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荒野上,装甲车孤独行驶,掀起一地沙尘。
金色的光芒于远处的天际线散落,黑龙曾经栖息的山谷已被完全笼罩。
光仍在前进。
它逐步驱散云层间的乌影,步步紧逼。偌大的荒野很快就被一分为二,一半熠熠生辉,一半幽暗孤寂。
晃动的车厢内,巴德烈抓着扶手宽慰道:“老大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别想这么多。”
梅纳的身体在颠簸中倒来倒去,止不住地叹气:“我怎么那么冲动呢?老大这种级别的秩序者真失序了也不可能让我发现啊……”
阿塞莉抓着安全带,双脚在空中荡来荡去:“笨蛋梅纳!”
梅纳抓抓头发,语无伦次地说:“我,诶……就当时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起了疑心,不搞清楚我得憋死。”
巴德烈的肌肉与车厢铁皮撞得哐哐响:“多大点事儿,最多被老大冷落一段时间。”
阿塞莉举起双手摇摆:“打入冷宫!”
“……”
梅纳跟这两人没得说,一点理解不了他有可能被老大抛弃的难过。想进老大队伍的觉醒者能围着灯塔楼梯从底排到顶,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的位置。
梅纳忧愁地看向车外,漫天的沙尘中,金色光线越追越紧。
他心口猛然一跳,本能地移开目光,唯恐多看一秒。
副驾驶座,黎危胳膊肘搭在车窗上,手撑起额头,闭眼小憩。
又一次颠簸后,他终于开口:“再这么慢悠悠地开就滚下去,自己走去灯塔。”
“安全驾驶。”旁边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原来你更喜欢刺激?”
黎危睁开浅色的瞳孔,看了眼后视镜。
刺眼的光晕逐渐逼近,大半的荒野都笼罩在金光之中,成全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地一色。
黎危:“你——”
刚说一个字,车身就“呜”得一声!速度猛增之下,黎危整个上半身都往后一倾,幸好座椅材质还算柔韧,才没磕到脑袋。
他被迫抓住扶手稳定重心,语气平静道:“想死直说。”
游厄一脚刹车,窗外掀起浓浓尘土。
他侧身凑近,属于人类的温热吐息落在黎危颈侧。
黎危眯起眼睛和他对视,警告性地开口:“游、厄!”
嗒得一声。
黎危垂眸,游厄只是将副驾驶的安全带给扣上了,并体贴道:“不系安全带可不是好习惯。”
“老大,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车停了,刚干了蠢事的梅纳第一时间从后窗伸出脑袋、殷勤无比地言表关心。他刚好与倾身的游厄对上视线,还有黎危的微微一瞥。
哪怕看不到全身,这么亲昵的姿势也够梅纳脑补了。
老大在和游厄……接吻!?
还有,这游厄手撑哪呢!?
游厄线条悠长的手臂被车门挡了半边,不清楚是撑在了黎危腿上还是腿中间。
不论是哪个可能都足以叫梅纳抓狂,他默默缩回脑袋,冷静地装作自己没来过。
巴德烈疑惑道:“怎么了?”
梅纳吸气:“没事。”
就是他可能活不久了。
“你的队友好像误会了什么。”
游厄笑得无辜,眼神却黏在黎危脸上,临摹着每一寸皮肤,试图找出一丝恼怒的痕迹。
然而没有。
黎危毫无反应,微微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明之前还说要扭断他的脖子,这会儿对他的靠近又不生气了。游厄颇觉无趣,一脚油门下去,装甲车再次行进。
前方道路宽阔,植被稀少。
远处,一座高塔于昏暗天地间拔地而起,直冲云层乌影,厚重且孤寂。
塔的顶端发散着暖黄灯光,指引归途。
途中,黎危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画面光怪陆离,异常久远,那双幽蓝的瞳孔始终如影随形。
对方的声音响起,带着层层递进的叹惋:“我亲爱的指挥官,好久不见,你似乎很意外?”
……
“伟大?高尚?不不,我亲爱的指挥官是世上最淡薄冷血、毫无感情的存在——这不是贬低,是夸赞。”
……
“我曾经以为,人类利益至上就是你的唯一信仰。”
……
“啊,巧了。黎指挥官丢了旧玩意儿,又想买个新玩意儿回去?”
……
“我亲爱的指挥官,最近好梦吗?”
