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苏沐瑶弄不明白雍正到底是什么意思,悄悄的抬起眼皮,却跟上面那双漆黑如墨的丹凤眼,撞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很平和,看不出是喜是怒,但压迫感十足,莫名的让人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如果不是长相身姿俱是一模一样的话,苏沐瑶实在很难相信,那天她遇到前来避雨的“怡亲王”,就是雍正本人。
一个贵气儒雅,一个冷冽威严。
光身上的气场,就大不一样。
话说,当皇上的,演技都这么好吗?
直视龙颜终究不妥,她忙垂下眸子,捏了捏衣服下摆,轻声道:“皇上贵为天下之主,自然也是嫔妾的主子,嫔妾一身一己都是皇家的,除了发自内心对您表示感恩,再没什么可以用来谢您的了。”
她话说的很漂亮,但却是一席虚话,说了等于没说。
总之呢,就是不准备付出实际行动的意思。
雍正方才说她“巧言令色”,这会儿在心里又给她加了一个“油嘴滑舌”的评价。
她不谢他,他自己不会来讨吗?
雍正冷哼了一声,颐指气使道:“过来,给朕研墨。”
苏沐瑶抿了抿唇,方才她还不确定,这会儿却彻底明白了。
雍正就是“有毛病”,故意使坏压榨她。
她就不相信,每个来谢恩的妃嫔臣子,都要走上这么一遭。
不过,她气归气,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暂时没有抗旨的打算。
缓缓走到御案前,拿起水丞倒了点水,取过一方徽墨,在桌上放着的梅花端砚中缓缓研磨起来。
一两徽墨一两金,端砚身为四大名砚之首,润滑细腻,按压砚心,水气久久不干,更有“端溪古砚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的美誉。
皇上用的东西果然都是极好的。
苏沐瑶心里暗叹,这样名贵的东西,她可不想糟蹋了,愈发认真的对待起来。
她这副温柔沉静的样子全被雍正收入眼底。
天气日渐转暖,她也不再穿那件白狐皮外裳了,换了一件水绿色花鸟纹滚边锻绣夹衣,蹬着湖色绣鞋,头上也相应的配上了一翡翠珠钗,梳着玲珑云髻。
在一众宫妃中,这样的打扮过分素淡了,可偏偏让他移不开眼睛。
像诗词里写就的,在江南朦胧烟雨中打着纸伞的女子一般,清丽雅致,瞧着就舒心。
养心殿里的甜白釉三足熏炉冒着丝丝缕缕的袅袅香烟,墙上的挂钟发出滴滴答答的摆动声。
雍正余光敏锐的捕捉到,苏沐瑶悄悄把手伸下去,捶了捶腿。
她站的有些累了。
“坐吧。”他自认为很体贴。
苏沐瑶:“?”
这是养心殿明间西侧的暖阁,皇上和臣子议论朝政的地方,当然不缺座位,可是,她跑到下首太师椅上坐着了,研磨的事谁来接手?
另外,除了下首的几张太师椅,能坐的地方,就是眼前这张雕龙宝座了。
倒是宽宽大大的,坐上三四个人,都不成问题。
但她又不是傻子,皇上的宝座,那是旁人能坐的吗?
苏沐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时刻要悬着一颗心、吊着一颗胆的感觉,只盼着,能早早的告退离开。
最好从此再也见不着雍正。
她本身就没什么野心,并不想和这种权贵阶层有交集,只想安于一隅,了此一生。
苏沐瑶深吸一口气,斟酌言辞道:“皇上,方才听苏公公说,现在是您的午歇时间,嫔妾想,就不在此打扰您了……”
(画外的苏培盛:我没说,你不要冤枉我。)
“啪。”
手上的奏折被合上,扔到了御案上。
雍正抬起眼皮,冷厉的目光直射向苏沐瑶。
一时间,养心殿的空气都冻结凝滞了,天子发怒时的压迫感,正常人根本无法承受。
苏沐瑶心脏缩紧,屈膝跪了下去。
她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她想走还不让走了,就没见过这样霸道专制的男人。
可偏偏这个男人再霸道专制,再莫名其妙,她也得罪不起,谁让他是主宰生杀大权的皇上呢。
随着她跪下去的动作,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冷寒如冰。
好半晌,雍正收回了目光,脸色缓和下来,平静道:“嗯,你去吧。”
苏沐瑶骤然松了一口气。
“多谢陛下。”
这次的感谢完全发自肺腑,语气里也透着几分真诚。
她从地上起身,福了福身,退出了殿外。
苏沐瑶刚一走,苏培盛带着一众宫人缓缓的从殿外走进来。
雍正站在御案前,青着脸,忽然,猛的一掌,将御案上的茶盏连着奏折全都扫落在地。
“当啷”一声,上好的青花瓷茶杯碎成了几片。
一殿的人,连话都不敢说,立即俯身跪了下去。
雍正喘了几口气,闭了闭眼,似乎累了一般,抬了抬手,叹道:“起吧,收拾一下。”
“是。”
苏培盛忙命宫人打扫收拾,他则将折子一一整理好,放在御案上,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雍正重新坐下,恢复了以往的自若,冷声吩咐道:“朕生气的事,一个字也不许透漏出去。”
苏培盛道:“是。”
“还有,”雍正顿了顿,道:“去朕的私库,取一盒上好的徽墨,一方上好的梅花端砚,送去乾西四所,告诉怡太常在,这次,不必她来谢恩了。”
苏培盛虽不是很理解,皇上既然生了气,为何还要给瓜尔佳氏赏赐东西,但还是应声道:“是。”
回到乾西四所,苏沐瑶全身放松的躺在摇椅上,终于有时间复盘这两日的事了。
她先想到的是舒舒觉罗氏·诺萱。
昨晚才从瑞太常在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些耳熟。
这会儿倒是想起来,自己觉得耳熟的原因了。
这还要从原主的出身开始说起。
首先,瓜尔佳氏作为满洲大姓,分支很多。
按着不同地区,有苏完瓜尔佳氏、安图瓜尔佳氏、叶赫瓜尔佳氏、乌喇瓜尔佳氏等等,清军入关后,还多了凤城瓜尔佳氏、金州瓜尔佳氏等分支。
原主的“瓜尔佳氏”,属于“苏完瓜尔佳氏”这一分支。“苏完瓜尔佳氏”满族瓜尔佳氏一百零二派支系中最杰出者,即瓜尔佳氏第一望族。
所以说,原主的血统极高贵。
可惜的是,“苏完瓜尔佳氏”这一族人丁不丰,就跟《红楼梦》中的林家一样,支庶不盛,子孙有限,成了世代单传的家族。
而原主的经历也很像一个翻版林黛玉。
当年,原主母亲生她时落了病根,没多久就去世了,原主父亲瓜尔佳氏·祜霖也因伤心过度,在原主两三岁时,与世长辞了。
原主生来体弱,在祖父瓜尔佳氏·祜满膝下抚养,祜满是武官出身,在顺治帝期间任三品协领①,驻守甘州(甘肃省)。
本来,瓜尔佳氏·祜满都已经赋闲在家了。
康熙五十七年春,准葛尔部出兵进攻西藏,康熙任十四阿哥胤禵为抚远大将军,进驻青海,出兵保藏。甘州与青海紧临,对于战局有决定性作用。
康熙想起了曾在甘州驻扎已久的祜满,临时任他为都统,前往甘州:一是负责从甘山道给青海运粮草;二是准备随时出兵接应胤禵;三是防范准葛尔部声东击西,突袭甘州。
祜满这一走,家里就只剩下十二岁的孙女祜怡,他哪里能放心,所以临行前,去找了自己的至交好友舒舒觉罗氏·介山,求他照拂自家孙女一二。
舒舒觉罗氏·介山是当时的户部尚书,他膝下有两个孙女:一个是舒舒觉罗氏·诺敏,当时已经及笄了;另一个是舒舒觉罗氏·诺萱,十三岁,和原主是同龄人。
舒舒觉罗氏·诺萱是庶女出身,生母地位低,嫡母又厉害,连带着她也在府里受下仆欺负,连吃饱饭都成了问题。
所以她常来原主府上,和原主一起玩。
原主秉性善良,待她极好,任她在自己府里蹭吃蹭喝,待到很晚才回去。
只是……自从原主的祖父在甘州出事后,她就没怎么来了。
苏沐瑶叹了口气。
她清楚的记得,原主当时还傻乎乎的担心诺萱,派人去探问她的情况。
她真想对原主说一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本来原主在出征前就拟定好的,同十四阿哥胤禵的婚事,不知何故,转嫁到了舒舒觉罗氏·诺敏的头上。
原主生来体弱多病,按理说,没有进选秀女的资格,最后,名字却出现在了康熙最后一年,进选秀女的名单上。
这些事情都是疑点。
苏沐瑶不细想则矣,一经细想,才发现女主的好多经历都太过蹊跷,根本经不起推敲。
还有,原主进了宫后,苏完瓜尔佳氏一族偌大的家产哪儿去了?
原主在宫里发着高烧,看不起病,吃不起饭,手头的银子都快花尽了,也没见一个瓜尔佳氏的家仆来宫里送银子。
该不会原主也跟“林黛玉”一样,被人吃绝户了吧?
苏沐瑶忍不住开始阴谋论。
她既穿到了瓜尔佳氏的身上,自然肩负了瓜尔佳氏的因果,如果她的推测无误的话,没有不为原主报冤雪恨的道理。
可现在,她势单力薄,就算觉得舒舒觉罗氏一族不太对劲,吃了原主的绝户,但舒舒觉罗氏家族庞大,背后尚有太后撑腰,她轻举妄动,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苏沐瑶遍数自己的交际圈,唯一能帮上她忙的,似乎只有“迦陵方丈”了。
她正琢磨着怎么写一封信,能让“迦陵方丈”答应帮她查一查当年的旧事,彩蝶和秋蕊从门外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彩蝶笑说:“主子,一个御前的公公过来,说这是皇上赏赐您的东西。”
苏沐瑶手里的羊毫笔落了下来,落在地毯上,晕出一小块黑色的污渍。
为什么雍正会无缘无故的赐她东西,哦,当时她去谢恩,似乎有一瞬间,惹怒了雍正。
这匣子里面装的,不会是毒酒和白绫吧?
秋蕊紧接着道:“那御前的公公说了,皇上发话,这次不用您去养心殿谢恩。”
不用谢恩!
苏沐瑶愈发怀疑匣子里装的是毒酒和白绫了。
她就这么英年早逝了吗?……
雍正,昏君,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苏沐瑶苍白着脸,颤颤巍巍的打开其中一个匣子盖,在看到里面盛放的东西时,眨了眨眼,呆住了。
云墨凑过去,“哇”了一声,惊喜道:“小姐,这是松烟制的徽墨!”
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二十根方方正正的墨条,色泽黑润,其坚如玉,每根墨条上还用金箔雕刻着各色字画,每一根都不一样。
而之所以能一眼分辨出这是松烟制的徽墨,是因为墨条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
苏沐瑶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头放着一方梅花端砚,巴掌大小的砚台,石纹呈天青色,砚心为圆形,上刻一树梅花,雕刻纹理自然细腻,散发着莹润如玉的光芒。
苏沐瑶一眼就爱上了。
她相信,即使不用文房四宝的人,看到这般精致古朴的墨条和端砚,也会一眼爱上的。
中国人在工艺品方面的造诣绝对没话说,瓷器、刺绣、织布蜡染、文房四宝、手工器具……
艺术品就是艺术品,现代那些用机器制出来的东西,根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她取出那方端砚,轻轻抚摸着,真的好啊,触手温润如丝绸一般,她都舍不得用了。
不过,雍正为什么会送她这些东西呢?
徽墨和端砚……
苏沐瑶心念一动,今天中午的时候,她在御案前,替雍正磨墨来着,当时桌上就放着同样的徽墨和端砚,她因头一次见这样上好的墨和砚台,所以……
苏沐瑶有些斯巴达了。
话说,她当时虽然眼馋,但应该没表露出来吧?
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雍正怎么好端端的会送她同款徽墨和砚台。
分明是在取笑她,没见过世面。
苏沐瑶:“……”
经这么一想,刚才收到礼物的开心,一下子就消散了一半。
她抿着唇,将砚台摆在书桌上,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管他怎么想呢,反正最后是我得了好处就行。”
第42章
慈宁宫里,笼罩着一股低气压。
方才皇上来过,那一番警告的话,给太后气的够呛。
“皇额娘老了,老了人就容易犯糊涂,往往会做出有失身份、有伤体面的事来,往后您还是在慈宁宫颐养天年的好,宫里众妃嫔也不用来日日给您请安了,省的扰了您的清静。”
说完皇上便拂袖离去了。
慈宁宫外,瞬间多了几重带刀侍卫,名义上,美其名曰是“保护太后不受外人干扰”,实则却是行“看管”和“监视”双重职责。
太后气的连手上的佛珠都扯断了,散了一地。
那一晚在丽景轩发生的事,已被雍正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透漏出去。
所以太后探听得来的消息,仅有:“皇上见怡太常在喝醉了,让她在丽景轩休息一晚,还让人请了太医过去诊治。”
太医的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养心殿更是犹如铁板一块,苏培盛等近侍都是雍正的亲信,一心效忠皇上的,让人半点破绽都寻不找。
刚才太后正想派人去乾西四所,召瓜尔佳氏过来问问,可现在却不行了。
太后歪在软枕上,眉毛皱的能夹死一颗苍蝇,对身旁人道:“哀家也想过,这件事兴许会触怒陛下,但没想到……”
没想到雍正确实生气,但没处置瓜尔佳氏,却把怒火冲着她发了。
这是什么道理?
