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好梦
谢玉升却还不想睡,又问了她一遍,“你真的不怕打雷吗?”
秦瑶摇摇头,雷是不怕的,但若说真怕什么,那就是怕突厥人。
这几日镇上有传言说突厥人混进来了,夜里犯事,闹得人心惶惶的。
有谢玉升陪着的时候,秦瑶还算好,一旦他不在,秦瑶心里就慌了。
而且据她的观察,住在他们隔壁厢房的两个胡人,虽然对外自称是粟特人,但根本没有粟特人金头发蓝眼睛的特征。
他俩总表现得鬼鬼祟祟的,就比如今日秦瑶抓到他们偷偷瞄自己好几次。
秦瑶把这一件担忧说给谢玉升听。
谢玉升思忖了片刻,道:“不要担心,我们明日就走了,这么久了那两个胡人也没有闹事,今晚也不会出事的,我们有护卫在。”
秦瑶想了想,暗地里有三队侍卫在呢,区区几个突厥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她安抚胸口,让自己别胡思乱想,很快就沉入了睡梦中。
秦瑶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一夜平稳过去。
翌日清晨,雨水稍微停歇了,天光放晴。
秦瑶早早穿戴整齐下了楼,她一身骑装,骑在马身上,身边是护卫的队伍。
这些护卫手脚麻利,纪律森严,引得街上的小贩们窃窃私语,议论这队伍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没一会儿,秦瑶看到谢玉升从客栈里出来,穿了一身干练的衣袍。
她以为他会另骑一马,谁知道他竟然让秦瑶往马鞍前面坐坐,他要和她共乘一骑。
秦瑶心里纳闷,大热天的两个人干嘛要这样腻在一起?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因为谢玉升上马后不久,燕贺就策马从远处城门口赶来。
燕贺停下马,给谢玉升施了个礼,道:“最近北方不安分,时常有突厥人骚扰边境,若要往南走,护送在侧,多一分安心。”
秦瑶眼皮一跳,抬头去看谢玉升。
谢玉升下巴线条干净,面色清润,道:“那就有劳燕世子了。”
话是这么说,秦瑶却觉他环绕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只手,揽她更紧了些,将她死死地圈禁在怀中。
秦瑶被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也不敢与燕贺多说话,只学着谢玉升道了一句:“多谢世子。”
燕贺应下,接着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微凝固。
秦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谢玉升腰间。
谢玉升抚了抚上面香囊,道:“世子是在看这个?”
一时间,周围人目光皆往谢玉升手上看去。
秦瑶看到那只丑丑的香囊,耳畔一热,赶紧伸手将它捂住,暗自恼怒,谢玉升怎么又把它挂身上了?
明明今日之前,谢玉升都没挂它,今日却一反常态带了,像是刻意给谁看的。
秦瑶感觉燕贺看出来那只香囊是她绣的了,毕竟丑得这么有特色的香囊也算举世罕见了。
谢玉升手松开香囊,道:“这是夫人替我绣的。”
燕贺轻笑道:“夫人心灵手巧,蕙质兰心,与您情投意合,很是恩爱。”
谢玉升像很满意燕贺的回答,脸上露出几分浅笑,问:“世子说笑了,不过像世子生得这样俊朗不凡的男子,应该也收到过不少香囊的。”
谢玉升想起了秦瑶册子上说过想给燕贺绣香囊,也不知她送出去没有,问了此话,探一探究竟。
燕贺脸上始终挂着笑,道:“还真没有,我比不得您相貌出众,您就不要再打趣我了。”
他说一个都没有,这样的话谢玉升如何能相信?
却也没再问下去,总归自己炫耀目的已经达成了。
谢玉升道:启程吧。”
燕贺退到一边,扬声让侍卫们打起精神,准备出发。
车队动了起来,往城门外行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依旧是扮作商旅,以商人的身份出行。
天时而下雨,时而放晴,令人琢磨不透,道路艰涩难行。
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下一座城池。
谢玉升看众人的疲惫的神色,下令进城修整一番,明早再出发。
城门雄浑巍峨,被雨水冲刷掉漆的城门牌匾上写着“齐州”二字。
车队伴着雨幕,缓缓行入城中。
燕贺与谢玉升并驾齐驱,伴随着雨声,声音也模糊了许多道:“过了齐州城,陛下往南走便安全了,臣的护送就到此地为止,希望陛下路上顺利。”
谢玉升“嗯”了一声,淡淡道:“多谢。”
“护卫陛下是臣的职责,陛下不必言谢。何况你我二人,”燕贺转目看他,神情认真,“本就是从小一同长大。”
这是这么久以来,燕贺第一次以故友的身份与谢玉升交谈。
谢玉升温和一笑,揉了揉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下了马,去秦瑶一道往客栈里走。
燕贺坐在马身上,看着他二人的离去。
千万滴雨水从苍茫的天幕上落下,带着冰凉的潮意,溅在他脸上。
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方才香囊的那一幕,刺得燕贺眼睛疼如火烙。
燕贺伸出手,雨珠在他掌心汇聚又流下,蜿蜒滴答。
天地寂寥,一种难言的啮骨蚀心的疼感从心中来,如千万只箭穿心而过,向四肢百骸处涌去。
燕贺惯于忍痛,以至于疼到麻木时,这一份疼感很快从心上滑过,如雨过无痕。
在离开猎场前,他说过会与谢玉升很快见面的。
现在他想,这一次分离后,下一次,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客栈里的一处厢房,昏黄的烛光亮了起来。
秦瑶坐在床榻边,脱下潮湿的外衫,听到开门声,见彩屏儿捧着水盆进来了。
她走上去,问:“我夫君呢?”
彩屏儿将水盆放在桌上,拧干了潮巾,道:“老爷说今晚他睡隔壁厢房,夫人一个人睡。”
“我一个人睡?”秦瑶接过热巾擦脸,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彩屏凑到秦瑶耳边道:“奴婢也不知道,陛下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是他夜里要看折子,怕打扰到娘娘,就说要独自睡一间了。”
秦瑶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明明和她睡一间屋子,谢玉升也可以看折子啊。
而且秦瑶是那种一沾枕头就睡的体质,睡着了就别想轻易将她叫醒,就算他亮着灯,也打扰她不到哪里去。
这实在古怪得很。
秦瑶又想到昨夜谢玉升执意要睡地下,才开始不想和她同榻,不由生出几分猜测,谢玉升是不是在有意避着她?
不管了。
秦瑶放下潮巾,准备出门去隔壁屋子问问他。
然而她才推开门,恰好左手边楼梯上,也上来两个男人。
秦瑶瞳孔一缩,认出来那两个人就是之前在北地时,与秦瑶同住一个客栈的胡人。
他们竟然也跟着来到了齐州城。
秦瑶吓了一跳,侧过身子,藏到柱子后,躲过了那二人投来的目光。
等那二人消失不见了,秦瑶才敢从柱子后面出来,心砰砰乱跳。
她也不顾不上心里疑惑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到谢玉升面前,将这件事说给他听。
直觉告诉秦瑶,那几个胡人绝对不简单。
秦瑶站在梨花木门前,抬起手轻轻敲了下门,“笃笃”的一声,开门的是一个侍卫。
秦瑶透过他肩膀往里看去,见屋子里烛光昏黄,里面还着其他几个人,似乎是在和谢玉升谈事情。
秦瑶欲进去,被侍卫拦下,道:“娘娘,陛下说了,您不能进去,他在和人谈军情。”
秦瑶道:“我也不能进去?”
小侍卫面露为难,“不能,陛下特意嘱托过小的。您要是实在有事,可以让小人待转一句话给陛下。”
秦瑶看着小侍卫讪讪的笑容,也不想为难他了,道:“好吧,那我不打扰陛下了。”
她有点失落地转身,看到周围走廊上侍卫们朝她弯腰行礼,也安心了不少。
她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回到自己的屋子。
夜色已深,明早还要上路,秦瑶很快上了榻。
然而这床的床板却硬得很,硌得她脊背疼。
秦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盯着床顶黑黢黢的帐子发呆。
雨声淅沥,犹如更漏,暗夜呈现一种更深邃的宁静。
在这般寂静的环境里,秦瑶好像出现了幻听。
说话的是一个年长的老人,声音沙哑:“我以为,燕世子此举实在冒失,不该一听少将军的要求,就带兵来支援。”
秦瑶转了转眼珠,又听了一会,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而是从隔壁墙传来的说话声。
这墙并不能隔声。
秦瑶索性爬起身,耳朵贴着冰冷的墙壁,仔细去听那边的交谈。
那边起初还在高谈阔论,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只能听到窸窣的细微动静。
又一会儿,连那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秦瑶怀疑那几人已经谈完事情了,手拍了拍墙壁,道:“夫君。”
“夫君,你听得到吗?”
墙那头的客房里,被连夜叫来的当地几个官员,正在整理衣着,准备起身,听到这一声,停下了起身的动作,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疑惑哪来的声音。
“夫君,你在吗?”
“夫君,夫君,夫君,是我啊,你听到,能回我一句吗?”
这下众人总算弄清了声音的来源,正是来自不远处的一道墙壁。
“夫君——”
那边的人听不到回话声,声音沮丧,小了下去。
众人以为这就完了,谁知那道娇俏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夫君,我是你的瑶瑶啊,你忙完事情了吗,外面好像打雷了,我好怕,你过来陪我睡吗?夫君。”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屋外面根本没有雷声啊。
而这道女声说她叫“瑶瑶”,岂非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几人转头,看向坐在案后的皇帝。
他正在收拾桌上的信件,眼睫垂覆,神情平静。
墙壁之后的女子又道:“好吧,你忙事情吧,我不吵你了,夫君好梦哦。”
这句话说完,屋子里重归寂静。
屋里人为无意中撞见这一幕,暗自捏了一把汗,同时心生感慨,原来帝后二人私下是这么相处的。
这几人都是齐州一带的官员,没见过皇后娘娘的玉容,也不知帝后平常的相处样子。
谢玉升终于收拾完了密函,道:“诸位出去吧。”
众人应诺,一个接一个行完礼后,往外头走去。
谢玉升坐在案后,就着烛火的光亮,看向那一道墙壁。
事情议完了,谢玉升却还不想去隔壁。
还是那个缘由,他不知道秦瑶对他是何感情,做不到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和秦瑶相处。
燕贺已经离开齐州城了,就算谢玉升和秦瑶今晚分房睡,也不会被有心人知道。
谢玉升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梦呓。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风从窗户缝隙里渗透进来,吹得影子左右摇晃。
墙上忽然多了一道漆黑的身影,将谢玉升的影子遮住了一角。
谢玉升轻敲茶案的手指微微一顿。
帝王的敏感多疑,让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警觉,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敏感到了极点。
自然而然地,他听到了窗边传来的窸窣动静,窗栓轻轻地动了下。
“砰”的一声,在外面人破窗进来时。
谢玉升手扣着桌案,没有半点犹豫,抽出了藏在下面的一把匕首。
一道凌厉的寒光破开寒夜,匕首拂过谢玉升的眉眼,朝那进来的刺客扔去。
刺客手中的暗器也已经飞出,他没料到谢玉升也早有准备,见匕首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放大,想躲过却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匕首刺入喉咙。
滚烫的鲜血溅上了墙壁窗楞。
谢玉升一个错身,躲开刺客扔来的暗器,那尖利的钩子便擦着他面堂飞过。
接着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在谢玉升身后响起。
那暗器不偏不倚就砸进了另一个人的额头上,深深地嵌进去,暗血从那瞪圆了眼睛的刺客额头上流下来。
血是暗的,有毒。
谢玉升后退一步,看着第二个刺客轰然倒地。
大雨磅礴,雨水落地,天地陷入一片氤氲水汽之中。
一道闷雷炸开,雨水噼里啪啦地打进屋内,吹起桌上的纸张飞起。
除了这点声音,屋子里再无别的声音。
二人的尸体就这样横成在地上,死相惨烈,血流成洼。
谢玉升眉心紧锁,欲蹲下身,检查刺客的身体。
一道冰冷的弯刀,却从后而来,抵上了他的下巴。
弯刀尖利的顶端,刺破谢玉升的下巴。
谢玉升流了血,喉结滚动,默默抬起了双手。
“把身上的暗器放下来。”
弯刀的主人操着汉话,带着浓重的口语,识破谢玉升身上的防备。
谢玉升照做,将贴在左手肘下的一把匕首扔出来,砸到泛着寒光的地砖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不止这个,还有其他的,全都拿出来。”
那刺客将弯刀又往里刺中了一点,声音粗犷冰冷,不容他一点侥幸耍花招。
谢玉升去解腰间的短刃。
他动作缓慢,将短刃抬起,喉咙动了动:“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刺客“嗯”了一声,身上浓烈的檀腥味钻入谢玉升鼻尖。
“是个胡人?”谢玉升问。
弥漫的血腥味,咸且腥。
谢玉升的指尖在这一刻轻轻拨动了短刃一下,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
就在他要行动去回刺那胡人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二人的目光齐齐朝门看去。
“哒哒”的脚步声停在了屋门口,一双手搭上了门框,似乎要推门而入。
那样熟悉的脚步声,让谢玉升意识到什么,指节微颤。
“夫君,你在里面吗?”一道轻柔的女声传进来。
谢玉升没有回答。
劫持着他的刺客也没有说话。
门外小姑娘等了一会,双手贴在门上,朝里面道:“夫君早点休息,不要太累了,我会心疼的,好梦哦。”
说完,她收回了手,又在门外立着,似乎在等里面人回应。
抵在谢玉升下巴处的弯刀动了动,示意他不许说话。
谢玉升额头上滑下几滴细汗,嘴角勾起弧度,面容如玉,声音低沉温柔,像在诉说着情话。
“好梦,瑶瑶。”
作者有话说:
谢玉升危难时刻,都不忘和老婆说“晚安”,哄老婆睡觉。
秦瑶:这是好男人呀!
