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到燕都城
燕侯友令其弟公子举、公子仁代己于下都武阳郭外陈列相迎太子太傅俞嬴、将军令翊归来。黎庶夹道而观。
俞嬴、令翊、公孙启都早早下车,公子举、公子仁步行相迎,双方见礼。
公子举道:“举等代君上迎太子太傅和将军归来。”
俞嬴和令翊再行礼,都道:“臣等不过是尽了为臣者的本分。君上礼节太过,臣等?惶恐。”
他们行完这些国礼,说了大?的面子话,公子启对两位来迎的叔父行礼。
公子举仔细端详公子启,笑?道:“长高了好些,也?壮实了。”
公子启道:“每日都随将军操练。”
公子仁更年轻跳脱,听公子启这么说,笑?道:“这么说,你从前吃了我的鹿肉,今年再田猎,就能还我了。”
公子启是俞嬴的弟子,这几年让俞嬴养得野了不少,如今回了国,不用像在齐国那样压着,当下笑?道:“一定还叔父一条大?大?的鹿腿。”
众人皆笑?。
俞嬴、令翊、公子启及公子举、公子仁都再各自上车,在侍从拥护下往城中去。
皮策并没随他们一同回城。他作为?来投之士,燕侯单独相召问策才是正经礼仪。若让他随质子一行,似被“夹带”着一般去见燕侯,就显得不够尊重。其实皮策不太在意这个,但俞嬴令翊和公子启作为?主人家,却不能那样待他。
到了朝上,燕侯降阶相迎。
燕侯伯父相邦燕杵略皱一下眉头,朝臣们有的一脸郑重,有的面现?讶然?之色,有的互相换个眼?神,令翊的叔父令朔则是满脸期待的笑?意。
俞嬴、令翊、公孙启行礼,燕侯亦行礼。俞嬴道:“臣等?奉质子入齐,今还归,与君上覆命。”
燕侯仔细地看看他们,有些唏嘘地道:“好!好啊!你们走了这几年,寡人着实惦念,如今可算回来了。先生身处异邦,心念敝邑,数次救燕国于危难之间,于燕有大?功,于寡人有大?恩,寡人都不知如何谢先生。”
燕侯这样盛赞俞嬴功绩,相邦燕杵神色没什?么异样,有的朝臣点头,有的再次互视。令朔便是那赞许点头的之一。
俞嬴忙行礼,说那是她?作为?燕臣当做的。
燕侯又看令翊:“将军辛苦了。将军不顾自身安危,守护小儿和太子太傅,并与太子太傅一起为?邦国之安做下许多大?事,实为?燕将之楷模。寡人多谢将军。”
令翊行战将之礼。朝臣中亦有人点头,有人神色淡淡。
到公孙启,自家亲父子,就简单了。公孙启再行家礼,燕侯笑?着抚摸他的后颈:“我儿看着长进不少。在外面听没听老师的话?没给将军捣乱吧?”
启抿着嘴笑?,俞嬴和令翊将他夸赞一番,燕侯悦。
按说俞嬴等?归来,当设宴接风,但先燕侯薨逝时候不很长,燕侯友还在为?父守孝,不宜宴饮,这接风宴也?就只好免了。他们远行归来,很是辛苦,有什?么正事都可以后再说,燕侯很有人情味儿地放他们各自归家。
辞别之前,俞嬴还是与燕侯当面又说了皮策的事——从前书信中是提过的,这回当面又说,足见俞嬴对这位先生的看重。燕侯道:“太子太傅放心,寡人明日便请这位先生进宫,与之请教。”
俞嬴再行礼。
俞嬴原本是令氏门客,去齐国前虽被拜为?太子太傅,却还是住在令氏宅中。在他们使齐期间,燕侯命人给俞嬴营造了新?府第。新?府第已?经造好一年多了,只等?它的主人归来。令翊虽知道这才是正理,却还是有些失望。
好在如临淄一样,燕国下都武阳城中权贵府第也?扎堆,俞嬴的府第离着令氏并不很远。
这处宅子原先是燕侯的一处别院,花木繁盛,特别是芍药,很是出名。当初一时选不到合适之所,当时还是太子的燕侯就将自己这处宅子让了出来,让人重又整修了,将之作为?俞嬴的太子太傅府。
俞嬴和令翊在路口告辞。令翊笑?问:“先生就不请翊去家中认认门吗?”
俞嬴活像个棒槌:“于武阳,将军可比俞嬴熟多了。那门还需要专门请将军去认?”
令翊:“……”
俞嬴笑?起来。
令翊知道她?玩笑?,便也?顺着道:“先生不过是想省一顿安居酒罢了。”
“将军来敝宅认门也?没有酒吃,如今还没出国孝呢,俞嬴可不敢大?剌剌请客。”
令翊:“……给先生的安居礼没了。”
俞嬴笑?。
令翊亦笑?。
俞嬴笑?道:“待安顿下,俞嬴必亲至府上,请令叔父婶母、将军及家下诸兄弟姊妹来赏花。”
令翊笑?着点头,两人行礼告辞。
武阳城一处大?宅院厅堂中,三人闲坐。
其中一个道:“那俞嬴到底只是个女子,虽有些微功绩,但君上竟然?让两位公子代君出郭相迎,又加降阶之礼,这等?尊崇也?太过了些,说出去让列国都笑?话。从来都说‘毋使妇人与国事’,虽说礼崩乐坏,一时权宜,但君上这般……若是先君还在,断不会如此。”
另一个叹息道:“我当初荐她?去齐,实在想不到……唉,罢了,也?是人家有本事。”
先前说话的人道:“还有那令朔,上将军和大?夫看见他那傻样儿了吗?他得意什?么?无能至此,要不是出身令氏,早被贬了。”
“谁让人家运气好呢,捡了个门客,是这样的能人,有个能顶门立户的兄长,这又有个有勇有谋的侄子……”
先前说话之人问另一个没怎么开?口的:“上将军如何这般沉默?”
上将军方域叹气道:“他们得意的时候只怕还在后面呢。”
说俞嬴“也?是人家有本事”那位大?夫道:“倒也?不用太过忧心,不是还有相邦吗?老相邦不会让君上乱来的。”
第92章 太傅之争议
俞嬴睡得很沉,第二日是被啁啾鸟鸣声叫醒的。
听到动静,侍女叶过来挽起床帐帷帘,笑道:“这个宅子什么都好,就?是鸟太多。先生睡觉轻,以后?怕是每日都让鸟吵醒。”
俞嬴却觉得每日在鸟鸣声中醒来是件很让人开心的事。她盥洗过,去?园中散步。晨曦中一片芍药花海,有种动撼人心的美。除了芍药,园中还有别的花木,俞嬴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园中老仆给俞嬴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春天开花,那个秋季观叶,又?说君上?曾说过不让把柿子树上?的柿子摘尽,要留下落雪观景。
俞嬴笑,君上?果然?是雅人。
这个宅子确实雅,一草一木,楼廊亭台,就?连屋内摆设都?讲究得很,雍容中带着些读书人的味道,处处可见心思。说来宫中屋舍有定制,不能随意折腾,君上?就?可着其心意造了这处宅院,如今却送了出来……
俞嬴感念燕侯的知?遇之恩,但是燕国啊……这可是一场硬仗。
俞嬴、令翊才归来,燕侯特允他?们在家多歇几日。俞嬴赏完花,慢悠悠吃饭的时候,诸臣正为她的官爵职位争执。
已?经散了朝,燕侯留下些重臣和?职事之臣议事,这最后?一项议的便是俞嬴的官爵。燕侯拟以俞嬴为太傅,上?卿爵。这事燕侯在诸臣面前一说,就?如一块大石扔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太傅与?太子太傅不同。太子太傅是太子之傅,虽也参与?政事,但作为太子辅弼之官,主要职责便是教导太子。
太傅可不只是君主之傅。太傅位列三公,从前周成王时,即以周公为太傅,燕国始祖召公为太保。成王年幼,周公“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1周公、召公内出政令,外讨叛逆,代成王会盟册封诸侯,在那个没有“相”的年代,是真正的百官之首,可代君处事。
如今各国中掌事首臣多为相、相邦,也有唤令尹的,倒是太傅不常置了。虽不常置,但毫无疑问,太傅仍是朝中位列最前的重臣之一。
燕侯如此说,其伯父相邦燕杵垂着眼,没什?么神?色。
大夫白修大约长?着朝臣中最直的肠子,什?么事都?是头一个跳出来的:“太傅之重,恐非如今太子太傅能担得起的,还请君上?细思之。”
大夫历巨四?十余岁,白白净净,像个守礼的君子:“先前葵丘之会后?,申天子之禁:‘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2我燕国为周之姬姓国,君上?为召公后?裔,即便因一时权宜,使女子参政,岂可使一妇人为太傅?届时,君上?以下,诸卿大夫岂不都?听命于?一女子?”
令朔道:“若无这女子,如今大夫能不能还安居武阳城中都?不好说呢,这时候说这个……”
历巨面现怒容,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没说。
一个年轻些的下大夫高箸道:“箸以为令将军所言有理。”
白修“呵”一声:“高氏凭口舌起家,自然?觉得这种策士当得高官显爵……”
燕侯看白修,白修悻悻停住嘴。
燕侯问一向颇为倚重的大夫江临:“仲俯以为呢?”
江临看一眼相邦燕杵,微笑着对燕侯道:“太子太傅着实有智谋,随公子交质于?齐,护卫公子有功,君上?是该酬其辛劳。臣以为,不妨广其田宅、博其产业,3若君上?以为还不足,挑一块膏腴之地封给太子太傅便是了。何?必使其居太傅之位呢?以太子太傅之年岁资历居此职,怕是有些不合适。”
燕侯看看其余诸臣,最后?将目光落在没什?么神?色的相邦燕杵身上?。
燕侯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一口气:“若只为酬太子太傅之辛劳,便如仲俯所说,也就?够了。但太子太傅是只有辛劳吗?
