


    公子,我们阁主正在屋里生气呢,你这玩笑……我希望您这不是玩笑。知道杨徵舟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在他抽烟和处置人的时候打扰他,美人只好迅速跑上前,把二人甩了老远,而后恭敬福身,颤抖着嗓子对太师椅上的人道:“阁主。”


    杨徵舟用手将烟杆子在椅臂上轻敲了敲,微皱着眉头说:“有客人?怎么领到这里来了。”


    他拿起烟枪慢抽了一口,微微坐直了身子,柔顺的衣袖和微卷的长发一起脆弱地垂下,他的语调仍是温和的:“罢了,请进吧。”


    美人低下了她的头颅,泫然欲泣:“明瑛实在腹痛难忍,让我来替班,属下外出刚归,不知道阁主您来这里了,带贵客到此,请您责罚!”


    杨徵舟嘴角噙着如玉的笑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瑛一直尽忠职守,想必今日定是不适极了。既然如此,你便回去照顾她,我来迎客吧。”


    “多谢阁主,属下先去医坊为她拿一副药熬!”美人如沐春风,又恭敬地对杨徵舟补充了句“这位客人说是您的好友”,而后告退了。


    “好友?”


    烟雾朦胧间,杨徵舟直直望天发了很久的神,也想不出来自己目前会有哪一个好友来这地方买东西,这里卖的又没有好东西。而后他听到有些熟悉的银铃声,是有别人进屋了。这铃铛声像是柳闲前些日子所说那个死敌身上挂的,他慢慢地挪了个眼神一瞥——


    他眼前就出现了一张妖孽的脸。


    这张脸用白绸蒙着双眼,双唇薄红洇染,唇角微微卷起,明明生得很好看,规规矩矩地立在堂下,却差点把他从椅子上吓跳起来。


    来人长长的眼绸被风吹到了眼前,挡住了一半视线,他很为难地晃了晃头,却发现它纹丝不动,只好伸手将它捋至耳后,再对他很高兴地打了声招呼:“你好呀,杨徵舟。”


    惊错还是第一次见阁主这么惊慌。


    她本来以为按照自家阁主的性格,就算上仙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来了,他也会先不慌不忙抽口烟,再很轻柔地说一句“上仙,您今日邀在下同游,荣幸之至”的。


    可现在只是看到两位拍了匹马的客人,她就有种阁主微微颤抖的手指其实是在挖地缝的感觉。


    可这两位客人身上半分灵力也没有,或许只是某国贵族的两位公子哥而已,更何况其中一位还盲了眼,压根看不见他,所以,他为什么这么慌乱?


    难道说,是今年第一场拍卖的得主对我们阁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吗?


    直到这一刻,惊错真正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接下来的画面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可能入土的那天都要拿出来在心底念叨两句。


    只见杨徵舟完全没了先前的气度,想也不想地迅速把手伸到背后,手一松,烟杆子就掉在地上了。那是个品质绝佳的孤品,落地时发出哐当一声重响,响得惊错的心肝抽抽疼。就这么一下,得费掉多少钱啊!


    她一边痛心,一边很有眼力见地给整间屋子和阁主都施了个去味道的清洁咒。


    因为她发现,阁主好像是在怕被这位客人逮住抽烟的行径,就跟她隔壁邻居家喜欢往坑里放火炮的小孩似的。


    杨徵舟迅速站起身,右手从胸口划过时悄悄理好了自己散乱的衣襟,轻咳两声:“柳闲,你怎么来了?”


    柳闲嘴角僵硬地看完了他毫不流畅的一系列动作,向被扔在地上的烟枪投去了个“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他在,只是想尽量友好地和他打个招呼,不知道他看见我反应这么大,也心疼你”的复杂眼神。


    他无言良久,最终反问:“你又怎么在这儿?”


    杨徵舟指着头顶“裕业有孚”四个烫金大字,答得极快,生怕他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我的产业,今日无事,恰巧又是今年第一场拍卖,我来坐坐。”


    柳闲散步似的绕着杨徵舟这一大间奢华的屋子转了转,东看细看,最终赞赏地点了点头:“杨老板产业遍天下,业务繁忙,住这么好,好羡慕。”


    一百多年没见过世面的柳山人是真心在夸,杨徵舟却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件事,还以为他是在冷嘲热讽,毕竟他对那两个人的处置可不算轻。


    “这是你喜欢喝的,你一边喝,一边听我解释。”他为柳闲倒了杯清茶,茶香袅袅,他很遗憾地说:


    “刚才那个人叫尚嗣,我们一直对他很好,可他却和坏人暗中勾结,蝇营狗苟,如果只有我吃一些亏也就罢了,可他给阁中其他人也带来了好大的损失,有些人差点因为他丧命。”


    他越说越哀戚,双眸秋水流转:“我们都是家人,对家人下手的白眼狼,怎么能不重罚呢?”


