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王槿之也松了口气。
她在确定程晚吟真的沉睡后,便跑去那间她偷偷叫人挖的地下室里,动手将肚子里的酒水取出。然后像是泡澡那般,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
王槿之长吁了一口气,婚前因为做了造型一天没有泡溶液,她差点以为她当场会腐烂掉。“哎呀妈呀,累死我了。”
“你能感觉到累?”系统有些杠精地问。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啊!”
王槿之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吐槽道。“对那么多人赔笑,我都感觉脸要僵了!”
“不过幸好总算和程晚吟结婚了。”
王槿之从浴缸里起身问系统。“哎对了,我这个身体能用多久?”
系统直截了当地说。“等它开始腐烂的时候,你就得离开了。”
“那理论上就是无限喽。”王槿之秒懂地点头。
她拨弄了几下福尔马林溶液,看着从指缝间流下的无色溶液,侧头对系统道。“哎,以后就麻烦了。每次和壹壹睡觉,我还得去先洗澡把这些溶液洗掉,好麻烦呀。”
“那要不就现在离开?”
系统听王槿之这么说,以为她想反悔,便顺势问了一嘴,结果被王槿之直接骂了。“想屁吃!!你想都别想!”
王槿之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摸了摸自己的尸身。“我要好好保护我的躯壳!”
“你这个善变的女人,哼!不想理你了!”
系统撇撇嘴,无语问天。“对了,二货!我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可别忘了请一位化妆师,省得哪天英雄变老,你还是原样,被人抓起来研究!”
王槿之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敷衍地点点头,表示她听进去了。
不过,婚后的生活没有王槿之想得那么美丽。
尤其是作为英雄的家人。
所谓距离产生美,真正和程晚吟相处到一起后,王槿之就发现这个世界的程晚吟越发像她原世界的恋人了。
不,应该说简直和她的恋人姐姐一模一样,都是为了工作不要命的那种类型,所以这也就导致王槿之极其想扇那个当初极力支持她走事业的自己一巴掌。
因为结婚前程晚吟还会克制一下,会适当地和她旅旅游,休息休息。
但结婚后,程晚吟在发现她特别理解、特别支持她的理想后——整个人就像打开了某种开关,撒了欢地投身在研究中,拽都拽不出来。
白天待在公司,凭一己之力扛起程氏集团,晚上还扎进研究所搞科研。几乎天天连轴转,见不到她人。
说真的,王槿之觉得大概专门做这份工作的公职人员都没有她这么积极!要不是程晚吟每天到凌晨还知道带着一身疲倦回来,王槿之就简直以为她已经丧偶了!
而且对方那种拼命三郎的架势,还让王槿之天天都在发邮件,和远在主神公司出差的系统碎碎念。
王槿之深刻地担心爱人会不会因为工作强度过大猝死在工作台上,所以每天都在给程晚吟熬滋补身体的中药,恨不得给她全副武装上。
不过好在程晚吟工作上虽然一意孤行,但人还是很乖的,每天都听话地把王槿之给她准备的保温瓶乖乖带着,然后把中药喝得干干净净。
后来王槿之为了想办法给程晚吟减负,也是拼了。甚至不爱学习的她都拿出了比高考时还认真百倍的态度,去学习企业管理。
当然,效果也相当显著。最后的结果竟然基本上达到了和原主的成绩差不多的程度,也成功地多分担了一些程晚吟的活。
不过,王槿之始终觉得这是原主残留在身体里的神之信念,才使得她成绩这么好的。所以每次上班前、应酬前,都对着镜子在那里祷告原主,简直是把王铁根当作神摩拜了。
而且每天她的祷告词竟然还是不一样的,诸如什么——
“今天要去签合同,学神保佑,助我一臂之力!”
“燃烧吧,铁根之魂!又是充满希望、阳光明媚的一天!”
“奥利给!今天程晚吟终于给我分了点她的任务,争取别出纰漏!”
“爆发吧!我洪荒的小宇宙!”
系统说了多少次这是王槿之自己努力出来的结果,但王槿之就是不信。反正她就是相信——是原主的在天之灵让自己成功成为大老板的。
这导致英雄拯救系统出差后,天天跟主神公司的其他系统同事吐槽王槿之,说。
“你知道吗?我这次的宿主虽说平平无奇吧,但聪明也是有点小聪明的。”
“就是她啊,好像脑子有大病!”
系统对于给自己的小伙伴吐槽王槿之,特别有表现欲。它把王槿之压箱底藏着的中二历史都翻了出来,给其他小伙伴看。
“这家伙简直了!”
“明明学习都是靠努力,她倒好每次懒得不学习。考试前就去抱佛脚,去寺庙拜拜或者摘个四叶草啥的。”
“她明明都不信那些,可偏偏就是觉得玄学就能使她马到成功一般!”
“靠着自己能力努力了,成功了,我这宿主也能给你都归咎到玄学上。好像自己就是天佑之人,反正就是不肯相信自己这么厉害。”
“我就纳闷了,明明都是同一个灵魂本源,平行世界的她都能成功,她怎么就是不肯相信自己会成功呢?”