“太子太傅自来燕国,先是在弱津出中渡之计,败田唐大军;接着游说三晋伐齐,解我燕国困境;后?在齐国独立解齐借粮之危,没让我们损失一粒粟米,也没让燕国沾一点不仁不义之名,反而让强齐摔了大跟头;今岁先齐侯又?拟伐燕,也是太子太傅出奇计,再次保全我燕国,而让齐陷入四?战之境。”
燕侯看着群臣:“太子太傅固然?年轻,但她有这样的功绩,不足以·为寡人之傅吗?她这样的资历,居太傅之职,又?有什?么不合适的?”
大夫历巨道:“可她为女子……”
燕侯道:“女子又?如何??昔日秦国名相百里子明?还是用五张羊皮换回的媵奴呢,秦穆公不是照常重用他??古往今来有多少名臣良将是从贩夫走卒、钓叟屠者?中来的?前几日寡人才发布求贤令,说求贤不拘泥于?其出身,唯才是举。今大贤就?在身边,却因她是女子,而不能使其尽展其才,这是什?么道理?谁还能信寡人真有求贤之心?”说到后?面,燕侯语气便严厉起来。
燕侯友与?齐侯剡、赵侯章不同。齐侯、赵侯性子暴烈,哪怕刚继位的时候,除了几个有威望的老臣,在这两位国君面前,其余的朝臣也只有听的份儿。燕侯友要温和?得多,故而他?的朝上?便有些“热闹”。这还是他?继位以来,头一回这样严厉地说话。
诸臣沉默,有的私下互视一眼,相邦燕杵还是没什?么神?色。
燕侯又?看看其伯父,让诸臣散了,留下燕杵。
与?齐国上?卿田原一样,燕杵也是先君的心腹手足,当今君主的叔伯,当了多少年的掌权相邦。燕侯友与?燕杵甚至还没有齐侯剡与?田原那样的情意——当年田和?更偏爱公子午,常常训斥剡,每每都?是田原为剡说情。而先燕侯之嫡长?子逝后?,嫡次子友便接着为燕太子,这么多年没什?么太过让人指责的,先燕侯对他?也还满意,相邦燕杵和?友这对伯侄,便只是平常的伯侄。
“太傅”这个位子有些特别,从前常常行的是如今相邦之权责。这次于?相邦外,又?设太傅,好像要夺相邦大权一样,燕侯之前已?经跟燕杵解释过了,君臣伯侄之间说得不算投机,这次留下老叟,是想再与?他?好好说说。
然?而老叟颇为固执:“我自然?知?道君上?不是想夺我的权,我也知?道俞嬴有功绩,可是以这样一名年轻女子为太傅,真的合适吗?”
燕侯再说列国大势,说国内情形,说俞嬴之才干为人,无奈老叟始终皱着眉。最后?燕杵也只是勉强道:“便依着君上?吧,不然?于?君上?威望不利。”
不管怎么说,老叟到底是答应了。燕杵走后?,燕侯便传令让人制太傅冠冕印玺等物,又?令寺人取来燕都?邑之图,琢磨将何?处给俞嬴当封地。
第93章 改革的开始
俞嬴果然请了令氏的人来赏花。
令氏嫡支人不多?,令翊为独子?,令朔有二子?二女,一子?长于令翊,现于北境令翊之父令旷跟前效力,一女于归,故而这次来的只有令朔、安祁夫妇和令翊及令翊的一位堂弟、一位堂妹。
俞嬴从前在令氏住了不短一段时日,大家彼此都是熟悉的,此时再见,都很欢欣。
俞嬴带着众人先在厅内略坐,随后便去了园子里面。如俞嬴一样,令氏诸人也让这一大片盛开的芍药震撼了一下。
令朔笑道:“君上爱静,前次请大家来此赏花还是六七年前,那时候花木还没这么多?、这么好,但已经足够让人称道了。”
俞嬴道:“君上将?自己心爱的园子?相送,俞嬴实在受之有愧。”
令朔便顺着说起今日燕侯拟以俞嬴为太傅之事。
令朔正色道:“若说这武阳城中,谁可?任太傅,谁可?居此园,朔以为,舍先生再无旁人。先生不必过谦。”
俞嬴能想到朝中诸臣对燕侯让一个年轻女子?为太傅这事的反应,俞嬴还能猜到令朔大概跟别的臣子?就这事有争论。
自己令氏门客出身,又与令翊一同随公子?启去齐,与令氏关系亲密,这是事实,但日后自己与皮策整内政、治法度折腾起来,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一个不小心或许就折在了里面。自己与皮策都是孤零零一个,心里也都有准备,令氏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大家族……俞嬴不希望几百年的令氏因为自己惹下?麻烦。依照令氏从前的路子?,只要?燕国在,令氏就会一直在,他们完全可?以接着这样走下?去。
俞嬴与令朔委婉表达了这个意思。
令朔道:“朔感念先生为令氏着想,但朔等既是令氏子?弟,更是燕国臣子?。‘死战以卫燕’是令氏家训,这死战不止是战场上。”
令朔人有些?平庸,性子?也有些?温吞,俞嬴想不到他会这么说,但旋即想起当初于新河对战田唐时,他与诸将?是真的藏了遗书在身上的……
俞嬴郑重行?礼:“是俞嬴想岔了。请将?军宽宥。”
令朔忙还礼,刚才说得太过铿锵,此时不免不好意思起来,对俞嬴道:“朔知道先生的意思,以后更谨慎着些?就是了。”
令翊在旁看着他们,一言未发?。
不远处的安祁回头看他们一眼,又扭头看向花圃小径。石径上,令翊的小堂妹青云拉着其兄令敏的手,笑着跑过来:“季兄帮我?捉到了一只大蝴蝶!”
闻声,众人都看她。俞嬴笑问:“是什么样的?我?小时捉到过一只翅膀上带眼睛的。”
青云不过七八岁年纪,把蝴蝶拿过来给父母兄长还有俞嬴看,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长尾蝴蝶。
青云问俞嬴:“先生幼时也爱捉蝴蝶吗?”
俞嬴想起自己那不太靠谱的小时候,实话实说:“不只爱捉蝴蝶,还爱钓鱼捕虾、捉虫喂鸟,爱逗小犬……”
青云拍掌,又看令朔和安祁:“先生这样的大才,小时候也玩这些?,父亲母亲却总嫌青云爱玩淘气……”
众人皆笑,除了令翊和青云,大概没人把俞嬴的话当真。
在俞嬴宅里吃了饭,令翊、令敏在府内小校场上又与犀等玩了一会儿角力——燕侯正式将?犀等几次追随俞嬴出使的宫禁侍卫给了她,以后他们便是俞嬴的人了。等日头偏西了,令氏诸人才告辞。
回去,安祁打发?人去给俞嬴再送些?醓醢。令翊知道了,说他亲自去送。
青云小声问安祁:“仲兄是不是心悦先生?”
安祁推她脸,嗔怪:“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心悦不心悦的?”
青云撇嘴,接着跑去看那只蝴蝶了。
安祁却看着令翊匆匆而去的背影笑了,与旁边的老?仆妇道:“长嫂说翊是傻鹿,如今这傻鹿也终于长心思了……”
老?仆妇也笑了。
“傻鹿”再次到俞嬴府上时,俞嬴正歪在席子?上看书。
听说令翊来了,俞嬴穿履出来迎他,还没出门,他已经走了进?来。
两人实在太熟,迎不迎的,倒也没什么。
令翊说婶母让送醓醢来,已经让人抬去庖室了。俞嬴谢他,又笑道:“何用将?军再跑这一趟,随意找个什么人送来就是。”
“先生这是跟我?也要?撇清?”令翊看她。
他这是接着就白日间的话来“问罪”了。
俞嬴无奈一笑,正想说什么,却听令翊叫她:“明月儿——”
俞嬴抬眼看令翊,这是他头一回叫自己的名字。
“我?很是羡慕犀他们。”令翊道。
黄昏时候,屋里略有一点暗,他背着光站着,脸看起来格外温和,也格外认真。俞嬴看着令翊,令翊也看着俞嬴。外面有仆妇侍女们的说话声,屋里却很是静谧。
俞嬴先笑了:“将?军以后可?是要?做上将?军的人,给我?来看家护院?我?们燕国贤才再多?,也不能这样浪费。”
令翊坐下?,也换了别的事来说:“先生小时候真的那么皮吗?捉虫喂鸟,钓鱼捕虾,还逗弄小犬……”
“皮——”俞嬴拉长音,“老?师说从没见过我?这般顽劣的……”
侍女叶进?来点上灯,端上蜜浆,又退下?去。
俞嬴与令翊说起自己幼时的事,声音轻快。令翊看着她,时常被逗笑。俞嬴在心里叹口气,自己不是什么好人,限度本就不高,他总是这样傻乎乎地往上撞,哪天自己兴许真就不讲道义……
冠冕印玺还没制好,燕侯以俞嬴为太傅的喻令先到了。太傅,三公之一。为示郑重,燕侯遣来传令的是公子?举。除文书外,公子?举带来的还有与太傅身份相合的车驾和佩剑。
俞嬴去见燕侯。
燕侯迎她,君臣相对行?礼。按惯例,俞嬴推让辞谢太傅之位。燕侯道:“太傅就别推辞了。这固然?是为了酬太傅功绩辛劳,也是为了我?们接下?去要?做的事。身份低了,压不住……”
俞嬴笑,燕侯这样实诚地说出来,自己倒真不好再接着客套。
俞嬴笑道:“今日君上说话,格外像某个人。”
燕侯知道她说的是谁,笑道:“明简其人,果然?大才。寡人已经拜其为上大夫,让他与太傅一同做事。”
做什么事?自然?是筹谋怎么强国兴邦。
几年前俞嬴初见还是太子?的燕侯友时,曾就此给出些?泛泛的建议,此时真地要?做了,便不能那般泛泛,诸般事宜中先挑着最紧要?的来做。
于修内政,最紧要?的便是改革田地赋税之制、鼓励农耕。
从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国都是井田制。但后来私田越来越多?,公田却往往荒芜。早在二百余年前,管仲便在齐国“相地而衰征”,鲁国也实行?初税亩之制,说法不同,实施起来也有些?差异,但总地说来便是打破从前的井田之制,公田私田率皆收税。前些?年魏文侯启用李悝变法,李悝的“尽地力之教”,则更细化?之,并加了许多?鼓励农耕之法。
