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天热越来越热, 床周围厚厚的牡丹帐早撤了,换上了轻薄的纱帘,清晨便透进丝丝缕缕的光。


    一夜荒唐无度, 醒来骨酥筋麻。


    白知饮翻了个身, 哀怨地瞥了眼一脸坏笑的家伙,要起身下地。


    李庭霄一把将他圈在身前,鸳鸯交颈的姿势啃他的后颈:“起那么早做什么?”


    麻麻痒痒的感觉让他的后颈站起一片鸡皮疙瘩,他推开没正形的人:“不是要去永村吗?还不起?”


    面对冷眼指责,李庭霄只好悻悻地爬起来。


    洗漱完, 用过早饭, 刚一出府, 白知饮怔了怔。


    门外没有青圣,也没有瓷虎, 往常两匹马凑到一起便会打架, 尥蹄子甩头相互膈应, 如今却只有送山和另外一匹认不出的枣红马停在门外, 安静得很。


    他喉间哽了一下。


    李庭霄看出他的异状, 把送山牵到他面前,送山便用鼻子贴了贴他的肩头,十分亲昵。


    白知饮茫然地摸着送山,心里难受。


    多年来骨子里形成的回避痛苦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这么多日子, 他一直在下意识回避那晚的情形, 而且, 他对狼的恐惧大于对骁骑卫的, 所以几乎没去回想,瓷虎为了救他们, 已经不在了。


    李庭霄宽慰道:“瓷虎厚葬了,那时你还昏迷着,所以……它知道你还有送山,一定走的安心。”


    白知饮点点头,收起将要夺眶的泪,翻身上马,而送山也的确乖顺,主人一上来,它便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迈开骄傲的步子往城外去。


    天上飘着薄薄的云,只偶尔有阳光从云层缝隙间透下来,晒在身上很舒服。


    他们一路进了山,刁疆早在山中等他们。


    废窑内的箱子少了许多,养兵囤田这种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这些先帝留给煜王的宝藏最终成就了他。


    白知饮想,或许,先帝在得知太后背叛后,就已经打算放弃掉她那一支,转而选择煜王。


    这样一想,还真有强烈的宿命感油然而生。


    李庭霄检查了刁疆的账簿,桩桩件件都一清二楚,不由失笑:“看不出来,你这五大三粗的,还有这两下子?”


    “嗐,末将哪会这个,有位兄弟说自己家里是替乡绅管账的,这些都是他做的!”刁疆嘿嘿笑着,“殿下,说实话,末将觉着这账做不做的都什么用,那钱根本花不完!”


    李庭霄目光扫过正对着金山流口水的白知饮,笑了一下:“这些宝物,本王只能花一半,另一半是要交给未来夫人的!”


    刁疆还当李庭霄说的“夫人”是真的打算娶妻,赶忙冲他挤眉弄眼,提醒他白知饮还在呢,可一转眼看到他红着脸的娇俏模样,立刻懂了——“夫人”就在眼前,板上钉钉。


    一下子成为焦点,白知饮干脆转身到窑外去了,等李庭霄跟刁疆交代完事情,跟他一起回城里。


    趁官道无人,他掏出一块令牌,乌光闪闪,上头写了个大大的“煜”,看着简洁又威严,像他这个人一样。


    “这令牌还给殿下!”


    李庭霄看了一眼,才想起自己还交了这东西给他,那是在山上遇狼的危急关头,他将令牌交给他,让他快跑,跑了之后去山中拿钱走人,可他却没跑。


    估计是刚才自己的玩笑戳到他了,为了避嫌才想到还令牌。


    他接过来揣进袖子,轻笑:“也罢,等仗打完了再跟我的饮儿分赃!”


    白知饮下意识抚摸送山的鬃毛,它的皮毛在阳光底下如同镀了金,煞是好看,半晌他说:“钱少的话还算稀罕,能丰衣足食当然好,可那么多钱,真到了手里都不知该怎么花,钱也就不当钱了。”


    李庭霄竖起大拇指:“高深,有理!”


    一想到这仗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白知饮百爪挠心似的,李庭霄一眼看出他有心事,想了想说:“不如你写封信,我派人送给时郡王,先帮你认下这门亲?”


    白知饮眼睛一亮。


    于是回府后,来回斟酌着写了十几遍,终于写成了一封信,生怕写得唐突,还让李庭霄帮忙读了两遍。


    李庭霄觉得他像个要上考场的学生,真是可爱极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各商队撤出西马关,南昊看出苗头不对,紧急上报朝廷,可还没等折子递到,朱云察部跟墉冬察部联合围城。


    南昊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得了消息,朝中大多在骂绵各人背信弃义,也有人说他们得了盐铁,占足了便宜,本性毕露了。


    无论如何,煜王这个中间人如今里外不是人,但没人顾得上他,他也乐得清闲。


    今天,他又请了云听尘上门喝茶。


    云听尘盘膝坐着,身子挺的笔直:“朝廷分了兵驰援西马关,西江这边压力松了很多,但岭南王石渡仍不能小觑,姑父说,墉冬察暗中派兵支援了,但石渡那边兵多将广,合兵也很难占优势,最好能有办法让岭南王退兵。”


    李庭霄不紧不慢喝茶,抽空瞄他一眼:“退兵?谈何容易?”


    云听尘说:“听尘有些想法,殿下可愿意听听?”


    李庭霄点头:“讲。”


    “听尘认为,要想岭南王退兵,最好离间他跟湘帝的关系,从后宫入手最简单!”


    李庭霄一听他又来给自己找活,不气反笑:“说说,如何从后宫入手?”


    云听尘莫测一笑:“石皇后。”


    李庭霄也笑。


    不愧是原书主角,脑子够用,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云听尘还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刚想解释,却被他摆手制止:“的确是个办法,让本王琢磨琢磨!”


    他疑惑地问:“云公子怎么还在天都城?不怕朝廷拿你开刀?”


    “除了殿下,目前天都城没人知道我跟西江关系密切,天都城反而是安全的。”他落寞地笑笑,“表哥不让我回去。”


    李庭霄疑惑:“为何?”


    “起兵造反这种事总是有风险,再说,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云听尘自嘲一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是遇到凶险就只有等死的份,况且,随军免不了风餐露宿,表哥舍不得我遭那份罪。”


    李庭霄笑了笑,忽然心头一动。


    如果失败,自己又将如何?


    他之前从没想过这问题,总觉着自己既然穿进书中来了,就是天选之子,所做之事必定成功,可,万一呢?


    自己的死活可以不论,但白知饮呢?带着他一起赴死吗?


    恍惚间,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凄厉而急躁的狼嚎、白知饮隐忍的喘息、那些从他身上溢出却浸湿自己身体的血、因为剧痛而死死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他有句话说的没错,如果从没遇到过自己,就不来湘国,他母亲就不用死,他在潘皋多立些军功,洗脱奴籍,给母亲颐养天年,娶妻生子,平平静静过完余生。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殿下,殿下?”云听尘喊他,目露关切。


    李庭霄抬起眼,布满双眼的血丝吓了他一跳。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本王突然有些不舒服,云公子先回去,前头说的,我再仔细考虑。”


    “是!”云听尘赶忙起身,“殿下小心脚下!”-


    又过了几日,李庭霄还没找到离间皇后和太后的机会,潘皋的信先到了。


    白知饮看了信,反倒一筹莫展。


    信确实是时恪天回的,能看出回信时很激动,信纸上有水渍,他十分庆幸外孙还活着,诉说了一番思念之情后,又说自己身体逐渐老迈,希望能在临终前看白知饮一眼。


    一看这个,他彻底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不写那封认亲信,写了反倒更麻烦了。


    李庭霄心念一动,这简直是他求都求不来的良机!


    “这有什么可发愁的?你去看外公便是,我这边又用不到你!”


    用,的确是用不到,但他身在旋涡中心,看似安逸,实际每天都处于凶险之中,白知饮一直担心,某天他离家就会成为他们的生离死别。


    这时候让他去潘皋,他如何能放心去?


    他当场回绝。


    李庭霄却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再游说,没想到白知饮竟然冷了脸,转身去了西院,把自己关进房间不给他开门。


    李庭霄今天本来是要外出办事,时候已经不早了,只能先去办正经事,如无意外,今日一过,岭南石氏跟太后必生嫌隙,再严重点,说不定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家。


    他觉得今日这冷战来得莫名其妙,隔着门敲了敲:“饮儿,我得出去一趟,你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李庭霄比约定时间早半个时辰到了云天楼,三楼雅间被清场,如今只有他和特意从马场赶来亲自伺候的云听尘。


    云听尘看出他脸色不对,试探着问:“殿下,是在为之后的事发愁?”


    李庭霄眉头紧锁,一路上都百思不得其解,听他这么问,刚好。


    他叹气:“饮儿不理我了。”


    云听尘一怔,失笑:“殿下怎么惹到白小将军了?”


    “他啊……如今天都城事态愈发紧迫,我担心将他也卷进来,刚好最近他联系上了外公,我就让他去投靠,等这边了解了再回来,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走,这不,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云听尘抖开扇子,嘲讽一笑:“你们这些人,真是自以为是!”


    又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听尘是在说世子呢,殿下别见怪!”


    李庭霄哪会见怪,他现在只想取经。


    “饮儿他说死也要跟本王死在一起,什么道理都说不通,你说,总不能真将他打晕了送回潘皋去吧?”


    云听尘用折扇遮住半张脸,偷笑。


    “你笑什么!”


    “小将军早将命都许给殿下了,就算将他打晕送回去,他也会再回来的。”云听尘清清嗓子,“办法不是没有,但这办法用了可能以后会很麻烦,小将军走了恐怕不会再回来,殿下要想追,可就难咯!”


    李庭霄猛地直起身子:“你讲!”


    云听尘斟酌着说:“就是……”


    第102章


    一辆最普通的梨花木马车停在闹市后巷, 车上的人匆匆走入云天楼后门,早已等候的掌柜将人引上三楼。


    那人身材瘦弱,大夏天的捂着连兜帽的白色斗篷, 长长的斗篷下露出一双男子常穿的黑布靴, 等进了李庭霄所在的房间,有说有笑的两人停住,云听尘赶忙起来躬身行礼,退出去带上了门。


    打量一圈房间内,确定无人, 这才掀开了兜帽。


    李庭霄微笑看着她, 并未起身, 只是招呼了一声“皇嫂”。


    他约来的正是皇后石氏。


    素颜的石皇后坐到他对面,看起来十分憔悴。


    “煜王大费周章约本宫出来, 要说什么?”


    “宫里没人发现皇嫂出来吗?”


    “哪会有人发现?这几个月, 陛下一次也没露面, 太后在为西江的事烦心, 本宫倒是乐得清闲。”


    李庭霄给她倒了杯茶。


    “皇兄也不来见皇嫂, 整日就在寝殿待着?”


    “本宫去求见过两回,都被打发了,不见就不见吧,太后说陛下得了怪病, 样貌变得丑陋不能见人, 可就算丑了, 对本宫又有什么可躲着的?八成是还在生气吧!”


    李庭霄轻笑:“生皇嫂的气?”


    石皇后微微一叹:“也不全是, 但, 或许当初本宫不该说?可她栗墨兰做出那样的事,我怎能装瞎?”


    “这么说, 是皇后将栗娘娘和肖天耀的事说给陛下的?”


    石皇后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说都说了,皇帝又这样,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于是,她点点头:“煜王你说,陛下生本宫的气也就罢了,怎么能连肖妃也不见?真是奇了,太后竟很喜欢肖妃!”


    “臣弟听说,心儿这几日被太后送去肖妃那养着了?”


    “是啊,说是担心本宫操劳,换着养。”石皇后眸底闪过一丝异样,叹气,“煜王今天找本宫来,到底是为什么?”