王槿之要是知道系统背后里跟别人这么说她,估计早就当场社死了。
但她不知道,所以她还是一只昂头挺胸又嘚瑟无比的小辣鸡。后来还接手了公司里程晚吟身上的许多重任,更加变本加厉,祷告原主。
最后,还是程父程母发现这小两口怎么迟迟怀不上孩子,反而发现了自己女儿竟然天天宅在实验室,这么不顾家。
他们赶紧逼着女儿去备孕,别委屈了姑爷。为此,王槿之和程晚吟还搞出了个笑话,差点气死程父程母。
先是程晚吟没有告诉对方,背着王槿之去医院伪造了一份不孕不育的证明单,跟父母说她因为拐卖那几年被那些人灌了乱七八糟的药,身体坏了,怀不了。
让自己父母心肌梗塞了半天。结果下午自家姑爷就不约而同地给了他们一个暴击——王槿之带着同样伪造的单子、同样歉意的笑容,像是小朋友等待批评一样站在门口。
她说程晚吟怀不上是因为自己的精子没活性。
程父程母能怎么办,训斥王槿之嘛,程晚吟身体都有毛病,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后来王槿之程晚吟她们也阴差阳错地收养了几个命途多舛的孩子,也算满足两位老人儿孙满堂的愿望。
王槿之和程晚吟的孩子总共有五个:大儿子程恒,二女儿程姝,三儿子程典,四儿子程哲,小女儿程娜。
个个后来出落得有出息。
大儿子程恒成为了替弱势群体发声的有名大律师;
二女儿程姝成为了实力派国民影后;
三儿子程典成为了在生命最后一秒按住刹车的公交车司机;
四儿子程哲成为了四处奔波的缉毒警察;
小女儿程娜成为了程氏企业的继承人,致力于构造希望工程。
记得程晚吟刚起了收(和谐)养(和谐)孩子心思的时候,是一起警方破获几大拐卖人口团伙之后的时间。
那时候,警方在破案后一直在为这些瘦骨嶙峋的孩子们寻找和联系亲生父母。同时也按照那些抓获的人贩子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一些被拐后因为品相不佳或者极力反抗致残的小孩子们。
王槿之的大儿子和四儿子就是为数不多被人贩子卖到乞讨组织的,所以身上都带有些许残疾,也同时有打架、偷东西的黑历史。
但除了“大儿子程恒的家庭在警方联系通知后拒不承认有这儿子,以及小女儿程娜的父母因为找她出了意外”以外,剩下的三个孩子其实都有被自己父母接回去。
只不过与其他兴高采烈找回孩子的家庭不同的是二女儿程姝、三儿子程典、四儿子程哲他们家在伤心寻找过他们一段时间后,又生了弟弟妹妹。
这就导致他们被找回后,因为身体上的残疾或者曾经偷窃的历史,被周围邻里和弟弟妹妹挤兑猜疑——从而始终融入不进他们曾经日思夜想的家庭,变得越发孤僻。
然后原生父母的嫌弃就成为了他们的导(和谐)火(和谐)索,让他们再次离家出走。
等流落街头的程姝、程典、程哲三人再次被警方找回后,他们的父母的确变得对他们好了一些,但不久后就恢复了原样。
甚至程姝和程哲的家庭在变本加厉挤压着他们的生存空间,冷暴力,辱骂,殴打,使其变得越发窒息,耗干了最后一点亲情。
整一个恶性循环。
程晚吟的四儿子程哲就曾经有一位和同样年龄、同样差不多经历的小伙伴。对方就因为心理承受能力不高,在原生家庭的冷暴力中跳楼自杀了。
要不是程哲他最后阴差阳错地碰到了曾经在警局有过一面之缘的程晚吟。否则,最终流落社会的他大概也会走上他们大哥程恒曾经被迫偷窃的老路吧。
不过他的经历并没有程恒那么凄惨。
同样是被人贩子卖到乞讨团伙,但因为程哲是因为本身是残次品——他是弱视,天生双眼近乎失明,所以在那个乞讨组织可以直接伪装成瞎子乞讨的。
倒是并没有吃过多少苦。
但他的大哥程恒却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他是因为激烈反抗不听话,才被那些人贩子打折右腿骨的。他是被变成了残次品,卖到乞讨团伙。
在那个专门控制小孩乞讨的团伙中,小小年纪的程恒再次惨遭厄运。团伙里那个没有挂牌的黑医生活生生将他打折的腿做了截肢。
程恒差点就没有挺过那次术后反应。
程晚吟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儿子的时候。
那时候她帮助警方用升级版的天网系统,破获了几起拐卖团伙,去警局办些手续。一进门,程晚吟就看见了那个孩子。
他孤零零地坐在警方靠近角落的那个蓝色塑料椅上,被过长的黑发遮住的一双略显冷淡的眼眸正对着地面,低垂着。
与周围和父母抱在一起抱头痛哭的孩子格格不入。
那时候,十二岁年龄的程恒算是这群小孩里年龄最大的,皮肤还晒得黝黑,高高瘦瘦地笔直地坐在那里,就如同一棵笔直的小白杨。
但程恒的头却始终低着,黑发遮住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直至天色已经几近傍晚,程晚吟从里面办完所有手续出来时,发现那个孩子还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的。
这时候那些被拐卖的孩子都被父母接走了,警察局已经彻底空了下来。
程晚吟问旁边的警员,“这孩子为什么没有父母来接?”
