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冰山高处万里银(6)
◎“若说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场大火,高亭大榭,烟火焚燎。那你——就是◎
皇帝下令厚葬苏怀仁, 底下的人闻音知意,纷纷来祭拜,将小小的苏府挤得水泄不通。
苏姑娘没有回来之前, 丧事是由兰山君和诸位太仆寺官员夫人们一块操办的,因不是主家, 便只要有人来, 就请进来烧香烧火纸,而后再送去一边喝茶。
等屋子里坐不住人的时候, 又求了邻里,在巷子撑起棚子, 给来祭拜的人坐。
如今苏姑娘回来了,这些人便都要她去拜谢。
兰山君道:“无论他们是为着什么来, 既然朝着棺木下跪了, 就算是一份情。你去谢过他们, 将来但凡有事,看在这份情上, 能帮的便会帮一帮。”
苏姑娘名唤合香,今年十七岁。
她长相温婉,身子纤细,垂下头的时候并不显眼。但只要抬起头看人, 许是行医的缘故, 双眸之间总有一股慈悲气, 让人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
不过此时听完兰山君的话,她一贯柔和的双眼却泛起厌弃之情, 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她侧头去看已经被无数香火围绕的棺木, 再看看外头那些高谈阔论的学子和惺惺作态的官员, 喃喃道:“阿爷本不让我回洛阳来的。”
是她实在忍不住, 半路又折了回来。
不听遗言,已是不孝。但此后她的一生与洛阳也不愿意有什么干系。
她双手抚摸在阿爷的棺木上坚定的道:“我生便生,死便死。生时为了医人,虽万死不辞,死后也不用人收骨,所以不愿求人,更不愿意去跪拜外头那些人。”
但她请了兰山君和其他操持丧事的妇人进屋,认认真真的磕头拜谢,道:“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你们的。”
这一拜,她才心甘情愿。
——
外头,龚琩忙活完后在喝闷酒。他才刚刚入仕就瞧见了上官头破血流的尸体,怎么想都是不痛快的。他身份高贵,便有人端着茶杯过来问好。龚琩一概不理,他本来就是有名的纨绔,做出了冷淡的样子,其他人不好在别人的丧事上笑着贴冷屁股,只好悻悻离去。
不远处就有国子监的学子。读书人,总有几分意气在身上,便很看不得在苏家灵堂上出现龚琩这般的人。便低声道:“陋室之中,难得来了这么多的大官。但来了这里,还作威作福,哈,好不可笑。”
龚琩:“……”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看向刚刚说话的国子监学生。
对方也不怂,讥讽道:“屋内的灵堂四处飘白,外头的人倒是吹嘘拍马。今日死了老大人,能拉下王德义下马,明日那些国之蠹虫,又该如何下马呢?”
龚琩本就是个急性子,哪里忍得住,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打人。
还是郁清梧拦住的。
龚琩给郁清梧的面子,憋着气不说话,恨恨的坐到一边去。但国子监一群人里却有认识郁清梧的,立马抖擞起来,骂道:“有些人,拿着别人的命去与人争斗,倒是不心疼。”
若是往常,郁清梧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但今日山君还在这里。
算起来,山君已有两次挡在他的身前为他辩白,若是今日还要她来,他也实在是无用了。
郁清梧便只问了他一句话,“我记得,你是邬阁老的弟子。今日你来了,怎么还不见邬阁老?”
那学生脸色一白,瞬间说不出话了。
他们也一直在等邬阁老。
……
齐王府,邬庆川正在劝说齐王去祭拜苏怀仁。
他道:“苏怀仁虽死,但苏怀仁一案却才刚刚开始,殿下切不可意气用事。”
齐王却笑着逗鹦鹉,并不把此事放在身上:“阁老不用担心,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道理。”
他看邬庆川一眼,“怎么,阁老想去?”
邬庆川便看他一眼,坐在凳子上冷声道:“不论怎么样,殿下也该注重名声才是。”
齐王笑出声:“我手底下接连出了两个贪污案,我还有什么名声?既然名声已经丢了,便要心里痛快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阁老为什么想不明白?”
他笑起来,“邬阁老,你还是受段伯颜的影响太多了,做什么都讲究大义和民心,但其实很没有必要。”
“在我这个位置,只要有圣心就可以了。”
邬庆川便开始有些后悔投靠了齐王。
齐王这个人,实在是冷心冷肺。博远侯死了,他不伤心,王德义被拘,他也不在意。
博远侯一个是他的舅舅,一个是他的妻弟,他还尚且如此,将来自己要是一旦置于险境,他会救自己吗?
肯定是不会的。
这个时候,他才觉察出几分陛下的用意来。
陛下看似是让他投靠齐王,但其实,依着齐王这样的性子,最后自己能投靠的,只有陛下。
邬庆川闭眼,好一会儿才问道:“可是陛下都说要厚葬苏怀仁了,殿下和手底下的人都不去,难道陛下不会生气?”
齐王便大笑起来,提着鸟笼走过去拍了拍邬庆川的肩膀,“是你懂陛下还是我懂陛下?若是你懂,你们懂,当年还会是你们死的死,贬的贬吗?”
邬庆川闭口不言。
齐王便感慨道:“咱们这位好陛下啊……我若是还能舍得下脸面去做个体面人,他就该对我更不放心了。到那时候,就砍的不是我身边的人,而是我了。”
邬庆川闻言抬头,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便也明白齐王确实是不会去祭拜苏怀仁了。
那他要去吗?
他若是不去,怕是在国子监一群人里威望不再。
齐王就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摇摇头,直言道:“邬庆川,你不如段伯颜多矣。”
顿了顿又道:“也不如你那个学生。”
这般的人,若是从前放在自己跟前,他都不愿意用。还是父皇有意让他用,他才勉为其难接受了。
他说得直白,邬庆川脸上挂不住,蹭的一声站起来,“那就请您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用。”
他神色不快的走了,齐王世子从后头走过来,担心的道:“咱们手上本就缺人手,再让他离心,怕是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齐王却摆摆手,“你记住,邬庆川这个人,只认利益,你只要给足了诱饵,他就能上钩。”
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他惧怕的,永远只有宫里那一位。
齐王世子见他不说话了,便问道:“父亲……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
齐王:“你觉得呢?”
齐王世子:“沉寂几年?陛下明显是忌惮您了。”
齐王却摇头,“不用。”
他道:“断了我两条臂膀,也该安他的心了。但我却不能让太孙骑在我的头上去。”
齐王世子心里酸楚,“父亲预备怎么对付大哥哥?”
他之前还总是想着跟大哥哥和和气气的争,但这两次,大哥哥却不曾对齐王府手下留情。
齐王?*? 世子心里也是恨他不留情面的。他毁掉的两个人里,都是自己的亲人,于他们是痛快了,但于自己,却是失亲之痛。
他深吸一口气,“有什么是需要儿子去做的吗?”
齐王摇摇头,“暂时没有你的事情。”
他道:“对付太孙,只有一招就够了。”
齐王世子屏住呼吸,“哪一招?”
齐王便笑起来,没有直接说,免得自家傻儿子下不了手。但他也委婉的说了一句,“你以为,太孙心里不怨恨陛下吗?”
当年先太子去世的时候,他也快十岁了。
十岁的年纪,早已经记事,也早已启蒙。
所以陛下才关了太孙那么久,生怕他恨自己,生怕他学了先太子的东西。直到将太孙关成了一只老老实实的笼中鸟,陛下才放心。
从元狩三十一年开始到元狩四十五年,这十几年光阴里,他真的不恨吗?
而人心,一旦有恨,便经不起试探。太孙跟陛下,看着好像和睦,其实一击就碎。
他打开鸟笼,在鹦鹉飞出来之前,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笑着道:“元娘这个孩子,一直陪在太孙身边,已有二十余年了吧?”
——
苏老大人下葬之后,苏合香就离开了洛阳。苏家的门,是兰山君和郁清梧去锁的。
锁落下了,这个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开。
兰山君看着那把锁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
他们回家后,钱妈妈给他们用艾叶烧了水泡澡,叹气道:“苏姑娘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敢上路的?路上碰见了歹人怎么办?”
兰山君:“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去求了祝大人,为她请了一个会武功的姑娘同行。”
钱妈妈这才放心些。她说,“总是死人,一点也不吉利,还是要去拜拜才好。等你们空下来,咱们就去白马寺。”
兰山君嗯了一声,“好啊。”
她也想去看看老和尚了。
晚间,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觉,翻个身轻声问,“郁清梧?”
郁清梧也没有睡。
他马上坐起来,“山君,怎么了?”
兰山君声音若隐若现:“我师父……也曾像苏老大人这般吗?”
郁清梧听不仔细,便起身挨着隔断里间外间的月拱门处坐着,温和道:“是这般的。”
兰山君失言了许久才道:“我今日想到了一件事情。”
郁清梧轻柔问:“什么事情?”
于山君,他总是愧疚的,尤其是苏老大人的事情后,他愧疚到说话大一点都会自责。
他给山君带去了太多麻烦。
兰山君便下床,提着那盏钟馗除妖青瓷灯走到了他的身边。她坐在里屋的月拱门处,与他只有一臂之隔。
上头的珠帘摇摇晃晃,在笼灯之下散乱出一根根折起来的长条。有几根晃荡在郁清梧的手上,将他的手四分五裂隔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兰山君就道:“我在想,我从前竟然从不曾想过,朝廷是有问题的。”
她出身微末,一点一点走到现在,所想要的,不过是吃饱喝足。
她也曾见过死人堆。
“我们那里,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冬日里饿死一些,夏日里热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没有干旱和洪灾,没有把一个镇子上的人都杀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谁也不会治。活着是老天开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这样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当年有银子,他其实不会死。”
但死了,也不会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没有存银。
她也曾看过养马的人家卖儿卖女最后终究死绝了的。
“那户人家就在山脚下,一家子勤恳,终于买了一亩地。但买了之后,那一年朝廷分养马的人,就分到他家了。他不愿意养,衙役就要收他的田不准他种。明明是他买的,却依旧不行。于是不得不养。”
“可他不曾养过马,第一年小马驹生出来就死了。便卖了一个女儿去买马赔。第二年小马驹又死了,他便又卖了一个女儿。为了学养马,第三年便卖了一个儿子后亲自去拜师,但那年起了马瘟,连母马也死了。家里已经没有吃食,毕竟为了养马,他把田也卖了出去,最后没办法了,吃了那匹有瘟病的母马,而后家里死绝了。”
她喃喃道:“你们所说的马政严苛,我其实是看见了的。但是……”
“我从前不曾想过,这个有问题,还能改。”
人命,并不值钱。
但是现在,她知道有一群人,也曾经为了让他们值钱而豁出去命过。
在那一刻,老和尚,苏老大人……等等,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样的位置上,愿意被夺去生命。
兰山君不知道该怎么去诉说此刻的心情。
但却能从千丝万缕思绪里面,分辨出一星半点。
她看着郁清梧道:“也许是从看见苏老大人的尸体被抬着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也许是我站在他的棺木前,好似看见了老和尚的脸,但也许是更早的时候……我不记得了,也说不清,但郁清梧,我从最开始敬佩你的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现在……我好像变成了……对你想要做的事情,更能理解了。”
“我不知道爱世人三个字,究竟是怎么写的,但是我知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因着容易写,便不过在须臾之间写成,又只要在笔毛往下按之时,一点晕墨就能将这个人字抹杀掉。”
“我现在更加明白,你在做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要将这一撇一捺刻在石碑上,让人难以一笔抹除的事。”
她笑起来:“郁清梧,你,很好。”
兰山君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唤作《书洛阳名园记后》。里头有一句话: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王朝灭而共亡。
当年她看着不懂,如今却懂了。
她道:“若说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场大火,由着战火焚烧了洛阳的一切。那你——就是这场大火的余烬。”
郁清梧眼眸越发柔和。
山君总能说到他的心里去。
他想,他确实如同那一场大火后的余烬。他赢了,不负当年他们的烟火焚燎,他输了,便求山君把自己的骨灰供奉在他们的牌位前,便也不负此生了。
他只是会愧对山君。当时贪念,今生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正要抬头跟她说上几句愧对的话,却见她脸上突然带着一种让人动容的笑意,道:“可我也是那场大火后,死里逃生之人养大的啊……”
她笑了笑:“我若说,我可能也会写爱世人三个字,郁清梧,你信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再窥过去,窥己身,便发现自己的生死,早已经被裹挟在洛阳的兴盛之中。
【📢作者有话说】
山君:你信不信。
清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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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冰山高处万里银(7)
◎她吃了自己这颗心,要了他这条命,他才敢理直气壮睁开眼睛◎
郁清梧于昏昏幽幽的灯光之中闭上了眼睛。
他曾经听阿兄说过, 人一旦将自己的爱意蔓延,必定先由眼睛溢出。
他觉得自己的眼里肯定盛满了山君两个字。此刻,要么抬头将爱意埋藏在眼眶里, 要么低头落下去,无声的撒在地上, 与月光相熔。
反正不能被她瞧见。
不然, 自己便连外间的榻也保不住了。
但她这般的好,他实在爱得受不了, 一颗心滚滚烫烫,像极了钱妈妈每日在热锅里煎炸的豆腐, 恨不得被油炸开了皮,剖出里头最嫩的一块给她吃了。
她吃了自己这颗心, 要了他这条命, 他才敢理直气壮睁开眼睛, 让她看一看眼里满满当当的山君两字。
可他不敢。他还要榻。
他只能克制自己。
他听见自己说,“凭君试读山君传, 鹤岂能言为嫉邪①。”
兰山君一愣,而后笑起来,站起来道:“多谢你的赞誉。”
想来在这一刻,自己在他心中应彻底成了志同道合之人。
这般的感觉还不错。
从前她的爱意太小, 只懂得爱老和尚和子女。这辈子重活, 老和尚和子女却都不在, 她茫茫然然靠着恨意行在天地之间,总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顶不着天, 也着不了地。如今肯爱世人, 爱意大了, 竟然好似驱散了些无边无际的黑夜, 心安了不少。
她提着的钟馗除妖灯,晃晃荡荡着灯光又回到了床上,安安心心的睡了过去。郁清梧当然也不敢还坐在地上,于是回到榻上辗转反侧——轻轻的翻身。
他一夜未睡,天亮的时候微微眯了眯,半睡半醒之间,眼前有了亮光,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轻轻的打挺。
但没有人。
没有人叫他。
他便轻轻走到山君的床前去为她换灯。
等出了门,钱妈妈问他吃什么,他闷闷的道:“给山君煎豆腐吃吧。”
钱妈妈:“是山君说要吃?”
郁清梧声音更闷了:“是我想要山君吃。”
钱妈妈:“那我不做!”
郁清梧:“为什么不做?”
钱妈妈撇他一眼,“万一山君不喜欢呢?”
你想人家吃,人家就吃啊?
真是,这才成婚多久,就开始抖擞起来了哦。
郁清梧:“……”
他叹息一声,弱声道:“那我自己吃吧。”
他吃完急匆匆的去了太仆寺。龚琩见了他大步走过来,恨恨的道:“郁少卿,王德义的案子怎么样了?”
郁清梧:“我也不知,刑部和大理寺还在查。”
龚琩:“我问我阿爹阿娘,他们只叫我别管,可我怎么不管?我眼睛又不瞎,我总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吧?”
郁清梧温和道:“且等等。咱们先处理马瘟的事情。”
龚琩:“朝廷给了多少银子?”
郁清梧:“目前已有三十万两。”
龚琩嗤笑,“这点银子,如何弥补?”
郁清梧:“所以还得去要银子。”
事情太过于纷杂,他不敢走错,必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他总觉得,老大人虽然身死,却应还有后招。不然,老大人那般的人,怎么会留下这般大的摊子给自己?
