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小白皎一直捂在胸前, 神情紧张。宋琉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不肯给她们看,后来看见白皎的神情,她甚至怀疑他捂着的不是一根简单的项链,而是一块金子。
当时, 宋姨和宋琉对视一眼, 知道这样的孩子对旁人有戒备心是正常的。他们并没有着急, 任由白皎藏着项链, 耐心地给他洗澡,自始至终没有再提过一句他藏着的东西。
等换上干净衣服后, 或许是白皎终于察觉面前的这两位女性并没有任何恶意,他终于肯放开一直捂着项链的手。
宋姨和宋琉那时候才看清楚, 他胸口上吊着的是个小小的月亮,不知道戴了多久,和那根已经磨损成细细一条的皮绳不同, 这颗坠子闪闪发光, 似乎从来没经历过风雨。
宋琉伸手碰了碰那颗吊坠,温热的,这孩子一直贴身带在身上, 似乎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
吊坠只是很普通的材质, 虽然小男孩很珍视,保存的很好, 但积年累月之下,钢制的吊坠已经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橙棕色,月牙尖儿出现一丁点红铜的锈点。
宋琉原本以为这根吊坠会与白皎的身世有关系,但她看得很仔细, 只是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项链,她不免有些失望。
她知道白皎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仔细看了一眼之后,就帮白皎放回衣领内。
谁知白皎又拉了出来,用袖角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宋琉失笑,以为还是个小孩子的白皎是担心项链会脏,但她看了一会儿,发现白皎一直在擦那些出现锈点的地方。
他擦了很久,宋姨和宋琉不知道他能擦掉多少,但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只是仔细地擦着两头尖尖的月牙。
宋姨的注意力逐渐转回现实中,看着眼前闪闪发光的月牙。
曾经那些红棕色的锈点不见了,月牙变得闪闪发光,留下来的是一些十分细小的擦痕,一定要非常仔细地眯眼看才能看出来,是摩擦之后的痕迹。
这根项链白皎一直贴身带着,直到他在白家生活了两三年后,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默不出声,他也会告诉身边人自己的想法,也会主动与其他人说话,甚至是聊起天来,宋琉才试着让他同意给项链换条链子。
一开始,白皎安静下来,迟迟没有出声。
那根皮绳已经磨得比之前更细了,甚至已经断过几次,家里的其他人能从穿着圆领短袖的白皎的后颈上看到皮绳修修补补系起的结。
结是死结,打得很紧,但打结的人手法比较笨拙,皮绳上多出许多疙瘩,疙瘩还带着小尾巴。
这些死结疙瘩磨着白皎的后颈皮肤,宋姨经常看到他脖颈上红通通一圈。
白皎那时刚上小学,就在海珠的小学学部,他们去接白皎的时候,经常会听见班级上的小朋友好奇地议论班上那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为什么带着一根破破旧旧的项链。
一起放学出来的小同桌也在好奇,宋琉听见她跟白皎说:“你这根项链好旧了,为什么不扔掉呢?”
一向脾气很好的小白皎罕见地板起了脸,没有再和小同桌说话,鼓着脸跟宋琉上了车,后来和小同桌闹了一个星期别扭。
宋琉提出后,看见白皎一直没有说话,知道小孩子一向对自己贴身带着的东西是很有依赖感的,尤其是从小带到大的物件。
她笑了笑,耐心又温和地告诉他,“妈妈知道你很喜欢,你很舍不得。但再不换的话就断掉了,断掉的话,你就找不到它了。”
白皎安静了很久之后才答应,把项链解下来递给宋琉。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白皎摘下那根项链。
那时吊坠上就已经有一些磨痕了,他们一看就能看出来是白皎自己擦的,他恐怕都不知道抛光是什么意思,只是在本能地修复这颗小小的坠子。
他们也曾经好奇过,试着问过白皎这根项链是哪里来的。
但白皎已经完全记不得童年的事情了,他只会眨着眼睛想很久,然后摇摇头,说我忘了。
宋姨最后看了一眼,把项链的链条捋好,板板正正地摆在书桌的中间。
最醒目的位置,只要有人走近,一定第一眼就能看到。
桌旁扣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宋姨从书架上拿了枚书签插进去合好,也放在一旁。
她看了一眼,是司法领域的专业书
这间卧室白皎曾经住了很久,虽然不久前两个孩子骤然换了房间,宋姨站在熟悉的卧室里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心里疑惑了一下白皎怎么会看这方面的书。
厨房里还炖着汤,宋姨并没有多想,转身离开。
卧室门被轻轻合拢,合拢前的一秒,宋姨似乎听见窗口前挂着的那串贝壳风铃被风吹动,发出了轻轻的叮铃声
白皎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连接处,把电话揣进卫衣兜里。
作为贯通道的连接处比车厢内部要晃许多,踩在铁皮钢板上,能在缝隙出看到下面残影一样飘过的轨道枕木,还挤进一些微弱的风。
白皎抬头,连接处的绿皮门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圆角窗,外面的景色飞驰而过,从一开始的田间乡野变成城市边缘。
他心里冒出一股奇妙的感觉。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坐过火车,但没来由地,他从小就喜欢火车。
每次看到火车奔驰而过,他就会忍不住以旅客的视角去想象沿途的风光。
他很喜欢这样,听着火车的汽笛声,开始幻想自己是某一节车厢里的一人,也许是坐在车窗边上,也许是趴在卧铺里,一边听着周围人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边看着外面幻灯片一样的风景。
他的想象力在这件事上似乎无穷无尽,他甚至会在幻想里操控自己,从卧铺起来,叫住推着小车经过的售货员,说自己想买一瓶可乐。
白皎很少跟别人提起过这些,但有一次初中时他和宋一青上实践课,宋一青闲得无聊,跟他闲聊起来,问他为什么会喜欢火车,
宋一青问的时候,还说他挺理解的。白皎有些惊讶,问他真的吗。
宋一青说真的啊,他也喜欢车,虽然不是火车,男生不是都很喜欢这种机械类的东西吗。
知道白皎对火车的喜欢跟机械方面完全无关后,宋一青觉得很纳闷,还吐槽了一句“你就那么想坐火车吗?”
白皎想了一会儿,最后肯定地点点头,说对。
现在他终于坐上了他从来没坐过的火车,还是和关心他的朋友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去畅享他们的未来。
已经很圆满了,这本来应该是一件能让他心满意足的事情。
他本应该很高兴,很满足。
可他内心深处却没办法完全高兴起来。
如果开心的情绪有一个数值条,那么白皎觉得他现在的心情是开心的,但那个数值条最多只能到达一半,哪怕就算能够无限接近最大值,但始终无法完全到达。
他内心深处很茫然,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空虚感,他本应该满足,却没有满足,就好像还缺失了一点东西,只有补上了,这趟火车之行才能称得上是圆满。
可他想不明白到底缺了什么。
连接处的两边都是载客车厢,热闹但不会惹人心烦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能把白皎整个人包裹住,但还是不能补全他心里的那些空虚感。
那些声音吸引着他,仿佛他只要融入其中,就能摆脱这种感觉。
白皎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朝一侧慢慢走去。
空虚感似乎开始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减淡,那些一直罩住他的雾气仿佛在消散,尽头无比清晰,似乎能解决他的一切疑惑情绪,
但白皎一抬头,忽然猛然发觉,这个方向并不是他们的座次,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回过神,收回脚步,重新回到连接处。
已经变淡的雾气重新缓慢上升,心底缺失的那块并没有得到解决。
他想象了那么久当旅客的感觉,想象了那么多年,但真踏入车厢,他却好像找不到目的地,开心和兴奋都隔着一层,内里是无限的空白。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亮又温柔,他能在那方小小的窗户上看见反光中的自己。
他站的不远不近,反光几乎可以映出他一整个人影。
白皎和车窗里的自己对视着,忽然觉得有些别扭。
也许是因为他的卧室从来没有过太大的镜子,甚至连全身镜都没有,所以他其实很少能被看到自己整个人的样子。
他没什么概念,所以觉得陌生,
车窗里的男生穿着纯白色的卫衣,黑色的牛仔裤,身材清瘦匀称,个头虽然跟高大沾不上关系,但也绝对算不上娇小。
白皎忽然有些恍惚。
他上次照全身镜,看见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已经是小学的时候了,他们去海洋馆游学,在一面镜墙上看见自己,小小的,带着奶黄色的圆帽。
原来他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哪怕比起同龄的男生个头要小一些,但单独站在人群里,很明显已经是个大男生,而不是小小的男孩子了。
所以对火车的想象和现实不一样,是因为他已经长大的关系吗?
他已经长大,却还对很多事都抱着小时候的看法。
手机叮咚一声,打破他的怔忡,他打开看,是小群里许安然发来的消息,问他在哪儿,要下车了。
铁道上已经出现了玻璃棚顶,阳光变弱了一些,反光淡去,外面的景象重新清晰起来。
和海市风格相似但又陌生的高楼大厦,一寸一寸现于眼前。
白皎的心开始砰砰直跳,紧张又期待。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贫穷的人站在百货大厦前,很好奇,也很胆怯,想进去,又迟迟不敢迈出脚步。
真奇怪,他生活在白家,他虽然笨,但也很清楚,白家虽然不至于富得流油,但他的生活已经是很多人拼尽一生都不一定能达到的高度。
他不应该对一个和海市经济水平相当的城市冒出紧张又胆怯的青涩情绪。
白皎不太习惯这种感觉,握着手机朝自己那截车厢走去,刚要进去,就和一位乘务员互相撞了一下。
乘务员走的很匆忙,或许是因为快要到站了需要站岗。她说了一句“抱歉”,抬头看见白皎的时候愣了一下。
白皎摇摇头,也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李姐!”车厢内远一点的地方,另一位工作人员叫了一声,似乎在叫白皎面前这位乘务员。
乘务员笑了笑,“小伙子长得真精神,是混血吗。”
她急着要站岗,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有等白皎回答就匆匆离开。
白皎回到座位上,宋一青和许安然已经收拾好东西,许安然把他的外套和毛绒绒的大挎包递了过来。
“终于到了!”宋一青很兴奋,“我都好久没来过南市了,上次来还是看比赛才来的。”
“我也是,白白呢?”
白皎刚把外套穿好包背好,正在拉外套的拉链,闻言抬头,发尾被发套蹭得乱糟糟的,“我没来过。”
宋一青有点吃惊,“这么近,一次都没来玩过吗?”
白皎摇摇头,“没来过,不过我小学的时候同桌老家是南市的,听她说过一些。”
小同桌小学毕业的时候转回了南市,特别霸气地跟白皎说,以后来南市了来找她,她会带着他玩。
“啧啧啧。”宋一青咂舌,“一次都没去过也是挺牛的。”
“走吧,先下车,一会儿人多。”许安然打头阵,三人跟着人流往外走
“初贺,到了。”牧枚看见火车慢慢停下,有点稀奇地打量着外面的候车厅,“这南市的火车站比咱们海市的豪华不少啊,是新修的?”
“不是,是老站,翻修的。”白初贺站起来,拎起桌子上的可乐瓶,转身丢掉。
大庆比牧枚还稀奇,牧枚只是没坐过南市班次的火车,但大庆是一次都没来过南市,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南市的土地。
更何况,当初他们还是尾子洞的三个小乞丐的时候,想到逃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隔壁南市,因此南市对大庆来说也是一座很特殊的城市。
“这南市果然不错啊,虽然咱们那边新区也不差,但是南市发展得好像更早?”
“对。”牧枚笑道,“时间够的话可以让初贺带咱们到处走走,初贺肯定熟。”
白初贺“嗯”了一声。
南市收留了他整整九年,算起来,他在南市生活的时间甚至早就超过了海市。
但留在他心中的,始终是海市宽阔的海。
“嗳。”牧枚轻轻碰了他一下,表情有些调侃,“那边那个乘务员阿姨一直看你呢,我刚才就发现了。”
大庆看了眼,也跟着直乐,“还真是,狗儿现在长得确实好。”
白初贺把包从头顶拎下来,回头看到了大庆和牧枚说的乘务员,确实如他们所说,她一边拿着时刻本检查,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往这边看一眼。
白初贺没有太在意,他从小到大都很引人注目,虽然是两种完全相反意义的注目。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位乘务员。
那位乘务员也刚好抬头,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上,她也没尴尬,冲着白初贺友善地笑了笑。
“怎么了?”牧枚注意到白初贺又看了那个乘务员一眼。
白初贺主动去看一个人,这种事挺少见的。
“没事。”白初贺朝那位乘务员点点头,“上车的时候给我们检票的应该就是这位阿姨。”
“怪不得冲你笑,可能觉得你面善。”大庆道。
牧枚忽然想到一个点子,慢慢开口,声音有些犹豫不决。
“你们说,在火车上工作的人应该每天都能见到很多人,对吧?”
“对啊。”大庆答得很快,随后也反应了过来,“妹妹,你的意思是咱们跟那个阿姨打听打听?”
牧枚心里觉得能打听出来的几率比较小,但总比不问的好,“初贺,你在这边打听过吗?”
白初贺指尖抵着手机侧键,将手机按灭,“没打听过。”
他甚至都不愿意来到这个火车站,当然也没有问过任何火车站的人。
大庆一合计,双手一拍。
“是啊狗儿,你想啊,当初你不就是在发车的时候发现小月亮不见了的吗,那其实在这儿问问不是刚好吗!”
牧枚在一旁,边听着大庆说话,边观察着白初贺的反应。
白初贺一直听着,但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牧枚觉得有一点奇怪,白初贺绝对是对寻找小月亮这件事很执着,按理说,白初贺听见她这话后应该已经直接上前去问了。
但白初贺现在却站在这里,双腿始终没有动。
牧枚心里再一想,明白了。
白初贺和他们说过,当时在车上发现小月亮不见了的时候,他就立刻几乎问遍了能在车上看见的每一个人。当然,结果自然是没有问到。
后来的他没有再朝这边问过,恐怕一是不愿意来到这里,二是心里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最后的机会,心底深处害怕连这里的人都不清楚情况,更害怕会听见不好的消息。
但现在人就在面前,白初贺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事实也确实如牧枚所想,等大庆说完后,白初贺便把手机揣进兜里,朝那位乘务员走去。
乘务员看见他过来了,立刻露出大方亲和的微笑,“你好啊。”
“阿姨您好。”白初贺开口,“我想打听点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乘客都已经下的差不多了,离发车换岗也还有阵时间,这位乘务员本身也是比较健谈的性格,点头道:“行啊,你问。”
白初贺沉吟了一会儿,一直以来谙熟于心的小月亮的特征已经在嘴边,马上要说出来。
那张在寒冬会被冻的发红,但仍旧可爱的脸已经浮现于眼前。
但那是过去的、年幼的小月亮,白初贺忽地猛然发觉,他一直以来对他人描述的是幼年时期的小月亮的模样。
片刻后,他出声。
“请问您有没有看到过一个身高不是特别高,偏瘦一点,头发颜色有点淡,五官长得很好,有点像混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
一直在后面听着的牧枚和大庆不约而同地一下子转头,欲言又止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没有出声,等待着乘务员解下来的回答。
“啊。”乘务员开口。
牧枚和大庆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看向白初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白初贺的后背,和平常一样,但又似乎有些僵硬。
他也在等待着。
“见过啊。”那位乘务员又笑了一下。
牧枚和大庆一下子睁大眼。
砰砰,砰砰。
白初贺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五指控制不住地收紧,“请问是在哪里见过?”
乘务员反手指了指自己身后这列绿皮火车,“就这辆车上啊,就这个班次,跟你们的车厢好像是连着的,我记得挨着你们后面那截车——”
她还没说完,就感觉面前一阵风刮过,刚才那个男生丢下句“谢谢您”,转身几步上了车,直往另一头跑去。
乘务员有点懵了。
大庆赶紧也道了个谢,跟着一起过去了。
牧枚慢他们一步,刚想跟上他们的脚步一起时,转头发现乘务员脸上有点犹豫不决的神情,似乎本来还想和白初贺说些什么,但白初贺走的太快,没能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
牧枚心里留下一个疑惑,但大庆和白初贺已经没影了,她只好也说了声谢谢,转身跟了过去。
列车上稀稀拉拉还坐着一些乘客,有一些还没来得及下车,有一些是还没到站。
白初贺快速穿梭在中间的过道里,两边人影憧憧,划过他的视野,就像一卷被加快的幻灯片。
车厢并不长,穿过一截,另一节的入口就在眼前。
白初贺一脚踏进去,站在这截车厢的最尾端,往前望去一排又一排的硬座,仿佛黏贴复制,层层叠加。
他脚步终于慢了下来,不像刚才那样急促。
白初贺这才发现,短短的一段路,完全称不上远,但他居然跑得额头冒出了一层汗。
这节车厢的人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但他还是每走过一排就会看一眼,哪怕只是一排空座位,
有旅客看见了,问他是不是掉了东西。他摇头,觉得大脑微微发晕,像是有些缺氧。
白初贺已经走到了这节车厢的尽头。
没有任何十七八岁的男生。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大庆出现在他身后,“狗儿,你先别急,这个点儿哪怕有人也肯定下车了。”
白初贺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牧枚也赶了过来,“没事,咱们先下车吧,乘务员都说看到这么个人了,不会消失的,咱们先去讲座,回来再找人问问也来得及,现在火车都有实名登记的”
三人下车,白初贺拿着手机打车,牧枚和大庆也跟着在旁边等着。
大庆和牧枚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出声,但看出了彼此想表达、又不好说出口的东西。
白初贺对乘务员说的那段对小月亮的描述
偏瘦,个子不是特别高,发色淡,十七八岁,长得好看,有点像混血
那不就是白皎吗?
第 62 章
开设讲座的S大分校区距离火车站有段距离, 白初贺在手机上约了车,还没有到达,三个人站在街边等车。
白初贺握着手里的手机,没怎么说话。
牧枚觉得现在不是一个闲聊的好时机, 也没有出声, 在街边的树下眺望着远处的街道。
南市的地貌与海市相似, 但毕竟不是同一座城市, 故而让她很新奇。
这些对白初贺来说应该已经算是稀疏平常,毕竟白初贺在海市呆的时间反而更零碎。
想到这里, 她悄悄去看白初贺的样子。
这里应该也算是南市的老城区,但完全不像海市老城区那样破旧败落。这里的人文气息浓厚, 不会让人觉得压抑。
白初贺也在树下,但刚好站在阴影和阳光的交界处,半个人沐浴在阳光下, 半个人沐浴在阴影中。
今日沿海城市的天气似乎都很不错, 南市的阳光甚至比海市更盛。
细碎的阳光投下来,模糊了白初贺的双眼,光晕在视野边缘散发着虹色, 让他有些目眩。
香樟树的奇妙气息笼罩下来, 算不得香,算不得臭, 但在飞驰而过的引擎声里,恍惚中给人一种分不清过去与现在的感觉。
街道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但又有些陌生。他已经将近三年没再来过南市了。
“南市经济比海市好一点是不?这边的老城区确实看着很舒服啊。”这条街道平稳祥和,大庆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 啧啧称赞,“挺漂亮的。”
干净的街道给人一种生活可以焕然一新的感觉。
虽然他们小时候曾经约定要在南市相聚, 但阴差阳错,最后来到南市的只有白初贺一个人,直到今天,大庆才第一次来到这座他们憧憬过的城市。
“狗儿,你当年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在这里下的车。”
大庆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阳光中传来,白初贺敛眼,避开那些夺目的光芒,“对。”
大庆乐了,“这么说,说不定你当时也借旁边这棵树遮过阳呢。现在我往这儿一站,也差不多等于和你一起了,虽然晚了点。”
阳光又烈了一点,让白初贺更加走神,“嗯。”
一直没开口的牧枚见大庆没有任何负担,笑呵呵地就对白初贺提起这些事,也觉得她自己有点担心太多了。
她也跟着出声,说出自己刚才一直在思考着的事。
“初贺,你说刚才那位乘务员提到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这种几率有多大?”
牧枚还兜着一句话没说,她不敢去猜乘务员看到的人是不是小月亮,但如果他们要找的人是白皎的话,那她觉得白初贺那段描述能对上个十成十。
“几率很小。”白初贺回答。
白初贺在这件事上一向很悲观,从不抱有太多的期望,牧枚已经习惯了。
她笑笑,斟酌着词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车上那个人确实就是小月亮,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在你们失散之后也来了南市?”
大庆点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小月亮一个人来南市?”
他末尾语调上扬,半信半疑。
白初贺明白他说的话。
小月亮胆子很小,当时连他们都有些搞不太懂怎么去另一个城市,更别说小月亮。
如果小月亮真的要一个人去南市,一定会撞很多墙,走很多岔路,才能慢慢找到去南市的方法。
“南市当时福利政策已经相对很完善了,如果小月亮在南市,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牧枚忍不住问,“你在南市的时候也找过?”
白初贺“嗯”了一声。
他找过,因为心中总抱着一个微弱的希望。
万一小月亮也来了南市呢,万一呢?