    李庭霄摩挲着茶碗边沿,问:“皇嫂,你说,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石皇后一愣。


    “一国君王数月不早朝,却让太后代理,这合理吗?”李庭霄定定凝视她,“非但不上朝,连人都不见,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太后担心国基动摇,秘而不宣?”


    石皇后陷入恍惚,李庭霄一看,确定她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十分无奈。


    脑子呢?


    “若是皇兄不在了,那自然是心儿继承大统,他的生母栗娘娘被狼吃了,到时候新太后只能由皇嫂你来当,如今母后慢慢把皇嫂跟心儿分开,是不是,未来太后的高位,她想留给别人?”


    想到肖妃是太后保着进宫的,石皇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而且,西江进犯,岭南王正出兵制衡,皇嫂系着岭南王,太后不敢冒然动作,所以只能瞒下皇兄的事,稳住大局,皇嫂,你觉得臣弟说的对不对?”


    石皇后“腾”地站起来。


    本来她还为太后的体恤而感动,现在看,什么担心操劳,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李庭霄呵呵笑了几声,一副看淡一切的模样:“皇嫂,等皇兄丧讯发出的那一天,你我都不会善终的!”


    石皇后垂眼看他:“你?”


    “心儿还年幼,表面看,我这个皇叔是他称帝最大的威胁,而你……”李庭霄顿了顿,抬手示意她坐下,“皇嫂,母后跟肖韬素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什么关系?”石皇后傻眼了,没料到其中这么复杂。


    李庭霄摇摇头,毫不掩饰眼底的鄙视,说:“皇嫂整日待在后宫,肖韬素一个月进宫那么多次,你不知道?不想想,肖天耀是如何能搭上栗墨兰的啊?”


    石皇后绞紧袖子,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诧异:“是,肖韬素带他入宫时……可肖韬素为何要带他入宫?”


    李庭霄勾唇:“自然是母后想见,不然他敢?”


    “母后?可……难道……”石皇后心跳的厉害,脸都红了,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却不敢说。


    “肖天耀出生那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母后去江南别院住过一年。”李庭霄顿了顿,“哦,对了,当年皇嫂还没嫁入皇家!”


    就差明着摆出答案了,这石皇后怎么可能再装傻?


    李庭霄放下茶杯,长叹一声:“皇嫂还是想想办法吧,我是没辙了,岭南那么富足,我看皇嫂不如回去,让岭南王自立为王不是更自在?”


    “不可乱讲!”石皇后呵斥一声,缓缓起身,“煜王,今日这话哪说哪了,本宫乃一国之母,怎可做那大不韪之事?再说,一切都只是煜王的猜测,本宫看,你还是别想太多!”


    她一副“今天多余来”的样子,惹得李庭霄笑了一下:“皇嫂想办法潜入陛下寝殿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石皇后竖起眉毛,丢下一句“本宫自会求证”,转身就走。


    李庭霄在他身后叫道:“皇嫂若是想跑,别忘了知会本王一声,本王也好一起逃命啊!”


    石皇后头也没回。


    又跟云听尘继续方才的话题聊了一阵,李庭霄告辞回府。


    邵莱又在门外等,笑嘻嘻的迎上来:“殿下,阿饮消气了,还偷偷让厨子备了殿下最爱的凉茶,刚刚端去西院了!”


    李庭霄忍不住弯起唇角,随即一怔,又放下了。


    “知道了,回金茳院。”


    邵莱的笑容僵在脸上:“殿下?”


    李庭霄没理他,径直回了金茳院。


    邵莱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十分不安,不知道他这又是怎么了。


    白知饮听到脚步声迎出来,发现是邵莱,疑惑地问:“邵执事,殿下还没回来吗?”


    邵莱犹犹豫豫:“阿饮,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直接回金茳院了。”


    白知饮扯住自己的袖子,点点头:“那我去看看他!”


    邵莱赶忙劝:“还是别去打搅了,晚上殿下应该会过来,阿饮晚上想吃点什么?咱家让厨房去准备!”


    白知饮有些心神不宁,敷衍了句:“都好。”


    李庭霄从没这样过,就算再心烦也不会刻意避开自己,他仅有的几次发火都是因为自己先惹他上火,其余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绪都是稳定的。


    他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天黑,厨房送来的晚饭一口没动。


    到二更天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端起凉茶去了金茳院。


    金茳院里亮着微弱的烛火,他刚想推门,抬起的手又停下了,屈起手指敲了敲,等里面传来沉闷的应答,他才端着凉茶进去。


    他在书案看看书,外间的饭同样没吃。


    “殿下怎么不吃饭呢?”将凉茶放到桌上,看到他看的居然是一本兵法,简直奇了怪了,于是小心地问,“是不是事情办的不顺利?”


    “很顺利。”李庭霄攥着拳头,眼睛始终在书上,头也没抬,“不喝,端走。”


    白知饮抿着唇,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他觉得他的脾气就是冲自己来的!


    他下午反省来着,觉得李庭霄一番好意,是自己太矫情,于是忍着火气绕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殿下是不是累了,我给殿下捏捏,早些歇息吧!”


    李庭霄擒住他的手掌,一把甩开:“说了端走!聋了?”


    白知饮袖子里的手一抖,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从没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


    那一瞬间,李庭霄看到他眼底的悲伤,心一横,大步走到屏风后脱衣服,然后直接吹灯上床。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让人难以适应,白知饮揉了揉眼,睫毛被打湿了。


    他端起茶盘往门外走,由于视物不清,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茶盘上的银杯掉在地上,“叮叮当当”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白知饮蹲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床上的人却没有下来帮忙的意思,好像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蒙上了被子。


    于是,他作罢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望向朦胧的月,鼻子酸酸的,耳朵边突然反复回荡起一句话。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早腻烦你了!快滚,滚啊——】


    这一年来,自己像个累赘一样,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总有受够的一天吧?


    确实,就连亲生母亲都有对自己不耐烦的时候呢……-


    三更时分,后宫一片死寂,黄白的宫灯交替挂在廊下,随风飘摇,像是坟墓里的鬼火。


    皇后在方才给全后宫的宫人和守卫赏赐了消暑的甜汤和茶饮,当然,里面加了下午从宫外带进来的料,这会儿除了西梓殿的人,大部分人全都睡得死死的。


    药效只有半个时辰,昏迷的人只会觉得是自己打了个盹,时间紧迫,她快速来到湘帝的寝殿,站在门外犹豫片刻,迈步跨入那个几个月都无人踏足的黝黑深渊。


    她端着烛台,迈过四名倒在地上的骁骑卫,一点点查看寝殿内的情况。


    担心湘帝醒着,她在屏风外轻轻唤了声:“陛下?”


    无人应答。


    她心头突然惊慌起来,胸膛起伏的厉害,不知待会儿将面对什么,甚至因此萌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来都来了,不探查个明白,不是白白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她绕过屏风,举高烛台往里照,一点点照过去。


    书案,洗漱架,博古架,罗汉榻,床……


    皇帝寝殿内处处蒙着尘,空无一人。


    第103章


    接连几天, 李庭霄再未踏入西院,每天都是白天出府,半夜才回来, 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


    白知饮也很沉默, 没再去找他,待在西院整日整日发呆,像是又回到刚从天牢出来那几日。


    邵莱唉声叹气,问他想不想去永村散散心,密之前几天还跟泰金说想小叔叔了, 要跟小叔叔道歉, 可白知饮还是拒绝了。


    他心里难过地揪着, 根本没心情再理其他的。


    就这样过了好几日,老艾突然来找他。


    原来, 那天收到时恪天的信, 李庭霄便派他去东林打探消息了。


    老艾是昨天回来的, 进府来过一趟, 但煜王没在, 今天大早上来还是没截到人,就直接来见白知饮。


    白知饮并不知道李庭霄派人去东林的事,一听之下还很惊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是为了让自己认亲顺利吧?


    “阿饮, 东林目前可不乐观啊!”


    “为什么这么说?”


    “时郡王得了怪病, 整日躺在病榻上, 他两个儿子争权争的厉害, 听人说, 他们恨不得把老子赶紧给弄死!你说说,这都什么人啊!”


    白知饮一怔, 没想到外公那边居然危如累卵。


    “也不知那权有什么可争的,如今大部分政务和军务都被时郡王手下一个什么太傅把持着,听说啊,也是听说的,时郡王现在察觉到那太傅不是好人,但身子骨不好,两个儿子又不成器,实在拿他没办法,人家跟太傅相熟的几个将军都是精兵强将,反观恪天军这边就……”


    “怎样?”


    “恪天军的武器都是磨了再磨凑合着用,马就更别提了,去年冬天连将士的棉服都凑不上,连冻带饿死了不少人,找那太傅要银子,一问就是没钱,你说说!”


    老艾两手一摊,一副不看好的模样:“依我看啊,时郡王一家被人背刺是早晚的事!”


    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东林百姓都很爱戴时郡王,他以前对百姓好的没边,不然也不可能就攒那么点家底,可没用啊,谁拳头硬谁才是王!”


    白知饮点点头。


    老艾走后,白知饮根本坐不住,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回去帮外公,又觉得局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自己回去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


    心里闷的难受,他便去马厩看送山。


    送山见到他十分亲昵,又用鼻子碰他的脸,不太安定地踏着四蹄。


    白知饮抓了一把草料喂给他:“怎么了?待不住?想出去跑跑?”


    送山咴咴地叫了两声。


    白知饮笑着拍拍他的脸:“今天天色不早了,明天吧,好不好?”


    送山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吃起草料。


    拍干净手上的草屑,他在马房洗了把脸,无聊地往回走。


    另一侧的廊下有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快步走过,哪怕只是余光瞥见,也觉得那身躯挺拔得像一座山。


    他转身看过去,没漏过他眼底那抹青黑。


    没想到他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喊他,突然一声“殿下”,清澈如同山泉,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攥紧袖子。


    一个男人小跑着追上他,形容为芝兰玉树也不为过,那模样,跟自己居然有着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更加温柔,像一支馥郁着香气的海棠。


    “殿下,等等我!”


    李庭霄当真为他停了步子,转头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宠溺:“怎么了?”


    “脚疼,跟不上!”语气是一本正经的,可分明就是在撒娇。


    白知饮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种好听的软话。


    可李庭霄仿佛就吃这一套似的,笑着摸了下他的脸:“都到府里了,还急什么?慢慢走就是!”


    那人鼓起腮帮:“王府这么大,迷路了还要麻烦别人,想跟殿下一起走!”


    李庭霄便笑起来,像是不经意间看到了回廊对面的白知饮,冲他招招手:“饮儿,过来!”


    白知饮麻木地挪动步子走过去,他不想听他的话,又觉得在外人面前忤逆他不好,下意识的,他在这陌生人面前有种自行惭秽的感觉,总觉得额带后面的疤痕在发烫。


    李庭霄指了指他:“这是本王的饮儿,白知饮。”


    又指了指那漂亮的年轻人:“饮儿,这是肖宴,你知道他吧?今后他就留在府里了,以后要好好相处!”


    白知饮瞬间白了脸,看了肖宴一眼,又赶忙垂下头,用力点了一下。


    “我,还有事,殿下,我先回去了!”


    “嗯,去吧!”


    李庭霄一挥袖子,他便落荒而逃。


    原来,自己才是“外人”。


    等他踉踉跄跄离开庭院,李庭霄脸绷起来,转头便往金茳院走去,肖宴小跑着跟住他,也不嚷嚷脚疼了,跑的气喘吁吁。


    一进院子,李庭霄指了下厢房:“你睡那间。”


    肖宴看了一眼,点点头,又好奇地朝后看了一眼:“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小将军啊?可真是英气逼人,哎哟……”


    他“啧啧”两声,又在煜王严肃的目光下收了声。


    “你怎么知道他的?”


    “园子里说书的前阵子每天都讲,我们都可喜欢他了,都觉得他跟着殿下可惜了!”


    “可惜?”