“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噩梦。”
……
黎危蓦然睁眼,浅色的瞳孔无波无澜。
离灯塔还有一小段距离,但很近了。
与之前的远观不同,近距离看到的灯塔要更壮观,整体呈现细长的圆锥形,一层摞着一层,数都数不清,如一圈圈盘旋的巨蛇。
每一层都有密密麻麻的小窗口,看起来只有人脸大小,规律地密布在塔壁上。
大概是受光日已至,归途的人群与车辆极多,倒是有几分热闹所在。
大部分车辆看到黎危的车都会选择减速让行,独独有一辆厚重的装甲紧追不放,疾起的沙尘呛得路人咳嗽不止。
游厄饶有兴趣地问:“你仇人?”
黎危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停车。”
他们停下后,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了。
一个腰背有些佝偻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半边脸都镶嵌着铜色面具。面具的弧度与另半张脸的皮肤完美齐平,仿佛已经长在了血肉里。
他拄着金属拐杖,下面的那只手也是冰冷的钢铁质感,一直延伸到衣袖内部。
黎危伸出手,敲了敲后窗玻璃:“阿塞莉,下车。”
阿塞莉踩得车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磨磨蹭蹭地跳了下去:“阿爹!我给你带了礼物!”
后视镜里,男人抱住阿塞莉,喃喃道:“哦!万幸。”
确认阿塞莉没有任何损伤后,他将女儿塞回自己车里,随后才黎危这辆车的前头,刚准备敲车窗就对上了游厄的目光。
他显然怔了一怔,有些意外,而后才越过游厄看见黎危:“给您添麻烦了。”
黎危没作声。
男人移开目光:“希望不会再有给您添麻烦的机会。”
这话听起来客气,但细想却极为古怪。
游厄嗅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他叫什么?”
黎危回答:“纽厄尔。”
“他也是秩序者?”
“嗯。”
和其他理智清醒的秩序者不同,纽厄尔有些神神叨叨的。
他上过两次监管法庭,一次是在他说自己见过旅人的时候,被人举报失序,第二次是他抱回阿塞莉说这是他女儿的时候。
人类拥有永生的基因,但作为代价,人类也是世上繁衍能力最弱的族群。废土纪到来后,受辐射、污染、适孕群体过少的种种原因,几乎看不到新生儿的降临。
于是当纽厄尔说自己和一个流浪者生下了一个孩子时,大家都认为他疯了。
游厄说:“他很怕你。”
黎危:“是吗?”
“准确来说是恐惧与憎恶。”游厄体贴地帮忙剖析,“他希望你立刻死掉。”
隐藏在纽厄尔面具下的情绪并不难捕捉,黎危自然清楚。但他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和纽厄尔敌对、冲突的情况。
对方的恶意由来已久,不明不白。
好在黎危并不在意,他看着车窗外风尘仆仆的归途者们,突然说:“进那个庇护所之前,我检定过它的污染指数。”
游厄感兴趣地回应:“嗯?”
“它的污染指数为100。”黎危曲起手指,轻叩车门,“但显然,即便套着一个回响之地的内核,它也够不到这么高的污染指数。”
“所以?”
“也许是有什么别的东西增强了它的污染指数。”黎危偏头,看着游厄,“你觉得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能影响到这个庇护所的东西也是极为可怖的存在。
100是百面骰的上限,不是污染指数的上限。
“黎大秩序官。”游厄叹息,“你就差把‘你就是那个东西’写在脸上了。”
黎危心平气和地问:“那你是吗?”
游厄挑起一抹笑意:“很重要?你的怀疑不会因我的回答停止,但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百面骰从黎危的掌心翻转弹起,落下的瞬间被苍白的指尖接住,急速旋转。许久过后,仍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这意味着面前之人是不可检定对象。
但从经验来说,除去其他秩序者,这世上不存在秩序者无法检定的对象。检定失败倒是有可能,却不可能无法开始。
半晌,黎危抽手,握住半空落下的骰子:“进去吧。”
灯塔一到二十层的外墙都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荆棘铁刺,只有一个入口,分为人行通道与车行通道。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身着特殊图案的黑袍。
这是秩序者的标志服饰。
“受光的区域越来越大了,快进去!”
“云层要散了!”
“磨磨唧唧的,我可不要变成光里的疯子!”
秩序者冷静地拦住混乱的人群:“别挤,来得及。”
“流浪者?”