第72章 内奸
“好梦,瑶瑶。”
这一句话说完,门外小姑娘的身影离开了。
谢玉升回过神来,几乎是同一瞬间,手叩住身后人的胳膊,将手上短刃往他脖子上砍去。
那胡人挨下了这一刀,闷哼了一声,面目狰狞扭曲成一团,口中咿呀一叫,挥动弯刀,刺向谢玉升的身子。
谢玉升侧身躲过,一脚踢上那人的膝盖,将人重重踹出去。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人撞到墙上,如散了架一般,身形扭曲得不成样子。
刺客手上的弯刀丢到了地上,谢玉升拾起来,走到他面前,脚踩上他的小腹,弯刀抵着他的喉咙,面容冷峻,问:“是谁派你来的?”
谢玉升脚下用力碾压,刺客疼得龇牙咧嘴,口中不断流出鲜血。
终于,他张了口,涨了血的牙齿一开一合,吐出了两个混沌的音节。
谢玉升皱了皱眉,还没听出来出这句胡话什么意思,忽然见大片大片的血沫从胡人口中涌了出来。
谢玉升蹲下身,手去扳他的下巴,可还是晚了一步,那胡人已经咬舌自尽。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厚,胡人倒在血泊中,死死地瞪大双眼。
潮湿的气味勾起了谢玉升的思绪。
他们微服出访,行踪隐藏得极好,没有对外人言明,这些胡人是怎么知道的?
谢玉升手用绢擦拭手上血痕,想起今晚分别时燕贺看着他的那一副神情,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答案,轻轻笑了下。
是燕贺吧?
谢玉升早就怀疑他和突厥通敌了,派人去打听的消息也佐证了燕贺与突厥确有联系。
谢玉升转身,走到案边,顺手拾起桌上的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左手臂刺去。
热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门被重重地踢开,屋外侍卫匆匆赶来,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得立在了原地。
秦瑶也站在门外,吓得捂住了口。
屋内血气冲天,雨水灌窗,少年帝王满身是血,容色霜白,虚弱得倚靠在柱子旁,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如山倒崩塌。
秦瑶脸色比他更白,脚下发虚,上去扶他,被男人重重的身躯压得摇摇晃晃,险些一同跌倒。
两个侍卫赶忙上前,去搀扶着皇帝,将他到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卧下。
客栈里灯全都亮了起来,镇上的大夫冒雨连夜赶来。
秦瑶坐在榻边给谢玉升擦汗,看向大夫,急切地道:“你快帮我夫君看看,他被刺伤了,身上一直在流血。”
那郎中放下药箱,靠近床榻一看,那床上的人几乎已经成了血人,手臂、、脖颈、胸膛前血肉模糊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眼前发红。
郎中头一回见到这么棘手的情况,手都在抖,看向榻边坐着的秦瑶。
秦瑶眼里噙着泪珠,握着谢玉升的手,声气哽咽道:“你会没事的,你不要吓我。”
屋内嘈杂声不绝于耳,郎中想和秦瑶说话,屡屡被别的人打断,交谈困难。
秦瑶心里本就急躁,环顾挤在门口的侍卫,一咬牙,道:“都先出去!”
那帮侍卫被这么一呵,顿时安静了下来,退下出了屋子。
这下,屋子里只剩秦瑶和几个皇帝的心腹了。
秦瑶转过头来,眼里赤红,对郎中道:“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夫君,我不想我夫君死。”
小姑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吓破了胆子,彻底慌了神。
郎中半垂着腰,道:“让小人来看看。”
秦瑶忍着泪,将床头的位置让给郎中。
她用手臂擦泪,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拍拍自己的小脸,让自己振作起来。
在短短几瞬之间,秦瑶脑中就预想到了很多情况,甚至想到了若谢玉升真的崩逝了,那她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脑子里一团乱麻时,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她。
秦瑶转过身,看谢玉升虚弱地握着她,刚刚他都疼得晕了过去,这会居然有力气坐了起来,还对她做了一个口型,喊她“瑶瑶。”
“夫君。”
秦瑶抱住谢玉升,又害怕弄疼了他,飞快地离开他怀抱。
“没事的,”谢玉升背靠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左手臂,道:“我的伤不严重,只有小臂出血,身上其他的血是那些刺客的。”
“那你脖子上呢?”
秦瑶有些发愣,伸手去解他的衣衫,一看,果然最里面的里衣都没有染红,胸膛上也没有伤口的痕迹。
谢玉升裸着的上半身,坐起来,和她要了潮湿的手绢擦脖子上的血痕。
随着那些血痕被一点点擦去,露出他干净白皙的脖颈,并没有见到该有的伤口时,屋里人剧烈跳动的心,才安心了下来。
秦瑶一愣一愣的,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玉看着秦瑶,又看向自己的手下,道:“那些血是做给外面人看的,我真正受伤的只有手臂。”
谢玉升将左手伸出来,手肘小臂上赫然一道口子,源源不断的血正在从里面往外冒。
秦瑶眉梢蹙起,坐到他身边去看他手臂。
谢玉升看小娇妻这么担忧的样子,知道她关心自己,心田有暖流滑过,道:“是我自己划的,手臂内侧割口子放血,血流得多,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秦瑶转头问郎中:“是这样吗?”
郎中提心吊胆,听他们交谈中又是刺客又是割血的,喉咙发紧,道:“是这样的,郎君说得对。”
他对上谢玉升的眸子,半蹲下道:“小人只是来给郎君疗伤的,方才这些话,小人就当没听到,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郎中惯会审时度势的,知晓眼前这人身份绝对不简单,也不敢多问,只低下头给他仔细包扎。
谢玉升身上的伤口确实不重,然而失血过多,脸色如霜一般白,看上去格外的虚弱。
等郎中包扎完后,谢玉升便重新卧上了榻。
剩下的人为了不打扰皇帝休息,也退了出去。
秦瑶不想出去,觉得这个时刻,自己要尽妻子的一份职责,忙得脚不沾地,又是打水来给谢玉升擦洗身子,又是问谢玉升饿不饿,亲自端粥来喂他喝。
最后忙完了,秦瑶脱鞋上榻,一把抱住谢玉升,将头埋在他胸膛上,呜呜咽咽道:“我都以为你要死掉了,刚刚感觉天都快塌掉了,吓死我了,我不想你死。”
谢玉升环绕着她,揉揉秦瑶的肩膀,看着她,道:“不会让你成为小寡妇的。”
秦瑶眼里清泪明亮,问:“你为什么要吓我?”
谢玉升指腹帮她擦泪,道:“有人要刺杀我,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秦瑶眼前一闪而过那几个突厥人的尸首,抱谢玉升更紧了一点,道:“是突厥人吗?”
谢玉升点点头,眼睛晦暗不明,看向一侧窗户,道:“突厥与大齐内部有人勾结,我们的行踪应该是那个内奸放出去的。”
此言一落,秦瑶小脸紧张:“那该怎么办,我们要揪出来那个人吗,但你受伤了”
秦瑶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是将计就计,故意割伤自己的?想消息传出去,外面的人都知道你受了重伤,好迷惑那些暗地里的奸细和突厥人?”
谢玉升难得见到智慧的灵光划过秦瑶的脑袋,笑道:“皇后说的很对。”
秦瑶心里那块石头落了下来,“原来是这样。”
谢玉升看她脸色哭得红润,想起来她方才急得掉眼泪水,还拍拍自己脸颊让自己振作的样子,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秦瑶问:“你在笑什么啊?”
谢玉升摇头,继续与她说正事:“那几个刺客的刀上,有的淬了毒,若将我受重伤中毒的消息传出去,他们肯定以为命不久矣,这么做目的,是让他们放低戒心。”
谢玉升吻了吻秦瑶的手背,道:“图穷匕首见,到时候他们有什么谋划,便都亮出来了。”
雨水哗哗,夹带着隐隐雷声,寂静的夜里,四目长久地对望。
秦瑶惊异于谢玉升在短短几瞬之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谋算好了,他像是天生的政治家,闻到血腥味,便能勾起骨子里的兴奋。
秦瑶道:“总归你这么做是有自己的道理,一定要把那些反贼给抓出来的。”
她扬起脸,柔柔地笑了笑。
谢玉升手触上她的脸颊,吻了吻她洇红的眼尾,问:“瑶瑶,我想问问你,若换作你在我的位置上,若最后抓出来的反贼,是你认识亲近的人,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像是不经意地一个问话。
秦瑶不假思索道:“怎么会呢,我身边又没心思不正之人,不会有反贼的,若你身边有”
秦瑶握紧拳头:“那就将他们杀头!”
她说起杀头来毫不心软,一副与谢玉升休戚与共的样子。
谢玉升知晓皇后心思单纯,将她揽入怀中,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秦瑶嗯嗯地点头,情绪渐渐平复,感觉他的手往她腰间摸了摸,别扭地扭了下身子,问:“你摸我做什么?你身子还虚。”
谢玉升心想可以不必这么直白的,问:“我给你的那枚玉佩呢?”
他得想个法子把那枚玉佩要回来。
秦瑶倒在他怀里,道:“玉佩?玉佩我藏起来,那是宝贝,不能轻易拿出来的。”
谢玉升迟疑了一会,道:“你要不先把那个玉佩给我?那个玉佩是我父皇给我的,意义不凡。”
毕竟之前他将玉佩给秦瑶时,没想太多,以为她心里完完全全只有他一人,谁知道后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哪里知秦瑶一听,缩了缩身子,道:“为什么要还给你,我都送给我了还有要回去的道理吗,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秦瑶目光灼灼,眯了眯眼,盯着他的脸,想要在他脸颊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谢玉升由着她打量,分毫没有表现的心虚的样子。
秦瑶闭上眼,道:“不给就是不给,我睡了。”
她怕压到谢玉升左手,翻了身子,睡到他右边,捞过被子,盖住二人。
谢玉升了解秦瑶的性子,也没期盼能要回来,只能再做打算,道:“睡吧。”
雨声刷刷,屋外芭蕉轻摇。
少女入眠后,浅浅的呼吸声萦绕在谢玉升肩侧,他垂下眼睫,眸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手轻轻抚摸她柔顺的乌发。
许久之后,房门推开,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陛下,”暗卫半蹲在谢玉升榻前,手上递上来密函,“内奸与突厥通敌的证据已经找到,都整理写在了密函里。”
谢玉升轻轻颔首,眸色暗淡,凝望着怀中的妻子,道:“去办吧,盯着他们一点,若有异动就动手。”
暗卫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床榻,犹豫问道:“那秦家”
谢玉升吻了吻秦瑶的额头,“也去办。”
轻轻的一声,很快被窗外的雨水声掩过。
作者有话说:
快到高.潮部分的剧情了。
第73章 喜欢
翌日,车队继续启程往南走。
谢玉升身受重伤的消息没有瞒着下面。
当秦瑶搀扶着皇帝从客栈里出来,侍卫们全都瞧见了皇帝虚弱的样子,也看到了他脖颈之上缠绕的层层纱布,血迹蜿蜒,犹如赤色的红莲。
进了马车,车门帘挡住外人的视线,秦瑶长松了一口气,搀着扶谢玉升坐下。
秦瑶道:“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了,你都要坐在马车上颠簸,没法骑马了。”
谢玉升背靠在引枕之上,动了动身子,像并不在意似的,道:“坐在车上正好,顺便看看奏折。”
马车一路往南驰,数百黑甲的侍卫护送在侧,一路驰骋过荒郊野岭、官路公道。
因着顾忌皇帝的伤势,马车没有行得太快。
行了约莫一个月,这一日傍晚,有侍卫上来禀报,“再过一日,便可抵达长安了,陛下是连夜赶路回去,还是先找一处客栈,修整一晚,明日再走?”
