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白知饮醒来时,头疼欲裂。
而后他发现自己竟在煜王的房里,当即就变了脸色,急匆匆检查自己的衣物,发现是完好的才放心。
没记错,昨天煜王跟那个什么右相一起对自己评头论足来着!
屏风外人影一晃,李庭霄一边穿衣一边走进来,看到他时露出大笑:“起了?”
白知饮忙把被子抱在胸前。
李庭霄愣了愣:“怎么了?”
“我为何会在殿下房里?”他目露警惕。
“本王抱你来的。”
“为何!”
“你喝醉了,本王担心你说胡话被泰金听了去。”
白知饮脸一红,声音软下:“谁,谁会说胡话!”
“可明明就说了!”李庭霄笑的莫名诡异,“昨晚你说了,还喊本王娘亲了。”
白知饮想,叫娘亲也得挑个女人叫,昨夜就算叫了,肯定也叫的不是娘亲,一定是他在故意嘲弄自己,于是抿着唇不说话。
李庭霄凑过去逗他:“怎么?不信?本王句句属实,否则天打雷劈!”
他一发誓白知饮就信了,但他介意的不只是这个。
他飞快绑起散乱的头发:“岂敢生殿下的气?我这就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浑话,殿下权当我在胡言乱语。”
正要下地,李庭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怎么又要走?”
“我是个累赘,殿下金口玉言不便直说,我自己心里还能没点计较?
李庭霄被气笑了:“白知饮,你胡扯什么呢!”
“殿下昨日要将我送给别人,意思还不清楚吗?”白知饮摇摇头,坦然望着他,一副彻底明朗的表情。
他这牛角尖钻的李庭霄很头疼:“不是没真送吗?”
“若是右相非要带走我不可,那现在……”白知饮闭了闭眼,简直不敢想,羊入虎口后,自己这一夜会被欺凌成什么样子。
李庭霄捏起他耳边落下的一缕头发,解开被他绑的乱七八糟的发髻,上手重绑。
“白知饮啊……”他觉得这人轴的厉害,有些话真是不直说不行,于是叹着气,“你想什么呢?还‘右相非带走你不可’?你当你是什么天仙下凡独一无二么?本王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右相会因为你一个白知饮跟本王交恶?”
白知饮无端被贬低一通,眉头不满地皱起,少顷,唇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殿下没打算真将我送出去?”
“当然没有!”
“那殿下说的那些轻浮的话……”
“嘁!只要本王想,一声令下就用各色美人能装满这煜王府!你算老几?那不过是说给他们听的罢了!”
“那……殿下,还收留我么?”
“我煜王府来去自由!”
白知饮垂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长长的睫毛遮都遮不住,李庭霄这几日被硬揉进眼里的那几粒沙子也终于弄出来了。
“殿下!”邵莱跑进来,“殿下,陛下召即刻入宫,车马已备好了!”
李庭霄“腾”地站起来:“何事召见?”
“听连总管提了句,说是江南道清默县境内,菩萨,菩萨显圣啦!”那惊恐万状的模样,好像煜王要被皇帝送去献祭给河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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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沧江大水,江南道哀鸿遍野,湘帝封煜王李庭霄为钦差,带四千亲卫南下赈灾。
朝中仍有非议,但菩萨是真的显圣了,众臣不敢多言。
三月二十九,洪峰一夜间冲入清默县境内,县城地势低洼,县民能跑的都跑了,剩下不能跑的老弱妇孺,只能等死。
清默县河道边有尊巨型观音像,依石山走势雕凿而成,几十年来总有善男信女上山祭拜。
经年累月,那观音天冠上承山巅,下方莲花宝座浸在水里,常规已过,不盯人非,手结莲印,满面慈悲。
洪水滔滔来袭,加上前些日子连雨,山中土质变软,嵌在山壁上的观音像被冲倒,断成几截横亘于河面,化作一道天然堤坝,硬是将洪水改了道,清默县城及下游各县平安无事。
菩萨自毁凡相,救下数千黎民百姓,此事被视为天降吉兆,清默县连夜报闲州府,闲州府尹不敢怠慢,马不停蹄派人报天都城,梦到过菩萨显圣的煜王自然顺理成章被封了钦差。
四千精锐日以继夜赶路,三天后便到了江北道和江南道的交界处,就见到三三两两的灾民穿着脏兮兮的衣裳,背着小破包慢慢往北去,包袱里许是他们仅存的积蓄。
再往前数十里,李庭霄见到了第一具尸体。
尸身在官道边的泥地里,身上盖着几把杂草,露出的四肢干瘦如柴,皮肤上大大小小的溃烂连成一片。
刁疆奇怪:“没听说江北道粮不够啊,十里外就有县城,怎么还有饿死在野外的?”