严嬷嬷也觉诧异,沉吟道:“皇上并非仁善之人。”
她们设计瓜尔佳氏的手段如此直白简单,就是因为清楚皇上的处事方式。
雷厉风行,杀伐果决。
譬如说,宫里两个妃嫔闹起来,皇上才不会管你谁对谁错,谁受了冤枉,只会觉得扰了他的清静,通通带下去领罚。
这是典型的上位者思维,以个人为中心。
一旦有损于自己的利益,就是错,什么公平正义,不存在的。
她们设想的,瓜尔佳氏身为先帝妃嫔,皇上即使发觉不对劲,但因为涉及太后和皇家颜面,也会把事情压下去。
或者,命人处置了瓜尔佳氏。
但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追查到底,还为此封锁了慈宁宫。
这一次,始作俑者·太后吃了挂落,无辜受害人·瓜尔佳氏,不但全身而退,还收到了皇上赏赐。
皇上就跟那戏文上写的救美的英雄一样,在处置这件事上,太过公平,太过正义,反让熟悉他的人觉得失真。
严嬷嬷细想了半日,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道:“皇上也是男人,也有好色的本性。”
太后不是很信,先帝对女人一般,后宫佳丽都数不胜数,如今皇上的妃嫔,十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若真好色,能是这个样子?
且前日皇上还因礼部提了选秀,在养心殿大发雷霆,将张伯行都贬回家去了。
诺萱敛眸沉思片刻,上前福了福身,道:“臣女斗胆直言,那天晚上,怡太常在醉的快跌了,皇上看到后,着急的不得了,一个跨步扶住她,还把人抱在怀里,始终都未曾放手……”
“臣女额娘曾对臣女说过一句话,男人都是表里不一的动物,表面看起来越是正经、越是不好色的人,实际上背地里,花花肠子可多着呢。”
后面的一席话,说的太后和严嬷嬷都笑了。
太后摇摇头,笑道:“你额娘这样教你可不好。”
诺萱乖顺的点头应道:“太后说的,臣女记得了,只是臣女以为,皇上以前是王爷,有先帝爷在上头震着,又有旧太子因荒淫享乐被废之事在前,皇上只好“淡泊”,也只能“淡泊”,但现在不同了……”
她观察着上首太后沉思的样子,继续道:“现在皇上初登基,虽然还要向天下人展现出他是一个不逊于先帝爷的皇上来,但大权在握,以前压抑着的欲望,便会蠢蠢欲动,一旦得了机会,就会蔓生滋长,就像昨晚之事一样……”
说了半天,她的核心思想就是,皇上以前有个不好色的名声,是因为想争天下,所以必须伪装,现在当了皇上,不需要伪装了,自然会露出些许苗头来。
严嬷嬷道:“昨日之事,是不寻常。”
别的不说,就说皇上怕怡太常在摔了,把她抱在怀里,就不符合皇上一贯的行事作风。
顿了顿,又道:“皇上若真如此,于我们倒是有益。”
无论是瓜尔佳氏,还是诺萱,只要有一个拴住了圣心,十四王爷回京之事,都有希望了。
严嬷嬷没有直接舍瓜尔佳氏而选择她的意思,让诺萱倒有几分紧张了,她咬了咬下唇,道:“怡太常在身份特殊,臣女愿为……愿为太后分忧。”
之前还百般推诿不愿,现在倒着急起来。
严嬷嬷眼神闪了闪,笑道:“诺萱姑娘对太后的一片孝心,太后自然知晓,只是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您先回去吧。”
硬是将舒舒觉罗氏·诺萱打发走了。
回来后,太后坐起身,冷哼道:“出息,皇上没陷进去,她倒先陷进去了。”
严嬷嬷道:“皇上龙章凤姿,倒也不怪她,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说呢?”
“有个双重保障,总是好的。”
太后道:“皇上已经警告了哀家,再贸然将萱儿推出去,不太妥当,而且,越容易到手的,越廉价。”
严嬷嬷笑道:“诺萱姑娘是个有主意的,恐怕不用您操心,她自己就能想办法靠近皇上。”
太后点头道:“吩咐咱们的人,见机行事,能帮的时候,就暗中帮她一把。”
“是。”
…………
苏沐瑶写给“伽陵方丈”的信,雍正很快就收到了。
她的信写的很长,兴许是怕“迦陵方丈”不肯出手帮她,所以将当年选秀的疑点,讲的很清楚。
雍正这时,也感觉到了几分奇怪。
瓜尔佳氏,虽是满洲八旗出身,但明显不符合皇室参选秀女条件。
第一:礼部选来为皇家绵延子嗣的秀女,必须身体健康,这是硬性指标,瓜尔佳氏身体体弱多病,按理说,连初筛都过不了;
第二:满蒙人看重血亲教养,对于秀女的出身背景,要求很苛刻,瓜尔佳氏父母早亡,在祖父膝下养大,这一点,参选皇家秀女也不过关;
第三,提前有了婚约的女子,自动排除在参选秀女之外,瓜尔佳氏当年既有婚约在身,怎么可能成为参选秀女。
(因苏沐瑶并未提及自己的婚约是和十四王爷,所以此时雍正尚未多想。)
不管怎么说吧,有了这三点,瓜尔佳氏就不可能成功选进宫来。
雍正觉得疑惑,着人召来粘杆处的首领侍卫刘满,正欲让他仔细查证这件事,心念一动,又改了主意。
刘满正跪着等吩咐呢,等了半天,却见皇上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
刘满:“???”
把他召来养心殿,又让他下去,皇上这是几个意思?
试探他前来面圣的速度吗?
他着实有些懵逼。
苏培盛早已察觉到皇上对瓜尔佳氏的不同,眼见皇上犹豫,以为皇上这是面上抹不开,递了个台阶过去,小心翼翼道:“昨日怡太常在惹恼了您,您不帮她,也是应该的,只是,您贵为天子,有无限容人之量,又何必跟她一个小小女子计较呢?”
雍正似笑非笑道:“你倒会为她说话。”
苏培盛陪笑道:“奴才只是说自己的心里话。”
雍正嗤笑一声,也没说可,还是不可,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苏沐瑶手书的信纸,眼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皇上?”苏培盛提醒道:“刘满还等着呢。”
到底是帮瓜尔佳氏查,还是不帮她查,您倒是说句准话啊。
“不是说过了,”雍正漫不经心道:“下去吧。”
“是。”
刘满起身抱拳,退出了殿外。
诶?
苏培盛呆愣住了。
原来皇上真没有帮瓜尔佳氏的意思啊!
合着这半天,都是皇上在耍着他玩。
倒应了古人常说那句话,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苏培盛讪讪的扶了扶头顶花翎,没事,耍他的是皇上,别人想让皇上耍,还没这资格呢。
雍正淡淡的瞥向他,问道:“你看这封信,发现了什么没有?”
苏培盛刚从呆愣中回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凑近看了一眼,实话实说道:“怡太常在这字,写的挺好看的。”
他虽是个太监,但跟在皇上身边多年,什么名家书法见得多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簪花小楷飘然清婉、多姿柔美,是许多名门贵女习字的首选。
但要写就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并不容易。
它因是楷体,要求圆润自然,所以在运笔方面讲究一气呵成,不能断,一断就毁了。
正因如此,通常小字运笔的时候,宜用尖峰,次用中峰。可怡太常在却用的是最难写的藏峰,逆峰起势,回峰敛芒,在柔美中又添了一丝凝重和含蓄,使得字体更加沉稳。
而且看整封信,都是如此,看来是习惯这样行文写字,并非刻意为之。
苏培盛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哦,他想起来了,皇上日常练习草书时,也常这样运笔。
不过,这样类比似乎有些牵强,楷书和草书是两种字体,怎么能胡乱对比呢?
他立马又把这个想法给剔除出去了。
雍正听他这么一说,点点头,笑道:“她的字写的确实不错,不过……”
“朕要你看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苏培盛脑子糊涂了,苦着脸道:“皇上,奴才实在愚笨,还望您提点一二。”
雍正并不觉得有提点他的必要,轻描淡写道:“你仔细看。”
苏培盛接过信,这次真的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内容没有问题,也不是字的问题,那能是什么呢?
随着他凑近了去看信,一缕清清淡淡的松香从纸页上传了过来。
刹那间,苏培盛醍醐灌顶。
“陛下,怡太常在用了您昨儿赏赐的徽墨!”
哎呀,他刚才怎么把这么明显的事给忘了呢?
他这一句话,正中雍正心怀,一时间,他心情大好,勾唇道:“她嘴巴虽不讨喜,身体却很诚实。”
前来谢恩,还没呆多久呢,就开口要走。
一时把他气的够呛。
可她回去后,还不是用了他赏赐的徽墨和砚台。
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这个女子。
苏培盛:“……”
皇上这情绪起伏,跟过山车似的,完全让人捉摸不透。
而且他觉得吧,瓜尔佳氏用了徽墨,那是因为徽墨比其他墨条要好,完全代表不了什么,可皇上就是很高兴,导致他也不好说什么。
苏培盛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既然皇上对怡太常在并不厌烦,何不答应帮她这个小忙呢?”
雍正再次展现出他的小心眼来,轻哼一声,语气漫不经心道:“昨天她那样气朕,朕还这么简简单单的帮她,朕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这话,苏培盛可没法接。
不帮就不帮呗,他一个做奴才的,主子怎么吩咐,他怎么做就行了。
可他这次,下结论又下早了。
苏培盛在旁边侍立着,亲眼看到皇上从旁边拿过一页信纸,在上面提笔挥就:
太常在的疑问,可在皇史宬(皇家档案库)里能得到解答。
那里陈放着往期秀女档案、秀女初筛结果、秀女复筛意见、审核筛选官员签字,礼部会审盖章等等,均不可能造假。
贫僧已着人安排,明日傍晚子时,皇史宬外一众守卫皆被提前调离,太常在可进去翻看相关资料。
苏培盛:“……”
皇上这是在玩什么情趣吗?
明明一句话就能把事情查个底朝天,可他偏偏不,反而是让瓜尔佳氏自己去找答案。
难道说,皇上是害怕瓜尔佳氏不相信他?
但看这样子也不像。
雍正写完信,吩咐道:“把信送去乾西四所,再去皇史宬传朕令,明晚子时,让那里的一干人等都离远些,还有,跟宫里巡逻守卫也说一声,别坏了事。”
“是是是,您放心。”
苏培盛连连答应,立刻马不停蹄去安排了。
第43章
收到“迦陵方丈”的来信后,苏沐瑶纠结了好一会儿。
去还是不去呢?
去的话,冒的风险有点大。
入夜后私自行走、潜入皇史宬、翻看皇家档案,条条件件,都是违反宫规的事。
万一被人当贼抓住,拉去慎刑司审问……
想到古代的那些刑罚,苏沐瑶心就有些怕怕的。
她性子没那么娇贵,也并非不能吃苦,但她能接受的“吃苦”,绝不包含受刑时吃的苦头。
从小到大,她没受过冻、挨过饿、中过暑,作为地地道道的现代人,她是被暖气和空调养大的。
完全不能想象,皮鞭子抽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本来吧,电视剧里演演,自己看看就罢了。
但她现在穿到了清朝,那没办法,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苟住小命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可偏偏别人不让她安宁,先来了个碰瓷的常雯儿,倒还好对付,毕竟她是包衣宫女出身,家世背景什么的,等于几乎没有。
这次却不一样,诺萱来者不善,又有背景有靠山,她若不弄清楚原主身上发生的事,有一天糊里糊涂的死在她手里,也不知道。
而且,“迦陵方丈”能帮她调开一众侍卫,想必走了许多关系,他是得道高僧,应该不至于害她。
不去的话,以后“迦陵方丈”恐怕也不会帮她了。
苏沐瑶拿定了主意,决定冒一冒这个险。
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她扮成宫女的样子,梳着普通的小两把头,头上插着绒花,衣服是统一淡绿色的宫装,青鞋白袜,因怕入了夜外头冷,她又套了一件石青色绣蝶纹的锻绣坎肩。
换好衣服,苏沐瑶对着全身镜绕了一圈,问身旁的云墨、春兰她们,道:“怎么样?认不出来吧?”
她对这副伪装还是相当满意的。
发型换了,衣服换了、鞋子也换了,从头到脚,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照镜子的时候,她差点都吓了一跳。
可云墨和春兰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闪过无奈。
她们家小姐啊,就是披个破麻袋,扔到宫女堆里,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不是因为小姐长得标致,而是她身上清雅出尘的气质,一举手一投足,就会显露出来。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春兰叮嘱道:“您和云墨,待会儿最好是顺着没点灯的暗处走。”
苏沐瑶认真点头道:“我知道。”
亥时之后,皇城各处都点上了灯。
苏沐瑶吩咐完水生和来福,让他们留神守门,便跟着云墨一前一后的出了乾西四所。
宫里的夜晚很静,踩到地上的一根树枝,发出的“咔嚓”声,都能吓人一跳。
“谁在那里?”
不远处的侍卫们正在巡逻,听到动静,喝问着。
苏沐瑶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赶紧拉住云墨,往旁边一棵大梧桐树后面一躲。
侍卫手里的宫灯朝这边一晃。
“看着不像有人,或许是猫吧。”
“走走走。”
苏沐瑶长松一口气,抚了抚胸腔里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刚才可真吓人呐。
两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大,容易被发现,但一个人出来,没有人望风的话,更糟糕。
经历了这一遭,苏沐瑶和云墨愈发小心了,猫手猫脚的穿过御花园,眼见着就到皇史宬了。
苏沐瑶在阶下仔细观察了一回,发现“迦陵方丈”没骗她,皇史宬外头确实没有守卫和宫人。
她转过头,对云墨道:“你在这里看着,我进去找。”
说完,她小跑步上了台阶,推开朱红色雕花大门,溜了进去。
里头的空间很大,就像一个大型图书馆一样。
一眼望过去,浩如烟海,一排排古朴的檀木书架看不到尽头,书架足足高出苏沐瑶半身,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
夜深了,四面靠墙处点着防火的红漆戗金彩绘座架挑杆灯,将宫殿内部照的一半昏黄一半阴影,明明灭灭的烛光摇曳着。
苏沐瑶深吸了一口气,这要是一一找下去,她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想到这里,她走到近处的书架,随手拿出一本书,翻了翻,换了一排书架,又翻了翻。
不对啊,这里放着的都是藏书古籍,都是竖着摆放的,并没有她想要的礼部筛选秀女资料。
她往周围看去,借着灯光,眼尖的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旋转的雕花楼梯。
对了,这里还有二楼……
她提起裙摆,轻手轻脚的上了楼梯,到了二楼,果然就不一样了。
书架上层层堆放着封着牛皮纸的资料,看样子,她这次是找对地方了。
苏沐瑶也没急着去翻找,而是顺着另一处的楼梯看了一眼,二楼往上,似乎还有一个小阁楼,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
她静下心,沿着书架上贴着的标签,找了过去,第三排最底下有一个红木箱子,她看到箱子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馆阁体书写着:康熙六十一年八旗秀女大选。
苏沐瑶蹲下身,想要把箱子打开,还未用力,忽然看到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苏沐瑶挠了挠额头,真的好烦呐!