网约车到了,三人上车。
坐在车上也没什么事,牧枚随口闲聊,“对了,你家那个弟弟呢,你这次走这么远,他没说要跟着你来?我记得他还挺喜欢跟着你的。”
大庆想起昨晚在厨房和白初贺的谈话,立刻悄悄瞄了一眼白初贺。
他和牧枚两个人坐在后排,白初贺一个人坐在驾驶座,牧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偏着头看向窗外,大庆的视线刚好被挡住,看不到他的脸。
“他今天和同学出去玩。”前排传来白初贺的声音。
“噢。”牧枚笑了一声,“我说呢,这次都不见他要跟过来。他跟谁出去玩啊,该不会偷偷谈恋爱呢吧?”
“不能吧。”大庆赶紧接了一句。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得黏腻,让人厌烦。白初贺换了个姿势坐着,将车窗升了上去。
“之前那两个吧。”
“那个姓宋的小男生和许安然?”牧枚开了个玩笑,“坏了,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女生该不会真是安然妹妹吧。”
牧枚似乎挺喜欢许安然这个模范生,但白初贺不怎么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三位同学,到了。”司机按了下表,将车停靠好,“你们也是来听那个讲座的?这两天拉了不少客人都说要去听,名人就是受欢迎哈?”
白初贺按下支付界面,打开车门,脚踏在外面坚实的地面,第一眼看到的是S大分校区古朴又庄严的大门。
大门外的林荫道整整齐齐种植着榕树,入秋了,但仍旧常青。
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三两结伴而过,脸上是没有太多忧虑的笑容。
“看得我也想陪跑一下S大了。”牧枚感慨,“初贺你肯定要考大学吧,你要考哪儿啊?”
白初和看着S大攀爬缠上围墙的青藤,“这儿。”
“可以啊狗儿。”大庆没来过这种地方,有些放不开手脚,但还是高兴地拍了拍白初贺的后背,“考上了我以后也能沾沾书卷气了。”
牧枚倒是一脸惊讶,“你定下来了?之前你不是说没什么特别想考的学校吗?”
“嗯,进去吧。”白初贺没有多解释。
S大即使是一个分校区占地面积也很可观,他们上了辆校内巴士,抵达要举办讲座的一礼堂。
礼堂外立了一个展牌,设计干净简洁,右方印着一个黑白色的半身肖像,是一位穿搭利落的中年女性坐在藤椅中,身旁架着一台哈苏。
除了展牌外,还挂了一条横幅,印着“欢迎知名校友、荣誉教授季茹莅临南市分校区”几个大字。
讲座是下午一点半开场,现在才刚刚十一点过几分,礼堂门前的礼宾栏还未开放,就已经有许多人聚集在门外。
白初贺一眼看过去,看到不少有序聚集在大展牌前,拿着手机和展牌自拍的人。
还有些学生似乎没能抢到讲座名额,央求着学生会后勤下午带他们进去。
他不太了解这些,但对季茹是个名人的这层认知加深了一些。
身旁的牧枚也有些兴奋,“不愧是季导,不知道我能不能要到她的签名。”
大庆则要拘谨一些,混在一群穿着打扮风格独特的大学生里,他有些晕头转向,直到走近了些,才看向那块很醒目的展牌。
展牌上的季茹很从容,即便是一张照片,也能看出从业多年而沉淀出来的专业气质。
大庆只看一眼,就立刻道:“没错,就是她,那个女摄影师,狗儿你赶快想想有印象没,你也见过的!”
大庆激动的同时,白初贺也在看着那块展牌。
大庆说的没错,如果季茹就是当年那位女摄影师,那他确实和她见过。
但已经过去太久,小时候的他整个人最关注的是小月亮,即便曾经和季茹有过接触,他也并没有留意太多。
他那时候并不信任陌生人,见到季茹和小月亮搭话时,他的心里甚至充满敌意。
大庆的声音很激动,但他对季茹却真的回忆不起太多,展板上只有那双冷静又算得上温和的眼睛让他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其余的回忆,就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带着灰尘味的白雪。
“我那时候就感觉她可能还挺有名的,没想到这么有名啊。”大庆忍不住搓了搓手。
他没有太多文化,对于他来说,能出现在大学展牌上的人就是相当了不得的。
“大庆哥是不是不怎么看电视?”牧枚笑了起来。
“哪儿有。”大庆立刻一摆手,“我还挺喜欢看电视的,以前那些比较火的偶像剧什么的我都看过,是吧狗儿。”
白初贺慢慢回神,“嗯,是真的。”
大庆不仅喜欢看,还很感性。有一次蹲在餐馆外面,看见电视里男女主有误会要分手,还看红了眼睛。
小月亮在旁边,他年纪还小,看不懂那些情情爱爱,看大庆哭了,就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半块饼干给大庆,他以为大庆是肚子饿了。
每次这时候,白初贺就会伸手把饼干半路截走,重新塞给小月亮,马着一张脸说:“你吃,他不饿。”
小月亮会皱着脸说:“可是大庆哥哥哭了。”
白初贺回答:“吃饱了撑的。”
大庆在一旁气得大叫:“你们这两个没情趣的!”
如今已经二十多岁的大庆说起这些,学得惟妙惟肖,学白初贺黑脸的时候逗得牧枚哈哈大笑。
“那大庆哥你电影也看得不少吧?”
“嗯,可不。”大庆一张嘴,就报了不少经典影片的名字。
“你说的这几部,里面有两部都是展板上这位季茹导演拍的。”牧枚给大庆科普。
大庆一脸震惊,“真的假的,她这么有名啊!”
白初贺看了眼时间,快要十一点半了,“先去吃午饭,吃完入场正好。”
“行,就去食堂吧。”牧枚拉上还一脸震惊的大庆,后者在后面嘟嘟囔囔道早知道那时候遇见她时应该多要点签名。
这个时间点正好撞上学生们的用餐高峰期,他们为了不耽误时间,特意去了看起来相对冷清的三食堂二楼,结果一进去,仍然是坐了满满半个食堂的人,放眼望去全是饥饿的大学生。
“真够呛。”牧枚咂舌,“初贺要是以后考上这大学了,还不得瘦个四五斤。”
“咋可能。”大庆嘿嘿笑了一声,“别的不说,我们小时候锻炼过,抢饭技术可是一流。”
“真的吗?”牧枚问了一句,回头一看,白初贺已经避开挤成一团犹豫着吃什么的学生们,就快到食堂窗口前了。
卧槽
牧枚目瞪口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牛逼!”
“牛逼!”宋一青一脸赞赏地对着白皎比了个大拇指,“这都让你抢到吃的了。”
“白白好牛啊。”许安然很震撼,但遣词造句比宋一青文雅得多,“你别说了,快帮小白端一下。”
白皎托着S大食堂果绿色的餐盘,上面堆了足足四盘菜三碗饭,垒得小山高。
他要小心翼翼地端着,要避开周围的人群,还要注意不要让里面的菜撒出来,硬生生憋红了脸,像个柿子。
宋一青才反应过来,赶紧端了两盘,缓解白皎的压力。
“我还以为三食堂的人会少一些呢。”许安然苦兮兮一张脸。
他们在一堆围着人的餐桌里勉强找到了一张空桌子,围着坐下来,开始动筷。
白皎很少吃外面的东西,就连海珠食堂也在他那次犯胃痛后被宋琉拉入了黑名单,每天的午饭都是宋姨或者吴叔给他送过来。
餐盘里是裹着半透明红色番茄酱汁的糖醋里脊肉,宋一青早就急不可耐,夹了一筷子,“不错不错,好吃好吃。”
“这是北方菜吧?”许安然很讲究地观察了一下。
“对,不过好像不太正宗。”白皎咽下,嘴里酸酸甜甜,味道其实很不错,“北方的糖醋里脊肉要放青红丝,糖醋汁好像是用浓缩橙汁做的。”
“哇哦。”宋一青对白皎刮目相看,“小美食家,是海市哪家餐厅,给我介绍一下,我回头去吃?”
“嗯?”白皎抬头,“不是,以前别人跟我说的。”
“哦。”宋一青也没多在意,“谁啊,你还有北方的朋友?”
白皎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但却没能说出什么。
好在宋一青和许安然都在专心干饭,没人察觉,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跟着一起干饭。
“香香香。”宋一青赞不绝口,“我要上S大!”
许安然有点纳闷,“咱们海珠的食堂也不差啊,有这么夸张吗?”
“你不懂。”宋一青怼她,“外面一个水煮蛋都比学校和家里的好吃。公主,你怎么吃的这么少?”
白皎放下筷子。
他在火车上还没到站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有些头晕,到了南市后也没有缓解太多,所以胃口不太好。
但他不想说出来扫同伴的兴。
他们在火车上就计划好了,听完讲座后参观一下学校,然后去南市玩一会儿,顺便吃晚饭,吃完晚饭后坐火车回家。
如果他现在说他身体不舒服的话,宋一青和许安然肯定会取消这些计划,陪他找个地方休息。
好不容易在繁忙的高三抽空出来玩,他不想这样。而且,他虽然没说,但他也对南市充满好奇,想在街上走走,感受一下南市的风俗人情。
这种想法在他们下车正式进入南市后,变得尤为强烈,白皎甚至有些亢奋。
就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憧憬过,就一直很想来这里。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宋琉很少放他一个人出来玩,所以他比较兴奋。
“没事。”白皎说,“没有那么饿。”
“好好好,你这么说是吧,那我帮你吃了。”宋一青顶着许安然嫌弃的目光,飞快地夹走白皎面前的最后一块糖醋里脊。
吃完饭,许安然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十二点,离讲座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咱们去学校走走吧。”
“嗯嗯嗯。”宋一青在擦嘴,“我带你们去看看体育系。”
白皎点头说好,三人把碗筷收拾好,端着盘子起身。
“洗碗车在哪儿啊,你们看到了吗?”许安然四处望了望。
“那儿。”白皎看见了,三人一起往那边走。
忽然,三食堂的门□□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还夹杂着叫好声和零星的尖叫声。
白皎被冷不丁吓得一抖,和宋一青许安然一起扭头朝那边望去。
三食堂西边的大门门口,簇拥着一群学生,有些手里抱着一束花,有些手里拿着签名板,更多的人举着手机录像拍照。
人群的中心,带着袖标的学生会成员和一些安保人员维持着秩序,将这些激动的学生和人群中心隔出一小片,方便被围在里面的人继续向前走。
“卧槽!”
白皎还在努力朝那边看,忽然听见身边的许安然居然小声地暴言了一句。
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是季导,是季茹导演哎!她居然来三食堂了!我们也太走运了吧!”
宋一青不像许安然那样激动,但也同样兴奋,“真的假的,我上次还在电视里看她的访谈呢,没想到可以近距离看到她!”
白皎并不熟悉这位导演,这趟短短的旅行,比起这堂讲座,他的重点其实更在于参观S大这件事上。
自从他发现周围人都早已定好志愿,就一直为此焦虑不已。
但整个食堂都陷入了轰动,门口被学生堵得水泄不通,不少人叫着“季教授,欢迎你回S大”,连食堂窗口的阿姨叔叔们都忍不住从操作间走出来凑这个热闹。
受人群的热烈氛围影响,白皎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高涨起来。
他们三人快速把吃过的碗筷放在规定的位置,跟着人群一起朝门口走去。
人太多了,白皎忍不住一边走,一边踮脚往那边瞧。
身旁的许安然更夸张,要不是良好出身的教养还约束着她,恐怕她要使劲儿蹦起来。
食堂门口的人虽然远不如大礼堂那边多,但毕竟只是个食堂,大门说不上多么宽阔,学生一多,立刻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但大学生们虽然兴奋,却也有素质,自发地为中间被簇拥着的人让出一小圈空地。
白皎隔着一段距离,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只能看到中间的中年女性身材偏瘦,发型和穿着都很干练,带着一副无框眼镜,身侧提着很有质感的手提包。
食堂内的学生们也很兴奋,三人夹在中间,很难接近门口。
许安然有一丁点失望,“人好多啊,我们挤不过去。”
宋一青安慰她,“哎呀,没事的,一会儿不是还有讲座吗,我看了,讲座结束后有签名环节的,到时候你还是可以见到她啊,对吧公主。”
白皎正在努力地踮脚往那边看。
人群中间的季茹导演也在学生们的簇拥下慢慢往食堂内走。
她似乎是来用餐的,但学生们太热情,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很有耐心地尽量回答学生们的话。
白皎听不见人群在说什么,只能听到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或者又是一阵惊叹声。
不知道人群提到了什么话题,人群中心的季茹导演朝那位提问的学生望过去,视线刚好也朝向白皎他们这边。
她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看向这边,但有那么一瞬,白皎觉得她的目光似乎定格在了自己身上,甚至停顿了片刻。
白皎也愣了一下。
他强烈怀疑这是他自己的错觉,因为季茹导演那一眼很快收了回去,继续回答着学生们的提问。
宋一青咂舌道:“这也太受欢迎了吧。”
“对啊,她是文艺圈创作圈影视圈里面的标杆人物之一,而且S大的这个分校区本来就大部分都是文学院和艺体学院。”许安然如数家珍,“哎,我觉得刚才她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唉!”
宋一青忍不住吐槽:“想太多了你。”
许安然不服气地和他回怼。
虽然能和季茹导演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很难得,但碍于人实在有点多,三人最后放弃了,从后门绕出去,跟着兴奋的宋一青往体育学院走。
宋一青似乎对S大这个校区特别熟悉,到了体育学院,甚至被几个学长揽着肩膀熟稔地叫学弟。
许安然吐槽他,还没考上就开始发展校内人脉。
宋一青撇撇嘴,“怎么了嘛,我体考已经拿到S大的合格证了。”
他一路上给白皎他们两人介绍,这里是艺术设计学院,那里是体育学院,校内湖对面是法学院,隔壁又是文学院。
已经临近一年一度的高考,S大的各个学院似乎也很重视这次开放活动,白皎看见不少学院已经出了摊位,给游学的高中生宣传本专业。
连许安然也很感兴趣地听了听。
只是有些摊位门庭若市,有些摊位则相当冷情,学长学姐们卖力招揽行人的样子让白皎觉得有点难过。
他忍不住朝那个冷冷清清的摊位走去,刚走两步,忽然被一个西装革履的成年男性拦住。
白皎不解其意地抬头,“那个,请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同学你好,打扰你了,我是季茹导演的随行助理。”
第 63 章(一更)
白皎第一反应是先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然后又转回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神情礼貌的男人,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
“您找我?”
男人点点头。
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 另一旁和学长学姐们打得火热的宋一青发现了, 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拦在白皎面前, 上下打量了一下叫住白皎的这位男人。
男人的穿着和他脸上的神情一样体面,头发修剪的很整齐, 皮相不错,五官很清秀, 是个不会让人生出太多警惕心的人。
但今天因为是S大的开放日,游客很多,又有季茹的讲座, 他们三人刚进S大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少娱乐媒体, 甚至还有追着长得不错的学生递名片的星探。
宋一青一边在心里嘀咕别把白皎给骗走了,一边清了下嗓子,“请问您是哪位啊?”
在文学院摊位听宣传的许安然也发现了动静, 走了过来。
那个男人脸上冒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无语表情, 只能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好,我是季茹导演的随行助理。”
“季茹导演的?”宋一青脸上的戒备表情一下放松了很多, 有一点兴奋,“真的假的啊?许委,你听到没,你不是——”
许安然偷偷拍了一下宋一青, 神情没有像宋一青那样一下子松下来,而是谨慎地出声。
“我们三个不是S大的学生, 请问您找我们能有什么事呢?”
她比宋一青聪明得多,今天在这儿扎堆的娱乐相关工作的人可太多了,她刚才就听到一个星探在忽悠其他学长,说能搭上季茹的路子,吹得天花乱坠。
男人一眼看出面前三个尚且青涩的学生眼中的戒备,他彬彬有礼地在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越过宋一青和许安然,递给白皎。
“同学,你刚才在三食堂吃午饭对吧?是季茹导演让我来找你的。”
白皎一怔。
这么说,之前在三食堂内,那位被提问的大学生们围在中间的季茹导演朝他看了一眼,那一眼并不是他的错觉?
宋一青没想到这么多,只是瞠目结舌地打量了白皎一下。
他也觉得白皎长得是挺不错的,但已经到了被大导演一眼相中的如斯美貌的地步了吗?
好像也没这么夸张吧??
名片就在白皎眼前,白皎犹豫了一下,他也和宋一青许安然一样,有点怀疑面前的男人,但他还是接下了男人递来的名片。
名片质感很好,压褶粗麻卡片,上面印着季茹的名字和所属公司,附了一串座机号,看起来不是季茹的私人名片。
男人似乎察觉到几人的疑惑,开口解释。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经纪公司的,是季导让我问问你讲座结束之后有没有时间,她想在后台休息室见一见你。”
听到这里,白皎心里的怀疑已经打消了不少。
既然明说了要在个人讲座的后台见面,那应该不是骗人的。
但他还是很困惑,宋一青刚才小声嘀咕是不是星探的话他听见了,可面前的男人又说不是。
既然不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出名的一位导演注意到。
男人说完,并没有做太多停留,点了点头后就离开了。
白皎捏着手里的名片,看着那位随行助理的背影,白净的脸上一片茫然。
耳旁传来兴奋的声音,宋一青努力压着音量,“公主,你该不会要去做大明星了吧!季男郎!”
许安然不如他那么兴奋,但也只是一个还没走出校园的女学生,也觉得很稀奇,“白白,那你一会儿去不去啊?”
宋一青道:“废话,肯定要去了。”
白皎的手指忍不住捻了捻那张名片的边角,一点陌生的感觉涌上来。
他把名片认真放好,想了一会儿,“嗯,听完讲座去后台看看吧。”
宋一青兴奋得上蹿下跳,就好像他是白皎的经纪人。
兴奋劲儿过了后,他们两人又各自去学长学姐们的摊位前凑热闹去了。
剩下白皎一个人在原地,他站了一会儿,刚过正午没多久,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晒得他有点发懵。
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准备要做什么,干脆抬脚往就近的一个摊位棚下走,想躲躲太阳。
这个摊位很清冷,挤在几个热火朝天的热门专业的摊位之中,显得有些可怜。
摊位前摆了一张长条桌,后面有几位穿着校衫的学长学姐在挥着自印的扇子和宣传单大声招揽,但行人几乎都匆匆而过,走向其他专业。
看见对面终于有个男生往这边走,学长学姐们的眼睛都亮了,直勾勾地盯着白皎。
其实白皎原本只是想在最边上遮一下太阳,但他们的眼神太过热情,他不好意思视若无睹,只好往前走了两步。
摊位旁立着一个小小的展板,白皎的眼睛不敢乱转,生怕里面的学长学姐误会自己的意思。
但余光里,他看见了“建筑”两个字。
浅滩的湿润海风似乎吹过那些他的少年时代,吹过那些他亲手搬来石头认真划好的房子,吹过另一个男生在夕阳下的微笑,吹到白皎的面前。
“学弟你好,是不是对我们专业感兴趣啊?”一位学长站起来,喊得很亲热,哪怕白皎压根就没说过自己是不是应考生。
另一位学姐仿佛看到救星一般,赶紧拿了几个自印的专业周边给白皎,“看给学弟热的,赶紧扇扇。”
还有位学姐,说什么都要给他递瓶矿泉水,还让他进来坐坐。
白皎稀里糊涂地接下,但不好意思真的进去坐,坚持要站在桌前。
他抿了抿唇,“请问学长学姐这里是建筑学专业的摊位吗?”
学长学姐们愣了一下,白皎看见他们眼中期待的光似乎淡了下去,但还是对他友善地笑着。
片刻后,那位给他递水的学姐起身为他指了路,“学弟,建筑学专业的摊位在那边哦。”
白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旁边一个比这里要热闹得多的摊位。
学姐的笑脸就在眼前,他的双脚微微挪动了一下,但不知道该如何正常地离开。
“学弟,再拿两瓶水吧,我看你刚才身边还有两个朋友。”之前那位学长站起来,又拿了两瓶水,要递给白皎。
白皎怀里已经捧了很多学长学姐给的东西。
他们卖力宣传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浮现,但那些宣传似乎收效甚微,他们的手边仍然堆着厚厚的宣传单,自封袋里的圆扇垒成一座小山。
白皎想起他平常校外实践时,走在街上遇到的那些兼职发传单的人。
无论刮风下雨,他们似乎都在街边,伫立在漠然经过的人群里,手里捏着一张没有人愿意接的传单,也许还会被其他店家不耐烦地赶走。
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每次看到这些,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宋一青对他总接传单的这个行为有些不解,问了白皎,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说担心他们业绩不好,说不定会被打。
宋一青听得很懵逼,“这都什么时代了,哪儿会打人啊,又不是□□,最多就是没工资啊。”
白皎闷闷地说一句哦,但下次还是会接很多传单。
宋一青劝他找个远点的垃圾桶扔了就行了,但他有点不愿意那样做,总会攒着,不知不觉攒一大堆,然后当做草稿纸。
“学弟?”
