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公主


    明壶至今记得昭兴八年的?冬天, 狼族境内迎来了百年难遇的严冬。


    狼王帐里烧着滚烫的?酒,哥舒裘坐在火堆边一言不发?,任由那酒香飘了满帐, 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陈旧的疤痕上——他瞎了一只眼,刀疤自眉心劈下?一路划过左眼,停在左颧骨上方。


    他像一只孤独的、沉默的?狼王, 端坐在属于他?的?王座上,守着那摊篝火,听外面的?风雪胡乱地吹拂,簌簌寒风掀起荒野上的雪粒,撞在帐上噼里啪啦地响。


    “猜猜我是?谁?”


    一双手骤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哥舒裘那威严的侧脸上才生出一丝松动,露出些父亲的?温柔来?。


    “阿冰, 不要闹了。”他?将女儿的?手抓下?来?, 他?的?手掌粗糙、宽厚, 比小丫头的?宽大?了好多,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白皙的?小手,“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真的?是?, 父王怎么都不陪我闹一闹。”明壶,或者该称为哥舒冰, 她穿着狼族服饰,羊毛毡的?衣裙上挂着五彩的?小石头,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她在哥舒裘的?膝边蹲下?来?, 将脸颊贴在父亲膝盖搭着的?厚厚毛毯上, 盈盈地望着他?,“都收拾好啦, 明天哥哥说要送我到?嘉定关,父王,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只想在父兄身?边,就?不可以不去吗?”


    “事?关两国邦交,你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是?我狼族最珍贵的?掌上明珠,是?月神赐予我们的?无上宝物,大?魏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你不要怕,过几?日就?回来?了。”


    “我才不是?怕,我们狼族的?女儿,没有怕这个字的?。”哥舒冰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只是?会想家,想爹爹和哥哥。”


    哥舒裘的?手指不为人知地一顿,旋即将她的?发?丝拨回耳后:“很快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昭兴九年正月里,哥舒裘送女入大?魏,北境布政三司严阵以待,计划中,由时?任北境都指挥使的?裴敬亲自护送狼族公主一行入晋州,再由晋州都指挥使接替护送之责,翻过祁恒山脉,就?可以顺利抵达长安。


    变故出在北境与晋州交界。


    顾长思当?日去裴府,裴敬仔仔细细地讲了事?情的?始末,据他?所言,当?年他?们尚未见到?晋州来?人,就?在两地交界处的?山谷中突遇山体崩塌,滚滚山石落下?砸碎了公主的?轿子?,他?当?时?去救人,却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刺杀。


    狼族公主入境是?两国修好的?一个契机,一旦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裴敬当?时?第一反应便是?护驾,可当?他?从刺杀中抽身?而出,想要把公主从轿子?里拉出来?时?,却不见公主影踪。


    裴敬说:“当?时?我看得很真切,那队刺杀的?人并不是?大?魏人,虽然他?们穿着大?魏服饰,拿的?也是?大?魏的?兵器,但后来?将那些刺客的?遗体进行翻查,发?现他?们身?上都有狼族刺青。”


    狼族刺青那种东西虽然可以仿造,但他?们纹身?手段特殊,属于狼族一脉的?独门秘法,大?魏再厉害的?刺青师傅也做不出那样的?纹身?,裴敬与狼族多年打交道,是?真是?伪一看便知。


    但公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情是?不可能?瞒住的?,必须上报,折子?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城,尚不等宋启迎做出批复,哥舒裘听说女儿罹难的?消息,先行发?难。


    战火一触即发?。


    裴敬就?是?有一万张嘴,都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有着狼族刺青的?人会刺杀他?们自己的?公主,当?年这事?儿褚寒查了许久,最终得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或许,这本来?就?是?哥舒裘的?一场局。


    一场以自己亲女儿的?性命为饵,为了出师有名、令两国交锋的?局。


    裴敬其实很不能?理解:“虎毒不食子?,哥舒裘膝下?一儿一女,总不至于拿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取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


    顾长思翻着那些卷宗,缓缓摇了摇头:“裴大?人舐犊情深,自然不能?理解一些人家里亲情淡薄。”