都到这一步了,结果却被一把锁给绊住了手脚。
搁谁谁不破防?
苏沐瑶抿了抿唇,寻思道,要不直接把这个箱子偷走吧,回去再想办法打开。
她屏住呼吸,手上用力,试图抱起箱子,良久,她吐出一口气,看着始终都纹丝不动的箱子,无奈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她手撑着下巴,想了半晌,拔下发髻上的粉色的珍珠银簪,拿着簪子的尖端,戳进铜锁的开口处,开始研究起来。
她不会开锁,这样做也没什么把握。
只是以前看电视剧和电影,见过用铁丝、银簪之类的尖锐物品开锁的场面,而且,古代的锁,没有现代的锁复杂,应该不难吧?
苏沐瑶专心致志的研究起怎么撬锁。
阁楼楼梯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那里。
雍正穿着一身玄色便服,束玉带,看着苏沐瑶的方向,眼里满是笑意。
皇史宬里,陈放着旧年资料的木箱子,为了防潮防虫,常常要搬出去晾晒,所以都没有上锁。
瓜尔佳氏面前的那个木箱,当然也没有锁。
至于现在多了一把铜锁的原因嘛……
雍正将手上的钥匙随意的塞到腰间的蹀躞带中,朝着苏沐瑶,缓步走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正好罩在苏沐瑶的斜上方,她意识到有人,心里咯噔一声,手上的珍珠银簪,随之跌落在地。
雍正站在苏沐瑶背后,他看向蹲在地上,鹌鹑一样缩着,恨不得将自己隐身的女子。
勾了勾唇,故意压低了声音,威严道:“你是哪宫的宫女?夜闯皇史宬,意欲何为?”
声线慵懒而性感,很有辨识度。
苏沐瑶立刻就听出来了,来人是雍正。
一时间,她大脑有些宕机,皇上怎么会在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的站起身,转过来,她把头压的低低的,尽可能不让雍正看到她的脸,眼睛则在暗暗的往楼梯处瞥,想着从雍正身边越过去,直接跑路的可行性。
雍正立刻就明白了出她的意图。
笑话,他让她跑了一次,还会让她再跑第二次吗?
他用手臂撑着靠外的书架,将眼前人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下,凑近俯身,轻轻道:“朕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他见她害怕,心里又不忍起来,语气比方才温柔了许多,到了一种让人耳朵怀孕的程度。
苏沐瑶简直欲哭无泪,被皇帝抓包,眼看跑是跑不了了,作为先帝嫔妃,出现在皇史宬,本来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难道说她的小命今夜就要交待到这里了?
不行。
想到方才雍正将她错认为宫女的事,苏沐瑶咬了咬下唇,捏着发汗的手心,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怯怯道:“奴婢……奴婢是皇史宬的值班宫女,因听到宬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有老鼠,所以进来查看,不想惊扰到您,还望……还望皇上恕罪。”
她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若不是雍正提前知道这件事,说不定真被她骗了。
都被他抓包了,还敢撒谎,胆子真大。
雍正笑道:“你的样子和声音,朕看着,倒挺像一个人。”
苏沐瑶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磕绊的问道:“世上相貌相似之人有很多,皇上兴许……兴许是认错了也说不好,毕竟奴婢只是一个小小宫婢,从未有幸目睹圣颜……”
“是吗?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雍正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嗯,皇上若无事,奴婢便不打扰您了,奴婢告退……”
苏沐瑶侧过身,想要从另一边绕开,还未走两步,就被人牢牢拉住了胳膊。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一声炸雷在耳边惊响。
被认出来了??!
苏沐瑶身子一顿,杏眸瞪大,抬起头,入了一双漆黑到能将她吸进去的眸子,愣住了。
就见雍正靠近她,一字一顿的笃定道:“怡、太、常、在。”
苏沐瑶被逼迫的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挨在书架上,退无可退。
欺君之罪,这下彻底完蛋了。
她泄了气一般,道:“嫔妾并非故意欺君的。”
说完,又觉得这辩解的话,太过苍白无力。
故意欺君和无意欺君,不都是欺君吗?
而且,她分明就是故意欺君的。
说不是故意欺君,还是欺君。
苏沐瑶顿了顿,只得改口道:“嫔妾有罪,随您发落吧,只求死前,别让嫔妾受苦就行。”
毒酒和白绫她尚能接受,被打去慎刑司,她真的受不了。
雍正看她这副摆烂的样子,既觉好笑又觉无奈,略过之前的篇章,不再多提,问道:“你想要这个箱子?”
苏沐瑶呆愣了一瞬,话题怎么忽然歪了?
不过,雍正没处置她的意思就行。
她点了点头,老实承认道:“嫔妾想知道,自己当年参选秀女的事。”
雍正从腰间取出那把铜钥匙,递给她,道:“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要的东西。”
苏沐瑶接过钥匙,虽不是很明白,皇上为什么会把皇史宬的钥匙随身携带着,不过这会儿也没有精力思考这些事。
她蹲下身,用钥匙将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一沓沓资料来,依次筛选,选出和自己有关的。
“皇上,就是这些了。”
“嗯,跟朕过来。”
雍正抬步往阁楼上走去,苏沐瑶无法,只好跟在他身后。
第44章
走上最后一层楼梯,苏沐瑶向四周看去。
阁楼之上,是一间附带露台的静室,装修的很别致。
不远处墙边立着一个博古架,架上陈放着瓷器、青铜、玉器等贵重文物。
架前有一个紫檀如意云头纹大画案,案上置文房四宝、笔洗、笔注、笔筒和镇纸等,还有一个精致的三角熏香鼎炉,袅袅白烟从中升起。
正对面和斜侧面的墙挂着许多幅挂画,墙边设有放着白色夜明珠的矮架,将小小一间阁楼照的亮如白昼。
这地方一看,就是皇上的私人领域。
雍正带她来这里干嘛?
夜半更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苏沐瑶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安。
她现在有把柄捏在人家手里,若雍正提出潜规则的要求,她确实不好拒绝。
而且,人家还是帝王。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苏沐瑶捏了捏发汗的手心,唤道:“皇上,不知您带嫔妾来这儿,所为何事?”
她立在楼梯口,犹犹豫豫的,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小乌龟。
雍正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温声道:“你过来。”
苏沐瑶按住旁边的雕花扶手,抿唇道:“嫔妾天生耳朵灵,您说的话,嫔妾在这里也能听见。”
既“自小胆壮”后,又多了一个“天生耳朵灵”的借口。
雍正挠了挠耳朵,故意装作听不见的样子,问道:“你说什么?”
苏沐瑶只好声音大了些,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雍正似乎还是未听清楚,复道:“你说,你上楼梯腿疼?那朕抱你过来好了。”
踱着步子,作势要过去抱她。
苏沐瑶:“……”
她是说她“天生耳朵灵”,什么时候说她“上楼梯腿疼”了?
就这么一点儿距离,哪里就耳背如此了!
分明是眼前这个坏心眼的男人,故意装听不见,作空耳大师状,来戏耍她。
苏沐瑶绷着脸,都快被气成河豚了。
她不等雍正过来,自己走过去,福了福身,淡淡道:“不知万岁爷有何吩咐?”
说“爷”字的时候,语调刻意加重了一些。
暗戳戳的说雍正老,也是对他方才故意装耳背的反击,毕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耳背。
但即便她这么说了,也无可指摘。
因为“万岁爷”三个字,本来就是对清代皇帝的口语称呼。
雍正好笑,他才二十八岁,哪里老了?
又一转念,瓜尔佳氏今年好像才十五六岁,对比一下,自己确实比她“老”上很多。
他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憋闷,想要质问瓜尔佳氏:是不是真的觉得朕老?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改口道:“先帝爷九岁继承大统,执政六十一载,你进宫不久,先帝就驾崩了,你………”
你才十五六岁,又没承过恩宠,难道准备一生为先帝爷守节?
他顿了顿,碍于继任皇帝的身份,没说后面那句不合礼法的话。
苏沐瑶不知他好端端的为何提起这个,暗想,难道雍正把她叫到这里来,是想跟她一起追思先帝?
她点了点头,再次歪曲了雍正的意思,道:“皇上说的是,嫔妾没见到先帝的英姿,属实遗憾。”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算了。
叹了一口气,走了几步,对着墙上第三幅挂画,道:“不必遗憾,你来看这幅画。”
苏沐瑶跟着走过去。
古代的画作按着色不同,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水墨画,一种是设色画。
水墨画不用说,就是用水和墨调成不同深浅的墨色,然后画的画作,画中只有黑白二色;
水墨画进阶之后就是设色画,在画中运用矿物颜料和水溶性颜料,使画作呈现出更多的颜色。
譬如丹青、就是朱砂和蓝靛①调和而成,还有石绿、白粉、赭黄等等颜色。
当然,因为古代的化学工艺不够发达,设色画中的颜色,也远远没有现代画中的繁多。
即便如此,上好的颜料画笔价格昂贵,能呈现多种颜色的设色画,更贵,并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皇上不是普通人,这间静室里,所有的挂画都是设色画,画中的颜色,自然也是天下最多的。
苏沐瑶顺着雍正目光看去。
第三幅挂画上,画着一男一女,并肩坐在高处宝座上。
大约是放的时间久了,纸张氧化,呈现出淡黄色,人物线条用毛笔勾勒的非常仔细,导致静态感和艺术感很重,就像从历史书上挖下来的一样。
少了几分真人的感觉。
其中,中年男子戴黑金色朝冠,穿龙袍,颈上挂着一盘朝珠,手上又拿了一串佛珠,威严而又肃穆。
相应的,女子也戴东珠压顶的朝冠,穿朝服、朝裙、朝褂,颈上挂着一盘朝珠,手上戴着护甲,放在膝上,金银宝珠满身,珠翠满头,看起来格外华贵。
联想到方才的话题,苏沐瑶看向雍正,道:“这是先帝爷的肖像?”
雍正颔首道:“不错。”
“那……”
康熙一共有三位皇后,画上的,又是哪位皇后呢?
未等苏沐瑶问出口,雍正已解答了她的疑问。
“那是先帝的原配妻子,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也是先帝一生最爱的女人。”
苏沐瑶如有所感的点点头。
历史书上记载,孝诚仁皇后,就是废太子胤礽的母亲。
据说,胤礽是康熙一众儿子中,唯一得到康熙父爱关怀的一位。
在二废之前,康熙对这位太子可是爱重的不得了,无论胤礽犯了多么荒唐的错误,朝臣再怎么弹劾他,康熙都粉饰太平,没有半点惩治胤礽的意思。
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
如果不是出于对赫舍里氏的喜爱,康熙怎么可能早早立了胤礽为太子,还亲自放在膝下抚养?
雍正眼神晦暗不明的看向她,问道:你刚才点头,是什么意思?”
像是随意问的一般,语气里听不出来喜怒。
但苏沐瑶凭敏锐的直觉,觉得雍正这话像是在质问,问的很认真。
苏沐瑶:?
她点头有错吗?
苏沐瑶暗吸一口气,道:“嫔妾是在认可您说的话。”
雍正意有所指道:“你知道就好,身为皇帝,后宫女人虽然有很多,但能走进帝王心里的,只有一个。”
苏沐瑶:??
弄了这半天,雍正原来是想埋汰她。
他是想告诉她:康熙帝早已有了最爱的女人,所以惦记也白惦记?
呵呵。
如果她真的仰慕先帝的话,他说的话兴许对她有几分杀伤力。
可是不好意思,她又不是地地道道的古代女人,有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思想,何况,她还不是“嫁”,她的位份,在康熙后宫中,连个妾都算不上,更不用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康熙,也没侍过寝了。
对于一个陌生的、名义上的、已经挂了的“夫君”,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去,跟她有什么关系?
苏沐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很恭敬,一副侧耳聆听圣上教诲的样子,道:“皇上说的是。”
雍正以为她终于开窍了,又让她去看另外两幅挂画。
一幅是皇太极和海兰珠,另一副是顺治帝和董鄂妃。
都是清代历任帝王和他心中最爱女人的肖像画。
苏沐瑶看着看着,再次陷入茫然。
拿康熙帝和孝诚仁皇后的爱情故事来埋汰她,尚有几分道理,可皇太极和顺治帝跟她半毛钱关系没有,雍正让她看他们的画做什么?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雍正只是想要显摆一下,他们做皇上的,也很痴情?
苏沐瑶对接不上雍正的脑回路,古怪的瞥了他一眼,道:“皇上明天不用上早朝吗?”
大半夜的不睡觉,还有拉着她观赏老祖宗肖像画的心情。
雍正道:“明天休沐。”
他特意挑的这一天。
苏沐瑶:好好好,您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雍正顿了顿,又柔声问道:“你困了?”