但他刚入朝堂,事事涉及不深,一时之间,还揣测不出。他也不敢太信皇太孙。而此时,他只能去拉拢太孙,让太孙偏向自己,才有一点机会。
郁清梧有时候觉得这就是个死局。陛下虽然不仁,四处虽然小有战乱,百姓虽然苦不堪言,但天老爷保佑,陛下登基之后,一直不曾有天灾,外族也没有进攻,最大的叛乱之地是蜀州,如今也平叛二十年了。
人人温水煮青蛙,在里头泡着,好不舒坦。
可天老爷真的会一直开恩吗?
他叹息一声,拍拍龚琩的肩膀,“我待会去东宫见太孙说马瘟的事情,太仆寺就交给你了。”
龚琩吓得手都是抖的,“我说郁少卿,你不会也去东宫撞柱子吧?”
他真是被吓怕了。
他这辈子连杀鸡都没有见过,可不愿意再接二连三的见死人了。
他一本正经的道:“我虽然是纨绔,却是个精致的纨绔,很是在意名声,你可不要让我背上克上官的名声。我明年还要成婚呢。”
郁清梧笑起来,“放心,我命长得很。”
他走出太仆寺,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天。
烈日当空,却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他喃喃道:“有时候,我又会希望它旱上一年,将浑水都蒸干净了,好让人看看,地上的枯涸到底有多深。”
……
东宫,阿狸问阿娘,“阿爹又吃不下饭了吗?”
太孙妃嗯了一声,认认真真跟着阿蛮学刀。
但还是因阿狸的话分了神,动作不稳,被阿蛮不满,“阿娘,你要专心。你要是再不专心,我就罚你了。”
太孙妃便笑起来,“才学几天,腼腆的性子倒是没了,官威还大。”
她索性将刀放到一边,“我去看看你们阿爹,等晚上再来练刀。”
行叭。
阿蛮也决定偷懒。她摇摇头,“阿爹总是不肯好好吃饭。”
阿狸:“这是不好的。你不要学。”
阿蛮当然不学。她说,“兰先生说,学刀最费的是力气,所以要吃多一些饭。”
稚子可爱,吃饭也香。太孙妃道:“那便一块来吃。”
她直接开了门进屋。太孙本在沉思苏怀仁案的后续,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但门一开,日光撒射进来,他却还是能看得见。
他站起来,一个撂跤,勉强扶着桌子才站稳。太孙妃瞧见了好笑,“你再不吃东西,怕就是要把自己熬干了。”
太孙:“那可不行。一个干干瘪瘪的男人,你抱起来可不好舒服。”
阿狸捂住阿蛮的耳朵,“非礼勿听。”
太孙妃在一边摆菜,饭盛了四碗,“快来吃。”
太孙眼眶便有些热。
人间烟火,是老天对他最后的恩赐。
太孙妃瞧见了,等孩子们走后,她将人搂在怀里,“怎么说?”
太孙:“苏怀仁撞柱而亡……这是在诛我的心。”
他喃喃道:“我都接手太仆寺了,为什么就要去死谏?就不能再等等吗?”
太孙妃沉默一瞬,而后道:“你等得,他等不得。你等的是机会,他等的是这次的灾银。”
她道:“阿虎,当他选择去死这一刻,便是对朝廷失望透顶了。”
与其说他是死谏,不如说他是不愿意活了。
她道:“他这一辈子一直在做事,可是,他做成了什么呢?如今再来一次马瘟,他已经不愿意独活了。”
太孙叹息:“所以说,他在诛我的心。他知道,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那些人。”
太孙妃问:“你不敢进一步?”
太孙:“不敢。”
太孙妃就没有再说。她只是看向窗外,良久道:“阿虎,如今你不用舅祖父抱着也能上树了。”
太孙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瞧见小时候他总要舅祖父抱着才能坐上枝干的大树。
他喃喃的道:“是可以爬上去了。但我再没有爬过。”
太孙妃点到为止。有些话,说出来痛快,也容易。但是做的人却要冒着生命之危去,不能回头,却是要难得很。
她便收拾碗筷要出去。又见他失魂落魄的,劝诫道:“阿虎,你身子本就不好,心神若是耗费太大,以后是要短寿的。”
“我可不愿意做寡妇。”
太孙笑起来,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提着食盒出去,而后门被关上,她不见了,他的屋子里,继续黑寂起来。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又等来了郁清梧。
郁清梧将自己写好的条陈递过去,发现太孙又在自己下棋了。
左右和右手,势均力敌,暂且不知道哪只手会赢。
他坐下来,“殿下为何不和太孙妃一块下棋?”
太孙:“她不爱下棋。”
他道:“她坐不住,总爱走动。”
郁清梧:“臣家里也是这般。臣妻爱刀,平时在家里总爱挥舞着刀才痛快,臣就爱在书房里面看书,下棋。”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道:“殿下可愿意跟臣下一局?”
太孙却不愿意。
他说,“我不爱跟人下棋。”
棋盘如战局,棋法如心法,总是要被人窥探了去的。
郁清梧便眼观鼻,鼻观心的说起太仆寺的事情来。刚开了一个头,便听见外头传来太孙妃的声音。
她站在门外,轻声道:“阿狸说他想在里头玩。”
太孙却知道元娘的心思。他无奈的打开门,先伸出手捏捏太孙妃的脸,这才牵着儿子进来。
他道:“郁少卿,请。”
郁清梧愣了愣,这才点头,迟疑的看了看阿狸,这才道:“如今的马政劳民伤财,若是再不制止,恐会再起叛乱。”
阿狸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一边玩七巧板一边竖起耳朵听,听了一会,开口问, “为什么养马会劳民伤财?”
他端着脸,“养马不是为了让边疆的战士有马骑吗?”
郁清梧便侧了侧身子,恭恭敬敬的看向他,“回世孙,我朝牧马过多,光是在册的种马已经有十七万匹。其中公马五万,母马十二万。”
“马多,便要人去养,朝廷无力开支这笔费用,便让适合养马之地的百姓去养马,一年要交一匹小马驹。”
“刚开始,这本是好事。百姓养了马,便不用交税,还算过得去。但后头朝廷无战乱,马匹够用,便把这些多出来的马卖了出去,多出来的银两交由太仆寺管。”
阿狸:“这不是很好吗?”
郁清梧斟酌用词:“朝廷本意是好的,奈何底下的人做事不好。最初,百姓牧马政只是在平州和滁州两地,但卖了银子后,尝到了甜头,便将马政扩至晋州,豫州,蜀州等地。”
“那些地方可不适合养马。养不出来怎么办?百姓只能用银子去补。养的马经常死怎么办?百姓只能卖儿女去补。百姓不愿意养马怎么办?地方上的官员便开始不准他们种田。有田的要收回。”
阿狸面色越发不好。太孙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拦住郁清梧。
郁清梧便继续说道:“这还只是之前……近十年来,地方官员更加放肆,由一年一头小马驹增至两头,各地的补马银也不再由朝廷管控,而是随父母官的良心去。黑心一点的,一匹小马驹要银二十两。普通的百姓,从哪里去得二十两银子呢?”
“于是光是养马,百姓就不再负担得起。先卖儿女,再典当妻子,最后卖田地,而后死自己。”
阿狸站起来,“竟到了这般的地步,为何无人去管?”
郁清梧便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看向太孙,“各地皆有太仆寺,地方上的太仆寺却不归地方管。官员冗杂,上面的要银子,底下的也要银子。今日去巡查马匹,剥一层百姓的皮,明日去牧民家一次,收一点指教骟马之用,一家的家底就要被掏空,而这,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郁清梧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这是这些天,臣整理出来的牧场倾数。多年来,牧场频频被占,以兖州牧场为例,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二。”
他沉沉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阿狸已经听不懂了。便皱着小脸苦思冥想。太孙一直没有说话,而后等了许久,才道:“阿狸,你去找你阿娘说,今日午膳多备一份,郁少卿要在咱们家用饭。”
阿狸:“好啊。”
他走到一半,而后转头看向两人,“我来之前答应过阿娘,听见什么都不会告诉别人的。”
太孙笑起来,“好孩子,出去玩吧。”
阿狸心事重重出门了。
等他走后,太孙才看向郁清梧,“可还有其他的话说?”
郁清梧点头,“有的。”
他说,“刚刚说的都是百姓的苦,殿下应该瞧不上,上达不了天听。那就说些朝廷的苦。”
仅这么一句话,太孙的心就又重新沉了下去。
讽刺是讽刺,但世道如此,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郁清梧,“你最好能说出一件足够让我可以上达天听的苦。”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
陛下这个人,其实跟他周旋过几个事情,便也好懂。你说百姓养马苦,他会无动于衷。但是你说各地藐视天恩,他就会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敢藐视他。
他可以装睡,但你不能触碰他的底线。
一个帝王的底线,不过是兵和银。
郁清梧仔细想过,推演过无数次,他轻声道:“殿下觉得,依着齐王的性子,他会不会在战马上做文章?”
而战马两个字,便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太孙这才抬眼,脸上露出了笑意。
等到郁清梧离开之后,皇太孙坐在一边吃太孙妃拿过来的糕点,笑着道:“经过苏怀仁一案,郁清梧总算开窍一些了。”
太孙妃却手一顿,从他手里夺过糕点吃了。
太孙急急去夺,“我现在吃得下。”
太孙妃瞪他,“一个一腔孤勇之人,本是割了心头血为你们家续命,如今,你们把人逼得成了一个谋士——你说这是开窍?”
她站起来,“这般的开窍,你要不要?”
太孙要去夺糕点的手就慢吞吞的落下去。
他垂下头,“元娘,你别怪罪我。”
太孙妃将糕点嚼碎吞下,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怪罪你。我只是生气。”
“我也心疼。心疼他,心疼你。”
郁清梧是这般,阿虎曾经何尝不是这般?
若不是这般,也不能从东宫里走出去。
她恨恨道:“我有时候真想反了——从这里杀到承明殿,一刀捅进去,捅出十个八个洞来——”
太孙急急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元娘,别说,别说这句话。”
有些东西,一点起心动念,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
——
郁清梧一路回府,热得一身的汗。
钱妈妈给他煮了酸梅汤,心疼道:“瞧瞧你这脸,哎哟,怎么晒得这般通红,晒脱了一层皮哦!”
郁清梧本没有当回事,刚要进去找山君,就听钱妈妈道:“晒黑了就不俊俏了。”
郁清梧又退了回来,“那该怎么办呢?”
钱妈妈:“我那里有膏,不要紧,敷在脸上就能白回来。”
郁清梧敷着膏去找兰山君,道:“今日太孙妃找我了。”
兰山君本在给祝纭写信,闻言问,“何事?”
郁清梧:“她让世孙进来听我们说马政。”
兰山君的笔就放了下去。
她想了想,道:“这是她的立场。她上回的偏向也是朝着咱们的。”
郁清梧点头。兰山君却想到了她的死。
她在屋子里面踱步起来,思虑许久,到底又给苏合香写了一封信,请她先回来。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便见到了郁清梧想要去擦脸上的膏却又不敢擦的模样,她便破了功笑出声来,道:“只需要敷一刻钟就行了。”
她说,“你爱敷的话,我屉子里还有。”
郁清梧:“……”
他哪里敢说自己爱敷呢?
他说,“是钱妈妈逼着我敷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我会开始修前文的细节,不会改大剧情,只是修一些看起来并不顺畅的情节和用词,力求写得更好,所以大家看见前面有修改不用点进去。
然后,我要推一下我的新预收《兰姑娘正在旅途中》,试妻因为涉及婚内两个情感问题要改大纲,暂时不写了。
——
“小小的雀鸟啊,去看看天下的山川吧。”
兰雀是个胆子很小的姑娘。
在又一次受欺负之后,可能是太委屈了,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
她说,“我是你经常读的那本史书记载的淮陵宋家宋春莹。”
兰雀:“哇!”
她看过宋春莹的功绩,知道她年少跟随父亲征战,屡立战功,是大夏唯一一个女将军。
从这日开始,她觉得自己有底气许多了。
但她不能用自己的性子,辱没了一位女将军的威名。
她一天一天改变自己,努力让胆子大起来,但是——
阴差阳错,她跟女将军的第十代孙子定亲了。
兰雀:“……这可不行,我的脑海里有他的祖宗。”
——
女将军说,她此生有一个遗憾,便是没有回过故土。
兰雀鼓足了勇气,“我送您回去。”
她打开图纸,发现从洛阳到蜀州,要经过十座大山,三条大河,三十座城池。
好远啊……
但没关系,我可以的。
【勿扰,兰姑娘正在旅途中】
——
她的未婚夫跟着一块出门了。
他是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人。
听闻,他之前是个从无败仗的将军。
十二岁上阵杀敌,二十四岁,坏了腿。
姑娘明媚,披星戴月爬山涉水,他心喜她身上的一身胆气,却只能说:“等你回去,我们就退亲。””为什么呢?””我的腿不能动。”
兰雀摇摇头,红着脸说刚刚学来的荤话:“没关系的,你不动,我可以自己动。”
她现在是个胆大的姑娘啦!握爪!
【脑海里的人是她的另外一个人格】
兰家动物姑娘系列雀鸟篇
灵感来源于作者码字的时候看见一只小雀儿在窗口飞,突然想写一篇古代公路文。大概是发生在路上的故事。
一贯的治愈风,相互救赎,群像文,感情流日常系列。
球球了,收藏一下吧,孩子想要高预收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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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3 ? 冰山高处万里银(8)
◎她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圣僧,若是想要挑破这层心思,便要说自己还俗。◎
元狩四十九年秋, 王德义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判了斩刑。洛阳府衙门在抄王家的时候,又搜出赃款六十余万两白银, 由皇帝做主,将这笔银子补给户部, 作为今年因马瘟抽调灾银的亏空。
在此之间, 齐王对王德义一直不闻不问,犹如去年对博远侯一般。眼看主子都不管, 齐王一党便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在这般的关头生事。也有人觉得齐王太过绝情, 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妻弟, 如此都不曾伸手, 若是将来自己遭了暗害, 岂不是更加死无葬身之地?
便有人往魏王那边跑,被魏王笑纳了。不过更多的人不敢做两姓家奴, 于是折中一下,跟邬庆川走得更近——邬庆川如今也是齐王党,但是却有名声。
古来今往有名声的人,总是要顾忌一些脸面的。
但皇帝却对齐王的态度很是满意, 本是厌弃了他一些的, 如今还留他吃了一顿饭。林贵妃也终于重振旗鼓, 跟皇帝小意温存一番,算是皆大欢喜。
皇帝很满意。
世道清明了, 儿子和妃子听话了, 一切都很好。
但九月十三, 王德义刚被斩下头颅, 九月十四,郁清梧便在金銮殿痛斥原兵部尚书林奇私养战马,意图谋反。
他正词崭崭,声色甚厉,音如鼓鸣,口数其罪,将林奇的罪状一一列出,求皇帝立刻审查此事。
明堂之上,皇帝的眼睛终于睁开,本是悠悠站立的齐王眯着眼睛,也终于看向了郁清梧身边的皇太孙。
皇太孙瞧见了,并不看他,只依旧垂头,恭谨得很。
但下朝之后,皇帝沉着脸,没有去斥责齐王,倒是只留了太孙一人。御前伺候的老太监刘贯小心翼翼带着众人退出去,刚关门,便听见殿内传来茶杯打碎的声音。
刘贯深吸一口气,即便里头看不见,但他的头越发垂下,将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这一次,也不知道洛阳的哪座府邸会燃烧起来。
金銮殿内,杯子擦着太孙的头而过,没有伤着他,但是碎瓷片溅得四处都有。细细碎碎的瓷片将他围了起来,无论是磕头还是双手伏地求饶,都要被划出伤痕来。
太孙便既磕头,也求饶,将自己一身都置于瓷片之中,鲜血流了一地,才让皇帝消气一些。
但他依旧怒不可遏,“朕心疼你年少失去父母,从不责备,又亲自领着你读书,生怕你被那些老古板教成个小学究,失了身为皇太孙的勇谋。”
“等你入朝堂之后,朕又怕你被齐王打压,于是由着你让郁清梧砍掉了他的两条臂膀——太孙,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皇太孙诚惶诚恐,“孙儿感激涕零。”
皇帝大骂道,“既然如此,你又让郁清梧闹什么?连谋反两个字都敢说了!是不是朕太宠着你,便养大了你的胃口!那到底是你的叔父!这两年,你砍他的臂膀,他可曾说过什么?可曾报复过你什么?如今你贪得无厌,特地等到王德义?*? 死后再来上告他谋反,怎么,你还要朕杀了他不成?”
