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解蛊
十春楼付之一炬、皇帝病重交权、忘情蛊解药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送进了?顾长思口中……
接二连三的事情向玄门砸来, 五六月份炎热的天气也染上了一层凉意,有汗滴从额间滑落,霍尘来不?及去擦拭, 把顾长思急匆匆放在榻上。
“小若——”
秋长若早已等候多时,当即给他诊脉,又从医箱里?掏出数枚金针, 利落地封进顾长思的心脉。
“是解药,就是解药。”秋长若的手稳稳地搭着顾长思的脉,语气却起伏得厉害,“忘情蛊已解,等他醒来, 他就……”
什么都知道了?。
霍尘懂得她的弦外之音,半蹲下来握紧他的另一只手?, 抵在唇边吻了?吻。
发生这么大的事, 说没有预谋是不?可能的, 崔千雀一死,代表着淮安王旧党正式入局,她那句临终前的“我?忠者杀我?”, 将表面维持的所有伪装悉数扯下,拉着所有人下了?水。
自?此, 再也没有幕后之人,大家一起上了?棋桌,生死胜负, 各凭本?事。
秋长若收了?东西:“你?陪陪他吧, 他醒来希望见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你?, 我?去看看长记,长念在陪着, 好像情绪不?大好……”
“崔千雀死了?。”霍尘艰难地说,用手?摸了?摸顾长思白净的侧脸,“她将自?己?悬上了?房梁,为了?大局,为了?传递消息,把自?己?赔了?进去。”
秋长若一怔,怅然若失道:“千雀姑娘么……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罢了?。”
她记得当时因公事曾去找过苑长记一趟,和裴青一起,正好遇见从十春楼出来的两个人。
苑长记支支吾吾还来不?及互相介绍,崔千雀倒是大大方方地拂开他,冲秋长若施了?一礼:“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秋大人。”
她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里?涌动着绚烂的华彩,秋长若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想?来,怕是……羡慕。
歆羡她能够以女?子之身入太医院,以一身医术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那是崔千雀这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和再也追求不?到的愿望。
秋长若把药方递给祈安,吩咐他煎好。
“王爷醒来大概……大概需要多久呢?”
秋长若看了?看天色:“黄昏时分吧。”
“恢复记忆,如同将过去种种再次亲历,那是一场漫长、折磨的梦境,只要醒来,就能够解脱了?。”
*
记忆走?马观花,事情接踵而至,顾长思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滚动,像是在躲避着既知的危险。
霍尘别无他法,只好紧紧攥着他的手?,让他手?指颤抖时不?至于无人依靠。
他梦见自?己?如一只折翼的鸟,自?高空坠落,跌进一片火海之中。
那片火烧得他好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焚烧、破碎,他在那场火里?失去了?一切,爹爹、娘亲、家人……一双手?自?门前伸出,是岳玄林那张悲悯的面庞,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怔愣地将他望着。
“我?带你?回长安,以后玄门就是你?的家。”
然后梦境里?的他从疼痛中挣扎睁眼,年少的霍长庭趴在他的床边,正给他低声地说话:“我?是霍长庭,比你?年长两岁,也比你?早进玄门,就是你?师兄了?,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
一滴泪骤然破碎,跌落在青青草叶的茎身,如露珠消散,踏雪和追风自?草地上疾驰而过,少年身形长开了?些,露出英气的前额,额带随风舞动,像是一片猎猎旗帜。
“哥,东海战况如何?”
“大获全?胜,我?是第一队鸣锣收兵、回京复命的。”霍长庭策马扬鞭,笑声爽朗,“我?这次去东海,见到了?无数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睿智、勇敢、为了?大魏不?顾一切,捍卫属于大魏的所有。阿淮,你?且看着,国泰民安、兴旺昌盛,这大魏泱泱江山,代代传承,未来会交给我?们来守护!”
霍长庭长鞭一扬,势头却偏了?一寸,蓦地卷住顾长思的腰身,来不?及等他错愕,便被霍长庭一个用力拽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踏雪的马背上。
“等到国家富足、天下安定,我?就带你?走?,天高海阔,自?在翱翔。你?不?必再忍受皇帝的猜忌,我?也不?必……只做一把刀。”
胸膛猛烈跳动,那些欲说还休的爱慕和疑虑被风灌了?满怀,他们在马背上接吻,草长莺飞,就连天上翱翔的雄鹰都成为了?他们的护卫,顾长思紧紧揽住霍长庭的脖颈,唇齿分离,顾长思却哭了?。
“阿淮,怎么了??”
“别走?……”顾长思去吻他的眼睛,“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霍长庭尚未说话,一阵大力自?腰腹袭来,刹那间,迎面的春风变成凛冽的霜雪,冻得他手?掌龟裂,马蹄声杳杳,顾长思刚想?爬起,便被人按在了?地上。
“师兄!!!”顾长思满手?都是雪,“你?答应我?的,不?走?的,不?会走?的,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又是那片夕阳,又是那片残阳,又是那片风雪地。
顾长思声嘶力竭地吼:“师兄!师兄!霍长庭——!!!”
骗子。
都是,骗子。
霍长庭没有回头,封长念也没有松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奔赴那明知是必死的结局,满手?霜雪、满手?鲜血,也阻碍不?了?既定的事实,霍长庭就那么吝啬,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留给他。
头疼,头疼得要命。
顾长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呼吸都变成奢望:“吾爱长思,生辰喜乐。”
“狗屁的喜乐!!!”瓢泼大雨如注,顾长思左手?攥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心窝,“再也没有了?,你?走?后,每逢腊月中旬,都是一场艰涩的病重,高烧、发热、喘咳、昏迷,每一场病都想?把我?带到你?身边去,可我?从来没见过你?。”
只有……只有那次,当哥舒裘令人作呕的鲜血喷涌而出,当饿狼几乎囫囵吞下他的一整条腿,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的嘉定关外,这次霍长庭没有走?,而是坐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手?。
“师兄……”
手?落了?空。
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的面孔挤满了?他的视线,喜极而泣的表情告诉他,他活下来了?,就算腿伤难治,但?性命却保了?下来。
他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不?明白这一路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至亲至爱与他一直在别离,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要坚守道心,顾令仪临行前摸着他的脸说做你?觉得对?的事,霍长庭临别前给了?他一个吻,让他好好活下去。
可还有什么,能让他有必要再坚持的呢?
那样踽踽独行的一条道路,到底怎么样才算是解脱?
他沉甸甸地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拉入水底,堕入窒息,即将陷入沉眠。
那些失去的记忆太沉重,沉得他喘不?过气,令他几乎忘记挣扎,便想?任由自?己?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蓦地,一道声音亮了?起来。
“张大人啊。”
“更深露重的,张大人好逍遥啊。”
顾长思猛地睁开眼睛。
没有潮水、没有窒息、没有沉眠。
嘉定城的月光清冷又温柔,那个人单手?撩开轿帘,顶在轿子上头,痞里?痞气地将他望着,隔着薄薄的幂篱,依旧能够看到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顾长思的灵魂都在颤抖。
如果没有忘情蛊……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
如果我?还记得所有……
轻柔地、缓缓地,摸上了?霍尘的面颊,温热的、生动的、鲜活的。
那么我?一定会在第一眼后,就认出你?那张陌生皮囊下,故人的灵魂。
“你?回来了?……”
“霍、长、庭。”
梦境戛然而止。
顾长思猝然睁开眼,玄门的屋子里?透露出一股浅淡的药香,刚刚熬好的汤药摆在桌上,夕阳的余晖洒进来,镀了?一层温柔又梦幻的光晕。
霍尘背对?着他,正用勺子搅着汤药,让它能够变得温度适宜、更好入口。
顾长思张了?张口,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大概是有所感应,霍尘转过头来,果然对?上了?那一双刚刚苏醒的眼睛。
“你?醒了?,阿淮。”霍尘连忙走?过来,“哪里?痛吗?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找小若,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刚想?动,就被顾长思一把拉住了?手?腕。
霍尘脚步一滞,衣摆都跟着荡了?荡。
“霍长庭……”顾长思虚弱但?清晰地叫他,“霍、长、庭。”
霍尘背影僵直,几乎都忘了?动作是怎么发出。
顾长思的手?缓缓滑落,快要脱离他的手?掌时,又被霍尘一把捞住,把他冰凉的手?攥进手?心。
“哎。”霍尘坐回他对?面,盯着他的眼睛,笃定地说,“我?回来了?。”
顾长思猛地坐起,一口死死咬上了?霍尘的肩膀。
痛!那一口下了?十成十的力,霍尘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忍住了?脱口而出的痛呼和下意识的挣扎,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散,顾长思是真的下了?死口,还没等霍尘看看肩膀,那处的力道又收了?起来。
顾长思将额头抵在那里?,缓慢地开始颤抖。
他在哭。
霍尘忍着疼,用手?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哄劝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走?以后,你?受了?好多伤,受了?好多委屈。是我?回来得太晚了?,让你?那么难过,对?不?起。”
“霍长庭,”顾长思哽咽道,“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会活着回来呢?”
“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好多年,把你?忘记了?还在等。”顾长思将声音埋在他的颈窝,“每次中秋、除夕、上元,我?都会烧空笺,后来我?忘了?所有的事情,我?还是会烧,因为我?依旧觉得,有人在等我?——你?在等我?。”
“对?不?起。”霍尘紧紧拥住他,“对?不?起。”
“你?怎么那么狠心呢?他们都说我?封定北王后冷心冷情,我?看比起你?来我?还不?到十分之一。”顾长思咬牙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那些淋漓伤痛换做一个恨字,霍尘理解他。
他缺席了?顾长思的五年岁月,自?他离开而始,自?他归来而终,是顾长思最为艰难的五年,被雕琢勾勒,从一个温润的小世子变成冷酷无情阴冷沉默的定北王。
“恨吧,没关系。”霍尘吻吻他的发顶,“我?爱你?,无论是霍尘还是霍长庭,这件事始终如一,你?知道就可以。”
“你?爱我??”顾长思渐渐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脸上还带着刚刚恢复记忆的脆弱,泪痕斑驳,霍尘用手?替他一一抹去。
“是,爱你?。”他笃定道,“情深万里?,死生不?及。”
顾长思脱力一般地闭了?闭眼。
霍尘犹疑着伸出手?去,还没触碰到他,顾长思骤然睁开双眼,一个翻身便把他压在榻上,颠倒之间,霍尘看见了?顾长思眼中那猛烈的、汹涌的情意。
“我?要……”顾长思拧住他领口的扣子,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立刻,马上。”
第102章 缠绵
顾长思刚刚恢复记忆, 还不知身上的蛊毒是否对他身体有影响,霍尘刚想推拒,触及他目光的一瞬又被那样汹涌澎湃的情绪噎得说不出话。
顾长思是火, 一捧不死?不休的火,这?捧火种自他背负这样的命运时就开始熊熊燃烧,后来先被玄门以情意包裹成玉, 后又?被忘情?蛊以忘却包裹成冰,可那都?不是他的真面目。
他是热烈的,愿意燃烧的,哪怕飞蛾扑火也要壮烈辉煌的,这?样一个人呐。
霍尘的手就不由自?主停住了, 然后顾长思利落地拧开那上头的两颗扣子,一路行云流水地剥下来。
衣襟掉落, 顾长思的吻随之落下, 他的唇还有些刚苏醒时的冰冷, 还带着些如梦初醒的颤抖,霍尘在他的攻势下渐渐坠落,一手绕到他脑后, 将人狠狠扣了下来。
长发?散落,衣摆轻抖, 像是盛夏时分外面葳蕤的枝叶,被风拂过带起斑驳摇晃的光影,借着明明暗暗的光影, 顾长思一身雪白里衣上压着墨色的发?, 雪色颈子上喉结颤抖不已。
霍尘撑在他身上, 用一种战战兢兢的情?绪欣赏着他的情?绪和脆弱,情?绪失控和失而复得。那一双长腿交叠, 腿上的疤痕清晰可见?,粉色的伤痕像是朵花一样开放在完美无瑕的玉石上。
他手指下落,没由来想起幼时跑马,树梢上一只孤零零的果子。
有鸟飞来,张开细细长长的喙,将那颗泛红的果子一口咬住。
汁水四溢,一口吞不下,于是那鸟便多咬了几?口,直咬得那果肉里头?都?泛起了红,才终于将果子连果带核一起吞入腹中,拍着翅膀飞走了。
顾长思眼睛里蓄满了水光,霍尘攀回来去吻他的眼睛。
“不哭,我在。”霍尘追着他的眼泪啄吻,“我回来了,我在的。”
“师兄……”顾长思轻轻地吮着他肩膀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霍长庭……哥哥……”
霍尘一颗心被喊得酸胀无比。
他俯下身去,任凭顾长思对自?己又?吸又?咬、又?吻又?啄,任由他发?泄自?己那五年的委屈和苦涩、孤单和冷清,霍尘要他看着自?己,扳过他的脸去揉搓他的唇角,拽着他更?加坠入红尘三千的深渊。
没有过多的情?话、没有试探的询问,只有一次又?一次彼此?的触碰和交缠,用眼睛、鼻端、唇舌、耳鬓、手指、双腿去感受对方的存在,顾长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手掌抵上潮湿的胸膛,霍尘本以为是要狠了,结果发?现他摸的是心窝的位置。
他在触碰这?个人的心跳,以此?来确定这?个人的生命和鲜活。
霍尘干脆拉着他的手按在那处不动,一面起伏得更?加厉害,那颗心脏跳得猛烈,几?乎要从胸膛挣脱而出,直往顾长思掌心里钻,才能让他家阿淮渐渐从失去感中抓住一点依靠和真实。
“霍长庭。”顾长思被他抱起来跪坐在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顾长思闭上眼睛,“祝我,祝福我……”
霍尘呼吸一滞,用阖眼压下那一阵汹涌而来的悲伤。
他捏住顾长思潮热的后颈,偏头?啄了下他的唇角:“十八岁了,生辰喜乐。”
“十九岁了,生辰喜乐。”
“及冠了,生辰喜乐。”
“二十一岁了,生辰喜乐。”
“二十二岁,生辰喜乐。”
“二十三岁,生辰喜乐。”
“二十四岁。”霍尘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阿淮,我回来了。生辰喜乐,吾爱,长思长相思。”
他抵着顾长思压回被衾,在泪水和汗意交织中带他飞上云霄又?坠入海底,人被搂得紧紧的,心跳隔着肌肤跳动,爱意像是汹涌的海浪,他们?是两条搁浅的鱼,一阵又?一阵浪潮缓缓平复着他们?的呼吸。
“你知道么……”顾长思嗓子沙哑,“这?几?年我其实一直在做一个梦。”
霍尘听着他的心跳:“嗯?”