秦瑶看向谢玉升,等着他的回答。
她的想法是不着急回去,还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谢玉升的脸色过于白皙孱弱,像并没有从伤病中缓过神,故作虚弱,咳嗽了一下,道:“直接赶路吧。”
秦瑶却抱住他的手臂,道:“等等,今晚是什么节日你忘了吗?”
谢玉升迟疑了一下。
倒是屋外的侍卫先想了起来,提醒道:“陛下,今个是乞巧节。”
此言一落,谢玉升明白了,对上秦瑶的目光,道:“你若是想过乞巧节,那我们就在最近的城镇停下来,你自己下去逛逛集市可好?”
若在以前,这个节谢玉升自然是要陪秦瑶一起过的。
可谁让他现在要扮演一个中毒受伤的病者?自然是不能下车与秦瑶同游的。
不过秦瑶好像没有谢玉升的陪伴也很开心,轻轻点了下头,就兴高采烈地带着彩屏儿下马车,往城镇里奔去。
夜空里升起烟火,如火树银花绽放,照亮夜天如白昼。
谢玉升一只手挑起车帘,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斑斓的的夜空,听到街道上时不时飘来的繁华声,唇角微微上扬。
他想起来几个月前的女儿节,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与秦瑶看花灯、在月下拥吻。
转眼已到七月中旬,一切都好似没变,却又变了。
浩浩云山,无边起伏,在无尽的山峦之后,是宝塔凌云,九重宫阙巍然可见。
经历了这么一番事情,过了今夜,又回到了皇宫。
纵使四周虎狼环伺,无数阻隔,一路下来,她还是他的皇后。
这一点,谁也改不了。
谢玉升头靠在窗楞边,等着秦瑶回来,一直到烟花都落了下去,街上灯光凋敝,都没见人影。
谢玉升正要派人去街上找找,见城门口走出来两道身影,正是秦瑶和彩屏儿。
秦瑶不知道干了何事,面色酡红,脚步虚浮,连站都站不稳了,全靠彩屏儿搀扶着。
主仆二人跌跌撞撞走来,上马时,秦瑶没抓稳车门,险些摔下去,和彩屏儿跌成一团。
谢玉升伸出一只手,搀扶住她。
等秦瑶进来,谢玉升就闻到她身上一股浓郁的酒气,问:“你喝酒了?”
秦瑶乖乖地点头,将手上的酒壶,放到羊毛毯上,道:“给你也带了点。”
谢玉升看她醉得快不省人事的样子,目光投向马车外的彩屏儿,问她怎么回事。
彩屏儿手贴着腹,道:“夫人看到街上有卖米酒的,就上去要了一小壶,奴婢以为夫人酒量很好的,谁知道夫人喝了几口,就醉成这样子了。”
小侍女面色涨红,声音细如蚊蝇,显然是怕皇帝怪罪。
谢玉升拂了拂手,道:“下去吧。”
秦瑶的酒量,谢玉升早就见识过,可以说是一沾酒就醉。
赌徒有瘾,手气越烂想赌,这一点谢玉升知道,却不想有人喝酒,也越不能喝越想喝。
谢玉升生了两根手指在秦瑶面前晃了晃,问:“这是几?”
秦瑶蹙眉:“我才没醉呢,不要用这个方式问我话。”
谢玉升挑眉,手握着她下巴:“真没醉?”
“没有醉呀,”秦瑶一个倾身,朝谢玉升身上扑去,手从袖子里又拿出来一物,粉腮如水润桃花一般,道,“夫君,我在路上看到了一朵海棠花,好漂亮啊,摘下来给你戴。”
谢玉升被她抵到车的一角,肩膀上皆搭着她酥软的手,看着那朵含露的海棠花送到自己面前,知晓她醉得神志不清了。
秦瑶一只手扶着他的玉冠,道:“夫君簪花好看,我帮你簪。”
可惜她醉得太昏,视线模糊,手抖簪了几次都簪不进去。
花从指尖滑下,掉落在谢玉升手心里,
秦瑶手里的花没了,反应迟钝,与他大眼瞪小眼。
谢玉升叹了一口气,手将花拾起,插进她云鬓之中,道:“还是你戴好看。”
秦瑶微微一笑,道,“我只给你送花,别的人都没有过呢,看我对你好吧,你夫人出门在外,都不忘惦记着夫君呢。”
谢玉升嗯了一声,表示赞同,醉成这副模样还想着给他带花,全天下绝无仅有。
秦瑶得了他的夸奖,在谢玉升身上扭来扭去,高兴得像小狐狸在乱摇小尾巴。
谢玉升受不了她这副样子,头往后仰,喉结滚动了一下,道:“你是皇后,要端庄一点。”
秦瑶趴在他身上,问:“可我只对玉升哥哥这样啊,我又不对旁人这样。”
谢玉升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你小时候,有抱过你的燕贺哥哥?”
秦瑶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记得这些,不过直觉告诉她,应该是抱过的,点了点头。
谢玉升脸上笑容落下去一半,手撑着额头,打量着她。
秦瑶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道:“抱是抱过,就寻常的抱一下。”
谢玉升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手指缠绕上她一绺乌发,继续问:“那你喜欢你燕贺哥哥吗?”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秦瑶碎发拂面,道:“还行吧。”
谢玉升又问:“那在你心中,我与你燕贺哥哥比,你更喜欢谁?”
他以为这一次秦瑶也会和之前一样不假思索地回答,秦瑶却迟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接着,伸出两根手指头,似乎是在比较两人的长处。
“你和燕贺哥哥都长得很俊,不过我喜欢样貌清冷一点的郎君,所以在我心里,玉升哥哥更俊一点。”
谢玉升点头,表示赞同。
秦瑶跨.坐在他腿上,继续道:“燕贺哥哥和你骑射都很好,这两点你俩不相上下。”
“但是燕贺哥哥比较讨我阿耶和阿兄的喜欢,你就没有,我阿兄好像并不喜欢你,所以你在这一点上比不过燕贺。”
谢玉升眼睫微颤,问:“然后呢?”
秦瑶苦恼地扬起小脸,道:“好难比较,你二人都对我很好,但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更喜欢你的。”
这话是偏向谢玉升,谢玉升听了却没那么开心,纠正道:“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你才喜欢我。”
秦瑶不明白有什么区别,总之都是喜欢谢玉升,“我是你的夫人、你的皇后,不喜欢你喜欢谁呢?”
谢玉升掐了掐她的下巴,道:“是要发自内心的想和我在一起。”
秦瑶耸耸肩膀,“都差不多,我和你这段时间相处,很开心,总是想黏你,难道这不是喜欢你的表现吗?”
小姑娘抬起脸,海棠垂露,缀在云鬓之上,如花衬温玉一般衬托着她艳丽柔媚的面颊。
清风拂面,月色给她镀上一层清霜。
她心灵剔透,皎洁干净的没有半点纤尘。
谢玉升勉强接受这一点了,道:“所以在你心中。我比燕贺好,你最喜欢我,对不对?”
秦瑶点点头,又摇摇头,“比燕贺好的对的,可是也不能算最喜欢你。”
谢玉升眉心一跳,莫非她心中还有旁人?
秦瑶笑道:“在我心中,最最喜欢我阿耶,不管什么时候,阿耶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其次是我阿兄,他比阿耶稍微次那么一点点,然后嘛才到你。”
谢玉升以为自己和她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怎么说自己在她心里也算独一份的地位,可居然不是第一,连第二都比不上。
秦瑶看出他的失落,捧住他的脸,道:“不要难过,我是会和做一辈子夫妻的人,说不定你好好对我,以后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升了呢。”
车轮颠簸,压到石子,将秦瑶颠得靠到谢玉升身上。
二人身上各自的香,在逼仄的空间里交缠、勾连,融合,最后合二为一,化成一缕轻柔的香。
谢玉升手扣着秦瑶的后脑勺,俯下脸与她相吻,厮磨她的唇,问:“要多久才能让你最喜欢我?”
在看完秦瑶的小册子后,谢玉升就告诉过自己,一定要稳住心神,既然秦瑶心里没有他,就不能为她所惑,可事实情况是,每一次相处下来,他都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
甚至问出了这样一句,从前高高在上的他绝对不会问出的话。
秦瑶抱住他,溺在他沉重的呼吸中,话语从唇瓣溢出来,支离破碎。
“不知道,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只要你对我好,就快就可以,你已经快要超过我阿兄了。”
谢玉升呼吸浅浅地落在她脸颊上,吻得难解难分,口中沉沉地道出了一句“好”,碾碎在二人唇齿之间。
天上皓月皎洁,光亮普照人间。
女郎郎君动情拥吻,水深火热,越发难解,前路如银河迢迢。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也是要过七夕节的~
秦临:所以本章我只是一个工具人?
第74章 南墙
马车连夜往长安驰去。
秦瑶醉了酒,眼皮子沉沉,与谢玉升吻完后,很快昏睡过去。
夜里车轮声辘辘,草木扬尘,伴随着星光夜色。
秦瑶醒来时,脑子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只记得昨晚喝了米酒,之后整个人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好像从集市上回来后,还抱着谢玉升说了许多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内没有看到谢玉升的身影。
秦瑶猜测谢玉升怕是下车有事去了,手挑开帘子,见车停在一处山坡上,外面天光细弱,云雾低垂,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趋势。
侍卫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陛下,这是北边送来的密函。”
秦瑶素手接过信件,道:“眼下陛下不在,等会他回来,我会把信转交给他。”
侍卫手搭在剑上,行礼离去。
马车内,秦瑶头靠在床边,听得山岚间鸟鸣声翠,她有些无聊,目光移到小几上的几张信封上。
密函用火漆密封,上面笔走龙蛇用金笔写了几个大字,因为笔法潦草,看不清楚写的什么。
秦瑶将密函拿起,翻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又将它搁回了桌案上。
接着,她半倾身,打开小几下的开关,一滞抽屉便伸了出来,里面另外放着十几张拆开的信件。
回京的路上,秦瑶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谢玉升坐在一辆马车,他日日处理政务时,也没避着她,秦瑶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些密函对她来说也是可以看的。
百无聊赖之中,秦瑶拿起一张信。
上面的话读起来有些困难,明明每一个字秦瑶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看不太懂了。
秦瑶猜想这上面的话用了是暗话,防的就是万一密函落入外人手中,也不会被轻易地识破。
若是只有一封信在,秦瑶或许还破解不了上面的暗话,但这么多信摆在面前,对照起来,还是可以堪破的。
在秦瑶很小时候,阿耶就告诉过她,军中人通信就是用的这种特殊的加密方法,也教过她怎么堪破密信。
她垂下脸,将信件一认真地张张比对起来。
谢玉升下车了一趟,回来时,见帘子被风吹起,轻纱飞扬,露出里面女子姣好的侧颜,美人如花隔云雾。
他往马车走去,看到秦瑶在翻看他那些信件,并没有太在意,继续与身侧人交谈。
然而谈着谈着,谢玉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锐利地一缩,朝秦瑶投去。
秦瑶跪坐在小几前,眉心蹙起,飞快地翻看一张张信,脸色在短短的一刻间变化了好几次,从慌张到震惊再到空洞,握着信件的手都在颤抖。
这一幕清楚无比地落入谢玉升眼中,他意识到什么,大步跨上马车。
一入内,秦瑶抬起脸,看到他,手掌一抖,握着的所有信件悉数洒在地上。
她满脸不敢置信,欲起身,身子一晃,如同头晕,不带动桌上的瓷盏摔落,掷地有声。
谢玉升几步上前,搀扶住秦瑶的胳臂。
秦瑶转过目来看他,声音里掺杂着颤抖:“你在调查我阿耶还有我阿兄?”
秦瑶又翻看几张信,这一次是真的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视线因泪珠变得模糊,“我阿耶和阿兄怎么可能干出叛国的事?这信上所说的证据,都是假的,肯定是污蔑。”
秦瑶眼眶发红,问:“这是真的吗?”