从前燕国也跟风实行?了类似税制,却是实行?得很不彻底。如今从旷野中走,能看到大片荒芜的公田。俞嬴猜,上一次丈量燕国全国土地或许是一二百年前,甚至更久远……
与中原各国比,在农耕上,燕国本就差一些?。燕国居北,天寒的时日长,特别是燕东北,一年里倒有小半年是冷的,不利谷物生长。稼穑之事,主要?在燕南。如今燕南,土地荒废的荒废,不入税的不入税,燕南又邻近齐国赵国,不知道什么时候齐国又会伐燕……
靠着这点地方,仓廪中入这点粮食,若有水旱虫诸灾,拿什么赈济灾民??有敌来犯,大军吃什么?齐国有去年那样的雨灾,燕国自然?也有各种?灾荒,近些?年齐国常常犯边,更不要?说东胡的劫掠,燕国还能如现在这样撑着,说出去还是个万乘大国,俞嬴觉得,这得说一句“老?天垂怜”——也或者是“召公保佑”。
俞嬴心里说得刻薄,嘴上要?客气得多?,然?而再客气,事情就摆在那里。燕侯友不是不知道这事的重要?,但多?少年都这样糊弄过来了,此时听俞嬴说,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鼓励农耕,改革税制,打破公田份田私田界限,按田亩和土地肥瘠入税,已势在必行?,不然?别的无从谈起。
但改革税制这种?动人财货的事,搞不好是真地会出人命的。
燕侯正色道:“太傅尽管行?之。若有人敢动太傅,便是动寡人。”
俞嬴笑:“倒也不用上来就干戈尽现,先从‘相地’和鼓励农耕开始吧。”
第94章 城郭狐谶起
相?地?者,相?其肥饶硗薄,丈量地?亩之?数,以作为日后收税的依据。
燕侯固然没有“干戈尽现”上来就说改革税制,朝中却也没有傻的,听说“相?地?”,不少?人都猜出这是要动土地赋税了。
掌管版籍田土的为司徒。如今的大司徒是燕侯最小的叔父燕音。燕音四十余岁,身强力壮,前两日还跟人赛马,一听要相?地?,立刻病了,且病得?起不来床。从前的小司徒郭集倒是没“卧病”,但?看?他满脸苦笑“唯唯”的样?子,便?知道这事依靠他不得。能做事的唯有新任小司徒皮策。
俞嬴提醒皮策出门一定要多带从人。皮策笑着谢她:“太傅总怕策折在?这些事中。”
他说“总”,指的自然是从前在?齐国的时候俞嬴提醒田向护着他一些那事。
俞嬴道:“整治内政,咱们在?燕国比齐相?在?齐国还要更难一点。几百年前,管仲就已经在?齐国改制过了,由是齐桓始霸。齐相?所为,固然不全是重修旧政,却可打着重修旧政的名头,阻力要小得?多。燕国从分封到如?今,虽小打小闹地?跟风做过一些革新,但?总地?说来行的还是‘祖宗之?制’,咱们要做这打破‘祖宗之?制’的人,其艰难不想也可知道。”
“齐相?是田氏宗亲,跟着先齐侯多年,素来有威望,”俞嬴摊平自己的手,“俞嬴亡国之?人,初来乍到,又是女子……”
皮策看?着她。
俞嬴话音一转:“我的意思是,我或许没法像田向那样?护住先生,但?祭台上,俞嬴会躺在?先生身边。”
皮策笑起来。
过了片刻,皮策道:“策知太傅为何效力于燕。太傅习儒墨之?学?,尚仁义、尚非攻兼爱,燕国力弱,常受侵伐,太傅想安这一方黎民,想兴盛燕国,使之?不再为他国所欺。
“策不同,策习的是刑名法度。一个有明君、急需变革的国家,正是策的用武之?地?。让策九死不悔的,不是燕国,而是心中之?道。为之?躺在?祭台上,策脸上也是带笑的。”
俞嬴微笑,自己与皮策的“道”有所不同,如?今却殊途同归,他日或许也会有分歧,但?那是他日的事。
俞嬴道:“躺在?祭台上还笑?我躺在?祭台上,肯定阴沉着脸,还不时吐舌翻白眼儿,让那些害我的人看?一眼就成?宿地?做噩梦。”
皮策笑:“没见过太傅这样?不正经的女子……”
俞嬴反过来嘲笑他:“明简你正经的女子也没见过几个吧?”
皮策无言以对。
俞嬴笑起来,皮策也无奈地?笑了。
俞嬴知道皮策未娶,只以为他如?一些贤者士人一样?,把家小看?成?“家累”,故而一直没成?亲。却不知道,皮策父母皆亡,服丧毕,其叔伯长?辈正给他操持这事呢,他顶撞了魏侯……好不容易平稳了,再寻别家,他又被魏侯贬了。等他再回都城,长?辈们重提此事时,不多久他又被罢了官,后来干脆离开了魏国……皮策之?未娶,就像一波三折声声辛酸的一首怨男之?曲。
两人胡扯几句,气氛松弛下来,便?重又说回正事。
俞嬴与皮策说了整治内政上齐国与燕国的不同,也说了自己和皮策与田向的差别,她没说的是作为燕臣在?齐国行事与在?燕国行事的区别。
在?齐国以“破”为主,什么阴谋诡计都能用,不用收着力道。
在?燕国也要“破”,目的却是“立”,这“破而后立”比单纯的“破”要麻烦得?多,不能什么手段都使,不能像在?齐国那样?快意恩仇,得?瞧着火候,收着力气,不能弄得?溃崩四散……
燕侯、俞嬴、皮策要破而后立,也有人想“破”他们。
燕侯在?朝上说诸国形势,说燕国困境,说粮储之?重,然后提出“相?地?”,却没说“相?”完赋税怎么改,群臣只能猜测,那些有反对之?心的便?如?射箭找不到靶侯,一时无法当面反对。
不能当面,只能背地?里做些什么。
五月间,皮策带着手下诸人从武阳都畿开始相?地?。时日不多,都中便?起了传闻,说有狐鸣。狐鸣曰:“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城郭内外,听到狐鸣的不止一人。据听者说,那狐鸣凄厉至极,不用听清叫的是什么也知道很是不祥。还有见过那狐狸的,有的说是赤狐,有的说是玄狐,可见叫出这谶言的不是一只狐狸。
一时武阳城中议论纷纷。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1其实周人也不遑多让,从周王到诸侯各国,朝中都设有卜官,征伐、祭祀、荒孰、婚嫁、丧葬什么都要卜一卜。
对谶言,君臣黎庶,大都也是敬畏相?信的。便?是最“敬鬼神而远之?”的儒者们,说起周宣王时的谶谣“檿弧箕服,实亡周国”,2说起幽王与褒姒,谁不警惕感?慨?
自然,也有不信邪的,比如?俞嬴。前次去游说魏侯会同燕国一同伐齐时,她就很无耻地?随口?编了个童谣哄魏侯:“魏赵韩,一生三;三晋起,终归一。” 又胡扯了什么上天有所示,多令星宿下凡,化为小儿,造作谶谣的一篇鬼话。
如?今有同样?不信邪的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她了。以俞嬴看?,“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这狐谶编得?忒不走心,还不如?她那随口?说的“一生三”呢。
但?谶谣这东西,重要的本也不是美不美,有没有韵味,皮策那般忙,还专门就此事来找俞嬴。
俞嬴笑道:“我大约得?罪了狐狸祖宗,弄得?全武阳的狐狸都跟我有仇一样?。”
看?她神色,皮策便?知道她有应对之?法,也就放心了:“太傅自己小心着些吧。” 又说了一阵子公事,皮策便?告辞离开接着去忙他的。
对付谶谣,俞嬴确实有办法,且不是一个办法。比如?以谶谣破谶谣,弄得?各种谶谣满天飞,但?那是“破”的办法,不适合如?今,不适合在?燕国。
那便?——像个棒槌一样?硬破吧。
哪想,有人抢着当了这个“棒槌”。
***
全城都议论纷纷的事,朝臣们、相?邦燕杵乃至燕侯自然是都知道了。
燕杵皱着眉。
其手下的小宰大夫江临面带忧色地?道:“事关社稷安危,这种事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大夫历巨也对燕杵道:“巨早就说‘毋使妇人与国事’是有道理的,如?今天降不祥,奈何?”
燕杵之?幼子燕渡道:“从来也没听说过一个女子上朝理政的,君上还以她为太傅——”
燕杵斥责他:“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燕渡悻悻闭嘴。
江临和历巨都劝燕杵,燕杵去见燕侯。
燕侯哭笑不得?:“您怎么会也信这种东西?”
燕杵正色道:“从前宣王时的谶谣‘檿弧箕服,实亡周国’预伏褒姒之?祸,还有晋假途伐虢之?谶,当年齐国田氏的凤凰之?谶,都应验了。这是上天之?示!”
第95章 令翊的办法
相邦燕杵以“谶谣为上天之示”劝谏燕侯,燕侯则说“家国大事,岂能惑于畜言兽语无稽之?谈”,伯侄再?次识见相左、不欢而散。
江临等来探问,见燕杵神色,便知道燕侯未纳相邦之?谏,也都摇头叹息。
江临与历巨出了燕杵宅,历巨笑道:“上大夫此计妙甚。巨再?找上将军多借些敏捷士卒,让他们在城郭内外多多地行事。此时相邦劝谏,君上不听,到?时候城内外人心惶惶,群臣都劝谏,难道君上还能不听?”