“我梦见?我跪在金銮殿上,四面是群臣面无表情?地像宋启迎朝拜,我站在那里,不跪,就是我的罪。”顾长思缓缓道,“于是我跪下了,却不是对他,那金銮殿上的,是大魏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牌位。”
“那样高的牌位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好像被人按着后脑磕头?,可一拜落下,瞬间就被一阵罡风卷上了天,我又?没有羽翼,怎么可能不坠落呢?”
“天真的很高,我一开始还挣扎,可浮云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所以后来就放弃了,任由自?己笔直地坠落。”顾长思侧过头?,唇畔触过霍尘的发?顶,“直到一只手,蓦地把我抓住,又?一把把我抱进他的怀中。”
“是我。”
“是你。”
他们?同时张口,霍尘抱着他缓缓轻笑。
“失忆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看不清面庞,后来在嘉定关遇见?你,那张面孔才慢慢清晰。”顾长思淡笑道,“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初次见?你,我就会对你全无防备,甚至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不是因为你爱我,是因为我爱你。”顾长思叹息似的,“很早了,很早了。早在我遇见?‘霍尘’之前,我就爱你。”
顾长思实在是累极了,最后几?个字如雾飘散,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霍尘缓缓支起身,看着他熟睡的侧脸,轻手轻脚下床打热水,给他擦拭身上的痕迹。
把一切都?收拾好外面天色已经?黑透,霍尘重?新又?把那碗凉透了的药再度放回炉子上温着。
“我也是。”霍尘重?新躺回他的身边,“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我是谁,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和你站在一起。”
*
这?一日昼夜颠倒,卯时初两个人就醒了,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终于挨不过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不好打搅旁人,霍尘于是点燃了蜡烛,披衣起身,准备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就简单做一点。
顾长思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懒洋洋地觑着他:“我有件事忘记问你了。”
霍尘回头?,看见?他跟只猫似的,那神色是精神的,可语气还是带着一股子慵懒的调儿:“当年,收复之战,你是不是在嘉定。”
霍尘愣了一下,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碎片渐渐浮现,如实答道:“在。”
然后他就看见?顾长思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微笑。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会给我吹笛子听吗?”顾长思眼中跳跃着如豆火光,与霍尘异口同声道,“长安调。”
那个时候他满心满腔的恨意,骑马前往北境的时候治下的兵将都?不敢与他对视,模样阴沉、目光狠戾,却在进攻的前一个夜晚被一阵笛声打乱了思绪。
彼时他正在看布防图,烛火悠悠,万物寂寥,祈安怕他伤了眼睛,又?点燃了一支蜡烛送进来,撩开门帘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送来一阵清朗的笛音。
“大半夜的谁吹笛子呢?”祈安这?么想着,却忽然听见?毛笔落地的声响,顾长思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此?时此?刻再也不是那般赴死?的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帐外,连一件外袍都?没有披上,寂静的夜空中,篝火兀自?在燃烧,其他人早已进入梦乡,只有他,外加后面抱着大氅的祈安,在空无一人的土地上,听那笛声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吗?”顾长思问道,“祈安,你听见?了吗?”
祈安只得回答:“听见?了。世子,可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长安调。”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长安调,是霍长庭曾经?吹给我听的长安调。”
祈安已来不及震惊,就被顾长思一把扯过去:“给我查!哪里来的笛声!哪里来的!给我去找,找到那个人——”
可就在戛然间,笛声消失了。
晚风吹乱了他的鬓发?,祈安红着一双眼睛,看见?顾长思的目光由怔忡转为失落怅惘,扑通地跪了下去:“世子,夜深了,还请您休息吧。”
他看不清顾长思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低下了头?,或许是因为月色太暗,又?或许是他连看都?不敢看顾长思一眼。
仿佛过了很久,祈安头?顶才传来一声苦笑,顾长思叹道:“是了,该休息了。”
否则怎会如此?魔障,连一阵笛声都?听不得,都?怀疑……是不是你回来了?
而另一边,北境的边陲小镇上,霍尘靠在窗外,目光幽幽地看着伸手拿过他那根竹笛的人。
梁执生把玩了一番:“哪里来的笛子?”
霍尘答道:“我自?己做的。”
“怎么忽然想起吹笛子?”
“……就是忽然想了。”
梁执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还在想下午见?到那小世子的事?”
霍尘抿住了唇,梁执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只是忽然觉得,应该送他一支曲子。”他忽然开口,“什么都?好。”
梁执生的目光变得琢磨不透起来,良久,笑了一声。
“挺好的,那小世子与你不过遥遥一见?,阿尘便能如此?用心,倒也是有缘分。”
霍尘摇摇头?,不知道是不同意他说的哪一句。
“对了,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没什么名字,随便乱吹的,非要起个名字的话……”霍尘再度倚上了窗,月亮白白的,又?圆又?大,“长安调吧。”
霍尘去下了两碗面,给顾长思的那碗单独卧了个荷包蛋,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碗回屋时,顾长思正在绑头?发?,那一把墨发?都?束成高马尾,霍尘目光一瞥,就看见?他后颈星星点点的痕迹。
“咳,你半披发?挺好的,怎么忽然扎起来了。”
“热,”顾长思言简意赅,“今天洗澡洗得够多了,就别?再吃一身汗出来,还要洗。”
原来如此?。霍尘做贼心虚地给他提了提领口,把那碗有荷包蛋的推过去,和他面对面坐下开吃。
顾长思卷着面,慢条斯理道:“所以,当年狼族断手,也是挑衅所致?”
“肯定。”霍尘把一双手都?摆在他面前,“都?好好儿在这?儿呢。当时被哥舒骨誓抓了,那狼崽子太贪了,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手上的骨戒给我卸了,可惜。”
顾长思眼睫一颤:“还会疼吗?”
“嗯?”
“狼族刑罚,特别?疼吧。”顾长思蹙眉道,“我之前听老狼王说……很痛苦。”
“阿淮。”顾长思应了一声,就被霍尘用一只手轻轻抬起脸,“五年里我没有记忆,对当时的事情?记不分明了,如今悉数找回,只觉得这?五年谁都?不比谁轻松,谁都?很痛苦,所以不要再思索了,伤心也好、痛苦也罢,都?过去了,我还在这?儿,我回来了,就是好事。”
顾长思唇角缓缓酿出一个笑:“好。不提了。”
“但赶明儿还是把那瓷瓶扔了吧,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拼成的手骨,狼崽子能有好心眼儿我才不信,早扔早太平。”霍尘愤愤道,“真有够恶心人的。”
顾长思但笑不语。
“等到天亮了,让小若给你再看看忘情?蛊之事,之后我们?一同去看看长记。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
霍尘敏锐道:“怎么了?”
“没有,你说得对,等天亮了就这?么办吧。”顾长思慢慢将一卷面吃完,“……但见?完长记之后,我想单独去和师父谈谈。”
“什么事儿?”
“私事。”顾长思渐渐攥紧了筷子,“一点……是非。”
霍尘直觉顾长思不像是有什么好事要与岳玄林谈,但再多的顾长思避而不谈,只是沉默,如此?,霍尘也不好逼他,只能遂了他的意。左右玄门是他的依靠,岳玄林是他敬重?的长辈,不会出什么大事。
应该吧。
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从天亮了后请秋长若过来号脉、到确定他身体无恙、再到去看苑长记,一路霍尘心底起起伏伏没个定数,总觉得顾长思的笑影淡薄薄的,除了对他有些真心实意之外,其余时间都?带了些抽离的淡漠。
他没见?过秋长若她们?所说的,嘉定之役后濒临崩溃的顾长思是什么样子,但旧仇新恨席卷而来,顾长思心头?多了很多东西,霍尘感觉得到,所以他直觉,他当年那副样子怕是也没有如今这?模样来得让人胆战心惊。
如履薄冰,仿佛下一刻就能打碎那单薄的笑影,露出下面滚沸的情?绪。
他送顾长思到岳玄林书房外,自?己转了半天,又?觉得是有些多心,转而打算去找苑长记了。
路上正遇见?从礼部回来的封长念,如今科举舞弊案告一段落,礼部尚书空缺,人人都?在猜封长念会继任礼部尚书一职,那可真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如此?年轻的礼部尚书,因此?恭维之人络绎不绝,封长念才抽出个空,急匆匆来看他受打击颇深的三师兄。
两人刚迈进苑长记的院子,只听一声巨响从后院砰地传来,霍尘心里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祈安连滚带爬地穿过垂月门,几?乎是扑进了霍尘的怀里。
“霍哥!你快去看看,王爷他和岳大人——”
第103章 争执
打起?来了。
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顾长思勃然大怒,直接掀了岳玄林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岳玄林怒不可遏,抄起还有滚沸茶水的壶就往地上掷去,砰地一声, 四分五裂。
“顾长思,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今天这么跟我说话!?”
“难道不是吗?”顾长思猩红这一双眼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一切?!你真的是怕我被宋启迎伤害,还是担心我真的会拉着宋启迎同归于尽!什么托孤、什么恩义,你是宋启迎的人啊, 从小到大都是他?的心腹啊。你把我带回玄门,难道不是要拘着我、看着我、生怕我哪一天带着遗诏回去把宋启迎轰下高位吗?!”
岳玄林气疯了:“顾淮, 我早就知道, 当年封了你的记忆是最明智的举动, 还能让你表面和善的假面孔维持几年,看看,看看!果然!你听听自己说的话, 有良心吗?有良知吗!”
“你如果真的为我,真的带着我父亲的遗愿照顾我, 为什么不查清当年收复之战那张字条上的真伪,为什么不去诘问他?为何要这么对我!?战场的三日,那是多少人的性命, 他?宁可用这么多人性命, 只为了要借狼族的刀杀了我!他?比狼崽子还恶毒!!”
顾长思凑近了他?:“不, 不止我。性格懦弱如肃王,不照样是死了?普天之下、皇亲国戚, 他?会放过哪一个?这么多年,无论我失忆不失忆,在长安还是在北境,难道他?真的有一日放过我吗?!”
“我已经去北境了,我已经发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的忘情蛊,没有经过宋启迎的首肯吗?”
顾长思一掌拍到木桌上,任由滚烫的水将掌心烫得通红,那些?刺痛都不比他?话语里的绝望和痛彻心扉,他?将木桌拍得砰砰作响,撕心裂肺地质问:“我只是想好好活着,有错吗?”
“我只是想好好地和霍长庭一起?好好地活着,有错吗?!”
他?眼前一黑,身?体被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抱住了,霍尘的气息四面八方涌上来,紧紧地裹住他?,那双握惯了长.枪的手兀自颤抖,盖住他?潮湿的眼睛。
“没事了,阿淮,没事了,不说了。”
顾长思好瘦,那样宽厚的大氅下是消瘦的身?形,他?早已不那么健康,他?才二十四岁,可他?早已不再健康。
“我的父亲没了、我的母亲没了、我的腿没了、我的爱人没了、我的记忆没了……”顾长思冷声数着那些?罪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说得平静无比,可越是这样越像一把刀在心头凌迟。
“我把我的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送给了北境十二城、送给了大魏、送给了宋启迎,我用我的全部换了一片安宁江山,换了忠心一片,可他?信吗?”
“他?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到底怎样才能……”他?的双肩抖动起?来,霍尘愈发用力地抱住他?,听他?小声地问,“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岳玄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
霍尘咬了咬牙:“师父,他?刚记起?事,情绪波动的厉害……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师父原谅,我先带他?回屋去吧。”
“回什么去?他?不是觉得我这玄门是害他?的地方吗?”岳玄林冷冷道,“他?有自己的王府,何苦在我这里受委屈?”
霍尘心一紧:“师父——”
“出去!”岳玄林长袖一挥,“我早告诉过你,此情妄佞,不可久留,你看看你,再看看他?,今时今日闹到这个地步,都是笔孽债!偿不尽的孽债!”
“对,是冤孽,我早就该算一算,但不是对岳大人。”顾长思扒下霍尘的手,轻缓地点着头,“而是对宋启迎。”
“说了多少次了,皇帝的名讳你也敢直呼,几个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顾长思挣开霍尘的桎梏,拔步就走。
“阿淮!”霍尘人拉不住,那边岳玄林又在气头上,两边都跟吃了枪药似的气急败坏,他?一个人在中间被懵了一头雾水,只好冲岳玄林急匆匆地行了一礼,去追顾长思了。
顾长思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
祈安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些?笔墨纸砚,动都不敢动,看见霍尘来了如蒙大赦,趁顾长思搜罗柜子里的东西时一溜烟跑了出来,拽着霍尘的衣袖就开始哆嗦。
“怎么了这是?”祈安频频瞥着顾长思盛怒的背影,“王爷九岁入玄门,十五年了,从来没和岳大人吵过架,怎么今天……”
这件事就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霍尘二指下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不知道,他?说找师父有事,没想到会吵起?来。”霍尘长眉紧蹙,想不出个缘由,“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阿淮性格,不像是会……”
“对啊,我从没见过王爷这样对自家?人过,”祈安说着说着就开始眼圈泛红,“我本来以为霍哥回来了,记忆也都恢复了,什么都好起?来了,怎么反而……感觉要出大事了呢。”
“祈安。”顾长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帮我把过冬的衣服一起?收拾了。”
过冬?