谢玉升面容冷白,眉目间的线条有一线紧绷的冷峻。
秦瑶盯着他那双弧度极好看的唇,看他久久地沉默之后,终于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是真的。”
他眼底的目光平静,如秋水一般了无波澜,秦瑶却感觉那目光化成了利箭,在这一刻,刺穿了她的心房。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弄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通敌叛国这样一个罪名太大了,明明今日之前,一切都没有表现出异样。
秦瑶觉得谢玉升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和他解释道:“你听我说,我阿耶不可能叛国的,他年岁长了,之前给我送来信的,你也看到了,说他中了风后,身子大不如前,这种情况,怎么能带兵打仗?”
“还有、还有”
秦瑶焦急地思索,红唇紧抿了一下,“我阿兄更不可能了,当初我阿兄与丹城郡主情投意合,二人快要定下婚约,可是郡主被送去了突厥和亲,你知道我阿兄有多恨突厥人的,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与突厥人的勾结。”
秦瑶眼里织起雾气,插在鬓发间的海棠花犹未落下,美目流转中泪水滑落,熠熠华光,如海棠泣露。
谢玉升静静地听她说完,手触上她的脸颊,柔声轻问:“在朔州城,崔郡守的书房里,那柄宝剑你看到了吗?”
秦瑶本以为谢玉升相信他了,可在这话出来后,心脏骤然一跌。
一句呢喃从她口中泻出来:“那柄宝剑是我阿耶的”
谢玉升捡起地上几张纸,递到秦瑶面前,道:“之前只告诉你崔郡守贪污,其实更是有通敌之罪,这是他与突厥人的来信。”
秦瑶颤抖的手接过信。
天幕欲雨,空气潮湿压抑,湿哒哒的木香堵住秦瑶的脖颈。
她如浮木一般,在水中浮沉,几乎要窒息。
谢玉升看到她眼角的泪,道:“这信是你自己从崔槐书房里拿回来的,你阿耶教过你突厥话吗,若是上面的话看不懂,我可以念给你听。”
他轻柔的话语,听在秦瑶耳中,却好似有讥嘲之意。
秦瑶手攥紧信纸,咬了咬牙,仰起头来,“我是不会信这些的,这些信是谁呈上来的,是谁要陷害秦家?”
这话落地的瞬间,秦瑶脑海里浮起一个巨大的猜想,让她顿时遍体生寒,胸口掠起阵阵恶心之意。
“谢玉升,你也信了这些证据吗,还是说你想除去我父兄?”
她说这话时,泪水从眼底掉落,一颗一颗,砸在谢玉升手上。
谢玉升感觉被烙了一下,去接过她手上那些信,道:“我还在调查。”
谢玉升容色始终平静,淡到有一丝冷漠,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的眼神让秦瑶觉得害怕。
秦瑶嗓音沙哑:“你不是在调查,是你差不多已经认定了我父亲和兄长的罪名了。”
那些密函上说了,他让侍卫们在暗中做好部署,若秦家一有异动,便提前动手,以最快的手段,让秦家人伏诛就法。
到时候便是流血成河下场。
可秦瑶生来身上流着秦家的血,在她心里,完完全全向着秦家,那些黑底白字写的叛国证据,她一点也不相信。
她知晓自己父兄的为人。
她也知晓,一个有野心的皇帝,是断断不会放任外戚一日日壮大,势力盘踞一方,以至于让自己养虎为患。
必要的时候,他会做些什么来永绝后患,巩固自己的统治。
谢玉升将爪牙伸向秦家的同时,何况不是在生啖秦瑶的肉?
她能感觉到,炽热的血已经从她喉咙里喷涌出来了,她眼前血肉模糊,血色一片,那不只是自己的血,更是自己同胞骨肉的血。
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犹如猎物一般,被谢玉升扑杀,咬断喉咙。
秦瑶双手捂住眼睛,擦干净眼泪,过了一会,准备下车去。
谢玉升拉过她袖子,问:“你要做什么?”
秦瑶推开他的手,直对他的眼睛,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道:“我不信他们会通敌,我要回洛阳亲自去看看。我阿耶没有叛国就是没有叛国。”
谢玉升眼里倒映着她的身影,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一松。
他的嗓音凉薄低沉:“你昨晚与我说的什么,是不是忘记了,瑶瑶?”
昨晚她说她喜欢他,会和他做一辈子的夫妻。
小姑娘想起了那一幕,眼底又涌起泪花。
可秦瑶昨夜也说了,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她阿耶、阿兄,其次才轮到谢玉升。
谢玉升松开了她的手,替她挑开车帘,道:“去吧,去洛阳看看。”
她是不撞南墙不死心,性子执拗到了极致,也只有将血淋淋的残酷真相全部剥开暴露在她面前,才能击碎她对这个世界的幻想,让她幡然清醒。
秦瑶没回谢玉升的话,径自下了马车,要了一匹马。
马蹄翻起土块,一队黑甲骑兵跟随在后,往旷野上驰去。
她天青色的衣裙在晨风中猎猎飞扬,薄岚追随在她身后,她扬鞭策马,脊背挺直,使得她看上去更加单薄。
这里离长安城不到十里,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便能回到九重宫阙,继续做那无上的帝后,可昨夜从秦瑶口中听到那些话,谢玉升便知晓绝无可能了。
这破脓的伤口,早一日挑开早日为好。
谢玉升立在山坡上,看着她的远去。
侍卫走上前来,询问道:“陛下,娘娘骑马往东边走了,臣等要不要上去拦着?”
云层如潮奔涌,天尽头有一线的光亮。
江山闪金耀绿,精致宛然,如用琉璃一般易碎
谢玉升俯眼凝望那渐行渐远的一行人,轻声道:“让她走,护送着她去洛阳。”
他知晓,秦瑶一定回来的。
长风灌进他的衣袖,大片的山峦涌入眼帘,眼前是连绵的青山,湖光水色一线天。
马儿驰骋,一路向东。
秦瑶骑在马上,看到熹光从东方升起又落下,星河千转,照亮她的前路。
一路分花拂柳,风鼓进秦瑶的长袖,让她裙摆飘扬如轻云,融进这江山水色的画卷之中。
秦瑶在五日后,回到了洛阳。
将军府大门洞开,秦瑶下马,将马鞭扔到仆从手上,提着裙裾,飞奔进了府。
府上的一切一如记忆中的一般,秦瑶凭着那些清晰的记忆,走上了长廊,往自己阿耶的屋子奔去。
府上的仆从侍女见到秦瑶,皆惊讶无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看到跟随秦瑶进来那些的侍卫,才意识到秦瑶真的回来了,连忙跪下,行大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阿耶、阿耶”
秦瑶口中呢喃,越奔越快。
只要见到阿耶,把一切问清楚了,一切谜团便都可以拨开云雾了。
阿耶的身子状况并不好,只要他在家里,没有做出证据上所说那样,借着养病的缘由回洛阳,实则暗中操练兵团的事情,秦瑶便可以写信一封告诉谢玉升,她并没有错。
时隔两年没有回洛阳,秦瑶眼底发酸,这段时间的委屈不住地往上冒,想要扑到他膝上好好哭诉一番。
然而这五日来,没日没休的赶路,让她精疲力尽,双股战栗,险些向前倾倒,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柱子。
她抬起眼,看到长廊尽头走来一熟悉的面容,认出来那是从幼时便照顾自己的乳娘,又提起裙裾,朝她奔去。
“阿姆,阿姆。”
杨阿姆听到这声叫唤,见来人竟然是秦瑶,惊讶道:“小姐怎么回来了?”
秦瑶来不及和她过多解释,问:“杨阿姆,我阿耶呢?他在不在书房里,我要去见他。”
再往前,绕一个弯,走下长廊,便可以到阿耶的屋子了。
秦瑶抬脚欲走,却被杨阿姆一把拽住袖子,道:“娘娘别急,大将军现在不在府上,他不在这儿。”
秦瑶一愣,又握紧杨阿姆的手臂,问:“那他现在在哪?”
杨阿姆有些奇异于秦瑶的表现,但看秦瑶焦急的样子,也不敢隐瞒,道:“大将军不在洛阳,如今正在北边一点的泾州。”
秦瑶皱眉:“他去泾州做什么事,何时才能回来?”
杨阿姆问:“将军没写信告诉过娘娘吗?”
秦瑶垂在身侧的双手紧张地握成拳头,她确实不知道,以为阿耶就好好地在家养病啊。
杨阿姆拉过秦瑶的手,四顾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娘娘此番来洛阳,可有和陛下一同来?”
秦瑶心里浮起不详的预感,摇了摇头,接着就听杨阿姆道:“老奴也不知晓,但老将军半个月前从西北回来,除了回了府上一趟,便再也没回来过。”
秦瑶抬起头,望向北方,心里地不安越发的强烈,她不解地想,阿耶不好好在家养病,去北边的泾州做什么?
谢玉升给她看的那些证据里,有一处说了,阿耶私下藏着的兵,有一部分就在泾州。
作者有话说:
不会虐的,要我说,全书最虐的就在这一章了。
二更晚一点!
第75章 炽热
秦瑶进了屋子坐下,与杨阿姆详细谈此事,问她阿耶何时能回来。
杨阿姆摇了摇头,“大将军好像叮嘱过下人,说他半个月后会就会回来。”
秦瑶手搭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裙,喃喃道:“半个月吗”
半个月的话,她还是能等的。
她和谢玉升此事争吵了一番,在没有得到阿耶亲口的回答时,秦瑶还不能回去。
秦瑶道:“那这半个月,我便住在洛阳,等阿耶的消息吧。”
杨阿姆面露喜色,道:“娘娘要在洛阳住?那敢情好啊,娘娘出嫁后,闺房一直没人动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貌,将军日日让奴仆们去洒扫得一沉不染呢。”
只是杨阿姆想到了一事,露出几分担忧,问:“娘娘这次归宁回家,可是陛下同意的?”
“陛下”二字从她口中缓缓说出,秦瑶眼睫颤了颤,扬起脸,道:“自然是同意的。”
杨阿姆这才放心了,抚了抚心口,道:“瞧把奴才吓得,方才见娘娘匆忙地回府,还以为娘娘和陛下出了什么事情,吓得慌了神,还好、还好没有出问题。”
其实和杨阿姆持同样想法的有何止一人呢。
府里人只瞧着皇后娘娘归来,却没见着皇帝陪伴在侧,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就猜测莫非是秦瑶和皇帝生了嫌隙,这才怄气回秦家的?
秦瑶当然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想,她风尘仆仆赶了五日路,累得快要虚脱,眼下是强撑着一口气和杨阿姆说话。
她摆了摆手,让杨阿姆退下,回了自己的闺房,沐浴完便歇下了。
秦瑶在秦府待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来,日日给在泾州的阿耶写信,可每次信件投出去都石沉大海,得不到阿耶的回信。
秦瑶心生焦急,准备亲自去泾州看看。
谁知就在出发那一日清晨,府上传来喧哗声,仆从报进来禀报,说有贵客来见。
秦瑶问奴仆是谁,奴仆也不说。
他引着秦瑶被到了一处凉亭,等秦瑶踏上台阶,映入眼帘的就是池塘边一道挺拔玄色身影。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面容俊美,在阳光下,更加的耀眼,气质出尘。
是燕贺。
他看到秦瑶,唇角上扬,身上悬挂的玉佩明珏轻撞,声音泠泠清脆。
燕贺朝她走近了一点,轻声唤她:“瑶瑶。”
秦瑶回以一笑。
若是以前,秦瑶自然会喊燕贺哥哥,可前几日,她在谢玉升收集的那些谋逆的证据上,也看到了燕贺参与的手笔。
上面说秦家与燕家私下结成联盟,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就是谋逆成功后,将秦瑶再嫁给燕贺为妻。
这话带来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秦瑶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
阿兄虽然说过她想和离便和离,但并没有说过,要将她嫁给燕贺。
然而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谋逆之事是否是空穴来风,秦瑶平复好心绪,为了不让燕贺怀疑,脸颊上展露梨涡,上前喊道:“燕贺哥哥。”
燕贺笑了笑,别在背后的手,拿出来一物,递到秦瑶手上。
那是一只小妆奁,秦瑶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对空雕花的芙蓉玉耳珰,抬头问:“送给我的?”
燕贺眼里带上笑意,轻声问:“喜欢吗?”
