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芍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她睁眼便发现自己躺在暖阁里,里头没有掌灯,烛火点在帐外,她得以安眠更久。
动了动肩膀,温芍便想起来要出去吃点东西,被张时彦一闹,晕过去饿了一天不说,病也没看,只能明日抽空再说了,好在总算救下了珠雨。
大抵是听到里面的动静,帘帐微动,齐姑姑已从外面进来。
“醒了?”齐姑姑一向有些不苟言笑的脸上带了些笑意,“世子眼下不在,我让麦冬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齐姑姑说完便往外吩咐几句,见温芍要下床,便拦了一拦,低声问她:“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温芍奇怪:“知道什么?”
“你有身孕了。”
温芍愣住。
齐姑姑还在继续说下去:“白日里你晕过去,麦冬便说你已经病了一阵子了,今日出去也是找大夫的,回来之后世子给你把过脉,又请了大夫过来,这才确定下的。”
见温芍一直垂着头不说话,齐姑姑便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了?”
温芍回过神,耳尖有点红红的,心里也热热的。
齐姑姑心里欢喜,正殷殷地望着她,温芍绞了两下衣角,小声说道:“我以为是着了风寒,自己抓了药吃一直不好,才去看的……”
“你这糊涂孩子,药也是能乱吃的?”齐姑姑一阵后怕,“除此之外身上总有些不对劲,也太大意了,不过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块。”
温芍这才想起自己的月信,仿佛确实有阵子没来了,她一向不大放在心上,一点都没注意到。
“都快两个月了,方才世子先给你把脉,一开始也是不信,他把了好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等请大夫来看过之后,这才知道是喜事。”
齐姑姑今日的话比平时多出几倍,还在喋喋不休着:“这下好了,世子都二十的人了,终于也有个交代了,王妃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一时麦冬把吃食拿过来,温芍用了一些,齐姑姑看她胃口还好,便更是放心。
温芍用了饭,人也慢慢缓过来,从方才得知有孕时的茫茫然中抽离,虽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但她竟也不由开始担忧起来。
“齐姑姑,”温芍叫了齐姑姑一声,“有些事……我有点担心……”
齐姑姑让她靠到引枕上:“切勿多思,否则伤了胎气。”
温芍正要继续同齐姑姑说话,齐姑姑却已经听见外面细微的动静,按住温芍的手,笑说道:“世子回来了,如今有些心事你应该和他去说。”
她笑着转身出了暖阁,温芍抬头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站在帐外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齐姑姑小声与顾无惑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快步出去了。
温芍垂下头。
“醒了?”才闻得其声,人已经到了跟前。
顾无惑没有坐下,而是暂时立在温芍床边。
影子投到锦缎的被面上,温芍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
顾无惑见她没说话,又道:“齐姑姑说你有事和我说,是什么?”
温芍纤弱的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身下的褥子,小声道:“世子,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实在很害怕,方才齐姑姑的高兴不是假的,可是顾无惑呢?
他还未娶妻,是否会乐于见到这个庶出的孩子的到来?
温芍说话的声音很小,顾无惑虽听见了,但又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便在床边坐下,问:“故意什么?”
温芍洁白又小巧的牙轻轻在唇上咬了一下:“不是故意要在世子妃进门前有孩子的。”
她说完便小心翼翼地去打量了顾无惑一眼,见他眉目虽温和,却也没有比平日多出几分喜悦,还是那般淡淡的,心下便更忐忑起来。
“谁说你了?”顾无惑眉心一蹙。
“没有,”温芍深吸一口气,稍稍坐直了身子,道,“奴婢听说过,很多人都不喜在成亲前便有庶子,世子和将来的世子妃……”
“不会,”顾无惑打断她的话,微冷的目光落在温芍修长的脖颈上,久未有波澜的心忽然一动,但旋即便被他压下,“你安心养胎,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便是。”
他说得笃定,可温芍听在耳中却更彷徨不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向不是这么瞻前顾后的人,为何会说出没来由的这种话。
更何况世子妃还没影子,她眼下便说,更是有提前上眼药之嫌。
简直是越描越黑。
温芍又慌忙解释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说,只要奴婢和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奴婢愿意带着它避得远远的。”
她终于囫囵说出了想说的话,虽心里还有更多的想头,但一团乱麻似的,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了,倒好受了些许。
一时顾无惑听了竟没有说话。
半晌后,温芍才听见他说道:“不会有世子妃。”
温芍不解其意,她脑子里这会儿混混沌沌的,只想着自己的事,正要再问,顾无惑已经起身:“我还有事,你先歇下,今后不用再服侍我,这几日父亲便要领兵出去,或许我忙时便不会回来。”
温芍点了点头,愣愣地看着他出去,直到此时又回过味来,想起他刚刚的那句话,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叫不会有世子妃?难道他不想娶妻了?
这实在是太诡谲又不合常理。
顾无惑作为瑞王世子,怎可能没有世子妃?便是将来也一定会有一位王妃。
他既不排斥温芍,便也能接纳其他女子,没道理却连正妻都不要了。
若说是为了温芍,就连温芍自己也不信,他待她很好,从不苛待责骂她,也没有看不起她,但却不是有情人之间的浓情蜜意,更像是友人相处,闲时说上几句,而后便散开。
所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一点都看不透。
温芍重新把身子靠回到引枕上,顾无惑是天上月,山中雪,其实她从未与他接近过,甚至连触碰都不敢,又何来看透他呢?
