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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燕国的故人


    对于齐国的招贤令,诸使节自然也有议论。魏国使者魏溪是这样说的:“可见齐侯所图不小。”其余诸质子使节也都带着点忧色地?表示了差不多的意?思——没有一个他?国之臣愿意?看到齐国因此令,变得更加强大。


    齐国一直是山东大国,国土广大,又有渔盐之利,经过从前桓公名臣管仲的革新?,其国力之盛,诸国少有可匹敌者,几百年来,对山东诸国都是威胁。哪怕是从前的晋,如今的魏,南边国土同样广大的楚,对齐都很?头疼,更遑论其余诸国。


    但招贤纳士不是攻伐他?国,其余诸国便是再忌惮,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对齐这一举措小心观望着。


    在燕质子府,俞嬴和?公孙启师徒之间也进行过相关的讨论。公孙启与魏溪等一样,对齐国招贤令颇为忧心?:“要是齐国强到三晋都抗衡不了了,到时候肯定会拿咱们和?鲁国、宋国开刀。”


    俞嬴看着启小小的人儿板着脸,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到底是以后?要做国君的人。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跟各种?礼仪诗书纠缠,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偷懒、怎么出去?野,对阿翁说的俞国复国、对自己日后?的前途,一点都不上心?。跟启比,那时候的自己就是粪土之墙。


    俞嬴对公孙启道:“国与国之间,便像人与人之间一样。君子之人求的是‘我好,你也好’,放在国与国之间,便是诸国亲睦,无争无战。这?样的大同?之世,三皇五帝的时候尚且不能,我们便不说它了。


    “与‘我好,你也好’相对的是‘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这?若是人,定是小人,为人不齿。然如今大争之世,诸国却多奉行此策。比如三晋救燕伐齐便是如此。三晋每次救燕,财力兵力损耗不可谓不大,但为了不让齐吞并燕国,一家?独大,却每每相救。然此策一时一事奉行或可,若只把眼光定在他?国,对内不修国政,对外征伐不断,国力一定空虚,这?样的国家?岂可久存?


    “除此外,老实人往往奉行的是‘我好即可,不管你好不好’,而枭雄则奉行‘我好,但不让你好’。但在蛰伏时,往往很?难分清老实人和?枭雄。”


    公孙启点头:“老师以为,当今天下,谁是蛰伏的枭雄?”


    “比如在河西?被三晋狠揍了一顿的西?秦……其实列国又哪有真正的老实人?我们燕国也可以是枭雄。”


    公孙启点头,轻声道:“其实父亲也跟祖父提了招贤纳士的意?思,但……”公孙启抿抿嘴,没再接着说。


    燕侯年老,没有锐意?进取之意?。当初俞嬴与太子友说到“学”“招”二策时,便知道那恐怕一时很?难在燕国真正实行起来,但继任之君有心?,燕国就还是有希望的。


    不好对其孙言其祖父的过失,俞嬴笑?道:“不说君上,只说我们。就招贤纳士这?件事,我们能不能‘我好,但不让你好’?


    “招贤纳士这?事,若是在史书上,不过二三十字,史官说某某贤士从魏来,某某贤士从楚来,然后?便说某国大治。其实哪有那么简单?我们在临淄,恰好可以细看齐招贤之得失,日后?在燕国推行时,学其长,避其短。这?是大处。


    “还有小处。临淄有贤者来,公孙不该去?拜访吗?听贤者之言,会有所得吧?公孙为燕国太子之嫡长子,代表燕国,公孙谦逊好学,在贤士中留下美?名,日后?燕国若出招贤令,贤士奔走去?燕是不是更没有疑虑?若是做得好,兴许我们离开齐国时,便会有贤者跟我们一同?走——挖墙角儿这?种?事,我们不必跟齐国客气。”


    公孙启笑?起来,那边拿着册书简看的令翊也翘起唇角儿。


    “刚才说的是‘我好’,下面再说‘不让你好’。说实话,此时我还没有什么破坏齐国招贤之策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即便我们与他?国使节不在其中做手脚,齐国的招贤之策想见成效也不容易。世上从来不缺贤士,便如世上从来不缺千里马,但善相马的伯乐、能让千里马奔腾的草场却很?少。”


    公孙启看一眼那边的令翊,笑?问:“老师看,齐相是那个伯乐吗?”


    俞嬴瞪一眼公孙启,公孙启抿嘴笑?着低下头。


    俞嬴正色道:“田向这?个人,眼光见识是有的。若我没猜错,这?个招贤令便是他?弄出来的。但齐侯当真是纳谏之君吗,他?能做得了齐侯的主吗?如今齐国朝堂被田氏宗室把持,宗室之人会愿意?朝堂插入旁的人吗?


    “如变法一样,这?种?会动许多人盘子的事,往往要献祭主理之人。田向是权衡利弊的高手,他?愿意?为了齐国、为了这?件事献祭多少,很?难说。这?种?事,其实更适合那等只循心?中之道、旁的全不顾忌的孤直之人来做。”


    俞嬴说田向的话,很?是平实直接,实在算不上客气,令翊却从这?种?平实直接与不客气中听出了熟稔,听出了知之甚深,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再想到田向说鱼醢“也是向最爱的味道”时的语气,还有他?有时看俞嬴的目光,令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时想着“俞嬴”的,还有另外一人——冯德。


    临淄一处小馆舍中,冯德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不明白盈怎么成了太子太傅,又听人说那位太子太傅叫俞嬴,是俞国宗室女,难道只是长得相似?


    冯德的祖父曾在中山做过几年小官。中山被魏所灭时,冯家?搬到燕国边城弱津避战乱。冯德之父没什么作为,到冯德这?一代,虽还顶着个“士人”名头,家?里过得却很?有些艰难。冯德是个有大志的,多年来读书很?用心?,其父祖对他?也寄予厚望。


    前年上巳日,他?去?桃花渡祓禊游春,遇见一位邻闾女子,便是盈。盈是小商人之女,原配所出,与其父、其继母并弟妹们都不算亲近,过得很?是孤寂。冯德在水边见到这?样一位带着清愁的美?丽女子,心?中怜惜,两人一来二去?,便有了白首之约。


    冯德“约”后?,便有些后?悔了,他?是一个士人,仓促地?娶这?样一个商家?女……但让冯德当面与盈毁约,他?又说不出口。


    盈说,其父有意?将她许配给一个鳏夫,央求冯德带她走——当时齐国入侵,弱津之民纷纷逃难,正是出奔的好时机。


    冯德没有去?那个相约的山坡。怕以后?再次见到盈不好说话,冯德干脆辞别家?人,往赵国奔前程去?了。


    冯德想到从前盈有些倔强地?低着头的样子,含羞玩弄衣角的样子,哭着看自己的样子,再对比上巳日那女子有些玩世不恭地?倚着竹子对人浅笑?的样子,神情确实不大像……难道真的是两个人?但长得也太像了。


    穆曲走进来,笑?问:“怎么,睡不着?在担心?明日自荐之事吗?”


    冯德一笑?。


    “如今既然齐侯下招贤令,齐国便是缺人,叔义你学问又好,怎么也能得个一官半职的。若是入了贵人的眼,也许就平步青云了。”


    冯德笑?着谢他?吉言,也恭维穆曲一番,相约明日一同?去?自荐。


    齐国招贤令发布时间不长,还没什么举世闻名的大贤前来。下大夫棠延带着泮宫的几个学官对自荐的士子进行初步拔选。棠延出自齐国旧族棠氏,为朝中司勋,虽并不能真正地?司什么勋爵,对官吏升降奖惩之规却是熟悉的,其学问也很?不错,这?两年颇得相邦田向的看重。


    过了些时日,棠延带着第一波筛选出来的十余人去?见相邦田向。


    诸士子依次进见。等了不少时候,终于轮到了冯德。


    初见田向,冯德颇有些惊讶,这?位相邦三十余岁模样,相貌清雅,像个读书人,与自己想像的很?不一样。


    穆曲是个爱打听的,打听了什么话,就讲给冯德听,其中就包括一些这?位相邦的事。


    在穆曲的嘴里,这?位相邦是个颇为强硬的人,将过兵卒,与魏对战于阿泽,魏国宿将张昌便死于那一战,又曾攻宋,一举拔宋五城。更早之前,吕齐的时候,一些与田氏不亲睦的旧族也是这?位相邦清理的。谁能想到他?这?样年轻,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儒家?弟子。


    这?位相邦确实也很?谦和?,还与冯德说起家?常话,听说他?是燕人,便问他?家?乡是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


    冯德答了。


    齐相笑?道:“弱津?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听说燕侯将一位俞国公子葬在了弱津,先生知道这?位公子吗?”


    冯德神情不太自然地?一笑?,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位公子便埋在自己与盈相约的那片山坡上:“是,德知道这?位公子,俞景嬴。”


    齐相看着冯德笑?问:“说起来,如今在临淄的燕国使者、那位太子太傅,也叫俞嬴,先生认得她吗?”


    冯德强笑?:“德鄙野之人,哪里认得那样的燕国朝中贵人。”


    齐相点头,问起冯德读过的书,还问了几句朝中事务的方策,冯德将自己会的尽说了,自觉说得不错。


    果然,齐相点头笑?道:“先生当真大才。只是适合先生的朝中职位一时或许不好安排,不知先生可愿意?暂留寒舍以为宾客,早晚以教向?”