    “那种不解风情的性子,逗起来一定很好玩!我们都没机会了呀!”


    李庭霄横他一眼,转身回屋,留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笑的花枝乱颤。


    见人走了,他追进屋:“我看人可毒了,殿下,小将军是不是放不开?趁这几天,我帮殿下教教他?人生苦短,一天都不能浪费!”


    李庭霄指着他的鼻子:“闭嘴,你演好你该演的,一文钱也不会少你的,要敢漏了马脚,本王掀了你的象姑馆!”


    “肖宴”吐吐舌头,遗憾地咕哝:“那只能以后再教咯!”


    吃过晚饭,邵莱来禀报,说今日老艾来过,见他不在就直接去找阿饮了。


    笑弥勒今天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肖宴”时横眉立目的,颇有些吓人。


    李庭霄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西院,虽说应该再冷几天,但正事还是要商量。


    西院连蜡烛都没点。


    李庭霄心头抽紧,甚至开始质疑云听尘这办法是不是有些离谱。


    他径直去了主屋,门没闩,推开后,就看到窗边坐着的白知饮,他凝视着窗外的余晖,听到动静也没回头,仿佛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


    李庭霄点燃了两盏灯,走到他身旁,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他抖了一下,这才转头看他,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哭什么?”


    “我算什么?”


    几乎同时开的口。


    李庭霄去擦他眼角的湿痕,却被他偏头躲开。


    “殿下的肖宴回来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李庭霄的嘴角随着他颤抖的声音,一起颤了颤。


    “好好相处是吗?”白知饮摇头,“我不能跟他好好相处,殿下若是腻了,我走便是!”


    李庭霄想说你走吧,却开不了口,这一瞬,他觉得云听尘的点子简直烂透了,白知饮这样走了,今后何止是难追?那怕是一辈子都追不回来!


    他暗骂自己感情迟钝,作为一个什么世面都见过的现代人,居然选了最烂的一招,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作为逼他心甘情愿离开危险漩涡的办法,有效是真有效。


    皇后前天又来找了他一次,确定湘帝不在宫中,联想到当初的情形,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说要回岭南去,时间就在明日。


    她一走,太后必然有所警觉,恐怕篡国之事就在眼前,而她想篡国,第一个必然要干掉自己这个唯一的姓李的。


    罢了……


    他再次硬起心肠,冷声问道:“你想怎样?白知饮,我素来待你不薄,你别太得寸进尺!”


    白知饮的眸光缩了缩,垂下头:“是,我知道了。”


    李庭霄冷哼一声,问:“东林那边如何?”


    白知饮有些恍惚,听他问,便直接说了:“外公病危,恪天军食不果腹,还有奸佞想要篡权。”


    他慢慢地把一切都说了,李庭霄心中一动,下意识把手伸进袖口,捏了捏其中的一个硬物。


    “你……”


    白知饮突然抬眼,两人目光一碰,他后面想说什么统统都忘了。


    心碎了,裂成一块一块的,又渐渐碎成齑粉,好像捡都没法捡。


    良久,白知饮哽咽着声音央求:“殿下,抱抱我,行吗?”


    李庭霄被他羸弱的目光击中,一把将人拉起,抱进怀里。


    冷战持续十几日,他十分贪恋怀里的温度,忍不住亲他的耳朵,亲他的脖子,亲他的嘴唇,落下的热吻密不透风,又毫无章法。


    彼此的呼吸都愈发急促,白知饮推他,倔强地低喃着“放开”,拒绝的话却统统被他压进喉咙里。


    他熄了蜡烛,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眼里的温存和不舍。


    他把人箍在身体里,像头饿狼,不停啃噬他的每一寸皮肤,留下一排排清晰的齿印,生怕他就此忘了自己。


    他近乎粗暴,在他不间断的呜咽和低吟中,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留在最深处,希望他永远记住这一刻,记住自己的滋味。


    他一遍遍亲吻他身上落下的痕迹,亲吻着失神的他,心疼又懊悔。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却不想扔下他独自在这冰凉的夜里,于是便拥着他的身子,用体温哄他入眠。


    他知道,自己再没有回头路了。


    第104章


    白知饮做了噩梦, 梦到自己像掉进了火焰山,又像是被关进了窑口,周围看不见火, 却闷热得透不过气。


    他是被热醒的, 醒来时仍旧是半夜,被李庭霄像八爪鱼一样搂着,两个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跟从前的每次醒来都差不多,以至于他有些恍惚, 不确定前阵子的疏离和昨天的肖宴是不是在做梦, 抑或者, 刚刚的温存才是一场梦。


    盯着纱帘上的褶皱看了半天,伸出手指碰了碰, 指尖传来少许轻盈的粗糙感, 终于确定不是梦, 这让昨夜的狂放显得毫无逻辑可言。


    他不想惊动他, 轻轻提起他的手腕, 然后小心翼翼从缝隙间钻出来,摸着黑,穿上衣服下地。


    放下纱帘,点燃一根蜡烛, 掐了个小小的火苗, 回头盯着床上朦胧的人形轮廓, 指甲扣着自己的掌心。


    鼻子渐渐涌上一股酸楚, 他无声地吸了吸气, 生怕惊动了熟睡的人,接着,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裳,慢慢套上身,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床的方向。


    他定定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隐有期待,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咳嗽,他如梦方醒,拢起袖子,缓缓转身。


    转身时带动了风,桌上的烛火映在一个乌黑发亮的东西上闪了几下,他余光瞥见了,转头看过去,缩在袖中的手指颤了颤。


    他把它擎在掌心仔细看。


    乌光闪闪的漆面,刚硬的烫金字体,简洁又威严,跟他的人一样。


    他很好,是自己不配,更何况那个肖宴是他的心头好,从表面看他没有多了不起,只可惜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输家,毫无胜算的输家!


    一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冲进脑海,他抿着唇,默默垂泪。


    泪眼朦胧中,那个“煜”字格外清晰,这令牌能号令亲卫营,包括山中那些……


    前几日他带自己去山中时还那自己打趣说“这些财宝本王只能花一半,另一半要交给未来夫人”,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这才过去几天?人怎么能变得如此之快?


    难道自己真的就只是个替代品,正主一出现,便立刻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那又为何……


    他收起眼泪,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仍旧无声无息,看样睡得正酣。


    令牌收进腰间,腿却像是灌了铅,挪了好几次也挪不开步子,“背叛”两个字像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不过,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父兄的仇还没报,他唯一的长辈如今岌岌可危,临终愿望只是想再见自己一面,天都城再没了他的容身之处,该往何处去,答案不是很明显?


    原来,没有了煜王的白知饮,在天都城还不如路边一条野狗。


    他走后没多久,李庭霄坐起来,望着虚掩的房门自嘲一笑。


    第二日清晨,刁疆急匆匆进城来求见李庭霄。


    李庭霄几乎一夜没睡,整个人恹恹的,托着腮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刁疆面如土色,问:“阿饮凌晨去了山里,带走了两百人,还有一些箱子,是殿下的意思吗?”


    “哦,是吗?箱子带走了多少?”


    “带了二十箱,他拿着殿下的令牌,守山的兄弟不敢抗命。”他见李庭霄微笑盯着自己看,只觉得那笑容渗人,于是更加小心,“守山的问他来着,问是不是殿下的命令,他不回答,守山的觉得奇怪,所以等他搬完了就赶紧下山禀告!”


    不料,李庭霄却嗤笑了一下打断他:“二十箱!”


    怎么看这意思,还少了?


    刁疆擦汗:“还有两百兵呢,还特意去亲卫营喊了老艾跟他同行,他们这是……”


    李庭霄长长吐出一口气:“随他去吧!”


    知道带钱带帮手,这还让人放心点-


    近来,煜王破天荒地每日早朝,他时刻板着脸,浑身肃杀之气,众大臣谁也不想跟他搭茬,连代理朝政的太后都不敢与之对视。


    可今日早朝,她却不得不应对他咄咄逼人的问话。


    “岭南王兵败,西江王一夜之间占了大半个淮西道,母后派去的钦差是废物吗?”李庭霄冷声质问,“生死存亡关头,皇兄还不出面,母后不给众位臣子一个说法吗?”


    “煜王!”太后崇氏气得拍了下扶手,“说了陛下身体欠安,你想他加重病情不成?”


    李庭霄冷哼:“陛下将近半年未露面,怕不是病体沉重,不该早立太子吗?”


    崇氏猛地站起来,怒斥:“煜王你大胆!想造反吗?”


    李庭霄欠了欠身:“母后想代理朝政到什么时候?以儿臣之见,正因为皇兄一直不出面,所以岭南王才败了。”


    此话明显别有深意,众臣窃窃私语,有忠心为国的老臣已经开始点头应和起这个平时不怎么待见的煜王。


    崇氏怒瞪他:“把话说清楚!”


    “母后当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都是我湘国的股肱之臣,有什么可避讳的!”


    李庭霄环视一圈,轻轻一笑:“母后,最近见到皇后娘娘了吗?”


    崇氏一怔。


    她的反应完全在李庭霄的预料之中。


    今天是石皇后离开天都城的第十六天,也是白知饮离开他的第十七天,他每天上朝盯着太后的动向,看似慵懒随意,却忙成一只陀螺,“一切结束后去找白知饮”的执念就是不停抽打他的鞭子。


    他背地里所做的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稍有差池便会落入下方的深渊,拉着周围人一起粉身碎骨,正是一环扣一环的缜密安排,才换来今日摊牌时的十足底气。


    崇氏掌心开始冒汗,对连丕使了个眼色,然后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皇后?不就在后宫吗?还能上哪?”


    话虽如此说,可却心虚极了。


    想来,她好像有十几天没来跟自己请安了,也没去肖妃那接心儿。


    太后事先吩咐过肖妃少让皇后跟心儿亲近,可能正因此,肖妃没刻意禀告这异常状况。


    她暗骂自己大意,以为石珂那懦弱的性子,再闹腾也翻不出自己的掌心,真没想到,她居然跑了,而煜王居然知道!


    他们是一伙的?


    崇氏越想越心惊,望向李庭霄的目光现出一丝歹毒,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好当场发作。


    李庭霄面向众臣说:“皇后在后宫最好,若是不在,那我们湘国未来可能要腹背受敌,各位还是早寻出路吧!”


    “煜王,金殿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崇氏努力压制着怒气,问道,“后宫之事,你又不常入宫,是如何得知的?”


    李庭霄看了眼正低头沉思的肖韬素,冷笑:“后宫之事,肖右相一个外臣都一清二楚,我作为陛下的皇弟,知道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不是再正常不过?”


    突然被提到名字,肖韬素豁然抬头,愣了片刻才指着自己:“殿下是在说老臣?”


    李庭霄冷冷一笑:“右相不是常常到后宫去探望太后?有时还带着令郎一起去,不然,陛下前阵子能生那么大的气?”


    殿上瞬间鸦雀无声。


    肖韬素瞥了眼太后,见她面色不善,便上前几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庭霄的鼻子:“胡说八道,别以为你是煜王,就能随便污蔑我!”


    “清者自清啊,右相,你急什么?”李庭霄慢慢挡开他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展示给身旁的黄淼看,“黄相,来看看,这是后宫宫门记录出入情况的册子。”


    那册子被他随手翻开,为了醒目,在肖韬素父子的进出记录上刻意用红圈画过,像是死囚犯的猩红签押。


    崇氏和肖韬素同时一惊,没想到居然在这等小事上出了纰漏。


    以黄淼为首的忠臣们终于得了理,纷纷质问他进宫做什么。


    黄淼更是点着册子上的一条,高声宣布:“二更天,受太后召见入宫?还带了肖天耀?”


    从前,宫闱秘事没人敢随意插言,如今明显湘帝出了事,他们都看出了,煜王虽然明面上挑的是肖韬素的毛病,实际针对的是太后,八成是陛下不行了,煜王在跟太后争权。


    都是千年的狐狸,哪个不知道见风使舵伺机站队?