风吹草木,秦瑶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
燕贺得不到她的回应,燕贺道:“来的路上,想起你喜欢漂亮的小玩意,就特地给你买了。”
秦瑶长了一个心眼儿,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劲。
她到底不是懵懵懂懂的幼女了,长大了许多,以前她会开开心心地收入囊中,可现在这样是万万不能的,若被别人看去,就是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秦瑶大概能感觉到燕贺对自己的感情,他的眼神赤诚、热烈、就像天上的太阳,分毫不加掩饰,似乎不怕秦瑶察觉。
明明不久前在北地,他还不是这个眼神看自己,现在好像没有了什么顾忌。
秦瑶将妆奁盒子关起来,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问:“燕贺哥哥怎么来洛阳了,你不是应该在西北吗?”
燕贺道:“我将你之前给我的信转交给了你的阿兄,他看了后,放心不下你,让我再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直接回了洛阳城,是有什么事情吗,瑶瑶?”
秦瑶笑道:“没有,就是我想念阿耶了,顺道回来看望看望他。”
她说得真诚,燕贺听了后却摇摇头道,“是因为和陛下起了争执,才回来的吗?”
秦瑶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回道:“没有的事。”
燕贺柔声问:“那瑶瑶为何在洛阳待了这么久也不回去?一国皇后,本该在宫阙之中,却跑回了娘家,这让外人作何感想?如今朝堂上为此事已经吵了好几天,传言更是传得满城风雨了。”
池塘里溪水清澈,鲤鱼跳起,溅起水花洒到小姑娘面颊上。
秦瑶纤长的眼睫垂覆,久久不语,水珠顺着她额角滑落,肌肤上细腻的绒毛清晰可见。
燕贺半低下头,道:“瑶瑶,回长安城吧,陛下在等你,你出门在外这么久,他心里不可能不担心你,你既然嫁给他为妻,就应当和他好好过,不可因为一些小事,二人生出嫌隙。”
秦瑶心微微一震,对上燕贺的视线:“燕贺哥哥真的这么想的吗?”
燕贺勾了勾唇,“不止是我所想,也是你阿兄、阿耶的心愿。”
燕贺又问:“对了,这段时间,陛下有给你写信,关心你情况吗?”
秦瑶脑海里思绪万千,刚刚才被勾起来对于谢玉升一些感情苗头,在听到这话后,又消了下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回洛阳快一个月了,他不止没写过一封信,连派人来询问她何时回去没有过,好像忘记了她这个人。
燕贺手搭上秦瑶的肩膀,安慰道:“许是陛下忘记了。”
秦瑶心里清楚,他如若真想,怎么会忘了,不写信,只是不想罢了。
这让秦瑶更加肯定了留在洛阳的心,小姑娘脸上未见得表现的多失落,笑着道:“燕贺哥哥何时走,会在这里留几日吗?”
燕贺正有此意,道:“我此前从未来过洛阳,恰巧此行来前来,便想留下来几日,观赏观赏洛阳的景色。”
秦瑶点点头,“那我明日差管家陪你出去。”
燕贺既然来府上,又和父兄关系近,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他谋反前,秦瑶作为家里的主人,自然不能将人赶走,便主动让燕贺这几日留宿在将军府好了。
燕贺也没拒绝,顺势应下了。
距离洛阳三百里外的长安城,夜色逐渐攀升,宫廷之中亮起灯火,如星星点缀。
谢玉升幽幽地站在黑暗之中,风吹衣袍如皱。
身后走进来內侍,对着皇帝道:“陛下,太皇太后用完膳了。”
谢玉升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宫殿。
殿内古朴素净,灯火昏黄,太皇太后坐在圆桌边,手拈佛珠,似在念佛。
终于,她念完了,示意谢玉升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她给谢玉升倒了一杯茶,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何时去洛阳,把皇后接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清醒
谢玉升接过茶杯,道:“皇后此番回洛阳,是因为思念家乡的父亲,等她叙完旧,自然就会回来。”
“叙旧?”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充满了质疑,“她与他父亲有什么可叙的,需要让她待在洛阳一个月都不回来?她还知晓自己皇后的身份吗,她清楚外面流言传成什么样子了吗?”
谢玉升替秦瑶辩解道:“必定是有她事耽搁了。”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你别替她说话,我问问你,是不是你和她起了口角争执,你说了气话,把人家气走了?”
谢玉升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太皇太后轻拍桌案,道:“这半年来,我三番两次听说你二人起争执,也是,你俩本就是被一道圣旨硬凑在一起,既然没什么感情了,那也别凑合过了。”
这样的话,不亚于一个惊雷炸开,四下的宫人听到后,皆埋下了头,噤若寒蝉。
老人家情绪激动,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身后的李嬷嬷赶紧上前,伸手替老人家抚背,道:“您慢点说话,不着急。”
谢玉升将倒了茶的杯盏送到老人家面前,道:“祖母喝口茶润润嗓子。”
太皇太后推开谢玉升的手,他手上的杯盏没握紧,“啪”的一声,重重砸碎在瓷地上,碎片飞溅。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谢玉升,问:“你若是实在不喜欢这个皇后,那就换一个。”
太皇太后摆摆手,对身后嬷嬷道:“芳韵,你去把那记着京中贵女的名单花册拿来,让皇帝把下一任皇后给定下了,省得朝堂内外日日为此事吵架。”
嬷嬷正要去拿册子,谢玉升开口道:“不用。”
太皇太后冷声道:“怎么又不用了?”
谢玉升道:“孙儿还没有另娶的打算,此事就不劳皇祖母费心了。”
太皇太后惊异道:“不想另娶?我以为你这个样子,是早就嫌弃皇后,日子过得不难烦了。”
老人家嘴上分毫不留情,听得一旁的嬷嬷提心吊胆。
太皇太后继续发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洛阳接皇后?她和你赌气不回来,难道你不会主动去看看?你是性子傲,不想低头,非要等事情晚了,才后悔是不是?”
灯火在谢玉升鼻梁之上打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半边脸藏匿起来。
谢玉升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道:“不会晚的。”
太皇太后问:“未必,秦瑶兄长和丹阳县主的事,还没给你前车之鉴吗?”
当初秦临和丹阳县主情投意合,可谁也没想到,突厥会忽然提了和亲之事,先帝便从一众宗室女中,选了丹阳县主,送去与突厥和亲。
太皇太后道:“当初一个阴差阳错,就拆散了秦临和丹阳县主,秦临恐怕至今都在耿耿于怀,秦家父子为了大齐牺牲的太多,你不要与你父皇一样,让秦家人寒了心。”
她缓和了语气,道:“去接皇后回来吧,你心里是有她的,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挂念着她,你二人之间总得有一个人让步的。”
谢玉升盯着檐下轻晃的灯笼,阴暗里深深的草木叶子。
不是他不愿意让步,只是这让一步,背后牵扯的利害太多。
许久的沉默之后,谢玉升道了一句:“好。”
他起身,笑着道:“等过几日朝堂上事情不那么忙了,我便去洛阳亲自接皇后回来。”
他说完走出了屋子,太皇太后目送着他的背影,眉心皱起,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但愿他能听进去我的劝告吧。”
夜里起了风,气温骤降。
谢玉升难以入眠,饮了酒,孤零零地立在廊下,衣袍被风吹起,使他看上去形销骨立。
侍女们想上来搀扶,看见皇帝昏暗的眸子,顿时生出几分犹豫,不敢靠近,只落后几十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走在冷夜之中,犹如鬼魅,没有人知道皇帝要去那里。
夏日快到尽头,路过的池塘里荷叶凋敝,昭示着寒秋的降临。
谢玉升一向耐寒,这一回,却确确实实察觉到了寒意渗透了衣袍,钻进了骨髓之中。
他停下步子,抬头一看,才发现到了清宁宫。
这是皇后的居所。
侍女们提着灯笼上来,照亮一方昏暗,问:“陛下要进去吗?娘娘不在,清宁宫里没有掌灯。”
谢玉升道:“不去。”
他嘴上说不去,却立在宫门外良久,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牌匾。
时不时有虫影掠过,灯烛洒下温暖的烛光。
大概是酒气的上涌,脑子犯昏,脚步不受自己的控制,谢玉升最终还是进了秦瑶的寝殿,
他坐在书案后,双手搭在圈椅上,头往后仰,双目紧阖,整个身子颓靡地往下陷去,喉结上下轻轻地滑动。
他试图在空气里找寻那一丝熟悉的气味,然而太过冰冷的气息钻入鼻端,冲散了他脑中的迷离,一遍又一遍提醒他殿中只有他自己。
万籁俱寂,他在黑夜里静坐着,失神许久后,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她了。
一个月来的日日夜夜,他度日如年,分不清今夕何夕,感觉和她有快一万年没有见了。
他很想见她一面,今夜荒谬到纵酒,抱着几分侥幸的妄想,企图醉了后,眼前出现一抹她的幻象。
可是没有。
谢玉升素来善于忍痛,这一刻,只觉胸膛被洞穿,生出一股锥心刺骨的疼意。
他目光移到桌案的笔架上,看到这放羊毫的架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不由笑了笑。
这确实是秦瑶干得出来的事情。
他半垂着眼,抽出了那把短刃,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泛着月光的刀身,轻轻地一划,左掌心便出现了一道口子。
一线血丝渗透了出来,稀薄血色沿着掌心纹路落下。
这才是真正疼意。
他在心中训诫着自己,逼迫着自己保持清醒,辨别□□上的疼和心中幻想出来的疼意,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一个是切切实实来自于感官的疼痛,一个则是不切实际的虚妄幻想。
殷红的血,如同清水一般,从指缝中流下。
在一阵一阵疼意之中,谢玉升终于缓过神来。
他的酒醒了。
他低头看到左手满是血,衣袍被血色玷污,蜿蜒出一朵一朵的红梅,轻轻地长叹一口气。
他从圈椅上起身,准备离开这里,眼角却不经意地往书架瞥了一眼。
他停下脚步,从一堆书中,抽出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册子。
他认得这本册子,之前无意间来秦瑶宫里,翻看过一回,上面记录的也是她的日录。
随手翻看到一页——
“真是奇怪啊,怎么会有人一落水就失忆呢?可谢玉升就确确实实就是落灰后失忆了,她不止性情大变,还对我温柔了许多,还让我去照顾他。可我们之前吵了架,我心里过意不去,不过我总归是他的皇后,照顾他是应该的。”
“其实我很好哄的,只要他和我道歉认错,我就原谅他了。”
“我过生辰,谢玉升给我准备了花灯,是夜明珠和琉璃盏做的,明亮如昼,灿如星辰,万分好看。
“他主动吻了我,我的心一直乱跳。”
“他会和我一样吗?他现在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谢玉升眼睫一颤,将此页翻了过去。
“阿兄说要让我和谢玉升和离,我不想,我觉得谢玉升已经变了,和以前那个他完完全全不同,我是不是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呢?”
“有时候,我很想谢玉升来我殿里,可我怕打扰到他,不敢去催他,日日盼望着他早一点忙完政务来找我。
小时候我捡到了一只小奶猫,可家里不许我养,我就睡不好吃不好,总是想着猫猫。
阿姆告诉我说,日日挂念,那就是喜欢啊,傻姑娘。
是这样吗?
我对谢玉升也是喜欢吗?”
谢玉升在看到这一页,心脏骤然一滞,穿心的疼痛传来,让他喘不上气来。
日日挂念,那就是喜欢啊。
手掌心火辣辣的疼感蔓延,他沾了血的手将册子合上,放回了远处。
二十几载光阴,他从未有过像今夜这样强烈的感情,他从骨子里生出一层战栗,迫切地想要见她一面,和她把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都说清楚了。
初秋,夜四鼓,宫门敞开,一队人马向东疾驰。
洛阳,暑气未消。
傍晚时分的池塘边,一只花猫慵懒地伸了下懒腰,四周鸟鸣声回荡在庭院之中。
秦瑶沐浴完,坐在池边秋千上,由着阿姆给她梳发,手上捧着甜瓜。
少女的长发垂落腰际,反射郁金色的阳光,显现出绸缎一般光泽。
谢玉升来时,就看到秦瑶扬起笑脸,正在与身边的人讲话,眉宇之间蕴满了生机之气。
她身侧立着另一个年轻男子,那是谢玉升熟悉的面孔。
当他出现在秦瑶身边时,谢玉升心往下一坠。
二人交谈时,清脆的笑声时不时传来,秋千随之慢慢摇动。
少女余光瞥到一抹身影,转过头来,见到是谢玉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旋即又绽开更大的弧度。
这让谢玉升悬在半空的心,落下来了一点。
他朝她慢慢走过去,每走一步,就好像在离自己这段时常梦到的梦境,更近一步。
夏末初秋,秋日傍晚的灿阳里,秦瑶双手握住秋千的绳子,仰起头,静静地笑道:“你来了?”