皇太孙一直伏在地上,等他骂完了才道:“孙儿不是告齐王叔,是告原兵部尚书林奇。”
皇帝:“朕不是傻子!”
皇太孙:“皇祖父,孙儿也不是傻子。别的倒是也算了,但是私养战马却不能算。今日,无论是谁私养了战马,养了私兵,都该处死,决不能姑息。”
这话倒是说到了皇帝的心里。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太孙:“证据确凿?”
皇太孙:“证据确凿。”
皇帝心中起伏不定。
别的都可以轻轻放过,但是兵马两字,却是国之根本,确实不论是谁都不能动。
他终于从党争和夺嫡四个字中走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太孙眯起了眼睛:“怎么发现的?”
皇太孙:“郁清梧着手马瘟之事,整理近二十年太仆寺账本,发现很多数都对不上……”
皇帝听到这里,斜着眼睛看他一瞬,又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太孙没有抬过头,只依旧低头愤然道:“本以为他们只是从中做假账,贪了银子,谁知道林奇胆大包天,竟然私藏战马。”
“这事情孙儿既然知晓了,便不能不告诉您。无论最后真相如何,总不能任由林奇乱来吧?一旦出了乱子,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皇帝神色变幻莫测起来,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叹息一声:“起来吧。”
他道:“若是证据确凿,林奇确实该死。”
——
太仆寺里,郁清梧一直在等消息。等宫里传来陛下苛斥齐王的消息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步,终究是赌对了。
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沾染上兵权。
他站起来,刚要离开,便见龚琩过来拉着他不放,愤愤不平道:“郁少卿,你在朝堂之上状告林奇,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郁清梧笑着道:“你也不上朝。告诉你,你也看不见啊。”
龚琩大怒,“生死一线,若是陛下发怒,你就没了!”
郁清梧沉声道:“陛下公正,我不过是检举乱臣贼子,哪里会没命?你还是少乱说些为好。”
龚琩憋着气,“行!我不说!”
他气冲冲的走了。
他气冲冲的回来了。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你别总把当个纨绔,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没有再去赌过银子,也没有再去打过架!”
郁清梧好笑,“这话,你该去跟你的未婚妻说才对。”
龚琩得意,“你以为我没有说吗?”
反正他自觉自己悔悟,成了个有用之人:“你下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在太仆寺快半年了,也想出一份力。”
他又不是傻子,什么人在混日子,什么人真的为百姓好,他看得见。
郁清梧是个好人,无论外人怎么诋毁他,但龚琩却觉得他这个人是值得交往的。他道:“上回国子监那群人骂你,我回府途中听见了,还帮你揍了他们一顿。”
“我如此为你,你总不该不领情吧?”
郁清梧便好笑点头,“行,我领情。下次有事,我一定告诉你。”
龚琩这才快活的走了。
郁清梧回到府里,兰山君正站在门口等他。
他笑起来,“山君,你在等我。”
一副笃定的口气。
兰山君仔仔细细打量他,“没被罚吧?”
郁清梧摇摇头,“没有。陛下对臣子是个体面人。”
纵观皇帝坐在龙椅上的几十年,有所不用之人都是直接杀了,倒是没有在杀之前责罚过人。
如此一想,他面上看起来,竟然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郁清梧坐下,轻声安抚道:“山君,你别担心,事情还算在掌控之中。”
他暂代太仆寺卿之后,便可以查往年的账本。只要深查下去,就能发现太仆寺一直都有假账。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苏老大人在太仆寺多年,这笔账若是常年都有,他一定知道。但知道却不说,那就是他懂这笔账不能说。
郁清梧彼时一晚上没睡。倒不是因知晓这笔账是挪给皇帝而气愤,而是因为,他越是深查,越是发现苏老大人在马瘟之后那般决然的死去,可能是因为他的心中万般自责。
“账本是王德义做的,钱给了皇帝。老大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账上无钱可用,马瘟又来得快,来得急,那一刻,他心头应该是苛责过自己的……”
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半晌才道:“老大人即便死谏,也不能说陛下的不是。你们冒险,却不敢提这笔银子的存在,只能说林奇私养战马——”
皇帝知道他们查到了,但是皇帝不怕。他只怕这些马真的会踏破洛阳。
郁清梧就喝了一口茶,解释道:“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只要我去捅破,陛下必定大怒,太孙和我也要伤败,甚至丢了性命。”
他笑了笑,“为此,他可还派人来我这里激将过一次,希望我将王德义这笔假账也公之于众。”
但他没有选择去捅破。
他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曾经是过。但是自从莹莹死后,他便知晓天地之间的公道,并不是他提着刀上林家的门就行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正因为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便越是年长,越是在朝堂之中蹚这趟浑水,便会越发现,他已经离年幼之时的清白高鹤之志远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若是没有山君在,自己最后犹如老大人那般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愿意用自己的头颅激起千层浪,也愿意用这条命弥补这些年的视而不见。
但因有山君,他又想长命百岁。
人的贪念,是一日一日滋养出来的。犹如他对山君,如今难道还能够清心寡欲吗?
他低头下去,不敢再多想。
有时候她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山君好似把他看成是一个束着头发的圣僧,她可以给他上供瓜果,却因为僧之一字,她从未想过让他上床榻。
这是他的错。也不知道何时给她的错觉。但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圣僧,若是想要挑破这层心思,便要说自己还俗。
他便想:我要何时才能还俗呢?我这辈子还能有还俗的可能么?
他自顾自想去,兰山君却还沉浸在他的话里,先是摇了摇头,“依我说,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贪官,昏官。”
她越是看懂这个朝廷,看懂如今的对峙,便越是懂得当年郁清梧在洛阳面对的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问,“你后悔吗?”
郁清梧毫不犹豫的摇头。
无论她问的是什么,他都不悔。
兰山君却突然道:“下回邬庆川再打你,你便打回去。不用等着被打,也不用只挡着脸——他不配打你。”
郁清梧虽然不懂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说到了邬庆川身上,但因为她这么一说,他便当自己掉进了蜜罐里,湿漉漉一身的糖浆,能拉扯出无数的丝丝状状来缠绕在她的身上。
满天下里,只有她教自己去打邬庆川了。
也不对……她之前还让他去杀邬庆川为阿兄报仇。
山君一直都是直言不讳,将他内心深处最惶恐不安的念头说出来。但她说得这般的理直气壮,他便也敢理直气壮的想一想,从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郁清梧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枣糕吃。他慢慢嚼,慢慢品这份甜。
又见她一脸愁容,便忍不住抬眼宽慰道:“只要陛下心中忌惮战马,便要下令彻查,趁此机会就可以查一遍马的数量,养马官员,养马人有多少……彻查一遍,才能更好对症下药。”
兰山君却已经不是在担心这个了。她的眉头皱起,又想起了太孙妃的事情。
她一直在担心太孙妃逝世的事情。
因着她的身份,太孙刚开始并不放她进宫。所以即便知晓太孙妃最后会因急病去世,她却不能亲近,只能徐徐图之进宫之事。
还是寿老夫人去世之后,太孙被触动,才愿意让她进宫教导阿蛮练刀,两人这才熟悉起来。
但她光知道太孙妃是因着急病去世,却不知道她的急病是什么。
她只能揣测若不是因着病,便是因着齐王等人下了毒手。
若是急病,那她只能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看紧了太孙妃。她又请了太孙妃跟小郡主一块练刀,以练刀可能伤气为由,日日请平安脉,不让她有陈年积病。
但若是太孙妃之死是因着齐王等人的权谋所害,那元狩五十一年夏的事情,也随时可能发生在现在,又或者,还是会发生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甚至是元狩五十二年,五十三年,五十七年等等。
其中变幻莫测,又让兰山君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能委婉的跟太孙妃提起齐王这个人的狠辣来,“我听老夫人曾经说过,齐王此人手段阴毒,您和太孙还是要小心一些为妙。他不好直接对付太孙,却可能会对付您。您于太孙,犹如手脚。您若有事,太孙肯定哀伤太甚,不能行走。”
按着上辈子听来的闲言碎语,太孙大概是因为太过哀伤毁了身体被陛下厌弃的。
但太孙妃听了却笑着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宫里明争暗斗,这些道理太孙妃都懂。她自然也是防着的。
东宫里头的人,她是一查再查了才敢用。尤其是阿狸和阿蛮身边的。
她道:“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兰山君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她不能一直跟太孙夫妻道:“齐王此人心狠手辣,又节节败退,可能会釜底抽薪,杀掉太孙妃。”
她在太孙妃面前,也如臣子一般。臣子说话,该当有理有据,不能妄加揣测。不然信了你今日,却不敢信你另外一日。
她便只能继续盯着看着,脑海里一直想着此事。不过方才从郁清梧那句“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话里,她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若真是齐王杀太孙妃,那按照他这次想要设计郁清梧和太孙的把戏,是不是太孙妃逝世一事,也是为着让太孙顶撞皇帝去的?
上辈子,太孙也不一定是因为哀伤太过被皇帝厌弃,而是因为顶撞了皇帝。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刚要跟郁清梧说,结果一抬起头,却见郁清梧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他眸眼之间柔和得像极了清晨的朝露,湿漉漉的,好似期待着被人采了去做成朝露茶喝。
她心便顿了顿,总觉得他这般的神色有些古怪,也因这般的神色绕在自己的身上,让她突然浑身有些不安起来。
她是个喜欢细究的人。正要去究这其中的意味,便见她刚看过去,他就犹如惊露,眼睫轻轻下垂,隐去了情绪。
整个人如同老僧一般,入了定。
兰山君心下疑惑,却也隐去了疑问。她能问郁清梧,却不能问一个老僧。
即便是她和郁清梧这般的知己,也该有疆界才是。
于是转了心念,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齐王可能对付太孙妃的事吗?”
郁清梧点头,“记得。”
他问,“你还有这个揣测么?”
兰山君点头,她道:“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依我所见的太孙夫妻,无论是谁离开了谁,都活不下去。”
“齐王若是杀了太孙妃,太孙会如何呢?”
郁清梧:“会痛苦一段日子,还要为了世孙和郡主继续活着。”
兰山君缓缓点头,“那你觉得……若是太孙妃之死,被齐王嫁祸给了皇帝,太孙会如何?”
郁清梧却蹭的一声站了起来。
他说,“说不得会当着陛下的面说一些藐视天恩的话。”
兰山君:“这般一来,太孙是不是就会被陛下厌弃?”
郁清梧神色郑重的点头,“会。”
他看着山君,“若是齐王此计奏效,我们这两年来所做的一切都将会付诸东流。”
他越想越是担惊受怕,兰山君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若是齐王想要嫁祸,我想得最多的,便是他利用陛下的人去杀太孙妃。”
这对于齐王来说,其实是一步险棋。但是一旦成功,却能够一招制敌。
她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这般毫无根据的揣测,可能也只有郁清梧肯愿意去帮着查。
她思索着:“郁清梧,你能查出埋伏在太孙和太孙妃身边,可能谋杀到太孙妃的陛下棋子吗?”
郁清梧却为难起来,“恐会很难。若是有,太孙夫妻应该会防着,不会让人得手。若是没有……那就是没查出来。”
兰山君静静的坐在那里,“这样啊……”
她说,“若是我说了,太孙会查一遍身边的人吗?”
郁清梧:“应当是会的。”
但是能不能查出来,却是两样说法。
兰山君轻轻叹息,“这可真是难。”
她如今很是后悔当年不曾打听过太孙妃去世的事情。即便是知晓一点点细节,也比现在摸瞎的好。
她当年为什么会对此事漠不关心呢?
兰山君细细思索当年,发觉那时候她正忙着跟宋国公夫人斗法,一分心思都没有分出去给外头。
当年是为了什么斗法?
她竟然也忘记了。当年的自己,脑袋里犹如一团浆糊。
她懊恼的拍头,手刚要拍到脑袋上,就见郁清梧抬了头,将他的手摊开挡在了她的额前。
他说,“山君,各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万不可苛责自己。”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写不快。
不过明天就进入大剧情了。
晚安。我再修下文。
54 ? 冰山高处万里银(9)
◎“她不怕火烧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东宫, 随着郁清梧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皇太孙顿时脸色煞白,蹭的一下站起来, 连着两人面前的棋盘和棋子一块带倒在地。
但他已然顾不得这些,急急的往外头冲, 高声喊, “元娘——阿狸,阿蛮!”
声音惶恐之至, 让郁清梧想到钱妈妈之前说的那句话:“像邬庆川死了。”
如丧考妣。
郁清梧的目光越发凝重。
他仅仅在太孙面前揣摩一番,他就已经这样了, 若是齐王真对太孙妃下手,恐东宫大伤元气。
屋外, 太孙妃正在东厢房看账本, 闻言着急出门, “怎么了?”
皇太孙身子本就不好,如此大喊一声, 瞬间气喘吁吁起来,根本说不出话。他扶着廊柱,气息不稳,吓得太孙妃三步并作两步过来, “阿虎!到底怎么了?”
皇太孙艰难开口:“孩子们呢?”
太孙妃:“在睡呢。”
又叫了奶娘来问, 确定平安无事之后, 皇太孙才松口气。
太孙妃却不放心,赶紧扶着他进屋坐下, 攒眉看向郁清梧, “郁大人是对太孙说了什么?”
郁清梧已经将散落满地的棋盘和棋子捡起来了。他恭恭敬敬的道:“臣只是提醒太孙, 齐王手段一直阴毒, 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回咱们压得他喘不过气,失了圣心,他必会报复。”
“依着他这回的手段,应是喜欢挑唆太孙跟陛下对上的,说不得下回也会如此。所以臣猜测,他会不会直接利用陛下暗处的棋子来害太孙妃和两位小殿下,以此让太孙去恨陛下,一旦太孙失言,便之前所有,功亏一篑。”
太孙妃就想起兰山君之前跟她说的话,明了道:“是山君想到的吧?”
郁清梧点点头。
太孙诧异,“郁夫人说的?”
太孙妃:“山君之前就跟我说过,齐王恐会对付我。”
原来是这般。皇太孙这才安心道:“既然如此,我便暗暗细查一遍。”
他还以为是郁清梧得到了什么风声。
太孙妃便笑起来,“上回山君说时我就查过一次。”
但小心无坏处,多查也无妨。
而后见无事,便也不再留这里,只笑着跟郁清梧道:“这几日太孙心情好,一顿能吃三碗饭,今日被你一吓,估摸着一口也吃不下了。”
太孙失笑,郁清梧恭谨垂头,等再跟太孙下棋的时候,却罕见的走了神。
他从昨日到现在,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山君是如此的聪慧——山君是世上最聪慧的人。
可是,她在说担忧太孙妃恐被齐王暗害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过小世孙和小郡主。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觉得齐王若是害人,就只会害太孙妃。
这不太像山君的性子。
他日日窥探山君,像年少之时窥探朝局一般,细细碎碎,什么都想知晓,唯恐知道的不详不细,哪里出了错,便要失榻挪屋。
所以,从山君早间爱用哪把梳子梳头到晚间喜欢先取下发髻上的哪支簪子——他都一清二楚。
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熟悉她的行事。
他知道山君想事情,喜欢细无巨细,且爱将牵系不大甚至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放到一块去想。
他曾经疑惑她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也知晓她这般的习性根深蒂固,至今未变。
那她就不太可能会在思虑齐王和东宫之事时,遗漏掉齐王还会谋害世孙和郡主。
山君……更像是从一开始,就定下了齐王会谋害太孙妃的结果,而后不断推测缘由。
郁清梧深吸一口气,又把今日的猜疑跟之前对山君的猜疑放在一块。
点天光,宋知味,太孙妃……应是有一个缘故,能将他们串起来才对。
这,应该是山君最大的秘密。
郁清梧回到太仆寺的时候,龚琩过来送各地太仆寺的官员名册,瞧见他脸色不太好,便劝诫道:“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郁少卿,你要保重啊。”
郁清梧笑了笑,温和道:“我没什么事情。”
龚琩不愧是个纨绔,劝人的时候也带着自己的独特见解,低声道:“你不要硬撑着,若是累了,定然要好好养才行——不然很快就会不行了!如此得不偿失,以后叫嫂子怎么看你?”