如今有了孩子,她是高兴的,他应该也是高兴的,或许这就够了。
***
温芍有孕的事第二日便传遍了王府,因着这几日王府上下都在忙着顾昂即将出征的事,所以温芍这边并没有多大波澜,甚至连顾茂柔都动静不大。
那个叫珠雨的小姑娘,温芍也托齐姑姑去打听了一番她老家的事,得知那个地方正是北宁与南朔交界,如今很不太平,而珠雨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来的建京,最后温芍便与齐姑姑商议,把珠雨先留在了瑞王府。
离了那日的惶恐不安,珠雨其实是个很伶俐的丫头,说话做事一学就会,齐姑姑甚至说她比温芍以及麦冬芷荷都要聪明,学得又快又会看人眼色,留下来倒是很得用的。
温芍每日也没事干,听齐姑姑经常夸珠雨,便常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带着,她对于这个自己在张时彦手上救下来的女孩儿,总是多带着几分怜悯之情的,又或者是同病相怜,于是格外优待宽宥她。
时间便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自顾昂离开之后,瑞王府又回到从前的样子,只是顾无惑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净园,而是依旧像顾昂在的时候那样繁忙。
温芍与顾无惑虽每日都同处一室,然而见面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如今温芍也不必晨昏等着服侍他,通常都是夜里她已经睡了,顾无惑才刚回来,而清晨她还没醒来,他却已经起身离开了,顾无惑一向手脚极轻,所以睡梦中的温芍更是无知无觉。
温芍从不过问他在忙些什么,甚至也不是很在意。
他出身高贵,应是有自己的人生去过去,即便她开口关心了,也大抵是她不明白的事,又何苦徒增笑柄,让两人都不自在。
深秋时下起了连绵的雨,今年的雨水是比往年要格外多些,温芍记得入夏时也是这般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今天气转凉,还是漫天湿漉漉的,潮得人心里发闷。
温芍嫌屋里憋闷,于是便常搬了椅子坐在檐下看雨,不过也才几日之后,时气便更凉了下来,外头也坐不了,仍是只能待在里面。
这日雨后稍霁,天光也没完全放晴,日头刺不穿云层,只积了亮蒙蒙的一层光晕在天上。
温芍午觉醒来,觉得颇有些无趣,枯坐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趁着这难得不下雨的时候出去走走。
芷荷如今是跟着齐姑姑学做事的,她一时抽不出空,麦冬人又懒,倚在廊边编一串络子,温芍也不好意思叫她,珠雨见状便自告奋勇陪着温芍。
比起温芍她们,珠雨更是如今新来王府的,温芍看她素日也仿佛不大敢出去,今日倒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四周的新奇事物。
“真是没想到,我竟还有能见着这世面的一日,”珠雨看着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后来温芍问了才知晓,原来她和自己同年,只不过是日子过得困苦,这才要比旁人更瘦小些,“能吃饱能穿暖,做梦都梦不来。”
四下无人,她与温芍在一处时说话说得大胆,温芍侧过头去看她,只见珠雨一双眸子亮亮的,整个人都雀跃又跳脱。
当初她被顾无惑救下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温芍不由浅笑起来,自己都未能察觉。
珠雨又拉住温芍的手臂,悄声说道:“温姐姐这样就好了,以后的日子都不用愁了,我便跟着温姐姐,不说让温姐姐提携,光是伺候温姐姐就够了,姐姐将来是主子,今后生下了世子的头一个孩子,那更是贵不可言了。”
珠雨自来了这里之后一直便将温芍称为姐姐,先前是不知道温芍的身份,后来齐姑姑与她说了,她于其他事情上伶俐,可却怎么都改不了口,温芍便也由着她去了。
不过眼下是在外面,有些话说者无心,被人听去总归是不妙的,温芍已经在上次的事情上吃过一次亏了,被那个叫秦桑的发现她与世子之间的端倪暗中告诉了张时彦,从而使得事情变得面目全非。
况且温芍本来就不是那种喜爱到处宣扬的人,每日自己过自己的也就很不错了。
温芍连忙按住珠雨的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些话在外面不能乱说。”
她想起那日顾无惑说起世子妃的事,嘴上竟是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以后府上还有世子妃的,她和她的孩子才是瑞王府真正的主子。”
珠雨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觉地不再说方才那个话题,只是又换了个话头说道:“我听说前边园子里的菊花这几日开了,有好多不常见的品种呢,温姐姐既出来了便过去看看吧!”
温芍是知道珠雨所说的园子是在哪里的,不是王府里正经的花园,而是极小的一处,被王府的人叫做菊园,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过去,只不过种了些菊花,遇着秋日偶尔会有几个人去看看花罢了。
那里离得比较远,温芍本来是没有过去的心思的,但珠雨兴致颇高,她才刚来王府,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温芍在心底里很是可怜她,也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兴致,又想着反正都出来了,多走几步路也没什么,回头再下雨也是误了花期,便同意了珠雨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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