    柳闲兴致缺缺地听完了他这一段有情有义的发言,边听边打哈欠,最后十分诧异地问:“你处置你的人,和我解释干什么?”


    “……”


    你不是也没打断我吗?


    也是,把这些当琐事,毫不在乎,柳闲的性格。


    杨徵舟试图打破此刻的寂静,再问:“所以你为什么来这儿?”


    柳闲晃了晃手上的钱袋子和手上中拍的银签:“你不是都迎我做客人了么?我拍了辆马车,是来付钱的。”


    杨徵舟从没想过今年在这个拍卖行遇到的第一位客人,会是柳闲。他诧异问:“你向来御剑出行,为何又要马车?”


    柳闲言简意赅地答:“因为要出趟远门,但有个同行的拖油瓶恐高。”


    一直被人当空气谢玉折有些自责地敛了眉,但他却是一个内心深处十分欢喜的空气,特别是在听到杨徵舟这句话后。


    毕竟,一直御剑的师尊,为我买了辆马车。


    杨徵舟无奈道:“你若是想要,直接找我就好,何必麻烦来此。”


    他偏头看了眼跟在柳闲身后的青年,对谢玉折微微一笑后,又大大方方地收回了眼神,在这礼貌性的对视之时,他已经暗中把谢玉折打量了个仔仔细细。


    临走那天柳闲说要亲手杀了谢小将军,看上去恨他恨得牙痒痒差点就要千刀万剐了,怎么现在反倒来为了他买马车?


    谢玉折怎么还没死?


    果然未来有情仇,他还是没猜错。


    余光看到谢玉折焦点一直不变的目光,杨徵舟暂时收起了摇扇看戏的念头,转头问身后的黑衣女子:“惊错,青鸾车在哪儿?”


    惊错毅然道,心里仍是瞠目结舌的:“正在别院,我去为您取来。”


    杨徵舟制止了她,站在二人之间,隔开谢玉折问柳闲:“我有一辆青鸾车,可日行万里,飞天如履平地,外景设有杨家亲自打造的幻境,可任意转换为想看到的景象,恐高之人也在上面不会害怕,陪你去取那一辆吧?”


    柳闲连忙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一听就很贵。”


    杨徵舟很失望地耷拉了肩:“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找你要钱?”


    柳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把钱袋子放在桌上,语重心长道:“自食其力是美德,我是这样告诉谢玉折的。”


    十七岁的谢玉折现在觉得自己耳边有十八只喜鹊在唱歌,当然是高高兴兴地顺着自家师尊的话说。


    杨徵舟无可奈何道:“惊错,陪这二位贵客将他们拍的马车取来,多添置些用得上的物件和鲜艳的装饰。”


    柳闲对他一笑:“你还是记得我的喜好,多谢。”


    惊错领命后带着两人走了,于是柳大富带着谢小瓶,如愿坐上了用遗产购入的马车。这车华美浮夸极符合他的审美,也的确配得上价格表上的那一长串数字。


    独留杨徵舟一人在这件屋子里,他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长烟枪,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浮尘后,端坐在太师椅上,捏着烟杆砸到桌角后磕出来的一个浅坑。


    从什么时候开始,柳闲就再也不愿意承他半点的好了?


    就连上次那十套于他们而言都微不足道的衣服,他后来都用等价值的东西送还了回来,刻意到了极致,像是在和他赌气一样。


    可上仙真的会和他这样的人赌气吗?


    而且,从前柳闲发现他抽烟的时候,都会微笑着却很强硬地把他的烟杆子拍开,说一些他听不懂的“尼古丁”“焦烟”伤肺会上瘾之内的话,他也就戒了。


    可是在烟雾中他才能够放松片刻,而柳闲不在。


    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回来,却已经对此时毫不在意了。刚才他那么狼狈,换作从前的柳闲看见了一定会和他玩笑两句,可他……太礼貌就是疏离了。


    杨徵舟的手轻轻一捏,名贵坚硬的烟杆便化作了粉碎。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烟味消不掉,他微仰头看着作着一副典雅好画的天花板,瞳仁中的黑渐渐褪去,透青色的双眸显现,就像一对蓄着碧玉湖的宝珠,和微卷的长发相称,他好像个优雅的妖。