“这边走一下手续……”
“要监管……”
“不要一直注视受光的方向!”秩序者呵道,“面对我!注视我!”
诸多人声与车声叠加在一起,喧闹又混乱。
进入灯塔的过程非常顺利,没有盘查,没有检定,大概因为是黎危的车,哪怕车上有个陌生人,车子也能直接行驶进灯塔。
装甲车于锈迹斑斑的镂空升降机里停下,两侧传来吱嘎吱嘎的声响。
环顾四周,他们已然处在灯塔一层,升降机悬空在灯塔内部的中心位置。
只见头顶是一眼看不见头的镂空尖顶,盘旋而上的铁皮楼梯环绕在楼层之间,密密麻麻的房门向内倾倒,看久了会有种将要坍塌的错觉。
一眼看过去,熙熙攘攘的人头撑着扶手,从上至下,一层层俯瞰,嘈杂无比。
车内的黎危突然倾身,游厄顿了顿,看着黎危越来越近的眼睛。这双眼睛是浅浅的青灰色,不算稀有,但放在黎危脸上却给人独一无二的感觉,淡漠、锋利的美。
就在将要贴近的刹那,黎危拔下驾驶座的钥匙,而后拉开距离,下车、关门,一气呵成。
他毫不留念地说:“你可以走了。”
“?”游厄跟着下车,“刚刚听门口的人说,流浪者进入灯塔后必须要由秩序者监管一个月以上。”
黎危站在升降台入口处:“去地上七层,会有人为你分配。”
游厄本以为黎危会把他放在身边严加看管,没想到是直接不管了。他委婉道:“我为你开了一路的车,就得到这么个待遇?”
黎危反问:“难道不是我的车让你少走了很长一段路?”
巴德烈从车厢里跳出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宽阔的肩膀撞到车顶,以至于整个电梯都跟着一晃,紧随其后的梅纳差点摔倒,好不容易蹦下来也不敢和黎危对视,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巴德烈问:“老大,那我们先回去修整一下?”
黎危嗯了声:“记得去监管处报道。”
“知道了。”
“好的。”
巴德烈与梅纳一走,就只剩下黎危与游厄两人。
黎危走向圆形回廊:“跟上。”
游厄走出平台的刹那,铜铁色的升降机突然动了,在链条的拉动下带着车辆一起下行。
此刻才能看到,原来灯塔还有地下的部分,与地上是一模一样的结构,盘旋的楼梯一路往下,直到看不见底的幽暗之处。
地面就像镜子,镜外是现实,镜内是影子。
“你住下面?”
“上面。”
黎危踏上悬空的铁皮楼梯,一脚下去吱嘎吱嘎响,游厄跟在后面,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十万数的人类听着稀少,但全部塞进灯塔却异常拥挤。每一层都有络绎不绝的居民,来来往往。
他们只能在逼仄的房间、狭窄的走廊上活动,就连吊在楼梯下的集装箱都有人住,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坠下去。
大部分人都认识黎危,加上游厄的样貌实在惹眼,一路接收到了不少目光。甚至很大一部分人的眼里都携带着毫不掩饰的肉|欲,如果不是黎危在旁边,恐怕已经直接上来自荐床位了。
也有部分胆大包天的人从始至终都在盯着黎危,不敢直接看那张凌厉漂亮的脸,就只能在后面窥伺那劲瘦的腰身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一些商贩在人群中穿梭着吆喝:“组装的上个世纪最新款越野战车,九成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正版《灯塔生存守则》,有秩序者的精神烙印,只要一万金,童叟无欺!”
“本月新增意外保险,凡死于回响之地者,只需一千金,便可获得天价赔偿!限时限量,先到先得!”
“古董台式游戏机,五万金即可拿下,往后的日子将不再枯燥无聊!”
黎危对这些熟视无睹,一路上到七层。他走出楼梯,进入回廊,路过第三个房间时说:“进去。会有人给你安排秩序者和住处。”
他没有停留,就要离开。
游厄问:“我需要和监管我的秩序者住一起?”
黎危一顿。
“不住一起应该起不到监管的作用?”游厄靠在门口,幽幽道,“你难道放心我和别人共处一室?万一他把持不住,要对我做点什么……”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很希望被我监管?”黎危回眸一瞥,打断了游厄的胡言乱语。
“当然了,我是你捡回来的啊。”游厄露出一个温情的微笑,缓缓道,“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会一层一层地爬上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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