郁清梧也是个男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立刻难看起来,“你别乱说。”
龚琩:“我也只是劝劝你嘛。”
但他倒是听闻郁夫人至今无孕。他苦口婆心劝诫:“咱们这般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学着那些迂腐人一般推却责任。依我所知,你若是太忙了,身子一坏,也是难以让女子受孕的。”
“所以说,男人行不行很是重要,关系着传宗接代——郁大人,你万不可累着了。”
真是越说越没边!郁清梧急急打发他走,“到底是衙门里,说这些做什么?”
但等到下值的时辰,他犹豫一会,还是早早的回了家。
钱妈妈拿着新种出来的萝卜咬,“哟,郁少爷,今日回来得早啊。”
郁清梧拘束的站在那里:“我平日里回得很晚么?”
钱妈妈:“自然。反正没有今日这般回得早。”
兰山君正好走出来,笑着道:“太仆寺忙碌得很,他能回来已然不错了。”
郁清梧很是羞愧。他羞愧的低头,羞愧的去拿框中的萝卜,羞愧的咬了一口,就在羞愧的吞下去时,他瞧见钱妈妈在给他使眼色。
郁清梧侧了侧头,疑惑看过去。
钱妈妈:“郁少爷,生萝卜吃了晚间会放屁。我老婆子一个人倒是无所谓——”
郁清梧急急吐了出来。
兰山君忍俊不禁,“钱妈妈骗你呢。”
郁清梧脸色更红。
兰山君却有正事在等他。她拉着他去一边问,“可跟太孙说了?”
郁清梧点头。
兰山君这才放心。总要有所防备才行。
又说起祝大人高升的事情,“纭娘请了我们去吃席。”
上任刑部侍郎牵扯到了太仆寺战马案里,便空出了位置,祝大人填了缺,已经是刑部侍郎了。
郁清梧低头哎了一声,红脸尚未退尽。
兰山君便看了看他,笑着道:“邬庆川也让人送了帖子来——他要做寿辰了。”
郁清梧一愣,邬庆川的生辰确实快到了。从前他总是要备一份礼的,今年倒是不用。
他讥讽道:“竟还给我送帖子来——他倒是不失礼。”
兰山君:“齐王现在被压了一头,他当然也想与你缓和关系。”
当一个人钻进了权衡利弊的陷阱里,便什么都只想着权衡利弊四个字,于是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但他越是这般,郁清梧就越恨。
郁清梧:“恐他觉得,阿兄的死,我迟早会觉得不重要。就像他‘看开’了一般。”
兰山君便道:“所以我将帖子撕碎了装好,又随了一瓶壮阳药一块送去做寿礼。”
郁清梧差点被口水呛着,也不恼怒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你给他送了什么?”
兰山君犹豫一瞬,还是伸出手轻轻替他拍了拍后背顺气,低声道:“齐王给他送了几个妾室做贺礼。”
郁清梧明白过来。他这阵子忙着王德义和马瘟的事情,倒是不曾听闻此事。
而后脸上有些热,“依着他的性子,收到你的寿礼怕是要恼怒的。”
兰山君嗤然一声,“十五岁的妾室,他也好意思收下。”
郁清梧便跟着骂了几句,“幸而你送了……过去羞辱他。”
但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低头,隐晦的看了看自己的胯部。
应该没事吧?
等到晚间,他睡在榻上辗转难眠,隐秘之处也不好受。
他到底不是圣僧。碰见一些浮想联翩的话,晚间就要受罪。
就这般硬生生的受着,根本不敢吭声,不敢动,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但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兰山君提着青瓷灯到了拱门处,轻声喊,“郁清梧。”
郁清梧吓了一跳,一个响脆的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兰山君听见,诧异道:“怎么了?”
郁清梧面无人色:“有蚊子。”
兰山君:“如今九月底了,还有蚊子么?”
郁清梧闷声:“嗯。”
他艰难的爬起来,裹着一床被子过去,“山君,是有什么事情?”
兰山君本还是要说太孙妃的事情,但瞧见他捆着被子来,活生生将自己遮得只有一个脑袋露出来,便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怎么了?”
郁清梧:“有些冷。”
兰山君纳闷,“冷?”
郁清梧:“嗯。”
他低头,不敢让她的灯笼照出他脸上的狼狈。
他又坐下来,将半个脑袋也缩进了被子里。他道:“我无事的,你说——”
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她的手伸过来,伴随着倾过来的身影,就这般的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郁清梧本该要拒绝的。在她伸手的时候,他就可以拒绝。但他的头却忍不住先垂下去,正正好挨在她的手上。
因离得近,两个身影交缠在一块,他不由得想——影随人去,也算是人的分身了。
他便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的让地上的影子纠缠更深,更紧。
但等山君的手缩回去后,他的心里又起了一股更大的失落,空空荡荡得厉害。
兰山君:“摸着是没有发热的。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郁清梧盯着她为自己忙活,浓浓感喟一声,“山君,你别对我这般好。”
兰山君好笑道:“这就算好?”
郁清梧不敢说了。他模棱两可的试探道:“等以后……真了结齐王之后……我一个人怎么办?即便是发热了,也是无人管的。”
兰山君将茶杯递给他:“倒是这个道理。”
倒是这个道理……她果然是想着走的。
郁清梧就知道她这个人,绝情得很。像菜地里的萝卜,拔出来就不管土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洞。
但又觉得自己这个洞,实在是欲壑难填,委实怪不得山君。
他第一次心生埋怨,却开口依旧是君子温润,语调都不敢变,生怕她看出一星半点:“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兰山君却想到了祝纭和苏合香。她们一个想要治洪,一个想要行医。
她抛开了这些仇恨,又想做什么呢?
但她确实什么都没有想出来,她道:“我还是想回淮陵去守着老和尚的墓。能活多久,我就给他守多久。”
她喃喃道:“我这一生……应是多亏了他,才能回到洛阳。要是能大仇得报,余生守在山上便足矣。”
郁清梧攥着被子的手却紧了紧。
他第二日早早起来,在札记上写下三个字:回洛阳。
为什么是回呢?
他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脑海的念头越来越多,又不得其解,于是干脆去劈柴。
钱妈妈笑着哟了一声,“郁大人,又做田螺啦。”
郁清梧停下来擦擦汗,“钱妈妈,你说,我怎么才能看到田螺里头呢?”
钱妈妈一边剥玉米一边笑着道:“必定是要将里头的肉勾出来。”
勾出来还不行,“还要点着灯凑近了看,不然哪里看得清里头是什么?田螺壳弯弯绕绕的,起码有两个转。”
郁清梧:“但我不愿意将田螺肉拿出来——”
钱妈妈:“那怎么办?根本看不见嘛!”
读书人整日就喜欢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郁清梧又斟酌,“若是一定要拿出来……怎么拿呢?”
钱妈妈剥最后一截玉米:“先煮了,再用竹签去挑,用针去挑也行。”
郁清梧大吃一惊:“这样田螺会痛吧?”
钱妈妈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她毕恭毕敬的一玉米棒子砸在他的头上,“郁少爷,你有毛病哦!”
大早上来消遣老人家!
她骂道:“昨天我不让你吃萝卜,你报复我呢!”
于是早上的玉米粒炒鸡蛋拌面都是兰山君的。
郁清梧只有清水面。
十月中旬,苏合香回了洛阳。兰山君带着她去见了太孙妃,请她为太孙妃把脉。
郁清梧看在眼里,斟酌问她,“你觉得齐王是毒杀?”
兰山君:“未尝没有可能。”
她不信宫里的太医,便想找苏合香试一试。
她笑着解释:“女子的病,女医更清楚一些。”
但郁清梧窥她神情,依着对她的了解,发现她的语气里还是笃定了先有太孙妃会去世的结果,才有现在的百般揣测。
她没有怀疑过太孙妃可能死于大火,可能死于坠湖,她好似只担心太孙妃会死于一场大病中。
又或者说,是急病。
山君太急了,她急着救太孙妃。
她笃定太孙妃会死。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郁清梧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但兰山君却不曾觉察到,她一直看着前头,不曾回头看过他。
因为着急,便连晚间的噩梦也多了些。
她惊醒的次数越发多。
郁清梧却不敢在她醒时进里屋安慰,他只能装作睡着了,不曾醒过。
但第二日早间,他依旧会进去为她换烛火。
他会看她脸上尚未干掉的泪水,会看她手心里在梦中攥出来的淤痕。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轻手轻脚的出门,站在廊下望天。
山君就喜欢看天。
她说,“老和尚之前喜欢带着我站在屋檐之下看天上的飞鸟。”
但她已经很久不曾抬头看天了。
郁清梧在札记里面晦涩写道:“山尊初入林中,便似有所宿命。”
她说他是元狩三十一年那场大火的余烬,但他观她,却更像是那场大火如何都烧不尽的执念。
“终究宿之何处,我不得知。只知山尊并不认命,依旧逆火而行……”
他心头一颤,艰难行笔:“她不怕火烧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他的目光看向了这阵子买回来的奇闻轶事里。
这般的重活一生,知晓前尘往事,想要救人,奇闻里面倒是不罕见。
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是因着荒谬荒唐。
他也够荒唐,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知我思荒谬,我念荒唐……”
“我知世上本无鬼神,我也不怕鬼神,我唯怕我思我念,所想成真。”
“我只怕……我只怕她曾跌落过地狱,不见天光。”
他丢下笔,将笔颤颤巍巍的放了回去。
寒风入骨。一阵风吹来,将桌上的札记吹得四处散开。他急急去捡,弯腰拾起纸张的同时,一个个写在纸上的揣测映入眼中。
十年,太孙妃,宋知味,疑我是故人,邬庆川……
等拾起最后一张纸,瞧见上头浴火重生四个字,他眼睛一酸,本就已经弯弯的腰慢慢塌下去,整个人蹲在地上,良久起不来身。
下雪了。
他被风雪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便连忙捧着札记回到案桌上,取了笔来,虔诚的写道:“愿我所思不得真,愿我所想不成谶。”
但一语成谶,却实非古人说出来的空话。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八,东宫太监传话,太孙妃得了急病,已然昏迷不醒。
兰山君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郁清梧急忙去扶。
小太监来请他们进宫,哭着道:“东宫里乱成了一团,太孙请了苏姑娘过去,又让奴才来请您二位。”
兰山君却恍若未闻,耳中不断嗡鸣,而后失声喃喃道:“还是发生了……”
郁清梧扶着她,离她这般近,哪里会听不见。
若是从前,这只不过是再简单不过一句话。但是现在,她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记在心里揣摩。
他心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又席卷周身,让他的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的泪也落下来了,直直的砸在了兰山君的手上。
冬日里,泪水太烫,便显得尤其灼人。
兰山君手被烫得回了神,瞧见他的模样,还以为他在担心太孙妃,便理智回笼了一些,重新镇定下来。
她安抚道:“应当会无事的,你别慌张。”
郁清梧垂头,哽咽出声:“好。”
小太监看见了稀奇得很。郁夫人没哭,倒是郁大人这样的汉子哭了。
想来是真心系东宫,是个一等一的大忠臣。
兰山君却没有时间多宽慰他,只问小太监:“可查出来太孙妃是什么病?”
小太监:“好似是风寒,天一冷就病倒了。”
他抹泪,“这个鬼天,今年的风雪还是太重了。”
——
东宫,所有的奴才跪在风雪里,不敢出声,有好几个忍不住哭泣,不用问任何人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他们这?*? 些人,明日还能活着,便是老天开恩。
不断有人被拎走审问,惨叫声连连。几个太医在屋内查看太孙妃所用所食,却查不到什么缘由,脑门不断冒冷汗。
皇太孙脸色惨白坐在一侧,不看他们,只问苏合香,“怎么样?”
苏合香皱眉,“已经将所有吃过的东西都催吐出来了,也用了药,但依旧不醒,看样子,是中了毒,伤到了肺腑。”
皇太孙:“中毒?”
苏合香点头,“是。”
但也只有她敢这般直接说。
外头的几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敢附和这两个字。
东宫这般的地界,若是太孙妃真是中毒,那大家也都不要活了。
正在此时,皇帝赶了过来。
他不顾一身的寒气,关切问,“怎么回事?刘贯说元娘得了急病?什么急病?朕这一路上真是担心得紧。”
皇太孙表面的功力到底不及他,此时此刻,他做不出痛哭模样来示弱,也做不出其他的神情来演戏,更加多说不出一句话。
他好似只吊着一口气,颤颤巍巍朝着皇帝跪下去,颤声道:“中毒。”
皇帝手一顿,看向太医,“谁诊出来的?什么毒?”
太医院案首陈元珍心惊胆战的出列,斟酌道:“臣等……尚且不曾确诊太孙妃为中毒。”
皇帝皱眉,“那是谁说的?”
苏合香躬身行礼,“是臣女。”
皇帝:“你是谁家的姑娘?”
苏合香:“已故太仆寺卿苏怀仁是臣女的祖父。”
皇帝记起来了。
苏怀仁刚死不久,他还记得苏家的事情。
他看看床上没有生气的元娘,再看看苏合香,眯起眼睛,“你年岁尚小,医术恐有缺漏——你敢保证,太孙妃是中毒吗?”
苏合香丝毫不惧,“臣女不懂其他,只懂医人。毒就是毒,不能隐瞒于人,既然说了,便敢承认。若是真的诊错,便是学艺不精,自甘受罚。”
一番话倒是让皇帝刮目相看。
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问,“什么时候能醒?”
苏合香摇摇头:“不知。”
还是太医经验丰富,他们虽然不敢说是中毒,但却可以说其他的,“若是在明日中午之前醒来,便能无事。”
皇太孙:“若是明日中午之前醒不来呢?”
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太孙……那便有生命之危了。”
皇帝就一脚踹在他的身上,“生命之危?太孙妃若是有一点不好,朕就宰了你们九族!”
又大发雷霆叫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宫里下毒!”
皇太孙跪在一边,知道让他如此恼怒的还是毒能下到东宫的缘由。
他想起了之前郁清梧说的话。
他说:“恐齐王借陛下的棋子行事。”
会是如此吗?
这个东宫里,那般彻查过了,还是有皇帝的爪牙?还有多少?
兰山君和郁清梧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皇帝皱眉:“怎么叫他们来?”
皇太孙:“孙儿听郁清梧说过,他曾学过医术,情急之下便叫人进宫了。郁夫人又算是阿蛮的先生。元娘出事,孩子们担心,孙儿却无暇顾及他们,只好让郁夫人看顾着。”
皇帝:“你倒是对他们夫妻放心。”
但这般时候,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怀念起之前元娘的好来,“这个丫头,小时候就胆大包天得很,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兰山君进屋的时候,便听的是这句话。
这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光听话音,半点听不出什么不对。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太孙妃去世之后,便对太孙开始厌弃,也没有为太孙妃的死正名过。
【📢作者有话说】
实在是拉虚脱了,一天就写了三千字,还有三千是昨天的!