那位指路的学姐看面前的男生双唇抿成一条线,可爱的脸微皱着,一直没有吭声,以为白皎是找不到路,又仔细地说了一遍,“往右手边走,第二个就是啦。”
白皎紧抿的双唇终于放开,小小地从胸口呼了一口气出来。
他对着学长学姐们摇摇头,嘴里的话磕磕巴巴,“不是那个,我其实,我就是想,我本来就是想来这里看看的。”
白皎尬得耳朵尖发烫。
学长学姐们耐心地听完,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很友善,仿佛白皎做了一件让他们觉得很可爱的事。
“好的好的。”指路的那个学姐偷偷拍了一下其他几人,示意他们别笑。“学弟对我们这个专业了解吗?”
白皎看了眼他们桌旁的展牌,上面印着“城乡规划”四个字。
“我们这个专业呢,也是建筑类的专业。”学姐笑了笑,“不过可能不如建筑和园林热门,相对冷门一些。学弟你是对建筑感兴趣吗?”
白皎回过神来,“对。”
学姐理解地点点头,为白皎科普了一下这个专业的课程和教学。
白皎还只是个高中生,对各个专业的了解并不多,学姐话里的专业名词很多,他有点听不太懂,但还是认真听着。
说完了专业部分,学姐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他解释了一遍。
白皎一一听完,心里有点忐忑。
他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觉得很对不起面前的学姐。
“嗯,差不多是这样,学弟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再给你解释。”
白皎赶紧点点头,努力用听起来相对专业的词汇提问。
“学姐,这个专业具体能应用在什么方面呀?”
学姐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怎样说能更容易让白皎理解。
“学弟,你是南市本地人吗?”
白皎摇摇头,“不是的,我是海市人,今天是来听讲座的。”
“噢,海市呀,很近嘛,我们都挺熟的。那你是住在新区还是老城区呀?”
“住在新区的。”
学姐点点头,“那我方不方便问一下学弟你家住在哪个位置呢,没关系,不用说的太清晰,说街道也可以。”
白皎回答道:“我住在岭北。”
一旁的学长摸摸下巴,“岭北啊,在城郊吧,都是高级住宅区。”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默默点头。
“那我问学弟一个问题哦,你觉得你家那一片的居住体验怎么样呢?”
“嗯环境很好。”白皎搜刮着形容词,“很方便,很舒服。”
“嗯,那你觉得新区和老城区对比之下哪边更好呢?”
学姐的话让白皎回到了偷偷摸摸跟踪白初贺的那个下午,还有白初贺带着他去阴家巷的那个夜晚。
荒废破旧的危楼,糟糕的照明,凹凸不平的地面。
白皎的声音有些小,“我觉得新区比老城区好一些。”
他说完,觉得自己的话可能不够清楚,纠正了一下,“比老城区好很多。”
“是的。”学姐赞同地点点头,“海市因为经济发展不均,导致新老两区的资源分配相差过大,再加上地形原因,最后有了这么一个结果。相比海市,南市的新老区规划会好很多。”
“嗯。”白皎忍不住道,“但是我觉得老城区也很好。”
学姐笑了,“你以前住在老城区是吧。”
她以为白皎是因为在老城区住过,所以自然而然地会忍不住护短。
白皎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回答,学姐就继续说了下去。
“而我们这个专业呢,则是分析导致这一结果的问题,并给出更好的方案,在合理范围内进行最大程度的优化。同时在新建设的区域,也吸取采纳过去的案例,来避免资源分配不均的情况再发生。”
她又说了很多,她告诉白皎,老城区以前虽然繁华,但治安却非常差。
如果好好规划的话,也许街上会少很多乞讨的孩子,流浪的贫苦人。
“嗯嗯。”白皎听懂了一些,“所以这个专业可以让老城区变得更好,也可以让其他地方不要再变成老城区这样。”
“Bingo!”学姐打了个响指,“而且这个专业不仅是建筑类工科专业,如果要细分,其实也算是人文社科类专业之一。”
“社科?”白皎有些意外,没想到工科可以和社科碰撞到一起。
“嗯。”另一位学长补充道:“因为我们这个专业究其根本,是为人服务。为人创造出更好的生存环境,为社会福祉添砖加瓦,这是我们的目标。”
学长学姐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很自豪。
虽然他们坐在遮阳棚下,但他们在白皎的眼中闪闪发光。
“学弟,如果要报考S大而且对我们的专业感兴趣的话,记住我们的专业代码哦!082802!”
最后,学长学姐们挥着手对白皎道别。
刚才那些话萦绕在白皎的脑海中,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念头,扎根在他的心里。
让那些曾经破败的区域变得更好。
“白白,快到时间了!”许安然和宋一青已经碰了头,正在寻找白皎,看见他之后赶紧招手,“我们过去吧!”
白皎加快脚步跟上。
一礼堂是S大南市分校区最大的阶梯式礼堂,他们赶到时,讲座入口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签到队伍,几乎将那块季茹导演的展牌挡住。
白皎没能看到展牌上的季茹导演,却忍不住想起三食堂门口季茹导演望过来的那一眼。
“白白,你说季导到底为什么想见你呢?难道你家里长辈认识她吗?”许安然也在想这件事,悄悄地问他。
白皎摇摇头。
家里的人基本不怎么和他提工作相关的事情,但有些事他还是很清楚的。
“应该不是,他们没有传媒相关的业务。”有的话可能也还不至于结交到季茹这种体量的名人。
三人一边排着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约排了七八分钟,扫码签到过安检,终于进了礼堂。
一礼堂很大,三面式的环形观众席,二楼还有些单独的包间。观众们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场,从熙熙攘攘的场面来看,也能看出季茹这场讲座的热门度。
“哇靠,这么多人啊,还好许委抢名额抢得早。”宋一青咂舌道。
“哇真的。”许安然也有些庆幸。
白皎也环视了一圈。
他还是第一次来人这么多的活动场合。
三人坐下,剩余的观众也陆陆续续进了场。礼堂内的音响里的女声宣读着讲座秩序,宣读完毕后,灯光倏地暗了下去。
三个高中生老老实实地坐好,等待着开场。
大约半分钟后,灯光亮起,礼堂的银幕上放了一段季茹的个人履历资料片,观众席上响起赞叹的声音。
资料片播报完后,银幕升起,讲座的主角终于出现在台上,在聚光灯下对着观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季茹导演!”许安然压着声音,激动地用手戳了戳身旁的宋一青和白皎。
白皎被这种隆重的场面所感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台上那位中年女性。
季茹出现后,主持人走了遍流程,就邀请季茹开始了今天的讲座。
季茹这场讲座的主题比较契合她的专业,是偏艺术类的内容。
白皎虽然对艺术方面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海珠的素质课,但人天生就会向往美的东西,而且季茹明显讲授水平很好,他哪怕有些地方不太了解,也听得津津有味。
就连身旁的宋一青也很认真,许安然更是从头到尾都没走过神。
中场有十五分钟的观众休息时间,他们三人都坐在座位上,听着许安然很认真地研究季茹讲座里涉及的专业知识点。
白皎听着听着,走了神,注意力飘到了其它地方,周围观众的动静纷纷传入耳中。
行走声和交谈声中,白皎忽然听见他们后面的斜对角处传来一点声音。
灯光昏暗,基本看不清东西,他只能从哪些声音里猜出那边的情况。
似乎是坐在中间的某位观众要出去,穿梭在座椅中不小心踩到了另外一个观众的脚,慌忙道了句歉。
被踩到脚的那位观众并没有不满,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声音带着一点磁性,很好听,但并不低沉,声线偏年轻。
白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搭着座椅扶手垂在半空中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这场短途旅程让他觉得很开心,S大带给他的新鲜感和向往感冲淡了他之前的情绪。
但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后,在火车上感受到的那种空虚感又升起,冲淡了他快乐的心情。
真像哥哥的声音,白皎心想。
“白白?”许安然的声音叫住他,“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你在走神,是季茹导演的讲座听不太懂吗?”
白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我听得懂。”
“嗯”许安然有些担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之前午饭吃的也很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白皎听见她这么问,稍微坐直了一些,垂在半空中的手指蜷到手心里握紧。
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没有呀,我很开心啊!”
许安然这才点点头,但似乎还是有些怀疑。
“哎呀,没事的。”宋一青打圆场,“我们公主思考人生呢、”
半场休息结束后,聚光灯亮起前的最后一秒,白皎听见自己身旁宋一青的悄悄开口。
他的语气贼兮兮的,故意压得很低,里面又夹着一丝对白皎的关心。
“公主,你刚才想谁呢?”
白皎一惊,浑身一僵,立刻朝宋一青看去。
宋一青奸笑着递来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讲座再次开始,他们没再说话。
后半场的讲座时间要稍短一些,为主题进行收尾后就结束,因为要留出一部分时间给在场的观众们提问。
提问者是季茹在台上随机挑选的,看到谁就选谁,不少喜欢她的人都把手举得老高。
包括他们身边的许安然。
但许安然还是比较收敛内向,试了几次没能被挑选中,就放弃了举手。
“感谢大家的热情提问,因为讲座时间有限,也为了不耽误大家的行程,我们最后请季茹教授再回答一个问题,然后圆满结束今天的讲座。”主持人上台说了一句,一旁的季茹点头。
最后一个被挑中的是靠前排的一位女性观众,应该是季茹的影迷,被季茹挑中后很开心地捋了捋头发。
“季茹教授你好,我非常喜欢你的影视作品。我发现您早期的作品内容都是偏纪实方向的,而且特别有纪录片的味道。但您家中其他的文艺工作者的作品都是偏文艺方向,您在其中显得非常独特,我特别特别好奇您当初选择创作此类题材的理由。”
季茹拿起话筒开玩笑道:“看来我家的户口本都被你摸清了。”
观众席泛起一阵笑声。
她继续开口。
“以前也有一些业内从业者问过我这个问题。确实,大家都知道,我家里基本都是做文艺工作的,如果我走跟他们一样的风格,我的路会好走很多。”
“一开始,我也尝试着创作过偏诗意的文艺片,让我萌生出换一个题材这种想法的是一个冬天,我记得那个冬天很冷。”
“那个冬天里,我遇到了一个小孩。”
第 64 章(二更)
季茹的讲述方式就像她的作品一样, 温和但不平淡,细腻却不无聊,字里行间并没有用太多精美的辞藻,却很轻易地就将人带到了那个冬天。
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静静地听着她讲述着。
白皎哪怕在这群观众中, 也算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
那些冬天的寒风, 灰败的大片雪花, 混着灰尘尾气味的空气,似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身边, 随着他的呼吸涌入胸口。
他小口呼吸着,隐隐约约间, 觉得自己呼出的气体似乎变成了白色的哈气,随着寒霜一起四下散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语言能有这样的力量,至少他听在耳朵里, 被季茹娓娓道来的声音引领至陈旧的冬天。
“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南市人, 其实我的祖籍在海市,大学也在S大毕业,真正在影视行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知名度前,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S大任教, 摄影系,我教了很多年。”
“那个冬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我在犹豫是要继续任教,还是遵循自己的想法,正式转向影视行业耕耘。”
季茹坐在台中央,学生会的人为她准备了一把椅子, 台上空无一物,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聚光灯下, 身姿从容,后背笔挺,椅子腿边靠着她那只看起来简洁但不菲的包。
很难想象这样成功的女性也会有迷茫的时刻。
“所以那天我就想,文艺创作是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不如我出去转转,正好我一直忙着带学生,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带着单反出去采风过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那时候的海市远远不像现在各位印象里的那样精致繁华,S大在新区,新区干净但也很空旷,最繁华的地方是老城区。如果有人说自己住在老城区的老街,那是会让人很心生向往的。”
“但那时候的老城区对于我来说,缺点恰恰是太过繁华。繁华的东西从来不缺乏人们的赞颂,但我这次心里很迷茫,想拍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叫了出租车,但也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上车后面对司机疑惑的目光,想了想后只能说可不可以开到稍微旧一点的地方去。
也许是她手里拿着笨重但精细的专业设备,司机一看,乐了一声,“您是拍照的是吧?”
季茹说是。
司机又说,“拍照的话在老街那一圈不是正好,我看好多学校组织拍照活动都会在那边呢!”
季茹笑了笑,说她想拍点别的。
司机明白了,“就是那什么,看看民间疾苦,是不?”
出租车司机是个老炮,载着季茹穿过老城区一处防空洞改装的隧道,最后在距离老街不算很远的一片厂房前停下。
“这儿您看行不,我先跟您说,这儿往深了走可什么人都有,您注意别跟人吵架。”
季茹下了车,观望了一圈。
海市正是蓬勃发展经济的时候,厂房这一片也很繁华,一排一排的筒子楼,七拐八拐的小巷,还有好几个百货城,不少行人穿梭而过,看起来没有司机说的那么夸张。
“当时我还不明白,心说哪儿有他说的这么乱,该不会是绕路想多收我钱吧。”
观众席笑成一片。
但白皎没有笑,他继续认真地听着。
“下了车后,我才发现确实有些和老街不一样的地方。”
虽然和老街一样繁华,但这一带的卫生不如老街打整得好,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垃圾,垃圾旁偶尔会有一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冲着路过的路人伸手。
但路人匆匆,很少有人为那些小孩停留。
“说来惭愧,我当时很惊讶,没想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如今一个大城市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情形。”
“说句题外话,海市的观众们别生气,南市的经济一直是比海市好的,我在南市确实极少见到乞讨者,至少不会像我当时在那一片的一个街区上见得多。”
她一下子明白了出租车司机的意思,带着器材,沿街慢慢地往前走,观察这些小孩。
大概是没见过这些专业器材,有些小孩似乎认为季茹没钱,在季茹经过的时候翻了个白眼。
季茹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觉得有点难受,为那些孩子。
“我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其实真能乞讨到东西的人很少。现在的人都有防备心,轻易不太相信这些乞儿了。”
“但这一片的小孩里,却有一对小孩收获颇丰,不少漠然经过的行人,在路过他们的时候却会伸手丢下一两个钢镚。”
季茹一下子好奇心起来了,正好旁边就有个满脸痘痘的小孩,她拿了张纸币给他,打听那两个小孩是哪儿来的。
这个痘痘脸小孩就是刚才冲她翻白眼的那个,拿到钱后态度一下子变好了很多,终于露出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憨态。
他告诉季茹,那两个小孩一个叫狗子,一个叫小月亮,很不合群,平常都不怎么和别人玩。
讲到这里的时候,为了隐私起见,季茹隐去了那两个名字,没有说出口。
“我打听到后,在街边买了点吃的,就往那两个小孩那边走。走近了才发现,那两个小孩能要到东西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不确定这两个孩子的年龄,可能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大一点的那个看起来是个刺头,不爱理人,看见我走进之后就挡住后面那个小一点的,恶狠狠地看我。”
“当时我还在纳闷呢,这种小孩怎么会赢得那么多行人的同理心呢,然后看见后面那个小一点的小孩抬头,帽子下冒出张脸,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寒风呼啸的天气,天上飘着夹着灰点的雪,雪落在那个小孩的脸上,小孩低头垂眼伸手蹭了蹭,脸颊上的灰尘被雪水冲掉了一点,露出不算细腻但足够可爱的脸。
“那个小孩头上戴一顶毛线帽子,屈着膝盖坐在台阶上,身上穿了好几件衣服,夏装冬装都有,乍一看会以为是个衣服堆。”
“但他的眼睛特别大,又大又亮,皮肤也白,因为天气的原因被冻得发红,真的像个小洋娃娃,看起来特别的惹人喜欢。”
“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好,看见我之后就抬脸冲着我笑。”
许安然在一旁听入了迷,小声道:“哇好可爱哦。”
“我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让大一点的小孩放下戒心,但也许是生存环境导致的,他始终警惕着,甚至中途还叫来另一个孩子一起守着。”
叫来的另一个小孩很喜庆,见到季茹脱口就说祝您发大财。
季茹被两个瘦巴巴的小孩守着,有些啼笑皆非。
她就在那样滑稽的情况下,和最小但最可爱的那个孩子聊了很久。
一开始,小月亮迟迟没有出声,视线一直跟着黑着脸的小孩,直到后者板着脸说“没事”,小月亮才慢慢开口。
他很好奇季茹的器材,看了很久,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姐姐,这是什么?”
季茹耐心地给他解释什么是相机,用处是什么,并且告诉他,她的工作是教书育人的老师。
小月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好像星星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尾子中学里面是什么样的呀?”
季茹一开始没明白,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小月亮把她当成了老城区的一所高中里的老师。
“那所高中现在也还在,改名了,叫城南三中。”
她和小月亮解释了很久,才让小月亮明白,她不是三中的老师,她是一所大学的讲师。
小月亮听得懵懵懂懂,“可是可是城南中学才是学校啊。”
季茹又耐心地跟他说话,直到小月亮明白了过来,原来世界上不止城南中学一所学校,外面也还有很多学校,她任教的学校不在老城区,在河对面的新区。
小月亮点点头,很天真地问,“那我可以去读大学吗?”
“当然可以了。”季茹说,“等你读了小学,读了初中,读了高中,参加了高考,你就可以读大学了。”
旁边那个凶巴巴的小孩坐在旁边砸石头玩,听到这里,他闷声不响地又砸了一下,砸得很重。
另外一个喜庆的小孩叫大庆,看起来很喜欢热闹,也在一旁蹲着听,边听边点头,“好好好,那小月亮肯定可以读大学。”
季茹说你也可以,大庆摸着头咧嘴笑,“我太笨了,我都还不怎么认字呢,小月亮认得字最多。”
她和小月亮聊了很久,大庆也会跟着一起说话,那个凶巴巴的小孩则很少出声,只会时不时开口蹦一句话出来。
季茹从三个小孩的口中了解到这一片的情况,知道这片地界叫尾子洞,有很多这样的小孩。
三个小孩年纪还小,她不想让他们害怕,脸上仍然带着笑,但一颗心沉了下去。
任谁都能听出这是违法的,这里就是这座城市的灰色边缘。
她有意想要帮忙,但这个黑色产业链一定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短时间内只靠她一个人做不到什么,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让这些孩子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她心里大概有了个计划,聊得差不多了,便问小月亮,可不可以给他拍张照。
小月亮还不太懂拍照是什么意思,她解释后小月亮才答应。
寒风下,小月亮从衣领里拉出一根项链,在胸前摆弄着,想把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季茹则用黑白滤镜,以长焦的焦距抓拍下这一幕。
周围行人匆匆而过,拉出长长影子,小月亮定格在最中心处,害羞地笑着。
拍完小月亮,她又提议给他们拍一张合照。
大庆在街头的照相馆见过相片这东西,一直都很眼热,立刻叫好。
而那个被他叫做“狗儿”的凶巴巴小孩则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答应。
“就是那个时候,我才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拍的东西,为我最初的作品风格确定下了主基调。”季茹在台上慢慢地说着。
一方势力通常盘根错节,是很难轻易就清理清楚的。她后来和相关部门的人一起协力了很多年,才彻底将尾子洞那一片的黑恶势力连根拔起。
她慢慢将注意力转回聚光灯下,那个冬天在回忆里不断淡去,但小月亮的声音仍旧清晰鲜明。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即使可能性很小,但我希望他能像在座的各位一样,坐在这个干净的礼堂内,和你们一起听我的演讲。”
她顿了顿,微笑起来。
“如果我的作品能为这样的孩子们带来哪怕千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性,那么对我来说,当初的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从座椅里站起来,对着观众席鞠了一躬。
观众席静默片刻,全场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许安然听得又感动又难受,一边鼓掌一边转头想要和白皎分享自己的感想。
但她一转头,看见白皎的模样,微微愣住。
虽然她听得也很心酸,但没想到白皎居然这么投入。
许安然小声叫了一下,“白白?”
“啊?”白皎还没有完全回神,呆呆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他坐在坐席里,后背挺得很直,脸上还是之前那副听得聚精会神的表情,认真又沉浸。
许安然指了指自己的脸,对他示意。
白皎有些茫然地伸手摸自己的脸,缩回手来,手指湿漉漉的,在不算太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细碎的光。
许安然的声音从虚空中飘来,“你怎么哭啦?”
白皎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回过神来后,才用手背蹭了蹭眼睛。
睫毛都打湿了,挂着一层水汽,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像装了星光镜的镜头。
“没事。”他也有些茫然,但季茹的话太有力量,久久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就是有点感动。”
“唉,我也觉得。”许安然叹气,怼了怼还在发呆的宋一青,“也不知道那个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嗯。”白皎低声道。
演讲正式结束,主持人在台上随机抽选了一批可以和季茹合照并得到签名的幸运座次,他们三人又没抽到,许安然长长叹了口气。
“咱们什么时候去后台找季导。”直男宋一青难得被什么东西打动,现在想一睹导演真容的情绪十分迫切。
白皎朝台上看了一眼。
台上还在依次有序地进行签名会,但人不算特别多。
许安然提议道:“现在人太多了,等一会儿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过去吧。”
白皎点头,“好。”
雷鸣一般的掌声过去很久,大庆才悄悄擦了擦眼睛,“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们。”
这种感觉很奇妙,原以为自己只是街上路边最不起眼的人,却没想到其实自己也能在其他人的人生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牧枚也听得很触动,但她还记得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初贺,要不我们现在过去看看能不能去后台?”