他们说,“打过这孩子家里很多次的电话了。”
“但那家父母在他失踪后已经离异,组建了新家庭,所以就以这孩子曾经被逼着偷窃——手脚不干净为缘由,不愿意来认领他。”
“我们也尝试过再打,但还没有打通,对方就已经挂断了。”
那位跟程晚吟交谈的警员很是懊悔不已。她说。“这孩子是听说控制小孩乞讨的那些人被抓后,自己找过来的,特别懂事,也特别让人心疼。”
“他上过小学,吐字也清晰,根据他的描述我们能很快确定他父母的身份。”
“但如果知道是这种情况,我肯定不会把孩子被那人贩子卖进乞讨团伙后逼迫做的事告诉他们。至少不会说他曾经偷窃过的事。”
那时候,程晚吟发现那个黑发男孩低垂的头颅似乎微微动了动,似乎听到她与这位警员交谈的话。他站起身,突然对她们沉默地鞠了一躬。
程恒那时候大概是知道再也等不来自己父母了,便拾起来放在一旁的木棍,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也就是这时候程晚吟突然起了收(和谐)养(和谐)孩子的心思。
所以她跟在程恒的后面走出了警局,看着前方那个年龄小小的孩子挺直着背脊,低垂着头。
他的右边小腿下面空荡荡的。拄着那个不知什么哪个扫帚上拆下来的木棍,靠着左腿发力,一蹦一跳地走着。
明明刚刚得知被亲生父母抛弃,但程恒却表现得那么平淡,始终默不做声地往前走着,走得很认真很认真,就仿佛什么也无法将他打倒一般。
这样已经过了认人年龄、有违法记录且已经形成自己是非观的半大孩子,福利院大部分是不会要的。
所以程晚吟走过去了。
她轻轻拍了拍程恒的肩膀,想要告诉这个孩子,把头骄傲地抬起来走路,他并没有做错了什么。
她跟他说。“抬起头,这不是你的错。”
程恒抬头看了一眼她。
他一双黑色冷淡的大眼睛注视着面前对自己流露出善意微笑的程晚吟,半晌点点头,也露出了一丝腼腆的微笑,然后拄着木棒继续往前走。
但往前走的时候,程恒的头又低了下去。
最后还是在程晚吟和王槿之的不懈努力下,这个对周围都竖起了尖刺的孩子终于软化了态度,成为了王槿之、程晚吟家里的第一个小孩。
在家里,这个孩子跟程晚吟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我想上学”,然后刻苦学习的程恒成为年级的第一名。
后来程恒说,“我想成为律师。”然后他就在高考分数高出好多的情况下,毅然决然选择了并不怎么吃香的律师专业。
最后程恒说,“我要为受害者发声。”然后他就开始了四处奔波的道路,只求做到尽人事听天命,问心无愧。
不光是程恒,程晚吟在将其他孩子户口转到自己名下时,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
她在那些孩子的亲生父母那里跑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甚至为此低下了腰板,但依旧有些家长不愿意松口。
因为有些爸爸妈妈即使不想管孩子死活,宁愿孩子去流落街头,去卖,也不愿意去将自己孩子的户口牵给别人。
就比如二女儿程姝的家庭。
最后还是王槿之在一旁出谋划策,亲自带着程姝这个小丫头片子去她家面前,商量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场大戏。
程姝这孩子也特别鬼机灵,和王槿之一唱一和着,就直接嘭地一下,重重地跪在房屋门前,跪得那叫一个干脆。
她的眼泪也是说来就来,张口就开始大声哭诉,说她爸爸妈妈怎么有了儿子不要女儿,怎么虐待她,怎么想要逼死她的事。
反正特别放得开,看得始作俑者王槿之一愣一愣的。最终还是她父母迫于周围邻里的口舌,跟王槿之要了一笔钱,像是送神一般送走了这父女俩。
“爸爸!爸爸!爸爸!”
这位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圆脸还有些肉的小女孩在离开那个家后开心极了,小手拉着王槿之,甜甜地一声一声地叫着。
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机灵劲,看不出来她一点难过。
只有晚上王槿之听到哭声,和程晚吟一起寻找声源后,才在别墅的旋转楼梯那发现了坐在那里哭成了小花猫脸的程姝。
看到王槿之和程晚吟两人后,她仓皇地用手在脸上乱擦。但被王槿之上前安抚地拍了拍脑袋后,程姝又突然哇的一声,抱住王槿之委屈大哭起来。
她说,“我不要我的爸爸妈妈了。”
她说,“我没有家了。”
王槿之有些僵硬地回看程晚吟。
还是程晚吟看到王槿之手足无措的样子,上前揉了揉这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的头顶,郑重地跟她说。“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这里就是你的家。”
最后,这位小姑娘也特别争气。
在演技上发光发热,最后也成就了一代传奇影后。
不记得是第多少届的颁奖典礼时,曾经有位娱乐记者挖坑问她‘她对于自己亲生父母的看法’时,程姝就特别霸气地直接回应说。
“我只有王槿之和程晚吟这一个爸妈。”
后来,程姝的父母为了弟弟娶老婆盖房子多次向她狮子大开口,程姝不给就接受电视采访,说‘她贪图荣华富贵,不认亲生父母’。
不少人因为他们这些污蔑,就此脱粉。
但程姝不属于偶像派演员,所以掉多少粉都对她问题不大。