淦,明天中午十二点补一更,我先睡了,晕晕乎乎的,晚安晚安。
元娘没事哈,不用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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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冰山高处万里银(10)
◎古人说,寅时为虎。◎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八, 戌时大雪。
太孙妃依旧没醒。
皇帝到底老了,将近亥时咳嗽了几声,便有些支撑不住, 在老太监刘贯的劝解下点了头回去歇息。
但临走之前却埋怨皇后无情。
他不满道:“别的时候也就算了,怎么元娘都如此了, 她还不来看看?也忒狠心了些!”
又叹息一声, “叫人去请皇后,就说是朕下的令, 告诉她,朕这就走了, 她来了也不会看见朕。”
皇后也是个倔到骨头里的人。马上就要有二十年了,竟真的没有出长乐宫一次。
皇帝感慨连连, 心中沉痛, 看着外头的飘雪哀默一瞬, 而后对太孙道:“让你皇祖母一定要来,她若是不来, 你便跪在长乐宫外去请。她什么时候来,你便什么时候起。如此,她总是要来的。”
他摇摇头:“朕,已然对你父亲遗憾得很, 如今不愿意你皇祖母将来也有遗憾。她此时恨朕逼她来, 以后就知道朕的苦心了。”
先太子死时, 皇帝就没有见他最后一面,遗憾多年。
他遗憾地走了, 皇太孙还要送他。
等皇帝走后, 他脸色沉沉的回来, 对兰山君道:“东宫的人, 没查出真凶之前,我谁也不放心。孩子们就交给你看顾。”
兰山君点头,“是。”
她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皇太孙摇头,“苏合香没有来之前,太医院不敢断定是下毒,也找不出元娘为何这般的缘由。”
他皱眉,“吃的喝的,也都检查过了,但依旧毫无头绪。”
看起来,似乎真是一场风寒急病。若是最后查不出什么,可能元娘便真要以急病的名头盖棺定论。
他讥讽一笑,“如今看来,我的份量还远远不够,以太孙的身份,竟然不能让他们说一句实话。”
他看向郁清梧,“陛下已经让刑部来查此事……”
郁清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刑部侍郎祝大人虽不是咱们的人,却是蜀人,臣会去一趟的。”
太孙交代完,身心俱疲,让他们出去,只自己在屋内守着元娘。
屋内静寂下来,外头的风雪声便悄然变大,呼呼作响,将他本就乱得不行的心又搅得更加难以安宁。他怔怔坐着,半晌之后,绝望的将脑袋埋在她的手心里,泪如雨下,喃喃道:“元娘……你别吓唬我,不然我是一粒米也吃不下的。”
“我以后再也不挑食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吃饭了。”
他蓦然痛哭出声,拍着床沿痛苦的一字一句压着声音低声哀求道:“你,别不要我——若是连你都不要我,我还怎么活。”
“父亲和舅祖父死时,你答应过我的,要与我长长久久不分离。”
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他这辈子,不能没有元娘。就算是他死,也别是元娘死。
他颤抖着声音砰的一声跪下去,不断的磕头:“舅祖父,父亲,你们带我走,别带元娘走,元娘是凤啊,是要高飞的,别……别要了她的命。”
这应当是皇太孙熬过的最漫长的一夜,也是兰山君重回之后,觉得最艰难的一晚。
她站在廊下,看着外头的漫天大雪出神。
郁清梧给她要了一件披风来,为她披在身上。他没有劝她进屋,由着她站在风雪里。
她身在局中,他便不能劝她离开。
但他可以陪着她站在廊下,经历所有的风雪。
兰山君本是不觉得冷的,但身上多了件衣裳,却又觉得暖和多了。她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其他的,却也无心思去说。
她心头很乱。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一颗石子,因为重生一遍,打乱了前世许多局面。而仔细想想,有些事情,不变的还是没有变,变了的,也没有朝着好的方面去改。
苏行舟依旧死去,寿老夫人提前去世,苏老大人选择死谏。
郁清梧如今比上辈子走得容易么?苏合香本来是要离开洛阳的,却又被她再次请回来,以后会如何呢?
太孙妃……又会如何呢?
她会改变吗?
会变得更好吗?
她真的,已经尽她所能了。
若是太孙妃的死不能改变,那自己的结局会改变吗?
她喃喃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会不会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一辈子,只是南柯一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子时,太孙妃依旧没醒。
兰山君的眸光渐渐暗沉下去。
她深叹一声,轻声问,“你说,人死之前觉得自己身上很暖和……是冬日,还是春日呢?”
她希冀是个春日。
她是厌恶雪的。
她不愿意死在雪夜里。
她也不愿意让太孙妃死在雪夜里。
若是她没有重来,太孙妃还有两年可以活,还能在夏日里逝世。
但向来有问必答的郁清梧却在此刻没有出声。兰山君疑惑转身,就见郁清梧一身寒气,硬梆梆的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想来寒气都被他挡住了。
她一愣,抬头刚要对他说一句多谢,便见他眼眶通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泪如珠一般往下掉,但就是没吭一声。
兰山君顿时心揪起来,又觉得有些无措,连忙踮起脚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你这是怎么了?”
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即便是太孙妃真的逝去,他也不该这般哭才是。
谁知她的手刚擦了擦他的眼角,他便骤然低头,一把握住她的手。兰山君怔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怎么做。而后就听见他在风雪声里哀求道:“山君……太孙妃会活着吧?”
你也会活着吧?
是不是太孙妃醒了,你的死局也会改变?
兰山君诧异,觉得他此时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还没有来得及细细问,就见一个太监急急从外头而来,砰的一声跪在门口,低声道:“皇后娘娘不曾出长乐宫,陛下请太孙前往长乐宫跪请皇后来东宫。”
兰山君闻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曾经,也这般逼迫太孙去请过皇后么?
皇太孙去了吗?
当年的细节,宫外不曾传言。但依着皇帝的性子,传召皇太孙跪求皇后,逼迫皇后出宫,想来也是有过的。
但屋内,皇太孙却没有出声。
宣旨太监着急,又高声喊了一遍,“陛下请太孙前往长乐宫跪请皇后。”
郁清梧脸色沉凝,知晓皇太孙心中不愿,但此时,却不能抗旨。
若是抗旨,便也是中了齐王的圈套。
他正要敲门,就见屋内的内打开,皇太孙面无表情的出现在门口。
宣旨太监舒出一口气,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关闭了长乐宫门……陛下听闻之后大怒,请您跪求皇后前来看太孙妃。”
皇太孙手慢慢的蜷缩,静静的走了出来。小太监连忙取过披风给他,却被他挡住。
他看向郁清梧和兰山君,尤其是看向兰山君,他问,“我能信你吗?”
兰山君知晓他现在谁也不愿意相信。
也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走到屋内,从廊柱上一把抽出平日里太孙妃平日里练的刀,站在外间,对着皇太孙躬身道:“山君也为虎,也曾学刀,站在这里,除非我死,否则不进邪魅。”
皇太孙这时候才确定,她也是知晓自己身世的。
他即便早有猜测,但也没有太当回事。
她知晓不知晓,都不要紧。
他能护住她,就护住她。能让郁清梧多活长一点,就活长一点。
但他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作为他的后盾。
她此时,是他唯一相信的人。
他再开口,已然是酸涩,“山君,望你与我守家门。”
他转身,望着大雪哈了一声,连鞋子也没有穿,就这么赤脚踏进了雪地里。
出身既为太孙,天潢贵胄。
自小学着铸刀,不曾有成。
八岁父死,被囚东宫。二十四岁入朝堂,以为终究有救。
大雪里,他推开太监的哀求,将衣裳鞋袜都丢进雪堆里,依旧赤脚而行。
他这一生,幸而有元娘。
他身子不好,无有炭火,她就抱着他取暖。他爱恼气,不爱吃饭,她就替他吃。
她说,“舅祖父说过的,饭是长寿之要。你不吃,怎么长命百岁?我来替你吃吧。”
她笑着道:“阿虎,你不要怕,东宫死得只剩咱们了,也不要紧。”
“我会保护你的。”
长乐宫前,皇太孙披头散发,嘴唇犯乌,双手叠在一处躬身行礼,高声道:“孙儿,迟檀,跪求皇祖母移步东宫。”
他颤声高呼:“孙儿迟檀——跪求皇祖母……移步东宫。”
长乐宫的门依旧紧闭。
皇太孙跪下,眉梢堆雪,颤抖着身子伏地,“孙儿——迟檀——跪求——皇祖母,移步东宫。”
长乐宫里,宫嬷嬷着急道:“娘娘,开门吧,太孙身子本就弱啊,今日又下了大雪,再这般下去,恐会出事!”
皇后躺在床上不断咳嗽,竟咳出血来。
她咬牙切齿,“竟让阿虎这般逼我!”
宫嬷嬷哭道:“娘娘,求您了,去看一眼吧,奴婢是跟着您一块过来的,太孙,太孙妃,哪个不是您之前捧在心尖上的啊。从前为了避嫌,您一直待他们不亲近,可如今是为着什么?”
皇后手锤在床上,“为着我死去的儿子,为着我死去的兄长!”
她捂着心口,“二十年啊——二十年啊!”
她痛哭出声,“竟这般逼我。”
她站起来,走下床,宫嬷嬷赶紧去拿衣裳,等转身的时候,便瞧见皇后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咬牙切齿骂道,“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宫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别——娘娘,求您,别说。”
皇后颤抖着穿上衣裳。
宫嬷嬷赶紧去叫人开门,“请太孙进来,快,请太孙进来。”
皇后却抬起手止住,宫嬷嬷哀求看去,就见她惨笑着道:“不用他进来,我出去便是。”
丑时,长乐宫开了宫门。
皇太孙瞧见步履阑珊,一脸苍白的皇后从门口朝着他走来时,心愧的闭上眼睛,喃喃道:“孙儿,谢过祖母。”
这一步,二十年。终究是他逼着她走出来的。
逼着她忘记儿死兄走的痛。
逼着她忘记二十年前,她发的毒誓。
等皇后走到他面前,要扶起他的时候,皇太孙却没有即刻起来,而是道了一句,“皇祖母……对不住。”
皇后却攥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扶着他起身,轻声道:“阿虎,你一定要赢。”
事情走到这一步,无用的执念也束缚不住她了。
她道:“带我去看看元娘吧……我本也是,要去看她的。”
消息传到承明殿时,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叹息道:“这般就好,皇后肯出来就好。”
他喃喃说,“朕,便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刘贯闻言,将头低下去,宽慰道:“皇后娘娘其实也只是在等一个台阶下,以后便也好了。”
“这门一开,她老人家啊,便也不愿意关了。”
皇帝心慰,却也担心元娘,“还没有查出来什么吗?”
刘贯:“还没有。”
皇帝皱眉:“原有德越发没用了。”
他问,“上回王德义案,那个叫祝猛的人还不错,叫他来查。朕就不信了,公然在宫中下毒,还查不出什么来。”
刘贯:“陛下,您宽心,这才丑时。”
一日时间还未到。
皇帝这时候也终于发现他手里这些人全是些无用之人了。
他大发雷霆,“古人说,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但朕看这群蠹虫,分明是想白拿朕的银子出去高歌艳舞!”
涉及朝政,刘贯不敢再说。
东宫里,兰山君手里提着刀站在太孙妃的床前,阿狸和阿蛮被她放在床的另外一头坐好。
两个小人俱都懂事,知道此时关键,不敢坑一声。
阿狸等了等,下床,对兰山君道:“兰先生,阿娘和阿蛮就交给你了,我去跟郁大人一块外头。”
兰山君本要拒绝,却被他制止住,“这是命令。”
兰山君低头,“是。”
阿狸端着脸出门,看向郁清梧,“郁大人,你辛苦了,这一次,我记在心里,往后你有所求,我会帮你一次。”
郁清梧诧异,而后认真点头,“世孙当真?”
阿狸:“当真。”
他想了想,伸出手,“我们拉钩?”
郁清梧哎了一声,弯腰,与他的手拉在一起,“拉钩。”
廊外,皇后和太孙一起进了屋。
皇太孙瞧见阿狸在外面,也没有多问,只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阿爹回来了,你不用害怕。”
又看向郁清梧,郁清梧摇摇头。
还没醒。
刚要出口安慰,就听见里头山君喊了一声,“太孙妃!”
皇太孙一脚踢开门进去,就见阿蛮嚎啕大哭,“阿娘,你醒了!”
太孙喜极而泣,急急过去将兰山君挤走,一把将元娘抱在怀里,周身哆嗦,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皇后和阿狸也上前围着,兰山君叫苏合香过去诊脉,太医们也涌了进来,屋子里瞬间挤满了人。
兰山君被挤到一边,却抑制不住激动。
醒了。
能醒,就能活。
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一转身,就见诸多人朝着太孙妃而去,只有郁清梧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
她笑起来,释然的朝着他道了一句:“醒了。”
郁清梧眸眼越发轻柔。
他想,他以前总是觉得她好,但是他又看不懂她。于是她说出来的诸多话,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现在,他懂了。
他懂她说的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懂,她方才的虔诚。
——他也一般的虔诚求神。
他终于懂她了。
他说,“现在是寅时。”
古人说,寅时为虎。
“这个时辰,天方大白。”
他认认真真的看着她道:“山君,此时正有光。”
【📢作者有话说】
终于!
我终于可以加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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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冰山高处万里银(11)
◎于是梦一面,就少一面,缘分也少一分◎
寅时, 也称平旦,黎明,是夜与日的交际之处, 会带来东方大白的第一缕微光。
一位太医为太孙妃扎针,确认平安之后, 开始恭维太孙:“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日之计在于寅。臣听闻殿下小名为虎,寅时虎是最为威猛的, 所以十二生肖才把寅时定于虎。”
“所谓如虎添翼,不外如是。太孙妃醒于此时, 未尝不是殿下心诚所致,金石所开。”
皇太孙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无人敢说出中毒二字。他冷笑连连, “是么?既然是我的用处, 那要你们有何用?”
太医马屁拍错了, 冷汗连连,扑通一声跪下去求饶。
还是太医院院使会说话一点, 道:“寅时名羽动宫,风从东而来,音愈肝肾,对太孙妃的身子是最好的, 所以醒来。”
他也知晓这一次必定是难以逃脱罪罚了, 叹息一声, 跪在地上求情,“千错万错, 都是臣的错, 请殿下高抬贵手, 饶过其他人。”
皇太孙却笑了笑, “这话,你应该对陛下去说。”
当一个太医对着皇家都不说真话的时候,已经无用了。皇帝那般疑心重的人,怎么会放心用这群人呢?
这次之后,太医院必定要换一群人。
院使也知晓是这个道理,他伏地哀求,“中毒二字,苏姑娘可说,臣却不可说。当时未曾诊脉出来是中毒,臣等怎可乱说?这是要引起大乱的啊。”
他道:“臣确实是有私心,但太孙妃的脉象奇异,确实是像是风寒引起,虽一直未醒,有生命之危,但又无死相……”
确实是奇怪的。
太孙眼神沉下去,“无死相?”
事已至此,院使哪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摇摇头,“确实没有死相。”
太孙:“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院使磕头,“殿下,臣,不敢说。若是醒了还好,若是最后没有醒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索性就糊涂着去,说不得最后还能圆回来。
皇太孙气笑,“好,好一个太医院!好一个不敢说!”
但他笑过之后,又生出一股悲凉来。
一个王朝,不是从一处开始烂的。一个果子若是果核生了虫,其他的地方怎么保得住?
等兰山君过来时,他屏退左右,只留了她一人说话。
门一关,他也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颓然的靠着墙,道:“山君,多谢你。”
兰山君站得直直的,“应当的。我虽身份低微,却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他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愿意守护。”
他字一出,于两人之间,不用多说也明白说的是谁。
皇太孙眼眶一红,低声道:“坐吧。你我兄妹,不必生疏。”
兰山君没有拒绝,坐在了地上,关切问,“太医可说了什么?”
皇太孙便将刚刚之事说了一遍,他咬牙切齿,“若不是有苏合香在,他们必定是以风寒急病糊弄过去!”