她说了一声,但旁边没有反应,牧枚只好又叫了一声,白初贺才回过神来。
大庆伸手过来按了按他的肩,“咋了狗儿。”
“没事。”白初贺慢慢站起来,“我只是在想,小月亮如果正常读书的话,今年也要考大学了吧。”
大庆沉默半晌,仰起头来,咳嗽了一声。
“走吧,去看看。”白初贺说。
台上的签名会已经进行到了一半,其余观众都已经陆陆续续依次离场。他们三人走最边上的小路,绕到可以通往礼堂内部和舞台后台的左侧门。
门前架了礼宾栏,学生会的人正在清点什么东西,看见三人后抬头,“请问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大庆有点紧张,他之前遇见季茹也只是走运偶遇了一次,这种正式活动,恐怕主办方不会随随便便就放行。
白初贺倒是一点都不怵,他点了点头,“请问可以让我们见一见季茹导演吗?”
大庆心想,狗儿啊,你居然敢说这么直白,一点借口都不找,估计对面会觉得很莫名其妙。
谁知学生会的人听到后交头接耳了一阵,为首的人问了一句,“你们一共三个人,对吗?”
牧枚有点吃惊,但点了点头,“对,我们就三个人。”
学生会的人又扭头说了几句话,白初贺隐隐约约听见一句“没错,那边说是两男一女”。
片刻后,学生会的人很痛快地放了行,并给他们指了路。
“这边出去后左转往前走,左手边第一间大休息室就到了。”
三人顺着他们说的路线走,牧枚在旁边念叨,“怎么这么轻松就让我们进来了,名人是这么好见的吗?”
“不知道。”白初贺说。
他是真不知道,刚才那样说只是想试试而已,现在心里也有些意外。
“没事,能见到就行。”大庆有些激动,他也有好几年没见过那位导演了。
学生会的人所说的那间大休息室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看起来很精致的对开门,门上包着兼具装饰和隔音的软包。
握住门把手的一刻,白初贺的心里涌上来一点近乎于近乡情怯的情绪。
身后的牧枚看见了,若有所思。
她之前一直忍不住想起白初贺在火车上对乘务员提起的那些看似形容小月亮的语句。
太像白皎了,简直就是在说白皎。
她又转眼一看,看见白初贺垂下的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一瞬间看到白初贺脸上有退缩之意。
但很快消失,白初贺敲了敲门,随后握着门把手,推开了那扇对开门。
柔和明亮的灯光倾泻下来,休息室内一位西装革履的男性正在往这边走,嘴里说着请进,但看见他们三人后一下子愣了下来。
大庆和牧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愣了愣。
“来了吗?”休息室深处传来一道干练的女声,询问着。
男人有点卡壳,“不,这——”
但他还没说完,季茹就从室内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三人也愣了一下,但不如穿着西装的男人那么明显。
她没戴眼镜,眯眼看了一下,戴上眼镜后,视线在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在白初贺身上停留得尤其多。
片刻后,季茹对着最壮实的大庆开口,“大庆?你是大庆对不对?”
大庆早就瞧见季茹了,他最自来熟,嘴巴一咧,“季老师,好久不见了!”
季茹人很随和,也笑了起来,“进来坐。”
三人坐下后,季茹就戴着眼镜盯着白初贺看,弄得旁边的牧枚心里怪紧张。
大庆搓着手,心想季茹只是小时候见过白初贺,现在估计认不出来了,刚想介绍一下,就听见白初贺终于出声。
他叫了一声,“季老师。”
季茹脸上也慢慢溢出笑容。
“刚才我就觉得眼熟,一直在想是不是,你一开口叫我,我就知道是你了,狗儿。”
季茹没有任何公众人物会有的架子,亲和得像是他们三人的长辈,“怎么才来找我呢?”
白初贺道:“一直没有机会见您,看见您今天有讲座,所以想来见您一面。”
季茹点头,视线往后飘了飘,仿佛想寻找另一个人,但她没有问出口。
大庆几年前偶遇过她,但那时大庆也还没有和白初贺重逢,他还不知道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只是和季茹说他也很久没见过小月亮。
白初贺敏锐地察觉到了季茹的眼神。
季茹应该不知道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大庆没有说过,更别说从来没有再见过季茹的他。
季茹没看见像小月亮的人,却并没有像大庆当初那样问他,仿佛早就隐约猜到小月亮很久之前就走失的事情。
白初贺的心忍不住发沉,同时也在想,他们这趟也许是来对了。
“小阮。”季茹开口,叫住刚才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你帮我把U盘第一个文件夹里的照片洗出来。”
她递了一个很小巧的U盘过去。
休息室里似乎就有设备,他们听见那个男人应了一声,拿着U盘走到另一头去了。
男人离开后,季茹取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拉家常般闲谈起来。
“狗儿现在长成帅哥了。”她笑道。
“可不。”大庆接嘴,“您刚才说看着眼熟,我都没想到您能认出来,反正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有点不敢认。”
季茹摆手,“我这个职业,对人的相貌很敏感,刚才也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像,也不敢确定。”
她又问,“狗儿现在在念书吗?算算应该高三了吧?”
白初贺点头,态度算得上恭敬,让牧枚有点惊讶。
“嗯,高三了,在海珠读书。”
季茹有点意外,“海珠?海珠学院吗?这学校不错啊。”
贵族学校,她记得学费不算便宜。
大庆哈哈大笑起来,“季老师不知道,狗儿找到亲生父母了,家里还挺富贵的,而且狗儿现在也有名字了,叫白初贺。”
季茹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相当高兴,“好,这是好事。”
刚才那个男人正好洗好了照片,拿过来递给了季茹,刚准备离开时,室内的座机铃声响起。
男人看了眼季茹,季茹点头表示没关系,他这才接通。
礼貌起见,其他人没有说话。
座机似乎是礼堂的内线,白初贺看见那个男人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后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对,两个男高中生和一个女高中生。”男人低声道,“我给了他们季导的名片,你们记得确认一下再放进来。”
第 65 章
“狗儿, 现在该叫你初贺对吧?”季茹的声音将白初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拿着手里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怀念地低头仔细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白初贺,“早就该给你们, 但当时冲洗速度没有现在这么快, 不能及时冲洗出来。”
等冲洗出来后, 她去找那三个小孩子, 但却没能再找到他们。
直到很多年后,她偶然遇见了大庆, 才把那张放了很久的照片赠予大庆。
而如今递到白初贺手上的这几张照片,已经迟了很多年, 像一份来自过去的信件。
白初贺习惯性道了谢后才接过,捏在手中。
他本以为季茹只让助理洗了一张照片,但真正拿到手上才发现, 并不只是一张, 而是三张叠在一起。
现在的相片冲洗技术已经比过去强的太多,如今他手上的照片,不像大庆之前翻出来的那张那样包裹着厚重的塑封, 而变得很轻薄, 但又很有质感。
相片纸还带着一点热气。
白初贺低头去看,比那张老照片更清晰、黑白色值更鲜明浓郁的画面映入眼帘。
第一张照片里的图像很熟悉, 又没那么熟悉。
是小月亮的那张单人照,熟悉的中景长曝光,小月亮侧身坐着,垂挂在胸前的吊坠闪闪发光。
大庆给他那张照片后, 他曾经仔细看过很多遍,几乎已经将上面的小月亮的模样完整地刻进了脑海里。
但看见季茹让助理新洗出来的这张照片时, 白初贺还是感到一阵恍惚。
一模一样的图,但在冲洗技术的进步下,小月亮那根吊坠的闪光明亮清晰了很多,甚至让他觉得再多看一秒就会晃到眼睛。
就像小月亮明亮纯净的双眼一样。
小月亮那顶掉了一个球的毛线帽子,套在层层叠叠的单薄旧衣服外稍大的那件外套,裹住半张脸的洋绿色围巾。
这些东西白初贺都很熟悉,因为能为小月亮御寒的衣服只有这些,穿脏了小月亮和他就去找旧水管洗,每件衣服的样式,颜色,和皮肤接触时的触感,他都记得。
但那些过去的事情已经封存在回忆里太久,不够鲜明,直到他再一次看见清晰的照片。
大庆的那张塑封式老照片上,人物的边缘已经因为相纸放得太久而变得过曝,朦胧不清,像晕了一层光。
而这张相片上,白初贺甚至能看见小月亮的外套泛起的毛边,支棱着,心酸地暴露在寒风中。
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那种熟悉的触感。
一切再度清晰起来,和他在白皎身上感受到的源源不断的熟悉感一起,随着这张照片一起变得不断强烈,折磨着他。
他身边似乎出现很多个年幼的他,被叫做狗儿的他,用凶狠的眼神盯着自己,指责着他当初不够用心,控诉着他如今渐渐移情。
这些来自自己内心的指责声让白初贺沉重到几乎喘不过气。
白初贺仍然坐在休息室柔软的沙发椅上,但双肩却像在无形中压上一块又一块秤砣,压着他,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沉下去。
事到如今,多年过去,他无法分清自己对小月亮的执着究竟是来自过去的情谊,还是来自那个冬天的悔恨。
季茹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比以前给大庆的那张清晰很多?”
白初贺的嗓子眼干涩不已,他下意识地想“嗯”一声,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晦涩不明的响动,于是他点点头。
季茹却没再就这张照片说下去,突兀地提了一句,“初贺今年十七了吧?”
白初贺用力了一些,胸腔的气息挤出喉咙,刮得嗓子刺痛不已,“对。”
“多年轻。”季茹放下手里的茶杯,她悠悠一声,像是感慨,又像是包含了些其他没有道明的东西,“你才十七呢。”
大庆的声音又飘了过来,他和季茹很久没见,叙着旧。
“季老师看起来精神的很,我看一样年轻。”
季茹笑他,“我以前遇见你们的时候还三十来岁,当然年轻,如今都快奔五了。”
大庆摆手,又说了一些让人听了心里很舒坦的话。
“哟,下面还有两张呢,狗儿也给我们看看。”大庆一只手搭在白初贺肩上,牧枚也凑近了些。
白初贺这才将第一张的小月亮翻过,叠到最底下,露出第二张照片出来。
“噗。”牧枚忍不住喷笑了一声。
第二张照片上,是有三个小孩,是他们三人的合照。
他们这样的孩子几乎没什么机会留下童年的照片,也就他们三个人运气好,遇到了季茹,所以才能再看一看童年时的自己。
连大庆都有点恍惚了,冷不丁看到自己六七岁的样子,就像见到一个十来年没见过的故人,看得他有点打蒙,半晌后来反应过来,也嘿嘿笑了一下。
这张照片里,小月亮站了起来,踩在石阶上,但这次不是侧身,而是正对着镜头。
小月亮的左边是小狗哥哥,那时也同样还小的白初贺。
他站在小月亮身边,表情看起来果然不是很友善,但贴在身体两边不自然地紧绷着的两条手臂暴露了他的紧张,流露出一点他对这张来之不易的合照的向往。
“当时不觉得,现在晃眼一看,狗儿其实拍照片的时候也挺开心的嘛。”大庆乐了起来,“那时候季老师让他站在旁边他还不愿意呢,小月亮叫了几声他才过来。”
“小孩嘛。”季茹笑道。
“大庆哥你也挺好玩的。”牧枚指着照片。
大庆站在小月亮的右边,和羞涩的小月亮与紧张的白初贺完全不一样,兴奋又活泼,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住旁边的两个弟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另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就差没贴在季茹的镜头上。
“嗯。”季茹赞同道,“大庆从小就喜气洋洋的。”
这句话反而把大庆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我年龄最大嘛。”
另外两个一个太单纯,一个太招人嫌,他要是不皮实一点,恐怕三个人一起天天惹上事。
“看看下一张。”牧枚催促了一下。
白初贺将这张也翻过,最后一张照片露了出来。
“哇”牧枚低声道,“初贺,这就是大庆哥之前说的你和小月亮的合照?”
白初贺没说话,低头看着。
他记得这张照片是在三人合照之前拍的,那时候季茹刚给小月亮拍完单人照,他听见小月亮小声问季茹,能不能给他和小狗哥哥也拍张照。
其实季茹本来也打算给三个小孩都拍一张,但小月亮不知道,在他看来,路人给予的东西都是有限的,给了他,就不会再给别人。
小月亮的胆子小,平常是不怎么和陌生人说话的,但那一次他还是鼓起勇气请求着季茹。
季茹当然是点头,于是有了这张照片。
小月亮在台阶上站着,一只手牵着旁边的白初贺,脸上的笑容难得一见地满足又开心。
大庆什么都没说,按着白初贺肩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谢谢季老师。”看了很久,白初贺才将三张照片叠好,真心实意地对季茹说出幼年的他没有说过的感谢。
季茹笑着摇摇头,白初贺突然发现她那里还有一张照片,反面朝下扣着,她一只手盖在上面,时不时摩挲一下。
显然,大庆和牧枚也发现了,白初贺听见大庆低声“嗯?”了一声。
季茹见他们看完照片,终于开口,点明了几人进休息室后一直没说的事情。
“我记得那时候在咖啡馆里遇到大庆,大庆在那里打工,和我打完招呼,我问他小狗和小月亮过得好不好,他说他不知道,说你们两个一起走了,我才稍微放心一点。”
现在大庆又出现在她面前,和白初贺一起,却没有另一个小孩的身影。
季茹仍然坐在软椅中,但上半身微微前倾,无框镜片透出她敏锐的目光。
“你想找我问问小月亮的事情,我说的对吗?”
白初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压在双膝上,没有一起递给他的那张照片,“对。”
一旁的牧枚心里暗想,原本以为大庆在社会上打拼几年就已经够圆滑了,但在季茹面前还不够看的。
她和白初贺两个学生在季茹的面前更是让季茹一眼就能看穿心中所想。
季茹微微笑了一下,终于拿起那张一直扣着的照片,递给白初贺,“初贺,还有一张照片,你们从来都没看到过,也不知道我拍了这么一张图。”
白初贺的手指几乎是紧绷着接过这张照片的。
季茹递到他手上的照片已经翻了过来,他一拿到手上就看清了照片里的景象。
白初贺的后背一下子僵直,呼吸几乎停滞住。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我之后又去找过你们几次。”季茹慢慢开口,“但总是找不到你们,那时候给我指过路的痘痘脸小孩我也没再看见过,其他的孩子几乎看见我就躲,我什么都问不到。”
季茹在第一次给三个孩子拍下照片后,第二天就又动身去找了他们。
第二次她运气很好,也见到了三个小孩,并给三个小孩带了一些吃的和书本,询问他们要不要和她走,她可以为他们找到一个安置的地方。
当时白初贺就立刻拒绝了她,连大庆也迟迟没有给出答复。
就连看起来最单纯的小月亮,在听见她的提议后,也抿着小嘴,一直不吭声。
季茹并不气馁,她知道这些孩子看起来性格迥异,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性: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他们年纪也许还小,但心里已经将“不能轻易相信他人”这个道理谙熟于心。
季茹并没有强求,这事急不得。她又和他们一起呆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环境之后,便返回新区,着手联系法务相关人士,想要安顿好这些孩子。
那两天很忙,但季茹不想耽搁。
这些孩子就像浮游,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下一秒飘向何方。
她只隔了一天,又去了老区。
但那次她没有再找到这三个孩子,甚至那天的街上就没几个小孩。
后来她又找了很多次,都没有结果,她几乎放弃,直到拍下这张照片的那一天。
“我那时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去过老城区了,以为你们去了别的地方。”
那天在下雪,就像她第一次遇到这三个孩子的天气。
季茹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一阵心悸,仿佛有种预感,催使着她去老街,否则心总是在嗓子眼里吊着,始终绷着,松快不下来。
这种感觉太过奇怪,季茹没有耽搁,上完课之后就打车去了老城区。
“我找了很久,都有点怀疑自己是没休息好才心口不舒服,然后一转头,终于看到了小月亮。”季茹说。
白初贺听着她的说话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不再是黑白滤镜,而是彩色的。
但画面不甚清晰,镜头晃着虚影,是匆匆拍下来的照片。
还是和之前的照片一样相同的位置,海市的老城区,路边高低不平的石阶上,小月亮一个人坐着,弓着背,双手揣在肚子那一块,取着暖。
他看起来很冷,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小团,在白雪天里,一个人坐在街边。
大庆看了一眼,那张平时喜气洋洋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眉毛拧起,透出一点凶劲儿,终于让人想起他是在蹲过号子的人。
他低着声音,“怎么”
白初贺的手指有些把不住劲儿,视线几乎要把这张照片捅穿。
还是那条街,还是那块石阶,可小月亮看起来不一样了。
他的左眼肿着,眼皮隆起一块,掩住了平常可爱又明亮的眼神。
小月亮的右脸也微微肿着,皮肤上有很明显的擦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他的皮肤白,因此那些伤口看着更加惊心触目。
天空中飘着大片的雪,哪怕只是看照片,都能隔着薄薄的相纸感受到寒气与湿冷。
小月亮的皮肤很脆弱,一到秋冬天就会泛红血丝,甚至皲裂。白初贺和大庆因为这件事,偷偷藏了一点钱,去药铺找张老头,想买一盒搽脸的油。
他们当时还不知道那种东西叫宝宝霜,比划了半天张老头才明白,然后拿了一盒凡士林给他们,没有收钱。
后来在白初贺的照料下,小月亮的脸好了很多。
可这张照片上,小月亮的脸又泛了很大一片红,看起来很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皲裂,渗了血丝出来,像一块破碎的白瓷。
白初贺费了很大功夫,才控制着自己的指尖不要颤抖。
小月亮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样式没变,还是他以前穿的那一套,但变脏了很多,开衫右侧的肩部甚至开了线,破了一块口子,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
他就那样缩着,右肩以不自然的姿态内扣着,两只小手缩在腹部,微微抬头,看着季茹的镜头。
那些可爱的笑容也不见了,小月亮的眼神很茫然,甚至有些涣散,似乎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的状况了。
“季老师?”白初贺挤出声音。
“我当时吓了一跳。”季茹说。
她看见了小月亮,但当时的第一眼,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从前的小月亮虽然过的很凄苦,但一直和白初贺与大庆在一起,白初贺将他照顾的很好,虽然凄苦,但小月亮的童年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回忆,这一点从他时时毫不吝啬地对路人露出的笑容就可以看出。
可照片上的这个孩子,这个小月亮,让季茹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快速地拍了一张照,这一次她没有问小月亮同不同意,二话不说,抱起小月亮就打车去了新区的医院。
抱着小月亮的时候,她才发现小月亮的手和脸烫得可怕,他发了高烧。
而小月亮的右肩一直耸着,从季茹发现他再到上车,季茹一次都没看到过他的右肩连着右胳膊有过动作。
上车后,在颠簸下,小月亮似乎有了一点反应,他朦朦胧胧开口道:“小狗?”
季茹发现他在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一下子变得很着急,甚至在她怀里挣扎。
季茹哄他,告诉他自己是季老师,小月亮才安静下来,和季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季老师好”,然后头一歪,不知道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
那时的老城区已经有没落的趋势,医疗环境根本比不上新区新建的医院。
“我带他去了特设医院,你们现在应该不熟悉,就是新区上高速的高架桥下面那架医院,现在叫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甚至没有量小月亮的体温,摸了一下额头,就立刻赶紧叫人准备输液。
“季老师,他的肩膀怎么了?”
季茹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小月亮的高烧比较危急,必须要优先降温。肩伤需要拍片,医生说要开CT,让季茹去跟他进行登记。
当时小月亮人事不省,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小月亮竟然在中途醒来,拔了针,跑了出去。
季茹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闷,“我开完检查单之后回房发现床上没人了,立刻就叫人去找,但到最后都没有找到。”
她顿了顿,“他的肩膀没能拍片,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伤,不过我当时看了,他——”
刚说到一半,休息室的内线电话响起,季茹的随行助理去接,她便先止住了声音。
白初贺低着头,死死盯着手里这张照片。
内线电话被接起,随行助理的声音清晰地在休息室内响起。
“怎么了?”助理开口,“人还没过来吗?”
他转头看了看季茹和白初贺三人,季茹点点头,“没关系,我这边不碍事,让他们直接过来就好。”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助理回话确认道:“对,季导要见的那个学生姓白,叫白皎。”
白初贺倏地抬起头来,眼神尖刻的像一把刀子,盯向那位助理的背影。
大庆看向门外,牧枚有点没反应过来,直接“啊?”了一声。
季茹注意到了,“怎么了?你们认识?”
还不等牧枚回答,助理有些吃惊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在外面打起来了?”
牧枚直接心里一片呆滞,大脑有些处理不过来这个信息量。
白皎也来了讲座,白皎也在?而且听助理的语气,季茹想见白皎?
然后白皎在外面和别人打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快速反应着,季茹导演这边正说到关键呢,白皎那边怎么就打起来了?
牧枚下意识地看向白初贺,她不清楚白初贺会怎么做。
一直以来遍寻不到的小月亮的踪迹如今触手可得,他们想要的答案很可能即将被季茹揭晓。
如果她是白初贺,她可能顾不上别的,会选择优先听完季茹的话。
但白初贺其实是很重视白皎的,她看得出来的。
不对,牧枚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是她自己一情急就把事情想复杂了,季茹导演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他们就算先去看看白皎,也绝不会因为白皎的事情而错过小月亮的线索。
然而在牧枚想清楚这一层之前,白初贺已经冲了出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白初贺不带一丝犹豫地冲出门口,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也跟了过去。
休息室的门一下子打开又关上,只剩下一个大庆还在原地,一脸惊愕。
好在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转头对季茹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季导,那个小孩是狗儿的弟弟,狗儿比较紧张他。”
谁知季茹看起来比他更吃惊,“你说什么,白皎是他弟弟?”