她不是五官那么漂亮的女人,小眼睛,厚嘴唇,鹅蛋脸。不过却有独属于她的韵味、她的干净,是实实在在的演技派。
但不管娱乐八卦后来问程姝多少次,她为什么改名啊,她对于亲生父母的看法什么的,擅长经营人际关系的程姝却始终没有改口。
不过,她也没有去说父母的坏话。
虽然当初和亲生父母闹得很不愉快,但是程姝不想对媒体讨论他们。这可能是她对于他们最后的素养。
也许她的爸妈一直不知道的是,当初程姝被拐时,早已经记事。
程姝知道那是她奶奶故意将她扔到街头的。
就因为她是女孩。
女孩不能传宗接代。
所以她有错。
在被陌生人强行带走时,程姝看到了她的奶奶——她就站在那个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哭闹着、朝她伸手着,被陌生人拖上车子。
程姝后来愿意从警局跟随母亲回到原来那个冷漠的家庭,也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抱着一丝幻想。
以为母亲会给她主持正义。
但当她告诉母亲真相后,换来的却只是对方严厉表情。让她不准告诉警方,不准告诉爸爸,不准她告诉任何人。
程姝满怀希望地回家,见到的也只是曾经那么爱她的母亲对弟弟的一味偏爱。
这里早就没有了她的位置。
所以程姝就走了。
程姝从小就是个主意特别大的女孩。
在最后一次离家前,听到母亲说‘你如果现在走了,就永远别回来了,省得我一次次去警局去丢脸’后,程姝就彻底对自己父母失望了。
当初跪在门前哭求,谁也不知道她一半是在演戏,一半却是真情流露。
所以她才说“我不要我的爸爸妈妈了”。
“如果你们不爱我,那请别再奢求我爱你们。”
后来程姝的粉丝们顺着蛛丝马迹,得知了当年她父母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人背后的恶臭言论后,对程姝心疼不已。
但对此程姝也只是落落大方地一笑了之,道。“谢谢,没关系,我已经有了最爱我的家人们!我现在很快乐!”
“与其关注他们,浪费精力,大家还不如去多做些公益活动!”
其实,小时候程姝最初并不是这样的人——这样具有正能量的孩子。
甚至因为原身的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她的想法有时会变得特别偏激,特别不理解程晚吟的行为,然后跑去问王槿之。
“爸爸,为什么妈妈要和大哥总是要做那些无用功去为那些受害者争取权益?可这时候她们受到的伤害已经发生,再给他们这些帮助不是晚了吗?”
程姝受到过程晚吟和王槿之的帮助,但她不想其他人也受到帮助,所以找出一切理由去阻挠对方。
因为她属于受益的那一方,所以她会自然而然地忘掉自己也曾受到过对方的恩惠,去排斥那些后面受到程晚吟帮助的人。
这些程姝平时会表现得不太明显。
但如果程晚吟的关爱出现在了除了她们五姐弟之外的陌生人身上,她就会深刻地觉得自己身上的关爱被人分走了。
当然,这只是她幼稚自私的心理作祟。
那时候,其他孩子也会跟着程姝瞎起哄。
比如三儿子程典就说。“对呀,爸爸!”
“妈妈她帮助她们翻案,得到结果却大部分是杯水车薪,只是使那些坏人的罪名加重了一两年,还会使那些无法无天的坏人记恨抹黑咱们家的产业。”
“为什么要做无用功?”
这时候,还上小学的四儿子程哲也适时地抬了抬厚重的眼镜,发出一句难以理解的困惑。
“老爸,不是说,迟来的正义就不算是正义了吗?”
收养的最小的女儿程娜也会想到自己已逝的父母,着急地拉着王槿之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跟她说。“爸爸,要不你劝劝妈妈和哥哥吧!太危险了!我不想他们出事!”
当然,这些话,这些小蘑菇头是不敢当面跟程晚吟说的。
因为他们再小,也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有多么过分,程晚吟听到会多么伤心。毕竟她追逐正义的意愿那么强烈,就仿若生命一样。
所以即使孩子们心里再怎么有意见,也舍不得当面去打击自己母亲的热情,去打击世界最美好的事物。
因为他们就曾经受到过这些恩惠。
王槿之那时候是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反问道。“迟到的正义就不是正义了吗,谁说的?”
王槿之用大手揉了揉最小女儿程娜的额发,那双依旧明亮的星眸看着他们。“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但这肯是错误的。”
她先是像是个独(和谐)裁的大家长,很肯定地否决了孩子们的观点。
“你们肯定曲解了那位伟人的意思。”
她用那带着微微磁性又漫不经心的声线,说道。“也许那个伟人只是反讽了一句,说了一句冷笑话。你们却以为他在说真理。”
王槿之漠然地瞥过一眼还想反驳自己是哪本书哪位人士说的四儿子程哲,下一句就很果断地堵住了他的话。
“小哲,你也别老死读书了!”
“书上的不一定是对的!”
王槿之看着因为自己强权打压而如斗败公鸡般恹恹的程哲,哼笑了一声,竟然在打击儿子上找到了乐趣。
“可是爸!”程哲抬了抬厚重的圆框眼镜。
王.杠精.槿之又快一步精准切入,堵住了四儿子的发言,说道。“你们要知道绝大部分正义都是迟到的。”
说着,她看向程哲。“只要没有在受害者遭受侵害的当场出现!”
“那!那些正义对于这些人,其实都已迟到。”
“我说得有错吗,小哲?”