兰山君却思索片刻,问道:“陛下逼迫殿下去长乐宫时,若是我与郁清梧不在,殿下欲以何人守在太孙妃的身边?”
皇太孙一愣,不假思索的道:“元娘与我的乳母,孙嬷嬷。”
当时兰山君不在,就是孙嬷嬷带着两个孩子。
兰山君知晓孙嬷嬷。她来东宫久了,也认识这里的宫女太监们。孙嬷嬷便是东宫里面的大嬷嬷,无论是库房还是其他,都是她在管。
兰山君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敢怀疑,却也不能不怀疑,轻声道:“殿下,若是有人做局,先以太孙妃昏迷不醒为由,猜中陛下心思,请您去长乐宫逼请皇后,等您回来时,太孙妃已毙命……您会怀疑孙嬷嬷吗?”
肯定是会怀疑的。
皇太孙心中越发凄楚,“若孙嬷嬷是陛下和齐王的人……”
兰山君不说话了。
她道:“您查了那么多人,何妨多查一查她呢?”
皇太孙沉默良久,点头道:“真是四面楚歌。”
兰山君便想到了上辈子。
彼时若也是今日的情形——皇太孙跪求皇后来东宫,但等皇后来时,太孙妃却病故了。
他应当是没有见到太孙妃最后一面的。
她的眸光越发怅然。越是推衍当年之事,便越会发现,他们这群人,其实被齐王算得准准的。
太孙妃那般死去,不见最后一面,太孙回过神来,必定会追查孙嬷嬷。
孙嬷嬷会是皇帝的人吗?
若她的揣测是对的,那在当时情形之下,太孙赤脚单衣回来,定然是不理智的。
她轻声道:“齐王的心计,很是厉害。”
太孙深觉如此。他郑重的起身,朝着兰山君行了一礼,“我,行尽三叩九拜之礼也不为过。”
兰山君起身,也回了一礼,眸光温和起来,“不用谢的。”
因太孙妃活着,她的命才显得踏实。
她这两年一直郁结于心的气又出去了一些。
两人相对而坐。不再说太孙妃,而是默契的说起了段伯颜。
皇太孙问,“你是什么时候知晓……他的身份?”
兰山君:“我在郁清梧那里看见了他的字。”
皇太孙:“原来如此。”
他安慰道:“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
兰山君却没有立即开口说话,等开口时,只说了五个字。
她说,“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兰山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不知为何,汗毛竖起,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热流涌入了心田,让他周身的防备在此时卸掉,他几乎是追着问道:“是要为舅祖父报仇吗?”
兰山君点头,“是。”
皇太孙说不出话了。
他甚至是羞愧起来。
他喃喃道:“舅祖父教好了你……”
他却已经入了风云诡谲之中,再难脱身。
卯时,日出时分。
兰山君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但在离开之前,她轻声道:“方才在外头,郁清梧跟我说,寅时为虎。”
皇太孙抬头看她。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如今,我总算是懂了。”
皇太孙慢慢睁大了眼眸。
兰山君眉间眼里,尽然动容:“我当时就在想,殿下的小名,应该是他在当年的那一线天光。”
她笑起来,心却有些酸涩,说出来的话便带着一丝哽咽,“而我……便是他在后来的那一线天光。”
皇太孙羞愧得低下了头。
兰山君坚定的道:“他也曾教过殿下一句话吧。”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她躬身一拜,“我与殿下,同出一源。伏吟反吟,命已既定。我若不争,必死无疑。”
她转身离开,皇太孙怔怔坐着,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伏吟反吟,命已既定……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确实是舅祖父说过的。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向窗外的大雪。
“舅祖父,山君的名字给她,确实是对的。阿虎……不配。”
……
辰时,兰山君跟郁清梧出宫。
一晚上没睡,她已然是精疲力尽,本以为自己心中激动是睡不着的,但等到醒来的时候,竟在家里了。
外头的太阳晒了进来,雪也停了,她听见了钱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在外头扫雪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带来的习性,这辈子耳朵永远是她最灵敏的地方。
风簌簌而过,树叶沙沙落下。
以及……
她偏了偏脑袋,看向床沿边上的郁清梧。
他呼吸并不均匀,似乎是被噩梦困住,半个身子趴在床榻之下,只有脑袋是靠在她的脑袋边。
看起来,他一直在守着她。
兰山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里。
她一愣,心中起了异样,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轻轻的挣脱他的手,谁知道这般小的动作,他也被弄醒了。
他惶恐的抬起头,就见她静静的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郁清梧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低声道:“你——你握着我的不准走——”
兰山君起疑的心又成了窘迫,“是吗?真是对不住你了。”
郁清梧低头,“无事的。你在梦里,一直叫师父……是梦见段将军了吗?”
兰山君嗯了一声,“他不怎么入梦,今日倒是梦见了。”
梦见老和尚说,她做的猪肉包子实在是好吃。
但小小的她一边在厨房蒸包子一边气得大叫出声,“那你怎么不长肉!吃了这么多包子,你一块肉都不长!”
大夫说了,如果一直瘦下去,是救不回来的。
兰山君轻声道:“这是今年,我唯一一次梦见他。”
郁清梧便道:“我曾经听人说,之所以会梦见故人,是因为缘分未尽。因有缘分,又见不到面,所以才会梦见。”
“于是梦一面,就少一面,缘分也少一分。你梦不见段将军,正是因为你们的缘分未尽,他不愿意结束这段缘分。”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般的说法。她忍不住问,“真的?”
郁清梧:“真的。”
兰山君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声道:“那就……少梦几次吧。”
钱妈妈听见里头的动静过来敲门,“吃饭啦!”
肯定是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她做了红烧鱼块,豆椒炒蛋,荷包里脊,葱爆羊肉,熏猪耳……应有尽有。
钱妈妈一边给兰山君夹菜,一边道,“蜀州菜说是容易做,只讲究一个三香三椒三料,七滋八味九杂吃。可做起来就难了,我是学不到正宗味道的。”
兰山君低头喝鱼汤,笑着道:“只要是辣的,我都爱吃。”
钱妈妈:“我知道,我明日就给你做辣子炒鸡肉试试!”
又看向一直不曾说话的郁清梧,“郁少爷,我知道,你爱吃甜的。”
郁清梧:“……啊?”
钱妈妈:“你上回吃那么多冰糖葫芦哦!”
【📢作者有话说】
我碰见了一件事情,先去处理一下,晚上就先三千字,另外三千我补明天中午十二点吧,我还要修改下。
晚安。
57 ? 冰山高处万里银(12)
◎眼睛都肿成这样了,想来这份爱意,与平常时候,更加?*? 吓人吧◎
郁清梧一直没有说话。
钱妈妈朝着兰山君使眼色:这是怎么了?
兰山君迟疑的摇摇头。她昨日里不曾太过注意他, 只知晓他确实不对劲。她问,“可是东宫还有什么事情不够周全?”
郁清梧低头吃饭,轻声道:“什么都很周全。”
兰山君:“可是这次不能抓住齐王的把柄?”
郁清梧:“皇太孙并非无能之人。”
兰山君:“可是太孙妃的病有后患?”
郁清梧:“并无后患。”
兰山君不懂了:“那是还有什么不好之处?”
郁清梧头越发低, “什么都很好。”
谁都很好。
唯独你不好。
点天光啊——
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心如刀绞, 每一寸骨头都是痛的, 吃不下一口饭。
他终于懂了皇太孙食不下咽的感觉。
但他不敢让山君和钱妈妈担心。他努力的把饭扒到嘴巴里,硬着头皮和恶心吃下去。当饭下肚的时候, 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鸣起来,耳边的骨头很疼, 很疼,疼得他眼前的视线不断模糊, 身子疲乏无力, 再吃不下一口。
于是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放下碗筷, 一边低头缓出气一边道:“我吃完了,先去书房处理文书。”
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他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他拿出札记, 一张一张,翻出写着点天光三个字的那张纸。
窗外晴朗,白雪堆积。
郁清梧记得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山君陪着他操办阿兄的丧礼, 手里拿着一个白饼, 问他:“你知不知道一种刑罚——”
“这种刑罚很特别, 它是把人关进一个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见天光。”
“黑漆漆的屋子里, 没有人跟你说话, 也不会有人与你衣裳, 水, 恭桶……”
“人活在里头,便没了尊严。”
“但他们会给你饭。纵然是冷菜馊饭,但有了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艰难些,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后来天光放晴,也是这么一个晴日,他急急的拿着自己查到的典故去告诉她:“除了这些之外,还要送光。”
“不是打开门,也不是打开窗,而是在高高的窗户口,用针戳出一个小小的洞。”
“在天好的时候,便有一缕光透进屋子里。”
“而后,人就有了想活的念头。”
“那上头说,这刑罚的名字就叫做点天光。”
——点天光。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眶一热,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起来。
他的手锤在桌子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手上有了鲜血,却也感觉不到痛。
山君……当时该有多绝望啊。
他想起她听见这三个字后跌跌撞撞的去寻刀,他想起她颤抖的身子,绝望的眼神,他想起……她日日不停的噩梦,夜夜不熄的青瓷灯。
所以,直到最后,山君应也不知道那束光是对她的惩罚。
她是不是直到死去,还以为那束光是救赎,是恩赐,是漫长黑夜里的一盏灯。
她熬着,守着,以为这就叫终将有救。
她——熬了多久?死在何时?
是一个暖和的春日,还是临终前才能感知到暖和的冬日?
郁清梧痛苦的闭上眼睛,咬牙切齿的拍桌子:“这些畜牲!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牲!”
他一定要杀了这群畜生!
他握紧笔,在纸上推衍山君的一生。
“元狩三十一年,丢弃于淮陵荒庙之前。”
“元狩四十三年,至亲去世,孤身一人下山谋生。”
“元狩四十七年,初入洛阳,镇国公府逼其改性。”
他仔细揣测,想起她说过的诸多话,结合今生,一字一句写道:“此后十年,先被太孙认出戒刀,知其身份,挑宋家为婿,嫁……宋知味。”
“后太孙妃应去世,太孙失势,恐齐王势大。”
“元狩五十七年……被困淮陵,熬守天光。”
她总说十年,应最多在洛阳十年。
他写完,出了一身大汗,发现也不过只有一张纸。
但这薄薄一张纸,短短几句话,却是她这一生的艰苦。
他手一松,笔就砸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笔,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头压在桌沿边,额头青筋暴起。
而后慢慢的,慢慢的整个人往下滑,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元狩三十一年出生,若元狩五十七年去世……”
山君所活,不过二十六岁。
——
夜幕降临。
兰山君一手提灯,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穿过拱桥,站在桥上敲响了郁清梧的书房门。
她声音温和:“钱妈妈说,让我来带你去吃饭。”
郁清梧眼睛是肿的,声音嘶哑,便不敢开门,不敢出声。
甚至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她。
她如此艰难的一生里,他曾经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怕自己曾经见死不救,他怕自己曾经擦肩而过,他怕自己犯下过罪孽。
她如此的明事理,如此的通透,良善,他若是不曾救她,说不得也不会恼怒,生气,而是觉得两人之间,并不相欠,于是原谅了他的不曾相救。
可他推衍出熬守天光四字,并不能原谅自己丝毫的罪孽。
他惶恐不安,推衍出了别人跟她的关系,却怎么也推衍不出自己与山君的过去。
但他确信,他们曾经是故人。
于是更不敢开门。
两人隔着门,一个在屋内,一个在桥上。
屋里的人靠着墙,桥上的人倒着影。
僵持许久,还是兰山君先开了口。
她说,“郁清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郁清梧身子僵硬,装睡着了。
兰山君笑了笑,提着灯往窗户上一照,照出他在屋内长长的影子。
她道:“既然在门口,为何不开门?”
郁清梧闷声道:“我……形容不整。”
兰山君:“无事。”
郁清梧:“我……面目不堪。”
兰山君:“无事。”
郁清梧喃喃道:“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们之前见过吗?”
兰山君一愣,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她犹豫着摇头,“不曾。”
郁清梧眼里的眸光一点点起来,“驿站里,我们是第一次相遇?”
兰山君却听出了他话里面的希冀和痛楚。
他越发奇怪了。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于是选择了半真半假。
她轻声道:“是。但我……我曾经看过你的札记。”
郁清梧猛的转身,“札记?”
兰山君点头,“是。札记。你六岁到十七岁的札记。”
从碰见邬庆川,到离开断苍山。
她温和道:“我曾经……老和尚去世之后……有过一段痛苦的日子,我挣扎着活下去……”
“此时,我捡到了你的札记。”
“我看见你的踌躇大志,看见你的远大志向,看见你觉得自己是一把刀,迟早要挥向世间浑浊——郁清梧,我曾经靠着你的凌云壮志,靠着你的蓬勃生气,活了下去。”
郁清梧却想起了她之前问自己断苍山那座屋子外是什么风景。
他告诉她,有桃树林,有小溪水。
有竹林,有美景。
她说,“原来外头有这般好的景致。”
郁清梧闭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呜咽之声尽数吞咽,而后轻声道:“这样啊……这样,也算是故人了。”
兰山君却越发觉得他的话不对劲,她皱眉思索,又无从想起,只好又道:“可能开门了?”
她说:“郁清梧,我很担心你。”
郁清梧心口一窒,不敢,却又不忍不开。
他打开门,正要低眸,就见她的目光直直的撞上了他的眼睛。
她这般看着,他又挪不开眼睛。
良久,他听见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急不择路将笼灯和冰糖葫芦都塞在他的手里,转身道:“钱妈妈还在等我们。”
郁清梧苦笑。
到底,还是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朝前走几步,桥下的水荡荡漾漾,他提着灯去看,面目果然不堪。
——眼睛都肿成这样了,想来这份爱意,与平常时候,更加吓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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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冰山高处万里银(13)
◎可我想修的,不是同舟共济那条船,而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那条船◎
兰山君虽不懂风月, 但于风月上并不迟钝。她几乎是看见郁清梧那双含情目,就懂了他这段日子的欲语还休。
虽不懂他为什么爱上她会一哭二哭三哭——但他这个人,相处之后也能发现, 还是很爱哭的。
即便不哭,眼眶也容易泛红。
兰山君贯来不爱哭, 也从不愿意哭, 但许跟他在一处,她哭的时候也越发多了。
她叹气一声, 想到他肿起来的双眼,很是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会哭成那个样子?
是用情至深, 知道她不会回应?是违背了自己一生无妻的志向,所以备受折磨?
但无论如何, 他确实动了情。
兰山君即便早已将元狩四十九年的郁清梧看得分明, 知晓他是活生生一个人, 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知道他不是她于宴席上听闻的一言以蔽的权臣奸臣。但她依旧从没有想过,他会对她有男女之情。
她将他看成是一个救苦救难的圣僧。
他普度众生,但她不需要他渡。
她能渡自己。
因为能渡自己,她想的她和他, 是同舟共济, 而不曾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爱, 何况是男女之爱。
兰山君再次叹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此时, 她倒是懂得了他方才的不愿意开门。
她现在, 也不知道怎么打开那扇门叫他进屋。
屋外, 钱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在院子门口徘徊了无数次的郁清梧, 低声骂道:“是你做错了什么事,让山君赶了出来,还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做贼心虚,不敢进屋了?”
郁清梧本本分分的道:“我既做贼心虚,山君也不愿意让我进屋。”
哦哟!天老爷!钱妈妈一根手指头戳在他的头上,“郁少爷!那你就是做了两件错事嘛!”
郁清梧被戳得头一低再低,“嗯。”
他闷声道:“钱妈妈,你戳戳我这双眼睛吧——这双眼睛瞎了,也就不惹事了。”
钱妈妈:“……”
她啼笑皆非,干脆与他做一股东风,高声道:“郁少爷,既然如此,那我就戳瞎你一双眼睛——”
郁清梧不曾想她竟敢高呼,连忙吓得转身去看屋子,既惶恐又期待,却见那扇门迟迟不开,门窗上也并无人和灯的身影。
他垂头丧气,心里苦涩:早知道,他就不该开门。
但刚这般想,就见屋门蓦然打开,山君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郁清梧顿时又想:也许开了门,终算是好事。兴许事情有转机呢?