大庆点点头,但来不及解释,他直接切进刚才季茹的话里最关键的一点,“季老师,你刚才说小月亮的肩伤怎么了?”
季茹稍微回神,点点头,在等待白初贺和那个食堂内一瞥而过的孩子过来的这段空档里,凝重开口。
“当时没能检查,我也不清楚小月亮的肩膀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怕有什么严重的伤,就在车上拉开小月亮的衣服看了一眼。”
大庆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里,砰砰直跳,“然后呢?”
他想起他不久之前在店里,白皎对他说自己肩膀有问题,他当时有些怀疑,晚上就和白初贺发消息说了这事,让白初贺看看是不是。
后来过了很久,白初贺才回他消息,消息很简洁,说白皎不是小月亮。
大庆有点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了一句,问白初贺是怎么确定的,那白皎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白初贺是怎么回复的他来着?
季茹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宽敞的休息室里。
“他肩膀上有很长很严重的伤,从肩头一直到肩胛骨底下,而且后背和后腰上也有很多小伤口。”
第 66 章
季茹刚刚说完, 大庆的手指下意识地弹了一下,隔着兜碰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还算镇定,又问了一句,以确定不是自己听进耳朵后大脑自动添油加醋了, “季老师, 你确定吗?”
季茹点点头。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算很清楚, 有些奇怪大庆为什么要反问一句, 抬头时看见大庆的表情,她意识到了什么。
季茹态度严肃了一些, 尽量用最精准的词句又具体说了一遍。
“嗯,当时时间很急, 而且之前小月亮的右肩就一直耸着没动,我怕车子颠簸耽误他的伤口,就掀起衣服看了一下。”
季茹的印象很深刻, 她抱着小月亮坐在后座, 一边催促着司机尽量抄近路走,一边感觉到小月亮的右臂软绵绵的,和左臂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当时心里有些慌, 联想到小月亮比以前更加破旧的衣服, 脸上的淤青和伤痕,还有小月亮脸上昏昏沉沉的表情。
她在颠簸的出租车里, 手有些微微发抖,抱着昏睡中的小月亮,用尽量不会打扰到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把小月亮的衣服掀起来。
文艺作品里的悲惨生活终究只存在于虚构中, 季茹一直生活在相对光明又开放的环境中里,极少见到这样的事情。
想象和现实终归是不同的, 她从小月亮的后背慢慢掀起他的衣服,然后一瞬间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小月亮的背上,有很多带着血痕的伤,看起来像是用树枝或者什么东西抽出来的,还渗着血,因为没能及时得到像样的护理,有些伤口微微出了脓。
血痕下,还有一些相对已经愈合了的浅红痕迹,没有愈合的很完全,但和那些看起来比较新的伤疤比起来,视觉冲击力简直算得上温和。
季茹从来没在哪个小孩身上见过这么多的伤口。
她有想象过这些小孩的生存环境,然而她未曾想、也想不到会恶劣到这种程度。
她掀衣服的动作很慢,呼吸紊乱,原本已经被这些露出的伤口震惊得回不过神,然而看见小月亮肩胛骨开始的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季茹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不敢想象小月亮现在的手臂情况如何。
“那条伤口很长,而且不浅。当时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右肩不止是有这条伤口,而且整个肩头连着肩胛骨像是受过重击,肿起很高一层,好像还有积液。他很瘦,穿的衣服又厚,所以乍一看看不出来。”
大庆嗓子眼咽了一下,“这么严重吗?”
季茹点点头。
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已经为她锻炼出了波澜不惊的性格,但提起这件许多年的往事,她交握搁在膝头的双手仍然不住地摩挲着,指尖发凉。
“嗯,我在车上大致看了一眼,感觉他肩膀的伤和后腰那些伤口不太一样,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
她顿了顿,没有就着这句话继续将自己的心里所想说下去。
小月亮的生存条件,注定他受伤后得不到太好的护理,甚至得不到任何护理。
他肩膀的伤口那么严重,甚至已经积液,说明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
如果是后背后腰上的那种皮肉伤还好,最严重不过也只是留下点疤。但关节上的伤,恐怕会留下影响终生的后遗症。
她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完整说出来,只是委婉地对大庆开口。
“小月亮肩膀上的伤应该留下了毛病。”
大庆深呼吸了一口气,明明休息室里开着中央空调,他却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凉。
手机就在自己的兜里,那天晚上失魂落魄的白初贺是怎么对他说的来着?
对了,他说白皎的后背和腰上有不少淡了许多的伤疤,肩膀上也确实有伤,但和小月亮肩膀上那个月牙一样的伤疤不一样,白皎的伤很长,看起来很严重。
白初贺给他发的消息很简洁,但他看出来了这些意思。
那时的白初贺心情极度混乱,大庆没敢多问,以为白初贺不想在提到这些,他怕白初贺的情绪变得更差。
但白初贺后面又给他发了一条,说伤口看起来很疼,但白皎上药的时候一声不吭,他很坚强。
大庆心情沉重之余,忍不住想,那时候的白初贺已经露出一点对白皎很不一样的端倪了,但他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也没心思想那么多。
季茹的声音响起,和台上冷静又沉稳的样子不太一样,“初贺呢?初贺当时有受伤吗?是不是也很严重?”
大庆脑子没转过来,一时半会儿没能明白季茹这句话的意思,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
那天傍晚,白初贺来他的店里,带了另一个长相干净好看的小男生,让他在自家店门口硬是愣了好几秒。
后来他和那个小男生闲聊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他的肩,小男生缩了一下,他怕自己没轻没重碰伤人家,连忙问了几句。
白皎抬起头来,冲他笑着,对他说没关系,他的肩膀是老毛病了。
大庆的呼吸越来越沉。
一直困扰着白初贺,让白初贺喘不过气的直觉是对的。
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一颦一笑都让人想起故人的人。
白皎,很有可能就是小月亮。
而他们一直努力寻找的小月亮,现在就在外面,和他们几步之遥。
他就在白初贺面前。
大庆忍不住咬紧牙,“季老师,请您费心等等,我先出去看看。”
“哎。”季茹答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大庆就已经小跑着出去了。
她看向一旁的随行助理,“小阮,怎么回事?怎么会打起来?”
助理也很无奈,“不清楚,说是又来了一个男生,说了两句话就打起来了。”
季茹点点头,“你去看看。”
助理应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半小时前。
签名互动活动已经基本结束,观众们几乎都陆陆续续退场了,礼堂内只剩下主办方的人和零星几个还没来得及立场的观众。
白皎等了很久,有些坐不住了,朝前边望了一眼。
季茹已经为最后一位幸运观众签完名,握了下手,旁边的随性助理和主办方正在一旁与她一起向舞台后方的休息室走去。
两边只剩下学生会的人,人数倒也不算很少,大学生们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处理着后续工作。
白皎扭头,“我们过去吧,没有其他观众了。”
宋一青忍不住故意笑话他,“刚才进场的时候没看你这么急,就一场讲座,你也跟许委一样加入季茹粉丝俱乐部了?”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啊,我觉得她确实讲的很好嘛。”
那些蕴着凛冬寒霜的话语仍然回荡在他脑海中,给他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间接导致他对这位导演本人非常好奇,甚至到了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这么强烈,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去见一见这位导演。
“说不定季导是真的看上白白了呢。”许安然边起身边道,“我觉得我们白白长得很好看。”
白皎没怎么听清,眼睛直盯着季茹刚刚离开的礼堂侧门。
三人离开坐席,往下走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一道男声,听起来语气有些烦躁,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回事?”
后排是观众离席的通道,本身就还有零星几位观众还没有离场,三人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白皎的心情迫切不已,脚步走的飞快,宋一青在后面连连叫他等等。
侧门前还设着礼宾栏,旁边是学生会和主办方的一条长桌,几个学生会的人似乎正在核实后续工作,看见白皎他们走过来,有些疑惑地抬头。
“离场的话请走观众席后方,这边是礼堂后台,目前不对外开放哦。”
白皎点点头,礼貌地开口,“您好,我是来见季茹导演的。”
他将之前见到季茹的随性助理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压抑住紧张又迫切的心情,等待着学生会的人为他们放行。
谁知学生会的人听见后满脸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季茹导演吗?”
白皎耐心开口,“对的对的。”
许安然在他身后,悄声开口,“咦,他们怎么好像不知道这事得样子,是那位助理没和他们说吗?小白,你把名片给他看看。”
白皎被她提醒,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有张名片,低头拉开自己的毛绒绒的挎包开始翻找。
宋一青看了一眼,“噫,阿姨给你带这么多东西。”
白皎有点脸红,往一旁侧了侧,不肯让宋一青看自己包里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
他余光看到学生会的人互相交头接耳了一下,有个人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看见那个人挂断电话后对其他人点了点头。
白皎正好翻到了那张质感优良的名片,刚递给对方,但对面的人又抬起头来,朝他们三人身后望了一眼,嘟囔了一句,“还有一个人?”
白皎不解,和宋一青与许安然下意识地转头向后望去。
他们身后果然有一个人,拿着手机,正在边打电话边往这边走。
距离有些远,白皎眯起眼睛,等那个人又走近两步后才看清。
板寸头,表情有些不耐烦,看起来似乎不太友善。
白皎一下子愣住了,“是”
旁边的宋一青已经先他一步“卧槽”了一声,拍了拍白皎的胳膊,“我靠了,公主,那不是何复吗?”他又自言自语,“原来我在火车上没看错啊。”
何复也注意到了他们,表情明显愣了一下,脚步停住,握着手里的手机,继续打着电话。
手机里的声音传到何复的耳朵里,“怎么了?”
何复的眉毛拧了起来,“哦,看到他了。”
电话那头似乎松了口气,“他没事吧?他家里的人都挺担心他的,”
这句话让何复觉得有些刺耳,他不耐烦道:“能有什么事,我都看见他了,就站在前面。”
“你确定没事?”电话里的声音慢慢说着,语气似乎有些歉意,“不好意思,你也别生气,他可能是看见初贺要去,所以自己悄悄跟着去了。他就是挺喜欢初贺所以才跟着的,不知道自己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没什么恶意,你别放在心上。”
“不知道会给别人添麻烦?”何复道,“你开什么玩笑,他从一开始到现在给贺子添的麻烦还少吗?”
那头语气稍稍放轻,似乎在安抚着他。
“你也别生气,白皎就是那种性格,太天真了,不知道自己其实总给别人添麻烦。我只是担心他闹着初贺,你也知道,初贺才刚回家,之前白皎跑出去,初贺还淋着雨——”
电话那边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了嘴,“算了,没什么。”
何复已经听见了,“啊?什么淋雨?你别说一半就不说了。”
那头的声音有点犹豫,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就是之前下暴雨,白皎非要去海边,之后一直没回来。还是多亏了初贺淋着大雨出去找他,也不知道初贺有没有着凉。”说完,电话里又找补了一句,“这也不怪白皎,他年纪小,也只是贪玩而已。”
“贪玩。”何复冷笑了一声,“年纪小?我们都一样的年纪,就他天真无邪?”
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找不出其他借口。
“你也知道,初贺的爸妈之前好几年找不到孩子,有了白皎之后肯定是加倍心疼他的,毕竟宠了这么多年,一时着急才打发初贺出去找的。不怪他们,他们当初也不知道白皎并不是初贺。”
“呵呵。”何复讽刺了一句,“他这对爸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屁股都歪到天上去了,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疼,反而偏心一个冒牌货,把亲生儿子当佣人使唤。初贺有这对父母真是倒霉,他还不如不回白家。”
“你别这么说。”电话那边明显不太赞同,“白家家产还是很优渥的,初贺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这份家产也该有他的一份,初贺爸妈肯定会公平——”
“该有他的一份?这整个家产都应该是初贺的好吗?”
“这——”那头有些词穷,“算了,只要他们俩没闹出什么事就好。”
何复气没消,语气不善,“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很心疼初贺,他爸妈——你也知道,他爸妈就是那种性格,心软,但他毕竟才是白家的人,我是向着他的。他又不怎么爱提这些,不像白皎会撒娇,我怕他吃亏,所以才跟你说,让你注意着点。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能帮他就帮帮他。”
“嗯。”何复的脸色这才好了点,“不说了,挂了。”
挂断电话后,何复抬头,刚好看见对面那个背着毛绒挎包的男生也朝他看过来。
舞台这边的灯光明亮,何复一眼就看出来那个挎包是布丁狗的样式,和白初贺布置阴家巷时给另一间卧室的主人挑的抱枕和碗筷一模一样。
他心头火本来就没消,现在更是怒火中烧,大步朝白皎走了过去。
白皎看见何复后,微微皱了皱眉,并不打算和何复说什么,抬头问学生会的人,“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何复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友善,白初贺也说过,让他不要理何复,白皎记在心里,不想多招惹他。
宋一青和许安然明显也感觉到了,许安然戳了戳宋一青,宋一青低声道:“瞪着小白呢,算了,快走快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白皎低着头,双唇抿着,心里很不舒服。
他不想和别人关系闹僵,更何况这还是白初贺的朋友。但他也不明白何复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他并没有做什么让何复能这样排斥他的事情才对。
“好的,你们先进去吧。”学生会的人准备打开礼宾栏,“季茹导演那边好像还有客人,到时候她的助理会带你们进去的。”
白皎点了点头,笑了一下,“谢谢你啊。”
“没事没事。”学生会的人被他的笑脸所感染,夸了他一句,“学弟你真可爱。”
宋一青在身后似乎松了口气,又兴奋起来,“可以见导演了,我们快——哎!”
白皎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后背被一股力道狠推了一把,还按到了他的右肩,让他疼得大脑发白了一瞬间。
他根本就没有防备,被推得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挎包的拉链没来得及拉好,东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小白!”许安然叫了一声,立刻冲过来扶住他。
肩膀疼得厉害,白皎的右手刚撑住地面,就立刻疼得缩了回来。
他来不及站起来,在许安然的搀扶下,抬头看到了刚才冲到他身后的何复,高高在上地站着,表情嫌恶地俯视着他。
“白皎,我说你真是不要脸,平常爱跟着贺子就算了,贺子要听个讲座你也要跟过来,你是不是跟屁虫啊。”
白皎还没来得及张口,另一道大怒的声音响起。
宋一青一下子弹了起来,伸手护住白皎,气得拦在何复前面,“你算老几啊,你有病吧!你干什么推白皎,你欠的啊!”
许安然也生气了,压着嗓门,“校外斗殴,我们是可以报警的!”
何复看见两个人都护着白皎,更是怒从心边起。
他就不明白了,白皎是有多会装,身边的人都这么护着捧着?
“有钱人家的小孩都是你们这种是吗?动不动就报警?我去派出所喝的茶多了去了,你们报啊!”
何复说完,握着拳头冲宋一青身上砸去。
宋一青挨了一拳,他本就因为白皎被推倒心头冒火,现在更是恼火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还了一拳。
学生会的人一边叫他们停手,一边问白皎,“学弟,你没事吧?”
白皎坐在地上,额头挂着细小的冷汗,深呼吸了好几口,肩膀上钻心的痛才好了一些。
他今天一直不太舒服,在火车上时就觉得有一点头晕,午饭也没吃多少,没什么力气。现在被何复推了一把,还按到了肩膀的旧伤,跌倒在地上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头晕到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打转,让他回不过神来。
许安然扶住他,头晕的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有些恍惚。
他另一只撑着地面的左手挪了挪,按到了地面上的一片湿漉漉的液体。
白皎微微扭头,看见自己散落了一地的东西。
宋琉让他带的充电宝摔在了地上,摔得狠,充电线都摔了出来。她给他装的小饼干和零食也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饼干似乎被摔碎了,银白色的包装纸变得皱皱巴巴。
临出门前,宋琉给他带了好几盒纯牛奶,他给宋一青和许安然分了,但还有两盒没喝。
现在一盒被摔得变了形,另一盒直接被摔破,牛奶从破口里流出来,一大片白色。
他抬起手来,看见自己手上沾了许多白色的液体,还散发着一点奶香,但沾上了灰尘,变得很脏,再也没办法喝进口。
临行前,宋琉忙前忙后的身影浮现在白皎脑海中。
她嘱咐他带着的帽子也掉在了地上,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多了个灰扑扑的脚印。
布丁狗的挎包可怜地躺在地上,大大的耳朵被洒出来的牛奶打湿,不再像平常那么可爱蓬松,变得可怜又狼狈。
白皎的头又转了过去,看见宋一青挡在他面前,护着他,被何复砸了一拳。
许安然顾不得脏乱,单膝跪在地上,扶住白皎另一边不自然地耸着的胳膊,急得快哭出来,不知道白皎是不是摔到了哪里。
她刚想张嘴问一问白皎,忽然,被她扶着坐在地上一直没出声的白皎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不吭,闷着头就朝何复冲了过去。
许安然压根就没反应过来,上一秒她还小心扶着白皎,下一秒身边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掉落了一地的东西。
她呆呆愣愣地抬头,看见白皎像一道闪电一样,直愣愣地冲进前边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举起另一边没受伤的胳膊,兜头就对何复一拳又一拳地猛砸下去,一点声音都没出,手上的动作毫不含糊。
一旁的宋一青原本还赤头白脸地和何复扭打着,冷不丁就看见白皎冲了上来,旋风一样挤进他们之中。
他想到白皎平常娇气又孱弱的身体,刚想大喊一声叫白皎回去,结果看到白皎像中了邪一样一直捶打何复。
宋一青整个人几乎看懵了,连手上的动作都迟疑了一下。
何复被迎面打了好几下,以为是宋一青上头了,自己也火气成倍上涌。
他一抬头,隔着一拳,看见了白皎的脸。
何复没想到是他,动作停顿了一瞬间,这空档又被白皎捶了一下。
白皎打人的动作毫无章法,但没有一拳落空,精准地全砸在他身上。
何复在间隙中看清了白皎双眼,霎时间,他被白皎的眼神看得愣了一下。
白皎没发出一点声音,眼神发直,空空荡荡的。
他仿佛变成了一具只会打人的玩偶,那只完好的胳膊机械又强硬地重复着挥拳的动作,一拳接着一拳朝何复砸去。
第 67 章
白皎的表情, 让何复一瞬间走了神。
他没想到这个他打心底看不起的娇气包居然能打人,而且下手一点都不轻。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白皎接连几拳砸下去,打得原本就有些发愣的何复更加回不过神来, 大脑一片空白。
一旁的宋一青也呆住了, 虽然他自己刚才一时上头, 不管不顾地和何复扭打起来, 但等白皎也冲上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们几人现在还在S大的礼堂内。
何复动手肯定不对, 但他冲上去打成一团也很冲动。
宋一青摇了摇头,情绪慢慢回笼, 看见白皎在卯足了劲儿和何复打架,赶紧又上去费劲儿挤进白皎和何复中间,伸手想要拦一拦。
“小白, 小白别打了, 咱们别理他,是他先动手的!”
初中那会儿,他手贱去拉白皎项链的那一次也算是和白皎打了一架。白皎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 真冲动起来, 下手也是完全不留情面的。
宋一青那时候被白皎推倒在地,脑袋上肿了个包, 整整两个星期才完全消肿。
说老实话,真论起来他并不是打不过白皎,那个时候完全是没想到白皎居然动了手,有些吃惊, 才让白皎有了出手的机会。
宋一青看着面前愣头愣脑只顾打人的白皎,心里着急的很, 头皮发麻。
他看见了何复愣住的样子,他那时候也是。
他并不是因为白皎动了手而反应不过来,而是看到了白皎的表情,一时半会儿竟然有些认不出来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白皎。
白皎脾气好,好得像没脾气,也从来不记仇,哪怕闹得不愉快,第二天好好给他道个歉,他会笑着跟你说“我早都忘了”。
可现在的白皎发起狠来,身上没有一丁点平常的影子,恍惚间让宋一青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初中时的那个更衣室里,让他后背忍不住开始冒冷汗。
白皎脾气是很好,但他也有底线。
“小白你听我说,你先——”宋一青急得舌头都开始打起结来。
虽然白皎发起狠来下手并不留情,但宋一青仍然觉得这个老师家长嘴里出了名的乖乖男对上何复这种不良学生,是讨不到好的。
他怕何复回过神来,白皎躲闪不及,真的被何复打出个三长两短来。
许安然也赶了上来,想要和宋一青一起伸手拦,又怕自己帮了倒忙,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在学生会在场的几个男生也扑了过来,一边架住不停挥拳的白皎,一边把何复往远处推。
宋一青满头是汗,跟着这边的学长们稳住白皎,不经意之余瞥到了白皎脸上的表情。
这一眼,看得他更加头皮发麻。
白皎的表情没变,还是之前直愣愣的样子,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何复,嘴唇抿得死紧。他的手臂虽然被他和另一个学长揽住了,但仍然不安分地乱动着。
他就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失去了所有理智。
许安然被吓到了,伸手想去拉白皎的袖角,被白皎高高挥起来的手吓得一哆嗦。
何复那头也不消停,他被其他学生往另一边推了几下,终于回过神来,身上被白皎打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痛。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领口都被白皎扯得开了线,身旁的几名大学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而白皎那边,宋一青和另一个人拦着,许安然在旁边轻声劝着,所有人都围着白皎,他隐约听见有人在问白皎有没有受伤。
松松垮垮的领口吹进一点风,吹得何复身体发冷,但脑袋越来越上火。
他猛地往白皎那里冲了两步,又被身边的人按住。
何复心里的怒气积攒到了顶峰。
他望着白皎,火气冲出喉咙,大声吼了起来。
“白皎,你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儿,你配吗!你知道贺子是过来干什么的吗,我告诉你,他是过来找小月亮的,跟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视线摇晃间,他看见白皎挣扎的动作似乎微弱了一些。
何复从心底冒出一些残酷的快感,他嘴里的声音没有停。
“就知道躲在后面玩心眼,让别人护着,让别人他妈的替你挨打,还装一副无辜可怜的样,有妈生没妈养的傻逼,顶替被人在别人家里蹭了这么久,野狗都不如的狗杂种,还有你家里那对脑残爸妈——”
宋一青听不下去了,他完全不明白何复在说什么,但这些骂白皎的话太过难听,他拦着白皎的动作慢了一些,注意力转移到了何复身上,“你他妈闭嘴!”