    能当齐相门客,冯德自然喜出望外——相邦的门客可比一些小官好多了。冯德赶忙行礼答应着。


    第52章 冯德的想法


    相邦田向的?门客不多,不过十?来人而已。其中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谋士,叫王渔。王渔代表主君田向设宴款待冯德,其余众门客相陪。


    王渔笑道:“叔义住在府中,无需拘束。主君礼贤下士,不是那?等以富贵骄人的?,府中也没那么多世家规矩,诸位先生也都友善得很?,大家一起辅佐主君,没有什么是不可商议的?,你住长了?便知?道了?。”


    众门客都点头附和。众人叙了年齿,说了?祖籍,一番献祝酬酢之后,便熟络随意起来。王渔又问起冯德从前的?经历。


    冯德的经历实在乏善可陈,在燕国的?时候,就是跟着父祖读书,去年去了?赵国,在邯郸四处碰壁,好赖在下大夫苏贞家中落下脚。哪知这位大夫不算多么显贵,家中门客也不很?多,却一堆勾心斗角的?事?,冯德一个刚去的外国人尤其受排挤。偶尔认得穆曲,听他说想来齐国碰运气,冯德在苏家几个月也略攒下一点财货,当下便与苏大夫辞别,与穆曲来了?临淄。


    冯德略加修饰地说了?。众门客都是人精,一听便了?然了?,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哪儿哪儿都平常、只一张面皮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年轻人怎么就入了?相邦的?眼。


    王渔却笑道:“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都要经过这么一番切磋琢磨,许多道理才能悟透,才能苦尽甘来。” 王渔还说起自己?年轻时在邯郸的?经历。众人才知?道,王渔还曾经在赵国蹉跎过好几年。


    王渔向冯德问起邯郸的?一些风物人事?,冯德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了?。其余诸人也有去过赵国的?,也跟着一起闲聊。


    宴上,王渔还说到住处安排:“大家都是单住一院的?,但叔义初至临淄,对人对事?都不熟,不若暂且跟仲石同住一段时日?。你们年纪相近,说话方便,叔义有什么事?尽管问他。”


    仲石是另一个门客陶子山的?字。陶子山是个身材高大、笑起来很?爽朗的?年轻人。


    “山正愁一个人住闷得慌,可巧叔义来了?。叔义可莫要嫌我聒噪。”


    冯德忙跟陶子山互相客气一番,又谢王渔想得周到。


    整场小宴和乐得很?——至少看起来和乐得很?。


    宴罢,王渔去见主君田向。


    王渔与田向约略说了?冯德经历、宴间表现:“一时看不出什么纰漏,这个冯德也不像什么有心计的?人。应该不是哪国细作。”他的?这个“哪国”,主要指的?是燕国。


    田向点头,其实?他让王渔探查这个冯德,本也不是觉得他是燕国细作,这人实?在不够机敏,俞嬴不会派这样的?细作到自己?面前来。


    田向就是对提到俞嬴时此人神色有异这事?有些奇怪——当时听到弱津,或许最近常常想起与明月儿有关的?事?,便随口提到她,却不知?道为何这个叫冯德的?燕人神情有些尴尬,似乎隐瞒了?什么。


    也许与明月儿无关,这人只是想起了?旁的?事??


    田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先君年岁大了?一些,越发多疑,明月儿半嘲笑半警告地对自己?说:“你以后老了?可别这样儿,连门口飞只蚊虫,都得检查盘问一番,看它是否带了?刀剑,是否心怀不轨。”她若知?道自己?如今这疑神疑鬼的?样子,一定?会嘲笑的?吧?


    王渔又道:“渔已?经令仲石盯着他些了?。”


    田向点头,接着批阅简册,王渔退下。


    门客们住的?偏院中,陶子山正和冯德闲聊。


    冯德才到临淄不久,向陶子山问起临淄城各方位有什么,问起各官署所在,又状似随意地问起诸侯馆,并顺着说到各国使节。


    冯德笑道:“德虽是燕人,却也实?在想不到燕国竟然有女?使节,听说这位使节还是太子太傅。他们什么时候到得临淄?仲石可曾见过这位燕使?”


    ******


    这阵子,除了?招贤纳士,齐国朝中还在进行官吏考核。


    前些天,相邦田向提出如今政令松弛,管子时传下来的?不少政令已?经徒具其表,甚至彻底荒废了?,建议重?申这些法令,整理齐国内政。


    齐侯全?力支持。


    不少人谈及变法,便要色变,但田向提的?是重?申齐国几百年来实?行的?旧令,再守“祖宗之法”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但对某些人来说,这“重?申旧令”让其难受之处,一点都不亚于革新变法。


    整理齐国内政便是从官吏考核开始的?。从前齐国官吏,因朝官还是地方官、大小职责之类不同,分一年之考、三年之考及五年之考,按其德其功区分优劣,优者奖赏擢拔,劣者贬黜甚至治罪。


    国君贤明,秉政之臣是能臣,比如从前管子、晏子当政时,官员考绩做得就好一些,吏治也清明一些,旁的?时候就差,甚至多年不考。


    田氏谋划大事?还未成的?那?些年,于官吏考绩之事?,是糊弄着做的?,倒不是历任为相、把持朝政的?田氏宗长庸碌无能,而是不愿,也不能——正是谋划大事?的?时候,不宜因此树敌。


    田氏代齐后的?这些年,此事?也未曾认真做过,究其原因,一则是忙于对外攻伐征战和对内清除异己?,一则也是因为朝中重?要职事?掌握在田氏及一些与田氏亲睦的?旧族手中。田氏子是国君田和及相邦田原的?亲信,与田氏亲睦的?旧族子弟需要接着笼络,还考什么?


    此次的?官吏考核从朝官开始,很?快便有因贪赃和无能被黜落的?,甚至有两个田氏子被治了?罪,看起来颇具雷霆之势。朝中风气也立竿见影地整肃起来。


    然而明眼人也能看出,此次官吏考核其实?是以震慑敲打为主的?,不过是紧一紧官吏们的?皮,并没想彻底掀翻了?摊子。


    这位相邦确实?是精通平衡之道的?高手,奖惩的?分寸拿捏得也很?好。故而有人不满,也有不少人夸赞,一个子孙被拔擢的?宗室长辈甚至称赞田向是今时之管仲。总的?说来,此次官吏考核还算平稳。


    田向又提议扩大泮学,令到年龄的?宗室子及卿大夫权贵子弟都进泮宫读书,并从中择优授予官职。此提议一出,族中朝中对官吏考核之事?的?非议就更?少了?。


    但那?不包括上卿田原。田原府上,这阵子来奉承的?人比从前少了?不少。今日?得知?一个亲信被黜了?,田原的?面色越发不好起来。


    田原冷笑,对其子田邕道:“我已?经将相邦之位给了?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要在宗族中搅和,他这是安心要取代我了?。”


    田邕觑着其父面色劝道:“您别生气,怎么您也是国君的?亲叔父,是宗族中的?长辈,他越不过您去。”


    “呵,你没见上回剡是怎么跟我吹胡子瞪眼的?,他父亲都不曾这样与我说话。从前我是白疼他了?。”田原直呼齐侯的?名字,说起他,更?加生气了?。


    田邕再劝:“您就别跟君上斗气了?。怎么说,咱们与他也是至亲。您与君上斗气,只会便宜了?田向。”


    听到后一句,田原神色微动。过了?片刻,田原点头:“嗯,知?道了?。”


    田邕只是劝父亲一句,猜不透他想到哪里去,又要做什么。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田邕脸上露出些疑惑的?神色。


    看着资质平庸的?儿子,田原微微叹口气。


    ******


    虽相邦田向留下冯德时说“早晚以教?向”,但许多日?子都并未找他。开始冯德还在府中老实?待着,怕相邦有事?交给自己?做,但日?子久了?,也就疲沓了?。旁的?门客都常出门访友游玩,冯德也便出去逛逛。


    他没去别的?地方,去了?诸侯馆。在街对面,冯德看着燕质子府的?大门。他知?道自己?不当来这里,不管那?个太子太傅是不是盈,自己?离着她都越远越好——自己?如今可是齐国相邦的?门客。


    但冯德还是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看的?心,那?到底是不是盈?他甚至冲动地想上门求见,验证一番。盈不通诗书,按说做不出旁人口中这位太子太傅的?政绩——但那?真是她做的?吗?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引?盈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女?子……


    冯德禁不住畅想,若自己?在齐国闯下一些名头,若她真的?是盈……她曾经说过誓同生死的?话,对自己?真的?用情很?深。其实?自己?为齐效力是不如为燕效力好的?。自己?到底是燕人。在燕国,更?不容易被猜忌。


    不两日?,冯德再次来到诸侯馆燕质子府对面。


    趁着令翊练剑的?时候,俞嬴给公?孙启说了?说最近齐国官吏考核的?事?,说了?说田向在其中使用的?权术,说了?说事?缓则圆和至清之水中无游鱼的?道理——如今俞嬴不太愿意当着令翊说田向的?事?,总觉得有点心虚似的?,莫名有种?在外面拈花惹草负心汉之感……


    说完了?这些,俞嬴放公?孙启去校场,自己?也慢悠悠地走过去。


    便是此时,鹰来找她:“先生,又有人监视我们。”


    第53章 相约申池边


    这又是哪路人马?如今齐人不是该自己掐得正欢吗?难道有人想利用燕馆算计政敌?俞嬴心中立刻转起各种阴谋阳谋。


    “此人二十余岁年纪,打扮得像个士子,前两日就在对面盯了咱们不短时候。”鹰道。


    “联络咱们的人跟一跟他,看是谁的人马。”俞嬴道。


    鹰领命而去。


    很快便有了回音。这个回音多少有些让俞嬴意外:“齐相的门客?”


    来回报的燕国细作是个身材魁梧相貌粗犷的大汉。大汉样?貌虽粗,活儿干得却很细腻:“这人叫冯德,自言是燕人,从赵来,前些天自荐,被齐相看中,入相邦府为门客。”


    饶是俞嬴再多思?多虑,也想不到是这桩公?案。俞嬴顿一下,笑着与?这位燕国细作道了辛苦。


    见她没有别?的吩咐,细作出门挑起菜担子快速走了。


    令翊皱眉:“齐相让一个门客来盯咱们的梢?什么毛病?”


    那桩公?案不太好说?,旁边又有公?孙启这个小孩子,俞嬴毫无节操地顺着令翊的话头儿将?事?情扣在?了田向身上:“谁说?不是呢。可能因为这人燕人的身份吧。不知道这位诡计多端的相邦又有什么图谋。”


    俞嬴觉得自己也没有冤枉田向。思?索一下盈与?这位冯德的往来,不用小少女盈看意中人的眼?光看,这人学问或许还勉强过得去,但?资质很是平庸。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得田向的眼??便是再假作礼贤下士的样?子给世人看,也不必将?这样?的人招纳到家里……


    难道就因为这人是燕人?但?在?临淄的燕人可不少……俞嬴有一个自觉不太靠谱但?又不无可能的想法,会不会此人认出了自己就是“盈”,并且在?田向面前表现了出来?若是如此,他来诸侯馆,田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令翊问:“对此,先生想怎么办?”


    俞嬴顺着刚才的话道:“这位相邦手伸得太长?,咱们自然要还以颜色。”


    俞嬴略思?索,招过鹰来吩咐了两句,鹰有些诧异地看俞嬴一眼?,随即便行?礼称诺,走了出去。


    令翊面色一变:“先生何至于此?”