总是要有一个还俗的机会,总是要让她知晓,自己也是个男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贪欲,有私情,爱上她实在是合情合理。
只是看着她那一双无情目,他又不敢放肆,只好道了一句,“山君——钱妈妈要戳瞎我一双眼睛。”
钱妈妈震惊:“……”
郁清梧:“难道您方才没有说?”
钱妈妈:“……说了。”
郁清梧:“您还戳吗?”
钱妈妈迟疑,“我还戳吗?”
两人齐齐看向兰山君。
兰山君转身进屋了。
郁清梧踌躇不定,钱妈妈一脚踢过去,“快去吧!不然我踢断你一双腿!”
郁清梧被“踢”得进屋了。
山君不在外间。
他关了门,走到拱门处,轻声道:“山君……我,我来给你早间续灯。”
兰山君嗯了一句,并无多话。
但于郁清梧却已经够了。他没有被扫榻出门。他还能睡在榻上,就证明山君这根水灵灵的萝卜,还是将带出来的泥填了一些进他这个欲壑难填的洞里。
他抱着被子,发出满足的感喟声。
兰山君却睡不着了。
他在装傻。她也能装傻。
这份傻不知道能装到什么时候,但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关系。
一夜无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天亮的时候,她侧头,就见郁清梧正在为她换灯。
两人三月成婚,如今十二月。成婚多久,他就早起为她换了多少次烛灯。
他还给她买了许多不同的钟馗除妖灯。
她也曾拒绝,但他说:“我早间总是心悸,不知为何,为你换一换灯,便觉得心平稳多了,觉得灯一亮起,今日便又是一个好天景。”
她就随他去了。
如今细细想来,他的情意早已就露了出来,只是她做了瞎子而已。
她叹息一声,低声喊:“郁清梧。”
郁清梧却不敢听,生怕听见自己不喜欢听的。既然眼睛已经惹了祸端,耳朵就不要再惹祸了,他情愿再让钱妈妈戳聋他一双耳朵。
他急急道:“钱妈妈叫我呢,我先出去了。”
兰山君只好作罢。她也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她今日还要进东宫看望太孙妃。郁清梧却不用去东宫了,他到底是臣子,未有正事,多去不好。
他去了太仆寺。又请龚琩喝酒,问,“你觉得宋知味这个人怎么样?”
龚琩是个精致的纨绔,闻言意味深长的问:“你问哪方面?”
郁清梧:“自然是各个方面。”
龚琩:“他那方面不太行。”
“其他还挺好的。”
郁清梧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不是说断袖之癖吗?”
龚琩理直气壮,“你没听说过吗?他是……”
他手掌翻了翻,“下面那个。”
下面那个,怎么行?
郁清梧这阵子实在忙于王德义和林奇之事,对宋知味没有关注,他既诧异又痛快的问:“怎么传出来的?”
龚琩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有人去问文渊侯这事,文渊侯一激动,说自己从来都是雄风不落。”
他既然雄风不减,那宋知味肯定不行。
郁清梧给龚琩斟酒,“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可说道的?”
那还真没有了。龚琩道:“他这个人,年少的时候读书用功,文章很好,人品也行,虽不假辞色,但却有一身君子骨,很是正派,在洛阳受人追捧得很。”
“只再是厉害,有宋国公珠玉之前,他家权势已然滔天,再进一步,难道还要跟皇家相比吗?”
龚琩看看左右,“陛下可不愿意!”
宋国公也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思量再三,就没让宋知味入朝为官,只去了国子监当个小差,于是诸人就说他淡泊名利。
但即便这样,郁清梧当年考中探花,做出经世致用文章名声大噪时,宋知味的名气还在他前面,被好事者合称为“北宋南郁”。
龚琩说到这里,揶揄道:“谁知道多年之后,你们竟然还有一段缘分……当初嫂夫人看上你舍弃宋知味的事情,如今还有人津津乐道。”
郁清梧:“宋知味这样的伪君子,怎么能得到姑娘欢心?”
这倒是。因之前连说四家都无终而返,宋知味私德的名声确实越来越坏,如今还未说到好人家的姑娘。
但这也并不能影响他最近在朝堂上很是显眼。
宋知味补的是兵部职,领的是主事缺。因前任兵部尚书林奇被杀,新任兵部尚书杨馗无人可用,干脆用起了宋知味,而他能力确实出众,在兵部行走如鱼得水,很是得重用。
龚琩拍拍郁清梧的肩膀,“怎么,你还记恨他呢?”
郁清梧笑起来,“我记恨他做什么?”
龚琩:“也是,虽然他厉害,但少卿你更厉害。”
就郁清梧一人,便帮扶皇太孙杀了齐王三员大将,已然成为蜀党继徐大人之后的最大势力。
他娘就说,“郁清梧这个人,揣测陛下的心思极准,不仅豁得出去,还忍得了气,他日必成大器。你跟着他,倒是没错。”
龚琩便热情的给郁清梧倒酒,“少卿,你打听他到底做什么?”
郁清梧:“你知道他跟杨尚书说什么?”
龚琩:“什么?”
郁清梧讥讽,“他还想卖太仆寺的马给兵部发军银。”
这事情确实没有冤枉宋知味。
太仆寺重新归马,账目清楚,皇帝暂时无钱可用,又将欠太仆寺的一千万两银子当做忘记了,于是兵部也无钱可用,更加没有钱给战士发俸禄。
杨馗初到兵部,愁得脑袋都痛了,宋知味便出了“延续旧例”的法子。
龚琩脸色沉下去,“他有病吧?!”
他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对马能爱得如此深沉。
谁敢卖马,他就骂谁!
“国计艰难成什么模样了,太仆寺的马再卖下去,百姓还怎么活?因为苏老大人的死和你死咬林奇养战马的事,陛下才对咱们重新归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这事情都做好几个月了,他又要来搅和?”
郁清梧:“我听你方才所言,他这个人,爱权爱利得很,怕是想要借助咱们的肩膀去夺名争利。”
龚琩拎起酒坛子大怒道:“干他丫的!我现在就砸破他的脑袋!”
郁清梧将酒坛子接过倒了一杯酒给他,“如今我还能信得过谁是真心实意,不掺杂半点私心为太仆寺?我只信得过你了。”
“我心里也怒,却也不能与外人言。毕竟他也是为了边疆战士好。”
龚琩激动又愤怒:“为了边疆,便去逼着陛下拿钱,逼着咱们算什么本事——陛下欠咱们银子呢!凭什么还要咱们拿钱?”
郁清梧诧异的看他一眼。龚琩不好意思的问,“少卿,你看我做什么?”
郁清梧失笑道:“那么多人,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可只有你说了出来。”
龚琩慌张道:“那大人,咱们怎么办?”
郁清梧:“等。”
今年的军银俸禄都还欠着各地呢,兵部已经上了几道折子,可陛下还是无动于衷。
如今快要过年了,各部不好催,等过完年,才是一场大戏的开幕。
他也拍拍龚琩的肩膀,“明年开春,我太仆寺卿的调令便下来了。到时我势必死咬住宋知味不放,非把他咬下一块肉才行。”
“我朝着前走,自然不能时时顾忌后头,你的身份在那里,轻易无人敢动你,我便把后头的事情交给你了。”
龚琩便觉得自己好似一瞬间长高了许多,能够撑起天地来,狠狠点头,“少卿,您放心,谁敢卖我的马,我就宰了谁!我在,马在。马亡,我亡!”
郁清梧:“快过年了,别说死。”
龚琩:“呸呸呸!”
郁清梧看看天色,拎了拎酒坛子,“我要回家了。”
龚琩:“那你拿酒坛子做什么?”
郁清梧眼神闪着寒光,“我气不过。”
龚琩崇拜极了,“魏王果然说得没错,你这可真是‘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郁清梧:“……”
并不是那么的好听。
龚琩却忍不住带路了,“走走走,就砸酒坛子这事情,我自小做到大,过年之前,咱们给宋知味来个开年红!”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十,宋知味的头第一次上药。
他脸色铁青,平日里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痛声道:“这群纨绔!”
宋国公皱眉道:“怎么回事?”
宋知味却觉得没有面子,深吸一口气道:“走在路上,龚琩他们在打架,我被殃及了。”
宋国公:“是被殃及了,还是被针对了?”
宋知味:“针对了。”
他淡淡的道:“估摸着还是为了兵部银子的事情。”
宋国公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宋知味嗯了一声:“儿子不会跟傻子计较。”
宋国公却知晓计较也没用。陛下对这群皇亲国戚护着得很。
尤其是太孙妃中毒一案出来,陛下的态度更加明显。
宋知味一边上药,一边问:“父亲,太孙妃案如今怎么说?”
宋国公:“外头并没有传出,但听闻太孙抓出了凶手,如今正在刑讯。”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惶恐,“怕是又要搅弄出风云来。”
——
东宫,太孙妃躺在床上,皇太孙正在给她喂药。兰山君坐在一侧,轻声道:“我在白马寺里,给他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太孙妃身子还很虚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不断紧紧攥着她的手。
太孙根本不敢让她用力,哄道:“等你好了,再听这些吧。”
太孙妃撇过脸哭。
皇太孙只好带着兰山君出门,道:“我本要再过几日告诉她的。”
但是,太孙妃对他了如指掌,凭着他肯留着她一人在屋内守着门,她就猜测到了一些。
太孙不敢瞒着,便将事情说了。
他道:“元娘打了我两巴掌。”
他笑着道:“你打郁清梧吗?”
兰山君嘴角的笑意便维持不住了。她犹豫着摇头,“不曾。”
太孙这几日心情畅快,便以过来人的身份揶揄了一句:“那你们还没有我和元娘恩爱。”
兰山君勉强笑笑。
她回到府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按着太孙的性子,上辈子应当不会把她的身份告诉宋知味。那宋知味是怎么知晓的呢?
她皱眉沉思,郁清梧进屋了。他提了从外头买来的清酒和钱妈妈的小菜。
他先喝了几口壮胆子,而后道:“山君,你能不能陪着我喝一杯?”
兰山君本是要拒绝的,但却听他说,“今日,宋知味砸破了脑袋。”
兰山君的头猛的抬起来。
郁清梧:“他最近叫嚣着沿用旧例,我气得很,请龚琩和他的兄弟去砸了他一酒坛子。”
兰山君从里间出来,却觉得他这个缘由有些奇怪。
他最近,确实奇怪得很。
她眸光微沉,“是么?”
郁清梧:“你不是讨厌他么?我便买了些酒回来,想着跟你一块乐呵乐呵。”
兰山君坐下来,郁清梧赶紧给她倒酒,“要不要加点花生米?”
兰山君好笑。
她叹息一声,决心还是说明白的好,她道:“郁清梧,我以为,我们是站在一条船上,是同舟共济。”
郁清梧就知晓耳朵坏了事,到底听了不好的话来。
怎么不叫钱妈妈戳聋了再进来呢?
他低头,蓦然心头又酸涩起来,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哀求道:“可我……可我想修的,不是同舟共济那条船,而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那条船。”
为此,我爬山涉水,翻山过海,也愿意带着这一缕执念,到你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晚安!上章看见你们夸我了!谢谢!我的文风其实很奇怪,我自己也搞不懂是什么文风,什么场面到我手里就会变得很平淡,平和。后来我就想,我这个人底色还蛮温柔的,很多话说出来就很柔和,那我就干脆专门攻温馨治愈流吧,没想到还不错QAQ。
谢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
又有一个基友开文了,我推一下下,欢颜年代文,喜欢的可以去看一下。
《重回后妈骗婚前》BY春风华发
崔余打记事就和爸爸崔见阳相依为命,
高二那年,多年未见的贵妇妈妈出现,把她接走。
直到崔见阳去世,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崔余也在那一刻才明白了真相。
重活一世,崔余第一件事便是跑回老家。
她自己的爸爸自己保护,那个婚前伪装小白兔、婚后磋磨她爸的坏女人她也要自己赶出去。
可是那个母夜叉找上门来,指着崔余的鼻子骂她又不是亲生的,狗拿耗子。
崔余还没来得及上去撕女人的嘴,就听到一个男声从隔壁传来。
“这年头,见过强买强卖的,还没见过强嫁的。”
……
后来,骗婚女没过门就被赶跑了,崔余过上了前院吃瓜,后院养鱼的悠闲生活,
可悠闲不过一秒,
报社催她赶紧去跑新闻,
爸爸希望她立刻谈个恋爱,
崔余乐呵呵地应了,
新闻都成稿了,恋爱也谈着呢
重生后的九十年代,一样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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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冰山高处万里银(14)
◎她回洛阳,已然进入第三年春。◎
钱妈妈多炒了一碟小菜, 便招呼赵妈妈等人一块喝酒。
喝得差不多了,她哼着小调回屋,路过院子, 恰好看见郁清梧抱着一床被子出门。
寒风凛冽,他穿得单薄, 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失魂落魄。
哎哟, 小苦瓜!
钱妈妈急急走过去:“郁少爷,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郁清梧唉声叹气。
他就知道, 圣僧一旦还俗,太监一旦有欲, 便要跌落凡尘,挪榻滚人。
他没有直说, 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钱妈妈便为他发愁, “你到底行不行嘛!都快一年了,还没有感化山君的心?”
郁清梧闻言诧异抬头, “您知道我和山君……心意不通?”
钱妈妈:“我难道是瞎子?山君对你客客气气,毫无情意,哪里像是夫妻。”
郁清梧听着不大喜欢,用眼神示意钱妈妈看被子, “我临要出门时, 山君还让我搬着被子走, 晚上别冻着,难道这不是情意?”
钱妈妈:“……”
“你这么想也行。”
她带着郁清梧去厨房烧火暖和身子, 顺便给他做一顿宵夜, 安慰安慰失意人。
她手脚麻利的剁肉丝, 纳闷问, “你在屋子里赖了快一年,再赖下去也是可以的——怎么这会儿愿意出来了?”
郁清梧不吭声,半晌才道:“我再管不住我的眼睛。”
原来即便早有情意,这份情也分深浅。
他越发情浓,总要露馅的。
钱妈妈好笑起锅烧油:“后悔吗?”
郁清梧摇摇头,“不后悔。”
他以前是爱山君。
现在却是想爱山君。
他以前愿意为她晨间续灯,但他现在更想她那盏钟馗除妖灯不再燃起。
屋外风声越发大,他的声音却更低了些,轻声道:“我从前不懂山君,只以为给她点一盏灯就可以安抚她的噩梦,可是如今想来,噩梦之所以噩梦,便是三横一竖围成了条条框框,将人的嘴巴也封了起来,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独自忍受。”
他往灶肚里放了一根柴火进去,火光瞬间大起来:“所以我就想啊……既然她不愿意说过去,那我就为她说将来。”
既要说将来,他便心生贪念。
他喃喃道:“我想她的将来有我。”
钱妈妈闻言好不感动,给他的肉丝面里多加了三个鸡蛋!
她将一碗面递过去,鼓励道:“郁少爷,虽说郎追女隔座山,但我眼瞧着,你已经爬过了半座山。”
郁清梧却不敢相信,端着碗不动,食不下咽。
钱妈妈:“我能骗你?”
她指指碗里的鸡蛋,“好比这蛋吧,看着不露山不显水,但却含有天地之气,自成一个小天地。”
“蛋清似天属阳,蛋黄像地属阴。蛋清绕着蛋黄,虽然可以单独分出来,但阴阳交融,没了蛋清,还能叫蛋吗?”
她笑着宽慰,“你和山君,命运交缠,早已经成了单独的小天地,没人能插得进去。即便你现在被赶出来,但你们那个小天地里啊,也只有你能进去。”
“我在一边瞧着,山君对你,很是不一样的。”
这番话,到底叫郁清梧高兴起来,连吃了三个鸡蛋还不满足,又央求着钱妈妈再煮三个来吃一吃,好让这份天地之气多一些。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即便是天地之气,也不能太膨胀!”