下一秒,宋一青手里忽然一空。
不知道何复话里的哪个字刺激到了白皎,白皎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忽然爆发出一股令人始料不及的力气,连旁边两个学长都没能按住。
也就一秒的功夫,宋一青眼睁睁地看着白皎一下子挣脱开其他人,抄起不知道是谁掉在地上的记事夹板,旋风一样冲向了何复,连拦都拦不及。
何复还没反应过来,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说着,忽然兜头被白皎用硬邦邦的夹板猛拍了一下。
白皎手里的夹板虽然算不上很厚,但也是足够结实的木胶合板,这一下打得何复眼冒金星,鼻腔发木,大脑白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后,何复没想到白皎居然还能冲上来打人,打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何复脑袋里最后一根弦也迸断了。
他一把甩开身边的人,阴沉沉地死盯着白皎另一边一直耸着没有抬起来过的胳膊,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握拳,下了狠手抡过去。
“白白!”许安然看到了何复对准了白皎右肩的动作,在身后尖叫起来。
“何复,你他妈的——”宋一青的吼声几乎能震破鼓膜。
一切仿佛都被放慢,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流动着。
白皎那双鹿眼圆睁着,光洒进他的眼睛里,熠熠生光,和季茹最初为小月亮拍下的那张照片慢慢重叠,连着小月亮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起。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慢镜头一般的场景落进眼中,他的视线慢慢抬起,看到高空中那些聚光灯投下耀眼的光芒。
光芒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逐渐向下飘,在空中闪闪发光,宛若仙尘。
灯光刺眼,就像劣质的灯泡散射出的照明,而那些仙尘一般细小的尘埃,似乎变成了一颗颗冰晶,落在他的脸上,冰凉转瞬即逝,化成了水。
身边的人按着他,他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面前的一个男人阴沉地盯着他,手里拿着一根从木凳上拆下来的又长又粗的木棍,木棍上钉着几颗长钉,不知道挥舞了几次,变得歪歪扭扭。
“那杂种狗呢?”
白皎的嗓子眼仿佛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一些破碎不成型的嗓音,也像那根木棍上的长钉一样,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行,你哭,你哭一声,我扇你一次,反正也谈黄了,没人要你,你这张脸扇我烂了也不碍事,我看你还敢不敢哭出声。”
白皎硬生生地堵住了即将冲破嗓子眼的哭声,咽了下去,连同恐惧至极的情绪一起。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不说?”
细小的雪花纷纷落下,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像一只稳重的手,沉默地为他消去那些火辣辣的痛意。
[皎皎,别哭了,我心疼。]
声音响起,像是幻听,安静地盘旋在白皎耳边。
他没有哭,他拼命地忍住了,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说是吧。”面前的男人不耐烦了,眼睛里透出一股凶恶的狠劲儿,“他妈的,不说,我看你这胳膊也不用再留着了,废物。”
钉着铁钉的木棍扬了起来,那些歪曲的铁钉和天空上的冰晶一样,在强烈的光中折射出刺眼的反光,在慢动作中以无法抵御的气势向他砸来。
他觉得他要摔倒在地上了,那些灯光越来越明亮,比白炽更加耀眼,几乎要将他的视网膜灼烧起来。
白皎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你这个杂种,那个死狗到底去哪儿了——”
小狗去哪儿了呢?
曾经听见过的稚气又迷茫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小狗走了,小狗不会回来了,小狗去更好的地方了呀。
你不是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吗?
那个天真的声音反问着他。
嗯,我希望小狗能去更远更好的地方。
白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十七岁的自己,仍然天真,但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稚气,语气坚决。
我不想拖小狗的后腿,我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哪怕他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住手!”
一声冰冷刺骨的厉喝响起。
那根钉着铁钉的木棍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落下来。
白皎不断地向下跌倒,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
那些被咽在心里,挤压到他说不出话来的情绪似乎终于冲破了一点点桎梏,化作一点眼泪,从白皎的眼角流了下来。
因为积存了许多年,烫得像一粒烧红的碳。
他睁开双眼,视线一片模糊,清晰与晦涩的边缘,他好像看见一条皮毛漆黑但英勇神气的小狗,冲他汪汪地叫着。
白皎闭上眼,再次睁开,视线清晰起来。
白初贺抱着他,平时冷静无波的脸上此刻一脸怒意,死死地看着何复。
何复也摔倒在地上,坐着,颧骨上清清楚楚多出一块一拳砸出的伤痕,打得很重,边缘因为充血,冒出一颗颗细细的红点。
何复似乎被没想到白初贺会冲出来,他被白初贺一拳掀倒在地,整个人被打蒙了,喘着粗气,一直没出声。
宋一青站在旁边,还维持着伸手要拦何复的动作,呆呆的,像一个滑稽的雕塑。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来,学生会的学长学姐们,许安然,那个给他递了季茹名片的男人,甚至还有大庆和牧枚,纷纷围在白皎面前,挡住了他看向何复的视线。
他们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着什么,但白皎什么都听不见,也压根反应不过来。
世界变成了一出默剧,寂静与沉默中,白皎终于在那声充满怒意的喝止声后听见了第二句话。
那道声音打破静默,挤进他几乎失灵的听觉中。
是白初贺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他耳边,声音并不稳定,略微发颤。
“皎皎,皎皎冷静,没事了,我在这儿。”
白皎几乎有些困惑起来。
这是白初贺的声音,可白初贺为什么会在这儿?
白初贺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白初贺不是和牧枚他们有事吗,为什么也出现在这个礼堂里呢?
白初贺低声对着他说话,手一下又一下地捋着他的后背。
“皎皎,冷静。”
默剧被白初贺的声音所打破,白皎的头微微晃了晃,终于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有素未谋面的学长学姐们的声音,安抚着他,“学弟,没事啊不生气,我们拦着呢。”
有宋一青的声音,似乎还紧张着,放松不下来,“小白,初贺哥来了,初贺哥也在呢,咱不跟那个傻逼一般见识啊。”
有许安然的声音,带着哭腔,“白白,你哪儿疼,你跟我说。”
牧枚和大庆的声音也在耳边,“弟弟,你别着急,你放松。”
白皎越来越困惑,直到白初贺的声音再度响起。
就贴在他耳边,他的耳垂甚至能感受到白初贺微烫的呼吸,那些话似乎有魔力,让他逐渐找回神智。
“皎皎,不能再乱动了,会碰到肩膀,会疼。”
雪散去了,刺眼廉价的灯光又变成了大礼堂半空中明亮的聚光灯,尘埃依旧在漂浮着。
白皎的神智就像那些尘埃一样,慢慢归拢。
四肢的触感也逐渐恢复,恍惚中,白皎发现他被其他人轻轻按着,他们避开了他那条不能剧烈活动的肩膀,轻柔但稳重地按住他。
“不能乱动,皎皎。”
呼吸的感觉也找了回来,白皎这才发现自己的胸膛剧烈起伏,激烈地大口呼吸着。
他这才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仍旧按着他,不停地对他说着话。
他的四肢仍然不受控制地使劲儿挣扎着,张牙舞爪地想要摆脱周围人的控制,五指仍然攥得紧紧的,高高挥舞着。
周围人一边按着他,一边躲避着他毫无章法挣扎着的动作。
白皎看见自己的拳头无意识地狂挥乱舞,忙乱之中朝着白初贺的右肩挥去。
“狗儿!”大庆按着白皎乱蹬的一条腿,叫了一声。
白初贺可以躲的,但白初贺没有躲,任由白皎的拳头挥向他,重重砸在他的右肩上。
情绪激动时的白皎浑身上下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根本拿不住劲儿,每一个动作都使出了咬牙的力气,下的是十成十的狠手。
白初贺被砸得趔趄了一下,但仍然紧紧抱着白皎,将白皎按在自己怀里。
肩膀上传来沉甸甸的痛意,白皎虽然使着劲儿,但他的力气仍然比不上那些强壮的人,白初贺并不觉得痛,觉得白皎只是轻飘飘地推了他一下。
但周围人并不这么觉得。
白初贺一点都没躲,白皎胡乱挥着的拳头有好几个都落在他身上,甚至有一拳砸到了他的下颌骨,砸出一声闷响。
宋一青忍不住嘶了一声,看见白初贺的脸侧和露在外面的的一丁点肩颈登时就青了一片。
他是被白皎打过一回的,知道白皎真激动起来是完全不留一点情面的使劲儿。
许安然也看见了,她擦了擦眼泪,一边帮忙按着白皎,一边轻声提醒白初贺,“同学,白白不是故意的,你躲一躲。”
白初贺低着头,看着仍旧在自己怀里挣扎的白皎,“没事,不疼。”
他见过白皎肩膀上的伤。
那个伤一定疼过自己千万倍。
白初贺仍然耐心地抱着白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皎皎,没事了。”
白皎已经回过神来,他看见白初贺被自己打到好几拳,他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不躲,他心里很着急,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使劲儿地控制着自己的嗓子,控制自己开口,想让白初贺离他远点。
淡粉红色的双唇微微开合,白初贺看见了,微微靠近。
下一秒,白皎终于张口,挤压在胸口里的声音冲破喉咙。
他明明想说他没事了,明明想让白初贺别被他打到,但冲出口的却是混合着哭声的大吼。
“他凭什么打宋一青!他凭什么这么说我爸妈!”
宋一青看着白皎,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一个大男生憋成了公鸭嗓,“没事小白,我还手了,打得他嗷嗷直叫!”
白皎从被何复推倒,再到冲上去扭打成一团,一直到被其他人按住,他一直闷着头,一声没吭。
现在他终于说话了,说出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心里很难过。
白皎仍然在吼叫着。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们!凭什么打他们!”
“他还说女生就爱娘们唧唧,我认识的女生都很好,他们从来没那样过!许安然也没有!”
许安然不知道白皎在说什么,但她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没事,我们都知道他说的不对,是他有偏见。”
白皎边哭边叫,“他还骂小狗,他为什么要骂小狗!”
白皎挣扎的动作小了许多,几乎没有再挣扎,只是仍然在一边哭一边大叫。白初贺收紧双手,将白皎拦腰抱了起来。
他转头问一个学生会的男生,“学长,请问医务处在哪儿?”
那个男生赶紧点头,“我带你们去。”
几人刚准备离开,一直瘫坐在地上的何复忽然张口,叫了一声。
“贺子,我——”
白初贺脚步不停,抱着怀里的白皎,略过了他。
宋一青和许安然也紧紧跟着,宋一青捏了捏拳头,还是忍住了,掉头就走。
大庆看了眼白初贺怀里的白皎,看见白皎姿势十分不自然的右肩,又看了看地上的何复,心里沉着一口气,觉得脑袋里乱成一团麻。
他将那口气叹了出来,跟着白初贺一起离开。
场内除了一些联系相关人员来处理的学生会成员外,只剩下一个牧枚。
牧枚转身,脚步顿了顿,又转了过来,走到何复身边,伸手拉住何复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何复仍然愣着神,什么都没说。
牧枚目光扫过他的脸。
脸还是那张脸,多了几块打架的痕迹,但仍然是熟悉的五官。
牧枚目光闪过一丝不理解和失望,缓慢开口,“何复,你以前不喜欢白皎,不愿意待见他,说话夹枪带棍,这些都算了,但你今天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人家做了什么事,过分到你要打他?”
何复渐渐回神,刚才那个电话里的声音盘旋在脑海里,他慢慢找回了一点底气。
“是,我动手可能是我冲动了点,但你不觉得他很烦吗,上次跟了初贺一路还不够,这次居然直接跟着初贺跑来南市了。南市是什么地方,初贺——”
牧枚截断他的话,“我们从来没和白皎说过我们要来听讲座。”
何复没反应过来,“什么?”
牧枚盯着他,“我和初贺从来没对白皎说过这件事,白皎他是自己跟朋友们约好一起来的,他压根就不知道初贺今天也会来这里。”
“什么?”牧枚的眼神很尖锐,何复不由自主躲了一下,“怎么可能,我——”
“来听讲座这件事甚至不是白皎的主意,是他朋友许安然说想来,宋一青也赞成,他才跟着一起过来。”
刚才她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许安然,许安然边哭边跟她说如果她没叫白皎来的话就好了,这事都怪她。
牧枚甚至听见宋一青很后悔地说是他太冲动了,如果他没有被何复的挑衅刺激到,白皎就不会为了给他出头而冲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错误包揽在自己身上,唯独做出错事导致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还站在她面前,口口声声地说是白皎不好,是白皎太烦人。
何复仍然死鸭子嘴硬,“行,就算是我误会了,那白皎就没错了?他是不是抢了贺子的东西,我就问你这个是不是事实。”
“是。”牧枚道,“是事实。白皎他被初贺的父母带回家里,代替初贺享受了十几年的优渥生活,哪怕他并不知情,对,这些都是事实。”
“所以——”
“所以呢?何复,白皎是抢了你的还是占了你的,他是姓何了还是你姓白了?这件事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复一下子卡住了,没声了。
半晌后,他才强硬开口道,“我和贺子是兄弟,我当然要向着他!你怎么回事,你看着白皎不会想起小月亮吗,如果初贺早点回家,小月亮也不至于——”
牧枚看着何复,目光已经近乎于冰冷。
“何复,如果我说白皎就是小月亮呢?”
第 68 章
何复看着牧枚的表情, 意识到了些什么,一个念头浮上他的心底,让他觉得荒谬不已。
“牧枚,你是在跟我说鬼话吗?”
牧枚一字一句, 戳破他心里所有名为“为朋友着想”的借口。
“我在问你, 如果白皎就是小月亮呢?如果他是小月亮, 你就不觉得他占了初贺的父母, 也不会觉得他抢了初贺的东西,是吗?”
“我——”何复说不上话来。
“我替你说, 如果白皎就是小月亮,你还是会不待见他, 你还是会觉得让占了初贺的抢了初贺的,甚至还会觉得初贺吃这么多年的苦都是因为找小月亮的缘故,而小月亮早就舒舒服服地被接到了白家, 小月亮不占理, 小月亮是罪人,是不是?”
何复的声音已经接近于阴沉,“牧枚,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牧枚笑了一声, 眼里透出一些讽刺,讽刺中又包裹着一些难过。
“你承认吧, 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初贺,甚至也不是白皎。你不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讨厌白皎的,你只是觉得白皎享受到了你不能享受的,你只是在借着初贺这层名义发泄你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平衡感。何复, 你自从初贺回了家之后就开始口无遮拦,你在乎初贺吗, 你在乎的是初贺名字前面的那个白字吧。”
何复的手慢慢缩紧,握成拳,关节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想动手?”牧枚问,“因为我说中了,是不是?”
何复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你说白皎烦。”牧枚说,“何复,到底是白皎烦还是你烦?你说是白皎偷偷摸摸跟过来听讲座,实际上呢?实际上偷偷跟过来的是你自己,不是吗?”
何复咬着牙,“牧枚,你别逼我。”
出乎意料地,一向笑吟吟的牧枚忽然吼了出来。
“何复,是你别逼我!”
她一直被人夸情商高,被人夸好相处,连大庆都会说她很会为人处事,许安然也会一边吃甜筒一边羡慕地说她又漂亮又聪明。
她不想说这些难听的话,但她真的觉得何复让她很累,让她左右为难。
“我问你,初贺要考到海市,是不是你自己非要一块跟着考过来的,初贺是不是跟你说过在海市读书不如在南市升学强,劝过你,但你还是要过来,初贺就给你补习,一手把你烂的连技校都不一定考得上的成绩带上来,对不对?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那是因为我在乎他这个朋友!不然我何必费劲跑到海市来,我在南市一样呆得舒服!”何复也大吼了一声。
牧枚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对,你就是这么做的,你已经开始把这件事情当成辖制初贺的把柄,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在乎初贺,你都费劲儿跑过来了,初贺理应听你的。”
“他是我兄弟!”
“是啊,他是你兄弟。”牧枚的声音近乎于悲哀,“你们都是福利院出来的孩子,你本来应该是那个最懂他的压力和难处的人,你也应该懂白皎作为一个孤儿被富裕人家收留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他在被白家收留之前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本来应该是最明白的人,你最清楚没有家人是一种什么滋味,你本应该比我更懂。”
何复慢慢愣住,“我”
“可你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一门心思觉得白皎讨厌,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白皎受了伤,你让初贺回去该怎么和家里解释,你让初贺的父母怎么去处理本来就复杂的家庭关系?他们是善良的人,愿意收留白皎视如己出,如今又终于找回了初贺,这对他们家来说本来是件天大的喜事,结果因为你越搅越糟。”
“白皎没有心眼,喜欢初贺,愿意和初贺打好关系;初贺也在乎白皎,为了白皎和关系生疏的父母逐渐拉近距离,这对白家来说本应该是个最好的局面。如果初贺和白皎之间本来就有矛盾,你再一搅合,我问你,你是要让他们家再一次分崩离析吗?”
牧枚轻声问何复,“何复,你让初贺怎么办啊。”
再退一万步说,这里是S大,何复在这里主动找别人麻烦,刺激着这群学生一起打架,白初贺该不该帮忙,如果白初贺也头脑发热,这件事发展成寻衅斗殴,大家一起留下案底,说不定连升学的事一起泡汤。
这些何复想过吗,他没想过,他从来都没想过。
何复沉默着,直到牧枚说完之后才开口。
“牧枚,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想我的?你有把我当成过朋友吗?是不是那些家庭好的人才有资格当你朋友,被你护着?”
牧枚双眼里的光淡了下去。
她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如果没有把你当朋友,就不会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
白初贺抱着白皎,在S大学生的指引下去了医务处。
一路上,白皎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挣扎,自从他哭出来后,情绪就好了一些,现在乖乖地缩在白初贺的怀里,时不时像梦呓一样自言自语。
大庆和许安然宋一青都跟在后面,还有几个一起帮忙的学生会成员也跟着。刚到医务处的时候,一行人阵势把校医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白初贺弯腰,轻轻将白皎放在干净的单人床上。
白皎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就像是犯困一样,但嘴里还小声说着什么。
白初贺俯身靠近去听,听见了白皎蚊鸣似的声音。
“妈妈给我带的牛奶都洒了”
白皎的手指还沾着一点干掉的牛奶,黏糊糊的,他的五指蜷着,仿佛抓着什么东西不肯放开。
校医已经走过来,站在床前先是愣了一下,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白皎,又看了看站在床边的白初贺,“先看哪个?”
宋一青在身后偷瞄了一眼,瞄到白初贺不小心被白皎打了一圈的下颚,现在已经开始微微发青发紫。
白初贺微微退后一步,让出地方,“看他,麻烦您了。”
校医点点头,戴上听诊器准备检查一下,刚俯身的时候就皱起了眉。
路上的白皎还会时不时嘟囔点不成调的句子,眼睛也微眯着,只是目光有些涣散,像回不过神一般。
白初贺将他放在床上后,白皎就闭上了眼睛,像是累了一样,安静地睡了过去。
许安然的声音在后面小声响起,“白白是不是昨天没有休息好,他今天在火车上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
宋一青摇头,“不知道啊,也没怎么吃饭。”
大庆的一双小眼睛直往白初贺身上瞟。
他记得来南市的头一天晚上,白初贺在厨房的阳台吹着风和白皎打电话,情绪低沉,看起来不像是和白皎聊了什么轻松的事情。
虽然他们的电话没打多久,但对面挂了电话之后是什么状态,大庆就说不清了。
大庆有些着急,为白皎,为白初贺,更为另一件事。
他虽然还没来得及完整地跟季茹聊下去,但季茹告诉他的事已经给了他一个足够清晰的方向。
他们的感觉也许从头到尾都不是空穴来风,白皎也许就是小月亮。
大庆悄悄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躺在床上接受校医检查的白皎身上,从来没有挪开。
小月亮对白初贺有多重要,毋庸置疑。可白初贺仍然在季茹说到最关键处时冲了出来,没有一点犹豫,只因为那位助理在电话里提了一句白皎而已。
大庆心里暗暗感慨了一下,悄悄拍了拍自己身旁有些面生的小姑娘。
许安然转了过来,看见大庆的眼神,点了点头,和大庆一起走出医务室。
大庆出来后,先是双手插着腰,长长地吐了口气,一直僵着的后背总算放松了下来。
“妹妹,你是不是白皎的同学?”