    杨家世代修幻术,唯有他受上仙教导,剑术也会几分,身体也较旁人更强健些。可他现在行商坐贾,万事有人领命代做,日日有人暗中保护,柳闲教他的那一身制敌技艺大多数时间都已经没用了。


    不过他早该预料到如今和柳闲的这般情形,毕竟报应不爽,背叛无法改变,就算他再只手遮天,一句话就能把一个人的心剖出来,一施法就能蛊惑一个活人的思想,可他永远也遮蔽不了一个无情道修的心。


    和柳闲的关系变成这样,他难过,但并不后悔。


    第049章 镜湖玉宴


    在杨徵舟独坐愣神的时候, 柳闲已经兴致勃勃地上了车,谢玉折环绕车身检查了两圈,确认没有危险后, 也紧随其后。


    这辆马车在外看着普通,其中别有洞天,内饰银绸绣有仙鹤, 毛绒坐垫极其舒适,头上挂有细长彩羽,四周摆满了各类杨徵舟送来的仙器装饰,宽敞到在能坐下七八个人的同时,正中间还放着一把七弦琴。


    柳闲逮着这把琴,笑嘻嘻问:“为师还记得你之前一步一步跟着我学弹琴的日子。五年过去,学得如何了?”


    谢玉折一直都是个很诚实的人:“略有进展。”


    柳闲大咧咧地躺了下来:“为我弹一曲吧。”


    谢玉折看着那把熟悉又陌生的琴,为难地抬了眸:“真的要听吗?略有进展, 但仍不堪入耳。”


    “很无聊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柳闲侧卧着身子,一手支头,打了个呵欠问:“难道你想听我讲鬼故事吗?”


    谢玉折浅笑着点点头。


    柳闲微笑着拒绝:“我不会讲。为你师尊弹一首吧,弹什么都听。”


    “……”谢玉折有些不知所措。


    柳闲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轻飘飘地送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难听也听,请奏, 爱徒。”


    谢玉折紧抿着唇,看着已经将两手交叠放在脑袋后的柳闲, 他平躺着,曲起半边腿, 已经很悠游地闭上了眼。


    他挣扎很久,终是盘腿坐在琴前, 双手悬于琴弦上很久,直到每一根弦都经历了他“要好好响”的眼神鼓励和威胁后,他终于下手拨弦,动作时紧皱着眉,感觉弹琴比杀人难一百倍。


    “呃……”惬意躺着的柳闲差点被自己的一口气给呛死。


    谢玉折这琴弹的,能看出来,的确用心练过几年。要手法有手法,要乐感有手法,要好听有手法,手法实在是专业啊!


    公子人如玉,琴声百鸟惊,其刺耳如刽子手刀锋所至,其难听如重病之兽嘶鸣,其倒胃口如夏日放置三十天的冷油饭,其骇人如地狱恶鬼的飕飕哀嚎。


    柳闲忍无可忍地坐起了身,不可置信道:“别弹了,你弹的什么啊?杀猪呢?”


    谢玉折沉浸在琴音带来的悲伤之中,没意识到柳闲是在骂他,只以为他在问自己弹的是哪首曲,很无辜地歪了歪头:“师尊,《杀猪》是什么曲子?”


    柳闲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最终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小玉,要不在去百炼谷之前,我们先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您的身体不适?”谢玉折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不是,你,算了……我只是觉得你弹琴的手法很棒,想知道是什么曲子。”


    在柳闲“君有脑疾否”的打量眼神下,谢玉折用清澈的眼神回望他:“我弹的是《苦昼短》。”


    柳闲又迅速躺下去了,他用手遮住刺向眼睛的光,闷声道:“我不喜欢这个,很不喜欢。”


    谢玉折迟疑了片刻,最终道:“以后……我不会弹了。”


    “你喜欢听什么,我们换?”


    话音刚落,柳闲就立即把手边的花枝丢到了他身上。


    谢玉折稳当地接下,他握着这朵娇艳欲滴的花,浅浅地笑了。和雍国人只会给自己喜欢的人送花,柳闲是觉得我有进步吗?这些年忙里偷闲练琴,努力果然没有白费。


    没想到下一秒柳闲补充道:“别,我怕我做噩梦。”


    “?”


    谢玉折用力掐着自己的指关节,连带着花枝都差点被掐断。


    难道他不喜欢这首曲子了吗?可这分明就是他教给我的。


    他第一次听到这首词,是在五岁。


    国师府的小亭子旁开满了铃兰,树上的喜鹊叽喳叫,葱绿盘旋的藤蔓上点缀着朵朵小花,柳闲坐在亭中石凳上,他坐在柳闲怀中。


    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副笔墨纸砚,柳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柳闲的字无疑是极好看的,他好像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的好。


    在落笔之前,柳闲问他:“小玉,你想先学写什么字?”