    他?很坦然地看向裴敬:“天家之中,比血缘更?重的?是?权利,是?无上的?功绩和子?民的?性命,将军且看我,便也能?明白一二?。”


    “狼族公主,复姓哥舒,讳冰,与哥舒骨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哥舒骨誓的?母亲是?狼族人,可哥舒冰的?母亲是?大?魏人,哥舒裘对于大?魏的?态度一直敌对,对于这对母女的?态度其实还是?很微妙的?。”


    “哥舒裘不可能?承认弃女之事?,大?魏也拿不出有力证据,再加上开战过后,缘由就?不再重要了。”裴敬叹道,“哥舒裘那个老东西,狠的?时?候是?真的?狠呐。”


    “狼族生存环境恶劣,北境一向是?块肥肉,只可惜,公主殿下?当?年才不过十四岁,连及笄都未到?的?年纪,”顾长思将卷宗递回去,裴敬的?面庞在接过卷宗后缓缓褪去,渐渐幻化出明壶那张发?白的?面孔,背后的?神明慈悲地垂目,看着她僵直的?背影,“可惜她偏偏生于帝王家。”


    明壶,或者说哥舒冰颤抖着握紧手中长刺,青筋都爆了出来?。


    “公主殿下?,我不是?在戳你伤疤,只是?想告诉你,或许答应你能?够让你全身?而退、返还家乡的?那个人,在骗你。”顾长思目光在她发?抖的?手背上一触即收,“看着公主这般模样,怕也是?心里猜测过的?吧。”


    哥舒冰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答应我的?是?,会送我返还家乡?”


    顾长思但笑不语。


    哥舒冰的?诉求太好猜了,她一个敌国公主,又是?没有公主身?份、被故乡承认已经身?死的?敌国公主,自然不能?在长安城一呼百应,抛却国仇,那便只有家恨了。


    回家。顾长思几?乎是?在弄清楚她的?身?份后即刻就?明白了她与幕后之人达成的?协议。


    哥舒冰咬紧了牙关。


    当?年、当?年山石滚滚而落,护在她身?边的?侍女挺身?而出,替她挡下?了致命的?山石,就?在她挣扎着想要逃出来?时?,一柄利刃捅穿了残破的?马车车壁,距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指宽的?距离,她再往前一点?点?,就?会即刻刺破她的?喉咙。


    人在极度恐慌时?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十四岁的?哥舒冰根本无暇去管到?底是?大?魏反悔了还是?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逃——外面的?狼族护卫杀掉了那自天而降的?刺客,将手递给她,从车厢里拉了出来?。


    四处都在混战,她下?意识想去找裴敬,她知道他?是?最有权威且最安全之人,可山崩地裂之间,根本看不清裴敬的?位置,她只好把信任交给救她的?狼族侍卫,混混沌沌地被他?带走,掩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


    可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暴露,越来?越多的?刺客冲他?们涌来?,侍卫拉着她沿着山谷疯狂地跑,箭矢扎透了侍卫的?后背,他?拼死反击,与刺客同归于尽,才保下?哥舒冰一条命。


    幽幽山谷间,十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遍地尸骸的?山谷深处,天地何其渺远,她孤身?一人,飘然无依。


    她从刺客手里拿出残存的?兵器,紧紧地抱在怀中给自己增加一些依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这时?的?思绪才缓慢转动,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大?魏翻了脸,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两国关系?


    她无从得知,只知道她要先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不要再往长安去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裴敬一行人不知所踪,又不知是?否会有其他?埋伏,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到?北境,然后连夜赶回狼族。


    那个时?候她就?算再小也能?知道,她的?失踪或死亡一定会给本就?交恶的?两国雪上加霜,她一定要快些回去,战火纷飞下?最无辜的?是?平民,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战士也是?千千万万人家的?骨肉血亲,她要回去,或许还能?力挽狂澜,阻止这场灾难。


    但她没有如愿以偿回到?北境。


    山石滚落炸出了深居山谷之中的?匪帮,见到?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穿金戴银,当?即就?捉回了寨中。