霍尘眉心一跳,一脚先跨进了门,反手落闩,整个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揪着冬衣在叠,霍尘凑过去,他?叠好一件放进箱子里,霍尘就往外拿一件,放一件拿一件,顾长思忍无可忍,砰地关上箱子,压着怒气看向霍尘。
“衣服还我。”
“出什么事了?”霍尘手掌压着那一沓冬衣,大有不说不给他?的意思,“之前还好好的……”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顾长思去够那些?衣服,“人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忍了十五年,也该是个头了。”
霍尘挡着他?:“你甚至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这是我和宋启迎之间的事,嘉定之役的教训还不够吗?”顾长思撩起?眼皮,“我再也不会把你和我与宋启迎扯到一块,师兄,这对你太不公平。”
“我都没觉得不公平,你怎么就觉得不公平呢。”霍尘劝道,“皇帝是天子,我是臣子,将军在外打仗,胜负难免,生死难料,这是天灾,你怎么也和葛云一样,把这件事情归咎于皇帝呢?”
“收复之战他?都能写下‘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嘉定之役他?有没有写过,谁知道。”
“就是说,谁知道。”霍尘按着他?坐下,“阿淮,我知道你气,但你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当年因为我的离开,你盛怒之下觉得嘉定之役说不定也有蹊跷,这个很?正常,但如今尘埃落定,你细想想,当年情形如此危急,就算是陛下有密令,上下那么多官员,难道都是拎不清的吗?”
“可当年援军就是没有到。”
“这件事情当年一定也有定论,嘉定战败,那是大魏举国之殇,若是皇帝真的用它?来摆弄权术、铲除异己,那他?这个皇位都不用纠结来路,直接就可以遗臭万年了。”霍尘揽着他?,“皇帝那么个精明的人,不会那样做的,你也知道。”
“退一万步讲,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后续查明,抽丝剥茧,但与师父那样激烈的争吵,你又扬言要离开玄门,不就是跟自己赌气吗?”
顾长思阖了阖眼,霍尘忙继续道:“所?以……”
“我真的要走,而且不是从玄门走,是从长安走。”顾长思睁开眼睛,“皇帝病重,郜文?榭统领朝纲,没有机会比现在回到北境更合适的机会了。”
霍尘一怔:“你……”
“皇帝迟迟不放我离开,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自北境归长安半年多以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件件猝不及防,又鲜血淋漓,死了那么多的人,足可见我身?在权利争夺之中,有多么的惊涛骇浪。”
顾长思隔着衣料抚摸着自己左腿伤疤处,思忖道:“所?以,我想回去,长安城的水彻底浑了,再不走,真的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了。郜文?榭不是想推我上位么?我总得看看他?的诚意吧。”
“阿淮!”霍尘不可置信道,“你明知道郜文?榭心怀恶念,他?绝不可能对你有绝对忠诚,你还想试探他?,还想借他?的手……”
“他?是不可能对我有忠诚,但不妨碍我们彼此互相利用。”顾长思起?身?,将那些?冬衣一件一件地放进箱子里,“他?想要报仇,想要翻身?,想要争一口气,而我的想要很?简单,我想要宋启迎死。当今这世?上,也只有郜文?榭一个人才能够悄无声息的办到。”
“你这不就是与虎谋皮?!”
“是就是吧,除此之外,我想了很?久,觉得葛云他?们说的还有一句话挺对的。”顾长思合上收拾好的衣箱,“反,是唯一的路,否则宋启迎活着一日,我就不会被他?放过。”
“郜文?榭和狼族做交易,狼族又一向意图染指北境十二城,他?们的野心从未退却,你如果遂了郜文?榭的心,真的要与他?……”霍尘猛地止住话,“不对,不对。”
顾长思短促地瞧他?一眼:“什么不对?”
“阿淮。”霍尘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和师父一同合谋好了什么?”
*
临近乞巧节,长安城中热闹喧嚣,万家?灯火。
皇帝的病重没有惊扰长安城的繁华,只是临星宫不再有昼夜不息的灯火,郜文?榭和孟声一同把皇帝送回了皇宫,明德宫内戒备森严,除了他?们二人,就连皇后与太子都不得探视一二。
“可笑皇帝一直攥着那皇权不放,以为只有自己能做好,孟声,你看看,没了他?,日月轮转依旧,百姓生活安宁,什么都没有变化?,什么都不会被惊扰。”
结束了一天俗务,郜文?榭与孟声在聚仙楼顶层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借着夜色往下望,能看到一条明亮长街,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好不欢快。
“是,大人距离所?愿之事更近一步,不用到这个冬天,想必就能够得偿所?愿。”
“能不能到这个冬天,关键不在我,而在……”郜文?榭眼眸一转,“他?。”
聚仙楼下,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顾长思扶着祈安的手下来,电光火石间,仿佛有感应似的,他?抬头一望,正撞见郜文?榭单手晃着酒杯,冲他?含笑点头的样子。
顾长思收敛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进来了。
孟声很?是惊诧:“大人?”
“我订的是一张三人席啊。”郜文?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晚的第三位客人,到了。”
第104章 诚意
说话间?, 顾长思已然?到了门口?,孟声惶惶然站起来给他拉开了椅子,郜文榭替他斟酒, 又是拿筷子又是递食单,殷勤得很。
顾长思推开菜单和酒杯,懒懒散散往椅子上一靠, 漫不经心地翘起腿:“都是熟人,多余的话和客套就不必了,今夜邵……郜大人相约,你是东家,点了这许多菜, 就?不必再添什么了。我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言。”
“殿下快人快语, 臣谨遵殿下之命。”郜文榭施施然?落座, 笑?道, “我是听闻殿下仿佛与岳大人闹了些许不愉快?”
顾长思斜睨他一眼:“那是些许?既然都知道闹了不愉快,一些没?有必要的?形容就?不必硬往上凑了。”
郜文榭谦恭道:“是。恕臣直言,岳大人本身就?是皇帝之人, 若是真的?有意拉扯淮安王府一把,当?年王爷和王妃殿下或许便不是那样的?结局……殿下仁慈, 从前念着教养之恩,如?今看来,可不是不值得么?”
顾长思转着酒杯没?接话, 郜文榭贴心地续道:“不过也是, 这么多年殿下对岳大人孝敬至极, 也把他当?成世上唯一长辈,难免会有寒心和伤心, 微臣也都?理解。”
“过多的?情绪只会影响接下来的?判断,过多的?犹豫就?是会变成优柔寡断,长安城里风波不断、波谲云诡,一时失察便是一世衰落,这道理我再不懂,亲历了父王母妃之死与我自己的?事,如?今也尽懂了。”
顾长思直接说:“郜文榭,我实话讲,与你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藏了这么大的?礼等?着我,你让我现在一下子能够完全相信你,也是不可能的?事。”
“是,臣明白。”郜文榭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顾长思一眼扫下去,分别写着玄门被盗案、皇帝遇刺案、科考舞弊案,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
“臣这就?从头细细与殿下讲这些事情的?始末,殿下听完后,便知臣的?诚意有多重。”
郜文榭先?指向玄门被盗案下的?哥舒冰、周忠、肃王与崔千雀的?名字。
“首先?臣要与殿下道歉,是臣之前欺瞒了殿下,因为臣深知殿下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敢让殿下知道臣与狼族公主来往密切,其实臣当?年以邵翊身份回到长安时,便已与哥舒冰达成协议,她帮我起势,我帮她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回到故土。”
“玄门被盗案,明面上的?确偷盗的?是狼王冠与降书,但我与哥舒冰都?清楚,玄门戒备森严,必不可能成事,所以只是借殿下归京的?东风闹出?些动静来,实则是为了殿下忘情蛊之解药。”郜文榭手指缓缓划过那些名字,“得手后,臣无意于纠缠裴子澈与周颂祥,实话讲,在臣眼里,他们不过是卒子,真正的?目标,臣早就?瞄定在肃王身上。”
“臣希望殿下能够不要沉溺于荒诞的?想象,无论是任何人,只要威胁到皇帝的?权威,宋启迎心里是不会有任何骨肉亲情的?,更?何况殿下情况更?加特殊,因此肃王之死,臣便接近了殿下,提醒了殿下,连肃王一介草包纨绔都?免不了死于皇帝猜忌,更?何况身披军功的?先?太子遗孤呢。”
顾长思点点头:“行?,与我猜测的?差不多。然?后呢?”
“皇帝遇刺案,臣与葛云达成了交易,他深恨皇帝,以为是皇帝摆弄权术,所以误打误撞害死了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又一向记着昌林将军少年时的?恩情,一来二去,便答应与我一同谋划。”邵翊点了点霍尘的?名字,“霍尘来路不明,臣想推殿下上位,不可能有任何有阻拦计划之人存在,所以既是推了霍尘一把,也是逼他亮出?底牌。”
顾长思以手支颐:“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他应该和岳玄林甚至是皇帝有牵扯,此人不能为我们所用。”郜文榭眼中划过一丝锐利的?光,“有牵扯就?有恩情,随时有倒戈之嫌。”
顾长思点点头:“继续。”
“但臣万万没?想到葛云那个蠢货会反咬您一口?,多亏您急中生智,才摆脱了疯狗的?指控,此事是臣之过失,臣有罪。”
“人心难测,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无碍。”顾长思摆摆手,“接着说。”
“接下来是科考舞弊案,正是因为刺杀案中臣发现霍尘身份有疑,才顺着继续查下去,发现他与何吕似乎有某种关联。何吕本身手就?不干净,炸一炸便抖落了一干二净,也顺带着拔出?萝卜带出?泥,将霍尘的?身份明晰了。”
“本王可是知道,散播谣言那事儿是哥舒骨誓派人做的?。”顾长思不想听那些废话,“这事儿你知道吗?”
“臣知道。”郜文榭状似为难地支吾了一阵,居然?真的?认下了,“臣是为了……”
“为了把我和皇帝的?矛盾激化,毕竟平静的?水面下,谁会愿意铤而走险,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造什么反呢?”顾长思二指撑住太阳穴,懒散地望着他,“是不是?”
“殿下。”郜文榭扑通一声跪下了,“当?时您记忆有失,对于宋启迎对您的?猜忌和杀意感知不深,臣不得不除此下策,一石二鸟,让您警醒些,不要沉溺于小情小爱中。退一万步,就?算当?时没?有宋晖来救场,臣也会力保殿下无恙。”
“毕竟……”郜文榭抬起脸,“毕竟殿下是我唯一的?主子。”
“非常时期所以用非常手段,”顾长思点了点筷子,“交代完了吗?”
“还有一件事,”郜文榭咬了咬牙,“关于小叶的?死……”
“啪”,顾长思刚刚拎起来的?筷子拍在了桌面,郜文榭瑟瑟发抖:“臣实在是不得不为之,小叶与我们一同长大,若是有别的?路走,臣怎么会逼死她!”
“所以呢?”顾长思眼底淬了冰,“到底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想让她不要乱说,可谁知道苑大人也在,这件事就?算是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情急之下才派人围了十春楼,没?想到手下人没?个轻重,一把火燎了十春楼,小叶她……”
郜文榭剩下的?话被一阵啜泣代替,孟声僵在座位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偷偷去窥顾长思的?脸色。
顾长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风幽幽一扫,孟声便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顾长思抿了抿唇:“说起来我们三个,你和方叶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与你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多得多。”
“臣无颜下黄泉见方伯父,更?不敢奢求殿下原谅。”郜文榭声泪俱下,“只求殿下先?留臣一条命,等?到殿下荣登大宝,臣也算功德圆满,自当?以死谢罪,告慰小叶的?在天之灵。”
顾长思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攥起,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
“所以,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郜文榭哭着摇头:“没?有了……”
“那本王有话要问你。”顾长思盯着他哭得泛红的?眼睛,“你与狼族达成了什么协议?你许诺了什么,让哥舒骨誓愿意帮你的?忙,派人进?来造我的?谣,还功成身退,悄然?无息地走了。”
“殿下——”
“说!”顾长思眯了眯眼,“莫非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是。”郜文榭跪伏在地上,“是……臣答应了哥舒骨誓,若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会将玄门中收着的?狼王冠和降书,带出?来送给他们,让他们不必再对大魏俯首称臣,没?了那两样东西,便不再受大魏束缚。”
顾长思没?说话。
郜文榭也不敢抬头,就?这样跪在地上,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冻得桌上热气腾腾的?菜都?慢慢凉了下去,顾长思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文榭,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顾长思叹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工于心计、善用手段。”
这一声文榭唤起了好多回忆,年少时在淮安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如?江水一般滚滚翻涌了起来,郜文榭险些又声泪俱下,委屈地擦了擦眼睛。
“殿下。”他泪眼婆娑地抬头,膝行?几步揪住顾长思的?袍角,“臣当?年被发配到东海,他们都?欺负我,我被打、被骂、被侮辱、被欺负,连条狗都?敢在我头上撒尿,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你看看我的?脸。”郜文榭挣扎着去撕自己脸上的?面具,“他们说我是小白脸,用海边尖锐的?石子一点一点刮花了我的?脸,如?今我出?门,要么是带上面具,要么是用这东西换张面皮,我甚至不能用自己的?面孔活着了,殿下……”
“从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我堂堂郜氏子孙,明明该是吏部尚书、太师之位的?后备,却沦落到如?斯境地,我要回来,我要带着殿下从尘埃里站起来,我要将他们通通踩到脚底下!”
郜文榭咬牙切齿道:“所以我活着,我没?有因为屈辱而自尽,我回来了,我学遍了东海那边的?仙药传说、也学过外邦的?秘术传承,我知道宋启迎贪得无厌,必不会经受住长生的?诱惑,所以我带着新的?身份、一些求仙问道的?学成之术回来了,果真诓得宋启迎团团转!我知道,我们的?时候到了!”
他情绪激昂,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齿贝,顾长思只是沉静地瞧着他,半晌才问道:“所以……为什么要改名叫邵翊?”