因为程哲属于这些孩子里最爱思考的,所以王槿之她非常喜欢杠四儿子的观点,然后问对方同不同意自己说的,说同意就成就感倍增。
程哲低垂着眼,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没有。”
王槿之等着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一丝笑意非常迷人,但奈何在座的都是不懂欣赏的小萝卜头。比起王槿之的笑容,他们更喜欢听她讲人生大道理。
“对吧?”王槿之眉头微皱。
“人这一生太久,很少能遇到几次没有迟到的正义。”
王槿之长篇大论地讲着。“就像你们在学校被周围人误解,就算别的小朋友看到了全过程,有几次会有人站出来替你跟周围人辩解?又有几次是当场站出来的?”
“误解的次数比站出来的次数多得多吧?”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王槿之侧头问他们。
程姝、程典、程哲、程娜四人齐齐摇摇头。
王槿之看了看窗外飘飞的大雪,将屋子里的空调调高了些,轻声道。
“因为正义这种东西本就是在任何时期都像是钻石般宝贵而稀少的东西!这世界上具有正义且没有被打倒的人数量并不多!”
“不过,就因为像你们母亲这样追逐正义的人们存在,才会有人在你真正孤立无援时,用多年持之以恒的力量,将天空的亮光从虚无中拉扯到你们面前。”
果然万事离不开炫她的邻家姐姐。系统中途在总部调了一下王槿之的视频,想看看她有没有出娄子。然后突然看到这个场景的系统翻了个白眼,又快速关上视频。
“这么说你们可能还不懂。”王槿之面不红心不跳地对系统隔空回敬了一个白眼,然后跟这些似懂非懂的小萝卜们接着解释道。
“但等你们真正步入社会,你们就会发现任何东西都不会是你想而就会到来的——并不是当你看到有人遭受不幸,正义就会降临,替你们去惩罚那些坏人。”
“而是你努力!努力!再努力!才能争取到一个得到它的机会,懂吗?”
“所以你们的妈妈和大哥并不是在做无用功。他们不是对这世间只充满光明的理想主义者,她们的工作也不可笑。”
这时候,最喜欢思考的程哲已经停下了手中缓缓翻动的书页,除了大哥以外年龄最大的程姝也收敛了丰富的面部表情。
他们似乎听懂了些。
但程典和程娜还是一脸的迷茫,没什么太大反应。
“爸,以后如果我能成为影响力大的影星的话,我就无偿接公益广告去弘扬正能量,鼓励大家多做好事!”
程姝想了想,微抿紧唇说道。
而程哲则是摘下眼镜,露出那双黑沉锋利的眸子,直接道。“爸,我想去考警校。”
对于程哲拐卖乞讨经历最深的,就是曾经看到的那些身体消瘦、面色发黄、吞云吐雾、如同蛆虫烂在屋子的人。
那一刻,那个场景深深地印在了程哲的脑海里。
然后他就被乞讨团伙的长辈拉走了,就连乞讨拐卖的人都不屑去看到这群已经脱离人体躯壳的腐肉。因为这些人已经称不上是人了。
“那好,爸爸会一直监督你们的。”
王槿之略带满意的笑声从里屋传来。
程晚吟一直沉默站在书房门外,背靠着墙壁,听着他们的话,微微抬起头。“孩子们都长大了啊。”她鼻子和脸颊因为赶路被冻得通红,微微哈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其实在刚刚孩子们提问时,她就已经到了。为了多些时间陪伴家人,程晚吟连夜赶进度跑回来,然后便听到了王槿之后面说的夸她的那些话。
这导致程晚吟眼角到现在还有些湿润呢!
真是丢脸哪。
程晚吟以为自己不在乎。她也不图那些名声。但当她听到王槿之说的话,听到自己的付出一直被王槿之和孩子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让她瞬间就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嫁了这样好的人,还有什么不满呢?
程晚吟想。
但事实上,还真有不满——因为程晚吟无意间发现了王槿之死人的身份。
她早就起疑了。
在程晚吟发现王槿之不会变老、平时都是化妆后,便起了疑心。
因为心口一直压着这丝疑窦,那段时间她的睡眠都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惊醒。
记得有天半夜,也不知道几点的时候,突然惊醒的程晚吟就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并没有在睡觉。而是站在了床边,睁大了黑色的瞳仁看着自己。
当时,程晚吟背后的冷汗一下子便冒出来。
随后被对方冷不丁地吓到的程晚吟在她离开后,就偷偷起身跟踪王槿之出了卧室,但是好几次都跟踪失败了。
起初她以为是婚变,王槿之在别墅里偷偷养了其他人,故意躲她。因为对方的反侦探能力特别强,发现是她跟踪后,还能面不改色地开口扯谎。
这使程晚吟的疑心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开始频繁和王槿之吵架。
有个真理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告诉王槿之别欺负聪明人。
程晚吟甚至还因此针对王槿之特别灵敏的听觉,设计出一款如同猫咪走路一般无声的鞋子,与她开始斗智斗勇。
然后程晚吟获胜了。她终于利用智慧,躲过了王槿之的反侦察能力。
再然后,程晚吟便亲眼看到那极其恐怖的一幕。
起初,程晚吟看到王槿之进到了一个连她都没有一点印象的黑漆漆的房间,然后整个人躺进了一个装满溶液的池子,溶液漫过了她口鼻。
本来是不恐怖的。
但当王槿之半天没有起来如同死了一般的时候,她心里就不免慢慢地冒出了一丝凉飕飕的寒意。
那天晚上,程晚吟在门后不知道站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时候她其实非常害怕王槿之出事的,都已经在拨打急救电话了。
但这时候,王槿之却从湿漉漉的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池子里爬了起来,然后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毫无所觉地坐着,期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池子里。
直至天空开始微微发白亮起,她才离开了那个房间。
程晚吟先她一步跑回了卧室,躺在被窝里微微发抖,但鼻尖都充斥着对方凑近的身上传来的刺激性气味。
她感觉到王槿之进了屋,来到了床铺旁边,凑近自己,那双瞳孔放大无数倍的黑漆漆的眼珠在观察自己。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
在得到这个认知的程晚吟几乎瞬间便屏住了呼吸,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像快醒了的样子,打着哈欠翻了一个身。
就是这个动作似乎吓到了对方,王槿之猛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便听到王槿之哒哒哒跑进卫生间,里面传来水流哗哗的声音。
再次出现时,她身上的那股刺激性气味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沐浴露蒸腾的香气。
“亲爱的,你醒了吗?”