江临点头:“仲直嘱咐他们小心些。”
历巨笑道:“放心。狐狸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鸣叫第二次。”
是夜,有更多的人听到?了狐鸣。
按照旧例,燕侯朔望之?日大朝。大朝后又往往有小朝,燕侯会留下重臣及相关?职事官吏,议一些不方便大朝上说或大朝上议而未决之?事。除了这一个月两次的大朝小朝之?外,燕侯与诸臣平日则是或单独召见奏对,或召几位相关?之?臣一同议事。
狐谶之?事,朝臣们有的在观望,有的在议论,有的如相邦燕杵一样去求见了燕侯,有的则憋着等大朝会时发作。
然而还没等到?大朝会呢——
粮水从南到?北贯穿武阳,将下都城一分为?二。白日间粮水上很是热闹,有行船,有客商脚夫,有水畔人家在此洗洗涮涮。晚间粮水上就清净了,近日尤其清净——从前人们天黑后不去水边,怕的是“水鬼拉替身”,如今怕的却是城中传闻的狐狸。
水畔一户人家,男子与友人喝酒,归来甚晚。其妻责怪:“这时候才?回?来,不知道狐狸的事吗?”
男子道:“狐狸才?不管咱们这些平常人呢。我今日吃酒听人说,那狐狸叫的是什?么‘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听说有个女?子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狐狸鸣叫就是说她不吉利。”
其妻道:“这个女?子我知道。南邻家的柳还见过?她呢。就前阵子,好大阵仗在城外迎接那回?……”
男子道:“听说君上拜她当老师。呵,竟然拜一个女?子当老师……”
其妻拿眼横他:“女?子怎么了?你一个男的又比我们多什?么?我成日家忙得?要命,头午让你去……”
男子躺到?席子上:“哎呦,困死了,睡觉。”
其妻唾他。
男子一骨碌去搂其妻。夫妻笑闹间,听到?外面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嚎叫。声音很是凄厉。
两人停住。
“这是不是就是那狐鸣?”妻子小声问。
夫妻在屋里屏着呼吸静听。
又有几声那样尖而凄厉的嚎叫,随后果然——“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那狐狸叫的是“女?入朝,社稷摇;女?来邦,家国亡”!
从前没有听到?过?,只?当笑谈,此时听着,才?怕起来,夫妻俩面面相觑。
邻人们不知道有多少跟他们一样又惊又惧,缩在屋里不敢出声的。
突然外面喧闹起来,似乎有人喊:“抓住妖狐了!抓住妖狐了!”
夫妻二人越发惊疑起来,精怪还能被抓住?
男子酒意全没了,站起来便要出去。其妻拉他。男子道:“从来也没见到?活的精怪,不看一眼,我得?后悔一辈子。”说着便跑了出去。其妻跺脚,也跟着往外走。
循着声音,夫妻俩到?了粮水边,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了,还有人举着火把。
藉着火光,透过?人缝儿,男子看到?众人围着的,毛茸茸的,一灰黑,一赤棕,哪里是狐狸,分明是两个披着兽皮的人!
当下便有人踢他们:“坏东西!装神弄鬼吓唬人!”
有一个踢的,便有随着踢的,周围人都想?踹上一脚,旁边举着火把的兵卒却拦住:“别打死了,这两个坏东西还有用呢。一会儿将军就来!到?时候还请诸位高邻做个见证。”
这说话的是兵卒,又听说一会儿还有一位将军要来,更有似那男子隐约知道“女?入朝”是怎么回?事的,众人虽是平民?,却是都城的平民?,见多识广,便晓得?这里面恐怕有不少事。
有胆小的,便偷偷走了,但也有不少胆大不怕事的留下。
令翊正在不很远的另外一个地方设伏逮“狐狸”。他发现这“狐狸”从不在一个地方重复出现,于是画了都邑图,把上面“狐狸”出没过?的地方都圈了出来,让人埋伏在“狐狸”从未出现过?的地域,特别是那些既有树木苇塘荒宅这些能伪为?“鬼狐之?所”、又离着人群住宅不远的地方。
但武阳城太大了,这样的地方颇多,这样隐秘的事,也不方便让许多人大张旗鼓地来,守了数日,才?算逮住两个。
令翊到?了这里,笑着多谢众人,约定明日一早抬着这两只?“狐狸”游街,让他们晒晒日光,看会不会“化形”,也让大伙都瞅瞅这是两个什?么东西。众人哄然而笑,都纷纷答应着。
众人散了后,令翊又将这两人审了一回?。审完已?经是后半夜,令翊没有再?回?府,只?在粮水边胡乱歇了一会儿。天一亮,令翊便让人敲起早就备下的鼓,招呼起来,众邻人到?了后,便抬着这两只?狐狸上了路。
此处位于粮水中南段,在此往东,再?往北,便到?了燕宫南门,不算很远。但令翊不这样走,他先沿着粮水走一段,才?往东走,中间曲曲折折,哪里人烟阜盛,哪里有市井,就走哪里。一路上都有人敲鼓,有人招呼:“抓住妖狐了!抓住妖狐了!”
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声势很是浩大——妖狐啊!会说人言、会预言兴亡的狐狸!让大家惶惶不安的狐狸!谁不想?看看这狐狸是什?么样儿的?及至看了是两个人,就更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掌管武阳都畿戍卫的将军卫路是从前与令朔共守新?河的卫池之?弟,令翊以叔称之?。
卫路指指令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长羽,你说你也是将军了……怎么还尽惹事儿呢。”
“叔父尽管去禀报君上就是。”令翊笑道。
卫路一面留下人马跟随,以防出乱子,一面亲自去报与燕侯。
越往东北走,达官显贵宅第越多。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在这片街巷中,似乎走得?越发慢了,鼓声和招呼声却越发地大。他们甚至还在一些四?通之?衢停一停,让人说一说是在哪里、怎么逮住这两只?“狐狸”的,才?再?次行进。
住在这些大宅院中的显贵们,有的聚在一起议论,有的疑惑惊讶,有的讥诮冷笑,有的怒骂“使这种编造谶言的下作手段,就该这样揭穿”,也有的皱眉,有的焦灼,在屋里来回?地走……
历巨在屋里一边来回?走,一边焦急地看向堂外。
历巨等的人却在上将军方域之?处。
江临叹气:“仲直还是太不谨慎了,竟然让人捉住了把柄。这事也怪临,倒牵累了上将军。”
方域道:“无妨,不过?送给仲直几个人而已?,你我又没当面指使什?么。只?是仲直这回?怕是要受苦了。”
不远处的相邦府中,燕杵脸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对身旁侍从道:“准备车驾,我去见君上。”
离着也不远的太傅府里,俞嬴则揉着眉心笑起来,令翊这也太“棒槌”了,竟然这么大张旗鼓……自己最多就是抓了人,大朝之?后的小朝上,将之?扔到?众人面前。不过?这样也好,日后大概燕国都城都没人再?信什?么谶谣了。
犀等则觉得?令将军运气是真好,自己这些人同样也在粮水那片地域设伏,这“狐狸”却撞到?了令将军的网子里。
第96章 将军审狐狸
令翊怕离着燕侯宫室太近,被恶人所乘,况且他此行目的本也不在燕侯,而是?把这谶言的真?相摆出来给朝臣们、给武阳黎民看,故而带着众人到离着燕侯宫殿还颇有一段距离的坛场时便停住了。
这坛场颇宽大,与燕侯宫内几座主殿在一线上。除了祭祀地祇、社稷、祖先外,其他大祭,燕侯多令人在此设坛。
燕侯不设祭的时候,平民可往来经停于此,却不许以之为市。说是不许,还是?有人偷偷在坛场周围卖自家树上结的果子、卖新织的布匹、手编的筐子之类。戍卫兵卒们看见了,大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有的朝中官员经过此处偶尔还会停下买些什么。别处来武阳的人,总要?到这里看看,才算不枉来一趟燕国下都城。
鼓声停住。令翊让人把那两只“狐狸”放下来,又抬手,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令翊道:“大家都?知道,最近都?城里狐鸣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在粮水畔,将这两只正在嚎叫谶言的‘狐狸’抓住了,有诸邻为证。”
一直从粮水跟过来的那些人都?纷纷道:“我们可以作证,我们可以作证!”
“大家看看——”令翊一手抓一个把瘫倒于地的两只“狐狸”拎起?来,“这就是?那两只能预言家国?兴衰的‘神狐’!”
那两个假扮狐狸的,身上半搭着兽皮,神情委顿,蓬头乱发,身上脸上还有之前在粮水边让人踹的泥脚印,狼狈已极。令翊一松手,两人因被捆得久了,腿脚不通血脉,又都?瘫倒在地上。
听令翊说“神狐”,再见这两人的样子,众人大笑。
令翊冷声问:“你们叫什么?年龄,哪里人。”
两只“狐狸”都?老老实实答了。
令翊又道:“将你们是?怎么装神弄鬼的好好供述出来!”
两人磕磕绊绊地说了怎么披着狐皮,藏在芦苇丛、草垛边、乱石堆等处,于夜深人静时先哀嚎,再学人言。
令翊甚至让他们当场又学了两声。
听过狐鸣的纷纷道:“就是?这样的。”
至此,那些笃信鬼神、心里还有一丝疑虑的也确定无疑,这狐狸就是?人,这狐鸣谶言都?是?人造的。
令翊却道:“除了这两个,还有旁的‘狐狸’同伙,我们会继续缉拿。”
看着众人,令翊道:“太傅身为女子,却做下多少男子都?做不成的大事。她找魏国?、赵国?、韩国?借来救兵退了齐军。她守护公子去齐国?交质,九死一生?方才回?来。她有大功于我们燕人!这些人却因为她是?女子,就伪造这样的恶毒谶言,污蔑于她,又搅得整个武阳城内外不安,真?真?罪大恶极。”
武阳处于燕南,不像蓟都?离着齐国?那么远。近几年齐国?常常侵燕,甚至打到过桑丘,彼时有的武阳人已经想往北逃难了。听说俞嬴曾退了齐军,众人方知道“狐谶”中这位女子是?怎样的人——那是?守护了燕国?,守护了武阳的人!众人本来只是?被愚弄的气?恼,此时更加了许多真?情实意的愤慨。当下有人喊道:“他们污蔑功臣!砸死这些不安好心的恶徒!”
有一个喊的,别人就跟着喊:“砸死他们!”“砸死他们!让他们污蔑功臣!”“让他们使奸计害人!”