苏沐瑶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假笑道:“嫔妾略有些倦乏,但……还能坚持。”
不错,她是困了,很困,赶紧放她回去吧。
雍正道:“朕派车送你回去。”
“不必了,”苏沐瑶忙道:“皇上的好意嫔妾心领,但嫔妾自己回去就好了。”
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倘若大张旗鼓的回去,宫人知道了,还不定传成什么样子。
而且,云墨还在外头侯着呢。
雍正沉吟道:“也好。”
说着,踱步走到画案前,将画案上放着的一幅画卷了起来,深深看着她,叮嘱道:“这个你带着,回去再看。”
他也没说送她,就只是让她拿回去看。
古古怪怪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苏沐瑶一心想着回乾西四所去,并未犹豫,接过画,福了福身,道:“嫔妾告退。”
“等等。”
才刚走到楼梯处,又被叫住了。
苏沐瑶转过身,雍正站在露台那边,皱着眉头,不知看到了什么。
苏沐瑶走过去,到了跟前。
皇史宬是紫禁城最高的建筑,从三层的露台处,可以纵观整座皇城。
虽子时过半,但各宫廊上中照明的灯还亮着,星星点点的,映着夜空中的漫天星辰,愈发显得静谧。
而这份静谧,如今却被打破了。
苏沐瑶看着不远处,朝着皇史宬疾步走来的,一队打着灯笼的宫人,皱了皱眉头。
她在高处,看不清来人是谁,但立即就分析出:来者不善。
毕竟,大半夜的,气势汹汹的朝皇史宬扑来,能是什么好人好事?
倒很像是宫廷戏里演的那种“捉奸大队”。
而且,来人要来捉的“奸”,十成十和她有关。
毕竟,皇史宬里,现在除了她,就是皇上。
即便皇上有“奸情”,普天之下,谁敢来捉皇上?笑话。
来人肯定不知道皇上也在这里。
幸亏雍正叫住了她,她方才若一下楼,刚好和那些人打一照面,岂不是被逮了个正着?
现在该怎么办呢?苏沐瑶看向雍正。
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要是那些人闯进来,撞见她和皇上共处一室,那可真是,怎么说都说不清了。
就算雍正不在乎她的小命,他自己的名声,他总要想办法保一保吧。
果不其然,雍正沉吟半晌,吩咐道:“你在这里待着,朕下去看看。”
由他出面遣散那帮来找事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第45章 (修改)
雍正离开后,苏沐瑶并未按他说的,待在原地。
她先跑到露台栏杆边,往下看,虽然皇史宬大门口处挂着宫灯,也有宫人打着灯笼,但视角有限,她只能看清楚一队梳着两把头的宫女、戴着花翎帽的太监簇拥着一个女子。
女子头发松松挽着,身上披了一件华贵的外氅,看样子是已经卸了妆,准备睡下时,匆匆忙忙起身过来的。
苏沐瑶看不清楚那女子面容,只觉得她的身形有点像她之前在太后宫中见过的皇后。
这个排场,也很像皇后的排场。
苏沐瑶又往其他人身上看去,接着,就看到了皇后身旁,站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后。
那不是舒舒觉罗氏·诺萱吗?
上回在太后寿宴,她就戴了个浅粉色面纱,这回又是。
苏沐瑶眼底闪过一抹深思,收回视线,走下楼梯,到了一楼。
趁着众人都围在正门口的时候,她偷偷的从后面的小门溜了出去,又绕了一圈,到了廊角下,拍了拍云墨的肩膀。
云墨被吓的一哆嗦,差点惊叫出声。
苏沐瑶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是我。”
“小姐!”云墨从上到下看了她一遍,见她安然无恙,几乎快哭了出来,吸着气道:“我想进去给你报信,可是,可是……”
皇后来的太快,紧接着,皇上又出来了。
她不知具体情况,生怕自己发出动静,反而把自家小姐给害了。
“行了我知道,”苏沐瑶柔声道:“走,咱们先回去再说。”
她和云墨作普通宫人状,趁众人目光都集聚皇上和皇后身上时,从旁边悄无声息的绕了过去,切身演绎了一把“灯下黑。”
回到乾西四所,苏沐瑶终于松了一口气。
水生和来福在廊下守着,四个丫头跟着进了房。
秋蕊将苏沐瑶脱下的夹衣拿去挂好;春兰取来干净的毛巾和放着温水的铜盆,伺候苏沐瑶洗手;坐定后,彩蝶端了两杯热腾腾的羊奶茶进来,一杯放在苏沐瑶跟前,一杯递给云墨。
云墨脸色白白的,端着茶杯,却不肯喝,即使已经平安回来,她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就跟魂被吓跑了的人一样,好半天,长呼出一口气,道:“方才我们差点被抓包。”
春兰等听这话,都被吓了一跳,赶忙追问起来。
云墨摇摇头,抚着胸口道:“我也说不清楚……”
想到当时的场景,顿了顿,试探道:“对了,你们几个,刚才一直都待在所里吗?”
春兰等皆点点头。
彩蝶道:“我和秋蕊等的着急了,本来想出去探查一下情况,但被春兰姐姐拦住了,说我俩这么沉不住气,出去后,要不小心被侍卫发现了,准会连累主子,所以我们就都在垂花门那里等着。”
云墨打量着她,问道:“那水生和来福呢?”
秋蕊奇怪道:“他俩也一直在啊,云墨姐姐,怎么了?”
云墨垂眸,不说话了。
“好了云墨,”苏沐瑶无奈道:“你就别往自己人身上怀疑了,不会是他们的。”
云墨犹豫道:“可是……我当时见皇上从宬里出来,脸色冷冷的问皇后,半夜三更,为何大张旗鼓的带一群人跑来皇史宬?皇后说,是接到了宫人奏报,有贼人夜闯皇史宬,她想,皇史宬是皇家重地,不容有失,所以才匆匆忙忙带人赶来捉贼。”
在她看来,皇后和她们无冤无仇,能这么巧的带一群宫人来皇史宬抓贼,又说接到了宫人奏报,那必然是她和小姐夜探皇史宬的消息,走漏了风声。
宫里知道她们今晚要夜探皇史宬的,没别人,除了她和自家小姐,就春兰、秋蕊、彩蝶、水生、来福五个。
他们之前又是从其他宫里遣送回敬事房的,现在家里度过危机了,谁知道会不会忘恩负义、背主求荣,再去和之前所在宫里的人接触联系。
那个钟粹宫的常贵人就和小姐不睦,说不准就是她收买了春兰她们,再给皇后报的信。
苏沐瑶喝了一口热奶茶,浑身舒坦,往后歪了歪身子,对云墨道:“你都说了,皇后接到的奏报是,有贼人夜闯皇史宬,而不是指名道姓,直接说是我夜闯皇史宬,这说明皇后知道的并不清楚,那就不可能是他们几个了。”
秋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云墨姐姐,你、你怀疑是我们报的信?”
云墨心虚道:“我……”
彩蝶从她手里抢走茶杯,重重的墩到一边桌上,赌气道:“这热好的羊奶茶,不给你喝了。”
春兰亦有几分生气之色,只是她性子要比彩蝶和秋蕊沉稳,皱着眉头,沉声道:“云墨姐姐,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主子救了我们一命,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们不报恩,反去害主子,那我们还配当人吗?”
云墨被怼的哑口无言,眼神飘忽道:“我没那么说啊,是小姐,小姐会错了意。”
苏沐瑶悠闲的喝着奶茶道:“你不要试图把锅甩到我身上,我可没像你一样,遇到点子事,就被吓破了胆,连自己人都开始怀疑。”
她这话,看似在指责云墨,实际上是帮她解围。
若不是太过害怕,她也不会这样。
云墨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一回来就审问她们。便起身挨个去哄,晃着彩蝶胳膊,哄了一会儿,把她拉回来,又对着春兰福了福身,权当赔礼道歉。
秋蕊气呼呼的指着自己鼻子道:“云墨姐姐,你怎么光顾着她们,却不理我?”
云墨故意道:“谁让你刚才瞪我来着?”
秋蕊被气的跳脚,就去咯吱云墨的腰,云墨忙躲到苏沐瑶后面,秋蕊见苏沐瑶手里端着茶杯,怕闹开了洒了奶茶,反不好去抓云墨了,一甩袖子道:“我不理你了。”
云墨笑着又去拉她,两个打闹了好一会儿,都累了,倒在炕上,相视一笑,方罢休。
春兰无语道:“这都多晚了,亏你们还有精神闹。”
云墨起来,整理了一下发髻,道:“小姐,你困不困?我伺候你歇下吧。”
苏沐瑶道:“你们安置吧,我还有些事。”
她将带回来的牛皮纸资料打开,炕桌上的蜡烛有些暗了,她拿开灯罩,下意识的抬手去摸发髻,想拔簪子去挑亮灯芯,摸了半晌,却只摸到了两把头旁边的绒花。
咦,她的珍珠银簪呢?
苏沐瑶眨了眨眼,忽然想到她在皇史宬拔簪开箱的时候,因为雍正突然出现,她被吓了一大跳。
莫非是那个时候,簪子掉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有些麻烦了。
古代注重女子名声,像发簪、耳环、荷包、手帕等女子私人物品,一旦被人捡到,传出去,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说不准还会被定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苏沐瑶揉了揉眉心,看样子,她得尽快再去一趟皇史宬,将丢失的簪子寻回来了。
但她的打算注定落空。
此时,引起苏沐瑶百般烦恼的簪子,落在了雍正的手里。
雍正冷着脸,从皇史宬大门一出来,围在门外的一众人,顿时脸色都变了。
乌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雍正并未叫“起身”,皇后乌拉那拉氏,只好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垂眸看着地面。
她手心发汗,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雍正刚一问,她就将自己如何接到奏报的事说了一遍。
话到最后,又补充解释道:“臣妾身为皇后,维护后宫安定是臣妾的职责。”
她也不想来的,都准备睡下了,可诺萱是太后身边的人,前段时间,太后还嘱咐她,让她多多照顾诺萱。
如今诺萱大晚上的过来请她,她不去,岂不是平白得罪太后?
而且,万一皇史宬出了事,皇上势必要追责。
她身为后宫之主,这个“失察”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一个太后,一个皇上,两座大山压在她头顶,她能不来吗?
雍正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捻着一串念珠,语气随意道:“所以,你就带人到这儿来堵朕?”
乌拉那拉氏心中一紧,忙辩解道:“臣妾确实不知是您在这里。”
雍正淡淡道:“皇后要维护后宫安定,也该有自己的思考,偏听者是非不分,求全者反得毁誉,这个道理总该明白。”
乌拉那拉氏恭顺道:“皇上说的,臣妾以后一定牢记在心。”
“嗯,”雍正道:“夜深了,皇后回宫去吧。”
今晚的事,牵涉甚广,他假扮迦陵方丈的事,瓜尔佳氏当年进宫的事,太后那边的事,还有,大半夜的,他和瓜尔佳氏在此相会的事……
一旦闹大,拔出萝卜带出泥,结果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而且,瓜尔佳氏还在阁楼上等着,他面上虽未显露半分,但心里其实有点着急。
不想让她等太久了。
几句话将众人遣散,雍正转身返回阁楼,阁楼上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雍正对着空空如也的静室,怔了半晌,发出一声低笑。
亏他方才还担心她等久了着急,匆匆忙忙的赶回来,结果呢,人早跑了。
之前说,让她待在这里等着,完全被她当成了耳旁风。
连皇上的话,都敢不听,实在可恶。
雍正想着苏沐瑶种种,从阁楼下来时,下意识的朝她方才待过的书架处扫了一眼。
落在地上的珍珠银簪,反射着烛火的光芒,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雍正踱步走过去,捡起那支簪子,簪身是银制的,雕刻着云纹,显得很精致,顶端是银刻花盘,托着一颗小拇指指头大小的淡水珍珠,珍珠呈粉白色,圆圆小小的。
簪子不怎么名贵,样式在宫中也很普通。
雍正缓缓摩挲着那颗光滑润泽的珍珠,仿佛能嗅到上面淡淡发香……
等等。
雍正顿了顿,并不是好像,簪子上确实一缕木槿叶的清香,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
很轻很淡,但格外的好闻。
苏沐瑶头发保养的很好,一头秀发如丝滑的绸缎般,所以平日梳发髻时,不用宫人涂在发丝上用来保持头发柔顺的桂花油。
再之,她不喜欢用皂角洗头,所以改用木槿叶。
木槿叶中含有肥皂草素、胡萝卜素、叶黄素、菊花质和木槿粘液等物质,肥皂草素有去除油污的功用,胡萝卜素、叶黄素等能为头发提供营养,改善头发多油出屑的问题。
木槿叶的作用,在古籍中,早有记载。
苏沐瑶让春兰将院里的木槿叶顶芽摘下,洗干净后捣成枝,兑着灵泉水,平日用来洗头。
所以连带着头发,也有一股淡淡的木槿叶的香味。
和宫里其他女子都不相同。
雍正想到方才瓜尔佳氏蹲在这里,拿着簪子研究怎么撬锁,有几分笨拙,又有几分可爱。
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腾升出来,流入四肢百骸,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从方才凑近她时,他就想要低头亲亲她。
哪怕只是小小的亲一下她柔软白皙的脸颊。
现在这股冲动更强烈了,一阵一阵的鼓动着,催使着他,让他压抑不住的渴望着,想要亲近她。
这种感觉极陌生但又极强烈,雍正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何时,他对瓜尔佳氏动了心,且已有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苗头……
雍正握着簪子的手不禁有些发紧,闭上眼,平复住这股几乎能影响他理智的冲动,半晌,重新睁开眼,眼底一片平和,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唯有那只攥住珍珠银簪的手,始终紧紧的,丝毫不肯松开。
恢复理智后,雍正如有所察的朝着楼梯口处看去,就看到年妃和她的陪嫁丫鬟月妍站在那里。
年妃视线定格在他手上的簪子,面色苍白,连一丝血色也无,身子更是如弱柳扶风般纤弱。
如果不是月妍扶着,恐怕她会支持不住的倒下去。
雍正眉头微皱,走到跟前,道:“你身体不好,怎么出来了?”