    但接下来李庭霄的话,还是让他们下巴差点掉了。


    “花太医前几日告老还乡,临行前告诉本王一个秘密,说肖天耀乃是太后年轻时跟肖右相所生,本来本王还存疑,可就右相这进宫频次,很难让人不多想啊?”


    在朝堂上道破这件事,实属逆天之举,他就是笃定湘帝早死了,太后现在拿自己没办法。


    崇氏脸色瞬间铁青,大喝:“煜王,你放肆!来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殿前武士上前就要拿人,李庭霄却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从冕服的宽袖中抽出根金锏,两名骁骑卫手还没等碰到他就慌忙跪了。


    不只是他们,满朝文武纷纷下跪,齐声高呼拜见先皇,肖韬素也不得不跪下,眉心直跳。


    李庭霄对着金阶上方的崇氏冷笑:“母后,这件事,儿臣可得替父皇要个说法!”


    金锏是先帝留下的,就算是皇帝也要恭恭敬敬,更何况是太后,虽然她并不在乎先帝如何,但煜王提着金锏师出有名,当着百官的面,她若是不听,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崇氏平复着混乱的呼吸:“简直一派胡言,好,本宫不与你争辩,你倒是说说,想如何替先帝要这个说法?”


    李庭霄勾唇一笑:“让肖天耀来,跟太后滴血认亲!”


    朝堂上轰的一声,宛如闹市,声音又很快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崇氏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滴血认亲不成,就说明你污蔑本宫,到时怎么说?”


    “到时就把花太医抓回来砍了,诛九族,让他胡说!”李庭霄轻轻一笑,“母后生什么气?儿臣也不信母后会那般不检点,滴血认亲不是正好能证明母后清白吗?省得总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


    见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崇氏也没办法,恶狠狠吐出一个字:“好!”


    肖天耀很快被宣进宫,内监也早做好了滴血认亲的准备。


    他满头是汗,一点都不像平常那副玉树临风的样子,眼神发乱发散,吓得不轻。


    内监先将盛了清水的瓷碗端给太后,太后招手让肖天耀到金阶上,之后冷漠地刺破手指,挤了一滴进去,肖天耀也赶忙挤了一滴。


    两滴血在碗底荡了荡,慢慢抱成一团,又缓慢散开。


    连丕朝碗底看了一眼,吞了吞口水,高声宣布:“相融——”


    第105章


    两滴血相融, 是母子无疑。


    众臣面面相觑,都猜不出今日这事如何收场。


    进阶上的太后异常冷静,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的煜王, 一点也没有被发现不端过往的慌乱, 而宣城替先帝讨说法的煜王也没有任何得意之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盈盈笑意跟太后对视着。


    这情形,所有人都看不懂。


    那只碗被连丕端着在众大臣中间走了一圈,他们好奇地探头看,看也看不出什么, 血已经彻底晕开, 清水变成了淡粉色。


    等所有人都看过, 太后冷冷开口:“相融了,如何?”


    黄淼胸口胀痛, 跨步出列痛斥道:“太后如何对得起先帝的偏爱!如今事发还如此坦然?我湘国就没有法度了吗?”


    煜王斜他一眼, 唇角翘了翘, 无奈。


    这老头真是, 脾气上来连皇帝都敢顶撞, 就别说是太后了。


    太后冷笑:“相融了就是骨血相连?愚昧!”


    她冷哼一声,拉起连丕的右手,高举给众人看:“方才与本宫滴血认亲的可不是肖天耀,而是连丕, 各位臣工若不信, 可以回去试试, 不管有没有亲缘关系, 两个人的血大多是能相融的!”


    金阶下登时议论纷纷。


    李庭霄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也早看到了他们在台上的小动作,在黄淼尴尬的目光中, 他笑着问道:“母后,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用肖天耀的血?是心虚吗?”


    “煜王!”肖韬素先火了,“你无凭无据却利用我们父子污蔑太后,其心可诛!”


    “右相怎么能这么说呢?”李庭霄挑眉斜睨他,“母后也说了,两个人的血大多情况都能相融,那也没证据证明肖天耀不是你们俩苟且之后生的不是?倒是母后刻意避开与他一起滴血,更像是在本能避祸,诸位觉得呢?”


    他环视在场众人,目光看向谁,谁就赶紧低头,生怕被他拉出来顶锅。


    但明显,很多人都站到他这边了。


    “你放屁!”肖韬素被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再顾不得殿前失仪,指着他破口大骂,“如今天下动乱,你还在这里勾心斗角!我看你才对不起先帝!”


    李庭霄一点也不动火:“右相,本王知道你能耐大,陛下不在,如今国家大事都是你右相做的主,本王算什么?你脚下的一只蝼蚁罢了,右相跺跺脚,天都城的两万骁骑卫就能踏平了我的煜王府。”


    一拳打在棉花上,肖韬素侧头跟太后交换了眼神,冷哼着一甩袖子。


    李庭霄继续笑着挑衅:“右相,西江再跨越半个江北道就打到天都城来了,你还在这追逐权势,不怕有一天被西江王挂在城外祭旗吗?”


    肖韬素反唇相讥:“你煜王不是能打吗?这回怎么了?倒是出兵迎战啊!”


    李庭霄摊手:“皇兄也没下旨啊,若是皇兄下旨,本王必带四千亲卫营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在场众人都知道,如今湘帝状况不明,直接掌管天狼军旧部的兵部尚书丘途死了,铁鸢卫的将军盖鑫也死了,对于曾经的十万兵马来说,他煜王就是最大的,只要他一声号令,何止四千亲卫,他这些旧部都将是他的拥趸,那些可都是能以一敌十的好手!


    而现在,守在西尖驿的铁鸢卫名义上在对抗关外的朱云察,实际上根本没见动作,而那些被划归兵部的天狼军十个能走了七八个,都说是回家务农。


    崇氏也知道,如果以湘帝的名义下旨令他抗敌,他们兄弟二人势必要见上一面,所以压根没提这茬。


    李庭霄轻笑:“恐怕母后的消息不太灵,还有一事,本王觉得还是事先说一声,西江已跟绵各墉冬察部合兵一处,昨夜大军连占江北道十座城,如今距天都城不过九百里,本王今日之举为的不是让母后难堪,而是为了让诸位同僚看清实时,本王的细软已收拾妥当,下朝后便出城去了,诸位自求多福!”


    金殿上瞬间大乱。


    崇氏先是为他带来的消息瞠目结舌,而后慢慢咬紧牙关:“煜王,你敢惑乱人心,当本宫没防着你吗?”


    “把城门和宫门全关了!看哪个敢走!”她朝殿前值守的骁骑卫一挥袖,“煜王觊觎皇位,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先把他给本宫拿下!抄了他的家!”


    殿外再次冲入四名骁骑卫,如狼似虎地朝李庭霄冲上去,为首那人还没等碰到他的胳膊,便被他一锏抽中面门,血流如注地倒下去。


    李庭霄顺手夺过他的腰刀,倒提着抹了第二个人的脖子。


    血溅金殿,注定今日无法善终。


    群臣惊恐退后,留李庭霄被十几名骁骑卫围在当中,他脸上毫无慌乱之色,目光穿过面前的重重阻隔望向金阶上方。


    “母后,你上回派柳伍追杀栗墨兰才惹得今日兵临城下,又因你失德才导致天都城孤立无援,你那天还差点害死我和我的阿饮,也得做个了断。”


    崇氏打了个寒噤,脸色煞白,一手拉着肖天耀,一手被连丕扶着,脚步凌乱地离开金殿。


    李庭霄冷哼,环视周围的骁骑卫,刀尖下垂,转身对着殿门外。


    骁骑卫上将军夏虹一早便到东城门开门放行,三千亲卫冲入皇城,皇宫内喊杀声刀兵声渐起,越来越近。


    他冷冷道:“还不投降?想死吗?”


    负责皇宫内值守的骁骑卫此时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闻声,纷纷放下了刀。


    他长出一口气,望向金阶尽头的龙椅,自嘲一笑。


    今天他的举动十分冒险,可以说九死一生,本来应该等西江王里应外合再行动的,可他实在等不及了!-


    废窑的守卫穿的本身就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一路上不用怎么掩人耳目。


    老艾的确是探路寻路的一把好手,白知饮带着两百亲卫只用了不到十天,就顺利到了东林。


    亲卫们原本死心塌地地以为这趟是在为煜王出差,直到到了东林,白知饮抬着二十箱宝物交给病恹恹的时郡王,还磕头跟他叫外公。


    趁着白知饮一家团聚的时候,他们背地里议论纷纷。


    “老艾,咱们是不是被骗了?”


    “不能吧?阿饮都准王妃了,拿点钱不至于偷偷摸摸的吧?肯定是殿下让他这么做的,反正他有令牌,咱们听命便是!”


    “殿下自有道理,没毛病!”


    “就是,说不定是让阿饮出面来拉拢时郡王呢,毕竟黄石村……”


    “嘘!”


    时郡王已到了垂暮之年,头发胡子都白了,人萎靡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得像是没几日活头。


    白知饮跪在他身旁,紧紧抓着他的手,那只手骨骼粗大,布满老茧,不难看出他当年的悍勇,可如今早已成了云烟。


    白知饮絮絮地,对他说了这些年白家发生的事,其实大部分时恪天都知道,说是绝了交情,可他这些年一直关注着女儿一家的动向,也的确如李庭霄所料,当年潘皋王留下他们母子,正是因为时恪天暗中施压。


    但他还是听得仔细,这素未谋面的外孙,在临终前能见上一面真是老天垂怜,他外貌与女儿有八分神似,让他窝心不已。


    他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就这轻微的动作都让他喘了好几下,弄得白知饮莫名想哭,连忙凑上自己的脸。


    “外公,大夫怎么说?”


    “老毛病了,这几天还算不错!咳!”


    白知饮忙帮他顺气,等他喘匀了才说:“听说恪天军缺衣少粮,我带了些钱给外公,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起身走到之前抬进来的大箱子前,掀开一个展示给他看。


    见到明晃晃的金银,他是亏着心,但见到外公一副回光返照的模样,又觉得哪怕是亏心,也应该这样做。


    时恪天浑浊的目光在箱子间逡巡,不知不觉竟撑起了一半身子:“这些都是……哪来的?”


    白知饮回避他的目光,问:“这些能帮上外公么?”


    “还得是,还得是惠儿啊,养了这么个好儿子!”时恪天热泪盈眶,“那两个混小子只知道斗,有什么用!”


    白知饮汗颜地低下头,脑海里又不自觉晃过那张硬朗的面孔,无地自容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湘国的兵力调来调去也是捉襟见肘,加之朝中传出的变故导致人心涣散,短短两日,西江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天都城。


    西江王始终提防着李庭霄,跟带领黄石村出征的刘校尉在路上吵了好几架,刘校尉带的两万人为掩人耳目,一路上假称自己是绵各兵,其实,墉东察早在攻入淮西道后便带兵折返了。


    毕竟是敌国,他不想贸然深入。


    到了天都城下,果然见到城门紧闭,西江王大怒,而刘校尉一头雾水,自觉理亏,不禁提醒手下防备西江军队翻脸。


    一番叫阵,李庭霄出现在城头,见西江王气急败坏的样子感觉好笑。


    他负手而立,高声问候:“西江王,别来无恙啊!”


    西江王吹胡子瞪眼,想要上前理论,却被一旁的栗墨兰拉住:“父王,让我去说!”


    李庭霄今日总算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兰将军”,她一身轻甲,倒提长枪,整个人英姿飒爽,一身轻松,像是重回天际翱翔的鸟儿。


    她提着缰绳上前,仰头高声道:“还未谢过煜王殿下救命之恩!”


    胯丨下的青圣撒着欢儿地叫了一声,惹得李庭霄又是一阵发笑:“兰将军,把马还本王啊?”