声音像池水一般平静安和,未见得有多欢喜,也未见得有多失落。
隔了这么久再次见面,谢玉升看着秦瑶的眉目,生出一丝恍若隔世之感。
他轻声道:“瑶瑶,我来见你了。”
第77章 交心
微风吹拂,草木疏朗,小池塘两侧种着深深浅浅的草木,池水里鱼儿跳起。
谢玉升声音清朗,像那昆山玉碎,玉石碰撞出来的清越。
秦瑶坐在秋千上,面露浅浅微笑,并没有回他的话,也没有起身给他行以一礼。
从始至终,她都表现得格外的平静。
这样的她,让谢玉升倍感到陌生。
在来的路上,谢玉升设想过很多回和秦瑶见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谢玉升与她四目相对,心头蔓延起几分紧张,道:“瑶瑶,我来接你回去。”
秦瑶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谢玉升问:“为什么?”
树叶间的细缝洒落阳光,光影在谢玉升眉眼上变化,他神情认真,等着秦瑶的回答。
一旁的燕贺听到这话,意识到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不合适了,出声打破了沉默道:“陛下和娘娘有私事要谈,臣就不打扰。”
他与杨阿姆一同走了出去,庭院里就只剩下了秦瑶和谢玉升二人。
花间香气浓郁,坠在秦瑶的衣裙之上。
她晃了晃秋千,过了会,慢慢站起身来。
她与谢玉升沿着池塘慢步,夕阳慢慢落下,将二人的身影逐渐拉长,二人行走时,靠得极其近,手臂若有若无地相贴。
距离有咫尺之近,心中的隔阂却有万丈之远。
这一刻,谢玉升不知所措,竟然不知怎么开口。
其实想要说的话,在他来时的路上,已经不知道在心中练习过多少回了。
谢玉升终于迈出了第一步,道:“瑶瑶,此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不该随便怀疑秦家,调查你的父亲和兄长。在北地时,你曾经说过,要我对你的父兄永远的放下戒心,那时我答应你了,但是我没有做到,我很抱歉。”
他一字一顿,将话语说出口。
秦瑶闻言后,没有回话,手折下一朵花丛里的茶花,捧在手心里,垂眸浅浅一笑。
这样子让谢玉升捉摸不透。
谢玉升素来会观察人心,却根本看不出来她心中是喜是怒——
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话语,也不在乎他的到来。
谢玉升心中的不安情绪加倍,伸出手来,拿过她手中的茶花,这一回终于引得秦瑶抬起头,看向了他。
谢玉升停下了步伐,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秦瑶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谢玉升握住她的手,先一步道:“你不要生气了,我知道你的父亲和兄长未必会造反,那些证据,我会派人下去再查查。”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期许得到原谅的目光看着她,道:“瑶瑶,我是愿意相信你和你的家人的。”
“不要说了。”秦瑶开口。
这是分别这么久以来,她与他说得第一句话。
秦瑶靠近他,伸出一根手指,贴上了他的薄唇,道:“不要说了,我没有在生气。”
黄昏藏去了最后一丝踪迹,夜幕降临,稀疏的月光洒落在二人身上。
秦瑶看着他,月光给他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清辉,他一双眸子清亮灿然,让天上的星星都为之黯然失色。
秦瑶与谢玉升相对,立在小桥之上,道:“我已经没有生气了。”
谢玉升抬起眼睫,温柔的目光如水,“那你为何还不愿和我回去?”
秦瑶眼底情意脉脉流淌,一只手触上了他的脸颊,道:“你不用和我道歉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怀疑我父亲的。”
谢玉升微微一愣。
秦瑶继续轻声道:“你是皇帝,自然有你的难处。那么多证据呈到你面前,你若是不怀疑我父兄也不可能,我能理解你。”
谢玉升从没料到会从秦瑶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秦瑶笑了笑:“我已经想好了,我会去亲自问问我的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这其中的误会都给解除了,好不好?”
微风柔过,草木簌簌。
月色下,郎君女郎相对而立,鼻梁与鼻梁几乎相贴,呼吸在咫尺之间纠缠。
远处是皓然银月,近处是池水,银河落在其中,波光粼粼。
秦瑶眼里含情地看着他,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今日出现在这里,说要接我回洛阳,我心里已经很开心了。”
她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你会在长安城,等我回去的对吗?”
谢玉升握紧了她的手,五指伸进她指缝间,与她十指缠绵地相扣,道:“会等你的。”
秦瑶唇角漾开了微笑的涟漪,抱住了他的脖颈。
谢玉升低下头去吻她。他以为自己早已喜欢上她,然而她的智慧与包容、勇敢的决心,却在这个夜晚,再一次让他为她心动。
他们从来不是矛盾的对立面,他们会一起解决问题。
唇瓣与唇瓣纠缠,情意缠绵悱恻。
待唇舌分开之后,二人能听到对方胸膛中的心跳声。
秦瑶将头搁在他肩膀上,闻到他衣襟间淡淡的香气,这让她倍感安心,她侧过脸,眼里满是他的身影,柔声道:“你一定要等我回去。”
谢玉升轻轻拂去她脸上的碎发,道:“会的。”
星河暗转,月照千里,漫漫的岁月里,总会有无数次的心动,让他们反复地爱上对方。
秦瑶选择在第二日清晨出发去泾州,同样的谢玉升也上马回了长安,二人背道而驰,往不同的地方奔去。
泾州在洛阳城的东北方向,几十里的距离,不算远,然而秦瑶认不得路,恰巧燕贺说他也有事见秦大将军一趟,便提出可以护送秦瑶去泾州。
秦瑶同意了,由着他的人马护送她,一路往北。
上路后不久,秦瑶就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来信,写信着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阿耶——
对于秦瑶此前在信里。质问他的一些话语,秦父未做解答,而是说等和她见了面,会一一回答她的疑惑。
他在泾州更北的靖州,凤凰台上,等着她。
秦瑶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将信纸折好,放进了衣襟贴着心口的地方。
她知道阿耶不会骗她的。
秦瑶带着这样一份情绪,往凤凰台驰骋去。
她的马策过旷野,策过山谷,不出一日便到了目的地。
才到靖州的关隘处,便有的将领上前来迎接她。
“娘娘您可算到了,大将军让末将日日守在关隘处,等着您的到来!”
秦瑶听到后,心中涌上暖流,道:“我也很想阿耶。”
将领带着秦瑶往郊外走。
远远的,秦瑶就看那葱郁的林海之中,矗立着一座高台。
风拂过,山林飘绿,犹如绿海。
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更有江水浪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将领带着秦瑶进了森林,看到秦瑶脸上疑惑的神情,道:“娘娘方才看见的那座高台就是凤凰台,在凤凰台下是有清江水,时不时拍打的高台,发出巨大的浪鸣声。”
秦瑶坐在马上,躲过林间的横生出来的树枝,问:“阿耶为何要在那里见我?”
那名将领不说话了,笑着摇摇头,脸上笑意不明。
秦瑶微微蹙了下眉,不知为何从进了这森林里便一直眼皮乱跳,她强自压下心中的情绪。
山林里薄岚飘荡,时不时有林鹿穿林而过。
秦瑶借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心想若是在林间居住,这里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场所。
小路的尽头传来喧哗声,越往前走,喧哗声越大。
当秦瑶策马出了森林时,眼前的一切,让她定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这森林深处居然驻扎着军营!
士兵们来来往往,喧哗叫喊,手上拿着伐木的工具,时有人扛着树木从林间出来。
秦瑶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了。
她在少时,也去阿耶的军营里看过,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如今坐于马背上,看到军营里千千万万的士兵,还是不免惊异。
四周的士兵来来往往,见到一队兵马缓缓行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将领对众人介绍秦瑶,道:“这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士兵们诧异之余,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秦瑶策马跟上那个将领,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士兵?是在扎营驻扎吗?可我阿耶身子不好,应该静心养病,他为何来这里?”
她一连串抛出三个问题。
将领回道:“娘娘,这里是靖州军营,洛阳以东最大的军营,此次是靖州校尉请大将军来,替他操练操练士兵,以肃军纪。”
秦瑶问:“操练士兵?”
如果只是操练士兵的话,那这段时间,声称阿耶密谋造反的诬蔑,便可以全部推翻了。
秦瑶急切地想见阿耶一面。
往里又行了一里地,马儿到了凤凰台下。
秦瑶跳下马,不远处的江水拍来,打在高台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她袖子擦拭额头,仰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处巍峨高台。
在平民百姓的仰望之中,这一座高台如同其名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耸宽阔,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日月照耀如同金银直台,耸立在青山层峦之中。
最上面的高阁檐宇腾飞,桂殿兰宫腾空而起。
秦瑶望着微微出神,身侧的人提醒她道:“娘娘您该上去了。”
秦瑶回以一笑,往高台里走去。
进来后,光亮暗了下去,这里面的景象,和秦瑶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里面必然也是华丽万分,可只有弯弯绕绕的一条木楼梯,通往最顶层的楼阁。
阁顶筛落下来阳光,照在木梯上,空气里漂浮是的尘埃。
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传来,那声音让秦瑶格外的安心,她认出来是他阿耶的声音。
秦瑶提起裙裾,踩着碎步,拾级而上。
然而她走了没几步,身后的石门忽然关上。
秦瑶猛地转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落锁的铁链声。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囚禁
秦瑶飞奔下楼,奔到石门前,抬起手奋力推了推,外面石门上系挂的锁链发出哗啦的响声。
灰尘扑鼻而来,秦瑶咳嗽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
“有人吗?”她推了好几下门,发现根本推不开。
半晌之后,外面响起了将领的声音:“娘娘,大将军就在凤凰台上等您,您快上去吧。”
此后他的声音便小了下去,再也听不到。
秦瑶眉心微蹙,往楼上走去。
二楼门前立着两个侍女,弯下身给她行礼。
秦瑶见到这个地方还有侍女,疑惑了一下,却也没来得及多想,推门而入。
一入内,一阵风便从窗台边吹了进来,屋内纱幔飞舞飘动。
屋内一应家具齐全,有床、桌案、衣柜、还有花鸟灯架。
秦瑶进来后,没有看到人,疑惑地往里走。
室内空旷,墙壁上遍布青苔,潮湿阴寒。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秦瑶敏锐地回过头,看到一个宽阔的人影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关上了扇门,背靠在门上,那一张皱纹密布的脸,上面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秦大将军立在那里,朝秦瑶缓缓张开双臂,道:“瑶瑶。”
秦瑶眼底漫上喜悦,扑到他怀里,喊道:“阿耶!”
秦章紧紧地搂住小女儿,爱怜地揉了揉她头发,将她往上抱了抱,“怎么感觉瑶瑶比起以前瘦了点,是不是吃苦了?”
他话语里充满了宠溺,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堆满了笑意。
虽然年纪已过半百,但从那张脸上依然可见他年轻时的俊朗模样。
秦瑶道:“瑶瑶没有吃苦,最近都好好的呢。”
她心里抑制不住地兴奋,又想到阿耶身上还有伤,连忙从他怀抱中退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阿耶身子还没好,不能使力气抱我。”
秦章爽朗一笑,拍了拍自己壮实的手臂,道,“未必,你阿耶身子骨硬朗着呢。”
秦瑶伸出手,按了按父亲的手臂,确实感受到手臂下贲起的紧实肌肉。
她稍微放心了一点,笑容甜甜的,继续道:“可那也不行,阿耶之前写信说过,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差点中风,身子大不如前看,这样怎么能抱我呢,一定要好好修养。”
秦章嗯了一声,道:“瑶瑶孝顺。”
秦瑶笑了笑,走到桌旁,将自己身上挂着的累赘,诸如防短刃、匕首一类东西都放了下来。
秦章拿起匕首,问:“怎么还带了这些东西来?”
秦瑶道:“我用来防身的,就是它们太重了,挂在腰带上难受。”
秦章让外面的侍女进来,把匕首收好,问:“身上可还有别的刀刃武器了?”
秦瑶摇摇头,道:“都给阿耶了。”
她转了个圈,转动金色的裙裾,给秦章看,表示身上干干净净,没别的东西了。
秦章点点头,这才放心地开口道:“之前阿耶给你写的那份信,是骗你的。”
秦瑶脚下动作一顿,问:“什么?”