又看向月妍,沉声道:“你们怎么服侍的?”
月妍一慌,忙要下跪。
“不怪她们,”年仪柔拉住害怕的月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解释道:“妾身听宫人说,有贼人夜闯皇史宬,皇后带人前来抓贼,后来听说,闹了个乌龙,原是皇上在这儿,妾身想,大晚上的,皇上独自来皇史宬,兴许有什么心事,妾身实在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
她一连着说这么多话,实在有些费力,说到最后,用帕子捂住唇,咳嗽了两声。
“胡闹。”
雍正眉头皱的更深了,吩咐月妍道:“还不快扶你家娘娘回去歇着!”
年仪柔推开月妍的手,并不肯走,执着的看着雍正,问道:“皇上,您手里的发簪,可以让妾身看一看吗?”
雍正薄唇轻抿,这是他不高兴时下意识的小动作,但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年仪柔,又不忍说太重的话,语气略沉的唤了一句:“仪柔。”
这便是答案了。
皇上的反应并不在年仪柔意料外。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心里抱着一丝侥幸……
年仪柔惨然一笑,福了福身,道:“是,妾身告退。”
第46章 (修改)
今晚,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苏沐瑶静静的躺在床上,望着头顶宝罗帐的流苏,开始思索最近发生的事。
原身破格成为选秀秀女的原因已经查清楚了。
她从皇史宬拿回来的那些资料上,详细的记载着一行字:
康熙六十一年七月十七日,钦天监五官正①焦秉贞②沿例观星打卦。
一卦,上吉,瓜尔佳氏·祜怡,此女甚贵。
后面有破格允准进宫选秀的礼部特批,盖章签字的是时任礼部给事中秦道然③。
也就是说,原身虽不符合满洲八旗选秀的条件,但因为钦天监算了一卦,说她是贵女,礼部那边根据此卦象,便开了后门,把原主名字添上选秀名单。
这不是瞎胡扯呢!
苏沐瑶又不傻,自然能看出里面的门道。
历史上有许多利用星象算命,影响朝政的事件,譬如说,武则天当政后,扬言小时候,袁天罡为其母杨氏算了一卦,说她是贵妇人之命,又看了她的面相,说是龙睛凤颈,将来必为天下之主。
后代有人分析过,这个事件很大可能是武则天自己编造出来,目的是为了平息朝中关于自己“得位不正”的非议。
没想到今天给自己遇到了。
除此之外,原身被选进宫的流程格外畅通无阻,从初选到复选,跟开了绿灯似的。
别人想通过大选,身高,长相、女红、文墨,样样都得过关,可到了瓜尔佳氏这里,什么筛选条件都没了,凭着一句“此女甚贵”,就直接进了宫。
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呢?
钦天监五官正焦秉贞、礼部给事中秦道然、内务府掌仪司管事李尽忠④、原翊坤宫首领张起用⑤……
条条线索都指向了如今寿安宫的宜太妃。
毕竟,去年的那场选秀是宜太妃负责督办的,宜太妃出身郭络罗家族,又是九王的生母,家族势力显赫。
焦秉贞是南怀仁的徒孙,南怀仁作为比利时传教士,曾蒙受开国八大亲王—多尔衮重用,而多尔衮直代血亲—爱新觉罗·塞勒与曾经的和硕裕亲王福全关系亲密,焦秉贞又是鄂伦岱的至交。
无论是福全还是鄂伦岱,都是八王党的重要成员。
而秦道然,他就更明显了,他是康熙四十八年己丑进士,在任礼部给事中之前,曾在九阿哥允禟的贝子府当过管领和财务经办。
李尽忠和张起用更不用说,他俩本就是宜太妃的人。
想想也是,当年的宜妃颇受先帝宠爱,弄一个女子进宫,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是,她记得,原主和宜太妃并没什么交集,瓜尔佳家族和郭络罗家族关系也处的不错,宜太妃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这样害她?
苏沐瑶回想起宜太妃的样子,想不太明白。
那位宜太妃,似乎身体很不好,总是咳嗽,走路时,还要丽太妃搀扶着,腿脚也不好。
但她还是每天一大早坚持来向太后请安,别的妃嫔冲她行礼,她虽表现淡淡的,但还算客气。
除了说穿的衣服、戴的首饰格外华贵外,这位宜太妃,完全可以用“人淡如菊”四个字来形容了。
而且,宜太妃见到她时,从未有过丝毫的神情变化。
若是她设计的原主进宫,见到受害人,总该有一点点心虚吧?
不过,即便真是宜太妃做的,她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
自己势单力薄,唯一有的,就是些许钱财,几个忠仆,连消息灵敏,在宫里待的久了,发展出诸多耳目的瑞太常在都比不上。
何谈对付家族势力庞大的太妃呢?
而且宜太妃是八王党在宫里的靠山,现在虽是雍正登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一届孤女,根本比都比不了。
兴许,宜太妃认出了她,但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也说不好。
苏沐瑶有些出神,她原来想的,在宫里当个隐形人,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如今看肯定是不行了。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被裹挟着,被迫卷进政治和权利的漩涡,无法脱身。
太后、太妃、皇上、皇后,还有一个背靠舒舒觉罗氏家族的诺萱。
座座都是大山,堵在她面前,让她看不着前路。
想养个老,怎么这么难呢?
苏沐瑶也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
第二日,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从炕上起身,拉开手边窗帘,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水生拿了个笤帚在扫地。
高粱杆扎的笤帚接触到青石板地面时,发出“簌簌”的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舒服,让人的心都平和了。
想起昨晚,似乎还有一件未完之事。
苏沐瑶洗漱罢,坐在书桌前,让云墨把雍正交给她的那副画取出来。
云墨、春兰她们知道自家小姐在皇史宬遇到了皇上,皇上还给了她一幅画,本来昨晚就催促苏沐瑶,让她打开看看。
只是,苏沐瑶看完那些带回来的资料后,心里烦乱,不愿再想别的事,把她们都撵去睡了。
这会儿,云墨、春兰她们见小姐要看画,都围了过来。
解开捆在上面的红丝线,卷轴一点一点的呈现在人眼前。
众人看到整幅画作时,都楞了。
这上面画的是……小姐?
云墨看了眼苏沐瑶,又对比着看了眼画,相当怀疑画上人物是自家小姐。
画上的女子站在朱红琉璃瓦的宫墙边上,穿了一件白狐皮绣红梅的大氅,头发只轻轻挽着,打扮的很素淡,双手垂着握在一起,眼神亮闪闪的,唇角微弯,含笑看着画外人。
与人相映衬的,是从身后宫墙处探处的一枝斜梨,时近初春,梨花朵朵盛放,嫩白柔美。
画作的下方,有皇上的宝印。
还写着日期:雍正元年四月二十六日作。
充分证明了,这是雍正的亲笔画作。
一时,春兰、彩蝶、秋蕊都沉默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墨深吸了一一口气,壮着胆子道:“小姐,皇上他……他莫非对你有意?”
不然根本解释不通。
皇上花费心力画这么一副肖像图,还送给自家小姐,总不能是出于孝道吧?
太暧昧了。
本身男子送自己的亲笔画作给女子,就有传情的意思在里头,更遑论画像上画的还是收画女子本人。
皇上对她们小姐有那种念头,这个结论让她们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姐的身份……
云墨可一点儿没忘,苏沐瑶是先帝妃嫔的事实。
苏沐瑶摸着下巴,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光芒,她望向几个丫头,问道:“你们觉得……这画上的人是我?”
她感觉吧,其实自己和画中人是有几分相像,但也不能一口咬定画中人就是她吧?
苏沐瑶的怀疑很合理。
因为什么呢,之前说过,古代设色画技艺有限。
古人画的肖像画,画的再逼真,也只能接近本人样貌的七八成,做不到完全一样。
画就是画,和照片不一样。
照片看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谁,画却不是。
尤其是中国古画,和西方不同,中国古代人很有自己的一套美学理论,画人物图的时候,更多是去表现人物神韵。
所以,古代画像上,美人的样子都差不多,寥寥几笔,细眉长眼悬鼻樱唇,再加一个长发若瀑。
要辨别出画像本人,只能从衣着、首饰、妆容、发髻、背景环境等方面综合判断。
不会让人一眼觉得,这就是自己。
云墨她们方才那般确定画上人是自家小姐,有以下几个方面原因:
第一,画上女子穿的那件白雪红梅狐皮鹤氅,小姐就有一件,且去岁冬天常常穿;
第二,小姐平日妆容素淡,首饰简单,画上女子也是如此;
第三,宫墙上探出来的那枝梨花,直接就让她们联想到了乾西四所的春梨。
可这会儿,经苏沐瑶一问,她们就又有点不确定了。
不确定的原因和确定的原因一样:
第一,这件白雪红梅狐皮鹤氅,是去年宫廷裁作的,各宫宫嫔都有一样的样式;
第二,画上女子佩戴的首饰,普普通通,是八旗贵女都能拥有的,不算独一份;
第三,梨花就不用说了,到处都有,做不了她们家小姐的代名词。
唯有一点,解释不了。
云墨沉吟道:“如果画中女子不是您,皇上为何要把这幅亲笔画交给您呢?”
不是传情达意,难道还有其他意图?
苏沐瑶也在思考这一点。
说实在的,她有些怵雍正。
这个男人,城府太深了。
如果不是他主动挑破,她恐怕这一辈子都会误以为那日梨花暴雨,来乾西四所扣门的是“怡亲王”。
甚至她仔细回想前事,都得暗暗揪心,雍正的演技未免太好了,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他把她玩的团团转,她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安达和苏培盛,这两个人也古里古怪的,怎么可能调职调的这般容易?
或许,那次太医院来诊平安脉,苏培盛上门讨要梨花,都是一场精心的骗局和设计。
只是,她虽心有怀疑,但却什么都不能做?
查吗?皇上要瞒的事,查不出来的。
就是查出来了,她也不可能要去和雍正对线,指着他鼻子骂:你一个当皇帝的,怎么可以对一个女子,使出这样欺负人的手段?
还有,她不知道,雍正到底想做什么。
当时,他在皇史宬看到她时,似乎并不意外。
史书记载,清代雍正时期,皇权高度集中。
前朝有特务部门—粘杆处,臣子无意说过的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呈给雍正;
民间有暗杀机构—血滴子,全国被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只要有反对势力冒头,就会被直接绞灭。
兴许,她去皇史宬的消息,早有人报给了雍正,所以,她才那么“不幸”的,被雍正当场抓包。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依旧有解释不通的地方。
譬如说,雍正在那里猫逗老鼠似的,故意候着她,等着抓她的小辫子,就够奇怪的了。
她一个太常在,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哪里值得他一个当皇上的,浪费这么多精力。
难道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
她不觉得这个解释有任何合理性。
众人听着,也都陷入了沉思。
彩蝶想了想,歪头道:“或许……皇上对您是一见钟情?”
民间话本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苏沐瑶古怪的瞅了瞅她。
彩蝶眨眨眼,小姐怎么这般看她?
苏沐瑶莞尔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小姐长得倾国倾城,能随随便便就把一个见过无数美人的皇上,给迷的七荤八素的?”
彩蝶垂下眸子,绞了绞手帕,小声嘟囔道:“小姐,长得是很漂亮嘛。”
“可也没到那个份上。”
苏沐瑶无奈道:“而且,皇上假扮怡亲王来乾西四所之前,只路遇过我一次,那一次,我和他的妃嫔常贵人在慈宁宫门口闹的很不愉快,皇上过来给太后请安,正巧碰上了,只跟常贵人说了几句话,压根没搭理我,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指了指云墨,道:“不信你问云墨。”
云墨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咽了咽口水,艰难道:“皇上莫非……莫非把您当替身了?”
第47章 上章有修改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朝云墨投了过去,云墨略显局促不安。
她说错话了吗?
“小姐,我……”
苏沐瑶和颜悦色道:“没事,你继续说。”
云墨鼓足了勇气,道:“皇上隐瞒身份来乾西四所避雨,派人送小姐去丽景轩休息,送小姐徽墨、砚台、还有这副画作,自己在皇史宬撞见小姐帮忙隐瞒……这些事情,都能证明皇上对小姐的特殊……”
“可是,这份特殊来的太快,也太过莫名,如果不是一见倾心,那就只能往小姐相貌上去想了。”
“小姐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南唐后主李煜宠爱周娥皇,周鹅皇病逝后,他便喜欢上了与周鹅黄相貌相似的妹妹周女英,还封她做了小周后……”
“之前我听宫里人说,皇上还是雍亲王时,先帝给他订下的正牌福晋,不是现任皇后乌拉那拉氏,而是应了孝懿仁皇后(雍正养母佟佳氏)的意思,来了一个亲上加亲,订下了佟佳氏族的女子,也就是现任礼部尚书佟佳·隆科多的弟弟——佟佳·庆复的女儿……”
“那女子小名叫婉儿,论起辈来,是皇上的表妹,我想,既是表妹,那必然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了,听说那叫婉儿的小姐先天体弱,又是过敏体质,胭脂水粉什么的,都不能接触,所以总是素面朝天,倒和小姐有几分相似……”
春兰她们听的入了神,见她不往下说了,纷纷催促起来。
“后来呢?”
“你快说呀!”