    他说:“哥哥,我想学写你的名字。”


    可那时候他连国师的真名都不知道,国师也只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并没有拒绝他,可右手却写下三个字,一个一个地指着,对他说:“这是你的名字,谢、玉、折。”


    可我明明想知道的是您的名字。


    他学得很快,不明白柳闲的回避,不开心地撅着嘴,低落道:“哥哥,大家都知道您是国师,我也只知道您是国师,可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可柳闲没听,他自顾自写自己的字。


    柳闲硬起心肠来火都烧不软,他只好又吵嚷着要他教自己正在写的这些难字,柳闲说:“这叫《苦昼短》,是我那个世界的古人写的词。”


    他不懂为什么还有几个世界的分别,懵懂地看着他,却又倔强地坚持要学,柳闲无可奈何只好接受,每一笔落下时,他都会念出那个字,教他读。


    可还没写到一半,柳闲便停了笔,皱眉看着他问:“谢玉折,你为什么哭?”


    谢玉折怔怔地感受着自己脸颊上滑下的水痕,一字一顿道:“哥哥,这首词,我好像听过。”


    那一刻柳闲的眼神是空的,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心生恐惧,他还以为他说错话了。可转瞬后他又被柳闲拉进里屋,他对他弹了这首曲,说:“这是从前几位乐师谱的曲,很好听,我教你。”


    国师的身体不好,可弹琴的时候从不咳嗽,他的琴和他的字与人一样好。


    在马车上,谢玉折认真盯着仿佛在睡觉的柳闲,长睫低垂,有些落寞。


    他教我的,他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不过看柳闲的反应,他已经忘了吧。


    毕竟他的人生那么长,有更多更值得记住的事。


    *


    这辆车用一小点灵力就能驱动,刚好柳闲从柳二身上抢来的灵力还剩一大半,二人就此踏上了去器宗的路。


    柳闲睡了一会儿,又在谢玉折“这又是什么厉害的特殊功法”的震撼星星眼下,打了一整套很标准的太极。


    这是他在穿书前的大一时,在一个被好心学长忽悠进去的太极比赛中学到的。


    而谢玉折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练剑,最初还想弹弹琴,不过被柳闲严令禁止了。


    如此十日过后,便到了镜湖玉宴的报名处。


    这儿立着两个人,一人收报名费,费用低到比不过一碗菜钱;另一人身旁放着个岁寒石,以测人骨龄。


    从前天不生也有这东西,柳闲每每测出来都是他剥离欲念修无情道时的年纪,二十三岁。


    他的身体永远停滞在了那年,所以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发现其实自己是个老不死。


    可他忽略了这一百年,其实科技一直在革新!


    此时他一把手放上岁寒石,那石头就直接白光暴起,数字从一开始加到一零二四,在一零二四卡了半天,最后直接爆炸了。


    两位弟子是测骨龄的老手,第一次见这种情况,眼睛都看直了。


    女子宽慰地说了声“仙君,没关系”,而后又拿出备用的另一块,结果又炸了,又一块,一零二四,又炸了。


    如此砰砰四次,动静不小,场上人频频朝柳闲投来打量的目光。


    “宗主嘱托过我们,要是遇到了特殊情况便告知她,她能处理,仙君可与我一同前去。”


    柳闲跟上脚步,喃喃道:“宗主……”


    女弟子点头,朝不远处投去憧憬的眼神:“此次宗主提前出关,亲自主持群青宴。”


    柳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两顶厚重香炉间,有个流水神仙般的女子立在烟雾缭绕中,芊芊素手上绕着根缀铃细线,她婉然笑着,正在同身旁的白胡子老人交谈。


    他后知后觉,大惊失色道:“宗主!?”


    而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她对老人点点头后,就款步朝他们走来。


    柳闲追悔莫及,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方霁月会在这里。


    弟子朝女子行礼:“宗主。”


    银线灵动扶她起身,方霁月没说别的,反倒对一直往后钻的柳闲行了盈盈一礼,对突然的重逢毫不诧异,谈吐间落落大方,仿佛只是在花园里遇到了个熟识的好友。


    她说:“亭,今日花开正好。”


    这称呼……


    谢玉折有点站不稳,身体微微晃动,他垂眸看了看地面,好像是地震了。


    柳闲不过脑地点头附和:“天气也很好。”


    方霁月抬手半遮眼睛,抬头看着冬日暖阳,吐气如兰,全然不像外界所传的女魔头模样:“是啊,若能不被琐事缠身,与好友外出踏青,就再好不过了。”


    柳闲道:“方宗主好友遍天下,若是想,自然可以约上三两好友。”


    俨然是把自己从“好友”那栏撇了个干净。


    风吹过炉香阵阵,四周静默,只闻得方霁月手上铃清脆作响,她并不介意柳闲的疏远,笑问女弟子:“阿沧,是为了什么事找我?”