令翊抬手:“君上是?英明的君主,咱们燕国?也是?有礼法的地方。这两人当交给有司审理,给他们定罪。”
突然有人道:“是?君上来了!”
令翊扭头,可不是?吗,禁卫在前开道,后面?是?燕侯的车驾。
燕侯下了乘舆。令翊与兵卒侍从们行军中礼节,围观众人也都?行礼。燕侯微笑还礼。
虽是?都?城中人,也不是?常能见到国?君,更不能这样近地看到,众人见燕侯来了,神情都?很兴奋。
令翊上前,禀报已擒拿到“狐狸”之事。
燕侯点?头道:“将军辛苦了。”
从他们君臣一报一答中,众人知晓,原来是?君上命将军去擒拿妖狐的,他早就知道这鬼狐狸叫中有猫腻!君上果然圣明!
便有胆子大的人喊:“君上圣明。可不能让这样的恶徒污蔑了有大功的人。”
燕侯正色道:“这位君子说得好!太傅是?有大功于燕国?的人,是?寡人之师,岂能让这些宵小?用这等下作手段污蔑?燕国?朗朗乾坤,岂能让这些恶徒搅闹得乌烟瘴气??寡人定让有司好好审理此事,将这些恶人都?绳之于法。”
“君上圣明!”
“君上圣明!”
令翊、士卒及围观众人都?行礼称颂。
相邦燕杵刚刚赶过来。见燕侯这样不顾身份、不念安危处于乱哄哄的黎庶当中,燕杵抿抿嘴,眼中却又带着些欣慰。
第二日,燕侯加开大朝会,在朝上怒斥制造谶言、污蔑太傅、搅闹都?城的这种?无耻行径,说“其心之险,其行之恶,不让反叛”。燕侯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众臣皆默然。
只有被污蔑之人俞嬴就事论?事道:“这事搅得民心惶惶,城郭内外不安,更提醒我们该当重视对民之教化。令将军在坛场上的话?,俞嬴也听说了。令将军说‘君上是?英明的君主,咱们燕国?也是?有礼法的地方’,令将军说得好。于黎民,当以礼乐道理教化之,以政法刑罚约束之,礼法并重……”
俞嬴说起?教化之道,又隐隐地为制定燕国?自己的法经做了些铺垫,随后俞嬴又提到前些时日燕侯的招贤令……
燕侯不时点?头,众臣有也点?头的,有若有所思的,有皱眉的……
第一次来听政的公子启却觉得自己听见了燕国?、听见了这个世代滚滚的车轮声。他又想起?老师在齐国?泮宫中说的话?,“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诸理长存”。老师后来与他解释这话?时曾说:“世事无常,谁说得清日后会如何??我们活在此时,做此时该做之事、尽该尽之力,便足矣。”君父、老师、令将军他们便都?是?在做“该做之事、尽该尽力”吧。
大朝后,令翊来到俞嬴宅中。
俞嬴无奈笑道:“将军不撇清也就罢了,阵仗还闹得这么大,简直是?带着全武阳的人替我出气?。”
令翊道:“先生?放心,翊做什么,家里都?是?知道的。”
“嗯,将军甚至还请了君上的喻令。”俞嬴笑道。
令翊道:“翊岂能让别人欺负先生?……”
他这话?颇有歧义,俞嬴看他。
令翊也察觉自己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瞬时耳朵便热起?来。
看他耳朵都?红了,俞嬴笑起?来。
令翊恼羞成怒,将那句话?换个调子重新说了一遍:“翊岂能让别人欺负先生?……”“别人”两字说得格外重。
然而令翊说完,俞嬴这被调戏的还没如何?,他自己不止耳朵红了,脸也红了。
俞嬴越发笑起?来。
令翊看着她,放在腿上的手动?了动?,到底没敢做什么,只好也悻悻地笑了。
俞嬴又问他是?不是?提前不知道君上会出宫来,令翊点?头:“白龙鱼服,君上还是?有点?冒险了。”
俞嬴猜也是?,令翊其实是?个很谨慎有分寸的人。只能说,君上啊……俞嬴笑着摇摇头。
两人也说起?“背后之人”。编造谶言,搅得都?城不安,事情闹得太大,君上又在朝上说“其心之险,其行之恶,不让反叛”,大夫历巨是?活不了了。那位上将军却动?不了他什么,至于还有没有旁人……
相邦府中,相邦燕杵正沉着脸看着江临:“这里面?有没有你?最好是?没有。为了封地田赋那点?事儿,编造谶语,污蔑于人……忒下作!”
第97章 相地的风波
江临从?厅堂出?来,燕杵的幼子燕渡在外面等着他。燕渡劝慰道:“我家老叟脾气不好,他?若说了什么,仲俯你别太放在心上。”
江临拍着燕渡的肩膀,摇头叹气。
燕渡送他?出?门。
江临低声道:“只是可惜仲直……日后我们是再难一起把酒言欢了。”
燕渡道:“都是因为俞嬴!那令翊,我从?前虽看他?不顺眼,却也承认他?算个人物,想不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等事。他这是让那个俞嬴迷了心窍了吗?”
江临道:“故而说‘毋使妇人与国事?’……”
***
“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眼看就要到先燕侯的葬期了。近几代燕侯都葬在武阳,而远祖们则葬在燕城。为君侯入葬时,是也要祭祀诸位先祖的。若是墓地都在一起,这个自然方便?。如今不在一处,便?要提前去进行祭祀。
燕侯遣公子启去燕城代祭。启为嫡长子,又深得?燕侯之心,是只差一个封号的太子。他?去代祭很?合适。但启毕竟年纪还?小,去故都祭祀这样的大事?,当有身份贵重的宗族长辈引领。相邦燕杵自请陪公子启回?燕城祭祖。
燕侯应允。
送走了他?们,俞嬴和燕侯在一起闲聊。两?人一为父、一为师,共同感慨公子启长得?太快。
燕侯又道:“大人便?是让孩子催老的。今日晨间,寡人鬓边竟然有了白发。”
俞嬴看燕侯。燕侯本就面貌清臞,这几个月为先燕侯守孝不食荤腥,国事?又忙,他?就更?瘦了,看起来也确实比几年前要老一些。
俞嬴劝道:“君上还?是要保养身子。不管是修国政,还?是治军戎,都不是一时之事?。君上康健,这些事?我们才?能做起来。”
燕侯点头:“从?邯郸传来消息,赵侯病重。还?有韩侯,已经去了两?年了。大家都是同龄人。”
俞嬴也叹口气,是啊,大家都是同龄人。韩侯比大家略大几岁,像个温文尔雅的长兄,前年却病薨了。好在那年去游说三晋共同伐齐时又见过他?一面。知道韩侯没的那天,俞嬴在齐国诸侯馆的院子里坐了半夜,第二日见到田向,都格外和颜悦色。
燕侯突然笑了:“太傅叹得?什么气?你还?青春年少着呢,又不似我们这年岁大的……”
俞嬴笑道:“若是相邦听见君上的话,也得?笑君上……”
燕侯笑。两?人顺着说起相邦燕杵。
“人老了就胆怯,又本也有些古板,总怕会改坏了,其实老叟心里都明?白……”燕侯道。
当初燕杵对以俞嬴为使去三晋求救颇有微词,后来燕齐休战,两?国交质,朝中有人提议让俞嬴陪启去齐国,燕杵却不同意,说“人家帮了咱们,咱们不能害人家”。俞嬴立了大功归来,燕杵对她依旧看不顺眼。这就是个别扭老叟。
燕侯接着说他?的别扭之处:“老叟对田税改制始终有疑虑,但也不是不知道要想燕国富强,这势在必行。临行前,老叟来找寡人,说·明?简完成环都城之公田相地后,于诸卿大夫食邑,可从?其封地开始。”
俞嬴拊掌:“相邦何其深明?大义!”
燕侯点头:“就是这个性子……寡人记得?他?年轻的时候也不这样。但愿寡人老了不会如此。”
俞嬴笑起来。
燕杵在这个时候提出?于诸卿大夫食邑的相地可从?其封地开始,未尝没有前几日狐鸣之事?的关系。老叟大约觉得?编造谶言这事?太过了,觉得?有些委屈俞嬴。俞嬴甚至猜他?或许对此事?知道得?比众人更?多……但今晨诸臣给他?和公子启送行时,他?对自己依旧很?是冷淡。俞嬴在心里笑叹,老叟这性子是着实别扭啊!
听说燕杵主?动提出?可以从?他?的食邑开始相地,皮策也松一口气。他?最近忙的都是都城周围属于燕侯的公田和从?公田中划出?来的一些小食封的相地。即便?是这个,也发现不少藏掖处,受了些阻挠,更?何况卿大夫们那些大封地?