空气中传来王槿之幽幽地问话声。
屋里的温度似乎下降几个度,让程晚吟感到有些冷,而背后犀利的目光更使她如芒刺背。
“亲爱的,你醒了吗?”
程晚吟听到王槿之轻轻的问话,没有敢作声。
王槿之似乎也只是随便试探地问了一两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程晚吟便感到床边一侧压陷下来。原来是对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躺进被窝。
这个发现令程晚吟简直恐惧极了!
连熬了几天夜昏沉的大脑都清楚了不少!
那天凌晨,程晚吟背对着王槿之,睁着眼睛,看着卧室的那扇窗户,一直到外面的天空大亮。
她不敢去想对方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到那个小房间,然后早晨又恢复成了和自己睡了一晚上的样子。
真的不敢去想。
那一天,程晚吟不知道在床上待了多久。
她没有去上班。而是趁着王槿之出门,偷偷到那个地下室取了一管子那池子中散发着浓浓刺激性气味的液体,拿去实验室专门的技术人员检查。
得出的结果是——具有剧毒的福尔马林溶液。
在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程晚吟甚至没有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和王槿之从前相处时,就一直觉得奇怪,对方体温总是低得吓人。
但程晚吟一直以为是对方体质的原因,却没想到王槿之真的是死人——没想到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人,是个死人。
这一刻,程晚吟脑海里如同走马灯一样想到了很多。她想到了王槿之那强有力的心跳,想到对方并不明显的脉搏,想到了对方那些诡异的能力和深山的出身。
曾经甜蜜的记忆,都带上了彻骨的寒意。
这几天,程晚吟脑海总是动不动飘过山村老尸的电影,还有各种湘西赶尸的传说,感觉这一刻自己脑子里的科学观似乎都在这里被撼动了。
比她重生的事,都来得更加令她震撼。
这也间接导致这段时间,程晚吟越来越浅眠,越来越敏感。
根本不让王槿之靠近她。
但最终在急剧惊惧下,以及和对王槿之感情的拉扯下,程晚吟竟然莫名其妙就不害怕了。
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接受对方是尸体的事,突然接受对方抱着某种目的接近自己的事。
也可能是惊惧过了头,她反而就没有那么怕王槿之了。就和饿肚子同理,过了承受极限,反而就麻木了。
甚至后来有一天,程晚吟还在王槿之惊讶表情下,突然进屋开始端详着她的面容,就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直至王槿之开始感到不自在后,她才移开视线,目光沉沉地跟她说。
“你以后别再化妆了。”
“我知道你不会变老。”
王槿之闻言一怔,然后微偏头,开玩笑笑道。“对啊,我是童颜!不会老的!”
她知道她的变化其实千躲万躲也躲不过枕边人的观察。
但是自始至终,王槿之都以为程晚吟只是发现了自己不会变老的事,所以跟她只是解释这是修炼她爸教给她的武功秘籍的后遗症。
至于程晚吟信没信,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等系统兴高采烈地从总公司出差回来,发现它千叮嘱万嘱咐的宿主已经给它闯了个这么大的窟窿子。这也是后话了。
就这样,从白天到黑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春季的鲜花烂漫到落叶纷飞,从青年到迟暮。
一晃又是多少年过去,孩子们一晃都已经长大。
王槿之还是依旧我行我素地配合程晚吟,用化妆掩盖年龄,时不时去理发店,挑染几根白发。最后在程晚吟彻底两鬓斑白后,王槿之也就索性染成白发苍苍。
在她们收养的五个孩子中,老三程典是最没有出息的。因为胸无大志又不爱学习,也没有什么伟大愿望的他早早便辍了学出去打工赚钱。
没有啥出息的程典不愿意在家啃老、想要自食其力,所以前后做了很多工作,但都不太满意。最后倒是因为他开车技术好,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公交车司机。
程典当上公交车司机的第一天,王槿之和程晚吟都来了。
一大清早,白发苍苍的程晚吟、王槿之就踩着厚厚的积雪,互相搀扶着,坐在了车站的始发站。
因为天气预报报道“今天有场多年罕见的大雪”。
她们作为父母,不看着自己孩子安全出发,不放心。
这时候的天空还没有大亮,黑漆漆的。
冷风徐徐,漫天雪花肆虐,随着凛冽的寒风奋力地飘飞着。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亮得出奇。
王槿之坐在椅子上,给一旁的程晚吟不停地搓搓手,跺跺脚。但她的体温太凉了,这样做的结果只会冻到对方,一直在帮倒忙。
“老婆子,咱家老三啥时候出发啊?”王槿之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将满头银发齐耳剪短的程晚吟头靠在她肩膀上道。“还要一个小时呢。你看你这么急性子,这么早催我出来,现在在这里等又不乐意了。”
被怼了一鼻子的王槿之委屈巴巴地缩着,默不作声半天,但一会她又闲不住了,开口跟程晚吟说话。“老婆子你当年嫁给我,不介意我骗你吗?”