    公?孙启也诧异地看着其师。


    相邦田向府


    冯德正拿着一册书简发呆,相邦府的奴仆来说?,大门外?有一位自称是先生故人的来找他。


    约莫是穆曲?他未曾得到齐国那位叫棠延的下大夫的推荐,自然也未曾得见相邦,冯德自搬入相邦府还没怎么见过他。冯德忙扔下书简,随奴仆往外?走。


    陶子山正在?院内浇花:“叔义这急匆匆的,是去做什么?”


    冯德笑道:“从前一起从赵而来的故人在?外?面,我去会会他。”


    陶子山点头:“快去,快去,莫要让人等。”


    然而,到了门口儿,冯德发现,门外?的根本不是穆曲,也不是自己认得的旁的士子。


    来人很高大英武,眉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人笑着请他借一步说?话,冯德便跟他往相邦府门旁空地上走了走。


    来人对冯德行?礼,笑道:“奴是燕国太子太傅的从人。”


    冯德恍然大悟,这人确实是燕质子府的,自己见他在?质子府出入过,只是此时他粘了满脸大胡子。他说?太子太傅,难道……


    果然——


    “敝主想请先生今日午后在?城西申池畔竹林一晤。”


    冯德有些喜出望外?,忙答应着。


    来人再次恭敬地行?礼,方才告退。


    冯德几乎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陶子山还在?院中摆弄那几丛花,见冯德走进来,笑道:“一定是有什么喜事?,叔义春风满面啊。”


    冯德笑道:“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几个友人约着午后去申池走走。”


    陶子山点头:“初夏时分,池边竹木繁盛,去走走,确实很好。”


    又与?陶子山随口客气了一句,冯德便走进自己的屋子。


    在?自己屋里,冯德便无需按捺掩饰了。他笑着在?屋里走了两圈,那是盈,那竟然真的是盈!她约自己在?申池相见,申池大约就相当于临淄的桃花渡了。她还愿意认自己,不是那等富贵了就变心的。


    对那日为何失约,冯德这几天瞎想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就说?正要去赴约时被家里知道了,家里不同意,自己便想着出来闯荡一番,闯出个名头,在?父祖面前便有说?话的余地了——这也并非全是虚言,自己屡屡与?盈相会,家里确实知道了,也确实不同意,至于后面的话……既然她心里还有自己这个人,哄一哄她,想来她会信的。


    想到每次见盈,她恋慕的眼?光,牵她手时,她羞红的脸,每次分别?时她依依不舍的样?子,冯德心里越发热切了。自己和盈还是有缘分的。


    要去见心上人,自然要收拾得齐整些。冯德将?几件外?袍都拿出来,一一比量,心下都不太满意。这些袍子都太简素了,与?临淄士子们的没法比,但?随即冯德又想,临淄少年浮华,盈出自燕,或许就更喜欢自己这简素的呢?


    陶子山敲门走进来,跟冯德借他那卷讲黄老之学的书。冯德走去拿给他,陶子山道了谢,拿着走了。


    估摸着时候,冯德早早地出了门。府内有专门给门客们准备的车马,但?用车便要用御者,去见燕国使者,自然还是不让相邦府的人知道为好,他一个文士,又不会骑马,故而只能步行?前往。


    午后,相邦田向从齐侯宫中出来刚回到家,门客陶子山便来求见。


    田向让他进来。


    陶子山来禀报过两次那个新门客的事?,一次说?他似乎格外?关注燕国使者,特别?是太子太傅俞嬴,一次说?他去了诸侯馆燕质子府外?。为了这个冯德,田向还将?身边一个叫荼的侍从拨给了陶子山。


    陶子山道:“山觉得,今日冯德有些特别?。头午有个男子来找他,他说?是从赵一同来齐的故人。见完人回来,他喜形于色,却又尽力掩盖。他又说?午后与?这些友人相约去申池游玩,尽心打扮了一番后,早早就出了门,没坐府里的车子。”


    田向微微皱眉,去申池,还“尽心打扮了一番”……


    “山已经让荼跟上了。他去见了什么人,等荼回来,也就知道了。”陶子山又道。


    田向点头。陶子山见田向没有再要吩咐的,便退了下去。


    田向拿起要批阅的简册,看了片刻,又放下。


    田向抿抿嘴,站起,对外?面的侍从道:“备车。”


    门客王渔恰走到门口:“主君才回来,又要出门?”


    田向点头:“嗯,去城西渑水,看看哪里适合修建贤者学宫。”


    “渔随主君一同去吧?”王渔问。


    “不必。先生留在?家里吧。”


    说?着,田向便大步走了。


    田向的车子刚到申池旁,便听到竹林中有嘈杂人声。


    顺着竹林小径走过去,只见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田向带着侍从走近。


    一个士人模样?的手里拿着一张帛书,摇头叹息:“真是可悯可叹!这个燕国士人听说?招贤令,远来投奔,哪想到会如此……”


    士人脚下地上,横躺着冯德,已经死了。旁边树干上,他的腰带还打着结挂在?上面。


    那士人接着道:“此人颇具才情,被招为相府门客,但?终因不是齐人,为相邦猜忌,不得一展其才。国别?当真这么重要吗?既如此,那招贤令上又何必说?要招纳天下之贤者呢?我虽是齐人,却也为此不平。听说?相邦在?朝中整顿吏治,我还只道他是个有管晏之才的贤相,唉……”


    另一个士人接过那份帛书,展开来看:“只看这言辞,便知道这位老兄才具秀拔,可惜了。怎么就想不开寻了这短见呢?还是心中……”


    刚说?半截儿,这士人发现了田向等,虽不认得他,但?见其气势和身后侍从,便知是朝中权贵,不敢再说?什么。


    侍从分开人群,将?那份帛书取过来,交给田向。


    田向展开来看,上面用古拙的燕书写了投奔来齐的满腔热忱,治国理民的志向抱负,又写了不得一展其才的抑郁苦闷,自绝以警醒世人的悲愤义气,有比有兴,顿挫激愤。适才那士子说?“才具秀拔”,可不是才具秀拔吗?这哪里是一封自绝书,分明是讨伐自己的一篇檄文!


    有侍从在?不远处找到了跟着冯德的侍从荼,他倒是还活着,只是让人打晕了。


    田向的侍从长?黎是个精明人,问那两个先前说?话的士人:“适才是谁先发现这里有人吊死的?”


    两人四?顾,那个自称是齐人的道:“没注意,那两个君子好像走了……”


    田向对黎道:“不必问了,给他收尸吧。”说?着转身往林外?走。


    黎快走两步,来到田向身边,轻声请示:“要告诫那些人禁言此事?吗?”


    “防民之口是防不住的。罢了。”田向淡淡地道。


    俞嬴在?自己院中散步纳凉时,鹰等四?人回来覆命。


    鹰禀报说?确实有一个人跟着冯德,看起来身手不错的样?子,被他们趁其不备打晕了,扔在?林中。鹰等撤离的时候,还看到了相邦田向的车子。


    俞嬴“呵”一声,他竟然亲自去,这还真是有些让人意外?。又略问了几句,俞嬴便与?他们道辛苦,鹰等退下。


    过了一会儿,令翊走进俞嬴的院子。


    “我还只当先生真会去见这个人呢。”令翊道,“难道这个人就是——”


    俞嬴没再欺瞒,点头道:“就是那个上巳日与?我共游桃花渡的。”


    “本来我以为这个人是先生编出来让我死心的。”令翊道。


    他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俞嬴也不好再装糊涂,推心置腹地道:“长?羽,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有情有义的人。你看,这个人因为与?我失约,我就将?他杀了。我之心黑手辣、不择手段,不亚于田原、田向等。我们这种人,早已没有真心。你不要错付了。”


    本以为令翊会黯然伤神?,哪知道他只是冷笑一下:“不劳先生操心,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看。我付不付的,先生也不用替我担心。”


    对这样?油盐不进的令翊,俞嬴一时不知道再怎么说?。


    令翊却又笑了:“庖厨用花瓣和饴蜜做了糕,你要吃吗?”


    俞嬴再次觉得与?如今的年轻人没法说?话,转身回屋。


    令翊在?身后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问俞嬴:“听说?那个人很是平常,先生怎么会与?他共游桃花渡?”


    俞嬴不回头:“因为人会眼?瞎。”


    等俞嬴进了屋,令翊小声道:“反正我不瞎……”


    第54章 申池边走走


    令翊走?后,俞嬴用糕饼果品祭祀了一下盈。盈因冯德失约,跌下山坡而死,今日自己也失约,让人杀了冯德,一还一报,这是冯德欠了盈的。


    想到那一夜盈一个人在山坡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抱着肩瑟缩着等在荒野中,由开始时?满心期盼,到后来焦急害怕,再后来其实心底也明白了,但伤心绝望中又还有点不死心,俞嬴很想摸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背,这个痴儿……


    盈身世很是堪怜。她?幼年丧母,其父一年中有半年在外面?行商,即便在家,对这个长女也算不得关心。继母对盈只有面子情。弟妹们还小,与她?也不亲近。盈性子安静,唯一能说几句话的是邻居一位老媪。


    其父有意将她?嫁与一个共同行商的年轻鳏夫,此人还算精干,但盈满心都是冯德,如何愿意。婚事还没有议定,齐人便来了,其父带着家人往常常去行商的容城避兵乱。盈怕这一走再难见到冯德,便与冯德约定好一同出奔,结果……


    俞嬴叹口?气,希望她?在异世安乐吧。


    俞嬴又想到田向。这次杀冯德,主要?是为了盈,给田向添点儿堵只是顺便。他自然知道?是谁杀了冯德,但知道?又如何?会因此就?对燕国使节喊打喊杀吗?这点麻烦对他来说?,不大,这点容忍和耐性,他也还是有的。最不好的,大约就?是他会更加怀疑“俞嬴”的身份。但这个冯德出现?,此事便避无可避。呵,随他去!


    俞嬴祭祀盈的时?候,田向正在吩咐心腹门?客王渔一件事:“你去一趟燕国弱津,打探一下这个冯德,”田向顿一下,“尤其打探他是否与什么女子有所往来。”


    于主君今日午后去城西渑水看“哪里?适合修建贤者学宫”之事,王渔如今已经明白了,那哪里?是去为学宫选址,分明是去“捉奸”!