    被叫做阿沧的女弟子看了眼面色不佳的柳闲,沉声中带了一丝不可置信:“岁寒石测不出这位仙君的骨龄,裂了四颗。”


    这可是门内长老亲手制作的岁寒石,竟然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方霁月了然点头,柔声道:“无妨,我与这位仙君熟识,他年仅二十三,无需再测,拿名帖来吧。”


    这话说的……竟也没太大问题,柳闲跳着眉心,一时无言。


    被当做空气一般忽视了的谢玉折有些纳闷。


    百炼谷方宗主向来以温婉外表下的铁血手腕闻名,从不偏袒任何人,她叫柳闲“亭”,知道他的身份,居然会包庇他?


    他觉得自己口腔里涩涩的,像喝了一口陈醋,干燥又不适。


    近日的吃食出了问题,以后不能去王婆那家买调料了。


    一心公正的阿沧却不知道自家宗主在她面前给人开后门,她只是有些惊讶,宗主闭关都不止二十三年,真的会认识仅有二十三岁的朋友吗?太神奇了。


    不过她全然相信宗主的公正,双手递上一张未署名的名帖。


    方霁月用无常雀丝将它浮着,玉手提笔就要往上写“柳闲”二字,却被柳闲“且慢”二字打断。


    她抬眸,看着柳闲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把谢玉折往前推了推,缱绻笑道:“方宗主,刚刚弄错了,不是我要参加,是他。”


    方霁月仿佛这才注意到这一身黑的小辈,她眼波流转,诧异地打量了眼谢玉折,又收回眼神,只说了一个字:“他?”


    阿沧明白宗主的意思,她替她冷声开口:“可这位公子并未结灵丹,参加群英会之人,最低需是筑基后期。”


    “阿沧。”方霁月的语调沉了些,她纠正道:“我瞧这位仙君身姿不凡,许只是不便显山露水。”


    柳闲讳莫如深道:“就是他。多谢方宗主,我也相信他。”


    阿沧试探地看了眼方霁月,没等来宗主的指令,却看到她亲自拿出一块岁寒石,对谢玉折道:“小仙君,请你覆手上来。”


    连丹都没凝的谢玉折从没想过会被赶鸭子上架,他侧头看到柳闲“靠你了”的手势,机械地模仿了他先前的动作,把手放上了第五块岁寒石。


    这次石头终于没炸开了,只是闪了许久霞光。阿沧死死盯着七彩流转的岁寒石,捂紧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石头袋子,直到它最后停留在“十七”这个数上,她才舒了口气。


    菩萨针这种宝贝,柳闲如何都舍不得放手予人,但如果比武台下有方霁月这种旧交看着,他也腆不下这脸上台欺负小辈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给谢玉折交了报名钱,面如土色地在方霁月递来的名帖上写上了三个字。


    方霁月认真看着他动笔,赞道:“多年不见,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字,这般好看,别人写不出来。”


    笔锋一收,柳闲递交了名单:“多谢方宗主夸奖,只是活得久,练的时间比别人长太多,自然就好看了。”


    “亭,真的不与我多言吗?”


    她接过名单,看着上面“谢玉折”三个凌厉字迹,侧头对这个名字的主人,笑说:“还有这位小仙君,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讲。”


    谢玉折直面着这笑,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害怕地颤抖,转瞬却又好像被春风拂过。


    柳闲上前一步将谢玉折护在身后,轻声问道:“方宗主,有一事我有些不明白,百炼谷是否能收外姓徒?”


    方霁月浅笑道:“此为大忌,违者绞死。”


    柳闲的声音低到听不出情绪:“可你我旧识,我愿您一切皆好。”


    “看来很多话只有下次见面才能说了。”方霁月轻柔地看了谢玉折一眼,而后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独留柳闲立在原地犯了难。


    现在还能怎样拿到菩萨针呢?