她将人赶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她端了一碗面给兰山君。
她笑着问,“你把郁少爷赶出去啦?”
兰山君也正懊恼,“我本是要自己去书房睡的。”
结果他一听,也不要修同船渡了,慌不择路站起来就要走,急急忙忙的,还是她想起书房没被子,让他捧了一床走。
不然他怕是能冷一晚上不吭声。
她叹息,“我心里愧疚得很。”
钱妈妈却哎哟一声:“你去外头睡什么?也不用愧疚!这宅子是老夫人给你的,郁少爷得你喜欢,便能睡这里,不得你喜欢,你啊,赶他出去也没有事。”
兰山君听得好笑起来,“又让您担心了。”
钱妈妈:“你放心,我不是来做说客的,只是怕你肚子饿罢了。”?*?
兰山君感激,顿了顿,还是问,“他还好吗?”
钱妈妈叹息,“哪里好得了呢?看着伤心得很,跟邬庆川又死了一次似的。”
兰山君端着面哭笑不得,最后也跟着叹气:“如丧考妣啊。”
到底是她对不住他。
钱妈妈摸摸她的头,“你放心,他这个人,受的伤太多了,好起来就快,我都没见过像他这般快愈合伤口的人。”
“你看邬庆川那般对他,他可曾一蹶不振过?”
这倒是真的。
与郁清梧相遇以来,兰山君确实发现他从不沉溺于过去的伤痛,从不埋怨过去的不公,他只是静静的接受命运所给的苦难后,又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的朝前走去。
他是个愿意希冀将来的人。
他于此事上也是如此做的。
第二日,他好似无事人一般,朝着她打招呼。
他离得远远的,不给她一点胁迫之感,低头悻悻问,“山君,你吃鸡蛋吗?”
他这样,兰山君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像有一口气,本是可以续在心中喉间的,但因他这一句软绵绵的话,瞬间荡然无存。
两人就这样相处到了过年。
这个年注定不好过。兰山君年前最后一次进宫的时候,太孙便叫她过年不要再入东宫,免得被殃及池鱼。
兰山君便知晓,太孙妃一案要有结果了。
果然,腊月二十七,林贵妃得了急病去世,皇后出来主持大局,从蔡淑妃的身上拿回了中宫之权。
大年初五,齐王身为孝子,本该得到皇帝的爱怜,却在此期间被皇帝责令哀毁太过,圈禁齐王府。
兰山君不用多想,也能知晓这次林贵妃是替齐王挡了灾,担了责任。
郁清梧便道:“齐王想杀太孙妃,陛下不会大动干戈。但是齐王想借陛下的棋子杀太孙妃,陛下便不会再信任他。”
他道:“山君,多亏了你,否则今日受这番苦的,就是太孙夫妻了。”
兰山君也觉得舒了一口气。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是还不错。
她只希望齐王能多熬一熬,熬到最后,她还想请他去试试点天光。她也想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她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飞鸟落在屋檐上,而后又扑腾着飞走。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也跟着飞鸟来,跟着飞鸟走。
第三年了。
她回洛阳,已然进入第三年春。
兰山君进宫给太孙妃请安,碰巧皇后也在。太孙妃身子转好,但却遗下了病根。
阿蛮啜泣道:“苏姨母说,阿娘以后不能再吃辛辣,也不能多吃,要少食,少辣。”
阿狸倒是坚强一些,端着脸道:“以前都是阿娘吃阿爹的饭,现在变成阿爹吃阿娘的饭了。”
太孙妃笑着道:“不管是谁吃谁的,反正不曾浪费。”
兰山君宽慰:“会慢慢好的。”
太孙妃便叫人抱着阿蛮和阿狸出去,低声道:“你知道让我昏迷不醒的是什么药吗?”
兰山君摇头。
太孙妃:“是箛草。本就是五谷里头的,腊八粥里用了也没事。但却有一种箛草,两鼻两蒂有毒。”
她眼神凌厉起来,“这种有毒的箛草冬日里长一季,夏日里长一季。冬日里的毒性没有夏日多。齐王在王德义死后,本是打算等到今年夏日给我用的,但因郁清梧突然抖落出林奇养战马的事情,让陛下对他真起了疑心,他心中不快,便提前了半年。”
兰山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
太孙妃点头,“真是多谢你和郁清梧了,若不是你们,依着阿虎的性子,必定是要掉进齐王的陷阱里去的。”
皇后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等太孙妃说完之后,她这才开口,看向兰山君道:“这段日子,我也不曾问过你——”
她的话不用说明,兰山君懂。
她低声说起老和尚的事情:“我以为他去世的时候,有七十多岁了。”
他实在是太瘦,太老。
皇后:“他曾经去算命,签文不太好。我记得那上头说他终身不过六十,流离失所半生。”
她眼眶一红,“竟还真的灵验了。”
他死在了五十九岁的冬日。
皇后恨恨道:“也不知道多熬几日,熬过了冬日,也算是六十岁的人了。”
兰山君和太孙妃便宽慰她起来。等了许久,皇后终于心平下来,擦擦眼泪,突然道:“我一直撑着一口气,不愿意死去,便是要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这话可不兴说。
但兰山君知道,她能听见皇后这句话,便是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这让她心里稳当了许多。
……
元狩五十年正月二十七,林贵妃刚去世一月,因宫中压着此事,便已经没有什么人谈论。洛阳城里的事情太多,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不能长久的出现在众人的嘴巴里。
尤其是林贵妃和齐王。
因为……齐王世子被皇帝嘉赏了。
那林贵妃和齐王便变得都不重要。
而随着齐王世子走入朝堂,第一个被皇帝训斥的竟然是魏王,他当着朝臣的面训斥道:“若不是你教不好阿杨,现在太孙,阿柏,阿杨三个一块同朝,便是一段佳话。”
郁清梧回来笑着跟兰山君道:“陛下应该是有意接魏王世子回洛阳了。”
兰山君讥讽:“我有时候真弄不懂咱们这位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郁清梧:“粉饰太平嘛。”
但宫内的事情他还能粉饰,外头却已经难以这般容易就结束。林贵妃一人的命皇帝说了算。但天下牧民的命,皇帝说了却不算。
二月初,百官归位,郁清梧作为太仆寺卿,如同魏王所言一般,果然发了狂疾,咬住宋知味就不放,连着半个月联合御史大夫一起弹劾他。
刚开始还挺正经,弹劾宋知味在兵部倒行逆施,玩侮朝廷,不敬于国,不忠于君。后面就开始不正经起来,说他:“私德不修,常喜鳏夫,更爱人夫。”
皇帝差点动怒:太孙一党近一年来动作太大——尤其是郁清梧。
齐王已经如此了,皇帝心里很不愿意再削弱他的势力。
但郁清梧攀咬宋知味,还攀咬得如此不留情面,却又有些微妙。
宋家本是当初齐王和魏王势力太大,皇帝留给皇太孙的人,但皇太孙却没有重用。
如此,宋家便有些尴尬。
宋国公对宋知味道:“咱们到底跟皇太孙有了瓜葛,陛下难道还愿意像以前那样用我吗?”
他很是后悔。他当时确实是觉得皇帝不可能再活十年,便还是想要从龙之功。
结果现在这个局面,齐王不用宋家帮扶也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于是皇太孙根本没有稀罕他们,而陛下那里也有了裂痕。
他正苦恼如何修复皇帝跟宋家的裂痕,郁清梧就来了。
皇帝担心宋家跟皇太孙的关系,如今郁清梧这般一闹,宋家便不可能跟皇太孙一条心。
皇帝还是满意的,宋国公也觉得不错,只有宋知味脸色惨白。
他第一次动气,拍着桌子问父亲,“为什么我都如此了,父亲还无动于衷?”
宋国公劝诫道:“这般撇清咱们跟皇太孙的关系,陛下才能信任我们,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他拍拍宋知味的肩膀,“你要以大局为重,万不可冲动。”
宋知味脸色铁青,却又被宋国公压着,无计可施。
郁清梧买了二两猪肉回家,请兰山君帮着认,“这家的肉新鲜吗?”
兰山君看了一眼点头,“是你买过最新鲜的了,以后就从这家买吧。”
郁清梧美滋滋点头,“好啊。”
兰山君正要回去,便听他又说,“我今日在朝堂上又把宋知味气死了。”
他狡黠道:“但我怎么气他,他也没办法。他毕竟不是宋国公。”
不是宋国公,就要为宋国公让位。
他道:“宋知味这个人,不是最喜欢权势吗?不是不在乎私下的名声吗?”
“等他一步一步失去了自得的身份,地位,成为人人都讥讽的无用之人时,他便能体会到现在的一切是多么珍贵。”
他越说越咬牙切齿,“我一定要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兰山君却终于发现郁清梧对宋知味的恨意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她最开始跟他说不喜欢宋知味时,他并没有如此厌恶这个人。
人厌恶他人,总有缘由。
兰山君细细琢磨,发现好似去年太孙妃案后,郁清梧就对宋知味开始穷追猛打起来。就是说起他的名字,也能露出无边恨意。
她的心里就渐渐起了疑心,总觉得他还有大事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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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冰山高处万里银(15)
◎“我猜病枝为病,是因我病。而我病因,他知多少?”◎
元狩五十年三月, 郁清梧和兰山君一块去龚家吃喜酒——龚琩心心念念的妻子终于娶回家了。
新郎官春风得意,多喝了几杯酒就口无遮拦,拉着郁清梧大声道:“我今日成婚, 最迟明年这个时候应有孩子了,郁太仆啊, 你可要努力。”
郁清梧:“……”
他不跟醉鬼计较。
他们这一桌都是太仆寺的人, 闻言大笑起来,乘黄署的赵主事挤眉弄眼, “太仆,我这里可有生子秘方。”
典厩署的主事立马道:“别了, 别了,你那是给马用的, 你还是自己留着生小马驹吧。”
男人凑一堆, 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整日里离不开这两句话。
掌管洛阳车辂的车府署主事便低声道:“我可是听闻魏王爷在芳直门那边买了一座宅子,离吏部很近, 中午下值的时候就跑回去……做那事,急着生孩子呢!”
魏王只有魏王世子一个儿子,眼看这个儿子不太行,便想再生一个出来。
赵主事:“你怎么知道?”
车府署主事贼笑起来, “你忘记咱们管什么了?”
马匹都是登录在册的。
他道:“这马啊, 你跟它处熟了, 它的马蹄去了哪里,你一瞧就知道。太仆, 就我这手艺, 大理寺该请我去查案!”
郁清梧给他们都倒了一杯酒, “所以说, 太仆寺就需要咱们这般的人。那些滥竽充数的,哪里懂这些。”
一桌子的人融洽得很。
女客那边,兰山君正跟苏合香说话。她倒是没想到苏合香会来吃席面。
苏合香:“我欠安宁郡主一个人情。”
安宁郡主是龚琩的母亲。
至于是什么人情,她没有说,兰山君便没有问。不过倒是依稀能猜测出苏家之前跟龚府是有来往的。不然龚琩也不会进了苏老大人之前管辖的太仆寺里。
兰山君又问起她的打算,“我执意请你回洛阳,又让你转了一个来回,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苏合香懒懒的坐在春光里,抬眸笑道:“我这个人脾气怪。我不愿意回来,即便欠了你的人情,也不会往回走。我愿意回来,即便不是你来请,我也会回来的。”
她道:“山君阿姐,你不用介怀这个。”
兰山君感激她的好意,正要说什么,就听苏合香看着满院的喜气道:“我也要多谢你给我找了那么一个好的镖师。”
镖师常有,但女镖师不常有,志同道合的女镖师更是稀罕。兰山君定然是请了许多人,费了许多功夫,才寻摸到了这么一个人。
苏合香:“我们都无心成婚等事,喜欢游览大好河山。我有银子,有要去的地方,她缺银子,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和她一拍即合,已然成了好友。”
兰山君闻言,不用多问便已经知晓了她的意思。她温和问,“什么时候走呢?”
苏合香:“她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我等她一起。”
兰山君:“我可能帮得上忙?”
苏合香:“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我呢?若有所求,也是我想求你帮我清明时节祭奠祖父罢了。”
这真是一个敞亮心明的姑娘。兰山君抿唇笑起来,与她碰杯,“好。”
她这般跟苏合香言笑晏晏,倒是让朱氏不舒服。她低声道:“咱们坐这里这般久,你姐姐不来多坐一会,倒是跟其他人说得高兴。”
她心中不快,“可是觉得嫁出去了,如今算是出人头地,所以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兰慧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问,“难道六姐姐不是在咱们这桌吃了饭才去找苏姑娘说话的?”
这般席面的位置,都是主家早已经安排好的,她们是一家,郁家又没有别的人,自然便被安排在了一起。
她问朱氏,“母亲是因为咱们家势微而生气,还是因为六姐姐不曾奉承你而生气?”
朱氏大怒,又要忍气吞声,“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兰慧却道:“若是前者,母亲该从祖父气起。若是后者,母亲该气自己。”
即便是亲生母女,也不是每一个女儿都要奉承母亲的。
她将筷子轻轻落下,也没了吃席面的欢喜,“好生生的,母亲总爱说几句话来气我。”
朱氏一双眼睛含着怒火,一直到宴席散的时候还不痛快。
兰山君临要走时看了看坐在马车里生闷气的朱氏,又看看站在马车边无动于衷的慧慧,叹息一声,摸了摸慧慧的头,拉着她到一边去,“你可有看上的人家?”
慧慧摇了摇头,“这段日子,颇为苦闷,并没有想这些。”
兰山君:“等你有念头的时候,就来找我。”
她轻声道:“我在皇后娘娘和太孙妃面前都为你求了恩典,你不用急,也不用怕。”
兰慧心里一暖,点头道:“好。”
而后顿了顿,小声问,“六姐夫……可是对咱们家有什么不满之处?”
兰山君不解,“应当没有。”
她想了想,“咱们家的事情,该知道的,我成婚之前他都知道。”
但他还是选择对朱氏敬重,对四老爷和善,对老夫人阴阳怪气。
她问,“他可是做了什么?”
兰慧:“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从过年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尤其是对四叔父,如今见了四叔父,也并不多话。四叔父那个性子,也不敢直接问,还来问我呢。”
兰山君若有所思,便在回程的马车里问郁清梧,“四叔父本性良善,虽然懦弱了些,却也应当无害人之心……可是他对你不善?”
郁清梧本喝了一顿酒有些头晕,也不敢凑到她身边去,生怕她闻见味道。但一听见这话,脑袋顿时清明,连忙摇头道:“没有。定然是四叔父会错意了。”
可是兰山君却细细想来,发现他确实对镇国公府的态度差了许多。
她问,“真的?”
郁清梧坚定的道:“真的!”
兰山君却越发沉心。她试探着问,“你恨母亲和四叔父?”
郁清梧:“不恨。”
但兰山君看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含着怨恨的眼睛,紧紧抿起的嘴唇,看他一张脸虽然极力忍耐和克制,却依旧还是能察觉到的恨意。
她晚间在札记里斟酌写道:“元狩四十九年冬至元狩五十年春,我抬头观梧树,发觉他另生一枝,正怒发冲冠,破晓升空。”
与其它梧形鹤骨的枝叶不同,这一截树枝染上了恨意,像极了病枝。
病枝……
因不属于他的恨意,而被他转嫁在他的身上,所以才显得生了病。
兰山君手微微颤抖,将笔搁置在案桌前,深吸一口气。
会是因为她吗?
他莫名就恨上了朱氏,恨上了四叔,穷追不舍的咬住宋知味不放……
她闭上眼睛,深思片刻,又提笔写上:“我猜病枝为病,是因我病。而我病因,他知多少?”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先断这里,后面摊牌剧情我要思考一下下,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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