燕杵既为相邦,又是宗室长辈,在燕国掌权几十年,在他?的封地上开了头,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皮策信心满满,对俞嬴道:“再有几天,公田就忙完,可以去相邦封地了。”
看他?在外面风吹日晒,越发黑瘦,脸上棱角也越发分明?,俞嬴将自己新得?的一套轻巧斗笠蓑衣送他?。皮策没推辞便?收下了,随即与俞嬴告辞,接着去忙。
相邦年老,精神力气没那么足了,许多事?都是燕侯躬亲处置。如今有俞嬴,燕侯便?将一些事?务挪给了她。俞嬴初至,对燕国许多事?不能算熟,问到她面前的又往往是大事?,容不得?纰漏,俞嬴少不得?要打点出?十分的精神来忙这些。
即便?如此,她还?抽空去拜访了农家范子。范子与其弟子就在武阳城郊燕侯的公田上耕种。俞嬴刚回?武阳时拜访了他?一回?,后来又去过一次,这次又至,与当初的田向一样,请求范子出?仕。范子也依旧没有答应。但对俞嬴对燕国,范子到底更?偏爱些,愿意将自己的书贡献出?来,也不阻止他?的弟子们仕于燕,对来访的农官,也有问必答。
从?范子处回?来,便?看到司空府送来的学?宫扩建图——像齐国一样,燕国旧泮学?也很?是狭小,既招贤纳士,便?要有地方盛纳这些贤才?。大司空主?理此事?,却也有需要俞嬴斟酌之处。看到那图,俞嬴有恍然如昨之感……
犀带着一人匆匆来禀:“主?君!小司徒被相邦府的人扣下了,让主?君去领人。”
俞嬴抬头。跟着犀的是皮策的侍从?孙长。
俞嬴问他?怎么回?事?。
“敝主?去到封地,让人去召相邦管理封地的家臣。来的却是一位二十余岁身材高大的贵人,说是相邦之子。那人不但不让相地丈量,还?扣下敝主?。他?说不跟敝主?说话,只找太傅。”
二十余岁……应该是相邦的幼子燕渡。相邦五子,嫡长子在蓟都,有两?个不知在何处为官,只仲子和季子在武阳。
相邦封地离着武阳大约一个时辰的车程。燕渡平日自然是住在武阳,他?这是存心去封地上等?着皮策了。
俞嬴站起来:“去看看。”
如今快到午时了,俞嬴对燕侯随着宅子一块给自己的一位叫做骝的家老道:“若我到酉初还?未归来,也未遣人回?来,您便?去叩宫门,求见君上,说明?此事?。”
家宰骝行礼答应着。
俞嬴带着犀等?侍从?出?武阳,过一条易水支流,又行了一小段山道,再回?到大路上走了一程,便?进入了相邦燕杵的封地涞阴。
按照皮策侍从?孙长的指引又行了一阵子,俞嬴便?看见了等?着自己的人。
俞嬴其实是见过他?的,却未曾说过什么话,甚至没仔细看过相邦家的这位季子。这位季子一开口,俞嬴便?知道,他?是自己最怕的那种人——愣头青。
“太傅是当我家好欺负吗?老叟糊涂,我可不糊涂。”
俞嬴道:“季子自然不糊涂。季子身姿雄健,相貌英武,一看便?是胸中有韬略的将才?。”
燕渡一怔,神情不由得?松下来,嘴角儿甚至微微翘起,却又赶忙压下去。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却也知道俞嬴是有真本事?的人,被她称赞,是很?大的荣耀。
“只是,季子如何不在军中效力呢?”俞嬴问。
燕渡勃然色变:“你讽刺我!”
俞嬴忙道:“岂敢讽刺季子。季子不在军中效力,是因为我们燕国国力微弱,养不起那么多的常备之军。无军,季子去哪里效力?”
燕渡有把?子力气,也能耍耍剑矛,能拉得?强弓,其父却不许他?去军中。一提起来,父子便?生气,燕杵每每说的是:“从?军也得?有心眼儿。如你这样蠢笨的,去了就是送死的命,兴许还?会连累他?人。你老实在家待着。”又往往还?要嘱咐一句“莫要惹事?!”
此时听俞嬴如此说,燕渡觉得?很?是。燕北之军是令氏的,自己本也不愿去那苦寒之地。燕南之军,虽上将军方域每次见自己都满脸慈爱,但一说到他?手下做事?,他?就打马虎眼。自己是燕侯堂弟,相邦之子,进了军中也是要为将的。就那点南军,如何还?能匀出?来一个“坑”给自己?父亲每每斥责自己,不愿让自己从?军,也是因为他?怕人说徇私……
“每次齐人来犯,我们只能踞险踞城而守,守不住就是跑。是我们燕人格外弱吗?不是。是我们人少。”俞嬴道。
燕渡不由点头。
“怎么才?能养起大军?”俞嬴问。
燕渡看她。
“有粮啊。有粮才?能让民生息,有粮才?能解饥荒,有粮才?能让士卒有饭吃。”
燕渡再点头。
“如今咱们相地,不就是为了粮吗?季子为燕侯之弟,相邦之子,英伟将才?,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以季子为人,又岂会在意封地上这点锱铢之事??若诸卿大夫都学?相邦、学?季子,咱们燕国何愁无粮,何愁不能国富军强?”
燕渡实在说不出?什么“不”字,他?甚至从?心里也觉得?俞嬴说得?对。父亲让人从?自家封地开始,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看燕渡明?明?被自己说动了,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松口说放了皮策,俞嬴又一通“深明?大义”“日后的名将”夸赞下来。
燕渡一脸纠结,到底还?是让人将皮策放了,甚至还?按礼节相送。
到看不到这位“深明?大义”的“将才?”时,皮策笑道:“太傅真是能将死人说活了。”
俞嬴笑,以自己的口才?哄这种愣头青简直浪费。
皮策不回?武阳,俞嬴带着犀等?返回?。
坐在车里,俞嬴琢磨起白日间犯思量的政务,又撩开车帘看外面。
已经出?了相邦封地了。俞嬴想起燕渡,不由一笑,但又觉得?他?那一脸纠结,似乎有些怪异……
第98章 江临的计策
俞嬴吩咐御者和侍从们:“绕一下,不走前面那段有悬崖的陡峭山路。”
犀神色一凛,在?马上称“诺”,又招呼诸侍从都警醒着些。
俞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田和?年纪越大越多疑,自己跟田向玩笑说:“你以后老了可别这样儿,连门口飞只蚊虫,都得检查盘问一番,看?它是否带了?刀剑,是否心怀不轨。”不说田向如何,如今的自己倒是与彼时的田和?差不多了?,只这一瞬间,心里就转了?几?个阴谋,想?了几种杀死自己的办法。
旋即俞嬴便原谅了自己——这事真的不怪自己多疑,实在?是各国的变革都伴随流血死人,只弄个“狐鸣”,未免太温和?,不符合燕人喝烈酒、一言不合动刀子?的性子?,而像燕渡这种愣头青,就如齐国田克一样,太适合当阴谋诡计的引子。
他?们这一绕便远了?,但?一路上颇为平顺。也经过小山丘,却既没有“强盗”拦路,也没有乱石滚下,也没有突然冒出什么?来惊了?马,一行人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来到易水支流前。
过了?这座小木桥,就进入武阳界。犀松一口气,在?车外对俞嬴笑道:“虽多花了?些工夫,酉初之前还是能回到家的。不然家老就去叩宫门见?君上了?。”
武阳城中上将军方域宅
方域看?看?外面的天色,对静静喝蜜浆的江临笑道:“仲俯这般沉得住气,倒有几?分为将者?的样子?。”
江临放下碗盏,笑道:“倒不是临沉得住气,是这次她没有逃过的可能。即便季涉言行中露出些什么?引得她怀疑,她没有走那段山路,也万难逃过第二个关口。”
方域道:“这一关设置得着实好?。不管她是从山道逃出命来,还是绕行至此,时候都不早了?……妙!这一关真是妙!可惜仲俯如今已贵为上大夫,不然域真想?拐了?你到我军中去。”
“上将军也太抬举临了?。”江临微笑,“临这点本事?,岂敢去军中献丑?”
“仲俯你呀,就是谦逊太过。”方域摇头。
江临道:“相邦一心为公,不在?意那点田赋,他?上次还说?我们‘下作’……这次他?还能那般‘刚正不阿’吗?季涉说?他?是听了?奴仆的议论得了?这个主意,说?他?只是想?下俞嬴的脸面,说?他?不知道后面的事?,谁信?这事?,可赖不上我们,我们没人给他?出谋划策。是他?自己信誓旦旦要给俞嬴、给皮策好?看?,让相地这事?从此打住。我们当时还劝他?呢。”
“相邦会?为了?一个外人俞嬴,为了?‘大义’,杀了?自己的儿子??”江临笑,“我看?不会?。他?也只会?一床大被盖住,你好?我好?他?好?全都好?。”
方域点头:“俞嬴出事?,又是去相邦封地路上出事?,以君上对她的信重,怎么?会?与相邦没有隔阂?老叟老了?,脾气古怪刚硬,也该到了?让贤的时候了?。仲俯你如今为小宰,离着相邦也只一步之遥。”
江临摇头笑道:“临资历不够。相邦再换,估计也是宗室中人,君上的某位叔父或庶兄堂兄吧。”
方域笑道:“都不足为虑。相信域很快就能等到仲俯为相的那一日了?。到时候,域在?外,朝内之事?还请相邦多多关照才好?。”
江临笑道:“若果有那一日,这是不消说?的。”
方域举起碗盏,江临也举起,以蜜浆代酒,两人微笑共饮。
太傅府中家宰骝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已是酉初,家主还未归来,神色凝重地坐车往燕侯宫中去。
他?本就是燕侯宫中寺人,如今又是太傅府家宰,要见?到燕侯很是容易。
听了?骝的话,燕侯惊,急命身边得力侍从兕带人去相邦封地。
令翊比宫中得到消息还要早一些。他?时常来太傅府,有时候是打着其?婶母的旗号来送吃食,有时候来赏花,有时候没什么?名目,只是来找俞嬴闲聊。听了?留守侍从的话,他?神色一变,将手里拎着的食盒子?塞到侍从手中,快步出门,骑马而去。
他?被易水支流挡住了?。正是雨季,污浊的河水滚滚东流。原本架在?上面的木桥只剩了?岸边的一点残桩断梁。对岸也没有等着返回的俞嬴车马。令翊的手有些抖,他?焦急地四处看?,想?找人问问。
恰有一个扛着杆、提着鱼篓子?的渔丈人经过。
“过不去了?,桥塌了?!”渔丈人的话好?像寒冬中一桶冰水淋到令翊头上,“桥上一看?就是贵人的车,还有几?个骑马的,都掉下去了?。还有些没来得及上桥的,追着水里被冲走的车马,在?对岸一边喊,一边往下游去了?。”
令翊这样的马上将军,头一回,竟然差点上不去马。他?咬着牙,再次翻身上马,对侍从们道:“往下游找。”
看?着他?们的背影,渔丈人摇头:“这么?大的水,早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令翊带人往下游搜寻。天渐渐暗下来,他?的心越来越沉,从落水处到这里已经这么?远了?……
前面水流转弯儿,令翊也沿着水畔小路转弯儿。
前面芦苇丛中依稀有一群人,还有马。
鹰眼力好?:“那像是犀!”