    明夺暗抢?可他不愿器宗名誉有损,不想砸了故人的场子。


    谢玉折……?这破剧情还是走下去了。


    柳闲转过头哀怨道:“明日起教你练剑。”


    第050章 我们的家


    虽然不知道方宗主为什么要提到他, 但谢玉折向来都只是一个别人不主动提,他就不会好奇的人——


    虽然在柳闲的印象里,他的问题尤其的多。


    他正如捧长生仙药般捧着柳闲为他争取来的大赛资格, 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锋利的“谢玉折”三个烫金小字,口腔里的不适感一下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味道。


    “练剑?”他有些不可置信。


    柳闲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补充道:“刚才那个人是百炼谷的方宗主,无常雀方霁月。倘若她日后约你私下相见,不要去。”


    谢玉折眼睛亮闪闪地,抬眸看着满脸悲戚的柳闲,很坚定地说:“我会好好练剑,不会见别人的。”


    方才柳闲在外人面前直言了对他的信任,他当然要尽力在大比上表现优异,不能在外人面前辱没了柳闲的名声, 哪还分的了心见别人。


    一个连灵丹都没有的人这样想。


    说是教谢玉折,柳闲也有足够的教学经验,可真要他亲自培养死敌变强,他做不到。


    可在揪心这样一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住在哪?


    最终柳闲拿着自己的遗产,东挑西选,在乡野置办了一间带院子的小竹屋。在给自家房产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罩之时, 他非常遗憾地说:“为什么还没有人来追杀我呢?他们不会真当我接受了大师改造,金盆洗手了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 自己这个月的确安分守己,除了去天不生拿了个菩萨鼎之外, 别的什么都没做。


    没人追杀难道不是好事吗……谢玉折一踏进门就听到柳闲纳闷的自言自语,差点被门槛绊倒。


    “师尊。”


    他左手提着几大袋瓜子, 右手拎着一大包肉干,牙咬着一袋柳闲钦点的花草种子,头上晃悠悠顶着个鹦鹉笼子,看着惬意坐在小院石凳上数花瓣的柳闲,狼狈地扯了扯嘴角。


    还好他在军营里曾受过不少训练,不然根本搬不回来这一大堆东西。


    见他回来,柳闲立即捂着手嗷嗷叫,说这儿那儿特别特别疼,真是辛苦徒弟跑这三趟了,这是历练啊历练!


    而后他放下被掰得只剩了几个蕊的花枝,余光看到连牙齿都没空的谢玉折,忍俊不禁道:“你去杂耍团进修了,想回来给我表演一下?”


    他抬手取下了谢玉折牙咬着的种子袋。


    谢玉折还没来得及把手上东西放在桌上,头上鹦鹉突然瞎扑棱差点把笼子滑到地上,他连忙跟着往反方向偏头。柳闲见这鸟要弹到他脸上了,条件反射似的蹦了三丈高,却还是笑嘻嘻的。


    沉下脸看着快要笑岔气的柳闲,谢玉折反问:“对,好看吗?”


    柳闲揉去笑出来的眼泪,努力咬唇时嘴角依旧止不住地翘起:“谢小公子芳龄十七,生得如此俊俏,当然是赏心悦目,好看至极的。”


    脑袋上的鸟扑棱得更厉害了,谢玉折再也稳不住,又怕把柳闲吓到,连忙把它取下来抱在怀里。


    “我越狱的第一天可就听人说了,”柳闲避开鹦鹉,掐着嗓子模仿说书先生:“那谢家的小公子是传奇人物啊!年幼时失……是由另一个传奇人物的国师养大,后面国师消失了爹又恰好回来巴拉巴拉,战功赫赫,更重要的是——还是上京人集体票选出来的绝色榜榜首!”


    柳闲走进一步,弯腰提了提谢玉折怀中的鸟笼,活似个纨绔。他笑了一笑,对谢玉折说:“绝色榜上全是各家的闺秀美人,多数人都对他们趋之若鹜,可有你喜欢的?”


    谢玉折一丝不苟地纠正了他的说法:“师尊,不止闺秀,您也榜上有名。”


    “你……”柳闲顿时噎住了。


    其实他对这个排名非常不屑。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在上面排第六。为此,国师大人还曾询问过身边的宫女,宫女很诚实地说,本来第六连都没有的。


    国师大惊。宫女连忙补充:“大人呀,绝色榜是按脸排名,您不露脸,本来压根没在参赛列表。”


    “然后呢?”