    早在当初这位燕国太子太傅在赵国杀了于斯,公孙孟梁派人追杀她?,而主君令人驰奔去阻拦时?,王渔便觉得不对。还有这位太子太傅被田克劫持,主君听说?时?的神情及立刻骑马去救;质子府被夜袭,太子太傅让人来请,主君没什么迟疑,放下手中的事便去了;更不要?说?那块青石坠子,那些醓醢……


    听说?主君曾经对另一位俞嬴用情很深,但那时?候他还年轻……像主君这样的枭雄,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以他深沉内敛的性子,竟然还会为一个女子如此,王渔是很有些诧异的。不过,男女这种事,确也不能用常理推断……


    王渔心里?一顿揣摩感叹,嘴上却只是恭敬称诺。


    “先生再给公子俞嬴修整一下墓地。”田向又道?。


    王渔看他一眼,再次称诺。


    田向没有别的吩咐,王渔行礼退下。


    田向坐在案前,再次拿出那封“绝笔”帛书来看,半晌,哼笑一声。


    不几日,田向进宫,恰遇见?上卿田原出来。


    田向笑着行礼,称“叔父”。


    田原笑道?:“近日天气炎热,子昔似乎清减了。莫要?因为年轻,便不注意身子。”


    田向笑着道?谢,问田原近日饮食可还好,是否苦夏。


    田原笑道?:“我上了年纪,每日没那么多事,吃了睡,睡了吃,也没什么夏可苦。”


    田向微笑:“叔父身子安好,便是向等晚辈的福气。”


    田原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田向:“我恍惚听说?你府上有个门?客死了,是有这么回事吗?”


    田向答是。


    “听说?那人还在绝笔书中说?你不能知人善任……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这定是诬陷。那人莫不是哪国细作??”


    “向细查了查,倒也不是。”田向道?。


    田原点头?。


    见?田原没有别的吩咐,田向与田原告辞。


    田原笑道?:“又让你陪我这老叟说?了半天话,快去吧,忙你的去。”


    田向再次行礼,两?人分别。田向目送田原,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才转身去见?齐侯。


    田向先谢齐侯赐下的冰凌,齐侯笑道?:“兄长客气什么。”


    田向笑,看齐侯面?色:“君上今日似乎很是愉悦。”


    齐侯笑道?:“还不是那个倔老叟!脾气算是过去了,今日也进来谢寡人赐下的冰。”


    先前吕齐的时?候,历任齐侯便会在夏日恩赐亲贵大臣冰凌,当今齐侯继位,自然也是如此。这等小事,从前上卿田原是不会专门?来谢恩的。今年来宫里?,不过是借此修补先前与齐侯的裂痕。


    “老叟转过这个弯儿来就?好。到底是寡人亲叔父,从前待寡人也着实没得说?。”齐侯笑着叹息。


    田向微笑点头?。


    看着田向,齐侯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顿一下,笑问他来见?自己有什么事。


    田向是来说?其他都邑官吏考核之事的。他取出提前写好的帛书递交给齐侯,齐侯看过,君臣便议起这件事来。


    从齐侯宫中出来,田向坐车回去,经过诸官署所在时?,又遇见?一人,那个近日给自己添了些麻烦的人——俞嬴。


    想来她?是来官署办理交质报备之事的——质子每半年便要?去有司再次报备。


    田向命御者停住车。


    俞嬴先笑着打招呼:“相邦安好。”


    “尊使安好。”田向也笑道?。


    “相邦这是才从宫中出来?相邦每日为国事奔忙,当真辛苦。请君先行。”俞嬴让自己的御者给田向的车让路。


    田向微笑:“尊使客气了。尊使周游列国,想来对各国泮学都熟悉。近来向在为新泮宫择址,不知尊使可有闲暇,愿意帮向一同参详?”


    俞嬴看他一眼,笑道?:“俞嬴敬从命。”


    田向道?谢。


    两?车往临淄西门?行去。临淄西门?又称稷门?,蓟门?外有全临淄最好的风景,比如渑水沿岸,比如人人皆知的申池。


    但即便这样的游览胜地,因天气热,又快到午时?了,人也不算多。


    田向和俞嬴下车,两?人沿着申池旁林荫路溜跶,侍从们落后一些跟随。


    田向指着一片地方,问俞嬴:“尊使看,此处修建泮宫如何?”


    俞嬴赞叹:“甚佳!蓟门?胜景,若得在此读书,定然心怀大畅。”


    俞嬴问:“相邦此时?修建新泮宫,莫非与招纳贤士有关?”


    “然。”田向道?,“若得贤者来,设坛讲学总需要?地方。现?有的泮宫太过浅窄破旧,与诸官署挤在一起,也无从扩建,倒不如新择一处重新修建更好。”


    俞嬴点头?笑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此处有渑水有申池,不远处又有稷山,想来不管是仁者,还是智者,对此都会满意。相邦真是有心了。”


    田向微笑称谢。


    “不知道?如今可有什么大贤前来?招贤纳士之事进行得如何了?”随即俞嬴做失言状,笑道?,“俞嬴外臣,不该打听齐国国政,相邦不必答我。”


    田向微笑:“无妨,事情略有一点小麻烦,也暂时?还没有什么大贤到来。”


    俞嬴“哦”一声,点点头?。


    田向却没有顺着她?给的话头?,按照原想的,说?起冯德的事。以她?之能,以她?之智,这种没什么确凿实据的事,太容易敷衍过去了。


    看着面?前清凌凌的池水,水上接天碧荷,偶尔飞起的鹭鸟,感受着拂面?清风带来夏日难得的凉气,田向突然犯起了懒,不想说?什么扫兴话,也不想跟她?斗心机,就?想这么走?一走?。


    或许也不是一时?犯懒,从约她?前来那一刻,便是此心,只不过硬跟自己说?想问冯德之事。田向淡淡地笑了一下。


    田向不说?话,慢慢往前走?,俞嬴在旁相陪。


    一边走?,俞嬴一边在心里?腹诽,这个天穿着礼服在这里?瞎溜跶,莫不是有病!


    第55章 王渔的打探


    两人绕回来时,正遇见来接俞嬴的令翊。


    令翊与田向互相行礼问好。


    令翊笑道:“不知?相邦要敝国太子太傅参详之事如何了?,若已完结,翊想接太子太傅回去。太子太傅前几日才着了暑气……”令翊看俞嬴一眼。


    俞嬴顿一下,咳嗽了?两声,果然病了的样子。


    令翊笑着看向田向。


    田向满面?歉意地道:“向实在不知?太子太傅竟然有恙,还?请太子太傅见谅。”


    俞嬴微笑道:“小?恙耳。相邦请勿客气。”


    田向点头:“那便好。适才与太子太傅绕池而行,相谈甚欢,此事?果然就应该找太子太傅这样博学广识的?人帮忙参详。日后少不得还?有麻烦太子太傅之处,还?请不要厌烦才好。”


    俞嬴请田向不要客气。


    田向对?俞嬴和令翊笑道:“那便请太子太傅和将?军速归吧。临淄夏日一向炎热,还?请太子太傅保重身体。”


    俞嬴谢他。双方再次行礼,互相道别。


    令翊和俞嬴往车驾走去。田向在身后看着他们?。


    令翊高大英挺,俞嬴虽在女子中算是身材颀长的?,但?在令翊身旁就显得娇小?了?。令翊扭头与俞嬴说话,英俊的?脸上?似乎带着些薄嗔,俞嬴不知?说了?什么,令翊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


    很像一对?甜蜜的?小?儿女。


    田向脸上?的?笑意淡得看不出来。


    俞嬴回到质子府,换上?家常衣裳,洗过手脸,身上?松快下来。


    令翊走进来,端着一壶湃在井水中的?解暑浆饮,壶壁上?还?挂着水珠。


    俞嬴赶忙谢他。


    令翊哼一声:“这个天气,去跟人跑大老远‘相谈甚欢’……自己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等真?着了?暑气,有你?难受的?。”


    一见面?就甩脸子,路上?说了?一回,这会子又说,这点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俞嬴无奈一笑,觉得此时真?有些头疼了?。


    令翊倒一盏浆饮放在她手边案上?:“加了?饴蜜了?。没见过这么挑嘴的?……”口气不好,放下杯盏的?动作?却很轻柔。


    俞嬴笑着端过那盏凉丝丝的?浆饮喝起来。


    见她笑,令翊的?冷脸到底挂不住了?,也悻悻地笑了?。


    令翊从俞嬴院中出来,去看公孙启,告诉他其师回来了?。


    公孙启先?迎上?来问:“将?军接着老师了??”


    令翊点头。


    公孙启挥手让从人退下:“对?那位齐相,将?军其实无需太过多虑。”公孙启上?下打量一下令翊,“将?军只要不打扮得太过花哨,相貌还?是能看的?,至少不比那位齐相差。最关键,将?军年轻啊。”


    令翊“嗯”一声,等他接着说。


    果然——


    “等日后有更年轻英俊的?来到老师眼前,将?军才真?该担心呢。”


    令翊抬手摁他脑袋:“你?的?书温好了??你?老师可?等着查你?的?书呢。”


    公孙启立刻皱起脸。


    无事?无灾的?日子过得快。没多少天就是仲夏日,齐侯带着宗室百官去方泽祭地。平常人家仲夏之祭不像岁日之祭那般讲究,不过是向祖先?供奉上?今岁的?新麦饭,也就罢了?。燕国祭祀地祇有燕侯,质子府像平常人家一样用今年新粮所蒸煮的?饭食略略祭祀一下,也就把这个大日子过去了?。


    过了?仲夏日,临淄真?正的?暑热就来了?。


    令翊将?操练的?时候往早晚挪了?挪,俞嬴正午前后也不再带着公孙启读书。许多人都反对?昼寝,孔夫子说昼寝的?宰予是朽木和粪土之墙,但?俞嬴觉得,小?孩子正午不歇一歇,午后熬不住,倒也不用那么拘泥。


    而齐侯又要摆避暑消夏宴,就在申池。临淄人真?是什么都往申池靠。


    燕质子府一行也受到邀请。


    王渔回来得还?算快。田向在卧房外的?小?厅见他。


    王渔禀报道:“冯德如他自己所说,一直居于弱津,由其父祖教导读书,去岁春才去赵国。他确实与一名女子有往来。”


    田向抬眼看他。


    “据冯德堂兄说,该女子是一个小?布匹商人之女,住在不很远的?里?闾,与冯德于某年上?巳日祓禊祈福时相识的?。该女子很是钟情于冯德,而冯德自视甚高,颇为犹豫。冯家人未曾见过此女,也不同意婚事?。”


    田向垂下眉眼:“嗯,先?生接着说。”


    “渔去该女子所居的?里?闾打听,得知?这家人在去岁我们?伐燕时为避兵乱搬走了?,搬到哪里?不好说。所幸有一个邻居老妪记得该女子。


    王渔虽知?这个女子并非主君真?正想打听的?人,却依旧打探得很细致:“据老妪说,该女名盈,身材颀长,略瘦弱,相貌秀美,性子很安静,擅织布。至于诗书礼仪,其父尚且不通,此女自然也是不通的?。”


    “那个老妪年岁极大了?,好在还?不糊涂,许多事?都记得很清楚。她说此女并未跟随家人搬走,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老妪还?唠叨,说此女是劳碌命,因?其右臂臂弯有二痣——彼间乡民认为臂膀有痣主劳碌。”


    田向点头。


    “余者便打探不出什么了?。按主君吩咐,渔给公子俞嬴修整了?墓地。燕侯为其谥‘景’,是按一国公子之礼埋葬的?。那块墓地也很不错,背山面?水。”


    田向再点头:“面?对?新河。”


    “是。”


    田向想起某人说的?:“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人真?的?有魂灵在吗?明月儿的?魂灵真?的?会在山间松林之间飘荡吗?她会想起生前种种——她会想起我吗?