令翊已经急急地骑马奔了?过去。
一眼,令翊便看?见?了?侍从们围着的俞嬴。她落汤鸡似的站在?那里。
俞嬴和?侍从们也看?到了?令翊等。
俞嬴往上迎两步,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令翊一把搂在?怀里。
侍从们讪讪的,挠脸挠耳朵的,扭头看?河景的,低头拧自己衣裳的,却又都忍不住偷笑甚至偷看?。
犀最老成持重,咳嗽一声:“太傅和?将军有事?商议。大伙儿都别在?这儿围着了?,都去——去喂喂马。”他?自己则去找从对岸送他?们过来的船夫,刚才着急问家主安危,还没付人家渡资呢。
令翊抱俞嬴抱得很紧,几?乎可以算是“勒”了?,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重宝,好?像怕谁会?抢去一般。俞嬴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过了?片刻,令翊松开她,又从上往下打量:“没受伤吧?”
俞嬴笑道:“连口·水都没呛。我可是俞国人。俞离着楚国不远,到处都是水泽,我幼时摸鱼捕虾的池子?都比这个深。”
她身上披着不知道哪个侍从的外袍。袍子?本来是干的,她里面的衣服湿,把外袍也弄湿了?。
令翊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她。
俞嬴略背身,换上他?的外袍,对令翊笑着道谢。
令翊道:“仓促间没来得及细问,这是怎么?了??是相邦……”令翊皱眉。
俞嬴与他?约略说?了?事?情?经过:“开始没想?到会?如此,只以为是燕渡找点小麻烦,哪知道……那时候我也只是有些怀疑,便带着几?个水性好?的上桥一试。真是好?计谋,什么?都算到了?。三两个荷锄担柴的人,压不垮这桥。只有我这种又车又马的才会?掉下去。那时已经临近傍晚了?,也只有我在?此经过回武阳……”
令翊冷脸看?着她:“故而,先生这是明?知道有坑,还往里面跳。”
俞嬴刚要解释,令翊接着道:“先生不但?轻易以身涉险,还提前不告诉我,其?后也未曾想?让翊来救……”
令翊紧紧地抿着嘴。
俞嬴神情?尴尬,清清嗓子?:“受这点苦,换相邦全力支持田地赋税改制、支持日后整治内政逐项事?宜,是值得的。”她又张张嘴,到底没说?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令翊、过后也没让人去与令翊求救。
过了?片刻,令翊道:“从前在?齐国的时候护不住你,如今还是……”
他?眼中再次流露出如当年田克劫持俞嬴时的沮丧悲伤。
俞嬴心里一紧,嘴上却笑道:“这真的是小事?。我幼时常这样跳水里泡一泡。为了?下水,不知道挨了?阿翁多少数落。”
不看?令翊的脸,俞嬴抱着肩膀说?起别的:“河水边有点凉啊,君上的人什么?时候能找过来?咱们今晚能回城吧?”
看?她湿淋淋缩着肩的可怜样子?,令翊想?再把她搂在?怀里,却手臂动了?几?次,终究未再敢做什么?,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温软在?怀的感觉,耳边又热起来。
第99章 相邦归来后
他们回城自然是能回的。很快禁卫兕等便也找了过来,兕身?上带着燕侯信物,以之叫开城门。俞嬴这副狼狈样子不适合面君。送她回府后,令翊与兕去了燕宫。
燕侯又惊又怒,本来是怕燕渡耍性子?,不管不顾伤了太傅和皮策,哪里想到竟然发生桥梁坍塌之事。桥怎么会说塌就塌?又正好是太傅在此经过的时候塌?这是燕渡自作主张?是受人挑拨怂恿?燕侯甚至有瞬间的转念,难道是相邦……
似知道他想什么一样?,令翊道:“太傅让翊转奏两句话?:‘这事与相邦无干。相邦不是那等耍诡计之人。’”
听?令翊这么说,燕侯想了想,点头,神色缓和一些。相邦固然不在武阳,但其子?卷在里面,太傅又是从他的封地回来……确实不当是相邦做的。
血脉相连的伯父,国之相邦,燕侯也不想怀疑他,更不愿怀疑他——若这是相邦所为,简直难以想像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太傅让令翊转述的这两句话?,又有一个意思,她不会太过追究燕渡,也不会与相邦撕破脸皮。她这般,一则是气量真地少人能及,一则也是为了土地赋税改制……燕侯在心下慨叹。
宫中医者到了。燕侯吩咐他们:“等太傅全好了,你们再?回来。再?与太傅说,今日?天晚了,寡人就不过去了。让她好生歇息。明日?寡人过府探望。”
医者行礼退下。
燕侯又吩咐兕:“算着相邦和启已?经在回返的路上了,你带人去迎一迎。与相邦说渡扣押皮策以要挟太傅,太傅从涞阴返回时落水,但天幸无恙。话?说得和缓些。让老人家不用匆匆忙忙往回赶。”
第二日?,燕侯去探望俞嬴。
河水凉,路上又吹了风,俞嬴确实病了。发热咽痛,鼻塞流涕,很明显的风寒之症。
俞嬴出迎燕侯。燕侯忙道:“太傅与寡人客气什么,快回屋去。寡人就是来看看你,不然不放心。”
俞嬴笑道:“不过略着了一点凉而已?。几剂药,捂一捂就好了。”
燕侯到底又问过医者,医者也说不妨事,燕侯才?点头。
君臣在厅堂内坐下。
燕侯道:“寡人已?经让人去拿燕渡了。”
俞嬴道:“不是他。季子?是那等生气了就提起拳头打人的性子?,不是这种又掐算时候、又考虑人马多少,弄松了桥梁等我的人。”
燕侯点头:“他没那心眼儿。”
俞嬴笑:“不过,关他两日?也好。煞煞他的性子?。”
燕侯道:“很应该!太傅差点因?他把命都搭上了。关他一辈子?都应该。”
俞嬴笑道:“这事其实不该算到季子?头上。季子?不是那种会掩藏的人,俞嬴已?察觉有异,还因?此绕行了一段险峻山道……”
燕侯诧异:“那太傅怎么——”
“俞嬴是俞人,俞国多水泽……”
燕侯瞬间想明白其中关节,他本以为俞嬴是落水后为侍从所救,才?大难不死?,哪想到原来……
太傅这是为了让相邦支持土地赋税改制、支持日?后整治内政诸项事宜,把自己的命都算计上了……燕侯动容,叹息道:“为了燕国,太傅不惜以身?犯险,寡人真是不知何以为报。”
俞嬴笑道:“真没那般严重。臣水性好得很,幼时摸鱼捕虾练出来的。”
燕侯笑笑,没再?就此多说什么。他们君臣虽相处时日?不算很长,却很是相得,不用太过客气。
燕侯说别的:“寡人让令将军会同司寇来查此事。定要挖出那背后之人。”
俞嬴觉得,即便那桥还有那段山路上留下什么痕迹,怕是也难据此找出背后之人。还是得从燕渡身?上着手。他吃软不吃硬,用些话?术诈一诈、问一问,知道是谁做的不难,难的是定罪。以燕渡的心智脾性,让他做此事太容易,对方不会留下硬实的证据。
但有的时候处置什么人,本也不需要太硬实的证据……
燕侯这么说,俞嬴点头,没就此多说什么,反而提醒:“君上让人仔细看着些季子?,莫要让有心人有机可乘。若季子?出事,会伤了君上与相邦的情?分,相邦和臣也成了死?仇。”
燕侯神色一凛:“他们敢把手伸到寡人宫里来?”但随即燕侯便点头,“寡人知道了。太傅放心。”
***
昨日?江临的人是看着俞嬴落水后·来回报的。江临和方域实在想不到那样?的情?形,俞嬴竟然还能活着。今日?得知,方域和江临都大吃一惊。
方域道:“她怎么会没死?呢?”