    后来?……后来?……


    她学会了自保、学会了反抗、学会了用自己稚嫩的?牙齿去撕咬仇恨之人的?皮肤,让自己的?爪牙渐渐锋利起来?,竖起坚实的?屏障。


    等她真正走出那匪寨时?,两国已然开战,她的?父亲没有来?寻她,直接以她身?死之名,掀起了征伐的?“正义?之战”。


    所以她不曾猜测过吗?猜测过的?。若是?大?魏设局阻挠,若非没有狼族那边的?暗中默认,她怎么会回不到?遥远的?故土,只能?日日夜夜眺望着北方。


    从匪寨走出的?哥舒冰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狼族公主,而是?手染鲜血、艰难求生的?明壶姑娘。


    她不再不谙世事?,也不再纯良到?看见宰杀牛羊都要捂上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猜测是?一回事?,被其他?人告诉,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的?她的?父亲都不希望她活着回去,那她真的?……再也没有家了。


    “公主殿下?,我今天敢来?找你,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屏退其他?人告诉你这件事?,就?是?顾念到?它可能?会非常残忍。”顾长思深深地看着她,“我也是?皇亲,我也知被亲近之人放弃是?何感受,所以,我现在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哥舒冰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又会有什么好心?”


    “我可以送你回故乡,但我需要你为我作证,证明你除了葛云、还有答应你事?成之后会送你回家的?人之外,再无旁人的?瓜葛。”


    “顾淮,”哥舒冰笑出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恨狼族入骨,为什么要放过我?”


    顾长思只是?浅淡地笑:“我是?定北王,与狼族有关之事?先过我手,我可全权处置,怎么,除了我,难道答应你可以送你回家的?那个人,居然也有此等本事?吗?”


    哥舒冰沉默下?来?。


    然后猛地抬头,看到?了顾长思眼中精明的?算计之意。


    糟了。


    哥舒冰下?意识往后轻挪一步。


    中计了。


    如果她答应顾长思,那么且不论顾长思能?不能?履约送她归去,只怕她进了大?魏人的?手心,就?有更?多的?事?情会被牵扯出来?,比如当?年哥舒裘为女征战的?正义?之师,他?的?威名与仁义?就?会顷刻崩塌。


    如果她不答应……


    那就?是?变相承认了,对,那幕后之人就?是?有此等本事?。


    本事?何来?呢?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与哥舒骨誓有勾连。


    无论如何回答,顾长思要么能?够得到?一份证明霍尘清白的?供证,要么能?够得到?一个他?顾虑良久之事?的?答案。


    他?赚翻了。


    “顾淮,小人!”


    顾长思点?点?头:“好,我就?当?你不答应了。”


    话音未落,临星宫的?白纱骤然激荡起层层波浪,数十名身?穿大?理寺官府的?人自四面八方一跃而入,将哥舒冰团团包围!


    哥舒冰大?惊失色:“顾淮!?”


    “我的?确问过你的?选择。”顾长思笑了下?,“可是?我没有说过,我希冀听到?什么答案,公主殿下?的?回答我明白了,可惜我不是?很满意,那就?只能?委屈公主殿下?跟我走一趟了。”


    “顾淮!我就?不该听你的?废话!我就?该杀了你!!!”哥舒冰凶狠地骂道,“你等着吧,就?算如此,你也别想听到?想要我说的?话,我会咬死他?的?罪名的?,我一定会的?!!!”


    顾长思看着她:“嘴长在公主身?上,公主说什么是?什么。同样的?,嘴长在我身?上,我会如何驳斥公主殿下?的?供述,证明霍尘的?清白,那就?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


    哥舒冰心底猛地一沉。


    她怎么就?忘了呢?能?够在宋启迎的?忌惮、猜疑和打压下?活这么多年,他?顾长思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或许他?根本就?是?来?抓她的?,不是?为了供词,只是?抓她,只要抓到?她,顾长思自有一套办法,无需她张嘴,只需她在场。


    一行人压着哥舒冰浩浩荡荡地自临星宫走下?,迎面却撞见了个不可思议的?人。


    是?岳玄林。


    顾长思停下?来?:“师父?更?深露重的?,你怎么来?了?”