秦章又重复了一遍,道:“阿耶骗你的,阿耶没有中风,也没有病重,身子很好。”
秦瑶反应不过来,问:“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秦章压低声音,道:“不止是骗你、还骗了谢玉升,骗过了他来调查的探子,这一切,都是为了迷惑你们。”
他立在阴暗之处,一半面容暴露于阳光下,一半面容隐藏在黑暗里,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却让秦瑶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秦瑶走上去,声音细软:“为什么啊阿耶,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少女纤细的双手,握住男人粗粝的大掌。
秦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少女眸似秋水,琼鼻红唇,鬓发上石榴轻柔地垂下,衬得她小脸越发的美艳,然而她的气质却是没有攻击性的,柔柔顺顺,温婉得像水。
这样无害温顺的样貌,任谁看了,只怕心肠也要软上三分。
比起性子桀骜的儿子,秦章一直是更喜欢乖巧的小女儿。
秦章道:“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待在这凤凰台里,会每天有人给你送上来膳食的。”
秦瑶身子一僵:“阿耶,你说什么?”
秦章从她手中抽出手,大步往外走,叮嘱外面的两个侍女,“好好看护皇后娘娘,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出来。”
这一番话回荡在楼阁里,伴随着窗外阵阵的浪涛声,让秦瑶头皮一麻,瞬间意识到,阿耶是想要将它囚禁在这里。
那沉重的石门,上了锁的铁链、三面环水的凤凰台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囚笼。
秦瑶面色急转直下,煞白得犹如白纸。
她往阁门奔去,在秦章离去前,紧紧地捉住他的手臂,颤抖的声音问道:“阿耶,你想将我锁在这里?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瞒骗所有的人说你中风了?为什么会在这一处军营?”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眼底涌起了一层赤红之色,湖水般的眸光像被击碎了一般,掉下几颗清泪。
她幡然顿悟,问:“阿耶,你是不是想要谋反?”
秦章似乎不愿意回答,笑了笑,抬手抚摸了一下秦瑶的肩膀,转身准备离去。
秦瑶忽然拔下了鬓发上那一根石榴簪子,抵在脖颈之上,往里一刺,顿时血流了出来。
这样的画面,引得两个侍女的惊叫:“娘娘!”
秦瑶将簪子往脖颈里又刺进了一点,更多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襟,忍住颤抖的唇瓣,道:“告诉我。”
她脑子里混作一团,到这一刻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最敬仰的父亲会干出谋逆叛国一事。
一想到这个,就让她觉得屈辱、恶心,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只欲呕吐。
秦章看到秦瑶这个样子,多少是有点不高兴,抬步走进了屋子,一掌夺过她掌心的簪子,重重地摔碎在地。
“啪”清脆的一声,镶嵌在簪子上的石榴宝石,砸在地上摔碎,又了飞出去。
秦瑶感觉自己的心,也好像被摔碎了一般。
秦章道:“刚刚就让你把所有锋利的武器交出来,没想到你还有簪子,你是想要寻短见?”
话语居高临下,冰冷不带半分感情。
秦章说完后,才意识到面对的人是自己的小女儿,忽然又软了语气,道:“瑶瑶,你不要怪阿耶。”
他伸出一只手,像在揉幼兽的脊背一样揉着她的背,道:“阿耶当年第一回 上战场杀人,看到自己手上沾了血,头晕目眩,也无法接受,你阿兄也是,最开始是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可后来呢,还不是杀人如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瑶瑶,这世上有很多事比你想象地要残酷的多。”
听到这话,秦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她只是觉得恶寒,扬起头,眼里聚起清波,问:“谋反这件事,阿兄有没有参与?”
秦章抚摸她头发的手,轻轻一顿,笑道:“你不用担心你阿兄,他听到你在这,没多久也会来的。”
秦瑶推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眼眶发酸,她忍了又忍,不让自己哭出来。
无言半晌,秦大将军望着秦瑶,以一种苍老带着略微颤抖的声音,道:“瑶瑶,阿耶是爱你的,和你的母亲一样,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伤害你。”
他脸色有些为难,似乎也知道让小女儿伤心了。
秦大将军走上前,欲揽秦瑶入怀,被小女儿一把推开。
他收回了手,低下头愣愣望了一眼掌心,轻声道:“阿耶会补偿你的,此事若成,你就是王女,是阿耶唯一的嫡公主。”
秦瑶手不停颤抖,眼底挂泪,问:“那谢玉升呢?你说事成之后,难道是要杀了他吗?”
秦章道:“没有谢玉升了,阿耶会让你嫁给燕贺,你和他是青梅竹马,二人感情深厚,让你嫁给他再适合不过。”
他说完,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往外走去。
“瑶瑶,你在这里把事情想清楚吧。”
这一句话犹如叹息,轻飘飘从他口中说出来,很快就风吹散。
木门关上,那衣袍的一角消失不见,屋子彻底暗下去。
秦瑶的世界也暗了下去。
她听到自己的父亲叮嘱屋外的两个侍女:“好好照顾皇后娘娘,日日盯着她,把屋子里一切有尖角的东西都收起来,不许她寻短见。”
侍女们回道:“喏。”
秦瑶拍门,下一刻,木门被从外面打开,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另外一个侍女则在外头,用铁锁将木门给锁上了。
侍女道:“娘娘,您不要着急,等外面一切都安定下来,大将军自然会放您出去。”
秦瑶不听,用力地拉门,锁链撞击木门,发出的巨大的响动。
她若真的坐以待毙,今日被囚禁在这里,到时候再想要出去就更难了。
秦瑶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知晓秦章还没有走远,忽然扬声道:“阿耶,那要是我怀孕了呢?”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四周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立在秦瑶身侧的侍女目露惊讶,目光向下,落到秦瑶小腹上。
那里平坦,并没有隆起的痕迹。
秦瑶眉目湿润,看着木门外那一抹模糊的身影,道:“阿耶,我怀孕了。”
脚步声转了过来,一点点靠近,秦章大力拍门。
门锁打开,秦章走了进来,一把握住秦瑶的手腕,道:“你说什么?”
秦瑶扬起脸,纤长的脖颈紧紧地绷着,对着秦章的脸,道:“阿耶,这段时间女儿一直嗜睡犯恶心,心里难受,就是被腹中的孩儿折磨得厉害。来之前,在洛阳也让大夫把过脉了,确确实实是怀了身孕。”
秦瑶手放上自己的小腹,红着眼眶,问:“阿耶真的要让我们住在这里?”
秦临迟疑的目光在她脸上滑了一圈,并不信她的话,对侍女道:“下去找军医来,给皇后把把脉!”
作者有话说:
不要害怕作者会圆不回来,是可以圆的。
第79章 身孕
没多久,军医提着药箱上来,听到大将军要他给皇后诊脉的要求,不敢怠慢,走向秦瑶。
秦瑶坐下,将皓腕搭在桌沿边,道:“来诊吧,我阿耶不信我怀了身孕。”
“身孕”二字一出,军医搭脉的手,悬在了在空中。
秦瑶对上他略显慌乱的眼睛,问:“你是军医,日常都给伤员包扎治伤口,能诊出来我有没有怀孕吗?你可以帮我开的安胎药吗?”
男子面对着秦瑶,露出了几分怯意与为难。
秦瑶对他做了个口型:“诊吧。”
意思是让他大胆地说。
军医手放到了秦瑶的手腕上,诊地极其认真,许久才收回手,看向了身后的秦大将军。
秦章皱着眉头,问:“怎么样?”
“回大将军,应该是怀孕了。”
“应该?”秦章长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坐在那里的小女儿。
秦瑶一脸坦荡,手搭在双膝上,泛红的眼睛清澈地看着他,不似在说谎。
军医惧怕于大将军的威严,弯下腰道:“小人也不知道诊得对不对,实在是小人日常打交道的都是男人,太久没给女子号脉,不太熟练,将军要是不放心,还是去城上,专门请擅长治妇人的大夫前来看看。”
秦章确实不放心军医的也诊断,道:“会的。”
秦瑶站起身,道:“阿耶可以让我下去吗,我怀有身孕,住不得这么潮湿的地方,外面还有江浪时不时拍打,我害怕。”
她说着说着,眼里又掉下几滴泪。
秦章却闭了闭眼,摇摇头:“瑶瑶,不行啊。”
他转过身去,高大的背影如沉默的山,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秦瑶看着他又一次离开,一股无力之感从脚底蔓延爬上了心头。
她在阿耶面前声称怀孕,虽然是缓兵之计,然而究竟有没有怀孕,她自己也不知道。
之前与谢玉升同房,她忘性大,有几次没有避孕,事后也忘记了喝避子汤,而她最近的月事确实推迟了,也感觉到了身子比起之前格外的劳累嗜睡,让她不得不往怀孕上想。
秦瑶手搭上自己的小腹,环顾四周,打量这一处简陋的楼阁。
凤凰台下,一纵江水疾流。
江浪拍打凤凰台,气势汹涌,滔滔不绝。
转眼已到九月暮。
夜里睡不着时,秦瑶不止一次站在栏杆边,凝望下方,用眼睛丈量着高度,想若是自己从这里跳下去,还能不能活命?
凤凰台虽没有百尺之高,这样的高度,也足以令人生畏。
她想搏一搏,暗中谋划机会。
然而当她几次站在栏杆边后,在某一日,栏杆便被人给用木条封上了,只留了一间窗户给她。
到后来,连窗户上也打上了木条。
侍女解释道:“大将军担忧娘娘做傻事,特地吩咐奴婢们将栏杆封上,希望娘娘不要怪罪。”
好在木条之间有半臂宽的缝隙,光亮透得进来,秦瑶也可以透过缝隙眺望江面。
唯一可惜的是,她没办法再从这里跳下去。
凤凰台气候潮湿。秦瑶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夜里时常睡不着。
辗转反侧之余,她总能想到谢玉升。
她将谢玉升送自己的那枚玉佩拿出来,轻轻抚摸,看它在黑夜之中泛出清透的光亮,脑海里浮现他的样貌。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秦瑶曾经信誓旦旦与谢玉升保证,说她的父亲不会谋反,让他相信自己的阿耶和阿兄,可事实情况给了她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她不知道谢玉升会作何感想。
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甚至以后都没脸再见他。
可以后的事,谁能料到?
秦家既然行了谋逆一举,从那一日起,她就不再配当大齐的皇后,不管是谁最终是谁取得了胜利,秦瑶都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那个。
若最后谢玉升平定了叛乱,他还能接受她吗?
在她与他分别的前一夜,他说过会一直等她回去,事到如今,他还能履行他的诺言吗?
秦瑶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信任。
在寂静的夜里,她望着虚无的黑暗,两行晶亮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进了鬓发之中。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裙起来,坐到桌边,点燃了灯盏。
一灯如豆,光照亮了一方桌案。
秦瑶抽出了一张信纸,想要给谢玉升写信。
她的羊毫沾染上墨水,却在提笔的那一刻,犹豫不决,竟然不知要在信笺上写些什么。
她垂下眸,眼底温柔,望着泛黄的纸张。
“夫君亲启。
九月十八,吾囚于凤凰台已十日有余,凤凰台潮湿阴寒,常有寒气侵身,吾畏寒,夜里凄苦,亦然心忧夫君,当着厚衣,阻挡寒气,保重,阿瑶。”
翌日,秦瑶将信递给侍女,让她把信送出去。
许久之后,侍女回来,将被打开过信件递回来,摇了摇头,“不给寄。”
秦瑶敛眉低目,将被看过的信收回,放进了柜子里。
她又无趣地日日记日录起来,不过这一次,是给谢玉升写信。
“九月十九,秋风萧瑟,吾于凤凰台登高,眺望长安,西南山峦起伏。吾触景生情,感慕伤怀,夫君如何?对吾之心可有变改?”
“九月二十”
秦瑶每日写信,每日侍女将信下楼,又将被拆看过的信带上来。
秦瑶不知道是谁翻看了她的信。
阿耶这段时间领兵出去了,目前在军营里维持秩序的应该是另一名将领。
是燕贺?
秦瑶胡乱地猜想,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翻看她的信件。
很久之前,她对谢玉升没有半点感情,二人感情淡薄,起争执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她想要对他表现一点的爱意,却也没有人能看得到。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心中对他的爱意,有这么的多。
早上想他、晚上也想他。
岁月漫长,她的爱意汹涌,可爱人却无法知道了。
秦瑶在凤凰台里的日子枯燥乏味,她甚至开始学起绣花,想等着重逢之后,将自己绣得香囊送给谢玉升。
一场秋雨一场秋,秦瑶被囚禁到凤凰台已经有一个半月,根本不清楚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向其中一个侍女打听过一回。
侍女看秦瑶平易近人好相处,私下偷偷摸摸给她泄露过一点——
外面正在打仗。
靖州校尉反了、燕世子反了、秦大将军也反了。
皇帝御驾亲征,平叛张廉。
两百里外的汾水之战,皇帝大获全胜,而后靖州校尉绕到后方,夺下了另一座城池,不过很快又被夺了回去。
如今两方人马,陈兵于汾水两侧,大战一触即发。
同时,西北方向,因为燕世子抽取了兵力,边关防御不当,突厥人趁机骚乱边关,烧杀抢夺,一路南下
秦瑶听完这话后,久久地静坐在椅子上。
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滴答流血,原来证据上说的秦燕两家,勾结突厥,这都是真的。
秦瑶指尖颤抖,问:“那我阿兄呢?”