云墨肩膀一垮,叹道:“后来,听说那叫婉儿的小姐还未及笄,就得病去世了,当然和皇上的婚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说到这里,她咬了咬下唇,描补了一句,道:“咱们小姐长命百岁,这一点可和她不一样。”
佟佳氏是满洲大姓,家族势力显赫,大清开国以来,从佟佳氏族出去的皇后、妃子、亲王妃、郡王妃等,数不胜数,除了雍正的养母,早逝的孝懿仁皇后,现在居住于寿康宫的愨惠皇太贵妃也是其中之一。
苏沐瑶听着云墨的话,不禁陷入了沉思。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她和那位婉儿长相是否相似,但她和婉儿身上类似的地方,确实有很多。
都是先天体弱型,都是不怎么装扮型。
当然,人家不精心装扮,是因为对胭脂水粉过敏,她则纯粹是因为嫌麻烦。
若是,她和婉儿长的很像……
那有很多事情就说的通了。
譬如说愨惠皇太贵妃,是婉儿的姑母,她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表现的很热心。
让身边的嬷嬷带她去见其他的妃嫔,还向太后引荐了她。
以致于太后一句话,她的生活水准直线上升,那一天请完安回去,寿膳房、广储司、敬事房的人挤满了乾西四所,东西摆了一地,就跟过年似的。
如果中间没有愨惠皇太贵妃,她保不齐现在还在过着被寿膳房克扣的日子。
那雍正呢?
会不会也是因为婉儿,所以来了个“梨花暴雨,乔装扣门”?
苏沐瑶抿了抿唇,想到自己可能被“婉婉类卿”了,便觉得一阵不舒服。
别人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接受不了替身文学那一套。
不过,这些也只是猜测。
雍正给了她这么一幅画,又没交待什么,所以她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苏沐瑶将画作重新卷起来,绑好了,顺手放到书桌边画缸里,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问道:“我记得,再过几天就到端午了?”
端午是每年农历五月初五,今天是农历四月二十七,算起来,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了。
云墨等点点头,春兰调侃道:“主子可是等不急想吃粽子了?”
彩蝶正在厅中小圆桌上摆早膳,闻言,不等苏沐瑶回答,回头笑道:“内务府送的粽叶前两日就到了,我在后院水缸里浸着呢,主子要是想吃,今天就能包。”
“我哪儿有那么馋?”
苏沐瑶莞尔道:“我是想说,端午之前,有放风筝的习俗,民间百姓称之为“放殃”,把风筝放到空中,剪掉线,让它越飞越远,消失不见,一年的灾难和疾病也会跟着远离,对不对?”
她边说,边起身走过去,坐在圆桌前。
今天的早膳很丰盛,都是苏沐瑶平日爱吃的。
菜有素熇插清汁、两熟煎鲜鱼,汤是撺鸡软脱汤,主食有香米饭、泡茶、薏仁粥、和筭子面。
色泽鲜美,有荤有素,看的人胃口大开。
苏沐瑶吸了吸鼻子,赞叹道:“好香!”
她一个人吃不完这许多,坐到圆凳上,道:“今天一起吃吧。”
“不了,”云墨笑道:“这是给小姐准备的,我们几个有我们几个爱吃的,厨房锅里正热着呢。”
她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春兰她们没来之前,她都是跟着小姐一起吃饭的。
但现在不行,乾西四所多了春兰她们三个,外面还有水生、来福两个。
没有主仆之分,以后全乱套了。
苏沐瑶知道,社会环境就是这样,当主子的,和丫头一桌吃饭,偶尔一次是宽仁亲和,但时间长了,却会被说是没规矩,让下人骑到脖子上了。
主仆一体,主子不好,仆从自然也不好。
她暗叹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坐下来,却不让旁边的春兰她们帮她添饭夹菜。
她有手有脚,并非残疾,吃饭的时候,还是喜欢想吃什么菜,就自己夹什么,不需要别人喂到嘴里。
而且,在她这里,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所以云墨紧跟着之前的话题,道:“小姐方才说的,宫里也有“放殃”的习俗,但现在离端午节还有七八天,还未见有人“放殃”的。”
苏沐瑶慢慢喝着燕窝粥,道:“待会儿吃罢饭,去库房里找几个好的风筝出来,再让水生和来福跑一趟永寿宫,问问陈贵人她们,有没有空,今天一起去御花园放殃。”
早晨天气凉爽,外面刮着小风,是个放风筝的好时候。
众人答应着,云墨去抽屉里取了钥匙,和春兰一起往库房去。
乾西四所因为是供秀女住的地方,库房里没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
女儿家喜欢的风筝,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苏沐瑶说要几个上好的,所以两人看都没看角落里堆的那一摞纸糊的硬翅风筝,而是开了箱子,取出几个装着丝绢裹面的折叠软翅风筝的盒子。
软翅风筝和硬翅风筝不同。
硬翅风筝的翅膀是由两根主翅直接固定好的,结构简单,多为沙燕型和元宝型,受风力强,也较为普遍。
相比较之下,软翅风筝显得稍微高级一点,它有很多样式,什么蝙蝠、金鱼、蝴蝶、凤凰、蜻蜓、仙鹤、美人等等,骨架也有单层、双层、复式的区别,使用前还要先花费时间组装。
软翅风筝飞的或许没有普通的硬翅风筝那么高,但在天空中却很显眼。
当然,哪个贵就不用多说了。
云墨想,小姐让她多拿几个,大概是给陈贵人她们预备的。
风筝属于应季物品,只有春日才会放,往往想到的时候,自己宫里是没有的,还要往广储司去寻找。
她便挑了五个盒子抱着,锁上门,和春兰一起到了前院,等将风筝组装的差不多的时候,水生和来福也回来了。
报说,徐太常在、瑞太常在、妙太答应都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一会儿换好衣服就过来。
反正现在不用去给太后请安了,她们这些“养老圈”的选手都闲了下来。
每天在宫里呆着,嗑瓜子唠嗑也憋闷,一起出来放风筝散散心,自然不会拒绝。
唯独让苏沐瑶惊讶的是,陈太贵人来不了,说是有幅绣图绣了一半,正准备趁月末,加班加点的绣完,让人拿出去变卖,没有空余时间。
按理说,她是贵人,份例银子比她们这些常在、答应要高好大一截,手头应是不缺钱的,怎么这样紧巴巴的,需要跟宫女一样,变卖绣图赚取银子?
去御花园的路上,瑞太常在听到她的疑问,用一句话点评道:“她那是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光鲜里头苦。”
苏沐瑶诧异道:“这话怎么说?”
徐太常在道:“陈太贵人和我一样,属于汉军旗,不过她进宫比咱们都要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康熙五十一年进的宫……对,应该没错……”
“她进宫后,一直怎么不受宠,因为怀过一个孩子,才升了贵人位份,但后来那孩子又流掉了,她就彻底成了先帝后宫的边缘人……”
苏沐瑶道:“难道是内务府那边克扣她的份例?”
瑞太常在点头道:“或多或少是会克扣些,但这都没有她母家过分。”
“她领到的份例银子,每月都得如数交给母家,她自己手头一分银子落不下,还要在宫里生活,可不得靠自己嘛。”
苏沐瑶不解道:“这又是为什么?”
她们这些人,位分虽低,但都是八旗贵女,家世差不到哪儿去,没得自己进了宫,还要补贴母家的道理。
徐太常在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妙太答应道:“我们之前问她,她也不说。”
几个人说着闲话,就到了龙潭湖畔。
一大清早,御花园湖畔的石子路上,零星只有几个洒扫的太监宫女,以及拎着早膳提盒的宫人。
没其他宫里的妃嫔,她们正得自在。
跟着的丫头将栓顶线绑在风筝上,顺着小风,蝴蝶、金鱼、蜻蜓、葫芦串四个风筝渐渐升了起来。
“快看,我的宝葫芦飞起来喽!”
“哎哎哎,我的大蜻蜓别落下去呀!”
“徐姐姐,你的金鱼往边上点,挤到我了!”
…………
苏沐瑶的风筝是最边上的蝴蝶,她见瑞太常在她们都将精力放在手头的风筝上,唇角扯出一抹微笑,往后退了退,退到湖边,拿着线头的手一松。
天上那只飞的最高的蝴蝶,没了扯线的人,荡悠悠的扯着一个线轮,沿风朝着湖对岸飞去。
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视线里渐渐化成一个小黑点。
“哎呦!”
瑞太常在看到了,惊呼一声,发愁道:“你的线没剪,风筝就飞了,这可怎么好?”
她们到此“放殃”,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剪线。
扯风筝的那根线代表一整年的疾病和灾难,不剪的话,岂不是意味着要倒霉一整年?
若说放不起来,也还好,她们带着备用风筝,换一个就行了。
可偏偏风筝放了起来。
按“放殃”的规矩,那只蝴蝶风筝,已经被天上神明看到,再换别的,就不做数了。
徐太常在、妙太答应刚才的好心情也没了。
瓜尔佳氏身体不好,开开心心的出来“放殃”,却遇到了这种事,太不吉利了。
苏沐瑶表现自若,笑道:“没事,我的蝴蝶上扯着线轮呢,飞不远,你们在这里继续玩你们的,我去湖对面,把我的蝴蝶找回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众人都松了口气,徐太常在催促道:“那你快去吧。”
沿龙潭湖畔往北走,没过多久,就到了皇史宬。
大门口沿伸到两旁走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着一排戴红翎、穿明黄马褂的内廷侍卫。
苏沐瑶停住步子,低声嘱咐了云墨几句。
云墨神色凝重起来,点了点头,道:“小姐放心。”
二人到了跟前,云墨对守在门口的侍卫长,点头行礼道:“这位大人,我们主子刚才“放殃”时,手没拿稳,风筝连着线就飞了出去。”
“我们一路跟过来,看见那只风筝像是落到皇史宬阁楼的露台上了,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寻一寻?不用太久,若是没有,我们马上就出来。”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五十两的银锭,塞到那侍卫长手里。
“这锭银子给大人们打酒喝,希望您别嫌少。”
少是绝对不会嫌少的,正一品侍卫的俸禄是年俸一百八十两,禄米一百八十斛,五十两银子,是他年俸的小三分之一了。
只是,这银子收的却有些烫手……
取个风筝没什么,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皇史宬是重地,没有上命,私自把人放进去,万一宬里出了什么事,他们项上脑袋,还要不要了?
云墨见状,道:“要不,您派个人,跟我们一起进去?”
那侍卫长听她说的有理,想了想,便松了口,也不用别人,他选择自己跟着。
上到二楼,苏沐瑶扶着栏杆,气喘吁吁道:“云墨,我走不动了,你随这位侍卫上去寻吧。”
“哎。”
云墨一口答应着。
待调走了跟着的内廷侍卫,苏沐瑶走到昨晚来的第三排书架边上,在地上仔细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是,她的簪子呢?
精心谋算了一番,还赔进去五十两银子,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昨晚子时过半离开的皇史宬,今晨一大早就过来找遗失的簪子。
中间只隔了一夜,按理说,应该没有其他宫人来过。
那会是谁把她的簪子拿走了呢?
苏沐瑶抿了抿唇,脑子里一个可恶的男人身影浮现出来。
好像也只有他了,雍正。
他昨晚让她待在这里,那她离开后,他一定还回来过。
苏沐瑶深吸了一口气,悻悻的从地上起身,同空手而归的云墨一起下了楼。
出了皇史宬,云墨低声问道:“小姐,簪子找到了吗?”
苏沐瑶摇了摇头,咬牙道:“估计是被皇上捡去了……”
“啊?”
云墨赶紧捂住嘴,瞪大双眼,道:“那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她又不可能冲到皇上面前,质问他,是不是偷偷藏了她的银簪?
苏沐瑶直接摆烂道:“算了,不管了,回去吧。”
第48章
回宫路上,云墨一直保持沉默。
苏沐瑶感觉到身边人低落的情绪,无奈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自己的丫头,自己清楚。
当初她们没饭吃、没炭烧,几乎要冷死饿死的时候,也不见云墨这个样子。
她还常常反向来安慰她,说是只要熬过冬天,日子就会变好。
如今日子好了,银子有了,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了,她反而emo了。
不就是丢个簪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墨被她语气温柔的一问,心里更难过了。
她是真的心疼自家小姐。
早上的时候,她和春兰她们几个,为了谁陪小姐一起出门,闹了好半天,小姐一句话拍板,说:“不需要许多人,只让云墨跟着就行了。”
为此,她高兴了好半天。
但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小姐这次出门“放殃”,还让水生来福去请徐太贵人她们,都是预先设计好的。
怪不得出门之前,还叮嘱她带些银子呢。
原来真正目的是为了那簪子。
更可气的是,小姐费尽心力筹划,结果呢,那支破簪子还没有找到……
云墨赌气道:“小姐有事,早应该告诉我嘛。”
她也能帮小姐分担一二。
又或者说,小姐不肯提前告知,是不放心她……
怕她口风不紧?
“你想哪儿去了?”苏沐瑶既觉好气又觉好笑道:“我不提前跟你说,是怕你晚上睡不着。”
要是她昨晚就跟她说了她的计划,她恐怕还得担心,万一早上下雨了,或是天气不好、不适合放风筝怎么办?
她是会看点天气,但也不是气象预报学家,能跟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第二天一定适合“放殃”。
一番话,将云墨劝慰回来,重新展露笑颜。
紧接着,云墨又问苏沐瑶午膳想吃什么,又开始喋喋不休的说着今年端午节要怎么过。
苏沐瑶深深觉得,自己这丫头,虽然没心没肺的样子看起来很顺眼,但也挺聒噪。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龙潭湖畔,和徐太常在等汇合后,几人见她手里空空,想必是没找回那只风筝,脸上都露出担心的神色。
她们作为纯种古代人,对那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讲究”,很是信服。
苏沐瑶对上她们一双双“你今年肯定要走霉运”的眼神,心里好笑,面上却分毫不显,强行挤出一抹微笑,道:“没事,我回头再派人找。”
她这样子,在众人眼里,就是为了不让她们担心,故意装成没事人的样子。
一直走到乾西四所的门口,徐太常在几个人还在柔声哄着她。
瑞太常在道:“好妹子,你一定会没事的。”
徐太常在道:“回头我给菩萨多上几炷香。”
妙太答应道:“好人有好报,姐姐放宽心吧。”
苏沐瑶一一谢过她们,等进了门,转头将自己宫里的人都叫来,吩咐道:“水生,来福,你俩等会儿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说我身体不舒服。”
“春兰、彩蝶、秋蕊、还有云墨,你们四个将我“放殃”不成功,风筝带线跑脱的事传出去,凡有宫人问起,就说我因为被风筝“反噬”,生病了。”
又嘱咐道:“这几天,乾西四所闭门谢客,无论是谁,一律称病不见。”
六个人看她面色红润,语气轻快,身体要多健康有多健康,均露出不解之色。
秋蕊郁闷道:“主子,您怎么好端端的,诅咒起自己来了呢?”