    岳玄林脸色有些凝重,瞥了一眼哥舒冰:“在临星宫捉到?的?人?”


    “是?啊,费了不少力气。”顾长思想到?什么,忽然笑了,“您不会是?来?告诉我,因为我在临星宫捉人,所以碍到?了皇帝陛下?的?福祉,他?派你来?带我回去教训我的?吧?”


    “不是?。”岳玄林摇了摇头,“霍尘之事?陛下?暂时?顾不上了。”


    顾长思眉梢一挑:“为何?”


    “葛云的?府邸搜查有了新的?结果,刚刚刑部发?现过后,加急送进了明德宫,陛下?正在等你。”岳玄林沉声道,“是?一封密信,写信的?那个人告诉葛云,若他?想刺杀陛下?,务必要警惕太子?宋晖,唯有先拿下?太子?,才能?够一劳永逸,一箭双雕。”


    顾长思试探性地道:“写这封信的?人……”


    “是?你的?笔迹。”岳玄林直言,“方才陛下?叫我去,就?是?为了拿玄门中遗留的?你的?手书,让何吕做笔迹对比的?。”


    第62章 笔迹


    “陛下?, 臣……”


    半夜三更,何吕被一封密旨紧急召入皇宫,他?今年年过半百, 亏心事做了不少,因此接旨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滚到门口,最?后胡乱地穿戴好进宫, 才发现跟自己无关。


    明德宫灯火通明,缠绵多日的皇帝陛下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看上去没那么奄奄一息了。


    太子宋晖也在,看样子这位皇太子殿下也是从睡梦中匆匆赶来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大梦初醒的混沌, 但在皇帝咳嗽出声时,还是赶紧奉了一盏茶上去。


    宋启迎喝了, 沉声道:“何卿师承书法大家, 据说长安城中?笔墨之事无人出你之右, 你仔细看着这两封笔迹,若是光不够朕再找人来添,你务必看仔细了, 有什么话都直说便是。”


    何吕哆嗦着手接过那两份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眸子蓦地瞪大了。


    其?中?一封是简单的习字帖,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另一封则是……


    何吕越看手越抖, 宋晖退回去坐, 眸色淡淡一扫, 轻描淡写道:“何大人目光如炬,长安城之中?若是你都对比不出字迹, 那怕是三法司都束手无策了,陛下?信任,你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何吕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那一刻他?心中?千回百转,悄悄地从皇帝那不辨喜怒的面上挪到太子宋晖的脸上,宋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抬手的同时瞬间瞟了他?一眼。


    何吕就又不敢再看了。


    宋启迎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陛下?,臣……依臣所见,这两份笔迹,应是出自同一个人。”


    “咣当”,宋晖放下?茶杯的动静有些?大,连皇帝都不免觑了他?一眼。


    宋晖立刻起身告罪:“方才手指抽筋了,惊了陛下?,儿臣有罪。”


    “得了,坐着吧。”宋启迎显然没心思搭理他?,继续问道,“何爱卿,你确定吗?”


    何吕艰难地吞咽了下?。


    他?大概能够猜出这封手书?来自于谁,能够将这一手字送到皇帝眼前、还是惯用左手写字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淮安王留下?的那一位了。


    他?又不傻,那密信里讲的都是谋逆之事,皇帝这是要给顾长思定罪。


    何吕虽然算不上是个天才,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琢磨出些?生?存之道来,顺皇帝者昌、逆皇帝者亡,顾长思于之皇帝有多么如鲠在喉,他?还是清楚的。


    所以?,他?揣度着,皇帝是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的。


    但太子方才那一下?茶杯摔的……


    “何尚书??”皇帝见他?半天不答,语气稍稍急促了些?,“在朕面前,莫非你还要诳朕不成?”


    “陛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何吕急忙把?两封手书?按在地面,把?脑袋紧紧磕在上头,“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是以?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依臣愚见,这的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皇帝好半天都没了动静。


    半晌,才幽幽道:“既然如此,太子,此事也涉及到你,便由你去将葛云提出来,带到明德宫吧。”


    宋晖连忙起身:“是,父皇。那……”


    “朕已?经让玄林去了。”皇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兄弟血亲?”