“邵是我外祖母的?姓,至于翊……意为辅佐,”郜文榭迎上顾长思的?目光,痴痴道,“我回来,就?是为了辅佐殿下的?,我这一崭新的?命运,就?是为了辅佐殿下而生的?。”
他那目光里除了忠诚之外还有些别的?情绪,一些仿佛要把人吞进?去的?情愫、一些如?深渊一样暗色压抑的?气息,看得顾长思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别开目光,摆摆手示意让郜文榭起来,还没?开口?,便听郜文榭急切道:“殿下,我知道,兹事体大,你还需多多思虑,没?关系,多久臣都?等?着您。”
“这个是臣最后一份忠心,也是臣能够做到的?最体贴的?一件事。”郜文榭目光一扫,一旁沉默半晌的?孟声连忙掏出?东西,双手奉上。
余光里,那些东西被推到顾长思手边,上面的?通关文书四个大字尤为醒目。
郜文榭笑?出?一口?白牙:“臣知道,殿下与玄门闹僵,长安城也波澜横生,殿下必定是想抽身而出?,才能看得清楚明白,于是臣向皇帝要来了这份文书,殿下想回北境,随时启程。”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管他要?皇帝不是病重么?”
“一些长生不老药的?小把戏罢了,殿下不必挂心。”郜文榭殷切道,“长安有我,殿下只管走,等?您回来时,臣必将用双手,将皇位奉上,迎您继承大统。”
*
这一顿饭到最后也没?吃什么东西。
星光点点,长安城陷入了沉眠,顾长思疲惫至极,再加上腹中空空,身上一阵一阵困乏,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轿子晃晃悠悠到了定北王府门口?,他从上面下来,没?能先?看见自家匾额,先?看到了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
霍尘抱着双臂阖目靠在门口?,不知道等?他多久了。
顾长思心下一酸,走过去轻轻戳了戳他的?脸:“怎么不进?去?”
“你回来了?”霍尘应是打了个浅浅的?盹,眼里还有些发红,“我等?了你很久,见你真的?不回玄门了,只好来这儿等?你。这不门口?么,想来能够最早看见你回来的?身影。”
他看了看顾长思疲惫的?脸色,用手轻轻捧住揉了揉:“更?深露重,夜黑风高,我怕你回来会觉得冷清,孤孤单单一个人。”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埋进?霍尘的?怀抱里。
霍长庭没?有问他的?去向,顾长思也没?有提起,就?这么在夏季微热的?晚风中静静相拥了一会儿,才足以支撑顾长思说出?下面的?话语。
“师兄。”他瓮声瓮气道,“我要走啦。”
霍尘一顿。
“我要回北境了,你不要跟来。”
第105章 告别
霍尘没有回答他, 顾长思也没继续说这个话题,那句“不要跟来”就仿佛一缕烟尘,随风而消散在渺远的夜空之中?。
祈安带着人知情知趣地退下了, 定北王府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伺候,宋启迎病重,大半宫人都调回了宫内轮值, 定北王府更显得空空荡荡,走在屋内都仿佛有空旷的回音声。
“饿了吧,给你下碗面吃,要不要?”
霍尘去摆弄厨房灶火,还好, 东西都有。
顾长思候在一旁,看?他熟练地将?火折子点燃, 找了张纸引燃剩下的柴火, 然后?一个一个塞进炉灶里, 长年握枪的手拉住了风匣手柄,呼呼啦啦地推扯起来。
很快浓烟就飘了出来,霍尘回头看?了一直默默无言的顾长思一眼, 露出个笑来:“别?在这儿站着啦,多呛啊, 出去?等着吧,我还能让你?吃凉的?”
“我不想吃面。”顾长思拖过来只?杌子,也不顾滚滚浓烟呛得慌, 故作任性?道, “我想吃烧烤, 就是当时在北境,你?偷偷摸摸做给我吃的那种。”
霍尘挑了挑眉:“当时偷偷摸摸的, 现在还要偷偷摸摸的,我们定北王殿下想吃顿烧烤就不能光明?正大了?”
顾长思刚想张开嘴反驳,就被霍尘用左手摸了摸头,爱怜的、宠溺的。
“行,我们小王爷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就是要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烙饼也给你?烙。”霍尘去?翻食材,“不过鸡的话还真没有了,王府里面没养鸡——退一万步讲,就算养鸡了,大半夜的我也不好逮,咯咯哒的让人以?为天亮了呢。”
他叮叮当当地找:“我看?看?,有些蔬菜,还有些处理好的牛肉,没什么味道,应该就是水煮了一下,都给你?烤烤吃了,这些够不?”
应该是烟太呛了,顾长思觉得嗓子痒,连带着眼睛都发酸:“嗯,够吃,我不饿,我就是馋了。”
“嗯,上?次你?也是不饿,结果还没挖苦我两句,肚子就叫了。”霍尘调侃他,“忘了?”
顾长思悻悻地闭嘴了。
很奇怪,霍尘恢复记忆之后?,其实很少跟他讲在北境时作为“霍捕快”那段日子和他的相处,包括他自己的感觉也好、当时对顾长思的印象也罢,他一般都不怎么提,反倒是少时那些事提得多些。
之前顾长思记忆未恢复时没能琢磨过味儿来,现在这么一品,感觉北境那段日子反倒显得无忧无虑了起来。
他们都对前事不知,也不晓未来之患,于是失去?了前尘的昌林将?军和定北王就能够在北境那段片刻岁月里偏安一隅,他们就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伴侣,霍尘会费尽心机哄他开心,而顾长思也会在所有怀疑之外孤注一掷。
顾长思拄着头,不由自主地问道:“所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一见钟情?霍长庭什么时候也会一眼定乾坤,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素未谋面、凶名?在外之人。”
霍尘摆弄蔬菜的手一顿,就听?顾长思继续道:“而且我也与少时的我不像……吧。或许不像,他们都说不像。我也觉得。”
“嘉定夜初遇,只?是初遇,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霍尘把蔬菜放好,又丢了牛肉进去?,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他的侧脸,显得他瞳孔里都仿佛着了一把火,“昭兴十三年,收复军入北境,过定宁一路往北,在定宁,我第一次见你?。”
当时裴敬一马当先,举着“魏”字的大旗,身后?便是帅前先锋,旁边那人霍尘已经没有印象了,可他一眼就看?到走在左侧的、当时还是淮安王世子的顾长思。
一路大捷,所有人都在雀跃,百姓夹道欢送,裴敬威严的面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更别?提后?面士气高?涨的将?士们,可只?有顾长思一个人,他没有看?四周的百姓,只?是看?着前方无尽的大道。
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阴沉、凛冽,像是嘉定关外昼夜不息的风雪,冰封千里,霍尘被冻了一个哆嗦,一旁的梁执生按了按他,示意他不要有太多动作。
当时霍尘已经改头换面,也落到狼族手里,被哥舒骨誓喂下了浮生蛊,前尘尽忘,可在那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在那些坚不可摧的铠甲中?,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顾长思。
“那个人……”他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又被梁执生挡掉,让他不要乱看?,“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一个人不开心?”
梁执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或许有太多的不甘心吧。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没有。”
“那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是啊,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霍尘当时回答不出来,只?能看?着身披玄色甲胄的世子殿下策马远去?,人群散尽,他仿佛也被记忆遗落在了角落里。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喃喃道,“不要难过,该多笑笑的。”
懒得回去?再吃了,烤好的蔬菜和牛肉被放在灶台上?,霍尘一手拉风箱一手用筷子戳,可惜左手怎么都不灵光,正想胳膊打个交叉用,顾长思轻飘飘地夺过了他的筷子,给他喂了一口沾好了酱汁的牛肉。
霍尘垂眸看?着他找了张帕子出来,给自己沾了沾唇角,那下垂的眼睫,微微上?扬的眼尾,比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要更令人心潮澎湃、难以?遏制。
“嘉定初遇,是我第一次站到你?面前。”霍尘轻声道,“我也第一次正视了你?的眼睛。虽然我当时拦截张府的轿子是意外,但幂篱那道细细的缝中?,正露出你?一双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没有忘记过你?的眼睛,我还认得你?的眼睛。”
“纵然一个人经历波折、人生大变后?,总会性?格上?有所变化,或变得冷漠无情,或变得开朗活泼,或变得刻薄寡恩,或变得慈悲众生,但我看?到那双眼睛,我就会认出你?的灵魂。”
*
再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言地分着吃完了烧烤,霍尘把东西收拾干净,确认无误后?方才拉着顾长思踩着夜色回屋。
定北王府的寝屋端的是比玄门的宽敞很多,但长久不住人也实在是凄清,幽幽烛火映照,收拾好的两只?枕头倒是有一股相依相偎的缱绻意味。
霍尘刚喝了口水,顾长思两只?手交叠一缠,从后?面猛地抱住了他。
“师兄……”顾长思的声音闷闷的,“我想熄灯。”
霍尘二话不说直接扣掉蜡烛。
四周黑暗一片,霍尘的声音才徐徐响起:“阿淮,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当年那个连兔子都不敢捕捉的小世子,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生都不要手染血腥,不要身陷囹圄,不要图谋算计。但我知道,你?生来就在危墙,手段、心计、布局,不学?会就是活不下去?。”
“但有一样?我很清楚,你?心中?自始至终有条红线,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也好,是淮安王与王妃耳提面命给你?立下的也好,我知道,你?就是不会去?做越界的事情,所以?很多事,我不问,不探究,不探索。”
他顿了顿:“你?曾经对我说,‘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如今,我想告诉你?一样?的话。”
“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甚至我不必用纲常礼法作为约束,因?为我知道,你?心中?自有计较。”霍尘终于转过身来,将?他紧紧拥进怀中?,“所以?你?要去?北境,那就去?吧,你?要我不跟,那就不跟,你?与师父恩断义绝,那就按照你?们所思所想去?做,放手去?做。我只?有一句话,阿淮。”
他的心脏重重锤击在顾长思的耳畔,霍尘哽咽了一下,才道:“阿淮,嘉定关的黑夜刚刚迎来黎明?,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迎接下一个黑夜了。”
顾长思在漆黑的夜色里动了动,什么东西攀上?了霍尘的唇畔,仔细辨识才发现那是顾长思的手指。
顾长思双手揽着他的后?脑,微微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不同于之前的爱.欲浓重,亦或者?是蜻蜓点水,顾长思用唇在吻他,甚至是用一颗沸腾的心脏去?吻他,去?感念他的理解与毫无保留的相信,与触碰那深处不可言说的眷恋和不舍。
既然什么都不好明?说,那就用吻吧。
既然什么都扑朔迷离,那就只?吻吧。
所有的欲言又止、欲盖弥彰、难言苦涩、纵横捭阖都在这吻里了,霍尘感受着顾长思的温度和柔软,伸手把人圈紧了自己的狩猎圈,迫使他的头扬得更深,眼睫抖得更快,唇舌也更加柔软。
他摸索着顾长思身上?冰冷的腰封,又触碰着含了昙花花瓣的香囊,想要掰开了揉碎了,让他如那一缕浅淡的昙花香一样?融入玉檀香之中?,亦或者?融入顾长思的骨血里,缠绵悱恻、纠缠不清。
这样?他其实才放心,才能够有勇气看?着顾长思、陪着顾长思往着未知的前路而去?。
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
霍尘手指抚过顾长思的耳鬓,去?揉搓那发红发烫的耳垂,又拨弄过略略坚硬的耳骨,将?顾长思细碎的哼声和苦涩的泪意悉数吞下,迷迷糊糊想起当年仓促的嘉定一吻中?,好像也是这样?,缠绵不舍却又酸涩难过。
只?不过那时他是离群的纸鸢,顾长思是被啄断了风筝线的人,只?能看?着他飞远、飞远,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不见。
都是……报应。
霍尘轻缓地从他唇齿间退出,用指腹摸过略略红肿的唇角,擦去?了那一丝暧昧的水光。
都是报应。
他低声问:“所以?……还会回来吗?”
“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不会很久。”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皇帝……或者?说他们,都不会让我在北境逗留太久,我去?北境,也是要先埋一颗种子。”
“好。”霍尘替他抚了抚额发,“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现在是千机卫指挥使,离邵翊也就是郜文榭远些,千机卫直属于皇帝,如今皇宫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顾长思顿了顿,“还有,如果有余地的话,看?顾下……”
“好。”没等他说完,霍尘就了然于心,“什么时候走?”
“明?早。”
“京城交给我。”霍尘吻了吻他的眉心,“把后?背交给我,那些人,都交给我。”
“师兄。”
“嗯?”
“师兄。”
“嗯。”
“霍长庭……”顾长思用力地回抱他,“这里,这儿,就在这里,是我最后?的依靠了,我会让祈安留在这里,如果……记得来这里找我。”
“还有,你?的手艺真的很好,当时过生日时我就想说,真的很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顾长思认真地说,“等我回来,我还想再吃一次。”
霍尘却不止于此:“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第106章 弈棋
顾长思出发的清晨, 郜文榭端着皇帝的药施施然进了明德宫。
他心?情不?错,因此看见?那些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宫人时,说话的语气都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拂面:“怎么了这是??”
“邵大人, 您可算来了。”小宫女啜泣道,“陛下又发火了,这几日病着不?舒服, 里里外外好多宫女内侍被拖出去杀了,奴婢、奴婢实在害怕……”
“哎哟喂,真是可怜见儿的。”郜文榭温和地托起她的下巴,心?满意足地欣赏那张布满泪痕的娇俏面?庞,用指腹擦去她的眼角泪珠, “好了,都退下吧, 明德宫内由本官看着便是?, 其他人在这儿?, 让陛下见了也是心烦。”
“多谢邵大人,多谢邵大人。”小宫女忙不?迭地道谢,托着被打?碎的琉璃碗急匆匆走了。
郜文榭呼出一口得意的气, 与那鱼贯而出的宫人相向而行,悄然进了内殿。
内殿里一片狼藉, 宋启迎摔了几乎所?有能听响的东西,到?处都是?琉璃片、碎瓷片,一个不?小心?就?能扎透宫人轻薄的鞋底, 郜文榭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一片, 下一刻眼前就?被砸了一只枕头。
他抬眼, 宋启迎头疼欲裂地敲着脑袋,那模样疯癫又憔悴。
“邵翊!朕到?底是?怎么了!!!”