程晚吟眼波流转看向王槿之道。“我介意啊,我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那。”王槿之更加委屈巴巴了,被染淡一些的眼睫垂下,就这么沉默无辜的表情竟带出点乖顺可爱的意外。
这时却听程晚吟虎着一张脸说。“但可能是骗子刚好是你。”
“我不想介意。”
瞬间王槿之的那个表情如同拨开迷雾的太阳,灿烂至极。
在王槿之和程晚吟交流的时候,这里等车的上班族越来越多。许多人都在偷瞄这对如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优雅老人,露出善意的笑容。
但因为在程父程母卸任后,程晚吟和王槿之不爱上电视,都选择成为了企业的幕后管理者,所以这里并没有人认出她们。
终于这时候,一辆公交车从远处朝着这边站台缓缓开来。
公交车里的那位穿着臃肿的中年司机看起来比较眼生。大概是第一天上班,所以他对谁都富有热情,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大姐好啊。”
“妹子你抱个孩子多辛苦的,去找个位置去坐吧。”
“阿婆这么早去锻炼啊。”
很快大家都纷纷上了车,最后站台就只剩下了之前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有位热心的上班族见司机已经开始启动车子,怕这两位老人大冷天的眼神不好,赶紧打开车窗招呼她们上车。
“奶奶爷爷,车子来了!”
程晚吟颤颤巍巍站起身,礼貌地笑着跟那位好心人说。“谢谢,不用啦!”
“我俩送人的,你们快走吧!”
然后她又对司机招了招手。澄澈和蔼的目光让这位银发的奶奶看起来十分的亲近。
司机点点头后,便轰轰地把车开走了。
车子即使开走了,乘客们还在议论着她们。
常言道,岁月不败美人。
他们只有看到程晚吟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
哪怕时光已经磨光了程晚吟的美丽,哪怕她未施粉黛,但知识的涵养依旧能让人一眼看到,就会觉得对方年轻时必是位知性漂亮的女人。
在程典把车子开走后,王槿之也学着程晚吟,对着汽车尾气挥了挥手。但态度比之程晚吟有些冷淡,像是个十分酷拽狠的倔老头。
不过,偏偏王槿之被妆容掩盖下的五官又生得那样优秀,招手的样子又像极了对国旗敬礼。
那些频频看向后方的乘客们看到她的动作后,都觉得这个爷爷真的是可爱异常,就算表现得再怎么坏脾气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这俩人真是般配啊。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许多大清早被吃了一嘴狗粮的年轻上班族,都纷纷瞥了好几眼车子后方那被漫天大雪遮盖的越来越小的黑点,感觉自己要被这对恩爱的爷爷奶奶圈粉了。
“我观察那两位老人好久了,甜死我了。”
“我也是,我看她们很早就等到那里了。”
“那两位老人为什么不上车啊?她们在等谁啊?”
有些看不明白的乘客还在一旁跟好友七嘴八舌地交谈着,半天热度降不下来。但却见那位包裹十分严实的司机很是得意地说。
“那是我爸妈!”
“今天雪太大,她们不放心我,专门来看我的!”
“一会她们就回去了。”
他们不知道是多年后,也是这位当初这位像小孩子一样神气地告诉别人那是他爸妈的中年司机,在前方钢筋车突然侧翻发生意外的情况下。
他忍着被飞来的钢筋刺中胸口的剧痛,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最后一刻,将车子慢慢减速靠边,停车,拉下了手刹。最后趴在了方向盘上再也没有醒来。
葬礼当天,程典远在他乡的兄弟姐妹都到了。
那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似乎老天爷都不忍为这位善良的年轻人哭泣。偷偷将鲜花赠予他,将微风赠予他,将晴空赠予他。
家里第二个走的便是王槿之了。走得也是非常的突然。
程晚吟看到王槿之突然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在花园里跌倒后,拄着拐杖急匆匆地赶过去时,却也只来得及听到对方最后呼喊出她的名字。
“……晚…吟…”
“坚持住,老头子!我叫人!!我现在就叫人!”
“小恒!小恒!出来!你爸快不行了!”
程晚吟奔跑中六神无主地跌倒在地上,但她也不管仪态,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王槿之跟前。她一把抓着她的手,拼命呼喊着还在屋里休息的孩子们。
“小恒!小娜!快点出来帮忙!”