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若是阿兄再加入阿耶的这一方阵营,那么谢玉升的情况不容乐观。
侍女摇了摇头,“奴婢没听到少将军的消息。”
秦瑶请她一有消息,便来告诉自己。
这话说完后不久,外面木楼梯上,便响起了脚步声。
秦瑶坐在床榻上,看着燕贺和自己的阿耶依次进屋,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秦瑶不明所以,问:“这是怎么了?”
秦大将军身上的盔甲还没有卸下,明显是刚从前线回来的,对那女子道:“你替她把把脉,看看有没有怀上生孕。”
秦瑶瞪大了眼睛。
她以为父亲已经把这事给忘了。
年轻的女子走到秦瑶身边,搭上秦瑶的手腕,才摸了一下,便摇了摇头,道:“没有。”
此言一落,室内几人的神色各异。
燕贺是挑了下眉,秦章则依旧是眉间紧锁,望着小女儿,目露深深的担忧。
秦瑶谎话被拆穿,也没觉得脸臊,起身问:“阿耶,阿兄呢,他在哪里?”
燕贺轻笑回道:“少将军很快就会来了,娘娘不用担心。”
秦瑶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而看向秦章,轻唤道:“阿耶。”
秦章抬起头,话语关切道:“瑶瑶在这里若是有缺的物件,可以和阿耶说。”
随后与燕贺又出了屋子。
秦瑶立在昏暗的屋子里,目睹着二人离去。
凤凰台下,草木丰茂。
秦章与燕贺行走在草丛之中。
燕贺问:“前线情况怎么样了?”
秦章手背在腰后,道:“此事你不用担心,突厥已经南下,谢玉升至少要抽出些许兵马,前去救援,到时候他分身乏术,便是进攻的机会。”
燕贺“嗯”了一声,问:“少将军何时带兵来援助我们?”
秦章停下步子,道:“我再写一封信给他。”
燕贺点点头,“如此甚好,您、我、还有秦临三人,加上北边的突厥,呈现四面包抄的局势。”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送到了北地。
旷野的长风飘荡,星河暗淡,军营一片安谧。
秦临将受到的密函缓缓地打开,信上面的话不多,寥寥的几行,跃入秦临的视线——
“靖州,已乱,盼归,带五万精兵南下,从后击溃齐军,使谢玉升腹背受敌。”
灯烛光照在他脸上,秦临解开密语,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入鬓的长眉轻轻地一挑。
许久,他合上密函,随手扔到了桌案的一角,勾了勾唇,似有讥嘲地道:“要谋反,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才来告诉他?
他懒洋洋地拿起信封,手托着脸颊,看着它被火舌一点点吞噬。
而后他发现,信封里还夹带着另一份信,他漫不经心地抽出来,打开一看——
“囚汝妹于凤凰台。”
秦临眸色微微一暗,捏紧了信纸边缘。
第80章 思慕
烛光跳跃,纸上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尖利的针,直直地刺向秦临的眼底。
第一封信是来告诉他要谋反,让他带兵去援助,第二封信则是告诉他瑶瑶被囚禁于凤凰台。
为什么要囚禁瑶瑶?
这是怕他不愿意去,故意用秦瑶的做威胁,逼迫他去?
不知如此,恐怕将瑶瑶作为人质,更有挟制谢玉升的意思。
秦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信上的话语,许久之后,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一事实,嘴角浮起古怪的笑意,觉得自己是被玩弄于掌骨之中了,心里漫上几分反感与厌恶。
他没有半点犹豫,拿起了桌案上的宝剑,大步流星往帐子外走去。
旷野的风冷沉萧瑟,草木连天。
秦临独自骑着马,驰骋在草原之上,最远处,有篝火升起,火星弥漫。
马停了下来。
坐在篝火旁守夜的副将,抬起头,见到秦临,问:“少将军深夜前来有何事?”
秦临看一眼北方,道:“可汗王妃的行踪找到了吗?”
他口中的可汗王妃,就是此前送去和亲的丹阳县主,也是秦临曾经情投意合的爱人。
副将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道:“回少将军,我们大挫突厥,占领了北地,逼得突厥人不得不往西迁徙,派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说,可汗王妃也随突厥王帐往西走了。”
许久的沉默,秦临道:“我本打算亲自迎王妃还朝,可现在中原出了乱子,父亲让我回去一趟,我不得不搁下这边的事。”
副将察觉出他话语中的言外之意,站起来,抱拳道:“少将军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末将?”
秦临道:“我给你三万精兵,去追击突厥人,将他们全部都给剿灭了,你能够做到吗?”
副将几乎是一口答应:“末将定当不负少将军的厚望!”
秦临目光移向西北方向,道:“到时候,还请你替我迎丹阳县主还朝。”
副将看着他的神情,顿了顿:“有一句话,末将不止当讲不当讲,县主已经是突厥人的妃子,即便还朝后,恐怕日子也不好过。”
“尤其是她还在西北荒漠里,被风沙吹盲了双眼,又生性胆小敏感,若是突厥亡族了,县主最好的归宿,应该是化作一捧黄沙,永远留在西北,也算全了大义”
秦临不为所动地看着夜空,像透过黑夜,看到了别的一些东西。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突厥吗,我答应过她,会有一天迎她回来的。”
“不必再说了,”秦临扯了下缰绳,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道,“明日一早我就启程。”
秦临只带了两万兵马南下,比起秦大将军要他带的五万,足足少了一半。
不过这一点人马,秦临也够用了。
在战场上,比得从来不是兵马数量,更多的是靠将领的排兵布阵。
秦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谋逆。
在大齐百姓的心中,秦大将军是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却行了谋逆之举,多么的讽刺?
尤其是他是天子的岳丈,他这么做,考虑过事败后,自己一双儿女会沦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
秦临自己还好说,可秦瑶呢?
她心思那么单纯,恐怕现在都缓不过神来,若一朝事败,纵使谢玉升对她有那么一点情意,在面对江山社稷的安危前,恐怕都消散如烟了。
她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被处死。
秦临万分担忧自己的妹妹。
对于秦家来说,这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路,只能硬着头皮摸黑往前走。
若是加入父亲那一边,那这场仗只能胜,不能败。
除非还有别的选择
夜空中大雁翱翔,塞外的草叶一夜枯黄。
由秦少将军带领的一队精兵,淌水过河,很快南下,从后包围了大齐的军队。
与此同时,汾水河畔,大齐的军营之中。
谢玉升刚打完一场胜仗,从汗血宝马上下来,卸下盔甲,露出的俊容上,沾满汗水与血渍。
他大步往军营内走,军师从一侧匆匆赶来,道:“秦少将军送来了一封信。”
谢玉升接过信件,一目十行扫了一眼,问:“你怎么看?”
军师随他走进营帐,道:“陛下千万不可轻信!如今秦大将军已反,秦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反贼,罪当株连!少将军说他会带兵来援驰陛下,这必定是阴谋诡计!”
秦临说来救齐军,这话谁信?
谢玉升立在架子前,从水盆里捞起巾帕,擦干净手,道:“秦临抽了很大一部分兵马,去抵御突厥,免了我们再去操劳。”
军师李怀贞道:“可秦家勾结匈奴的事不假,保不准这是秦家人的障眼法,目的是为了迷惑陛下。”
李怀贞顿了顿:“何况以我们的兵力,若是分心去对付突厥,未免应付不来。”
谢玉升望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容,忽然笑了下,道:“万一秦临是真心加入我们这一边的呢。”
李怀贞皱眉道:“陛下信吗?”
谢玉升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道:“不太相信。”
李怀贞性子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即刻写一封,回绝秦少将军的好意。”说完就要往外走。
“不急。”
谢玉升修长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稳住了他要走的步子,道:“让他来。”
李怀贞疑惑地看他。
谢玉升眉目里噙着一分刚打赢一场仗的快意,道:“我既然早就察觉到秦家的异动,自然做足了防备,不用害怕秦临。”
顶多这场仗,打得再久一点。
秦家的粮草,经不起耗的。
他们勾结突厥,让突厥人倾巢而出,可一旦输了,就会被一齐击破。
到时候谢玉升会镇压叛乱,将突厥灭族,也可顺势将大齐的疆域向外扩展至少几百里有余。
这才是他全部的算盘。
当初谢玉升把这个想法托出给李怀贞,李怀贞是胆战心惊,没料到谢玉升的谋划这么大。
谢玉升道:“你去回秦临,说我同意见他,让他的兵马先驻守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
李怀贞见劝阻不得,只得道:“臣告退。”
帐子里很快下谢玉升一人,夜里万籁俱寂,只有草丛间蟋蟀促织发出轻叫声。
士兵们抬来水桶,供皇帝沐浴。
谢玉升立在衣架边,解盔甲衣袍,忽然手碰到一硬物,将它从衣襟里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颈链。
它安静的躺在谢玉升掌心中,银色的链条垂下,最中间的蓝宝石泛着清透的光亮,光辉熠熠,让人移不开眼睛。
谢玉升俯下浓长的眼睫,温柔地注视着它,脑海里浮现出秦瑶的话语——
“这个颈链我很喜欢,如果我把它给你,你能好好保管吗?”
“是我阿娘送给我的遗物,我不轻易给人的,为什么会给你,你自己想。”
谢玉升看着那枚小小的颈链,唇角浮起浅浅的笑意,口中轻唤了一句:“瑶瑶。”
这些日子来,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皇后的名字。
也是,秦家是反贼,谁还敢提秦瑶?好像众人都料到了皇帝的心思,认为他必定会在这一场叛乱后,将秦家所有人都给诛杀了。
皇后也逃不过,最好的下场便是被废后,永远丢弃在冷宫之中。
可谢玉升说过,他会等她回来。
他答应过的。
他知道她现在被囚禁在凤凰台上,日子并不好,他会很快去找她。
他愿意给秦家最后一次机会,见见她的兄长秦临。
不管最后如何,她都依旧是他的皇后。
谢玉升出了营帐,独自一人走到荒坡上。
天地静穆,荒草幽伏,夜里恒星不见,他看到漆黑的夜里,有一抹幽暗的黄灯在散发着淡淡的光亮。
他认出来那里是凤凰台的方向,窗户边似乎有一道阴影。
夜凉如水,满身是月。
他眺望着那一座高台上的光影,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爱人的身影。
秋风卷叶,湿冷的寒意渗透进石头缝隙之中。
秦瑶站在凤凰台的栏杆边,阵阵冷风拂来,吹得她衣袂轻扬。
她习惯了每一个夜晚,透过木条间的细缝,眺望台外的夜色。
凤凰台下的江水,时而汹涌时而平静,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中,她渐渐注意到,每到夜晚,江水的对岸总会亮起的星星灯光,并越来越近。
这让秦瑶意识到,齐军在一点点逼近凤凰台。
侍奉她的一个侍女告诉她,最近齐军如得神助,屡战屡胜,几乎取得了每一场大仗的胜利,而靖州的军马已经被逼回了凤凰台下。
军营上空的气压极低,浮动着不安与压抑。
剑拔弩张之感越来越强烈,他们或许都预料到了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
若靖州再失守,那么再退无可退。
侍女说脸上藏匿不住仓皇:“娘娘,您难道不担忧吗?万一齐军来了,您肯定也逃不过的。”
秦瑶垂下眸,心里各种情绪纠结交织。
她盼望谢玉升的到来,可一想到再次重逢,那时她该怎么面对他?
她胸口被虚空填满,鼓得涨涨的,涌动酸涩的情绪。
今夜是她被囚禁在凤凰台的第五十九个夜晚。
这一夜,她从栏杆边回到榻边坐下,收到了一份信。
另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爬上楼,将信递给她。
秦瑶拆看后,盯着上面的话语,忽然泣不成声,泪水一颗一颗掉落,滴答溅在信纸之上。
室内昏暗的光照落,她抱膝将头埋在膝盖上,肩膀轻轻地颤抖。
那是谢玉升的字迹,他说:“思卿,盼归。”
作者有话说:
哥哥的故事:大概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X远嫁和亲,从小自卑敏感,不得人宠爱的的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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