许安然点点头,情绪也镇定了很多,“您是白初贺的朋友吗?”
大庆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啊?”
许安然提到这个就有些生气,“我也不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惹那个何复,只是过来见一见季茹导演而已,谁知道他就冲过来动手了。”
大庆听见了其中的关键,赶紧出声,“见季茹导演?”
许安然轻轻点头,“嗯,我们来讲座之前碰见了导演的助理,他跟我们说季茹导演想见见白皎,让我们讲座结束之后去后台找他。”
大庆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起来。
没有特殊理由的话,季茹是没必要特意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高中男生的。
“行。”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许安然转身想回病房,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我不知道何复为什么把白皎说得那么难听,但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
大庆赶紧点头,“我知道,我也见过他。”
他正准备和许安然一起回医务室,忽然被一个人叫住。
大庆一看,是季茹的那位随行助理。
他赶紧客套了两句,解释了一下。
助理摇摇头,“没事,导演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事,她说不急,她之后没有行程,可以换个地方好好聊。”
大庆立刻点头答应,“对了小哥,我想问一下,刚才那个妹妹跟我说季茹导演想见白皎”
助理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尴尬。
“对,季导原本是想见见白皎的,我和组织活动的学生们提前打了招呼,结果他们把你们三个认成白皎他们了,先放了进来,还好你们本来和季导也是老相识。”
“这样啊,不好意思啊。”大庆心想,怪不得他们轻轻松松就去了后台。
两人一起回到医务室,校医正在严肃地说着什么。
“这个男生发着烧啊,低烧,你们都没人发现的吗?”
校医见白皎是白初贺抱着来的,而且白初贺一直守在床边,以为白初贺一直和白皎在一起。
他看着白初贺,声音有些不解,“你们一直在一块儿吗?怎么会一直没发现呢?”
许安然一愣,和宋一青面面相觑,刚想开口替白初贺解释,一直和白皎在一起的人是他们,白初贺也只是刚刚才知道白皎也在这里而已。
但许安然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白初贺已经出声。
“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校医摆摆手,“输个液,在这儿休息一下,应该没什么大事。”
白初贺突兀开口,“他肩膀也有伤,会不会有影响?”
校医还没说话,许安然和宋一青先“啊?”了一声,“什么?小白肩膀有问题吗?何复不是被初贺哥你拦下来了,没打着吗?”
白初贺没有解释,等待着校医的回答。
校医正在挂吊瓶,“这个在我这儿检查不了,学校的医务处条件有限,得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不过现在没碰着的话那先别急,退了烧休息一下再去。”
白初贺点点头,“好。”
许安然终于找到机会张口,声音有些内疚。
“我们不知道今天是觉得他精神不太好,但没看出来什么,他也说没事我们以为他只是有点晕车。”
白初贺只是说:“嗯,是我的问题。”
许安然和宋一青有些困惑,但察觉到氛围怪怪的,都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行了,让他好好休息,别挤太多人,留一个守着就行了。”校医开始赶人。
许安然和宋一青老老实实地点头,自觉地退出医务处;大庆看了白初贺一眼,觉得现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便把之前的那几张照片叠好放在白皎床边的柜子上,也轻手轻脚地离开。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床位的帘子被校医随手拉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里面只有白初贺和白皎。
白初贺望着白皎的脸。
白皎睡得安安静静,就像他曾经见到过的一样,呼吸匀称,盖着被子,一动不动。
白初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白皎的气息后,才轻轻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与安静平和的睡姿不同,白皎的眉头蹙着,即便在睡梦中似乎也心事重重。
白初贺见过一次,那天白皎为了找杜宾而跑了出去,被他背回家后,也是这样蹙着眉头躺在床上,嘴里是不是冒出一点细碎的声音。
他在做梦吗,如果在做梦的话,又梦见了什么呢?
白初贺的肩膀微微塌下。
白皎不适合这样沉重的气氛,他适合呆在明亮美好的地方,像往常一样无忧无虑地笑着,而不是蹙着眉,一脸难过的样子。
他没想到白皎会出现在这里,至少不应该是以现在的状态。
白皎曾经和他一起坐在海边,一双眼睛明亮,笑着,笑容里又带着一点期待的情绪,问他可不可以一起考同一所大学。
叮咚一声响。
是白皎的手机亮了,屏幕上浮起微信的消息。
微信上是宋琉发来的消息,发了好几条,见白皎一直没回,又发了两条过来。
[小皎,还在听讲座吗?]
[妈妈给哥哥发消息,哥哥也没回呢,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哪里玩。]
[妈妈给你带的牛奶记得喝哦。]
白初贺微微偏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另一张椅子。
椅子上放着一堆东西,是许安然捧着带过来,数据线都被摔出来的充电宝,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毛绒绒的布丁狗挎包打湿了一片,没精打采的躺在凳子上,用非哭非笑的表情望着他。
布丁狗的大耳朵上还沾着干涸的牛奶痕迹。
白皎醒来后会难过的吧,白初贺想。
就像白初贺猜的一样,白皎确实在做梦。
他经常做梦,过去的,未来的,混乱无比,醒来后就像流水一样渐渐忘却。
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远处传来一些略微嘈杂的声音,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皮很重,怎样都抬不起来。
忽然,一点呜咽的声音响起,白皎使着劲儿,终于在细小的声音中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天花板,嵌着明亮但不刺眼的灯。
他的眼珠转了转,看见自己盖着蓝白条纹的被子,一只手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药液一滴一滴输进手背,让手背变得凉凉的。
旁边是一架高高的铁架子,上面挂着药瓶。
这个地方很陌生,他从没来过。白皎想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图片,明亮,宽敞,这个地方叫作医院。
想明白后,白皎还是觉得很困惑,自己怎么会在医院呢?
他往旁边看,看到了呜咽声的来源。
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他的包,包的拉链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挣扎着。
白皎笨拙地坐了起来,伸手够了很久,才够到那个包。
隔着包,他摸到了很多东西,零零碎碎的,和包里挣扎的东西一起翻滚着。
白皎拉开拉链。
噗一声,一个很小的黑色小狗冒出了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喉咙里不断呜咽着,仿佛在为他担心。
他摸了摸小狗的头,轻声道:“是不是被吓到啦,没事的,没关系哦。”
小狗似懂非懂,响亮地叫了一声。
这声叫声引起了其它人的注意,房门被敲响两声,一位护士探头进来,“你好些了吗,我带你——这里怎么有狗?!”
小狗听不懂人话,以为那位护士在逗他,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护士很为难,“医院不可以带宠物进来哦,我先帮你——”
她朝小狗伸来了双手,小狗缩了起来。
白皎也紧张了起来,连着怀里的包一起抱紧了小狗,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护士,不肯放手。
护士很无奈,“医院不能有小狗的,而且你的病还没好,怎么能养小狗呢?”
白皎紧紧抱着,一声不吭,迟迟不肯松手。
护士只好先行离开,白皎听见她在给护士长打电话。
白皎害怕极了,抱住小狗,小狗毛绒绒的头发从他的指缝里冒出来,很暖和,比身上的被子还暖和。
他不知道护士要去做什么,但他听懂了护士的话。
小狗不能留在医院。
他们要带走小狗。
不行,他只剩下小狗了。
他不能和小狗分开。
白皎的手越缩越紧,直到小狗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白皎立刻松开了一些,确定小狗没事之后,拔掉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将小狗重新藏进书包里,背上书包,偷偷地离开
白皎又一次睁开双眼。
明亮的天花板落入眼帘,但又好像不太一样,似乎有些窄小,有些拥挤。
手心里温暖的触感还没有消失,他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微微偏头去看,终于看见自己手指摸着的到底是什么。
是一个坐着的人,胳膊枕着头,虚虚趴在床边,似乎很疲惫地睡着了,白皎看见他的肩膀一起一伏,露出的一点下颌骨上有青紫色的瘀伤。
白皎的手指动了动,一点黑色发丝挤进他的手中。
他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个暴雨夜里,白初贺从海边带他回来,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白初贺也是这样趴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睡着。
白初贺睡着的样子不像平常那么随性冷静,他虽然睡着了,但肩膀却没有放松,似乎随时都保持着警惕,放松不下来。
看起来沉默又疲惫。
他轻轻摸了摸,希望那个人的心里能够轻松一些,而不是这么疲惫。
趴在床边的白初贺动了动,抬起头来。
白皎指缝里的那些黑发不见了,但取而代之,白初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比那些发丝更加温暖。
“皎皎,醒了?”
白皎看到他的淤青着的下颚,有些难过。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到你了?”
“不是你的问题。”白初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后起身提起床边小柜子上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白皎,“还难不难受?”
白皎刚想摇摇头,小柜子上的什么东西似乎被白初贺不小心碰掉,从柜角落在了他的被子上,刚好就落在他的眼前。
是一张照片。
白皎愣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不解与茫然。
这张照片上的小孩是谁?
第 69 章
白皎觉得自己睡得不久, 但醒来后外面的天依旧已经暗了下来,医务室里亮着明亮的顶灯,白炽灯的光线下所有事物无从遁形,一览无遗。
手上的那张照片清晰的过分, 也许就是因为太过清晰, 所以让他的大脑混沌不已。
小小一张单人床, 被单是纯白色的, 被子也是纯白色的,落在他面前的那张照片在纯白色里衬得无比显眼。
床头边的柜子上应该放着不止一张照片, 刚才白初贺给他倒水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一眼,但刚睡醒的大脑昏昏沉沉, 他并没有在意太多。
直到最上面的那张照片飘了下来,命运一般,恰当无比的掉在他面前。
白皎手指捏着那张照片的一角, 低头看着, 眉头困惑地蹙起。
很新的照片,上面的色彩清晰明亮,和白初贺以前夹在笔记本里, 还带着老式塑封, 不经意间被他瞥到了一眼的黑白照片不同,这张照片崭新干净, 足够他看清上面的一切。
可即便看清楚了,白皎的大脑仍然混乱不已,甚至和他认真查看的目光相反,他的大脑像有一团丝线, 搅成解不开的结。
照片上应该是个冬天,天空飘着雪花, 落到坐在街边的小小孩子的身上。
小孩子的两只小手揣着,似乎浑身上下冷得不行,所以在严寒的冬天借着这样笨拙的动作取着暖。
他的小身板躬着,后背上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身上的衣服也和那个书包一样破旧,甚至算得上是肮脏,似乎得不到清洗的机会,也可能是因为那些脏污早就已经根深蒂固,洗也洗不掉。
很简单的一张照片,白皎在海珠的摄影社见过这样的照片,人文主义的题材,目的是为了展现社会的不为人知但又真实存在的一面。
但社会在不断进步,这样的照片已经很少了,海珠的学生们说到底也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眼中的社会,也只是推着车的小摊贩,又或许是清扫着城市街道的环卫工。
但让白皎的大脑糊涂一片的并不是这张照片的主题,和这些统统无关。
他看见照片上的小孩子抬起了半张脸,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拍摄,想要露出一点笑容,但他的双眼迷茫无神,这一丁点未能完全露出的笑容让人看着揪心不已。
照片大概是匆匆拍下的,镜头甚至没有完全对上焦,但也足够看照片的人看清照片的大概,也足够白皎看清那个小孩子露出的大半张小小的脸。
皮肤干燥泛红,带着一点皲裂,脸上还有红肿的痕迹,一只眼睛的眼皮肿着,微微耷拉着。
但他的五官已经足够清晰了,清晰到白皎一眼看过去大脑就立刻混乱了起来。
这张脸让他感到很熟悉,理所应当的熟悉。
因为这是他小时候每一次踮起脚照镜子都会看到的脸,微微偏瘦偏尖的下巴,但脸颊会带着小孩子们都会有的一点婴儿肥,两只眼睛大大的,会被身边的人夸赞可爱。
这是他自己的脸,他自己年幼时的脸。
白皎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照片虚焦甩出的残影里,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拉出一道虚实不清的尾巴,像一颗颗落下来的白色流星。
他的手指刚好按在那些雪花上,缩了一下,仿佛从薄薄的相纸中感受到了寒霜。
白皎觉得自己的头忽然有些疼,针刺一般,他下意识伸手按了一下,嘴里“嘶”了一声。
照片重新落回被面上,翻了一面,反面朝上,只剩下白白的相纸底色。
“怎么了?”身旁立刻传来声音,“是哪里不舒服吗?”
热意融融的水杯不知道什么时候递到了白皎手中,白皎手指贴着杯壁,温暖的感触不断传来,将照片上透出的寒意慢慢抵消掉。
白皎抬头,看见了白初贺的脸,漂亮的睡凤眼中映出他的模样,仿佛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他在白初贺的眼中看见自己微微偏瘦的脸,和其他男生对比稍大稍圆一些的眼睛。
白皎觉得头更痛了,整个人后背微微躬起,像是受到了攻击的人下意识的抵抗和自卫行为。
模模糊糊间,他听见白初贺转头喊校医的声音,和那晚在电话里对他说“别哭了”的语气很相似。
“来了。”校医很快过来,白大褂的大口袋里塞着听诊器,手里拿着体温计,“先再量一□□温。”
校医顺手拿起从白皎手中落下来的照片,随手搁在一旁。
白皎下意识想伸手去拿,但手刚动了动,还没抬起,校医严肃地打断他,“不能动,得好好量体温。”
白皎只好作罢。
白初贺帮他按着衣服,避开了他肩膀上的旧伤,“他头疼,您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校医让他夹好体温计后简单检查了一下,“应该是没休息好的原因,你是坐火车来的吗?”
白皎老老实实点头,“对。”
“晕车了吧,本来就没休息好,加上晕车,之前情绪又有点激动,没什么大事,好好休息缓一缓就会好了。正好,醒了的话买点东西吃吧,都过了饭点了。”
白皎最听三种人的话,父母老师和医生,听见医生这么说,他乖乖地点点头,也没有再试图去拿那张照片。
其实那张照片他已经看得很清楚,照片上的景象一直盘旋在脑海中,但他觉得困惑不已,所以总想拿着照片再仔细看看。
“嗯,我去买。”旁边的白初贺说了一声,手轻轻摸了摸白皎的额头。
白皎看着他刚刚从椅子上起身,但下一秒又坐了下来,似乎改变了主意,掏出了电话。
他不知道白初贺打给了谁,总之听见白初贺让电话对面的人帮忙带点吃的过来。
等白初贺挂断电话,白皎小声问,“初贺哥,怎么了?”
白初贺看着他,伸手又将他的被子网上拉了拉,“没事,我在这儿陪着你。”
白皎的嘴唇短暂地抿了一下,和白初贺对视着的视线下意识地挪开,盯着被面点点头,被白初贺盖在被子下的手指忍不住轻轻地搅了搅。
他不敢和白初贺对视太久,一旦对视的久了,他就会变得怪怪的。
白皎使劲儿将自己莫名其妙加快的心跳压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刚才看到的那张照片上。
这一招很奏效,也许是因为他的注意力本身就比较容易飘忽不定。
白皎想着刚才在那张照片上看到的小孩,那个五官无比熟悉的小孩。
刚才脑海里混沌不已的感觉又升了上来。
那是他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吧?他对别人的脸可能敏感度不强,但自己天天都能照镜子看到的脸,他再笨也不会看不出来。
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为什么在白初贺手里?
比这个问题更让白皎疑惑的是,那个照片上的自己的穿着。
脏兮兮、破旧的衣服,好几件滑稽地叠穿在一起,袖口被撕破一个大洞,背后那个肮脏但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全身上下最鲜亮的颜色就是脖颈那一圈洋绿色的围巾。
说是鲜亮,但颜色老气横秋,样式也很奇怪,不像是童装款式,倒像是中老年受众会喜欢的款式。
他怎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大冬天坐在街边?
最让白皎糊涂不已的就是这件事。
在看清楚照片上的人似乎是自己后,他的大脑就下意识地开始自动在记忆里搜寻着,但他回忆了好久,都没能回忆出自己有拍过这张照片的记忆。
看照片上的年纪,他对比着自己,多半是六岁多一点的年纪。
可即使他对自己的童年记得不太清楚,但在记忆里,六岁的他身上穿的是宋琉亲自挑的干净可爱的衣服,住的新区市中心宽敞明亮的平层,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要在学校呆很久,放了学才能见到小狗。
他小时候是从来没去过老区的,这点白皎很确定,宋琉似乎不喜欢老城区,所以从来没带他去过。
小学时有一次植树节活动,学校把活动地点定在老城区,宋琉那一次直接跟老师打电话给他请了假。
他一定没去过老城区,在他记忆里,第一次踏足老城区只有宋一青提议要跟踪白初贺的那一次。
可六岁的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匆匆拍下的照片里,还显得那么弱小可怜?
六岁的他,连每天去学校都是宋琉开着车送他去,因为他身体素质太一般,家里的人天天怕他饿着冷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他。
他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样子出现在老城区,还被人拍了下来?
想得多了,白皎甚至开始觉得也许那张照片上的人不是他。
他想到了各种理由,那个小孩脸上带着伤,而且只露出了半张脸,也许只是恰好长得跟他很像。
白皎胡乱喝了口水,心底深处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过勉强。
“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一旁的白初贺忽然出声问他。
白皎回过神来,注意力被分散。他想了想,想到洒在地上的那盒牛奶,轻声道,“我想喝牛奶。”
“好。”白初贺用手机发了条消息,白皎猜他大概是拜托大庆顺手买一下。
发完后,白初贺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他,时不时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
白皎有很多想问白初贺的事情,比如白初贺怎么也出现在S大,又或者白初贺手上为什么会有那张令他困惑不已的照片。
还想问问白初贺还生不生气。
医务室内很安静,小小的隔间内,静得白皎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白初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白初贺现在的呼吸声很平稳,和之前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抱住他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白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倒在白初贺怀里的时候,白初贺将他抱得很紧,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他忽然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很不好意思的情绪,让他迟迟没能张口。
过了半晌,在他终于酝酿好情绪,鼓足勇气要出声时,听见白初贺打破小隔间里的平静。
“皎皎,对不起。”
白皎微微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又因为白初贺那句“皎皎”而更加难为情。
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声音又轻又闷,“你为什么要给我道歉呀?”
“我不知道何复在这里。”白初贺的声音微哑。
他很清楚,何复这样对待白皎大多是因为心里自带了偏见,但大部分原因说到底,都是因为他。
在休息室里,他听见季茹的助理嘴中冒出白皎的名字,还没等他想清楚,身体已经自发地冲出了休息室。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前一晚的白皎,不知道是站在哪里打给他那个电话,带着一点压也压不下去的哭腔,对他说“我很笨,但你可以教教我。”
在白皎躺在医务室里的时候,白初贺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自以为的替白皎着想,他心里的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带偏白皎的认知,对白皎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傲慢而不自觉的偏见。
偏见就是偏见,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
他和何复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对白皎公平吗?
白皎真的很笨吗?
白初贺低着头,没有像之前一样看着白皎的眼睛。
“可是”
白皎的声音响起,像往常一样清亮,带着他惯有的令人觉得可爱的疑惑劲儿。
“就算你知道何复在这里,这件事情也不应该怪你啊。”白皎认真地说着,“动手的是何复,又不是你,而且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要你来道歉呢?”
白初贺循着白皎的声音抬起头来,再一次对上白皎那对明亮又清澈的眼睛。
白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客套或安慰的情绪,干净的双眼里只有浓浓的疑惑,纯粹无比,清晰地呈现他的想法。
白皎觉得自己晕晕的,搞不太懂白初贺的逻辑,又说了一句,“这样不是对你很不公平吗?”
他说完后,执拗地盯着白初贺,想要掰正白初贺这个奇奇怪怪的想法。
半晌后,他看见白初贺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再抬起时,那双以前一直平静、甚至因此显得有些冷淡的双眼忽然被笑意所点亮。
白初贺笑了起来,一直以来周身萦绕着的疏离平淡的气质一下子融化开来,像一块冰,融成了温暖的水。
白皎在浅滩的那个下午也见过白初贺的笑容,那时候的白初贺虽然微笑着,虽然似乎在一瞬间卸下了很多东西,但他的笑容却仍然掩盖着一层让白皎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不确定,又像是迟疑,不知道应不应该迈出这一步。
现在的白初贺脸上不再有这些小心谨慎的情绪,就这样直白地对白皎笑着。
白皎忽然发现,虽然平时的白初贺就已经很好看,但笑起来的白初贺是最好看的。
他听见白初贺笑着对他说,“是啊,不太公平。”
白皎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他偏了偏头,小声嘟囔,“对吧,所以你不应该对我道歉的,你还出来帮了我呢,应该是我对你说谢谢。”
白皎又一次觉得心里的情绪像流水一样泛开,带着莫名其妙的难为情,令他不敢再看白初贺的眼睛。
“你怎么不继续看着我了?”