    “自然是要还的!”栗墨兰翻身下马,拍拍青圣的屁股,它便一溜烟跑到城门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在问怎么还不开门。


    栗墨兰笑着问:“殿下,心儿可好?”


    “好得很。”李庭霄点点头,“对了,说到心儿,本王那日在金殿跟人打斗,不小心把肖天耀给阉了,兰将军还要吗?”


    栗墨兰浑身一颤,正不知怎么反应,就听身后的西江王哈哈大笑,喊了声“阉的好”。


    他早觉得女儿是在犯浑,还打算进城后找个由头把人宰了,如今倒是省得自己动手了。


    李庭霄勾了勾唇,扶上城垛:“西江王,说正事吧!”


    西江王带着几名侍卫提马上前:“煜王请讲!”


    “本王讯问得知,湘帝在几个月前那次就被太后崇氏等人谋害,如今那一干人等都被本王下了狱,只等过后发落,如今天都城尽在本王掌控。”他扬了扬下巴,郑重对瞠目结舌的西江王说,“要开城门可以,但要事先约法三章,西江王进城后,务必勒令手下不得打扰百姓,不得劫掠钱财,不得杀害朝臣,能做到吗?”


    “自然,做得到!”


    “如果能做到,本王便把玉玺交给你,从此不问政事,若是西江王出尔反尔……”李庭霄顿了顿,“请西江王不要怀疑,本王推得倒当今朝廷,将来也推得倒你!”


    第106章


    西江王以为这趟要白忙, 又或是节外生枝困难加倍,没料到,煜王居然只要了他一个承诺, 便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在他的协助下, 他只花了一个多月就捋顺了天都城的一切,并给太后等人赐了白绫毒酒,以绝后患。


    八月初三,西江王栗吕文正式称帝,国号“宁”, 中原政权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一次更迭。


    宁帝志得意满, 第二天, 找来开国公李庭霄把酒言欢,云听尘和栗星野也在。


    席间, 云听尘把李庭霄吹捧得天花乱坠, 他笑着听。


    一杯酒下肚, 他把玩着空杯对宁帝说:“陛下, 觉没觉着臣碍眼?”


    宁帝一惊, 下意识看了眼云听尘,摆手:“没有没有,哪的话!”


    李庭霄偏了偏头,直接了当说:“臣要走了。”


    宁帝见他没开玩笑, 也不像是阴阳怪气, 忙坐直身子:“开国公去哪?”


    “找人。”李庭霄笑了笑, 眼眸里像是倒映出了那人的样子, “陛下要是不过意, 将西尖驿给臣吧,臣的铁鸢卫在那。”


    宁帝皱起眉:“你那三万九霄卫你是不是也要带走?”


    “是。”李庭霄倒也直白, “就算将他们留给陛下,陛下能放心用么?”


    宁帝“哼”了一声,讪讪问道:“打算何时启程?”


    “就三日后吧!”李庭霄一抱拳,“告辞,勿念!”


    两个月没见白知饮了,他一想到他就抓心挠肝的,解释的话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只等重逢那天。


    他满心以为这次可以去找他,不料,出发头一天,宁帝连夜派人来拦他,说岭南王一路北上勤王,距天都城不足七百里。


    若是他带走手下的九霄卫,以西江剩下那点兵对阵岭南王石渡,胜算虽有,但不多,那他这一次岂不是成了他人之美?


    他扶额,无奈地想,这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白知饮到东林一个月后,时郡王病逝。


    只用了半个月,他购买粮草军械,重整军营,让时恪天死而瞑目,临终前,将能调动恪天军的兵符交给他。


    这一切都得益于在李庭霄手下学到的经验,就连他的两位舅舅都对他心悦诚服,乖乖听命于他。


    北方的冬天冷的早,晨起时空气冰凉,在湘国待了一年多,冷不丁回来,他还有些不适应。


    昨夜他又梦到那个人了,梦醒后,梦中旖旎气息仿佛仍在身边久久不散,他裹紧被子,将被子里的温度锁住,假装自己还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享受着他的安抚和亲吻。


    身体突然躁动起来,他扭动了两下,连头都蒙进被子里,将自己裹成蚕蛹,半晌,又因为透不过气钻出来,整张脸憋得通红。


    尽管他努力平复心情,可梦中那些场景还是不停闪过他脑海,每清晰一点,就让他心跳更快,到最后简直血脉奔张。


    他红了眼眶,委屈的不行,终于抵不过欲望,假装自己是他,做出了令自己极为不齿的事。


    半个时辰后,他揉着通红的眼睛,爬起来,盯着床上的一片深色印子,低低骂了句脏话。


    白知饮,人家心里早没你了,你可真贱啊!


    他自己撤下床单,没脸交给仆役,就打算自己拿到井边去偷偷洗。


    一开门,肆虐了一夜的寒风一下灌进屋子,他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床单,无奈地叹了口气。


    去到井边打了桶水,一点点搓洗污渍,尽量不打湿周围干净的地方,这样干得快,就不会被人发现床单被弄脏过。


    突然院门被“轰”地一下推开,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冲进来。


    一看来人,白知饮手忙脚乱地把床单整个塞进冰凉的木桶,溅了自己一身。


    “小舅舅?”


    来的是时恪天的小儿子,时依桦,身材魁梧却不粗犷,模样不怎么好看,但一看就跟白知饮是一家人。


    他见白知饮在洗床单,直接愣在原地,把原本想说的话给忘了:“阿饮,府上有下人,东西脏了知会一声就行!”


    又想到白知饮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个,挠了挠头:“呃……要不小舅舅帮你?”


    他现在对这个外甥可谓是心悦诚服,他认为,兵权落在他头上总比给他大哥强。


    兄弟俩争权,不是因为想争,而是因为彼此都觉得对方能力不行,会毁了父亲的积业,这时,白知饮带了二十箱财宝来,又在短短半个月内竖清了东林的佞党,两人都不用争了,觉得这个外甥说不定就是上天派来帮他们时家的。


    刚才已经搓洗得差不多,他胡乱在桶里搅了搅,拎出来拧,时依桦赶忙上前帮忙,两人一人一边,差点把床单给拧折了。


    白知饮抢过来,转身去屋里晾。


    “小舅舅,你有事吗?”


    “东林易主,王上回信了,让阿饮你去国都拜见受封!”


    白知饮一顿,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三日后,白知饮和时依桦带了三千随侍亲卫,拉了几大车进贡给潘皋王的礼物,一同启程前往潘皋国都。


    路途并不遥远,但他的心中异常忐忑,希望骨子里刻着的复仇名单这次能再抹去一个。


    时恪天还在世时,没太给过潘皋王好脸色,别说进国都朝拜,有时潘皋王派到东林的使者,他见都懒得见。


    所以,听说这位准新郡王到了,潘皋王亲自出城迎接,给足了对方颜面。


    昨夜的一场雪后,苍茫的天地泛着土灰色,地上的石砾在城外的沟沟坎坎里堆着,描出粗粝的曲线。


    听内侍禀报说东林的人到了,潘皋王掀开轿帘出来,远眺着那支盔甲齐整的队伍。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铠,手中提着一杆红缨枪,一张毛茸茸的狼头面具遮住整张脸孔,□□是一匹通体金黄的宝马,他不算健硕,但在人群中却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威慑力,一看就明了他才是这些人的头领。


    莫名的,潘皋王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心怀疑虑地迎上去,那人也利落地翻身下马,沉静地走到他面前,抱拳行礼。


    “拜见潘皋王!”


    隔着整张的面具,声音像是被闷在罐子里,对潘皋王来说,却觉得像是一记炸雷直直劈中他的后脑。


    潘皋王想不通,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杀气,是那狼头面具的关系吗?


    他镇定地哈哈一笑,做了个平身的手势,不动声色地看向还算眼熟的时依桦:“时二公子,这是你家的晚辈?怎么从前没见过?”


    时依桦忙抱拳答话:“这是时宴,是我大哥的次子,妾生的,但最有出息,从前就很得我父亲的疼爱,这回是全家推举他接郡王的衔,管理东林!”


    妾生子,正常来说是不能带出来见王侯的,没资格,所以没见过也正常。


    潘皋王点点头:“很不错!”


    虽然觉得此子不简单,但在他看来,终归是个黄口小儿,他若是主事东林,今后不是随意拿捏?


    抱着这样的心思,潘皋王把“时宴”带入城中,还在金殿设宴款待。


    席间,他问:“时宴,为何戴着面具啊?”


    白知饮微微欠身:“臣样貌堪比夜叉,还是不出来吓人了!”


    潘皋王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起来,朕以前也认识一位戴面具的将军,还跟你们时家有点渊源。”


    白知饮心头一紧,问:“是吗?是何渊源?他又为何要戴面具呢?”


    “他呀,恰恰与你相反,他是长得太好看了!”潘皋王呵呵笑着,对时依桦说,“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你们时家的郡主给白霭生了个儿子,时将军肯定知道朕说的是哪个!”


    时依桦赶忙点头,有点冒冷汗:“是是,当然知道,我父亲早跟姐姐一家不来往了,那小子去年不是死在暮霜原了吗?”


    “确实,要不是确确实实知道他死在了暮霜原,朕还真怀疑是他回来了!”说话时,潘皋王的目光从没离开过白知饮,突然问,“时宴,摘下面具给朕看看?”


    白知饮放下筷子,迟疑道:“真的很丑,王上真要看?”


    潘皋王挥了挥袖子,一副探究模样。


    白知饮很无奈似的,犹犹豫豫拖住面具下方往上提了一点,只露出一个尖瘦的下巴,在场众人看到那面具后的皮肤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疤痕,反射出一块块诡异的光亮,明显被火烧过。


    他还要继续,潘皋王皱着眉头阻止:“够了够了,原来是毁了容!不看了!怎么搞的?”


    “小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蜡烛,床帐被点燃,烧的。”白知饮笑了一下,将面具扣了回去。


    潘皋王点点头,看样子的确是有些年头的伤疤了,不可能是这一年才有的。


    他叹道:“真是水火无情啊!”


    突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时宴好厉害!”


    白知饮看向潘皋王旁边坐着的五六岁大的小孩,从宴席开始,他便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他知道,他其实看的是自己的面具,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多半是好奇。


    他柔声问:“这位是太子殿下吧?一看就聪慧过人!”


    潘皋王哈哈大笑,颇为自得:“是,我的炅儿有勇有谋,今后定能带领潘皋横扫天下!”


    小太子开心地笑弯了眼睛,像模像样地一抱拳:“是!父王!”


    之后,他又小声问:“父王,时宴的面具好厉害,儿臣能过去看看吗?”


    潘皋王笑着颔首。


    白知饮心中有些厌烦,但没料到,太子并没直接上前,而是期待地看着他问:“时宴,本王能看看你的面具吗?”


    这让他的心情缓和了些,又觉得自己跟个孩子较什么劲,于是声音带上了笑意:“殿下请便!”


    第107章


    太子形容举止都很有规矩, 但从他略显仓促的脚步能看得出,其实内心相当急切。


    白知饮起身相迎,太子高高仰起头, 他便俯下身去:“太子殿下可以摸摸!”


    狼面具是老猎人活剥下来的狼脸, 也不知又做了什么防腐处理,毛发鲜亮如生,自带一股粗暴摄人的气势。


    太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嘻嘻”笑了:“真好看!炅儿今后也要像时宴一样,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跑回自己的座位, 将自己的软垫拖回白知饮身边, 眼巴巴地问:“时宴, 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白知饮见潘皋王点头,也点了点头:“好。”


    声音都忍不住柔了几分, 看他们父慈子孝, 又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 心中不由得叹气。


    他给他夹菜, 他就笑眯眯地吃了, 身子还蹭着往他身边靠了靠。


    期间,还动不动仰头看他的面具。


    “时宴,你们那里狼是不是很多?”