李庭霄立马远眺,盯着那尸体周围萦绕的苍蝇瞧了片刻,吩咐:“派两个人过去把尸体烧了,记得蒙紧口鼻。”
白知饮穿着一身软甲,背着细藤编制的短弓,轻灵又凶悍,像只孤鸦。
他骑在瓷虎背上伸长脖子张望,就见片刻过后树下火光冲天,一股焦臭味慢慢飘过来。
他心想,湘国民风不错,曝尸荒野也有人给收尸,就连煜王也愿意为死人停下队伍。
李庭霄像是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他:“你们潘皋不发水吧?”
白知饮一愣,摇头。
潘皋境内连河都没几条,想发也没得发。
“洪水过后容易闹疫病,没瞧他身上都生疮了?想必是不被允许入城,这才活活饿死的。”李庭霄顿了顿,“也或许是病死的。”
白知饮望着那团渐渐弱下去的烈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难怪要提醒兵士掩住口鼻呢……
十里外就是离江南道最近的一个县城——旦县,如今成了江南道流民的首个落脚点。
为防流民冲城,县城唯一的城门内外戒备森严,城外架着十几个粥棚供灾民取用,随取随走不得聚集停留,县令倒也算仁至义尽。
城上守军一眼就看到黑压压的马队,旌旗猎猎生风,便知是钦差到了,赶忙往县衙通禀。
大军停在城外两里外扎营,一行墨色铁骑急奔而出,碗口大的马蹄凿得地面嗡嗡颤动。
灾民们纷纷让路,又惊又惧地望着这一行人,等有人看清了旗上的“煜”字,大声呼喊:“是煜王殿下!”
李庭霄凌厉眼光一扫,顷刻在人群中找准那人,目光狐疑地跟他对视着,却马势不止,匆匆错过。
那人又喊:“煜王殿下!冤枉,冤枉啊!”
“吁——”李庭霄急勒马,青圣双蹄一起一落间,稳稳停住。
一行人全都跟随停下,李庭霄兜回那人面前,扬声问:“有何冤屈?快讲!”
那人身材羸弱,虽满面污秽,但眉宇间自带一股宁静的书卷气,显然是个读书的。
他从人群里费力挤出,拢起破长衫的下摆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语无伦次:“殿下,殿下!犬子丢了,学生那小儿被人偷了!午前,学生去排队领粥,眼睁睁看他被人扛进旦县,学生追过去,守城卫兵却不让进,学生可是秀才,秀才!他们不准秀才进城,定有猫腻!”
虽无明文规定,但秀才往上通常会受地方优待,就算是外地秀才,又哪有跟流民一样被拒之门外的道理?
李庭霄眉头皱起,往城门方向望去,只见城门已大开,从里面跑出一行兵士分列城门两侧,几匹马随即冲出来,为首的人身穿七品官服,正该是旦县县令。
马还没停稳,他便翻身下马,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殿下!旦县县令甄放拜见煜王殿下!”
“免礼。”李庭霄抬手,懒得废话,“甄县令,这秀才……”
他顿了顿,转向那秀才:“你叫什么?”
秀才赶忙抖了抖衣袖,行礼道:“学生窦典,江南道闲州府人,只因……”
李庭霄摆手打住,对甄放说:“他说看见儿子被扛进城了,守城卫兵却拦着不让他进,给本王解释。”
甄放大惊,回身斥问跟随前来的守城校尉:“哪个?是哪个不让窦秀才进城的?”
校尉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是卑职!”
甄放甩锅飞快:“给煜王殿下解释!”
那校尉“扑通”跪在烂泥里,不敢抬头:“卑职不知真是位秀才,还当是流民花言巧语想混进城,所以才将人赶走的……”
“胡说!”窦典大喝,撸胳膊就上前抓校尉的领子,“我看你分明跟那偷孩子的是一伙!你是为了包庇才不让我进城!”
校尉大呼冤枉,甄放满头大汗,问:“窦秀才,可见到拐孩子的人样貌了?”
“见了!清清楚楚,一个成年男子,约么三十岁!”
甄放松了口气,对煜王说:“那容易,进城挨家认人便是!旦县不大,县内只有两百四十九户,县民一千五百零一人,家有三十岁男子的就更少了,如今县内不进不出,若人真在城内,用不多时便能搜到!”
李庭霄语气稍缓,问窦典:“你可愿进去认人?”
“愿意!”窦典作了个一躬到地的揖,“还请殿下留下给学生做主,免得有人阳奉阴违!”
好端端被戳了脊梁骨,甄放眼皮直抽,狠狠翻了他一眼。
此时已近傍晚,李庭霄的本意就是在旦县修整一夜,明日继续赶路,于是痛快点了头。
那校尉为证清白,非要亲自带着窦典去搜查,李庭霄让白知饮带两个人从旁陪着,免得真有县内人沆瀣一气的事,而他则留在县衙,跟甄放打听洪灾的详情。
直到午夜时分,与白知饮同去那名亲卫快马回来传消息,说是人找到了。
不过,却出了大事。
死人了,死了很多人!
比有县志以来记载的凶案死者人数加一起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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