白发苍苍的老人虚弱的躺在草丛中艰难地伸出手,痛苦地望着她。程晚吟一把握住了王槿之伸直的右手,眼圈也立刻红了。
王槿之动了动她的手指,想要抬起手抹去对方脸上的泪水,但无能为力。因为就在前一刻,她丧失了对胳膊的控制。
王槿之逗留这个世界的时间,实在太长太长了,久到躯体已经腐烂变质,再也待不下去了。她也想坚持下来,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说什么,说吧,我都听着。我听着呢。”程晚吟脸上的泪水不断划过脸颊,掉落在王槿之脸上,化开了一些颜料,再滑落在地上。
程晚吟其实早已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浓郁的腐朽气味和看到她藏在衣袖里满布的尸斑,所以程晚吟这些天催促孩子赶紧回家。自己也全天待在家里。
她预感到了王槿之的离去,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咕咕噜咕噜……”王槿之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像是开水煮沸了的不知道意味的声响,似乎在说着安慰的话语。
这样子的王槿之看起来十分可怖,面容扭曲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看着王槿之费力在说些什么,程晚吟泪如雨下。“别说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程晚吟泪眼婆娑地握着王槿之的手,泣不成音。
“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放心。”
王槿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努力扬起微笑,最后看了一眼程晚吟。
这时候程晚吟的笑容也终于垮了下去。她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跪坐地上,抱着一个腐烂发臭的躯体,突然爆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走啊!”
“我不想你走!”
仿佛刚刚的懂事都是假的,刚刚的放心都是反话,程晚吟此刻哭得像是失去最重要东西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将头埋进王槿之的衣领里。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位硕果累累、叱咤风云的研究员。
而是位痛失爱侣的普通老人。
失去王槿之的她仿佛被抽去大半条命,程晚吟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她的生命中,也再也没人能劝动她不要那么拼命工作,再也没有人会每天替她准备一杯热热的中药汤了。
几个月后,程晚吟的孩子们以及孙女聚在医院,给身体日渐崩坏的程晚吟过生日。难得他们兄弟姐妹几个聚在一起,就商量着拍张全家福留作纪念。
最后拍照的时候,所有人站在了一起。
程晚吟坐在病床上处于最中间的位置,面露笑意。
程恒搂着她老婆站在最右侧,程姝和程娜姐妹花一左一右半坐在程晚吟身边,程哲抱着女儿站在左边笑着冲镜头比着剪刀手。
然后拍下来这张全家福。
程晚吟看了看照片,抿唇道。“全家再照一张吧。”
“这样站着的,戴着生日帽的。”
“好的,妈!”
程恒笑容爽朗地答应了。虽然他也疑惑为什么程晚吟要单独照一张,但为了她老人家开心,他还是欣然答应了。
但程恒调节光线,对着焦,看着带着笑容站在一起的众人。然后突兀地看到了程晚吟外翻的小拇指,他眼睫轻颤。
除了常年跟在程晚吟身边的他,没有其他孩子知道她这个动作的含义。
这是妈妈在想爸爸。
程恒还记得妈妈特别喜欢勾着王槿之的小拇指,因为爸爸很高很高,所以她喜欢站在爸爸的身侧,两人并肩往前走,小手指勾在一起。
然后爸爸略一低头,便能看到她白皙的脸颊。她一抬头,便能看到爸爸流畅的下颌骨。那时候程恒觉得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真是特别腻歪。
现在,程恒拍照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程晚吟把小指微微翘着,一如当年程恒初见时两人手挽手那样。
那一瞬间,程恒的眼泪真的忍不住了。
哽咽地倒数喊着三二一。
程晚吟戴着生日帽,站在人群最中间腼腆地笑着。
胶卷送到了程恒手上,他妻子刚好也有一些照片要去照相馆,就一起顺路送了去。
第二天一大早,程恒就和妻子去照相馆取照片了。除了之前照的两张全家福,还有他和妻子的旅游照片,顺便一起就全洗了。
程恒带着笑将放在最上方的那张全家福去看,结果看到了程晚吟身旁的有一些白色曝光。他以为老板没有保护好胶卷,没有认真洗,所以收敛了笑容。
在程恒翻看第二张照片的时候,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因为这张照片上也出现了曝光,以及曝光以外的东西。
照片上的场景和当初一模一样。
只不过不可思议的事是妈妈身旁却突兀地多了两个记忆中没有出现的人。
一位是他已故的挠着脑袋憨笑着的三弟,一位是令他十分眼熟的瘦高帅哥。
照片上,头发微卷的英俊青年左手拍在他三弟程典的头上,小拇指勾着旁边那位带着腼腆笑容的妈妈的手指,眼睛里还带着年轻时候的笑容。
程恒下意识把照片发给程姝,想要打电话去问她有没有见这个人,可却话说到一半后突然僵住,然后看着手机里存着的爸妈结婚时拍的那个床头照,激动不已。
“那是爸!”他哽咽着说着。
“二妹!我不会认错的,他们回来了!那就是爸和三弟……”程恒攥紧着这张照片,语无伦次地跟程姝说着。一个大男人眼泪竟然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好好好!我不急,我马上就过来!你先安抚着妈!”
他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激动。
待他回到医院,将照片递给妈时,程晚吟笑了,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青年的身影。水意模糊了双眼,她笑着说。
“我知道的,她不放心我。”
程晚吟总以为,不去想,不去做,用繁重的工作麻痹神经,便会随着时间渐渐忘却对方。
忘掉王槿之那笑起来得意洋洋抖动的眉毛,忘掉她那随着肌肉摆动的有力步伐,忘掉那指尖跳跃的白色火焰、炫目笑容。
但事实上,每当程晚吟独自一人坐在床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有关王槿之的记忆时,却发现过往的一切都还那么清晰在目。
我不怕负重前行,不怕万人阻挡,不怕没有勇气。
因为我知道的……你一直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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