    “回殿下,东林林子多, 狼也多。”


    “那你们不怕吗?”


    “狼多, 猎人更多, 不怕的。”


    太子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偷偷看了潘皋王一眼, 见他在跟旁人说话,便小小声对白知饮说:“时宴, 狼多的话,以后能不能给我也搞一张狼面具?”


    白知饮点头应承下来:“当然可以!”


    小太子眨眨眼:“那能不能别告诉父王?他会打我屁股!”


    白知饮失笑,刚想答应,就听潘皋王威严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别告诉父王?”


    他的脸板起来,小太子吓得赶忙低下头,一边说“没有没有”,一边使劲儿往嘴巴里塞菜,假装很忙。


    白知饮给潘皋王遥遥敬了杯酒,帮太子转移他的注意力:“太子殿下在询问趁东林的风土人情,朝廷对我东林的关爱臣感铭于心,今后必定效忠王上,臣特意为王上备了特别的礼物,能否找间空屋子,臣想展示给王上看!”


    潘皋王好奇问道:“是什么礼物?”


    “面粉!”白知饮笑了笑,“我们东林种出麦子了,听说王上召见,连夜磨出了几十袋面粉,给王上看看我们潘皋的麦品质如何!”


    潘皋王眼前一亮。


    潘皋地处北疆,很难种粮,东林地势比别处平坦些,种出麦子也不很稀奇,主要是,这时宴肯把种出的麦子特意带来给自己看,难道是要投诚?


    想到这里,他兴致勃□□身:“走,朕这就随你去看!”


    虽然送面粉很莫名其妙,但既然是东林带来的贡品,而潘皋王又十分重视东林,宫人自然不敢怠慢,刚刚正好在膳房旁边为那些面粉空出了单独的库房,这会儿正在一趟趟用推车往里面运。


    本来宫人们没当回事,但王上竟然亲自驾临膳房这种地方,足见重视,于是个个不敢怠慢,在东林士兵的帮助下,将几十袋面粉码放得整整齐齐。


    院子里浮荡着细细的面粉颗粒,像是飘着灰雾,久久不散。


    等宫人和士兵撤出去大半,时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潘皋王进到库房。


    他的步伐中像是带了几分急切,潘皋王只当他是急于表现,而时依桦是真真替他捏了把汗。


    那法子,试十次只成了五次,能行吗?


    不过,他那股为了给父兄报仇不顾一切的劲儿,真的很让他这个舅舅佩服!


    库房里更是白色烟尘缭绕,还没进门就感觉到呛鼻,潘皋王抬袖在面前挥了挥,不太耐烦,但为了东林的麦田,还是按捺下了心头的不快,随着他走向库房深处。


    “这些都是新面粉,特意烘干过。”时宴停下向他介绍,然后扯住旁边面粉袋子扎口的绳子拉开,从里面撮起一小捧,送到潘皋王面前,“王上看这面粉,够精细吗?”


    老实说,潘皋王根本就没见过几次生面,就更别提精不精细了,但他还是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不错!”


    时宴笑了笑,蓦地手一扬,那一捧面粉在他们头顶天女散花,落了潘皋王一身。


    他不悦地掸了掸肩膀:“时宴,你这是做什么?”


    却见他退后两步,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狼面具后面的视线正冷冰冰望着自己,就好像,面具背后隐藏的是一头真正的狼。


    他浑身一个机灵,突然感觉那目光有些熟悉,像是之前也有一个人,在跪在他面前时,仰头的某个瞬间不经意那么一瞥,那一闪而过的戾气快的像是错觉。


    见状况不对,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拔刀护在他面前,这才让他稍稍心安,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对面的狼头后迸出一道摄人的光,他语气淡淡:“时宴。”


    一切都仿佛定格在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刹那,橘色的亮光映在潘皋王眼中,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而后不知怎么凭空膨胀成火球。


    潘皋王耳膜“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再然后,炫目的光晃得他本能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身前的两名侍卫已七窍流血地飞出了好远,库房的门窗梁柱像是遭了天罚,被炸的四分五裂,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炼狱,在一大片火和烟尘当中,对面人的眼神古井无波,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笑意,一扬手,便把火折子高高扔上了房梁。


    他意识到什么,张大嘴巴,一股热浪翻卷着涌进他的喉咙,咒骂声一出口便成了变了调的惨叫。


    最后的最后,一根带火的房梁坍塌坠地,横在他们之间,随着愈发剧烈的燃烧,变成了一道厚重的火墙,他的眼前也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影子。


    白知饮踉跄着倒退出门,狼头面具上不可避免地窜起火苗,被他一把扯下,远远甩开。


    他眼神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指着傻愣在原地的宫人咆哮:“救火!王上还在里面呢!快救火——”


    王宫内大乱,所有人都慌乱地跑动起来,惊呼声和痛哭声交杂成一片,时依桦趁乱把白知饮从地上扶起,帮他扑打掉身上的火星,又经验丰富地把他往远处拖。


    院子里再次发出山崩般的巨响,库房成垛的面粉发生了第二次爆炸,还没等宫人们拿来救火工具,就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


    白知饮靠在时依桦身上,拳头攥紧,目光死死盯住那道门。


    有几名护卫试图冲入救人,又很快退出来,整座库房已经变成了充满烈焰的炼狱,连带着旁边的膳房尖顶也冒出黑烟。


    “轰隆——”


    整座屋顶坍塌而下,白知饮目光中的寒光终于敛去,如释重负,缓缓闭上了眼-


    潘皋王意外身亡,太子张炅继位。


    不到一个月,朝廷的几股势力各自壮大,小皇帝被逼出国都,走投无路之下逃往东林。


    忠心的內宦本不同意,说东林一直对王位虎视眈眈,但小皇帝执意如此,只因人人都在趁着为先帝发丧争权时,只有先帝新封的东林郡王时宴一直陪在他身旁,发丧完未多停留一天便离开了。


    那天,在漫天风雪中,他蹲在小皇帝的面前,拨去他金冠缝隙间的雪,暖着他冰凉的手说:“陛下,今后有空可以来东林,臣回去就为陛下找最好的狼面具,随时恭候圣驾!”


    得知皇帝到东林地界的消息,白知饮带着时依桦快马加鞭迎过去,在鹅毛大雪中跑了上百里,终于看到了正艰难前行的一行车马。


    依稀能看到前头几名侍卫做出了拔刀动作,时依桦连忙喊话:“我乃东林右将军时依桦,得知陛下驾到,东林郡王亲自来迎,请陛下莫要慌张!”


    对面似乎有人对马车了说了什么,然后有人喊:“过来吧!”


    白知饮策马,慢慢靠过去,见对方都被冻得不轻,有人身上还带着血色的冰碴,就知道他们一路逃来并不好过。


    他下马,在车外高声道:“东林郡王拜见陛下!”


    马车里有人打了个清脆的喷嚏。


    奸臣逼宫,小皇帝逃得仓促,衣着十分单薄,车里火炭早烧完了,此刻正缩在马车一角,牙齿止不住打颤。


    白知饮掀开冻得硬邦邦的车帘一看,突然就想到自己数九隆冬被困在牢里食不果腹的滋味,难免心疼。


    他跨上车,一言不发地把快冻成冰坨的小皇帝搂紧自己怀里,解下自己的棉氅盖在他身上,车下的护卫和宫人没有阻拦的意思,一路逃过来,又冷又饿,还要时不时应付后面的追兵,他们早就麻木了,连之前“护驾”的坚定信念也早烟消云散。


    现在有人要小皇帝的命?那就要去吧!只要东林王能给口吃的,就算他想要皇位,他们也愿意把小皇帝的玉玺献给他!


    可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是,并没有什么带兵要挟弱势皇帝的戏码,东林郡王的态度算不得恭敬,而是……亲昵?


    白知饮搓了搓炅儿的小脸:“冷么?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小皇帝忽然缩进他的棉氅里,感觉这是全天下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他仰头看白知饮,声音哽咽:“时宴,等到了地方,我想喝碗热水,要是能放点桂花蜜就更好了。”


    “有,给你放两大勺桂花蜜!”白知饮帮他把棉氅的缝隙都塞上,笑着说,“我不是时宴,我叫白知饮。”


    小皇帝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盯着那张他很喜欢的狼面具,愣愣地看了一路。


    第108章


    经过两个多月的鏖战, 岭南王铩羽而归。


    战事结束第二天,宁帝给李庭霄设宴送行,不同的是, 这次规模很大, 所有朝廷大员一起将他送出了城。


    他想,这次终于能卸下担子了!


    刁疆早暗中联系上了老艾,每隔几天,就有消息从东林传入天都城。


    这两个月,他一直关注着东林的动向, 知道白知饮成了东林郡王, 知道潘皋王死于严重的粉尘爆炸, 知道潘皋新帝逃入东林,东林成为众矢之的, 而白知饮师出有名, 一路攻回潘皋国都, 让新帝重登大宝, 而东林郡王多了个太傅的头衔。


    面粉会爆炸还是上次李庭霄教的, 他暗笑他学得不赖。


    这人啊,果然学着学着就贼了!


    紧赶慢赶回到西尖驿,正好腊月初四。


    这天天气不错,前几日的雪都化干净了, 地上闪着碎宝石般的光芒, 有些刺眼。


    曲腊出城相迎, 开口就招呼:“属下曲腊拜见煜王殿下!”


    李庭霄斜他一眼, 头也没抬就往城里去。


    “什么煜王?什么殿下?早翻篇了, 是开国公,叫将军也行!”刁疆路过曲腊身旁时, 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瞧瞧你干的什么事!”


    曲腊自觉犯了大错,尴尬地望向李庭霄的背影,赶忙打马追过去认错:“将军,曲腊一时失言,求将军恕罪!”


    “嗯。”李庭霄抬手,“无妨,今后要记得改口,不然陛下还当我想造反。”


    在正常人看来,李庭霄背叛了“煜王”这个身份,引狼入室,同室操戈,实在算不上光彩,而这个身份是烙在他身上的一道印子,一辈子就去不掉。


    曲腊觉得自己这句“煜王殿下”是揭了他的疮疤,他不介意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表情明显很焦躁。


    人一慌张就容易嘴碎,其实也是试图找补过失的一种心情,比如此刻的曲腊。


    他朝身后的副将拼命打手势,然后给李庭霄赔笑脸:“将军,属下在军所设了宴,给将军接风!”


    “不去。”


    曲腊一惊,又说:“朱云察汗本来说要等将军回来,后来听说后院起火,就赶回去支援了,可能过些阵子再来跟将军相见!”


    “知道。”


    曲腊见他提着马,去的根本不是军所方向,连忙朝岔路的另一头指:“将军,在这边!”


    李庭霄终于停下了,样子十分不耐烦:“不去军所,回家!”


    曲腊一愣,这才想起将军在城中有私宅。


    “将军,城中诸位要员都在等着呢,不如……”


    “说了不去!你们自己吃吧!”


    他哪来的心情去哄他们?今天可是腊月初四!


    虽然知道跟自己缔约的那个人不可能出现,或许早就忘了这个约定,但他早就决定自己去赴约,不然也不必天寒地冻的着急赶路。


    他用力拍了一把青圣的屁股,留下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大门没锁,院子里一尘不染,看来去年请的那位厨娘经常来。


    在上次离开的时候,他特意拜托她要常来打扫,顺便照顾院子里的梅枝。


    他急火火地回来,也是为了看梅枝。


    一年工夫,梅枝已经长成了孩童手腕粗的一棵小树,顶端还奇迹般地鼓出两个花苞,黄粉色,跟庭院中央那棵繁盛的梅树相映成趣,看样很快就是繁华满庭的景象。


    李庭霄放轻脚步走过去,像是担心脚步重了就会将那两个花苞震掉了似的,然后屏住呼吸蹲下,轻轻摘掉两片长得不好的叶子。


    并蒂的两个花苞,他几乎能想象出它们盛放后的样子。


    不由自主盯了很久,像是用眼神中的暖意就能让它们开放似的。


    忽然,房子后面传来极细微的一声响,他登时警觉,豁然起身喝道:“什么人!”