郜文榭把枕头拾起来, 轻柔地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陛下别担心?,我们凡人以常躯求长生,自然需要付出些代价,这不?过都是?一些正常的反应罢了。”
“朕之前吃了药后猝然昏厥,醒来后又头疼欲裂,这就?是?正常反应???”宋启迎狠狠地提溜起他的衣领,“长生?朕看你是?在催命!你若是?敢欺瞒朕,那你就?是?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陛下,臣可万万不?敢。”郜文榭都能从宋启迎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浅笑的面?庞,他说着不?敢,手上却将自己从宋启迎手里挣了出来,“臣岂敢欺瞒陛下,陛下之前有心?悸气短之症,难道现在不?是?都没有了么?除了头痛外,岂不?是?百病皆消?”
“之所?以会头痛,是?因为最后一味药就?是?要打?通陛下的百会穴,与诸天神明互通,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如今尘世浊气皆聚于此,自然痛苦不?堪。”郜文榭指了指一旁的药碗,“臣这不?是?来给陛下送药了么?”
“好,好好。”宋启迎咬牙切齿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顾长思又是?怎么回事?你趁着朕昏厥放他离京,岂不?是?放虎归山?!你甚至都未曾跟朕请示,怎么,朕是?昏迷不?假,但朕还?是?天子!还?在这个龙椅上!就?没有你邵翊越俎代庖的份儿?!!!”
“臣可万万不?敢呐,陛下,臣明白陛下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定北王,可如今时过境迁,形势变转了。”郜文榭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劝道,“陛下,想必岳太师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定北王身上的忘情蛊已然痊愈,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宋启迎大骇:“你说什么?!”
“是?,昔年定北王殿下如何您是?知道的,臣斗胆,为陛下谋了一计,一定可以将定北王一举拿获,届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任陛下拿捏么?所?以,事态紧急,他越早走越好,一个人只有在到?了高处,跌下来的时候才能最痛最重,也最万劫不?复。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郜文榭阴冷道,“届时,就?以淮安血脉,为陛下祭天奉神,恭祝吾皇万世不?朽、千秋永存。”
*
北境三司一早接了消息,远远地,顾长思便看到?那北境与晋州接壤之地站了个熟悉的人。
温知晃着双臂,全然没有布政使的端庄样子,雀跃道:“王爷!王爷!!!臣温于别恭迎王爷回北境!!!”
“行了行了,不?必那么大声?音,我听得见?。”顾长思还?没等马车停稳,便先一步跳下了车,温于别小跑而来,险些连靴子都跑掉一只,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温大人,做什么这么高兴?此行匆匆,我可没有给你带花种子回来。”
“那都是?小事,终于见?到?王爷平安归来,臣能不?高兴吗?”温知当时临行前说希望顾长思能尽快回来看第一茬花,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当真是?没能顺遂归来,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忙不?迭地往自己马车上请,“臣虽在北境,但消息却也是?知道的——玄门被盗、陛下遇刺、科考舞弊,桩桩件件牵扯甚广,我在北境都替王爷捏了一把汗啊。”
他从车上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小册子:“喏,本来想连夜送到?长安,结果后来科考舞弊顺利结案,我这殷勤也没献上,只好当个马后炮,给王爷表表关心?了。”
“这什么……”顾长思翻了翻,讶异道,“何吕当年在渭阳的为政纪要?”
“可不?是?,当时查他科考舞弊,我就?翻到?了相关事宜,担心?捶不?死?他,本来想连夜送去的。”温知连连摇头,“科考舞弊啊,真的是?,那么多士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岁月光阴啊,人这一生有几个十余年。可恶,可恶至极。”
顾长思把本子拍回他怀里:“知道温大人为人正派,放心?吧,作奸犯科者,终有落网的那一日,这不?是?得到?报应了吗?九族抄斩,我朝关于科考从未有过如此刑罚,如今也算是?警示后世了。”
“是?是?是?。”温知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我看那相关案情的霍氏夫妇……好像和霍捕快……哎,他没跟你回来啊?祈安也没有。”
温知小心?翼翼地觑着顾长思的脸色:“其实人家也未必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要跟你回长安的,我看他挺喜欢你的,真的,只要有你在,霍尘那两只眼睛滴溜溜就?跟你转呢。”
顾长思应和他:“嗯,是?,还?有别的吗?”
“别的?不?是?,你这反应也忒平淡了些,我以为以你的脾气,不?得觉得他忠诚不?足,让他滚蛋啊?他这次没来……呃,不?是?真走了吧?我跟你说啊王爷,咱们做人还?是?要留一线的,咱……”
“温于别。”顾长思比了个停的手势,“本王在你眼里就?那么冷心?冷情、六亲不?认?”
“呃……”
他那个犹豫就?很能说明问题,顾长思抽回他怀里的那本册子,咣当一声?敲在他脑袋上:“别给我瞎按罪名,人家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是?我自己有事回北境一趟,没那么些个恩断义绝,你平时摆弄摆弄花就?算了,少看点话本!”
“我这不?也是?关心?你么……”温知捂脑袋,“所?以,何吕死?的时候,他是?不?是?很痛快?”
顾长思沉吟了一下。
其实那天霍尘没有去刑场,但是?行刑之前在刑部大牢里,霍尘和何吕见?了一面?。
当时何吕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但肿胀的眼睛勉强能够认人,看见?霍尘来,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代他们问我的罪?你有什么资格?”
霍尘告诉他:“就?凭我真心?实意地给霍氏夫妇磕过头,真心?实意地在坟前叫过他们爹娘,就?凭我在玄门中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为他们立了牌位,以后人身份日夜供奉。”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到?你身死?而后见?到?他们,就?算在九泉之下,也合该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向他们忏悔你的罪行。”
“是?吧。”顾长思唇角扬起一个笑,痛快的,“是?的。”
“那就?好,总算是?谢罪了,虽然那些故去的人,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了,但起码也是?一个告慰。”
顾长思拍了他一下:“行了,别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我直接去你府上。”
“我府上?干什么?”温知警惕道,“你又对我昙花感兴趣了?!”
顾长思:“……”
顾长思:“我们温大人厉害得很,就?连何吕这等去了六部为官的旧时为政纪要都能找到?,那么想必,在任的更是?轻巧得很。”
温知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对。”顾长思正色道,“我要所?有北境官员的为政纪要,包括去年年底北境大清扫后新官上任的,长的短的都无?所?谓,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看。”
温知被他这模样激起了一层冷汗,试探道:“殿下,这可不?好查,动作一大,万一让长安知道了,还?以为要干什么呢。”
顾长思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温知咬了咬牙,直觉这祖宗要往火坑里跳:“像这种查为政纪要的,大多都是?从中捞一些漏洞出来,拿捏在手里,上一个这么干的还?是?前朝的摄政王,后来靠着这一笔为政纪要一路打?上了金銮殿,高坐明堂,您这……”
顾长思不?上钩,反问道:“怎么,你害怕?”
这怎么可能不?怕!!!
“温于别,我知道,做官有时候有些事,的确像是?在站队,而站队会害死?人。你看方?堤和郜宣两位大人,因着淮安王府的覆灭而被牵连;再看周氏,因为站队站得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工部苑家、刑部郭越,都是?因为中立而未受过多波及,其实真的绝对中立吗?也不?是?。”
顾长思倚在马车壁上,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所?以你会有顾虑,这很正常。我知道,你也是?个中立的,但现在我要说的话你听好——我是?抓漏洞,但不?是?抓所?有,我只抓一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这次回北境,就?是?来抓蚂蚁的。”
“这件事或许会让长安知道,让他们知道后也或许会将你打?成我一党之人,但我还?是?这句话,我是?来捉蚂蚁的,信不?信随你,干不?干也随你,反正布政三司不?止你一人,我能用的也不?止你一个。”
“顾淮!我可真把你当朋友!!要不?怎么会这么千里迢迢来接你!!!”
“温知,我也真把你当朋友,所?以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你这些,就?是?因为信任你。”顾长思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将他逼得无?所?遁形,“北境有内奸,而且不?是?皇帝与我之间的争端,是?大魏与狼族的,而且这内奸甚至干得要比去年年底的走私案更大,信不?信,随你。”
温知手都开?始哆嗦,目光飘忽。
“靠!”温知狠狠捶了车壁,颠簸的马车都跟着晃了晃,“干!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哪只蚂蚁敢在老子眼皮子下面?打?洞,老子碾死?他!!!”
*
温知效率奇高,要不?说这人本身就?很有本事,不?进六部真的很屈才。
可惜人家志不?在此,就?喜欢在北境养花逗鸟,乐得清闲,但在关键事情上从不?掉链子,从布政三司到?知州知府知县,就?连自己的为政纪要也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大有查吧,我怕你查,我清清白白你随便查的洒脱。
定北王府里见?顾长思回来,本忙上忙下的要准备接风宴,但看祈安不?在、霍尘也没回来,便知顾长思怕是?此行匆匆,再看他内敛的神色,估计也是?有事压在心?头,一群人抱着花乌泱泱地散了,但还?是?烧了一桌好菜给他接风洗尘。
查这些为政纪要需要很久,顾长思除了吃饭外几乎就?在屋里翻看卷宗,夜以继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全无?乐趣可言,时光也匆匆忙忙地过去,从盛夏跑到?了初秋,又从艳阳高照跑到?了夜色深处。
不?留神已经到?了子时,定北王府的灯都未熄灭,没了祈安,就?少有人提点着顾长思熄灯休息,霍尘更不?用说,在的话直接把人抱床上睡觉。
因此无?人管束的定北王殿下堂而皇之地熬夜翻卷,烛火啪地响了一声?,惊了他一跳,蜡泪沉甸甸地堆在底部,干涸凝固,顾长思便拆了一支新的重新点燃,代替原来的那根尽职尽责地燃烧着。
灯火交替,明暗一瞬,顾长思桌案前骤然现了一道影子。
定北王眼睫都未眨,对于不?速之客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将蜡烛摆正,才撩起衣袍坐回原位。
不?速之客开?口了:“你仿佛丝毫不?诧异?”
“我有什么诧异的,你都坐我面?前了。”顾长思淡淡一笑,翻出两只茶杯来,“来者是?客,不?过夜深就?不?饮茶了,本王这儿?有些烧好的凉白开?,就?委屈公?主殿下将就?着喝两口?”
第107章 交易
哥舒冰看着那杯还冒热气的水, 忽然笑出了声:“顾淮,你胆子真的?很大?,见到我, 不?说叫亲卫也就算了,居然连破金刀都没有准备,就不?怕我一枚暗器飞过, 你就身?首分离了吗?”
顾长思将卷宗分门别类地放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公主殿下就不必现在坐我对面说这些话了。”
哥舒冰被他说得一噎。
“不是吗?”顾长思终于抬眼,“公主殿下一向?最烦啰嗦,能动手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如今都坐到我对面?了, 那么想必是有话要跟我谈,说说话而已, 何?必搞得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 显得本?王多小气?。”
他那话大?大?方方的?, 让哥舒冰反驳都没有气?口,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狼族公主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脸都憋红了, 末了,才愤愤地抢过水杯, 一饮而尽。
顾长思看她喝完,才毫不?走心地提醒:“烫。”
哥舒冰咚地一声放下杯子,滚烫的?热水滑过喉咙、落进胃里?, 说出来的?话都带了三分烫意:“我要?光明正大?回狼族。”
“北境和?狼族接壤的?门在西北角, 去吧, 不?送。”
“顾淮。”哥舒冰咬牙切齿,“你当真不?清楚我的?处境?”
“本?王一向?很清楚。”顾长思十指交叠, 悠闲地搭在下巴处,“是之前公主殿下不?清楚,那么现在看来,公主殿下终于明白本?王当时没有骗你了?”
太气?人了。
顾长思就是看准了自?己理亏,句句往她心坎上戳。
当时哥舒冰逃出刑部大?牢,被郜文榭安排着一路送出了长安城,终于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她兴高采烈地直奔王宫,当年她离家失踪时才十多岁,相貌早已不?同往昔,因此护卫干脆利落地把她拦住了。
哥舒冰急匆匆去翻自?己的?玉佩,请他们务必转交给?哥舒骨誓,见到这枚玉佩,她的?哥哥一定会接她回家的?,说不?定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来庆贺公主归乡。
可她等了一炷香、两炷香……她起初还?安慰自?己是哥哥国事忙碌,一时搭不?上话也是有的?,到后来从白天等到黑夜,狼族境内入夜温度骤降,冰冷的?寒风往她骨子里?钻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她哥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她回来。
甚至于……他不?想让她回来。
因为没有得到回音的?狼族公主只?能先找个地方安歇一夜,明日再?作打算,可夜深人静,王宫的?刺客将她那间房屋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奉狼王之命,有人冒充已故公主,有辱王室威严,就地处决,杀无赦。
哥舒冰那一套野路子是在大?魏摸爬滚打多年练出来的?,一次又一次虎口脱险的?经历让她勉强能够死里?逃生,但?心痛、心寒,真的?从未有过的?触感从心脏的?地方缓缓流动而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刀会挥向?自?己的?同伴,她的?哥哥会将刀锋对准她的?心脏。
“呵呵。”顾长思毫不?留情地戳穿这件事的?本?来面?目,“大?魏与狼族交战数年,在老狼王手里?才好不?容易有了停战的?影子,因为大?家都打累了。但?这停战并不?是老狼王的?想法,他一直想要?拿下北境十二城,无论和?大?魏开战多久。停战是狼族士兵的?想法,哥舒裘那老东西知道穷兵黩武的?狼王容易失去民心,也就只?好答应了停战请求。”
顾长思摊开手:“那么怎么办呢?战争他想继续,否则染指不?了北境,但?又毫无理由,于是他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女,不?,我说反了,转向?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
“王族公主在大?魏境内失踪,下落不?明,觉得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害,自?然会激起民愤,哀兵必胜,他又拿到了一个失去明珠的?心痛父亲形象,一举多得的?买卖,他为什么不?做?”