    这个俞嬴如此像她,举手投足间的?洒脱随性,言谈间的?百般机变,爱兵行险招,擅借力打力,还?有那偶尔耍无赖时慧黠的?样子,便是连写篇檄文骂人都那么像……恍惚间常常让人觉得她就是明月儿。她们?之间的?相似实在很难用族姊妹之亲来解释。若信怪力乱神的?,怕是要以为她是明月儿转世而来。


    田向在心里?抹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思索起王渔打探到的?事?。如此看来,俞嬴极可?能不是在燕国认得的?这个冯德,那便是去赵国游说赵侯时两人见过?说到明月儿的?时候,冯德面?露古怪,就是因?为在赵国认得俞嬴吗?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田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隐情,以俞嬴为人,作?为堂堂燕使赴赵,那样紧急的?时候,怎么会跟平庸无用的?冯德有瓜葛?她为何让人杀冯德,难道就因?为想给我扣个不能容人的?名头、添那点儿麻烦?这不是她的?行事?方式……


    至于王渔打探的?那个小?商人之女,不相干的?人,田向听过也就算了?。


    田向对?王渔温言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息吧。”


    王渔行礼退下。


    第56章 来看泮宫图


    王渔休息一晚,第二日来见主君田向。


    田向?道:“有件事,还需先生亲自跑一趟——去燕质子府,请燕太子太傅过府来帮忙参详新泮宫的图样。”


    实在想不到主君竟然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活像个毛头小?子,王渔顿一下才道:“渔谨诺。”


    看见王渔眼中那一抹惊讶和戏谑,田向?抿抿嘴。


    王渔忙行礼退出去。


    俞嬴随王渔前来。田向?客气出迎,双方行礼,田向?将俞嬴让入厅堂。


    俞嬴一眼看见案上展开的泮宫图样。


    俞嬴询问?地?看田向?。


    田向?笑?道:“便是这张图。昨日司空府的人送来的。太子太傅博闻广见,请帮向?参详,可有需要更改之处。”


    “俞嬴可得瞻仰,已是幸甚,岂敢指手画脚。”俞嬴笑?道。


    两人又客气两句,便一同看那张画在大帛上的泮宫图样。


    俞嬴极认真地?看了半晌,摇头叹息:“真好,真好。若得在这样的学宫,听大贤讲经论道,夫复何求?”


    田向?笑?道:“太子太傅如?何只想去听旁人讲经论道?向?倒是想听太子太傅于邦交、于国政、于诗书学问?上的妙论。”


    俞嬴忙摆手,笑?道:“相邦这就是想看俞嬴笑?话了。”


    田向?笑?。


    俞嬴目光又回到?图样上:“适才相邦问?‘可有需要更改之处’,俞嬴斗胆,便说一点拙见。”


    田向?认真地?看着她。


    “俞嬴以为讲经堂还要再广大一些。相邦想,当年?孔子门徒三千,墨子亲信弟子便有几?百,子夏于西河设坛讲学,天下之士咸奔于魏——那都还只是一位贤者。齐招贤纳士,若二三大贤同时?居于学宫之中,于这讲经堂辩诘论道,那得是怎样的盛况?”


    “太子太傅之言,真是让向?心中激荡,希望真的会有这么一日。”田向?笑?道,“只是怕厅堂太大,声音不好传导。”


    田向?又想了想,道:“太子太傅所?言很是。至于声音的事,让司工们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便设人传声。”


    俞嬴笑?。


    “还有旁的吗?请太子太傅不吝指点。”田向?道。


    “既云学宫,如?何能没有藏书之馆?”


    田向?笑?,指着泮水旁:“向?拟于此建藏书馆。书简珍贵,若起?火,正用泮水来救。”


    俞嬴点头:“相邦想得周到?。说到?‘泮’,虽曰‘泮’学,但俞嬴觉得这水占地?有点多了,倒不如?留出一片空地?,让士子们蹴鞠、射箭。年?轻学子还是要多动一动才好。”


    田向?再点头:“太子太傅所?言甚是。”


    俞嬴笑?道:“俞嬴见识鄙拙,却在此大发谬言,还请相邦勿怪。”


    田向?笑?:“太子太傅自谦太过,显得与向?很是疏远。”


    俞嬴顿一下,看田向?。


    田向?微笑?。


    俞嬴笑?道:“俞嬴与相邦不过两步之遥,何谈疏远?”


    田向?笑?。过了片刻,田向?道:“今日太子太傅所?言,像个儒者,不像一位使节。”


    这是说自己今日没藏坏心眼吗?俞嬴笑?道:“俞嬴既是儒者,也是使节。”


    田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在接着说“儒者”“使节”的事,反而让人给她换一盏浆饮。


    俞嬴知道,下面才是田向?今日请她来要说的正事。


    “向?有客人游于燕,经过弱津,替向?祭拜了令姊。听他叙述此事,向?想起?从前与令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这话没有旁人可说,只好与太子太傅唠叨唠叨。”


    俞嬴看田向?,他这是派人去弱津查冯德的底去了?想必查到?了盈?难道找到?了盈的家?人,一会儿“自己”的父亲便要来此认亲?不会,田向?若是认定自己是盈,就不会这般曲折试探了。盈的家?人当初说去容城,便有不想再回返的意思。那田向?这是试探什么?试探为什么杀冯德?


    俞嬴淡淡地?笑?道:“屡次听相邦提及先姊,似是先姊极要好的故人——”俞嬴话音一转,神色也肃然起?来,“那俞嬴可否与相邦打听,当日射杀先姊的是谁?”


    田向?嘴角的笑?淡下去。


    俞嬴笑?:“是俞嬴失礼了。相邦刚才说想起?从前与先姊相交的情?景,心中无限感慨,俞嬴洗耳恭听。”


    田向?只是看着她。


    俞嬴笑?道:“既然相邦感怀于心,却一时?不便发之于外,那俞嬴改天再听,今日便先告辞了。”


    俞嬴站起?。


    “太子太傅这么问?,是想做些什么呢?”田向?问?。


    俞嬴笑?道:“俞嬴外邦小?臣,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不想心里糊涂着罢了。”


    “此事,太子太傅心里真的不清楚吗?”田向?又道。


    俞嬴一笑?,再次告辞。


    田向?站在厅堂前目送她离开。就如?很多年?前,田向?与公子俞嬴不欢而散,田向?也是这般在身后看她离开。


    俞嬴出门坐上车,在鹰等护卫下往回走。


    俞嬴自然知道是谁下令射杀自己的,先齐侯田和。自己当时?名义上还是齐国贵宾,曾经为田氏出过不少谋划,与田氏不少人关系错综,即便最后一年?,每逢节日,田和都仍会让人送来节庆之物。那个身份,旁人怕是不敢下射杀之令。


    但若说其中没有田原的参与,俞嬴是不信的。田和一代枭雄,颇有些惜才下士的意思,田原却一向?排斥外人,尤其不喜欢自己这个到?处瞎掺和的女子。田和田原兄弟亲睦,能劝服田和下决心射杀自己的,应该就是田原。


    真正让人动手的,可能也是他。当年?在河间不远处统帅齐国重兵的便是田原亲信,如?今已经死了的田显。田显想往河间守军中掺点人太简单了。


    当年?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想到?会有人暗杀,只是觉得田和还是要点脸面的,不至于当着赵人,在两国盟誓时?做什么,授人话柄。自己本想等齐侯贷与赵亭盟誓完便走,谁想到?……


    至于田向?,俞嬴懒得反覆思量他要如?何。大约因为从前那般亲密过,莫说如?今他只是齐国相邦,他便是齐侯,甚至统一列国成了天下之主,俞嬴对他也难生出什么敬畏之心。随他去吧。


    有时?候人不禁念叨,不几?日齐侯的消夏宴上,俞嬴便单独遇见了田原这位“故人”。


    俞嬴更衣回来,在申池齐侯离宫的廊子上,两人走了个对面。


    俞嬴对他行礼,笑?称上卿。


    “尊使有礼了。”田原淡淡地?道,“听说尊使是从前公子俞嬴的族人?”


    “是。俞嬴是公子景嬴族妹。”俞嬴笑?道。


    田原又打量俞嬴一眼,点头:“尊使自便吧。”


    俞嬴微笑?行礼。


    田原昂然走了。


    俞嬴笑?,真是让人怀念的傲慢……


    第57章 多事的宴会


    还未到正式开宴的时候,田原走入申池离宫齐侯寝宫配殿。


    齐侯笑道:“叔父已经来了!寡人以为叔父还得过会子才到呢。快坐!”


    田原笑道:“早点过来,跟君上?说说话。”


    齐侯笑?道:“叔父还记得从前带寡人来此钓鱼摘莲子吗?”