    良久,房后都没动静,只有院外偶尔传来的狗吠。


    李庭霄的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心脏有力地跳起来,而且越跳越快。


    他用力呼吸一下,平静说道:“出来。”


    还是没声音,但他能感觉到,那边绝对有人。


    他就这样跟对方僵持着,似乎在打赌,看谁最后忍不住先去找对方就输了。


    脚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忍住了没过去。


    终于,对方先沉不住气,慢慢从屋角转出来。


    李庭霄的嘴角颤了颤,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因为对面的人实在是太陌生了,明明能确定是那个人,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是脸上的狼头面具看起来太血腥,也太冷酷了。


    几个月没见,他更加瘦削了几分,总是藏在眸底的迷茫不见了,或许,因为总是站在他面前遮风挡雨,替他做决定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了,他必须独当一面。


    最初的震惊之余,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不要开口。


    连日来的想念渐渐跟突如其来的惊喜揉成一团,李庭霄大步向他走去,气势汹汹的样子带着几分狰狞,其实心中早就软的一塌糊涂。


    样子是要做做的,毕竟,他明面上是偷了自己的钱跑路,他想了一路再见面时要如何重振夫纲。


    怎样都好,反正,不能轻饶!


    可还未等他靠近,白知饮突地抽出一把长匕首,锋刃笔直地指向他的脸。


    他一语未发,但威胁之势明显。


    李庭霄停步,眸光渐沉。


    他来真的!


    白知饮凝视他片刻,用匕首指着他,终于朝后挪动步子。


    李庭霄教训人的心思全飞的没边儿了,急得喊了一声:“回来!”


    白知饮退回到方才出来的屋角,定定看着他,手中匕首反射出的阳光在墙壁上乱晃一气,根本稳不住。


    李庭霄生怕他跑了,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眼底竟然涌上浅浅的惊慌神色。


    “饮儿,我们好好谈谈,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了,行吗?肖宴的事我能解释,都能解释……”


    听到他喊出这个名字,狼头面具后的目光陡然一凛,手中的匕首用力在空气中向下一挥,威胁他不准靠前。


    李庭霄心知要糟,果然,白知饮转身就跑到了屋后,等他追上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李庭霄因为赶路染上风寒,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白知饮那天不肯与自己相认,连多出个一炷香的工夫听听自己的解释都不肯。


    潘皋王死了,东林一脉辅助皇帝有功,成了真正的实权派,他还有什么顾虑吗?


    或者……他如今成了高贵的东林郡王,不肯承认自己原先的奴隶身份,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潘皋曾经的叛徒,所以不想跟自己相认?


    李庭霄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气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多日来的失望情愫一股脑涌上心头,势要整兵杀到东林去问个清楚。


    “出兵东林?”军所的议事厅内,曲腊表情十分诧异,不赞成,又不敢当面反对。


    不光是他,就连刁疆和几个熟悉的将军都傻眼了,因为光听地名就能想到,东林在潘皋最东边,而他们西尖驿连潘皋的边儿都挨不上,还要先贴着国境去到潘皋西面,再横跨整个潘皋才能去到东林。


    出兵攻打东林?那不就相当于拿下了潘皋其他地方?


    一名副将一拍大腿:“开国公英明!”


    所有人都看向他,不知他这马屁是如何拍起来的。


    李庭霄想起来,这人是负责在边境巡防的王将军,他同样有些莫名其妙,问:“王将军有何高见?”


    王将军抱拳:“开国公怎么知道潘皋正与朱云察部开战呢?”


    这要是一般高位者肯定就坡下驴、故作高深之类的,李庭霄却跟常人不同,他扬了扬下巴:“不知道!你把话说清楚!”


    王将军擦了擦汗:“朱云察汗前些日子说潘皋一直在挑衅滋扰,本来不想理,哪知道对方得寸进尺,朱云察汗一怒之下打了回去,并且一路追着潘皋军打,潘皋刚刚死了皇帝元气大伤,一口气被打到国都几百里外的平茶城,听说破城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李庭霄心中一动,直起身:“双方交战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王将军想起来具体日子,曲腊插话道:“差不多就是将军回来那几日,在几百里外的山中打得热火朝天,潘皋伏击没得逞,打起来又不是对手,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李庭霄脚都凉了。


    腊月初四。


    真是蠢!白知饮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跑到这边,就为了看株梅花?


    还什么“想抛弃过去,不想跟自己相认”,白知饮是那样的人吗?


    他坐直身体问:“潘皋带兵的是什么人?”


    王将军搓着下巴:“听说是个很年轻的,叫什么……东林郡王?”


    李庭霄“腾”地站起来,把桌子拍的“砰”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去给本将军打听清楚,战况到底如何!”


    一天后,黑压压的军队从西尖驿出关,沿着朱云察追杀潘皋军的路线,一路追过去。


    昨天斥候连夜传回的消息,说朱云察部大军已围困平茶城多日,前些日子朱云察被城头放出的冷箭射死了,为了战局,一直秘不发丧。


    朱云察之子誓要替父报仇,接连几日却攻城不破,双方僵持不下,潘皋损兵折将几乎无人可用,昨日,东林郡王亲自带兵出城迎敌,据说也受了伤,看样子也撑不了两天了。


    第109章


    两天后, 九霄卫到了平茶城附近。


    一路上尸横遍野不说,越是接近战场,状况就越惨烈, 一具具枯骨烂肉旁, 雪跟血结结实实冻在一起,折断的兵器扔得到处都是,李庭霄几乎能想象到两军交战是个怎样的场景。


    越是如此,他就越担心白知饮,他很少有心焦的时候, 但这次心里那把火快要把自己给烧死了。


    而且, 他还是生气, 为什么那天他要躲着自己?为什么不能告诉自己他是来找朱云察报仇的?在他心中,自己是什么一无是处的路人吗?还是说, 在他心中, 自己跟朱云察是一伙, 会从中阻挠?


    路边堆着一个个土包, 被薄薄的青雪覆盖着, 风一吹,土包边沿的雪被吹散了,露出被血黏作一缕缕的头发。


    他眯起眼,提马走过去, 旁边的士兵连忙扫开土包, 赫然出现了一颗颗堆垒起来的人头。


    刁疆跟过来, 也像是心中不舒服, 解释道:“将军, 据说绵各有这传统,胜者堆京观, 但这里是有些简陋了。”


    李庭霄听过京观,土包下面埋着敌军的尸体,头砍下来整齐摆在上方,起个震慑敌军和炫耀功绩的作用,残忍到令人发指。


    朱云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终被暗箭射杀,李庭霄猜,那一箭正是白知饮从城楼上射的,他在自己被围死之前,想办法为父亲和哥哥报了仇。


    他心中郁郁,就听探马来报,说距平茶城还有十四里。


    朱云察部据说拥兵十万,李庭霄不敢怠慢,让探子时刻注意周遭动静,派人去朱云察部谈判。


    没想到,朱云察的儿子如今仗着绵各兵强马壮,根本不买他的账。


    不久,探子再次来报,说东林郡王抱着一个孩子想要突围,结果被困在城外,本就带了不足千人,如今所剩无几。


    李庭霄的心头打了个突,喊了声“全跟我冲”,奔出大帐就往平茶城方向去。


    帐内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连忙吆喝着自己的部下跟上。


    乌泱泱的黑甲军冲入雪原,不多时便被早在此处防备的朱云察部给发现了,对他们来说,眼下要防备的不是平茶城,而是自己身后的援军。


    双方主力战在一处,而李庭霄的青圣由于太过迅捷,直接带着几名不错的骑士穿过了防线,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拦。


    李庭霄提着一杆自己不擅长的银枪,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战场,眉头压得很低。


    前方,密密簇簇的一大群人马在围着一个地点绕圈。


    他默数着冲杀入战局的十几个侍卫,觉得情况危急,但绝非没有胜算。


    朱云察部鏖战数日,早已精疲力竭,而能跟上自己的侍卫都是精锐,如猛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敌军一片鬼哭狼嚎,高下立判。


    李庭霄挥枪挑穿一名冲上来的骑士,自己也如同一杆锋利的长□□破了绵各兵的包围圈,却如泥牛入海,被无声无息被淹没了。


    几名侍卫大惊,也连忙学着他冲进去。


    圈内正打得焦灼,青圣高高跃过如林长枪,稳稳落在远处。


    李庭霄一眼看到了白知饮,他正跪坐在潘皋军的保护圈中,脸上的狼头面具掉了,露出久违的清隽面容,一条手臂上的纱布被血染红,另一条完好的手臂拥着一个孩子,低头哄着。


    那孩子只有五六岁大,身上穿着脏兮兮的龙袍,整个人紧紧缩在白知饮怀里,仿佛他就是他的唯一活路。


    李庭霄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这孩子是谁,不需要他指挥,青圣见到熟人就撒欢儿似的奔过去,在看到他旁边的送山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它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意识到什么似的,焦躁地用力转头,李庭霄不得不拍它的头安抚。


    他知道它在找瓷虎,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他下马走到他们面前,轻轻喊了声“饮儿”。


    面前是墨黑的铁甲和绣着金龙纹的黑色衣角,白知饮慢半拍地抬起头时,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真的是他来了!


    刹那间,周围令人胆寒的喊杀声不见了,时不时落在铁盔脖领里的凉意也感觉不到了,甚至于伤口的疼痛,心里的恐惧和焦躁,像是都被他给赶走了。


    他颤抖着嘴唇,嗫嚅了半天,直到炅儿喊他“义父”,他这才回过神。


    “义父,他是谁啊?”


    白知饮没回炅儿的话,他的眼睛始终在李庭霄脸上,那双眸子里带了些许他看没见过的东西,一时间他居然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他喃喃地说:“殿下不是教过我,敌众我寡须暂避锋芒,怎么能独身前来……”


    “在西江时,我为你逆天改命过,都说了你白知饮今后是个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寿数,怎么能让你死在我前面?”李庭霄蹲下身,抬手扶了扶帽盔,又心疼地去摸他的脸,“别怕,援兵快到了。”


    白知饮突然瞪大眼睛,盯住他盔下露出的那点花白头发看了半天,不敢置信地上手去摸,摸了又摸,蹭了又蹭,像是想把那灰白的颜色给蹭下去。


    方才他只以为是落上去的雪,离近了才看见,白了,他的头发,全白了!


    怎么可能?前几日在西尖驿见他时明明还是一头黑发,怎么全白了?


    答案自觉跳入脑海,泪水瞬间遮住了视线。


    “殿下,我……”


    “白知饮你竟然敢甩我,你等着,今天这事过后,我定要讨回来!”


    白知饮用力点头:“若是能活过今日,全凭殿下发落!”


    “哼,活过今日?”李庭霄睥睨地环视一圈,从他怀里抢过炅儿放到青圣背上,又没好气地扛起他,翻身上马,而后朝周围打了个呼哨,“走了,去找刁疆会合!”


    说完一马当先冲出战圈,一行人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白知饮的心脏仿佛被重锤一下下猛击,肋骨被他坚硬的盔甲硌得断了一样的疼,但他都顾不得,他的眼泪像连不上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止不住的掉。


    他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为什么他还要冒险来救自己,就凭他当初的一个口头承诺?


    他给自己的明明已经够多了!


    一时冲动跟他走了,今后呢?方才又应承了他那么暧昧不清的话,真能心无芥蒂地留在他身边、忍受着他跟爱人的浓情蜜意、做小伺候他吗?


    白知饮一路忐忑不安,等回到九霄卫的军营时,人已经快被颠吐了,却只是苍白着一张脸,缩在帅帐角落大气也不出。


    李庭霄从头到尾都没看他,让人打来热水,然后打湿了一条布巾,给炅儿慢慢擦脸。


    那人跟白知饮共事过,当时在旦县还抢过他的荔枝,看到他便热情调侃:“阿饮啊!你回来啦?”