    宋晖脸色一白,急匆匆去了。


    *


    二月十六子时末,长安城都沉寂在安宁的睡梦里,本该紧锁的皇宫却破天荒地开了门,去提葛云的宋晖和?顾长思一行人在泰安门前相?遇,脸色都不甚好看。


    顾长思先退了半步:“太子殿下?。”


    “皇兄。”宋晖摆了摆手,示意让刑部?的人先推葛云进去,“这位就是狼族公主么?”


    哥舒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本以?为总能够了了一桩事情,没想到枝节横生?,真是半点都不由得我。”顾长思笑道,“正好,刑部?的人压完葛云进来,再把?公主殿下?送回刑部?吧,来回不走?空。”


    “你还真是有心情。”宋晖凑近了两步,顾长思明白他?意思,从善如流地往旁边一起挪了挪,“我问你,是不是与你无关?”


    “要是真的与我无关,我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殿下?懂得的。”顾长思摊摊手,“想必何大人应该已?经承认了,那两份手书?是出自同一人吧。”


    “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够模仿你的字迹模仿得那么像?”宋晖看上去急得够呛,像是被指控了的人是他?而不是对面那个看起来丝毫不慌的顾长思,“何吕,他?那个墙头草,八成就是猜着陛下?的心思才这么说的,能信?”


    “皇帝信就够了。”顾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赶紧进宫吧,再耽误一会儿你都不知道在皇帝面前怎么解释了。”


    “哥哥啊,你就一点不着急?!”


    顾长思偏头冲他?一笑:“弟弟啊,说实话,你要是隔三差五来上那么个几?次,你也不着急了。”


    宋晖被他?气得面有菜色。


    顾长思这回笑得更开心:“好了,你隔三差五来不了那么一次,都是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皇太子殿下?,请吧。”


    宋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被他?戳中?了心事,果然不再固执地追问下?去。


    顾长思落后他?半步,本该盘算着如何脱身的脑子里居然白茫茫一片,只?是盯住了宋晖身上蟒袍的四爪。


    他?一直记得淮安王临终前嘱托他?的话,太子是国之根基,太子定则天下?安,太子仁则社稷宁,可?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宋晖一个人身上,还在他?顾长思的肩上。


    宋启迎特殊的继位让顾长思和?宋晖同时站在了社稷的另一头,皇帝生?性多疑敏感,天性凉薄,大魏有了这样一位皇帝,其?实和?太子之间其?实是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过的。


    亏得有顾长思。宋晖自己也明白,亏得有顾长思。


    顾长思成为了宋启迎心里那个觊觎皇位的完美人选,完美到太子都在这样的怀疑下?消失不见,一方面宋启迎顾影自怜着自己来之不易的皇位,一方面又将自己抱有缺憾的情感投掷到太子身上,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自己。


    起码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不会有人来分他?的权、夺他?的位。


    这也是为什么宋启迎儿子众多,但宋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的缘故,所有人都丝毫不敢动夺嫡的心思,腥风血雨的前朝和?风调雨顺的后宫形成了极具讽刺的对比。


    这不就是顾长思所说的——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


    他?这么想着还自嘲地笑了下?,宋晖听见了,表情更加复杂。


    这人怎么这么开心呢?!


    终于到了明德宫,葛云已?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顾长思进来的时候,他?嘴里还在气若游丝地骂着什么,宋晖快步上去,利索地给了葛云两记耳光,又不知从哪里揪过来一张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顾长思收回目光:“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接话,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两封手书?。


    岳玄林开口道:“陛下?,手书?之事,臣已?经同定北王大致讲过了。”


    “讲过了还敢来,而且瞧着还挺磊落的。”宋启迎终于动了动,“想必话术也想得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臣没有什么话术,如果非要说,臣只?有一句,不知道什么手书?,也不曾与葛指挥使交流过。”顾长思拱手道,“不过臣也知道,区区几?句辩驳,在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宋启迎挥了挥手:“你自己拿去看看。”


    顾长思从内侍手中?接过来手书?,细细地分辨了一下?。


    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写过这东西,单凭这封手书?上的字迹,是他?自己都会怀疑的程度。


    太像了,不,就是一模一样。


    他?在这边仔细地瞧,那边宋启迎三步并两步晃了下?去,然后缓缓抬脚,重重地碾在了葛云的脑袋上。他?的动作看上去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吃力?,但力?道之大都能听见葛云痛苦的呻.吟。


    “朕要你仔仔细细地讲明白和?定北王之间的事,不许说其?他?,否则朕也不在乎你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了,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听懂了吗?”