    田原脸上?带着些责备:“君上?那时候也?太不稳重了,差点跌到水里。”


    齐侯笑?起来,招呼寺人端荷叶莲子冰粥给田原:“叔父尝尝,用今年的新?莲子熬的。”


    田原道:“君上?也?用一些。先垫补些东西,免得一会儿吃酒难受。”


    齐侯点头,陪着田原一同喝莲子粥。


    吃罢粥,田原道:“适才在廊子上?遇见?了那位燕国女使节,倒确实与从前那个俞嬴风度上?有?两分相似。”


    齐侯点头。


    “从前那个俞嬴到处搅风搅雨,先君待她不薄,她却妄图坏我田氏大事,我建言杀之,先君却颇爱其才——再有?才智,不能?为我田氏所用,也?只是祸害。”田原神色冷硬,“先君到底听我之言下令诛杀她。”


    田原顿一下:“子昔对她用情?很深,押上?自己的官爵前程,去求先君撤回成命,说要亲自去追回她,日后?只将她圈在自己身边。


    “先君说,‘只看你如此,俞嬴也?留不得。你想用情?爱圈住她,我看是她用情?爱圈住了你。’先君说得很是啊。”


    齐侯诧异:“原来这些叔父都知道?”


    “他去见?先君时,我便在侧室,如何不知?”


    齐侯点头:“相邦一向?沉稳自持,大概这辈子就做过这么一回错事。”


    田原摇头:“我看他正在犯一样的错。”


    齐侯看田原:“叔父是说——”


    “当日孟梁令人去魏国追杀这个俞嬴,子昔让亲信从临淄驰奔去阻拦;还有?他为何要幽禁克?国人冲击燕馆时,他为何去得那般快?前阵子他那个燕国门?客又是怎么回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子昔怕是又跌倒在了这个俞嬴的坑里。如今他是相邦,不比从前。从前犯糊涂,只是害了他自己,如今若再犯糊涂……”


    齐侯皱眉,沉默片刻:“相邦的忠心,寡人还是信的。他也?一向?有?分寸。”


    “此时的子昔不是那时的子昔,这个俞嬴也?不是那个俞嬴,更何况也?没有?那些紧要事,倒也?不必像从前一样动手。”田原道,“我想着,不如这样,帮一帮子昔,若成了,也?算全了他当年与俞嬴相守之心,我齐国又多一策士;若不成,子昔也?就死了心,怎么都比如今这样暧昧不明的好?。”


    齐侯看田原:“叔父不是一向?不喜女子参与政事?”


    田原叹气:“还不是为了子昔,也?为了我们齐国……”


    齐侯点头:“那便改日与相邦商量了,请媒人去说。”


    田原微笑?道:“君上?就不用管了,我来为媒。”


    消夏宴开始。


    消夏宴与齐宫岁末大宴在场面气势上?没法比,人没那么多,规程也?没那般繁复,但更宽松热闹,倒真有?几分消遣玩乐的意?思。


    能?来消夏宴的宗室、大臣都是有?名?有?号的,使节也?至少是鲁、宋一级。公孙启和俞嬴、令翊便是与鲁国、宋国质子为邻,离着三晋使节便远一点儿。


    三人与鲁国质子更熟,与宋国质子也?认得,过了宴会开始时齐侯引领的祭祀献祝之后?,便互相筹酢、小声闲聊起来。公孙启比第一次参加齐宫岁末大宴时松弛得多,虽然还是一副古板小君子模样,但嘴角带了笑?影儿,不时与他近旁的鲁国质子说些什么。


    俞嬴、令翊听宋国质子说宋国风物。俞嬴对宋国颇熟悉,不用讲宋人语,只问宋人最得意?的几个地方,便让宋国质子引为知己了。令翊只在一旁听着。


    俞嬴的话勾起宋国质子思乡之情?。因俞国与宋国离着不远,宋国质子与俞嬴称“咱们”:“如今这个时节,咱们那边雨水多,倒没这般热。”


    “北边是这样,夏天炎热,冬天干冷,咱们那边更湿润一些。”俞嬴道。


    听他们“咱们”“咱们”地说得热闹,令翊笑?着瞥俞嬴一眼。


    “太子太傅从前到宋国的时候见?没见?过——”宋国质子没说完便停住,“齐侯开始敬酒了。”


    果然,齐侯带着亲贵们离席敬起酒来。


    田原作为宗室长辈,从前是不随齐侯一起走动的,今日却破了例。


    过了一会儿,齐侯与田原、田向?等?诸亲贵来到使节们这边,使节们避席礼谢。


    齐侯照旧地先与魏赵韩楚等?大国使节寒暄。因今日之宴是消遣游乐之宴,气氛宽松,魏国使节魏溪甚至与齐侯和田向?开起了玩笑?:“听闻相邦择了申池修建新?泮学,不会把君侯的离宫也?占了吧?那以后?咱们可没法在这里吃酒了。”


    在申池修建泮学之事,前些日子田向?在朝会上?正式报与了齐侯,魏使知道,并?不奇怪。


    齐侯看一眼魏溪,笑?道:“只要在临淄,总少不了尊使的消夏酒吃,尊使担忧什么?”


    魏溪哈哈一笑?:“这就是溪赖在临淄不走的原因。多谢君侯了。”


    田向?只微笑?,没说什么。


    齐侯接着往这边走,见?了公孙启,如岁末大宴时一样问:“公孙在临淄住得还好?吗?”


    公孙启也?照旧郑重行礼,说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挂念。


    齐侯依旧夸公孙启周礼学得好?。


    齐侯看俞嬴,这次倒是没问她怎么看齐国,而?是像问公孙启一样:“太子太傅在临淄住得可还习惯?”


    俞嬴笑?道:“君侯治国有?方,临淄繁华热闹;两国亲善和睦,贤君臣重礼好?客,俞嬴哪里有?住不惯的道理?”


    齐侯笑?,照旧夸俞嬴是女中贤臣。


    他旁边的上?卿田原笑?道:“两国既是亲睦友邦,何妨亲上?做亲?”


    俞嬴微怔,诧异何以是田原提出两国联姻。她看一眼公孙启,笑?问:“莫非君侯有?妹……”


    齐侯有?些惊讶。还不待他说什么,田原笑?道:“老夫看太子太傅是未嫁女的装扮,敝国相邦未有?妻室,一为太子太傅,一为相邦,一为窈窕淑女,一为谦谦君子,岂不正正合适?”


    众人神情?各异,大宴上?谈两国联姻是常有?的事,有?两国国君谈的,有?国君与使节谈的,有?国君看上?某国公子将女儿许配给他的,但还没有?一男一女都在,这样当面说的,不过燕国主事的就是这位太子太傅……


    像魏使、赵使这样知道本国国君想要招揽俞嬴的都微微皱起眉头。比他们眉头皱得还紧的是令翊。


    众人看两位当事者。


    田向?神情?肃然,俞嬴却笑?了:“君侯发布招贤令,相邦是主理齐国招贤纳士之人。适才君侯夸赞俞嬴是贤臣,若俞嬴嫁与相邦,岂不让天下人笑?话齐国、笑?话相邦,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俞嬴不敢陷君侯、陷相邦于此污名?之中。”说着看田原一眼。


    田原面色一变,沉下脸来。


    田向?神情?似越发冷肃了。令翊紧绷的神情?松下来。


    俞嬴又看向?齐侯。齐侯抿抿嘴,正要说什么,俞嬴却接着道:“要让两国更加亲睦,非只有?联姻一策。从前便有?一人身兼两国甚至多国之臣者。俞嬴斗胆自荐于君前,愿为齐所纳之士,以俞嬴粗砺瓦石,引列国琳琅珠玉。”


    一时满室无声。


    片刻,齐侯笑?道:“太子太傅所言甚是。请太子太傅为齐之上?大夫,治学言政,早晚以教寡人。”


    田原的神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田向?依旧肃然,令翊脸上?带了一点笑?意?。


    诸使者中魏溪先说话:“以太子太傅之能?,当得这个上?大夫。”


    俞嬴微笑?,行礼拜受齐侯所封的上?大夫。


    这场本以为只是消遣玩乐的宴会,先是有?齐上?卿田原当面提联姻之事,继而?燕太子太傅拒亲,最终以燕太子太傅俞嬴身兼齐国上?大夫结束。众人有?些年没赴过这么高潮迭起的宴会了,都直觉这场宴会以后?或许会被念叨许多年。


    俞嬴、令翊、公孙启与魏使魏溪、赵使柏辛等?使者一同往外走。


    魏溪侧头瞥一眼身后?不远处,笑?问俞嬴:“齐相挺不错的人,亦冲如何就推拒了呢?你跟我等?就别打马虎眼了。”


    俞嬴笑?道:“殿上?所说怎么就是打马虎眼了呢?”俞嬴话音一转,“自然,旁的原因也?有?——俞嬴更喜欢美少年。”


    魏溪撇嘴:“呵,女子……”


    令翊的嘴角禁不住翘起,公孙启不动声色,柏辛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田向?神色寡淡,没听到一般。


    第58章 少年的意气


    申池离宫齐侯寝宫配殿


    上卿田原沉着脸。


    齐侯抿抿嘴:“叔父这事做得也太?鲁莽了些。相邦是?齐国之相,是?朝中除了叔父外的第一人,不是?一个平常的宗室子,这样当面让人推拒了,他面上能过得去?


    “便是?相邦不怪罪,当着列国使节的面,咱们让那俞嬴说‘不知用其贤,只知用其身’,这又是?什么好话??”


    田原冷声道:“子昔要怪,就让他怪我好了。列国联姻总有成与不成,不成的就丢了多大脸面吗?那俞嬴这样当面推拒了也好,省得他惦记着。至于俞嬴说的什么‘用其贤’‘用其身’的话?,全是?策士的狡辩。一个女子不能为人妻,还谈什么贤?”