如果是原来,哥舒冰绝对会暴起,用手中的?刀、或者是面?前的?空杯瓷片来割烂这么说她父亲之人的?嘴,在她的?心里?,她父亲一向?对她关爱有加、呵护备至,在她出行之前还?去和?他玩闹过,哥舒裘还?安慰过她不?必想家,很快就会回来。
可一切假象都被拆穿,在哥舒骨誓派杀手前来取她性命的?那一刻,所有的?温情面?具都被撕裂后,只?剩下阴谋那张可恶可憎的?本?来面?目,温和?的?父亲、热情的?兄长一夕之间变成冷漠无情的?陌生人,哥舒冰终于相信当年的?事故绝非意外。
她无力地坐在那里?,听顾长思继续道:“至于狼崽子的?想法,更容易理解了。如今边境紧张,正值关键时期,你突然出现回来了,那狼族和?大?魏的?旧仇还?有没有,这仗还?打不?打,为公主的?复仇不?成立,那么就没有了出兵的?道理。”
“你早就算到了,是不?是?”哥舒冰冷冷地抬眼,“在你知道我和?邵翊有牵扯之后,在你知道我一心想回家之后,你是不?是就在这里?等我呢?”
“顺带着一起等等公主殿下而已,本?王还?有别的?事,不?过也考虑到毕竟邵翊他天高皇帝远的?,在北境的?手怕是伸不?了那么长,所以特意来等一等。”顾长思话锋一转,“还?是说,公主殿下除了定北王府,还?有别的?求助去处。”
“你少诈我。”哥舒冰讥诮地眯了眯眼,“你和?邵翊之间、和?大?魏皇帝之间的?破事,我不?想掺和?,和?我也没关系。”
“那公主殿下怎么知道我会帮你。”顾长思一撩眼皮,“我们之间有旧仇,能够把我们绑在一条船上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我们有共同的?、更加强大?的?、不?得不?一起面?对的?敌人,要?么你手里?有我抗拒不?了的?合作条件,否则我反手将你扭送北境布政三司,是功绩一件啊。”
哥舒冰沉默下来。
“如果公主还?没想好的?话……”
“我的?条件是,我要?跟你说一番话。”哥舒冰攥了攥拳,“一番能够让你与我合作的?话。”
这条件稀奇,顾长思自?诩这么些年听过的?三教九流之言多如过江之鲫,他倒想听听这狼族公主能从什么地方翻出花来。
哥舒冰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停止大?魏和?狼族之间的?战争。”
顾长思整理桌面?的?手一顿,再?抬头时眼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哥舒冰没有注意到,她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从进入大?魏颠沛流离、到此次回到狼族故土,我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情是久居上位的?狼族王室看不?到的?,所以他们不?会明白。”
“他们不?会明白,年幼的?孩子因为寒冷的?天气?而高烧不?止、早早夭折;为了争夺食物、火源甚至是其他生存材料的?狼族人彼此大?打出手,刀剑相向?;无数狼族人背井离乡,或融入西域、或融入大?魏,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家园,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子民的?生活已经如此水深火热,可狼族王室依旧在穷兵黩武,看不?见下面?人的?悲伤、痛苦和?疲惫。狼族自?古以来所处环境并不?好,往西是多黄沙的?西域、再?向?北是更冷的?冻土,向?东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冰川,所以,更需要?领导者能够带领他们安居乐业,而不?是大?肆发动战争。”
“顾淮你是皇室子孙,自?然看过兵书很多、史书很多,那么想必也能够明白,子民的?流血往往只?在上位者的?一句话之中,这些年我看清了,大?魏一向?以子民的?休养生息为主,看到百姓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丰衣足食,不?必在风霜雪雨中艰难求生,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安定。这是多好的?事情,可狼族不?是,明明已经风雨飘摇,却还?在做不?切实际的?梦,而去忽视近在眼前的?苦。”
哥舒冰深深地看向?他:“那种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不?止大?魏人需要?,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孩子、朋友,至亲至爱、手足骨肉……也不?止大?魏人有。”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顾长思沉默地听她说完,伸手给?她添上了水。
“可惜,你哥哥和?你爹可没你那么能够为民考虑、也不?愿意对子民的?生命负责。”顾长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急功近利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连我被皇帝刻意边缘化?的?人都知道,大?魏六部曾经拟过与狼族加大?力度通商的?提案,我们从未吝啬过对狼族施以援手,可他们还?是选择了发动战争。”
顾长思重?重?地拍桌道:“你也说了,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我们需要?捍卫自?己的?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这时候的?怜悯和?慈悲就全无用处,妄图伤害染指我江山社稷之人,只?有一条路,死。”
哥舒冰看着震荡不?休的?水面?,叹气?道:“大?魏与狼族都需要?休养生息了,这场战争打下去全无意义。除了流血以外,什么都得不?到。你说得对,从我的?父亲到我的?哥哥都看不?清,狼族人死伤无数他们看不?见,是对胜利的?不?甘与欲望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如果是我掌权。”哥舒冰话锋一转,“我会还?给?所有人一个清净世界。”
顾长思一怔,旋即笑了。
“说来说去,公主殿下的?筹码,原来在这里?。”
哥舒冰反唇相讥:“你也料到了,不?是吗?”
“我是想听听公主殿下如何?想的?,也想过,如果公主殿下与令尊令兄一样,那今夜就当我与公主闲谈一二,旁的?无需多言。”顾长思勾了勾唇角,“但?如果公主殿下说到这里?了,那事情,就有些意思了。”
“他们打着为了‘子民’而抛弃我的?旗号,大?肆出兵,我觉得我如今依旧打着‘为了子民’的?旗号,推翻暴君,还?狼族一个太平日子,依旧是师出有名。”
哥舒冰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如何??送我回狼族,这个条件,定北王接受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你做了狼王后会不?会出尔反尔。”顾长思坦言道,“不?过……总比你那狼崽子哥哥要?好得多。”
*
哥舒冰来去如风,顾长思换了一盏灯的?功夫,那姑娘就又不?见了,灵活得像是一条蛇,难怪在大?魏这许多年都未曾漏过什么马脚,还?能在十春楼那种龙蛇混杂之地潜藏埋伏得如此妥帖。
顾长思刚将蜡烛点上,后知后觉夜已深了,剩下的?卷宗也不?必再?看,还?是早些歇着为妙。
他熄了屋内蜡烛,懒懒散散地转了转后颈,与骨头轻响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微弱的?“嗒”,像是谁一脚踩在门外的?空地上,不?留神压到了一颗小石子,在寂静的?夜里?才有这么一道声响。
顾长思警惕心大?起——定北王府中的?府丁平时起夜也不?会逛到这里?来,深更半夜,谁在外头?
总不?至于是哥舒冰去而复返,前脚达成合作,后脚又反悔,觉得恩是恩、仇是仇,无论如何?还?是来上一刀才痛快?
他熄了所有的?灯,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暗度,轻手轻脚地绕过桌椅,摸索到了门边。
外面?的?人似乎也到了门口。
门从里?面?被拉开、同时从外面?被推开,开门的?一瞬,破金刀从长袖中骤然划出,顾长思左手反持刀锋,凛冽成一道弧度的?月华,又快又狠地划了过去,那人机灵得很,瞬间往后一仰,躲开了那大?出所料的?一刀。
他身?法很灵,趁着顾长思一击未成,一步跨到了顾长思身?后,顾长思当即曲肘相击,那人仿佛对他的?招数了如指掌,不?动声色化?掉了那肘击的?力道,转而捏住顾长思的?手腕、揽住他的?腰,让整个人都撞进自?己的?怀里?。
这胆子也太大?、太放肆了!
顾长思怒火中烧,刚想挣脱出来,但?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瞬间又被一缕熟悉的?香气?惊得一动不?动。
黑暗的?夜色笼罩在寂静的?书房里?,门被关上,于是这里?密不?透风,只?有身?后那人沉沉的?呼吸,喷洒在顾长思的?耳畔。
“两三个月不?见了,怎么见我就大?打出手,都不?想我的?么?小王爷。”
第108章 思念
咚咚。
咚咚。
顾长思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霍尘揽着他的腰,掌心的温度贴着衣料慢慢渡过来,像是长安尚且残余的夏日炎热, 慢慢吹拂到了已然步入萧瑟凛冽深秋的嘉定城。
顾长思没有说?话,霍尘自顾自把人圈得更紧了些。
“嗯?真不想我啊?怎么不说话?”
“明天是九月九重阳。”顾长思终于开口了,“六月廿八我从长安离开, 迄今为止,我们分开了两个月零十一天。”
霍尘一怔,眼前的人就转过身来,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师兄。你怎么会来?”
真的是……霍尘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发,深秋霜露重, 嘉定又靠北,整个天气都冷得多, 顾长思的发沾染了深夜的寒意, 摸上去怪凉的。
这?人一句不提自己?的思念, 却能将别离的日子?数得清清楚楚。
“我是带信来的,长安城风云变幻极快,太子?信不过别人, 让我跑一趟嘉定。”霍尘顿了顿,“也?是不放心你, 想来看看你。这?么久了,也?没一封信送回来,我挂念极了。”
顾长思习惯于将什么都埋在心底, 闭口不言, 将一切爱意付诸行动之间, 霍尘却不然,他习惯于一字一句、反复强调他对顾长思的爱意、思念、牵挂。
这?实?在是少年?时就留下的习惯, 多舛的命运让顾长思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但霍尘明白,顾长思实?在太需要安稳和确定,所以?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存在和不离不弃讲给顾长思听。
顾长思果然很受用,他没有理那封信,甚至止住了霍尘要去掏信的动作,转而把人推一下、再推一下,最后直直把人推上了书桌边。
顾长思眼尾一挑:“夜深了,我烛火都熄了,这?代?表什么你知道?吗?”
“代?表你要休息了。”霍尘扫他一眼,果然看见他耳垂开始渐渐弥漫上了红色,“那小王爷推我干什么,你的床又不在这?儿,还是说?……这?也?可?以?是你的床?”
在耍嘴皮子?这?方面,面对霍尘,顾长思是真的只能甘拜下风。
给出暗示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也?有思念、也?有爱恋,那些情绪在堆积的事务中越积越多,沉沉地压在胸口没有抒发之处,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凭空出现,惊喜之外便是愈发汹涌的情愫,迫切地想去拥抱、接吻、缠绵。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恼怒地甩开霍尘的手,又被霍尘拽住胳膊,一个用力?就把人卷了回来。
“这?地方平时谁打扫?”
顾长思不明所以?:“我自己?,里?面卷宗重要,不让人进。”
“那就好办了。”
霍尘掐住这?人越靠越近的腰,一把将他制在桌上,书房里?涌动着淡淡的墨痕书香,反倒让那一丝暧昧与缱绻变得愈发大逆不道?,也?愈发隐秘刺激。
“现在王爷该睡了。”霍尘凑近他的耳朵,一面直接摸索着他的腰封动手拆人,“当然了,怎么睡,睡多久,能不能解乏,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他死死地压着顾长思,不让人挣动,从外裳开始剥起?,像是剥落玫瑰花瓣那样,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拆他的衣裳,顾长思咬紧牙关抵着他的肩,不过多时就被扒了个一干二净。
霍尘瞥了眼堆在脚踝旁的衣服:“就穿这?么少?嗯?不冷?”
顾长思要憋死了:“你……你能不能不废话?”
“你看,我们小王爷也?是食髓知味的么。”霍尘哼笑两声?,直接俯身从他的锁骨上开始啃,像那是什么需要唇齿来衡量的东西一样,一寸一寸地吻过骨骼,然后再叼上顾长思的唇,将那几乎遏制不住的喘息封存在深深的吻里?。
“在我面前不用羞涩,直接说?给我听。”霍尘用舌尖去触碰他的唇,手指不安分地动着,顾长思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块桂花糕,软糯又会在霍尘的力?道?下轻颤不已。
霍尘在接吻的间隙里?发号施令道?:“说?你想我……”
一定是太累了,也?积累了太久的思念,所以?才会昏了头跟着他说?。
顾长思含糊道?:“我想你。”
“说?你想要我。”
“我想要你。”
“说?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
霍尘的舌尖趁机探进去攻城略地,吻得顾长思七荤八素,手指紧紧蜷着抓住他的肩膀,像个没有依靠之处的浮萍,于是只能紧紧扒着霍尘,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只有这?样他才会活。
“乖。”霍尘的衣裳被他扯崩了两颗扣子?,“我在这?儿。”
长夜寂静,书房处远离其他屋舍,像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狭窄的天地里?,除了思念与爱恋,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眼睛淬成了水,眼尾红红的,像是展翅欲飞的蝶,他攀霍尘攀得紧,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霍尘不过片刻便发现了他的倔强,轻声?笑了一下。
“又没人看得见。”霍尘去摸他的唇,“还是说?……哥舒冰不至于去而复返吧?”
顾长思几乎立刻就紧张了,霍尘猝不及防地“唔”了一声?。
“这?么担心我看见?”他稳了稳身形,让顾长思抓桌沿抓好,“你怕什么?怕我误会你?怕我怀疑你?”
“我没……”顾长思艰难地开口,“我没紧张。”
“没紧张?”霍尘掐着他的腰用力?了几分,“小王爷,骗人是不好的,尤其是对我更不好了,因为——”
他一把将顾长思捞了起?来,顾长思惊慌失措,紧紧地搂紧了他的脖颈,几乎要碎了:“你别!放我下来,你快——”
“因为你骗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嘴上再怎么厉害,眼睛不会骗人。”霍尘把他放在椅子?上,“所以?,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境。”
“我觉得……”顾长思愤愤不平地望着他,“我现在就在险境里?。”
“骗人总要有点儿小惩罚,你知道?我不忍心对你怎么样,但还是要让你记得的。”霍尘俯身去咬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句什么,“……怎么样?”
顾长思眼瞳蓦地放大:“霍长庭!你个混账!!!”