江临皱起眉头:“是啊,她竟然会没死?……”若俞嬴死?了,责任便堆在燕渡身?上,他又说不明白不是他做的。燕杵为其子?,会将此事掩盖过去,燕侯也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俞嬴和相邦翻脸,但他们君臣之间一定会有隔阂。
如今俞嬴没死?,事情?就都乱了。以君上对她的信重,一定会严查此事……
江临定定神儿,仔细回想了一番:“上将军莫急。他们抓不住我们什么把柄。君上是个讲礼讲法的人,以上将军和临的身?份,没有摆得出来的真凭实据,他们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相邦燕杵和公子?启是又过了一日?回到武阳的。
见了燕侯,燕杵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想为燕渡之过请罪,又想替自己那傻儿子?辩白,一时竟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一口气。
燕侯道:“伯父莫急,太傅与寡人说……”
听?到“太傅”两字,燕杵皱起眉,自己与她不和是举朝皆知之事,俞嬴绝不会错过这机会……
“——这事渡恐怕是让有心人利用了。他是个实诚人,不是那等会用阴谋诡计的。”
燕杵惊讶地看向燕侯。
燕侯与他详细说了经过:“太傅说,渡若是生气了,会提起拳头打人,却不会这样?又掐算时候、又考虑人马多少,去弄松桥梁。寡人深以为然。”
燕杵沉默了片刻,道:“老臣去给太傅赔罪。为从前对太傅的不敬,为犬子?,也为了——我的小人之心。不瞒君上,刚才?我还在想,太傅一定不会错过这机会,还不知道要怎么拿捏臣,要怎么挑拨君上与臣之间的关系。与太傅之心胸气度比,老臣……”燕杵满脸惭愧。
燕侯温言道:“伯父别这么说。伯父从来都一心为了燕国、为了寡人好,太傅也是。只是相处的时日?短,伯父才?对太傅有些误解。日?后,伯父、太傅还有寡人是要长相处的人,咱们有好些事要一起做呢……”
燕杵点头:“老臣懂君上说的。”
燕侯让人去把燕渡带来。
燕渡臊眉耷眼地给燕侯和他父亲行礼。
燕杵恨不得打死?他,喝道:“还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燕渡小声道:“我都说了……”
开始大司寇问他时,燕渡像一只炸毛的斗鸡,梗着脖子?说“不干我的事”,一副别人冤枉他、诬赖他的样?子?,问他什么,都不肯好好说话?。
大司寇与燕杵年岁差不多,让这个混账东西气得够呛,又不能真对他上刑。
令翊对大司寇说让他试试。
令翊是燕侯钦点共同办理此事之人,大司寇点头。
对燕渡,俞嬴用“哄”。令翊有他的办法,他用“激”——打一架,你赢了,我听?凭你处置;我赢了,问你什么答什么。
燕渡早看令翊不顺眼,哪里禁得他激?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也是比角力。燕渡被?令翊扔到地上十几次,身?子?被?压住起不来七八次,卡喉咙五次,最后实在是没力气爬起来了,终于认输。
大司寇办案多年,用过各种刑罚拷问、用过诈供,这还是头一回看人用角力审案。
第100章 给她剥菱角
据燕渡和几个仆从的说辞推断,这事很可?能是江临做的,或许上将军方域也知情。
令翊还找到了那个与自己说“桥塌了”的渔丈人?。老叟常在附近钓鱼,出事那日看?见有人?在桥下?鼓捣什么,还以为是修桥的。老叟还说几日前曾有贵人?在桥边“看景”。他说了那贵人的身量相貌,听来依稀便是江临。令翊许以重金,让老叟在江临府门外候其外出时辨认,老叟说“应该就是这位贵人?”。
这些在燕杵回?来前,大司寇和令翊已经禀与了燕侯。当着燕渡面,燕侯与燕杵说了。
燕杵为冢宰——如今随着各国称相邦。小宰是冢宰手下?第一属官。江临任小宰七八年,一直很得燕杵器重。燕杵又怒又惭愧:“先前狐鸣之事,我便疑心有他?。因私心作祟,只私下?警告他?。想?不到他竟然再次做出这种事。这让我怎么有脸登太傅的门去赔罪。”
听说其父要去给俞嬴赔罪,燕渡惊讶地瞪大眼睛,但看?着其父面色,没敢说什么。
燕侯道:“方域和江临也一直得寡人?信重……”
找出是谁做得不难,这事难的是,凭着“推断”,凭着一个黎庶老叟的“应该就是”,无法给一位上大夫和一位上将军定罪。他?们不只是上大夫和上将军,身后都还有家族。
燕杵道:“既然国法不能拿他?们如何,他?们又?是拿这些阴谋诡计害人?,那便不经司寇之手了,我让人?来做。”
别人?不知道,燕侯却是知道的,俞嬴有心仿魏国法经制定燕国自己的法经,况且燕侯本也崇尚“礼”“法”,这样不经司寇审理,私下?诛杀……
燕侯道:“让寡人?再想?想?。”
燕杵带着燕渡与燕侯告辞。回?家后,虽俞嬴不追究,燕杵却还是将燕渡幽禁于其院中,令其读书?思?过。不管燕渡的嚎叫,也不顾旅途辛劳,燕杵随即便去了太傅府。
听说相邦来了,俞嬴急忙出迎。
看?俞嬴眼睛眍瞜、双颊烧红满面病容的样子,燕杵愈加懊悔,行礼道:“都是因为杵小人?之心,也因为杵识人?不明,害太傅至此。请太傅责罚。”
俞嬴赶忙避让还礼:“此事本非相邦之过,况且俞嬴也只是小恙,过几日就好?了,相邦如此,俞嬴如何敢当?”
燕杵叹息:“都是杵的过错。若杵当初不因太傅为女子,又?年轻,便心生芥蒂,也不会?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俞嬴道:“也是因俞嬴心高气?傲、行事乖张,未曾去与相邦解释,才致如此。”说着也对燕杵行下?礼去。
燕杵忙拦她,又?“嗐”一声。
俞嬴却笑了:“看?俞嬴这脑子,就在院子里说起话来。相邦快请进去坐。”
燕杵点头。
二人?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
燕杵对俞嬴正式行礼,再次道歉,俞嬴也再次避席还礼。行完这些礼节,燕杵又?问俞嬴之病,随后说起见燕侯的情景,说起江临和方域。
燕杵道:“国法不能拿他?们如何,便只好?私刑。这事老夫来做。”
俞嬴道:“俞嬴有一策,相邦看?可?行否。以方、江之为人?,断然不会?只做下?这一桩恶事。可?令人?细查他?们历年来的乱法行径,再以国法处置之。这等?人?,死于私刑,太便宜他?们了。将之明正典刑,也正好?以此树国法之威,警告那些有心作恶者。”
燕杵想?了想?,点头:“大善!太傅光明正大,是守礼法之人?,到底与我们这等?老朽者不同?。”
俞嬴忙摆手:“相邦这么说就羞煞俞嬴了。相邦不知,俞嬴当初出使赵国,脚还没站稳,就让人?假装游侠儿暗杀了齐使于斯。在齐国也做下?多少此类事。谈何光明正大?”
老叟竟然颇懂俞嬴:“在外国与人?周旋与在国内处理政事如何相同??”
俞嬴笑。
老叟如今看?俞嬴顺眼得很,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太傅又?纯良、又?聪颖,又?谦逊、又?练达,又?目光长远,又?见微知着,自己从前何其糊涂……
老叟将俞嬴的话回?禀于燕侯,燕侯也连连称善,将此事交与大司寇。
令翊有分寸,俞嬴落水之事已经查完,便不再插手司寇后面这些事。从前他?便三天两头地来太傅府,如今俞嬴病着,他?来得更勤了。
俞嬴懒怠吃东西,连她一向爱吃的各种甘甜糕饼都不想?吃了,医者又?不许她吃醓醢等?发物,她便每日食粥。本就不胖的一个人?,这一弄,就越发瘦了。
令翊手里拎着莲叶包的一包东西走进厅堂:“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这个你?肯定喜欢。”
俞嬴病着,不想?动,没有站起迎他?,只是指指席子让他?坐,又?懒懒地笑问:“什么好?东西,难道是天上的龙肉不成?”
令翊笑:“若真有龙,翊就真去给先生猎来吃。”
俞嬴抬眼看?看?他?,只是微笑却没说什么,又?捂着嘴咳嗽起来。
令翊将温水递给她,俞嬴饮一口,压下?咳去。
令翊也知道刚才的话说得孟浪轻佻了,但哪个男子面对心上之人?,不想?“孟浪轻佻”?
令翊把那个莲叶包解开,露出绿中带点红的鲜菱角来。
俞嬴果然大喜:“哎呀,是菱!燕国竟然也有此物吗?”
菱多长于南边水泽池沼,燕国确实少见。令翊笑问:“先生许多年没吃了吧?”
俞嬴点头。
让侍女清洗过,令翊取一个,拿小刀将之划开口子,剥出里面白嫩的菱肉给俞嬴。
俞嬴接过来咬着吃——又?鲜又?脆,还带着点甘甜。
令翊剥一个,俞嬴吃一个,可?惜令翊只剥了几个便不剥了:“我问过医者才拿过来的。医者说不能多吃,不然伤肠胃,尤其不宜生着多吃。”
俞嬴只好?作罢,斜倚回?凭几上。
令翊哄她:“让庖厨煮菱米粥给你?吃。医者说这个可?以清热镇咳。”
俞嬴点头。
令翊又?补一句:“多加些饴蜜。”
俞嬴笑,恍惚想?起小时候父亲、母亲、傅母还有阿翁都这样哄过自己,还有后来的田向……
令翊问她从前是不是采过菱角。
“采过,还因此踩翻了小舟,掉到池子里,把阿翁吓得够呛。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会?游水了。”俞嬴笑道。
令翊问:“几次听先生说起‘阿翁’,偶尔又?说‘老师’,是同?一个人?吗?”
俞嬴点头。
令翊不纠结于这位老先生,又?胡拉乱扯地问她小时候爱不爱哭,怕不怕黑,会?不会?爬树,有什么玩伴之类。俞嬴一一跟他?说。
令翊从前问过俞嬴是不是真的捉虫喂鱼、钓鱼摸虾、逗弄小犬,再听她此时说的,笑道:“故而,先生小时候是又?野又?怂。”
俞嬴:“……”
令翊笑起来。
俞嬴也笑了,自己小时候还真是又?野又?怂,被?娇惯得没个样子。
俞嬴笑问令翊小时候如何。
从来都是令翊问俞嬴,俞嬴只当初不知道令翊心意?的时候笑过他?“身大头圆”,却很少问他?这些旧时私事。
或许是因为病了,身子弱,心志也弱,或许是此时气?氛太好?,也或许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俞嬴竟然顺着问了起来。
令翊跟她胡吹,说自己几岁开始舞剑,几岁拉弓,几岁能骑马,特别说了九岁那年去北方边地探望父亲,射中一头鹿。
令翊悻悻:“家母还说我像那种鹿……”
俞嬴来了兴趣:“哪种鹿?”
令翊顿一下?,道:“头顶枝枝杈杈足有三尺长,身有斑点,又?威武雄壮又?好?看?的一种鹿。”
俞嬴弯起眉眼。
令翊道:“真的!”
俞嬴笑着点头:“令堂比方得很确切。”
令翊抿嘴。
俞嬴越发笑了。
令翊不与她一般见识,说起在北边驯鹰的事。
俞嬴没去过燕北,却能想?象,那里天格外高远,有连绵群山,有莽莽丛林,有看?不到头的草原,有峭壁激流,有孤城关隘,天空中时有苍鹰盘旋,能听到尖利的鹰唳声。那丛林、那原野、那关隘,又?都有一位骑着马的年轻将军……
等?先君葬礼后,令翊大约就该回?北地去了——他?本不属于燕南之军,其父又?还在北边,他?不会?长久在都城逗留。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与自己比,他?还年轻,但其实也不小了,应该娶新妇了。若娶一位将门之女,两人?一同?骑马射箭、驯养苍鹰,想?来好?得很。娶一位文臣之女也不错,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与温柔美丽的少女,也会?很美满。反正怎么都比跟自己这两世为人?、满心算计的老鬼好?,尤其这只老鬼还不知道能不能从诸项变革中活着出来……
“先生?”令翊叫她。
俞嬴问:“听说有一种鹰不过两三尺长,能捉野狼,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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