    话毕,他?才松开脚,让宋晖扯掉他?嘴里的布料。


    口涎落了一地,葛云艰难道:“定北王……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说是同谋他?还不够资格,但也不清白无辜。”


    顾长思放下?手书?,随手递给一旁的内侍。


    “他?临出长安前,说要送陛下?一份生?辰大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误打误撞地,他?知道了我要行刺的消息,于是同我讲,他?改变主意了,不想要单独送了,要与我一道。”


    葛云身上皮开肉绽,说两句话便会有伤口崩开,鲜血从那里流出来,弄脏了明德宫的毯子。


    “他?说,要想行刺,最?难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太子坐在左下?首,那是个无论如何安排刺杀计划都会很轻易地冲出来阻止的位置,所以?,他?让我……先给太子的酒里下?软骨散。”


    葛云攥起拳:“只?是谁能想到,太子他?那一夜身体不适,没有饮酒。可?箭在弦上,我也只?能拼死一搏,果然,如定北王所言失败了。”


    宋启迎看向顾长思:“你同他?说过这些??”


    顾长思只?是回望。


    “何大人……”葛云突然又开口道,“何大人是书?法大家,如果连他?都能看走?眼,试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够偷天换日到如此地步?定北王,于情于理,你都很有理由的,不是吗?”


    众所周知这个于情于理是指什么,刹那间宫中?极静,宋晖怒道:“放肆!!!”


    “我都放肆到同狼族公主一起刺杀皇帝了,还在乎这一句两句吗?”葛云阴冷地笑,“皇帝陛下?,你也知道,于情于理,你都占了人家的位置,不是吗?!”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敢直接跟他?将遗诏的事捅出来讲!


    宋启迎暴怒,一脚踹在葛云肩头,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右臂瞬间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吊在肩膀上,葛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冷汗簌簌滚落,捂着断掉的胳膊不住颤抖。


    “你竟敢……你竟敢!!!”宋启迎目眦欲裂,“你是真不怕被朕拔了舌头,那朕如你所愿!!!”


    “父皇——”


    “还有你!”宋启迎双目充血,“顾淮,他?说了这么多,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当真没有任何话要为自己分辩了吗?!”


    顾长思垂下?眼:“臣看了,那些?字,的确与臣的笔迹如出一辙。”


    宋启迎的表情瞬间很复杂:“……你是认了?”


    第63章 清白


    顾长思顿了一下, 才开口道:“臣没?有写过?这封信,但在笔迹上连何大人都看不出伪造的痕迹,所以臣也觉得很奇怪。”


    宋启迎紧紧盯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 给臣一柱香的时间。”顾长思说罢,便?不再看皇帝那怒火中烧的神色,转而走?到何吕面前, 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何吕哆嗦着擦汗:“王爷。”


    “何大人别慌,我不是要怪罪何大人说这两张手?书出自同一人,的确,就?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什么区别。”他将那密信重新细细卷好,搁在何吕的手?心, “只是我身在其中,说什么都显得?有几分诡辩的意思, 所以想请何大人帮个忙。”


    何吕赶紧拜下:“不敢, 王爷请说。”


    “何大人在书道上是大家, 想必应该也能学几分本王的字迹,如此,辛苦何大人模仿我的手?书, 重新写一封密信,试图向陛下还原一下, 我是如何写出这封密信的,又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顾长思笑了一下:“当然了,后面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就?不劳何大人费心了, 只需要写出一封来, 不知何大人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这……”何吕偷偷地觑宋启迎的脸色。


    皇帝一甩长袖:“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朕也很想看看,定北王到底是真冤屈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依旧在狡辩。”