    白知饮的嘴角抽了抽,想回话又觉得场合不对,他亲切的话让他眼眶又有些发烫。


    炅儿起初有些怕李庭霄,但他的目光很柔和,擦脸的手法很细腻,就像是当初在东林来接他的义父一样。


    小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住,李庭霄见他眼底的戒备没了,捏了捏他皴起的脸蛋:“瞧这小脸脏的,遭了不少罪吧?”


    炅儿扁扁嘴,看了眼义父,突然“哇”一声哭了,挣开李庭霄向他跑过去。


    李庭霄把布巾往盆里一丢,显然不高兴了。


    白知饮了解他,知道以他的性子,即便心中不快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于是耐心地哄起炅儿。


    “别哭啦,谁让陛下到处乱跑,多危险!”


    “义父也危险啊,我担心义父嘛!”


    “我是替自己父亲报仇,面对危险也心甘情愿,陛下肩负社稷,应该好好待在国都,下次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哦,那我……”


    炅儿话没说完,李庭霄大步上前,提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他扔出了帐外。


    白知饮听到一声“哎哟”,猜想大概是屁股着地,莫名的有些想笑,但在看到李庭霄虎视眈眈的眼神时,没敢笑出来。


    李庭霄冷哼:“白知饮,你他妈还真不记仇啊?再说,才分开几天,你就认了这么大个干儿子,经过我同意了吗?”


    “为什么要经过你同意!”白知饮心虚,嘴还是跟往常一样硬,别过头,“我跟殿下没有瓜葛了!”


    “没有瓜葛?你说没瓜葛就没瓜葛?”李庭霄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我令牌呢?”


    如同惨兮兮的小蛇被捏住了七寸,白知饮顿时没脾气,感觉自己的脸像是着了火,止不住的发烫。


    他嚼着下唇,费劲地从腰间翻出一个漆黑的令牌,双手奉上:“在这,还给殿下,我用了殿下一些钱,今后,今后一定会还的……”


    李庭霄先是一愣,盯着那令牌上的“煜”字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白知饮,这个破令牌你还留着有什么用?嗯,倒好像还挺有用!”


    那个字的金漆被磨得都淡了,有些地方露出黑黢黢的底色,而黑色的某些部分磨得发亮,这让他心情非常好。


    白知饮脸更红了,知道他看出了端倪。


    令牌他不止留着,还一直贴身揣着,想李庭霄想到百爪挠心的时候,就拿出来用力摸那个字,就像是抚上他宽厚的背、摸到他刚毅的脸、握紧他骨节分明的手掌……


    但这种事,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承认。


    李庭霄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大手覆上他沧桑了不少的脸,轻轻舒展着他眼尾多出来的纹路,心疼不已。


    白知饮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那薄薄的茧子还在,指尖传递过来的那种温柔,也仿佛从未变过。


    第110章


    “饮儿。”李庭霄开口, 仿佛叹了口气。


    白知饮一个激灵,警醒过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殿下, 你我之间……已了结了!”


    “谁说的?”


    “那天。”白知饮咬着唇, 决定说清楚,“真正的阿宴回来殿下身边了,我这个冒牌货也该功成身退了。”


    李庭霄无奈:“你……”


    白知饮不想听他说话,他觉得自己没法抵挡他所说的任何话,哪怕只有一句。


    他赶忙打断:“白知饮不是木头, 知道殿下喜欢我, 我承认, 我也喜欢殿下,但殿下能多情, 我却不行!”


    听到他经历这么多还能亲口承认“喜欢”, 李庭霄顿时觉得什么都值了, 心头一松, 忍不住调侃:“不行?怎么, 是不愿意做小的?哦,对了,现在的白知饮不再是寄人篱下的贴身侍卫,而是东林郡王了, 当然不能给人做小的!”


    “不是的!”白知饮因他的误解急的叫了一声, 又垂眼用力摇了一下头, “白知饮此生都不会再沾别人, 但也没法跟其他人一起服侍殿下!”


    李庭霄盯着他不停颤动的睫毛, 心疼地把人拉进怀里,他用力挣扎一下, 没挣动,就不挣了。


    他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闻到馥郁的檀香味,一切是那么熟悉,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很怀念。


    李庭霄也一样怀念。


    他拥着他,感觉空了很久的心终于被填满了,一切担忧和思念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变成了眼前人最真实的样子。


    他不完美,但他永远都是令他牵挂心疼的白知饮。


    他眼眶酸了,嗓子也哑了:“饮儿,我道歉。”


    白知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不解地看他:“殿下?”


    虽然早知道这事难哄,也做足了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因此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别叫殿下了,我早不是煜王了!”


    白知饮恍然大悟,他同样知道最近湘国的变数,只是叫习惯了。


    他点点头,追问:“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反正躲不过去,李庭霄心一横,决定先捡不重要的说:“就是,当时天都城情况危急,我那晚特意扰你,想让你离开!”


    不料,白知饮却点点头:“我知道,那时几经打探,觉着东林是个好去处,还特意给我留下了令牌,可说是煞费苦心。”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循序渐进:“其实,这只是后续,前因是那个……总之,其实没有什么肖宴,是……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云听尘的主意!他人就在天都城,等回去你找他好好算账!”


    他说的每个词白知饮都听进去了,但合在一起就觉得毫无关联。


    “肖宴”这个名字好像又刺了他一下,但好像,前面说的是“没有”?


    他不确定地问:“什么?”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希冀,又有些畏缩,像是面对一缕虚无缥缈的希望,不敢伸手去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犹犹豫豫就不像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李庭霄按住他肩膀,盯着他盈满傍晚夕阳暖光的眼睛,郑重其事:“饮儿,根本不关肖宴的事,那个人不是肖宴,我是故意气走你的。”


    夕阳似乎沉了,暖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的一弯冷弦月。


    李庭霄的喉头滑动一下,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坦诚地说:“云听尘说……没有将错推给他的意思,这事主要还是怪我,我只是阐述事实,你有气冲我来就好!他说,你我感情颇深,不下猛药不行,说要借我十个八个小倌整日在府中闹腾,后来我想,倒是有一剂比陌生小倌更猛的药,于是便在他新开的象姑馆里挑了一个跟你神似的。”


    那弯冷弦月渐渐盈满,雾蒙蒙的,李庭霄内疚,搭在他肩头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我赞同他说的‘感情颇深’,忽略了你白知饮其实那么要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骑虎难下,不能回头,就只能将错就错。”他自嘲一笑,“没想到,你一天都待不下去,那时我才确定,我跟‘肖宴’演的那场戏对你伤害一定很深,对不起,饮儿!”


    白知饮的眼眶被泪水糊满了,但就是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让它们掉出来。


    他坚持着问:“那真正肖宴呢?死了吗?”


    他怀疑是死了,因为那天在天都城东郊山中,他在危急时刻说“欠了一个人的债,要去还”之类的话,他一直猜测,那个人就是肖宴。


    本以为答案笃定,没想到,李庭霄却犹豫了,甚至目光恍惚了一瞬。


    见状,白知饮别过头,眼泪再也擎不住,倏然滑落。


    他想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抓住了胳膊。


    “饮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法解释,肖宴就是曾经的一个普通朋友!”他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胳膊,目光真诚,“我保证,我发誓,这个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出现在你的面前!”


    白知饮难过地皱了皱鼻子,垂眸认真思忖片刻:“再容我想想吧……”


    李庭霄不想逼得太紧,白知饮一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他有着常人没有的包容,他一定会想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再说,他真怕他再跑了,跑到自己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于是,他强撑起笑脸,换了能让他高兴的话题:“东林郡王好厉害,这回终于大仇得报了!”


    果然,白知饮的唇角弯了弯:“我知道,母亲的仇也报了,就不跟开国公言谢了!”


    李庭霄笑起来。


    几乎是同时,帐外也传来笑闹声,间或掺杂着孩童的叫骂。


    白知饮赶忙出去看,见浑身浴血的刁疆一边腋下夹着盔,另一只手提着炅儿的领子,而后者双脚离地,正愤怒地张牙舞爪胡乱扑腾,哇哇大叫,而他们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在哈哈大笑。


    他们刚打完仗回来,朱云察部瞬间被骁勇的九霄卫给冲散了,一窝蜂地往草原逃窜,刁疆下令穷寇莫追,反正此番目的只是救人,已经达到了。


    他朝周围比划:“都来试试,这也算活捉了潘皋王,够进族谱了!”


    “刁将军!”白知饮忙过去把炅儿解救下来,愠怒道,“怎么欺负孩子!”


    “玩玩嘛!是孩子不假,也是敌国皇帝,不欺负他,难道还给他磕头啊?”刁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虽说将军不介意,他也是情有可原,可他终究是背叛过将军,同枕共眠过的人,将军一直对他那么好,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看白知饮还要跟他理论,炅儿害怕地哭着抱住他的腿:“义父,没事的!义父别生气,我们是战俘,不能惹他,他会打你的!”


    刁疆吓得倒退,飞快瞥了一眼李庭霄,怒斥:“狗皇帝!你可别胡说!我可不敢打你义父!”


    周围的兵士哄堂大笑,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听刁疆一本正经禀告完战况,李庭霄把人都遣散了,让他们去休整一夜,明早进平茶城。


    太阳彻底坠山,红霞渐渐消散,圆月自云隙间洒下一缕清辉。


    营地间飘起袅袅炊烟,各个营帐都传出碗碟碰撞声。


    李庭霄平时嫌麻烦,都跟将士们吃一样的,今日听炅儿抱怨说都喝了三天粥了,特地开小灶,让火头军上了几样小菜。


    皇帝都只能喝粥,白知饮过得是什么日子就更不用说了。


    行军途中,太好的饭菜做不出来,炅儿还是吃得心满意足,白知饮不停帮他夹菜,没多一会儿,他就干掉了三张大油饼,吃得滚瓜肚圆,仰在凳子上,翘起两条小腿来回晃荡。


    白知饮笑要着帮他擦嘴,李庭霄一把夺过帕子丢在他身上:“都多大了?自己擦!”


    炅儿赶忙正襟危坐,委屈巴巴地看了白知饮一眼,拿起帕子擦嘴,然后乖乖滑下椅子,小跑着去床上待着,只要不面对那个人凶神恶煞的眼神怎么都行。


    他感觉好奇怪,明明刚回来时候他对自己还那么好,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大人好难懂!


    白知饮无奈:“那么凶干什么?”


    李庭霄还真是没坏心,莫名就是看白知饮无微不至地照顾别人,心情不爽,哪怕是个娃娃。


    他“哼”了一声:“你也不怕把他惯坏了?”


    白知饮看了看嘟着嘴巴的炅儿,笑道:“这不是挺好的?开朗活泼,不乏小孩子的纯真心性。”


    李庭霄也看了看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情不爽了。


    他皱起眉,朝炅儿一扬下巴:“你,出去!”


    炅儿大惊,语无伦次:“我不!天都黑了,我怕!我困了,要睡觉!”


    李庭霄就要上前抓人:“在军营里怕什么?去找刁疆带你睡!”


    炅儿在床上跳起来:“我不要!我要跟义父睡!”


    一大一小在帐内追来追去,炅儿当然不是李庭霄的对手,眼看就要被抓住了,突然眼前一黑,撞进了义父的怀抱。


    “义父!”他肉嘟嘟的脸挤在白知饮的脖颈间,撒着娇哭诉,“义父救我,我要跟义父睡!”


    “好,跟义父睡!”白知饮眼神瞥过李庭霄,轻轻拍着炅儿的背,看样竟然打算哄他睡觉。


    李庭霄气得不行,又担心这时发脾气搞的小家伙睡不着,会耽误更多时间,只要忍下这口气。


    他的饮儿可都还没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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