偏偏是这时候,白初贺又带着笑意,好死不死地这么问他。
白皎下意识地不想被白初贺看破这些连他自己都还没能想明白的情绪,他逞强地把头转了过来,语气张牙舞爪,“我我就是脖子有点酸,活动一下!”
“嗯,好。”白初贺点点头,脸上的笑意不散。
不仅是脸颊,白皎现在觉得自己连耳根子都微微发烫起来。
但他又不肯再一次偏过头去,生怕被白初贺奚落。
现在连心底都微微烫了起来。
白皎赌气,忽然伸出手去遮白初贺的眼睛,“干嘛一直看我,不准看了。”
白初贺坐在床边,任由白皎温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脸上,“那我真不看了?”
白皎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泄愤似地揉了揉白初贺的眼睛,放下手来。
白初贺听见白皎在小声嘟囔“你怎么这样!”
白初贺微微笑了起来。
闹腾过半晌后,白皎低头绞着手指,终于把之前想问的问出口。
“初贺哥,你还生气吗?”
白初贺没听清,拉着凳子凑近了一些,侧脸贴近白皎,“你说什么?”
白皎想起他和白初贺第一次在校外相见的那天,白初贺刚打完人,他跟白初贺说话,白初贺也是没听清,贴过来问他。
但那时的白初贺,即使和他贴近了,身上也明显带着一股不怎么搭理人的疏离感。
不像现在的白初贺,近得白皎能听见他声音里的笑意。
一点黑发扫过白皎的脸颊,有一点微痒。
白皎的声音更小了,气息扫过白初贺的耳垂,“我说,你还生气吗?”
白初贺维持着贴近的姿势没动,听见后脸偏了一下,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白皎,声音有些不理解,“生什么气?”
白皎绞着被面的手指更拧巴了。
“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提起前一晚的事,干脆模仿着白初贺以前波澜不惊的态度,“嗯,就是昨晚我们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有点生气吗?”
白皎想的很好,但学得不像,不但一双眼睛微微躲闪,说话说到最后更是句尾发飘。
白初贺很贴心地没有去戳穿他营造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气势,“昨晚吗,我没生气。”
“真的吗?”白皎一秒破功,亮晶晶的眼睛转过来盯着他,但半晌之后又垂了下去,“可你昨晚听起来不太开心,我就以为你是生我气了。”
“没有生你的气。”白初贺坐了回去,想起那时电话里白皎难过中夹杂着一点祈求意味的声音,“要生气也是生我自己的气。”
“哦。”白皎点点头,“那为什么生自己的气啊?”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气自己想得太复杂。”
白皎心想,白初贺都觉得复杂的事情,那他自己肯定更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白皎想到自己来南市的一路上都在纠结的问题。
“初贺哥,那天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关系才能在一起过一辈子,那是什么意思啊?”
白初贺眼神落在他身上,“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白皎还真的顺着白初贺这个问题仔细地想了想。
虽然白初贺刚才说他那晚没生气,但白皎又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白初贺后来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令人听起来字字锥心。
他问白初贺,他们本来就住在一起,他有不会的明明可以直接问,为什么要费劲发微信。
白初贺跟他说,因为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一起。
白皎不懂,并且到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会不可能。
白初贺例举的那些事情,上大学,找工作,这些都不是太大的问题,白皎觉得并不影响他们一起生活。
结婚也是,他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可纠结的,那他不结婚就好了啊。
他并没有觉得他哪里说错了,所以一直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在那之后情绪变得特别低沉。
白皎慢慢开口。
“就是不是很多关系都能在一起过一辈子吗,宋姨说她陪爸爸妈妈一起努力了一辈子,我也可以陪小狗一辈子”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但很快,他又找到一个他觉得很靠谱的说法。
白皎的声音又变得有理有据。
“而且你刚到家的时候妈妈也跟我说过,她说兄弟之间是可以互相陪伴一辈子的。”
“不对。”白初贺的语气很轻,“皎皎,你再想想。”
白皎越来越困惑,“还有什么?”
白初贺耐心地慢慢开口。
“宋姨和爸妈一起过了一辈子,是因为他们感情深厚,有共同目标。小狗能陪你过一辈子,是因为他是你的宠物,他始终会陪伴你。兄弟之间可以过一辈子,是因为他们是血亲,会彼此扶持。但这都不是我说的那种。”
“那爸妈呢?”白皎急冲冲地开口,“他们肯定可以过一辈子的。”
“是啊。”白初贺说,“那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能够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呢?”
白皎慢慢愣住。
“是因为是因为他们互相喜欢,彼此相爱?”
白初贺注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所以”白皎慢慢说,“你的意思是,要互相喜欢、相爱的关系,才能过一辈子,对吗?”
“对。”
白皎想起吴叔说过的话,慢慢地泄了气。
“那那你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白初贺望着他,笑了笑。
“这要看他会不会喜欢我。”
第 70 章
白皎抠了抠被面, 说不出来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知道自己笨拙,听不懂他人话语里的弯弯绕绕,但白初贺话里隐藏在深处的意思他听出来了。
白初贺有喜欢的人了。
他一定是有了喜欢的人,不然不会像刚才那样说。
他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厚实棉被, 刚才白初贺替他掖被子的时候, 他觉得被子温暖又干净。但现在, 他只觉得纯白的被面显得无比刺眼, 剌着他的眼睛酸涩不已。
白皎使劲儿眨了眨眼,即便心里酸胀不已, 也并不明白这种感觉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
“哦。”他再一次出声,耳朵能听见自己用力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 仿佛他们只是在谈论意见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啊?”
“你想知道?”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嘴角不为人知地紧抿了一下,很快放开, 继续装成闲聊的模样, “也还好吧,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就是有点好奇而已。你不说也行, 我没觉得有什么, 就是随口问问,你想说就说啦, 反正我就是随便问一下。”
白皎说完,甚至还欲盖弥彰地抬头对白初贺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伪装还算得上高明,听起来应该很漫不经心。
实则耳朵在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竖了起来, 等待着白初贺的回答。
“这样啊。”白初贺竟然理解般点点头,“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也没什么好说的。”
白皎继续悄悄竖着耳朵,谁知道白初贺说完这句后就真的没有再开口继续说下去,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又替他拉了拉被子。
“别拧了,保健室的床套都是消毒水洗的,摸多了手会起皮。”
“嗯?哦哦。”白皎的手被白初贺轻轻从被子上拂开,露出了皱巴巴的皱褶,拧成了一朵花一般。
白皎有些尴尬。
白初贺无声地看着白皎的脸。
白皎的双唇不易察觉地抿着,在他说了“没什么好说的”之后,嘴唇抿得更紧,看起来像在赌气一般,偏偏本人什么都不说。
等白初贺抚平被子上的皱褶后,再一次听见了白皎强装轻松但仍然有些生硬的声音。
“初贺哥,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啊?”
白初贺的声音压着一丁点笑意,视线扫过白皎松开后微红的双唇。
“嗯,长得很好看。”
白皎不能再拧被面,但手指又总想捻着点什么,指甲边缘挤着指腹,脑袋里面闷闷不乐地想着,果然大家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他感觉自己对白初贺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样这件事兴致缺缺,却又忍不住问下去。
“是哪种好看啊?”
“我想想。”白初贺说,“很漂亮,眼睛很亮,睫毛很长,头发很软,长得像人偶,很多人都喜欢他。”
“这形容也太简单了吧。”白皎嘟囔道。
“嗯,是我的问题。”出乎意料,白初贺脾气很好地点点头承认,“他太好看了,我找不到词来形容。”
白皎自动在脑海里照着白初贺的说法勾勒出一个女生的模样。
漂漂亮亮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头长长的头发。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白初贺说她头发很软,没摸过的话是得不出这个结论的。
是吧,白初贺可能会帮她梳头发,甚至绑辫子,就像他和宋一青在班会课上看到过的那对小情侣一样,温柔地笑着替她别好耳发。
白皎想着想着,忽然发觉自己的耳边微痒。
他抬起头来,大概是他睡乱了头发,白初贺伸手帮他捋了捋翘起来的发丝。
白皎正在脑内胡思乱想着对方的模样,嘴里胡乱说了一句谢谢,没心思多管。
“不用谢。”白初贺说。
白皎越想越泄气。
白初贺自己就很优秀,他喜欢的人也一定同样很优秀,一定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子。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牧枚,牧枚的个子高,长得也很漂亮,站在白初贺身边时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且白初贺还说,很多人都喜欢她。
宋一青第一次见到牧枚的时候,就明显向往得不行,还偷偷问过他牧枚是不是白初贺的女朋友。
白皎心底有点气馁,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闷闷不乐。
“那她性格一定很好吧,所以哥哥你会喜欢她。”
“嗯。”白初贺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脾气很好,性格也很温和,对周围的人很有耐心。虽然有时候也会耍耍小性子,但也很可爱。”
“你这么了解她啊,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对,几乎都在一起。”
白皎闷闷地想着,这说的一定是牧枚了。
牧枚就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姐姐,从来没有像何复那样用有色眼镜看待过他,在何复出言不逊的时候,还会叫停何复,为他说话。
而且牧枚的性格也好,那天在上门街,她看天色晚了,主动说要送许安然回去,还把自己的外套借给许安然穿,还请许安然吃甜筒。
简直就是完美的梦中情人。
难怪白初贺会喜欢她。
“好吧。”白皎说了一句,又觉得自己这句的语气怪怪的,改了一下,“哦哦,感觉是个很聪明的人。”
“嗯,挺聪明的,但有时候也挺笨的。”
白皎心里有一点失落,仿佛冒起了咕嘟咕嘟的小泡泡。
但他听见白初贺这么说,又忍不住为大姐姐牧枚辩驳,“你怎么能说人家笨呢。”
白初贺笑了笑,看着白皎那双纠结的眼睛,“但他有时候确实有点笨。”
白皎有些不服气,但心里有一处地方,很奇怪地抗拒着,不想再和白初贺谈论那个白初贺喜欢的人。
“好吧。”他闷闷地说,“我明白了,你想和她过一辈子。”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白初贺换了个姿势坐着,“我喜欢他,但他不一定会喜欢我。”
白皎坐在床上,小声咕哝了一句,白初贺没有听清,“什么?”
白皎清了清嗓子,声音大了点,带着一点不情愿,“怎么会呢,你这么好,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白初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哪里好了。”
白皎认真地反驳着他,“我觉得你很好啊,你又聪明,又很独立,而且性格也很好,从来不会冲别人发火,而且而且”
他的声音小了很多,“而且长得很好看。”
白初贺微微挑眉,“是吗?你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吗?”
“嗯。”白皎避开了白初贺的眼睛,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半晌后,白初贺开口,“皎皎,你真可爱。”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夸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哦哦。”
小小的隔间内安静了一会儿,直到医务室的门被敲响,几人的声音传过来。
拉帘被拉开一条小缝,大庆的头冒了出来,“狗儿,季老师说——啊,皎儿醒了?”
白皎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见大庆一下子钻了进来,两只手提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醒了就好,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饿了没?快吃点。”
许安然、宋一青和牧枚也一个接一个凑到床边。
大庆拿了个牛奶递给白皎,“先喝点东西。”
“谢谢大庆哥。”白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接过,插进吸管吸了一口。
他有些不习惯被大家包围着的场景,而且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尤其是面前的大庆。
大庆没出声,看着吸牛奶的白皎。
白皎坐在医务室的单人床上,后背靠着抱枕。虽然单人床的尺寸并不是很大,但白皎蜷着腿坐在上面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小小的一团。
这让他想起曾经的小月亮,也是经常这样蜷着腿坐在街边,喝着小卖部的张爷塞给他的AD钙,脸颊一鼓一鼓,看起来像只小仓鼠。
许安然和宋一青在后面看着,“白白,你好些了吗?”
白皎把嘴里的牛奶咽下去,抬起头来冲他们笑了一下,“挺好的,你们别担心。”
两人这才点点头。
大庆继续看着。
白皎抬脸冲人笑的样子也和小月亮一模一样,哪怕自己受了伤,看见别人难受的表情,第一时间的反应还是先安慰别人,完全没有想着自己。
“没事就好。”大庆转向白初贺,“狗儿,季老师说让你空下来了给她回个电话,她也挺担心你的。”
“好。”白初贺坐着没动,视线一直在白皎身上。
大庆无奈,胳膊肘捅了捅白初贺,低声道:“你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看着呢,能有啥事。”
白初贺这才慢吞吞地起身。
白皎看见了,松开咬着的吸管,“初贺哥,你要去哪儿啊?”
“去打个电话,就在外面,打完就回来。”
白皎点点头,一直盯着白初贺的身影,直到白初贺消失在医务室门口。
校医看见一群人在这里,闲得没事干,过来看了白皎的体温。
“好了一点儿了,但还是得注意休息。”他咂了咂舌,“同学,你的体质有点弱啊,抵抗力太差了。”
白皎心虚地点头,“我锻炼得太少了。”
“那倒也不是”校医琢磨了一下,看着白皎和同龄男生相比偏小一点的个头,“你是不是营养不良啊?”
“啊?”宋一青的反应最大,立刻震惊无比地看着校医,“营养不良?不能吧?”
他们海珠学生的家庭环境还能营养不良,未免也太让人匪夷所思。更何况早些年宋琉对白皎有多紧张他一直看在眼里,时不时加餐送饭都是常事,他不相信白皎居然还能营养不良。
许安然脸上也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难道是白白挑食?”
校医嘱咐了几句就继续值班去了,许安然看向另外两个人,发现大庆和牧枚身上没有一点惊讶或是意外的情绪,她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噤了声,和宋一青面面相觑,没再说话。
大庆咳了一声,“对了两位小同学,你们的车票是几点的啊,会不会耽搁回家?”
这一声倒是提醒了许安然,她立刻一脸菜色地看了眼手机,随后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到时间呢。”
她又看了眼白皎,“那白白是”
大庆笑了笑,“估计是来不及和你们一起走了,没事,你们先回家,这边有初贺呢,到时候他们顺道就一起回去了。”
“嗯”许安然还是有些担心,但也没有其他办法,“那好吧,白白,那我和宋一青先回去了?”
宋一青还不太想走,但奈何家里老爸很严格。
白皎笑了笑,“没关系的,不用等我,要是耽误了就麻烦了,你们先回去吧。”
“好吧。”许安然不放心地说了几句,这才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白皎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出声叫住两人。
“对了。”白皎请求他们,“别跟我妈说这儿的事,就说我碰见了初贺哥,到时候跟他一起回去。”
宋一青大概明白他的想法,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放心吧。”
两人离开后,床边只剩下大庆和牧枚。
白皎想了很久,才小声问牧枚,“牧枚姐,何复他怎么样了?”
牧枚有点惊讶,没想到白皎居然还想着何复的事,但转念一想,白皎的性格又确实如此。
她叹了口气,“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而且这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没有把和何复之间的对话告诉其他人,她觉得没必要,又想最后再给何复留一点颜面。
“都成这样了,咋还担心别人呢。”大庆摸了摸白皎的头。
白皎没吭声,半晌后才开口问他们,“为什么他那么讨厌我呢?”
大庆和牧枚对视一眼。
牧枚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和白皎说。
何复的想法实在是太拧巴了,以白皎的性格不一定能想得明白,更何况其实这并不关白皎的事,只是何复心里一些说不出口的想法在作祟。
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
“没事,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白皎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牧枚的声音很温柔,很明朗,而且带着一股力量,总让他忍不住想起宋琉。
牧枚和宋琉一样,都是优秀又自信的女性。
牧枚看白皎点了头之后就没有说话,双眼里一直压着一层纠结又别扭的眼神,她开口问他,“弟弟,怎么了?”
白皎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张口,“牧枚姐,你是初贺哥的女朋友吗?”
“啊?”
牧枚没想到白皎问出是这种问题,一时被震撼到了,久久没有出声。
大庆低着头,肩膀微颤,憋着笑声,没有插话。
牧枚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说,但看白皎的样子像是完全不明状况。
她想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白皎,“你哥没跟你说过吗?”
白皎有些困惑,“说过什么?”
看来是没说过,牧枚一言难尽。
她想了想,性取向这事是白初贺的隐私,由她说出来恐怕不太礼貌,更何况也理应由白初贺亲自告诉白皎。
她只好含糊道,“这个,弟弟啊,你还是问他吧,我还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大庆总算憋住了笑,抬头看见白皎迷茫的眼神时,也明白了前一晚的白初贺的担忧。
白皎的眼神即便迷茫,看起来也还是很单纯,带着一种还没懂事的懵懂感。
闲着也是闲着,大庆问他,“你谈过恋爱吗?”
白皎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谈过。”
“噢噢”难怪白初贺会那样想。
白皎别说谈恋爱了,看起来可能压根就没喜欢过别人。
这样的孩子,最容易懵懵懂懂地跟着别人的想法跑偏,在自身概念还不完全的情况下,做出对自己错误的认知。
大庆信息闭塞了很多年,不懂现在的社会是怎么看待这些的,不过看牧枚的样子,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像他一样大惊小怪。
但白初贺谨慎了太久,恐怕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无意识间对白皎做出什么引导,导致白皎模模糊糊得出错误的想法。
大庆叹了口气。
但感情本来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转头看见单人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摞照片,想到之前小月亮的事。
从季茹告诉他的事情来看,大庆心里估摸着白皎十有八九可能就是小月亮,但要真说起来,他所凭借的依据也只不过是季茹口中对小月亮的伤势的形容,听起来和白皎的肩伤十分相似。
白皎很有可能就是小月亮,但也有可能只是两个人的肩伤听起来差不多而已。
他没有十足的依据能确定白皎就是小月亮。
大庆心里又叹了口气。
只能看狗儿有没有什么能证明小月亮身份的依据了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医务室外的小径已经亮起了路灯,小虫子在灯光下低低地盘旋,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学生们结伴走过的声音。
白初贺站在一个能透过医务室的窗户望见里面的地方,按照大庆给他的号码,拨通了季茹的私人电话。
对话很快被接通,看起来季茹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
“季老师,我是白初贺。”
电话那头松了口气,“初贺啊,我不方便随便走动,没办法过来看,你弟弟白皎好点没有?”
白初贺回答她,“好点了,刚刚已经醒了。”
“嗯,我听说他们打了一架,没伤到肩膀吧?”
白初贺微微蹙眉,“您怎么知道他肩膀有伤?”
季茹笑了笑,“你刚才走得急,是大庆告诉我的,说你弟弟肩膀上有旧伤。”
白初贺这才出声,“没碰着肩膀,但是刚才活动有点剧烈,他肩膀应该不太舒服,我想之后带他去医院看一下。”
季茹说了声好,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你没什么事吧?”
白初贺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您是指?”
季茹叹了口气,“你和大庆一直都跟小月亮的关系很好,那时候我找到小月亮的时候没看见你们俩,小月亮伤的又重,我一直在想你们是不是也受了伤。”
在季茹的印象里,这三个孩子的关系不仅是很好,尤其是白初贺,几乎有小月亮的地方都会有他跟着。
所以她一直都没想明白,那时候的小月亮怎么会一个人,而且还伤得那么严重。
她觉得以白初贺的性格不可能会放任小月亮一个人,想来想去,只能猜测是白初贺那时候也受了伤,所以没能顾上小月亮。
白初贺望着医务室的窗户。
天色很暗,外面又亮起了路灯,窗户玻璃透着很强的反光,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白皎仍然坐在床上,大庆和牧枚一起陪着白皎。
而他自己在窗户上的反光则要更清晰些,反光中的他眉毛微拧,带着一点疑问。
当时在休息室里,他跑出去得太快,不知道留下来的大庆和季茹之间聊了些什么,因此无法理解季茹为什么会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他身上确实也有伤,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无足挂齿。
“季老师,我还是不太明白。”
季茹那头愣了一下,似乎也有些疑惑,随后才想起来后面的那些话他只和大庆说过,没有和白初贺说,白初贺可能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这记性大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是不是?”
季茹将之前和留在休息室的大庆说过的话又和白初贺说了一遍。
“小月亮伤的很重,当时一整条右胳膊已经不太能动弹了。但后来我在医院里开单子的功夫他就偷偷跑了,我也一直没能知道他的伤势究竟怎么样。”
季茹说完,发觉电话那头半天都没传来任何动静。
“初贺?”
她喊了一声,随后才发现白初贺的呼吸变得很沉重。
短短的一瞬间,对白初贺来说,长得像一个世纪。
季茹后半段在说什么,他完全没能听进去,脑海里反复重复着季茹说的前半段话。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怕自己因为太过混乱的心情而理解错了季茹的意思,再一次开口询问了一遍。
白初贺的声音变得微哑,“季老师,你刚才说什么,小月亮的肩伤是什么样的?”
季茹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当时在小月亮身上看到的伤口,仍然还会觉得触目惊心。
“他右肩的伤很严重,伤口很狰狞,差不多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肩胛骨的位置,而且后腰也有很多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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