    不多时,内侍就?抬着桌案和文房四宝走?了进?来,那封密信铺平摊在何吕的左手?边,他颤颤巍巍伸出左手?,拎起毛笔沾了沾墨,落下了第一个字。


    整个明德宫落针可闻。


    顾长思天生左撇子,吃饭写字用刀都是左手?,何吕却是个右利手?,因此模仿顾长思笔迹的时候需慢之又慢,慎之又慎,他不自在地托着袖子,几乎写一笔就?要瞄一眼?一旁的笔迹,宋启迎去看顾长思的侧脸,发现这人倒是丝毫不着急,静静地瞧着他写。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短短几个字让何吕写了一身的冷汗出来,他搁下笔,跪倒在地,向皇帝行了个大礼:“臣有罪,写此大逆不道之言,请陛下赎罪。”


    “得?了,别马后炮跟朕哭丧了,方才让你写的是朕,怎么,难道朕也要给自己两刀赎罪吗?”宋启迎翻了他一眼?,伸手?抽过?那张纸抖了抖,在烛火下眯着眼?睛瞧了瞧,“嗯,这字是像,但还是能看出来一些落笔时的颤抖,看得?出是生疏了,不似那两份一气呵成。”


    宋启迎在将它拎到顾长思面前:“你想说什么?”


    “回陛下,臣也看出来了,与前两份相?比,这一份的确模仿虽像,但犹有破绽。”他在宋启迎发难之前继续道,“只是,臣让何大人做的事,还没?完。”


    他轻轻地从?皇帝手?里抽过?纸张,递给何吕:“何大人,方才我说,希望你模仿一下整个事情经过?,现在,劳你将它卷起来,然后交给我,再由我来重现一下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何吕彻底被他弄懵了,看见宋启迎沉默的神态,只好拿过?来,重新又卷好,再递到顾长思手?中。


    顾长思又冲内侍抬了抬下巴:“有劳,原件也重新卷好给我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启迎耐心彻底告罄,“顾淮,朕已经没?空听你说三道四了。”


    “陛下别急,”顾长思将两卷递到宋启迎面前,“臣的清白?这就?来了。”


    满宫人俱是一怔。


    骤然,一旁艰难喘喝的葛云笑出了声,他捂着脱臼的手?臂,歪歪斜斜瘫在地上,讽刺道:“定北王,你是黔驴技穷了吧?两封一模一样的手?书,岂不是正是坐实了你的罪名。何大人是书法大家,连他都模仿不出十成十,难道长安城内,真的能找出第二个人模仿得?如此像吗?”


    顾长思唇角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深深地望进?葛云的眼?睛里:“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葛云一愣:“我说什么了?”


    “正是这一模一样的手?书,才能证明臣的清白?。”顾长思朗声道,“因为?臣的清白?,并不只在字迹上,还在手?书本身。”


    “陛下请看。诸位请看。”顾长思展开其中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模仿,可以练习,可是一些下意识动作模仿不了也骗不了人,当然,也不容易让人察觉到。”


    顾长思指了指纸张的卷曲弧度:“这张纸,是从?右往左卷的。”


    他信步走?到书案前,左手?拎起毛笔沾了墨,边写边说:“我自小?是左利手?,这件事天下皆知,无需赘述,模仿的人是想到了要用左手?写字才能将字迹仿个十成十,但他却忘了,我这个左撇子可不光写字要用左手?。”


    “人的下意识都是要倾向于自己的惯用手?的,因此,我就?算写完,要卷起来手?书用来便?于传递,那也是这样卷。”他搁下毛笔,将纸的左侧靠近自己,然后慢慢卷了起来,“左手?是我的惯用手?,因此卷纸时是先卷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将自己那封手?书放在左手?掌心,又将那作为?罪证的放在右手?,全然相?反的纸张卷曲方向明了清晰:“这是方才葛指挥使说的,何大人此等书道高手?都难以模仿,那么,究竟是谁费尽心思学我的字迹嫁祸给我,又是谁言之凿凿迫不及待地往我头上泼脏水。”


    “葛指挥使,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在场这么多人亲耳听到你的一字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众目睽睽之下、天理昭然在上,你就?别想着再抵赖了吧!”