苏沐瑶叹道:“外头风雨大,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昨晚,皇后带着一众人来皇史宬抓贼,八成是因为乾西四所被盯着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不装病,别人再设计什么圈套等着她往里跳,她能避开一次,还能避开两次三次吗?
苏沐瑶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先苟一段时间,蒙一蒙外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观察观察局势再说。
云墨闻言,眼神亮晶晶的。
原来今晨的“放殃”,用意颇多,寻簪子只是其一。
又是被自家小姐智商折服的一天呢。
苏沐瑶“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养心殿。
雍正拿着毛笔的手一顿,眉头皱起,看着跪在地上的安达,目光凝重道:“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安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雍正忍不住担心道:“去诊脉的太医是哪个?诊脉结果怎么样?严不严重?”
安达忙道:“去诊脉的是太医院的刘裕铎,刘太医说,怡太常在脉相平和,不像患有内疾,若按宫内侍女说的,太常在是因“放殃”不利,外感病邪,那应在宫内燃烧艾叶,再辅以附子理中丸调理,静养一段时间,想必能恢复健康。”
刘裕铎是太医院的掌印御医,兼上药房值宿供奉官,他的医术精湛,世代为皇家宫廷御医。
他的诊脉结果,还是很有信服力的。
只是,刘裕铎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叫,想必能恢复健康?
雍正眉头皱的更深了,道:“具体症状如何?”
安达道:“听太常在身边侍女云墨说,太常觉得身上发冷,还有些怕风呛咳,其他倒没什么。”
怕冷怕风,都是外感入体的症状。
倒是和病因对上了。
雍正摆了摆手,先让他退下,转头吩咐苏培盛,道:“传朕令,着宫中侍卫仔细搜寻,务必将怡太常在丢了的那只蝴蝶风筝找回来。”
把那只害她生病的破风筝找到,剪了线放走,她的病就能好吧?
苏培盛答应着,立即安排人去执行圣命了。
雍正吩咐完,提起朱笔,继续伏案看折子。
可不知为何,方才还批阅的很顺利的奏折,到这会儿无论怎样都看不下去。
一想到瓜尔佳氏的病,他心里就一阵烦躁。
到最后,雍正合上折子,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忽然步子一顿,想起一件事来。
皇城北部不远处,就在小汤山那里,有一座汤泉行宫,是先帝五十四年派人修建的。
小汤山温泉源于辽代,因萧太后去那里沐浴过而得名,元代称小汤山汤泉为“圣汤”,明朝武宗去过那里泡汤,还留下了“泡海隆冬也异常,小池何自暖如汤”的诗句。
汤山温泉作为皇家温泉,不但能驱除疲劳,还有驱邪解百毒的功效。
想到这里,雍正摸了摸鼻子,当即诏来殿里的值官,下了一道圣旨:
值此春夏之交,易发病症,朕悯宫中妃嫔体弱,立决,今年端午佳节于皇城以北汤泉行宫操办,近日宫中妃嫔凡有疾在身者,皆可先行移步行宫,前往泡汤驱病,钦此。
写完圣旨,立即让人去前朝后宫宣读。
苏沐瑶成功将来诊脉的老太医糊弄走,没想到紧接着,就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劈的她里焦外嫩,欲哭无泪。
要早知道雍正有这么一道圣旨,她就不装病了!
等宫里的妃嫔都去行宫游玩了,她一个人待在紫禁城里,岂不正得自在?
可现在呢,她已经对外说患了病,再不去,那就是辜负圣恩,所以说,她不但得去,还得立即出发,当圣旨上最早过去的那批人。
苏沐瑶躺在摇椅上,郁闷的吸了一口奶茶。
今天怎么这么不顺呢?
簪子簪子没找到。
想要装病躲是非,也躲不过去。
话说,雍正是跟她有仇吗?
居然下这么一道破圣旨。
不过,即便满心怨气,在去行宫过端午节已是板上钉钉后,她还有许多事情得提前安排好。
头一件事是,谁跟着她一起去,谁留在乾西四所守家。
这一回,倒没什么争执。
云墨、春兰、彩蝶、秋蕊都是女孩子,跟着去行宫玩这种好事,水生和来福自然会让着她们。
苏沐瑶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水生、来福留在乾西四所,互相能做个伴,等去了行宫,到底是陌生的地方,有四个丫头陪着,也不算人多。
接着,就是收拾行李。
衣服不用说,行宫建在九泉山,入夜温度低,厚衣服得多备几件。
除此之外,还有出行必备的药品,苏沐瑶想到快入夏了,山里晚上可能会有蚊虫,便让水生跑了一趟御医房,要些驱蚊的薄荷和藿香来。
水生毫不客气,直接拎了两大包回来,堆放在小圆桌上,笑道:“主子料事如神,幸亏咱们去的早,再晚一步,就被其他宫人抢完了。”
彩蝶将油纸包一一打开,指尖捻了一点,评价道:“成色倒好,但用不了这许多。”
她们不可能直接拎着这两大包东西过去,待会儿要放到香囊里,随身携带的。
云墨笑道:“用不了也无所谓,留一半在宫里,等到了端午节,他们顺着廊角熏艾的时候,掺一些进去,那味道清香扑鼻,能留存好一阵呢。”
说着,她从书架上取出一日常放钱的匣子,打开后,里头放着一底的碎银子,还有一扎用橡皮筋卷的银票,她坐在书桌前,正认真的一一清点着。
苏沐瑶打趣道:“你带这么多银子过去干嘛?”
难道行宫那边还能缺吃缺喝不成?
云墨眨眨眼,道:“不带不行啊,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万一有用到的地方呢,我这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反正她是乾西四所的银库总管,银子的事情,她说了算。
苏沐瑶笑了笑,没再多说。
第49章
翊坤宫。
一大早,一个扎着两把头的小宫女,手里拿着一个大蝴蝶风筝,沿着游廊,一路小碎步冲正院而来。
还未至院内,月妍捧着一个放白瓷小碗和勺子的托盘从穿堂缓步过来,看到她时,皱眉严厉道:“金珠,让你去内务府要些蜜枣儿,你跑哪儿去了?”
看向她手里,道:“这是什么?”
金珠收了脸上笑容,小心道:“月妍姐姐,这是刚才在翊坤宫门外捡到的,所以拿回来让你看看。”
月妍是年妃的陪嫁,也是翊坤宫的掌事宫女,深受年妃信任,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会来过问她。
“你在这里等着。”
月妍扔下一句话,端着托盘进了宫门,垂帘处站着两个值守的宫女,对着她行了礼,其中一个悄声道:“娘娘醒了。”
月妍点点头,走进去,将托盘放到旁边案桌上。
“娘娘,该喝药了。”
帐子里面传来了两声咳嗽,月妍忙走过去,卷起帐子,拿了一个软枕,放在年仪柔背后,扶她坐起,慢慢替她顺着后背。
昨晚半夜三更,她们娘娘非要去皇史宬,再劝也劝不住,本来就体弱,再加上受了风,回来后,就起不来床了。
月妍想到昨晚的事,动了动唇,忍不住劝道:“以后,娘娘要保重玉体,身体好了,皇上也能放心。”
她也知道,拿别的劝她们娘娘没什么用,只有搬出皇上来,她们娘娘才能听进去几句。
年仪柔露出一个虚弱苍白的笑容,道:“放心,我没事的……”
月妍心里酸楚,垂下眸子,掩去眼里的湿意,端过托盘里的小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道:“娘娘,快喝药吧。”
年仪柔接过月妍手里的药碗,一口一口的喝着,喝完后,接过帕子擦了擦嘴,重新躺下,问道:“方才外面什么事?”
她隐约听到月妍在训斥什么人,所以问一声。
月妍无奈叹道:“还不是金珠?刚从敬事房调过来,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做事情还毛毛躁躁的,从咱们宫外捡了一个大风筝,就献宝似的跑来找我。”
风筝啊……
现在时近端午,宫里定会有许多外出“放殃”的人。
年仪柔眼底划过一抹追忆,自己这几年身体不好,总是待在室内,好多年都没出去放风筝了。
她想着,轻声吩咐道:“让她进来。”
金珠拿着那只软翅蝴蝶风筝,跟月妍从外进来,她因是来见主子,又害怕受罚,垂头丧气的,动作都收敛了许多。
“你不用怕,”年仪柔温和道:“把那风筝拿来我看看。”
“哎。”
月妍从金珠手里接过风筝,捧到年仪柔跟前,笑道:“娘娘你看,这风筝还是用丝绢裹面的,上面的线轮还缠着呢……”
年仪柔看了看,叹道:“去各宫问问,有没有丢了风筝的。”
丝娟裹面的风筝很名贵,普通宫人可买不起,这风筝,应该是哪个宫嫔的。
缠着线轮,说明这风筝脱了滑,被不小心放飞了,保不齐这风筝的主人,正在找它呢。
既如此,还是还回去吧。
月妍答应着,拿着风筝出去,着人问了。
过了半晌回来,禀报道:“我让全子去附近问了一圈,皇史宬的侍卫说,有个嫔妃去找过,但没说是哪个宫里的,所以得再打听打听。”
皇史宬吗?
年仪柔微一怔神,半晌都不说话。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年仪柔抬眼看向月妍,道:“既然这样,那就先放咱们这吧。”
等到了快午时,年仪柔坐在妆台前,身后宫女正在为她梳头,月妍带着苏培盛从外头进来。
苏培盛屈膝行礼,道:“请年妃娘娘安。”
“苏公公快起,”年仪柔抬手道:“来人,看坐。”
苏培盛手持麈尾,笑道:“多谢年妃娘娘。”
却并不坐,躬身道:“奴才此来,是听宫人说,翊坤宫的宫女今早捡到了一个扯着线轮的风筝?”
年仪柔道:“确有此事。”
苏培盛陪笑道:“那就对了,不知那只风筝可还在您宫里?”
年仪柔扬了扬下巴,月妍去取过来,好奇的问道:“您找它做什么?”
苏培盛滴水不漏的回答道:“奴才只是听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
又道:“奴才还要回去复命,先行告退了。”
将风筝接了过来,行了一礼,离开了。
月妍送他出去后,见年仪柔坐在椅上,楞楞的看着门外的方向,一把及腰黑发散放在身前,旁边宫女举着玉梳子,为难的站在原地。
“月妍姐姐……”
“你先下去吧。”
月妍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轻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话音落下,年仪柔忽然瞪大眼睛,猛的看向她,像是被人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紧接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将月妍吓了一大跳。
“娘娘!……”她一时手忙脚乱。
年仪柔推开她擦眼泪的手,闭上眼道:“你应该也看到了……”
看到什么?月妍不解。
“昨晚,在皇史宬,皇上手里拿的那个簪子……”
月妍深吸一口气,劝道:“娘娘,您不要想太多了。”
年仪柔颤声道:“可是,本宫心里真的好慌,本宫从来没有见过皇上那么温柔的眼神……还有,你再想想,今晨的事……”
簪子、皇史宬、寻风筝,苏培盛。
这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层层推论下去……
簪子的主人应该就是风筝的主人。
那女子昨晚在皇史宬和皇上秘会,丢了簪子,被皇上捡到,但她自己尚不知情。
所以,她第二天才会以寻风筝的名义再来皇史宬,真实目的是为了找自己那支丢失的簪子。
皇上得到消息后,信以为真,竟派满宫里的人替她找风筝……
不论从哪个方向去推,都能得出一个结论:在皇上心中,这名女子的分量极重。
就是因为得出这个结论,年仪柔心里才极不好受。
皇上不喜欢她,没有关系。
反正这满宫里的莺莺燕燕,也从没一个能住到皇上心里的。
皇上天子,胸怀社稷江山,当然不会像寻常男女一样,留恋于世俗情爱……
她都能接受的。
可是,现在为什么变了呢?
年仪柔道:“去查查,那只风筝是谁的。”
她的声音极轻极弱,像一缕烟,如果不是月妍一直关注着她,恐怕会直接忽略掉。
此时,被年仪柔惦记着的雍正,正坐在书桌前,研究那只大蝴蝶软翅风筝。
苏沐瑶的这只风筝,是双层的,工艺很复杂。
放到现代,这种双层风筝,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
风筝做支撑的中段主骨,用的是削平的毛竹条,左右两边各有两层翅膀,用的是毛竹尖端,木条中包含多种连接方式,连接主骨部位,大翅膀处用的是固定的榫槽连接,底下的小翅膀,为了放风筝的时候生动好看,用的是活动榫舌连接,两边的翅膀中,还有交叉半榫、嵌接、燕尾槽榫连接等多种连接方式。
这会子,乍一看,风筝整体没受损害,但左边的大翅膀处,松松垮垮的,有一个连接部位,活动开了。
雍正手上微微用力,试图将那个部位重新固定好,结果一脱滑,只听“咔嚓”一声,那侧的扇骨,骤然断成了两截。
雍正默然的看着桌上的风筝。
他真不是故意的。
苏培盛贴心的建议道:“皇上,不如派人把这风筝拿去造办处,兴许还能修好?”