    “然后听说是编榜的人被人威胁了,说必须把您的名字加进参赛名单中,那时候全民投票只剩一天了。虽然大家没有见过您的长相,却见过您的好,知道您梅姿玉骨,于是票数蹭蹭蹭上涨,仅用一天就涨到了第六名。”


    小宫女坐在他身旁玩,双手合成花支着下巴,笑咧了嘴,满眼都是小星星,宫里的很多奴才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待在国师身边,她也不例外。


    “哦。”柳闲点头,把手上的《绝色榜大全》交给她:“我没拿过榜首之外的名次,败坏名声,烧了。”


    末了,他又笑着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被谁威胁了吗?”


    宫女接过纸张,抬眸看到眼含杀意的国师,嘴角抽了抽:“未曾听说,许只是仰慕您风姿的人……”


    即使听说了,她也觉得还是救人一命比较好。


    直到今天,柳闲仍然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最后一天了非要把他的名字加上去,而谢玉折竟然还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斜睨了谢玉折一眼:“我的名字,你加的?”


    谢玉折用澄净的眼神直视着他,没回答。


    柳闲只好继续说着自己的:“十七岁,按你们那儿也该成婚了。你长得不错,家世又好,鼎鼎大名,应该不少人去将军府找过你爹,想和他结儿女亲家吧。”


    谢玉折冷声道:“父亲与我常年身在边关,只念破敌除寇,教我带兵打仗,我受他的教导,更是一心念敌,心里再无其他。”


    身为主角未来死敌的柳闲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他语重心长道:“不要老是念叨着远方的敌人,他们又不会分你钱;近在咫尺的美好才最重要,至少能让你开心。”


    谢玉折放下手上腰挂的东西,淡声到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似的:“谨遵师尊教诲。”


    他又指着鹦鹉问:“您不是怕鸟吗?为什么要买它?”


    柳闲忍着恶心凑近了鸟笼一步:“我只是不喜欢。我在培养自己对他的喜欢。”


    谢玉折道:“国师府里,也曾养过一只这种鸟,它会学人说话。”


    “还真能说话?”柳闲有些诧异:“可我不想见它,你又不懂科学喂养,把人家喂得胖得飞不动,后来你走了,我也走了,它飞不动,我猜已经它死很久了。这次一定好好养。”


    谢玉折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怕鸟,但是他想克服,以前没成功,这次一定。


    而后他把怀里的竹笼轻放在桌上,突然握住柳闲不停逗鸟的苍白手腕,认真盯着他被蒙住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问题:“所以您当年为什么消失?”


    谢玉折四岁时第一次进国师府,其中雕梁画栋,流觞曲水,却没有一点人气儿。国师不需要奴仆,偌大的宅邸里没有别人,只有后来为他收留了几个“家人”。


    他像是有做不完的事,来去无踪,常常只在前日嘱托几句,或是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诉他要离开,归期大多不定,让他照顾好自己,不必等他。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练剑,直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坐下来时,才能看到柳闲轻轻推门而入,身披一身月色。他再为他端出温好的夜宵,如此每一天。


    出征前他明明说会等他回京,可他凯旋时国师府已经彻底荒芜,天子要他领命杀之,他才知道这个人已经消失许久了。


    谢玉折的手劲极大,柳闲想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抓住,冰凉的皮肤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被那双锋利的眼神盯着,柳闲真不知该怎么说,泄气地摊了摊手:“我忘了。”


    他指着自己的手腕,轻嘶了一声:“无论为什么,现在不是都回来了吗?可你快把我给捏废了,我一废就想死,死了就回不来了。”


    谢玉折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用力,松手时柳闲雪白的肌肤已经泛起了红,他歉疚地低头道;“师尊,是我冒犯了。”


    再度抬眸时,他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如今已经很好,我们能一直这样吗?”


    “……”


    柳闲说不出能与不能,他能感受到谢玉折目光的重量,想到或许自己曾经的不告而别,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少委屈。


    于是他揉乱了谢玉折的头发,笑着反问:“我不是还要你在群青宴上夺魁吗?还有三个月呢。”


    这次搬新家,他们置办了不少家当,谢玉折还带回来了不少小玩意儿,他就坐着玩花,看谢玉折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觉得有个跑腿工也挺好。


    看着铺满桌的零食,听着谢玉折微喘的呼吸,柳闲指着桌上的物件和身边的人,心满意足地拍手说:“瓜子、花生、谢玉折和小丑鸟,修炼所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


    谢玉折被他清越的声音带了回了神,他恍然大雾,原来柳闲勒令他买的东西,其实是为了帮助他修炼?