“混账就混账吧,”霍尘痞里?痞气地笑了,“反正?现在,你也?跑不了了。”
*
晨光熹微,书房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顾长思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两人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脚踝边,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件是谁的,暗色的腰带在此?时显得格外刺眼,顾长思用力?地闭了闭眼。
太乱了……这?一夜,也?太乱了。
他的思路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还是太过酣畅淋漓的缘故,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微醺的状态,动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愿想,直到霍尘把他抱进热水里?,舒舒服服的热水一泡,那些阻滞的思路才慢慢流动起?来。
霍尘坐在他背后给他洗头发。
“师兄。”顾长思把头搭在浴桶边缘,回头懒散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次来,有定归期吗?”
“怎么?撵我啊?”霍尘抓着他的头发开玩笑,“放心吧,我偷偷出来的,没人知道?,所以?没定归期。但也?是因为偷偷出来的,所以?不能久留。”
“哦。”顾长思虽然心里?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皇帝醒了,但朝政大权还在郜文榭手里?抓着,千机卫现在也?不许近皇帝的身,但我曾偷偷溜进去看过一眼,皇帝现在精神不大好,总是头痛,除了熟睡能舒服些,清醒过半个时辰就开始闹毛病,因此?迁怒了许多无辜宫人,杀了很多人。”
霍尘给他轻柔地梳发,看着那墨色的头发如一尾游鱼在浴桶中游荡:“不知道?郜文榭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这?样了皇帝还能被他说?服、相信自己?能长生不老,也?可?能皇帝真的疯魔了。”
“那药里?应该有些能让人言听计从的成分,或许有蛊,或许有毒,或许有其他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术之法,”顾长思顿了顿,“不对啊,我现在可?是在试图与郜文榭达成合作,你怎么把和我一个阵营的人往贬义里?讲,万一我转述了呢。”
“哦,那我还真是很害怕。”霍尘的语气甚至连点儿起?伏都没有,“好担心小王爷去告密啊,也?好担心郜文榭要杀了我啊。”
顾长思实?在没忍住,笑了。
“别抖,一会儿扯头发给你扯疼了。”霍尘抓着他的头发,慢条斯理道?,“我依旧还是那句话,虽然目前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到底和师父说?了什么,但我依旧相信着你,我也?永远会在你身边。”
顾长思敛了些笑模样:“……玄门……不是,长记如何了?”
“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属实?有些大了,前几日在玄门茶饭不思,后来苑大人亲自来提人,给人领回家了。”霍尘在水底下去抓人的手,“我来之前,听长念说?长记缓过了些劲儿,正?和苑大人商量,要选个吉利日子?成亲。”
顾长思声?调蓦地拔高:“成亲??”
“对,成亲。”霍尘抚摸他的手指,“苑长记说?,他要和崔千雀的牌位成亲,将千雀姑娘以?妻子?身份请入苑家祠堂,今生今世,他只有千雀姑娘一个女人,一位妻子?。”
“至于千雀姑娘的墓,由于最后也?没找见千雀姑娘的遗骨,只有衣冠冢,他打算苑氏祖坟中立一个碑,将来等他自己?百年?之后与其合葬,然后如果还能找到方氏祖坟,那就再在方氏祖坟中立一个,让千雀姑娘能够与亲人团聚。”
“……”
百感交集,顾长思居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记下了,”末了,他说?,“只怕在方伯父下狱时,总有些见风转舵、落井下石的人,将方氏一族都迁怒其中,祖坟之地也?……但我记下了,等到有那么一天,方伯父、方姑娘都可?以?在一处团聚,我记下了。”
“嗯。”霍尘攥紧了他的手指,继续道?,“长念最近也?是一边在安抚长记的情绪,一边在挑礼部的事,但他是玄门的人,如今朝政在郜文榭手中,礼部尚书之位到底会不会落在他手里?还不一定,估计郜文榭也?是暂且没有可?用之人,于是先空悬着,事情就自然而然堆到长念手里?了。”
“最近因着皇帝病重,太医院也?忙得够呛,小若身为院判,已经从轮值变成了日日在那里?值守,担心她?熬不住,裴青总会差人送进去些补品,偶尔三更半夜小若回家歇息时,裴青也?会陪着。她?压力?大,近日也?少回玄门,我轮值的时候会去看看她?,人都瘦了一圈儿。”
“再有就是师父……”霍尘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师父又是皇帝难得知根知底的人,就总会叫他入宫,有时候跟他聊些少时往事,那时候两个人的情绪还好,但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诘问他,诘问他……曾经的那些事情,师父回来后总是一日一日地不说?话,皇帝喜怒无常,连带着师父思绪也?重。”
他挨个讲了一遍,顾长思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他讲完岳玄林的处境,顾长思才后知后觉地补一句:“……我不过问了一句,再说?,我和岳大人又不是师徒了,你给我讲那么清楚有什么用,我又不关心。”
“哦,好,那是我讲多了。”霍尘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方才,他讲一个人的事,顾长思的手指会下意识蜷一下,尤其到了岳玄林,水下面交握的那只手几乎都快被顾长思抠出了血道?子?。
这?局棋一定很大。虽然这?件事霍尘早就猜到,但还是再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他对这?件事的认知。
大到顾长思连他都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缄默不言,将所有的心思藏在水面下。
顾长思转移话题道?:“……所以?,你知道?阿晖有什么事吗?”
霍尘沉默一下,扯下袍子?将自己?裹住,去那堆衣服里?翻找出缝在衣服最内侧的书信。
他擦干净手,将那封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完,语气都不免带了些沉重:“太子?说?……”
“皇帝在和郜文榭商议,调整北境布政使司的官员部署。”
顾长思闻言一怔,旋即冷笑道?:“迫不及待,冲我来了。”
第109章 重阳
宋晖身为太子, 在皇帝病重的那一刻理应挑起大梁,太子监国名正言顺,可郜文榭将朝政全都捏在手中, 美其名曰是皇帝的?意?思,宋晖岂能不知是他有心算计,但?明德宫里?外都是郜文榭的?人, 他就是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太子平素在长庆宫是温文尔雅,但?不?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相反,他太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道理,此次事件一出,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昔日葛云之死,怕不?光是郜文榭用来扳倒霍尘的一步棋。
更要命的?是, 葛云死了, 千机卫名存实亡, 皇帝的?安危就真的落到了郜文榭一人手里了。
宋晖在信里写的情真意?切,让顾长思万万当心,此等大厦将倾之际, 如果有任何能提供助力的?,让他尽管开口?, 不?必客气。
末了,宋晖还写道:“社稷江山之重,或许真的?到了压在我们这辈人身上?的?时候了。”
顾长思让霍尘把信烧了。
“你与太子一向关系不?错, 我看他深得你信任。”
“是不?错, 阿晖虽然是宋启迎的?儿子, 也学得他那帝王心术,但?好在他还有善良本心, 从皇后那里?耳濡目染,有一副仁义心肠。”水快凉了,顾长思抽过袍子将自己的?身体掩住,“但?他不?也是不?放心么?最后那一句就是在试探我,看看我这肩膀上?,可不?可堪那千钧之重。”
“他猜到郜文榭的?图谋?”
“猜不?猜得到,他都能明白,最想?要扳倒宋启迎的?人是我,如果郜文榭对皇帝不?利,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起我这面大旗,最不?济也能用我来扯个正义之师的?名号——太子精着呢,你当他想?不?到?”
霍尘直接把人抱走:“所以,你要回信吗?”
“回。”顾长思垂下?眼睛,“但?不?是现在,有些事眼下?还急不?得。师兄,去歇一会儿吧,今日是重阳节,嘉定也有重阳登高的?习俗,自从……我们没有一起来过嘉定关。失忆之时不?算,彼时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如今,我终于能够和你再度并肩,再度立于嘉定城头了。”
两人补了个悠长的?觉,再醒来时都到了午饭时分,霍尘行踪隐秘,顾长思也没有动让他和府里?人见见面的?意?思,于是推脱说事务庞杂,把午膳都端回屋去吃。
吃过午饭,顾长思给霍尘翻箱倒柜掏出来一件斗笠,把人遮了个严严实实,才放心地?带出门去。
嘉定关外依旧留有昔年的?伤痕,霍尘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块城砖边,用手敲了敲,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个小?洞。
“这是什么?”顾长思讶异道,“我来北境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城墙下?面居然还有小?洞?”
“是当时梁师父用来和玄门传递消息的?地?方。”霍尘掏出来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用着符号歪歪扭扭地?画了几笔,那是梁执生?刻意?做过伪装后的?笔迹,“我当时被他从狼族救出来后听他说过,结果后面被下?了浮生?蛊,他也不?敢与我讲什么了。”
他的?手指怀念地?抚过纸面:“我也是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一些遗物,毕竟梁师父的?东西太少了,甚至风波未平,玄门都不?能为他立碑,到现在嘉定还以为他只是出门游历未归。师父客死他乡,我却只能暂且忍耐,不?能为他收敛尸骨,想?想?也挺不?孝的?。”
“终会有那么一日的?。”顾长思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捏了捏,“终会有那么一日,梁捕头、方姑娘,所有所有因为这些事而魂无归处之人,一定会有一天?心满意?足地?、在九泉之下?安息。”
“不?说这个了。”霍尘将东西收好,故作轻松道,“走吧,我们去放纸鸢,放放晦气,希望此行一帆风顺,小?王爷马到功成。”
因着重阳佳节,嘉定城一大半的?街道小?贩都在卖纸鸢,另一半在热热闹闹地?卖菊花酒,顾长思买了一壶在怀里?,分给霍尘一只酒杯,边走边喝,顺带着寻哪家风筝好看些。
“对了,”顾长思凑近他,“我第?一次见你时,看你腰上?别着酒葫芦,我记得你对饮酒一般,并不?是那么热衷,怎么反倒当捕快的?时候日日挂着。”
“掩人耳目啊,我那酒葫芦里?也就是挂着看看,很少喝。”霍尘笑?笑?,“当时我是梁师父一手带进来的?,总会有人或多或少不?服气,那我也不?能那么不?合群。小?捕快们也没什么喜欢的?,平日比较忙,就躲闲的?时候喝两口?,投其所好嘛。”
“再者而言,有时候的?确很好用。”霍尘在幂篱下?揪住顾长思的?指尖,“那晚见你,如果我不?喝点酒,岂不?是更失礼?相比于莽撞不?守礼的?人,还不?如酒后撒酒疯,你也看我没那么不?顺眼不?是?”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我哪有看你不?顺眼。”
“那你是对我一见钟情?了?”霍尘笑?得更促狭,“巧了,我也是。”
“你——!!!”
两人嘻嘻闹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迎面就撞上?布政三司巡查市集。
温知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顾长思的?身形:“王爷!你也来逛市集啊,好巧。”
他身后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按察使褚寒和都指挥使韩恩。
三人齐齐上?前,再躲更显得奇怪,索性顾长思带着霍尘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温大人、褚大人、韩大人。”
褚寒客气道:“王爷这是买的?菊花酒,好香。”
“是,就在身后不?远处,褚大人若也有兴趣,可去买来饮一壶。”
温知眼风轻飘飘的?,识人最毒,一眼就看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个默不?出声的?人,笑?问道:“王爷,这位是……”
“他是……”
“小?人是如意?楼的?人。”
纵然他捏了嗓子说话,但?那谎言顺得无比自然,确有其事的?样子让顾长思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霍尘唯恐天?下?不?乱地?又补了一句:“承蒙王爷垂怜,有幸陪王爷度过重阳佳节。”
顾长思被截了胡,如意?楼这个词太遥远了,遥远到有几分陌生?,所以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地?界后,心底倏然蹦出一句震耳欲聋的?:你说什么玩意?儿?!
对面三个布政使司的?大人也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温知的?脸更是变了三个色,一把扯过顾长思的?袖子,客气地?说着借一步说话,但?那嗓音是一点儿都不?小?。
“你什么情?况?!”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嗯……”
我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
温知频频瞥着霍尘被拢于幂篱下?的?身影,道:“不?是,你、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去如意?楼了?你不?是不?沾这种?风月地?方么?”
谢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沾这种?地?方的?。
“你这样……呃,霍侍卫知道,岂不?是会很伤心?”温知痛心疾首道,“他对你多认真多专一啊,你怎么能找人陪你过重阳节呢?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长安,他多寂寞啊!”
顾长思试图挣扎:“我……”
“你把人家带走了,然后自己又跑了,让他无依无靠地?在长安孤苦伶仃,说不?定正想?念着你,想?要和你一同登高、共放纸鸢、同饮菊花酒,你倒好!你在这里?干什么!!”
顾长思简直要冤死了:“其实……”
“得了,言尽于此,你是上?位者,你是王爷,那霍侍卫本就是你的?下?属,他当然不?能苛责你什么,他得大度、他得有容人之量,但?你也得心疼心疼他,真的?要找人陪,你也得知会他一声,我看那小?子满心满意?都是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顾长思沉默了。
他真的?很想?告诉温知,首先,首先他没有沾花惹草、招蜂引蝶,要不?是霍尘那个惯会给自己找身份套的?混账扯出如意?楼,他都忘了嘉定还有那么个地?方。
再次、再次他嘴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儿,昨晚压着他要了五六次,到现在那腰带估计洗都洗不?出来了,他身上?还有没消退下?去的?痕迹,所以到底谁要心疼谁啊?!
可惜他哪句都不?能说,只能愤愤不?平地?吞进了肚子里?,在韩恩那一副“原来你是这样的?王爷”的?目光里?,扯着霍尘就要开溜。
“对了,王爷。”韩恩忽然反应过来,叫住了那个头顶几乎都要冒热气的?定北王,“近日边防不?稳,想?请您公务不?忙之时,来北境都指挥使司一趟,下?官想?与您看看军营,以及商量排兵布阵之法,以防不?测。”
顾长思胡乱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正事不?要掺在这种?事情?里?面说,他都不?好意?思回头!
终于将那三个人甩在人群之中看不?见了,顾长思扯着霍尘拐进了一条小?巷里?,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面空无一人,两侧的?房舍阴影投下?还有些冷。
顾长思完全感受不?到,纯粹是气的?:“你胡说八道什——”
霍尘拨开幂篱,搂着他就吻了上?来。
薄纱下?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那轻如月华的?罩子恰好将这一幕唇齿交融遮盖得严严实实,霍尘的?手紧紧圈着他的?腰,不?管顾长思的?挣扎,追着他缠吻,直把人往墙上?推,最后被迫仰着头乖乖被攻城略地?,骂不?出话来了。
“你……”一吻毕,顾长思用手背抵住泛红的?唇,眼睛里?还有偃旗息鼓的?怒意?,“你怎么突然……!?”