雍正矜持的“嗯”了一声,又叮嘱道:“让他们抓紧时间修,修好后立即差人送去汤泉行宫。”
等他抓紧时间,把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也该起驾过去了。
“是。”
汤泉行宫离皇城并不远,全程约十多公里,放到现在,就是从北京东城区到海淀区的距离。
苏沐瑶乘坐轿马,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功夫,就到了。
她来的最早,到行宫门口的时候,看到后面还浩浩荡荡的缀着十来辆马车,不知是哪个宫嫔的。
陈太贵人她们都没来,苏沐瑶和宫里其他嫔妃也不熟,所以对来者是谁,也不感兴趣。
她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一路往里走。
行宫坐南朝北,呈倒座结构,其中主要有四大建筑群,分别是前所、中所、东所、和北所。
前所和中所,都属于皇上的私人领域。
前所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中所是独属于皇上泡温泉和玩乐的地方。
而东所和北所才是设置给后宫中人的。
东所中的汤泉,只有皇后才能用;只有北所中的汤泉,才供给宫中妃嫔。
所以苏沐瑶一路过去,直接来到北所门口。
北所中有前殿五间,名为“水镜秋霜”;抱厦三间,名为“光风霁月”;后殿七间,名为“渊清玉洁”。
苏沐瑶来的早,可以自己选。
她喜欢清静,看了一圈,见为了引水方便,后殿第七间和其他殿落群中隔着一道假山石壁,独立了出来,便直接选择第七间宫殿入住。
将入住的事情安排妥当,吃罢晚膳,苏沐瑶感觉困困的,忙了一天,她这会儿有些疲乏了。
正准备安寝时,秋蕊和彩蝶从外头进来,脸上似有愤懑之色,秋蕊沉不住气,问道:“主子,你知道刚才跟着我们的那些马车,是谁的吗?”
苏沐瑶看她们这样子,猜都猜出几分了。
“难道,是舒舒觉罗氏·诺萱?”
秋蕊重重一点头,满脸气愤,道:“就是她,真够晦气的。”
可不晦气吗?
从一出宫门,就缀在她们马车后面,等到了行宫,还故意选住在她们住所的旁边。
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道假山,她们和舒舒觉罗氏·诺萱都要成为紧邻了。
旁边多了一个阴魂不散的人,晚上要怎么睡得着?
至于诺萱一个未出阁的贵女是怎么有资格来行宫的,那就不用想了,肯定是太后开了金口。
苏沐瑶淡淡道:“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不管她这次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她都准备好接招了。
第50章
诺萱来到行宫后,却并未轻举妄动。
她这次过来,顶着巨大的压力,有来源于太后的,也有来源于皇后的。
起先,太后为了给十四王爷铺路,想要将她进献给皇上,她是极排斥的。
排斥原因有二:
其一,环境影响。
舒舒觉罗氏家族站位十四王,她身处的贵女圈都是八王、九王、十王、十四王等雍正敌对势力,平日耳朵种种,都是现任皇帝如何残暴不仁。
有了这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她自不会甘心为人棋子,蹉跎一生。
其二,诺萱很懂得为自己谋求打算,换一句话来说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对于自己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和认知。
她虽是庶女,但有舒舒觉罗氏家族的势力做支撑,她能嫁的人怎么也不会差,比起许给皇亲贵胄为妾,找一世家名门,嫁进去当正妻,将来受封诰命,一辈子安享富贵尊荣,岂不更香?
至于太后pua她的,十四王爷倒台了,她们舒舒觉罗氏一族也得跟着倒霉,诺萱压根没放在心上。
十四王爷确实是她们舒舒觉罗氏族的靠山,但那又怎么样呢?
该倒霉时,大家一起倒霉,没道理让她先提前倒霉。
为家族牺牲自己的精神,不存在的。
抱着既不能得罪太后,又要想法子保住自己的两全思想,诺萱选择转嫁灾祸,让瓜尔佳氏·祜怡替她顶缸试水。
成效也确实不错。
虽说太后因为那次寿宴的事,被迫在慈宁宫“静养”,但因为皇上对瓜尔佳氏的态度有些微妙,太后隐隐已经有了舍她而取瓜尔佳氏的打算。
听说,太后私下里正和严嬷嬷商量着,怎么恩威并施,让瓜尔佳氏心甘情愿为己所用。
这本是诺萱谋求的结果,她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退步抽身,可真正到了这一步,诺萱却后悔了。
非常后悔,悔的肠子都青了。
她就不该将瓜尔佳氏推给太后。
池鱼笑海浅,蛙坐井观天。
诺萱作为太后的表侄女,只在皇宫待了几日,就深觉自己从前太无知:
皇家的富贵,根本不是普通的名门贵族能比的。
她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仅在宫里稍坐一会儿,看到的一应用度,就完全超出了她对富贵的定义。
皇后如此,太后亦如此。
不敢想象,站在权势顶端的皇上,过得该是什么日子?
富贵迷人眼,权势动人心。
诺萱想到传闻中雍正的残暴不仁,好歹忍住了自己心里的动摇,在太后寿宴那一天,照常执行原计划。
然而,在丽景轩前,亲眼看到雍正时,她实在忍不住破防了。
诺萱见过许多长相俊美的男子。
说真的,京都名门圈里的公子少爷,长得都不差。
可是,雍正长得实在太好了。
只看一眼,就能让人芳心乱颤。
一个年轻有为的帝王,相貌顶级+权势顶级+富贵顶级……
光这几项,加起来,简直就是核武器,杀伤力堪称无穷,足以让全天下女子飞蛾扑火了!
对于诺萱来说,什么性格残暴不仁,昏君暴君,和这些比起来,那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
可是呢,本该属于她的机会,却被她生生推给了瓜尔佳氏。
诺萱气恨的,咬了一晚上的手帕。
大约是有几分聪明的女子,也会有几分自命不凡。
在变了主意之后,诺萱丝毫没觉得自己会比不过苏沐瑶,命人紧紧盯住乾西四所后,她就在筹备着,怎么将瓜尔佳氏当做一块踏脚石,送自己步入青云。
机会来的太快,她都有些始料不及。
那天晚上,守在乾西四所外的眼线来禀报,说看到有两个宫女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出了乾西四所大门,朝着皇史宬方向去了。
诺萱不知道其中一个宫女是苏沐瑶扮的,也不知道她们去皇史宬干嘛,当然,她也没兴趣知道。
她唯一感兴趣的是,瓜尔佳氏有宫人违反宫规:
第一:上夜后溜出宫门;
第二:私闯皇家重地—皇史宬。
两条加起来,罪名可不轻。
至少,把瓜尔佳氏拖下水是绰绰有余了。
诺萱的算盘打的很精。
她可以利用此事为把柄,将瓜尔佳氏牢牢捏在手心,等借着她的力,上位之后,再将她一脚踢开。
可没想到,出现在皇史宬的,会是皇上。
皇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明明进皇史宬的是乾西四所的宫女。
诺萱又惊又怒。
当时她借口说是抓贼,皇后才出面的,结果却触了皇上的眉头,差点吃了挂落。
因着此事,皇后对她有了意见,要不是看在太后份上,恐怕当场就要发作了。
而太后呢,在知道来龙去脉后,断定皇上和瓜尔佳氏之间没那么简单。
以致瓜尔佳氏这枚棋子,在太后心里的分量更重了。
自己若再不加把力,和皇上搭上线,等瓜尔佳氏这个狐媚子彻底将皇上引诱了去,又有太后在暗中协助,她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此次温泉之行,她必须成功。
诺萱摸了摸自己浅粉色的面纱,不过还好,她还留有一张王牌。
当初进宫的时候,她为了防止皇帝看上她,特意带了一张面纱,来遮掩自己惊艳过人的容貌。
前两次遇到皇帝,她都没有揭下面纱,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而现在,这个时机已经成熟了。
她承认,瓜尔佳氏容貌姣好,但她也不输给她。
既然瓜尔佳氏能得皇上青眼,那她一定也可以。
诺萱首先给自己打了一针强心剂。
云墨、春兰等都觉得,舒舒觉罗氏·诺萱选择住处时,选择离她们家小姐的住处这么近,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
所以这几天都严阵以待。
唯有苏沐瑶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至少从表面上看,她根本没把住在旁边的诺萱放在眼里。
这就轮到云墨她们不解了。
她们家小姐,至少也该派她们去打探一下隔壁宫殿的动静呀。
不提前做好防备,事到临头再任人宰割,怎么行呢。
这日,苏沐瑶优哉游哉的坐在湖心亭中垂钓,旁边的秋蕊动了动唇,终于忍不住了。
“主子,您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苏沐瑶从白玉玛瑙盘里捏了一块枣泥糕,才咬了一小口,就觉得鱼竿有点重,赶紧将手里的糕点又放了回去,扯了扯竿,却发现没挂上鱼,又将鱼竿甩出去。
这才回过头,闲适的问道:“担心什么?”
秋蕊着急道:“担心隔壁的舒舒觉罗氏出招害您啊。”
原来是这个。
苏沐瑶从罐子里取了一把饵料,往前倾了倾身子,洒向栏杆下水面。
“担心啊。”
她这般爱惜小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担心?
秋蕊想不通了,道:“那您为何……”
为何能做到这般悠闲?
爬山、泡汤、钓鱼、下棋、赏花、品茶……
像是来到行宫,就是为了度假一样。
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
不止是秋蕊,身旁的云墨、春兰、彩蝶也都瞪大双眼,等着她的回答。
苏沐瑶对上众丫头不解的目光,眨眨眼,道:“那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先下手为强。”
云墨脱口而出,手上也配合着做出一个“杀”的姿势。
她直接把心底最深处的恶念给说出来了。
苏沐瑶轻轻笑了笑,像是责怪,又像是取笑。
云墨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很不该说的话,非常影响她在小姐心中质朴纯真的形象。
脸腾地一下红了,讪讪的用胳膊顶了顶旁边的春兰。
你快救救我啊。
春兰无奈道:“主子,云墨不是这个意思……”
苏沐瑶淡淡道:“我知道。”
她不欲多说,随意揭过了这一页。
云墨瞥了春兰等一眼,咬了咬下唇道:“小姐,我想的是,咱们既然带了那么多银子过来,可以贿赂一下隔壁宫殿的宫人,问一问舒舒觉罗氏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从搬来行宫后,舒舒觉罗氏·诺萱就没有动静了。
好似一直闷在宫殿里,也不去泡汤,也不出来玩,奇奇怪怪的,不知在搞什么鬼。
你要说她没憋坏水吧,她那么多宫殿不选,就选你隔壁住;可你要说她憋着坏吧,这么长时间了,她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就跟隐形人似的。
而且,来了汤泉行宫,却一味的躲着人,不去泡温泉,明显有问题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云墨她们心里的警报已经拉满了。
所以,说到去隔壁探听情报,秋蕊几个纷纷点头道:“云墨姐姐说的,我们也赞同。”
苏沐瑶:“???”
你们都有钱没处花了是吧?
她恨不得在她们脑袋上,一人敲一下,难得的认真起来,正色道:“你们几个,不许胡来。”
“小姐……”
云墨扁了扁嘴,委屈巴巴的看向她。
开启卖萌攻势。
可惜呀,这一招在苏沐瑶这里不管用。
苏沐瑶压根不看她,见鱼儿迟迟不上钩,又向水面洒了一把饵料,一锤定音道:“听我的。”
她看着温温柔柔的,很随和,平日丫头们玩笑打闹,她从不生气。
但她实际是软中带硬,骨子里隐着强势的一面,一旦决定好了的事,底下人再说再提,她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云墨是跟她共患难,一起度过生死的人,她说都没用,春兰她们就更没戏了。
不过,苏沐瑶在打断她们的话后,便开始解释自己的决定。
“诺萱和我是旧相识,她的性子,我很了解。”
云墨心念一动,问道:“小姐,这话怎么说?”
苏沐瑶将方才剩下的小半边枣泥糕一口吃掉,扯过帕子随意擦了擦手。
“你们都觉得,她闷在宫里,是憋着什么坏,可我倒不这么认为。”
“现在行宫里,其他妃嫔都没来,只有我和她,我出什么事,她逃不了干系。”
“她自诩聪敏,又爱惜名声,怎么会做出如此明显招人非议的事?”
“我想,她即便要使坏,估计也得等到端午节,行宫里人多的时候了。”
她说的,自然也有道理。
只是,有一点云墨着实想不通。
“小姐,那她这几天,为什么要整日闷在宫里,难不成毁了容,见不得人?”
她一时想到诺萱成日蒙着面纱的事,眼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芒。
苏沐瑶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她也觉得诧异呢,毕竟记忆中诺萱很喜欢打扮,常常借原主的衣服首饰来穿来用,哪些名贵借什么。
说是借,实际上是要。
借去之后,压根没还过。
原主心善,知她在家里的处境艰难,肯定没有这些好东西用,所以贴心的不跟她计较。
这么久不见,她这么一个爱美的人,居然蒙起了面纱,确实挺奇怪的。
不过,她成日闷在宫里,应该和那层面纱没多大关系。
没来行宫之前,她不是还挺能折腾的吗?
苏沐瑶心里已有了结论,勾了勾唇角,轻笑道:“她躲在宫里不出来,想必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四双好奇的眼睛冲她投了过去。
苏沐瑶轻飘飘道:“不想见到我呗。”
还是刚才那句话,现在行宫里头,只有她和舒舒觉罗氏·诺萱两人。
她成日在外头飘着,诺萱没病没痛,手脚健全的大活人,硬生生躲在宫里,不就是在躲她吗?
至于躲她的原因嘛……
就很值得玩味。
云墨冷哼道:“是啊,她是没脸见您。”
春兰、彩蝶、秋蕊跟着,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苏沐瑶被逗乐了。
怎么,她们是觉得,干尽坏事的人,还会心虚?还会不敢面对自己害过的人?
如果会心虚的话,那也不会干坏事了。
她的这些丫头啊,心地还是太良善了。
“你们可拉倒吧,”
苏沐瑶摇摇头,无奈道:“她躲在宫里不出来,因为她只是个贵女,没有品级,而我呢,品级再怎么低,也是太常在,她见到我,岂不是要俯身行礼?”
“舒舒觉罗氏·诺萱心性高傲,自认为现在方方面面都高我一等,怎么可能容忍这等屈辱?”
她轻嗤一声,道:“她不想见到我,岂不知我更不想看到她,我来行宫是散心的,又不是来添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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