    柳闲变戏法似的塞给他一本书:“喏,学学结丹。”


    原来结丹也要从书本教学开始。揉了揉眼睛后,谢玉折便开始翻看这本破旧的蓝皮书,虽然看得一头雾水,却仍极其认真。


    柳闲嗑瓜子嗑得不亦乐乎,看着谢玉折指着小字一字一句读着,有些纳闷。身为主角,这么简单的书难道不该一目十行吗?


    他问:“读得懂吗?”


    谢玉折皱着眉说:“略有疑惑。”


    还有疑惑?《写给少儿的结丹好方法》这本书在上修界可是畅销书,号称下至三岁上至三百三十三岁的人都能无障碍阅读,主角怎么回事?


    不过他不能一开始就打击学生的自信心。


    柳闲按耐住了心中的不解与鄙夷:“第一次读有关的书,有疑惑是正常的。虽说俗语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你既然有我这么个好师尊,如果读了三次还读不懂,就直接问我好了,不用害羞。”


    谢玉折点了点头,庄重说:“师尊,我已经把这本书都背下来了。”


    柳闲称赞:“这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愧是主角,边看边背,过目不忘!


    谢玉折很苦恼地说:“可我还是不太懂。”


    “问吧。”


    而后柳闲看到他的嘴唇开了又闭,再到紧紧抿起,如此循环往复好几次后,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面色为难地问:“师尊,我不懂为什么姬公子结丹时,要这样对他敬爱的师尊,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吗?”


    “怎样对待了?”


    谢玉折僵硬地一字一句念着,很开不了口地略过了几个关键词:“苏为只能趴在床上,嗓子因为……红肿而过度嘶哑,他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深红……疼得发狠,满身的……几天都消不掉,可……无疑又是……”


    柳闲边听边走神,听了个大概,也没太明白。


    他略一迟疑问:“这是书上举的案例么?”


    谢玉折轻咳了声,把书前后翻了翻:“应该是吧,我看着整本书都在讲这个。”


    柳闲对着答案讲思路:“或许是作者举了个特例,有些人体质比较特殊,在结丹的时候就会很痛苦,之后体虚,需要休息好几天,作者怕你们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害怕,所以写了进去吧。”


    谢玉折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奇怪的疑虑。


    思索片刻后,柳闲说了个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案例:“我亲眼见证杨徵舟结丹,他之后就体虚,在床上躺了好半个月,应该就和书上写得差不多。”


    “杨徵舟!?”谢玉折这时候忘了礼义廉耻叫仙君了,他突然想起杨徵舟的剑术是柳闲教的,睁大着眼急声问:“您和杨徵舟还做过这种事???”


    不就结个丹吗,你跟我急什么?柳闲不解地递给谢玉折一颗剥好的花生,打了个呵欠说:“没啊,我以前哪来的闲心帮人结丹?要不是看他还没辟谷会被饿死,连饭都不会给他送。教人结丹,你还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多多感恩吧。”


    “啊,那就好,没有就好。”看他明显舒了一口气的动作,柳闲觉得很莫名其妙。


    谢玉折口不择言道:“杨老板是个好仙君,我很感恩。”


    “是吧。”


    谢玉折没再接他的话,抿唇看着中间那一大段刺眼的描述,又像是看到脏东西似的迅速移开了眼,难以启齿地看着柳闲,耳朵上泛起了薄红:


    “不过,原来结丹……还要和师尊做这些事么。”


    “不止。”柳闲很嫌弃很无奈很痛心地摇了摇头:“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还要帮你舒缓经脉,没有书上写得那么容易。”


    “还要更不容易!?”谢玉折紧皱着眉,近乎吼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是很一惊一乍。


    柳闲轻描淡写道:“无妨,我相信你可以。”


    谢玉折却沉默了,他神色肃穆,把书合了又关,关了又开,应该是经历了极大的思想斗争,最后他认真地说:“师尊,我同姬公子敬爱他师尊一样敬爱着您,可若是结丹会让您这么痛苦,我不会这样做。”


    他可怜兮兮地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能结丹吗?”


    柳闲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拧眉问:“你结丹,我为什么会痛苦?”


    实在是羞于启齿,谢玉折脸色通红道:“这书上姬公子和他的师尊……这样那样了之后,他的师尊就非常痛苦,可我舍不得让您难受。”


    “哪样哪样了?说清楚点啊。”柳闲不耐烦地探过头去,看了看好像在谢玉折手上非常烫手的书,饶是自诩是君子风范的他,也不免精准地发出一声:“操。”


    草草草草草草草草草!


    这是什么书?我精挑细选的《写给幼儿的结丹好方法》呢?被谁掉包成《论压倒美强惨师尊的一百零八式[1v1主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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