    齐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起来。


    田原张嘴想接着说什么,又闭上,半晌勉强道:“我今日是?有些急躁了。”


    见他如此,齐侯神色和?缓了些,叹口?气:“您哪……”


    田原也松了语气:“我是?君上的叔父,是?族中长辈,只盼着齐国好,盼着族中子弟好。人老?了,有时候难免做得不周全……”


    田原性子刚硬,难得听他这么说。齐侯神色越发和?缓:“寡人知道叔父的苦心。相邦应该还没走远,我已经让人去请他了,寡人替你与他分说吧。”


    “那就谢君上了。”


    田原从离宫配殿出来,在廊子上恰遇见田向。


    两?人止住脚步,田向对田原行礼,称“叔父”。


    田原道:“你总这样一个人,我很是?惦念。本想给你找个可心合意的伴儿,可惜那俞嬴不同意,也是?无可奈何。”


    田向微笑:“多谢叔父挂怀,向铭感五内。”


    田原“嗯”一声,深深地看他一眼:“君上在等你,快进去吧。”


    田向再行礼,与田原告别?。


    田向走进配殿。齐侯往上迎两?步,笑道:“兄长走得倒快,寡人还有话?与你说呢。”


    田向笑道:“天气热,今日大宴,穿得又隆重,便想早点回去换下来松快松快。”


    “寡人一回来就把外面的脱了。”齐侯笑道,“又不是?外人,兄长也将外袍脱下来吧,咱们好说话?。”说着招呼寺人来帮田向宽衣。


    田向谢齐侯,也将外袍脱下,寺人捧着下去了。


    又有寺人端上加冰的饴蜜鲜果水来。


    两?人坐定,喝几?口?水,齐侯与田向说起几?个重要都邑大夫的任免。任免变动是?田向前两?天呈报上来的,齐侯斟酌了几?天,大多同意,也有还需要再问田向的。


    田向与齐侯一一详细解释,齐侯点头。


    “这些人,从前先君和?上卿选拔的时候,想来也是?又忠心又有才?干的,但时间久了,离着朝中又远,没了约束,便走了形。可见我们的官吏之考要作为常制。”田向道。


    齐侯再点头。听他条理分明?地说到诸都邑大夫的作为,张嘴便报出各都邑人口?、赋税,看他比前阵子瘦了的脸和?脸上虽温和?耐心却带了些疲惫的神情,齐侯颇有点尴尬。


    官吏考核这事有多让人劳心劳神,齐侯是?知道的——出一点错,被有心人揪住,便会闹出风浪来,后面的国政整治便不好做了,甚至前面做的也会被推翻。各国变法不成的,多是?如此。今日宴会上却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当时便不该同意叔父说的……


    齐侯清一清嗓子,道:“说起上卿,兄长也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老?人家从来如此,今日之事你莫放在心上。”


    田向淡淡地笑一下:“想将向与一位外国使节绑在一起……上卿这是?因为前阵子田典、田喜等人的罢黜与我生气呢。君上也知道,他们那等人,简直是?蠹虫,岂可接着为官?”


    齐侯沉默,他何尝不知田原此举杂着许多私心,里面还有挑拨自己与田向的意思在。


    田向看着齐侯:“向与公?子俞嬴少年相识,当年确实?有些情意,但她已经死了。如今的燕使俞嬴,于向不过是?一个有些才?智、值得拉拢的外国使节。还请君上相信,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齐侯笑道:“寡人自然?信兄长。”


    燕质子府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回到质子府。三人下车,公?孙启扭头看看老?师和?令翊,老?师看不出什么,令将军嘴角带笑,神情很是?愉悦。


    “你今天喝了酒,好在喝得不多,回去盥洗了,歇一会儿,咱们再接着讲管子。”俞嬴道。


    公?孙启行礼答应着。


    俞嬴又对令翊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拍下公?孙启的后脖颈,笑道:“回吧。先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夏天穿这一套真是?受罪。”


    公?孙启轻声道:“将军这回放心了吧?那位齐相十几?二?十年前倒兴许真是?一位美少年,如今是?如何也入不得老?师的眼了。将军还一直忧心他。”


    令翊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果然?——


    “将军该担心的是?更年轻英俊的后来人。老?师今天自己都承认了。将军你——还是?有些老?了。”说到“有些老?了”时公?孙启预先跳开,防备令翊摁他的头。


    令翊笑,懒得理这蔫坏的小孩。


    公?孙启往自己院子走,听身后令翊道:“先生当这个齐国的上大夫,一是?为了反击当时田原的刁难,一是?先生有这么个身份,在临淄行走会更方便。先生是?你的老?师,是?咱们燕国的太?子太?傅,这个变不了。”


    公?孙启扭头笑道:“我自然?知道。老?师可是?我的亲老?师。”


    令翊懒得再理他,老?师还有亲的后的……活像霸占母亲的小崽儿。估计是?因为太?子妇过世太?早的缘故。想到这个,令翊又心软下来。


    公?孙启已经跑进他自己的院子去了。


    俞嬴回去好好洗沐了一番,把头发也洗了,看外面日头有些偏西了,便坐在院中树下,一边看书,一边晾头发。


    令翊又端着一壶解暑浆饮走进院子,盘上还有些糕饼、鲜果:“宴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好赖垫补垫补。”


    俞嬴谢他,邀他一块用,又拿簪要把头发挽起来。


    不是?正?经吃饭,令翊与俞嬴凑合一张食案,就坐在她身旁。看她要挽头发,轻声道:“我又不是?外人,你晾你的。”


    俞嬴手一顿,到底把头发挽上了,扭头看令翊。他也沐浴过,头发还湿着,脸清清爽爽的,身上穿着家常衣裳,夏衣薄,越发显得身姿英武挺拔。


    俞嬴正?过脸来,捻起一块糕,对令翊笑道:“今日这羊乳糕似乎格外好,将军尝尝。”


    “先生刚才?看我,觉得好看吗?”令翊问。


    俞嬴不说话?。


    令翊突然?笑道:“我给先生练套剑吧?我从前学的第一套剑法。”


    看着他的笑脸,俞嬴实?在说不出“不”。


    令翊从俞嬴的厅堂取了剑,便在树下舞了起来。


    俞嬴见过令翊与人拚杀,他的剑法大开大合,不乏为将者?的气度和?沉稳,这套剑却不同,俞嬴从中看到了无限少年意气。或许早几?年的时候,更年轻一些的令翊在蓟都、在武阳家中,就这样常常在树下练剑。


    充满少年意气的小令将军——如新绿的竹,如抽箭的兰,如晨曦,如春风,如这世间最美的东西。


    俞嬴越发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满肚子脏心烂肺的老?鬼确实?不该招惹他。


    练完了,令翊收剑笑问:“先生看翊舞得如何?”


    “舞得甚好!”俞嬴笑道,“能想见将军年少时候的情景。将军又有天资,又勤勉,难怪能成为燕国最年轻的将军。”


    令翊微皱眉,她明?明?是?夸赞,怎么听着味道那么不对呢?这是?把我当成启了?


    第二?日,俞嬴去正?式行上大夫拜受之礼,进宫见齐侯。


    礼毕,齐侯问俞嬴关?于她说的“引琳琅珠玉”之事:“求贤令也发布有几?个月了,却始终未有列国知名的大贤来,寡人着实?有些焦心。不知上大夫于此有没有什么良策教寡人?”


    俞嬴道:“请恕臣直言,贤者?不是?地里的瓜,到处都是?,随手就能摘。贤者?便如真正?的珠玉,宝贵而稀少。大贤又往往矜持,自珍才?华,多有不慕荣华者?。臣以为,几?个月未有大贤来,是?寻常事。”


    齐侯微笑一下:“寡人还只当上大夫有办法呢。”


    俞嬴笑道:“臣倒也确实?有一拙策。贤者?既不来见君上,君上何不令人去见贤者??”


    齐侯挑眉:“哦?上大夫讲来!”


    “不说远的,便说齐国的。臣听闻,有一位儒者?邹子,便在临淄以东的邮棠设坛讲学。这位先生早年受业于孔门子思,早在三十年前便列国闻名,是?真正?的大贤。君上何不令人去请这位老?先生?”


    齐侯点点头,邹子大名,他还年幼的时候便听说过。只是?恐怕这位先生年纪大了,不愿出门……


    齐侯颇为意动,见到相邦田向时,询之于他。


    田向却道:“向以为这位先生不合适。”


    第59章 去请那大儒


    齐侯诧异:“这位邹子寡人也曾听?说过,确实是当世大贤,为何不能去请他?”


    田向道:“向少年时曾见过邹子。这位先?生讲诚性、讲仁义、讲礼智,讲‘为政以德’,讲‘博学以文?,约之以礼’……”


    齐侯剡好武不好文,听?田向说这些,以手抚额笑起来。


    田向也笑了。


    “兄长是读书人?,不晓得寡人?的?苦。寡人?真是一听这个就头疼。”齐侯笑道。


    “故而向说请这位先?生来,不合适。”


    齐侯却摇头?:“寡人?是国君,不是一个平常的?公子,更?不是幼童,哪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从前有作为的?国君都尊贤重士,察纳雅言。远的?不说,就?说魏国文?侯,师卜子夏、田子方,西?河贤者云集,魏国大治。当今世上,儒墨并称显学,子夏、子方尽为儒者,寡人?要求贤,贤人?便在眼前,如何能因为寡人?天生的?性子粗鄙,便放弃呢?”


    田向沉默一下,道:“这位先?生性子端方太过,不知变通。当年?他来临淄,曾力劝先?君尊吕侯,守为臣之分?,勿行‘悖逆’之事?,先?君很是不悦。”


    齐侯笑道:“儒家便是这样的?,重礼嘛。从前吕齐的?时候,我们要谋大事?,自然听?不得这样维护正统之序、君君臣臣的?话;如今我们已经是周王亲封的?一方诸侯,是齐国之主,儒家之礼正是我们所需。”


    “君上可曾想过,邹子世之名儒,君上为君时日尚短,天下人?还不了解君上,若君上不能纳邹子谏议,或会招来天下士人?非议?”


    齐侯看着他,微笑道:“兄长就?那么笃定寡人?没有辨别之能、没有纳谏之量?”


    田向抿抿嘴,看着年?轻的?齐侯,没再多说什么:“君上想让谁去请这位先?生呢?”