“我是如意?楼的?人啊,这不?得伺候好小?王爷么。”霍尘调笑?地?蹭他,“说,小?人有没有很尽职尽责?”
“霍长庭,你是真的?很会给自己找一些身份套上?。”顾长思眯着眼睛给他数,“霍家公子、玄门大弟子、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昌林将军、嘉定捕快、定北王贴身侍卫、中军都督府佥事、千机卫指挥使,如今你又给自己在如意?楼谋了份差事,你真不?嫌累啊?”
“好说好说,侍奉小?王爷哪里?会累。”
“油嘴滑舌。”
“是情?不?自禁。”霍尘叹道,“你知道吗?幂篱偶尔会露出一条缝,你的?眼睛就在这里?望着我,就和我与你在嘉定重逢的?那一夜一模一样,其实那一夜的?一见钟情?,我就很想?这么做。”
他凑过来又啄了下?顾长思的?嘴唇:“如今,景是旧景,人也是故人,就情?难自禁,想?要吻你了。”
顾长思听得耳朵烫得慌:“……知、知道了。那你也……吓我一跳,你看温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由此可见我此情?昭昭,连温大人都知道我喜欢小?王爷,坚贞不?渝,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霍尘笑?得更放肆,“吾心甚慰。”
顾长思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脚:“甚慰甚慰,别甚慰了!赶紧去找风筝,一会儿就没得卖了!”
等到放完风筝回来已经入了夜,闹腾了一天?惹了一身汗,顾长思自然而然地?要去洗澡,霍尘把风筝给他搁置好,擦着关门的?尾巴就与他一同溜进了浴池。
不?多时水声阵阵,顾长思整个人都要被烫红了,懒懒地?没什么力气,霍尘餍足地?给他收拾好,抱着人塞进被窝里?。
顾长思昏昏欲睡,还是强撑着道:“师兄,真的?,作为师弟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交代?一句。爱惜身子,要节制,真不?能在这几天?就……我们都得控制控制,明白吗?”
“明白明白,遵命遵命。”霍尘把人揽进自己怀里?,“昨晚就没休息好,不?闹你了,快睡吧。我——”
“笃笃笃”,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顾长思几乎是一下?就清醒了,与霍尘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这种?敲门手法是……”霍尘不?确定道,“祈安?”
“他不?是在长安么?我让他守着定北王府,怎么……”
霍尘已经披衣出去开门了,漏夜之下?,果然是祈安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焦急地?踱着步,身上?还有风尘仆仆的?影子,显然是一路奔波,刚刚到的?嘉定。
“你怎么会来?”
“来不?及细说了。”祈安往里?探头看了一眼,顾长思也披衣出来了,“王爷,我是受门主……咳,岳大人之托,来叫霍大人赶紧回长安的?。”
霍尘最后一丝笑?模样也消失不?见:“你来叫我?师父可说了阿淮他……”
“未曾。”祈安复杂地?望着他,“只说要你速速回京,不?得有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祈安咬了咬牙,顾长思才是他正经主子,但?此时此刻这些话怎么听都像在胳膊肘往外拐,“岳大人说,现在回京,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前功尽弃。”
第110章 密令
“回去吧。”顾长思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打破了难以描述的沉默,“祈安急匆匆地来,都没有要歇脚的意思, 估计是要连夜回去。什么事情需要连夜来连夜走,怕是真的很紧张。”
霍尘蓦地转身,屋内暖洋洋的光晕勾勒出顾长思只披了一件外袍的身影, 显得愈发形销骨立、形单影只。
岳玄林没有叫玄门任何一个人来,而是劳动?了祈安,到底是玄门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招架,这些都很难说, 皇帝的情况江河日下,郜文榭又是个城府深沉的, 这时候就是看谁棋能够下得又快又准, 才能从这场博弈中厮杀出来。
只是, 这次就连祈安都要被带走,把顾长思一个人抛在这里了吗?
他心下不忍,往前轻轻挪了下, 没想到顾长思猛然?间?察觉到他的动?作,蓦地往后撤了一大步, 退回了门里。
“阿淮……”
“回去吧,师兄。”顾长思的语气?笃定且不容置疑,“我现?在就给阿晖写封回信, 你帮我交给他, 他看了信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 才无奈地笑了一下:“怪我乌鸦嘴了,昨日才问你有没有定归期, 没想到就如此匆忙。罢了,总之?无论前路如何,起?码还有一晌贪欢,在这刀光剑影、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以后就算……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王爷你别瞎说!没有什么就算的!”祈安咬了咬牙,泫然?欲泣道,“要不你和我们一同回去吧,就算岳大人真的和你闹翻了又怎么样呢?有什么事是大家在一块儿挨不过的啊?”
顾长思摇了摇头,再度退了几步,手指攀住门扉就要关上它?:“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你们先回吧,夜路危险,多留神些脚下。”
“阿淮。”霍尘叫住他,眼睛里的情愫和悲伤几乎要溢出来,随着暖光缓缓流淌,“记得我说过什么,等你回长安,我们成亲。”
“我会秉明父亲、师父,再去淮安王与王妃灵前长跪,求他们把你许给我。”霍尘定了定神,那股子不祥之?意压着他舌根发苦,“除了他们之?外,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早就答应你了,在嘉定关外,你匆忙那一吻落下,我就当你是求婚了,我也……早就答应你了。”
*
霍尘与祈安昼夜不息,一路上心脏狂跳不止、惴惴不安,才紧赶慢赶回了长安,巍峨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像是一只张着嘴沉睡多年?的巨兽,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于是闭上了嘴,睁开了充满杀气?的眼睛。
他来不及换衣服,急急忙忙冲进了岳玄林的书房,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那儿。
人这么齐,他心底的不安更重了。
“人到齐了。”岳玄林没有问他从哪里回,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我就开始正式说了。”
“这是陛下下给玄门的密令。”岳玄林掏出一封印了玄字章的密令,上面用红漆封了,一般皇帝下给玄门的令分?为黑青红三种,其中红漆封印又叫做红漆令,属于等级最高、秘密程度最高、强制性也最高的密令。
就连上次霍尘隐姓埋名去狼族王陵找遗诏都是青漆令,还未到红漆令的严肃程度,追溯过去,最近一次下给玄门的红漆令是逐玄字门的小师弟出玄门,并永远放逐出大魏境内不得返还,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因此那封红漆令一出,几个人脸上都挂了些沉重的神色。
“陛下密旨:”岳玄林沉声?道,四人匆忙跪下,“北境官员调动?,调中军都督府断事官卫杨为北境巡抚,全权接手北境狼族相关事务,凡定北王经手之?事,皆由卫杨裁夺,定北王顾淮不得插手狼族之?事。”
霍尘猛地抬起?头。
卫杨?卫杨!?
中军都督府的断事官去接定北王的权,这种赤.裸.裸的侮辱,这种明晃晃的羞辱,但……但这也不就代?表——
“这不就是要把长思架空?!”苑长记脱口而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实权,手里也没有兵权,当年?因着军功,所以才将狼族事务交给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剥夺掉他的权利,那是他用一条腿和半条命才挣来的权利啊!!!为什么!?”
“苑柯。”岳玄林深深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为防定北王闻此官员调动?之?令而生?变,又念其是玄门长字门弟子,勒令玄门自长安城外看守,不得令定北王踏进长安城一步。”
那熟悉的语调,当年?在玄字门小师弟身上说的是——
“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而这封令旨上说的是:“但凡定北王入京一步,以无诏回京罪名论处,视同……”
谋反。
谋反。
谋反。
鸦雀无声?。
一缕刺痛唤回了些霍尘的神智,他才发现?自己攥拳攥得太紧了,手指几乎都要掐破掌心的皮肤,留下斑斑血迹。
岳玄林合上红漆令:“接令吧。”
依旧鸦雀无声?。
“红漆令不得抗拒不领,这件事我从——”
“师父!”苑长记霍然?站起?,“那是你从小带到大的顾长思啊,那是我的师兄,我们的师兄弟啊!我们怎么可能接!这不就是陛下太欺负人了吗?!这和他小时候屈辱地被夺走姓氏名字、夺走属于他的一切有什么区别?!”
“不……”苑长记喃喃道,“比这还过分?,姓氏名字是父母给的,但他手里唯一有的权力是他自己拼来的,为什么要夺走他最后一点东西!?如果他没有了这些权利,那他只能任人宰割,他还有什么可以傍身的依仗?!”
“师父。”秋长若膝行?几步,抓住岳玄林的衣袖哀求道,“求求情吧,我知道陛下最近身体不舒服,喜怒无常也是有的,但、但不能这样啊,长思已经恢复记忆了,要么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要么就是把他往反路上逼,他没有好路可以走了啊!”
“以长思的性格,他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绝对会要回来问个清楚。”封长念沉声?道,“陛下下这封红漆令,不就是知道长思必定要回京讨说法,为了万一时,好让我们能劝住他吗?如若不然?,就直接杀了他。这封红漆令和当年?一样没道理。”
“够了。”岳玄林怒喝一声?,震得屋内落针可闻,“玄门就在皇宫背后,你们如此言语陛下是非,是真的嫌自己命长吗?”
“但是——”
“没什么但是,红漆令下,不接者就是死,陛下可以在对顾长思动?手之?前先砍了你们。”岳玄林怒道,“……霍长庭,你怎么不说话??”
霍尘依旧跪在那里,其他几个人劝的劝、问的问,只有他一个人仿佛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无言地、沉默地、几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纷乱和争端。
半晌,他才沙哑道:“我接了。”
“长庭哥?!”
“我接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这封红漆令是有道理的,而是我在遂阿淮的心。”霍尘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连日奔波让他面色发暗,形容沧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是吧,您和阿淮两个人,早就料到会有这封红漆令了吧?”
这次轮到岳玄林张口忘言了。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您也别管我是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我只有一句话?要说。”霍尘二指夹着那封红漆令,明明就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沉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我是……我是为了一些事情,不顾一切豁出过命的人,我知道那滋味有多苦。如果可以,师父,我想求你,如果可以不那么拼命就能达到目的,转圜些,转圜些,哪怕让我以身相替,都可以。”
“您还记得我出征嘉定之?前,书房里,我跟您说过的话?吗?”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不是我,”霍尘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我既不想让他信仰崩塌,更不想让他性命危悬,最不想当年?旧事重演一遍。我们没有那么多个五年?了。”
说完这些,霍尘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直到外头他才猛然?发觉,长安城的阳光刺眼得令人眼眶生?痛,几欲落泪。
顾长思,他的阿淮,是大魏高悬的月,就算不能如同朗朗明日般永照天空,纵然?阴晴圆缺都要尝遍,但他永远在那里,清冷的、无悔的,永远在那里。
阴云蔽空,欲遮月明。
*
调动?旨意很快就传到了北境,温知手一抖,险些砸了案几,在一片沉默中,顾长思猛地推门而入,盯着那脸上挂着假笑的内侍,几乎要给人烧穿个洞。
“皇帝的意思?”
“回王爷,是。”
“皇帝是要削我的权?”
“回王爷,是官员更迭,陛下担心您辛苦,将事务交给卫大人,您也松快些。”
“皇帝凭什么下这道旨意?”
“回王爷,陛下说,听闻狼族公主近日在嘉定出没,那女人与王爷一向势同水火,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暂且先避一避。”
顾长思盯着他的脸,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字正腔圆又声?如洪钟地说:“宋启迎当真是个阴、险、小、人。”
温知魂都要吓飞了:“王爷!陛下名讳不可直呼!!!”
话?音未落,破金刀铮然?出鞘,手起?刀落,内侍手里捧着的圣旨刹那间?断成了两截,无力地垂在半空中。
内侍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颤声?道:“王王王……王爷?!”
“我就叫了,他奈我何?”
顾长思收刀归鞘,一把推了人就走。
内侍尖锐的嗓音刺破苍穹:“王爷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要抗旨不遵?!”
“让宋启迎当面给我解释!”顾长思乜他一眼,“一封圣旨就想让我就范,他真当我还是当年?的懵懂稚子,任人宰割?!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也配!!!”
温知忙道:“王爷!慎言!!!”
“王爷!”内侍扯着尖锐的嗓子警告他,“陛下不曾下旨,你现?在回京就是无诏返京,罪同谋反!这是您当时答应陛下的!您不能走!回来!!!”
“铮——”破金长刀刹那间?横在他颈侧,森然?的刀光如同顾长思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回来?我真是太给你脸了,谁给你的胆子,对我大呼小叫、呼来喝去?!”
手腕倏然?一动?,血线凛然?一道喷洒而出,内侍还来不及尖叫,鲜血蓦地喷满了那本就惨不忍睹的圣旨,他抽搐着倒在血泊里,至死还不敢相信定北王真的会杀了他。
他可是皇帝派来宣旨的啊!他居然?会被杀!!!定北王当真疯了吗!!!
意识即将消散,他听见?顾长思阴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答应他?是他当时害怕我会拉着他同归于尽,不得不答应我!”顾长思阴鸷的表情映在他即将涣散的瞳孔里,“宋启迎的狗也配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真以为自己能爬起?来做人了吗?他也配?你也配?你们也配?”
“宋启迎自己撕毁了当年?我们彼此答应对方的三条规则,违约的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温知被这一变故吓得哑口无言,只能瞪大了眼睛,看见?顾长思盛怒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像是才缓过来一口气?,明明腿都软了,但还是艰难地绕过这一摊狼藉,扒在门上喘息:“王爷,不、不行?!”
“你细想想,这一切不对劲,说不定皇帝就是在等你回去,就是逼你回去!”
“你一旦回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顾长思的脚步一刹。
“回头路?”他冷笑一声?,“我从来不走回头路。我倒想看看,宋启迎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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