    齐侯神情松弛下来:“按说该寡人?自己去,才显诚意,但邮棠实在有些远,寡人?不便离开这么久。请兄长代劳,自然也是极好的?,但兄长又太忙了。便——让畅去吧。他爱读书,说话做事?也还算有分?寸。”


    公子畅既不像公子午那样有野心,也不像公子仪一样缺心眼,是齐侯兄弟中难得的?老实人?。


    齐侯道:“这两日,寡人?便让畅带著书信礼物、文?车二驷往邮棠去。”


    田向点头?。


    田向从齐侯宫中出来,坐在车里,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俞嬴这次用的?是阳谋。她摸准了君上刚愎执拗的?脾气和?急于建功的?心思,就?抛出这么一个大儒来。几?乎可以想见以后君上被这位邹子谏得青筋乱跳的?样子,也可以想见君上在士林中的?名声……俞嬴是真会找麻烦。


    “家主,直接回家吗?”御者问。


    刚才想到?俞嬴,田向顺口道:“去诸侯馆附近转一转吧。”


    御者答应着,驱车去诸侯馆。


    年?少的?时候,田向心里有事?,会来诸侯馆找俞嬴,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心里的?郁气就?先?解了七八分?。后来两人?争吵多起来,渐行渐远,但大约是走这条路走习惯了,哪怕只是坐车从她门前过去,看见她院内那棵大枣树,田向心里也能安稳些。再后来,她故于河间,他的?这个习惯也一直留存着——一直到?如今的?俞嬴住进去,这里成了燕质子府。


    她刚故去的?那两年?,知道她院内没有人?,田向偶尔会在门前停留。那宅子的?主人?却托人?找过来,非要将此?宅相送。田向没收。那个院子便住进一任又一任各国使节,树还是那棵树,门也还是那扇被劈了一剑的?门。其实田向不在意那门换不换,或许换了还更?好,免得让他想起那个无能为力的?时候。


    田向不觉得自己是长情之人?。开始的?那些年?,满心满眼都是她,那时候确实是一片少年?真心。后来自己和?她搅和?在各种政事?中,政见不同,行事?方式不同,少年?情爱渐渐也就?消磨没了。照那样下去,如果不是她早亡,只怕这些年?已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后来时常想起她,时常来这条路转一转,只是一个习惯,毕竟心里只住进过她一个人?,也没有旁人?可想。而对如今的?这个俞嬴,更?多的?是好奇。


    今天,田向再次坐车转过来。


    虽是夏天,田向坐的?还是他那辆半旧的?有篷子的?安车。透过车帘,能隐约看到?街景。


    御者是跟了他很多年?的?人?了,很知道哪里可以走得快一些,哪里要慢一点。车子缓缓从诸侯馆燕质子府门前经过。


    俞嬴和?令翊、公孙启正在送客。田向撩开一些车帘,俞嬴正满脸笑意地跟客人?说着什么,令翊和?公孙启在旁听?着,客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田向略犹豫,吩咐御者停车。


    俞嬴和?令翊、公孙启送的?客人?是帮过俞嬴的?那位魏国新中令皮策。


    去岁末,魏侯将皮策调回朝中。不到?半年?,皮策就?彻底惹恼了魏侯,被罢了官。


    听?说了齐国招贤令的?事?,皮策便来了临淄,知道俞嬴在,今日便来访俞嬴。


    俞嬴跟他道歉当日没有将燕赵合兵伐齐的?事?据实以告。皮策还是那个样子:“若策是尊使,策也不会半路将这样关乎战局的?密谋告诉别人?。是策没有猜到?尊使的?谋略,并非尊使的?错。”


    知道俞嬴半路被人?追杀,是这位当时的?新中令施以援手,公孙启和?令翊都对他很是感激的?样子,热情地留饭,又热情地一起送出来。


    席间,俞嬴问皮策:“明简想好要仕于齐国了吗?”俞嬴在新中与皮策分?别时曾露出招揽之义,但此?时皮策到?底还是来了齐国。


    皮策道:“见了招贤令便来看看,以后如何,策也说不上来。听?说齐国相邦正在整治齐国内政,果真吗?”


    俞嬴点头?,与皮策说了自己知道的?。


    结果出门,俞嬴就?看到?了席间提到?那位。


    皮策走了,田向的?车还停在街对面。俞嬴对公孙启和?令翊道:“这位相邦大概是来问罪的?,我去跟他说几?句话。”


    公孙启问:“不请齐相进来吗?”


    俞嬴道:“他不依礼拜访,我们为什么要依礼相邀?你们就?权当不知道吧。”


    令翊看看俞嬴,又看一眼街对面的?车子,没有说话。


    俞嬴穿过街道,走到?车旁。


    第60章 邹子见齐侯


    田向撩开车帘。


    俞嬴笑着行礼:“相邦怎么今日转到这边来了?莫不是?来体察民情吧?”


    田向微笑道:“上大夫给向找了那么大一个?麻烦,向不该来见见上大夫吗?”


    他既然直说,俞嬴也懒得再装,笑道:“是不是麻烦,不在俞嬴,而在君上。”


    看着她?,田向道:“别在路边站着了,来车上坐吧。”


    俞嬴挑眉。


    “怎么,不敢?”田向微笑。


    “到底是?相邦,随意说话就?用上了激将。”俞嬴道,“说起来,俞嬴还着实有些不敢……”


    说是?不敢,俞嬴还是?上了车,坐在田向对面。


    田向看着她?。


    “俞嬴倒不是?怕相邦劫持,只是?——”俞嬴无?奈一笑,“我上了相邦的车,若让有心人?看见,不得又说两国联姻吗?怪尴尬的……”


    田向笑容淡下来:“敝国上卿年岁大了,他的话,上大夫不用放在心上。”


    俞嬴点头。


    田向吩咐御者:“便在附近转一圈吧。”


    车缓缓沿着街道走起来,田向的贴身侍从默默在车后跟着。


    俞嬴笑问:“相邦还有什?么要问俞嬴的?”


    “向只是?好奇……邹子周游列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近些年只退居邮棠专心著书立说,教授弟子。像上大夫这样的年轻人?该大多是?看他的文章知道他的才对。向也拜读了邹子文章,讲仁义中庸,俨然宽厚长者,看不出这位先生的端方严肃、令人?敬畏来。上大夫要找谏诤之?士,怎么会想起邹子来?或许上大夫还知道……”田向停住口。


    俞嬴哈哈一笑:“大儒们?不都端方严肃、令人?敬畏吗?”


    “也不尽然。向从前认得一位大儒,是?子西先生弟子,性子最是?平和不过了。他的弟子调皮捣蛋,他也只叹口气?,不会说一句重话。”


    俞嬴看着他,他说的是?阿翁。自己与田向认得,是?在阿翁的最后一年。他在阿翁面前装得谦谦君子模样,阿翁每次见他,都和蔼得紧。


    “便是?俞国从前的相邦,子守先生。上大夫知道吗?”田向问。


    俞嬴略微笑一下:“先姊之?师,俞嬴自然知道。”


    田向没再说回邹子的事,只是?有些随意地问俞嬴:“上大夫也是?儒家弟子,不知师从哪位贤者?”


    俞嬴淡淡地道:“俞嬴不才,为师门蒙羞,不说也罢。”


    田向眼睛里带了笑意,声音也柔和起来:“那向便不问了。上大夫这样的性子……想来令师如子守先生一样,也宽和仁厚得很。”


    俞嬴看着他,恍然回到从前两人?情浓的时候。自己性子要强,不知收敛,他也只是?看起来性子好。两人?虽然有情,却也常有口角。每次不理他,他便是?这样故作宽容、有些亲昵又有些抱怨地来哄人?。俞嬴受不得他装委屈,冷脸便往往绷不住了,“勉强”原谅了他。


    俞嬴垂下眼:“若没有旁的事,相邦便让御者回转吧。俞嬴该回去了。”


    田向“嗯”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车转过弯儿?去,往回走,车里两人?只默默地坐着。


    一月后,邹子带着众弟子随公子畅来到临淄。


    邹子近七十岁的老者了,却精神矍铄,体力?也好,这样长途跋涉而来,只略修整,便去见齐侯。齐侯降阶相迎。


    齐侯客气?地问候邹子一路辛苦。邹子道:“老夫不过是?行路之?苦,一路却见多了民生之?苦。沿途所见面有饥色者有之?,卖儿?鬻女者有之?,四?处流亡者有之?。不能使黎庶饱暖,安其田宅,田氏虽得大位,安可?稳哉?老夫为君上忧之?。”


    一见面便这么说……齐侯终于明白田向说这位邹子“端方太过”是?什?么意思。


    齐侯耐着性子,行礼道:“先生说得是?。不能使民安乐,此寡人?之?过也。请先生教寡人?富国安民、守固战胜之?道。”


    邹子道:“富国安民,当薄赋敛,不与民争财;当严吏治,抑兼并民产;当少攻伐,少徭役,使民休养生息。民安则守固,则不战而服,此王道也。至于攻伐征战,小道也。老夫未曾见依靠攻伐征战可?使国家持久昌盛者。”


    齐侯抿抿嘴:“多谢先生以王道教寡人?。”


    邹子看他一眼,又道:“先前老夫曾见先君。虽于政事上,先君未纳老夫之?谏,然先君‘克勤于邦,克俭于家’,谨于修身。1今观君上,冠垂明珠,履践金玉,如今已近夏末,君上还在殿里用冰,又听?闻君上爱马爱犬,常常田猎于禁苑,还望君上勤修自身……”


    又说了一阵子,邹子方才说完。齐侯谢邹子的谏议,又说已经为邹子及弟子们?准备好了宅第,请老先生安居于临淄,早晚以教寡人?云云。


    邹子道:“观君上神色,不似要纳老夫之?谏,老夫亦不敢受君上之?宅第财货,老夫更愿居于泮学之?中。若君上愿意与老夫讨论济世治民之?道,老夫不敢辞。”


    齐侯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当面责备过了,尤其是?“面刺”之?后,自己还要强忍,强忍之?后,还被拆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拿什?么神色对邹子。


    邹子行礼,与齐侯告辞。


    齐侯已经忍了那么久,不好前功尽弃,礼贤下士的样子做足,再次依礼相送。


    邹子出宫门,见其弟子。弟子问邹子与齐侯议政之?事及齐侯为人?。


    邹子摇头叹气?:“非纳谏之?君也。不过是?想把我当个?幌子用罢了。”


    其弟子道:“当今之?世,能行王道的君主又有几个?呢?老师来之?前不是?便有所预料吗?如今齐侯正在招贤纳士,若得与当今众贤者相聚一堂论道,我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


    邹子点头。


    邹子未曾见别的大贤,倒是?先见到了上卿田原。


    田原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原曾经见过先生。先生年七十,自谓怀经邦济世之?才,奔走诸国几十载而不得用,只得退居鄙野,原实在想不到会再见先生。”


    邹子样子比他还要傲慢:“老夫也还记得足下。足下德行不修,才智平平,老夫也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在齐侯宫门前见到足下。”


    田原勃然色变,却又不能真拿邹子怎么样,只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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