    葛云的脸色骤然惨白?。


    顾长思将三卷手?书悉数扔在他狼狈的发上,那几张字条就?如同小?石粒一样簌簌滚落,砸得?他根本抬不起头。


    顾长思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宋启迎:“陛下,臣要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宋启迎瞠然无言。


    顾长思可太清楚了,他跪也好、求情也罢,就?算他说一万句宋启迎都不会相?信他的,于是他选择不说,对于宋启迎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也根本不急,而是在脑中盘算对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与宋启迎做口舌之争上。


    他就?这样傲然而立,不卑不亢,就?算面对指责与质问都不曾撼动他半分,他笼着袖子站在那里时,一时像他母亲以女子身入朝堂时的骄矜自持,一时又像他父亲被废时依旧不肯弯折脊梁的背影。


    不。宋启迎暗暗地攥了攥拳。他只像他自己。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宋启连和顾令仪自小?对顾长思的言传身教?,还是岳玄林将他领回玄门后的善施教?化,这些都把?他养得?很好,就?算自己不喜欢他,可面对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点儿怯懦的影子,颇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骨气。


    这是第一次,宋启迎在顾长思面前尝到了挫败的感觉。那是在他父母身上都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平视着顾长思,却依旧觉得?顾长思在俯瞰他。


    内侍将那三卷手?书重新奉到他手?上,宋启迎拿起那个顾长思写的,目光一扫,只有短短一句话?。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宋启迎这时真的觉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避开顾长思的目光,平静又带了一丝恼怒地望着面如土色的葛云:“你又有什么话?好说?”


    “葛云,朕待你不薄,当年朕选中你,又提你进?金吾卫,就?是因为?你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呐。”


    “薄情寡义……”葛云喃喃着四个字,在舌尖上嚼了四个来回,忽然狂笑出声,“薄情寡义!!宋启迎,这世上有谁比你更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你问我为?何报复你?可你又如何对霍长庭的呢!!他明明是我大魏最?有威慑的一支枪,你为?他加了无上的尊荣,告诉所有人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杀了他!!!”


    “朕没?有!!!”宋启迎眼?睛都瞪圆了,那一瞬,顾长思敏锐地察觉到宋启迎极快又极轻地瞄了自己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五年前嘉定之役是天灾!你别把?朕想的那么卑鄙,无论如何,朕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告诉顾——”


    宋晖猛地蹿了出去,在他把?话?说完之前一拳狠狠揍在了他的面颊上,一声巨大的闷响,鼻血自葛云灰败的脸上喷涌而出。


    “葛云,你是真的找死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罪当株连九族!”


    “九族?”葛云痛苦地哭笑,“我哪里有九族,要不然你的好父亲为?什么嚷嚷着要杀我这么久,却从?不提株连九族之事呢?我有没?有九族,我是个什么身份,你的好父亲最?懂得?了,不是吗?”


    “事到今日,我的确无话?可说。”葛云调整了下姿势,渐渐凑近了顾长思,“我死无所谓,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霍长庭了吗?你不要、不要忘了他啊……”


    “他原来总跟我讲,今天你多吃了两口桂花糕,是长安城老字铺的,明天你又多喝了两口聚仙楼的忘忧饮,说它喝完后唇齿留香……你的字帖、你的喜好,我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记得?你这么多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他啊。”


    他跪在顾长思脚边,艰难地一下、一下磕头:“是我的错,我想报复你,我替他不甘心,我怨恨你不记得?,是我一个人的错,和长庭没?有关系,如果他有机会入你的梦,你也不要怪罪他拿了你的字帖,是我偷来的,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不该被你忘记的。”


    “好不好啊,求求、求求你了……”


    岳玄林猛地把?出神的顾长思拉到身后来。


    “葛云,刺杀陛下在先,嫁祸皇亲在后,罪犯滔天,罪无可恕。”岳玄林捏紧了顾长思的手?,“陛下,臣进?言,请于明日午时立刻处斩,他已然开始攀咬无辜之人,不必再审了。”


    宋启迎仿佛累极,摆了摆手?:“就?这样,都下去吧。”


    “陛下,臣还有一言。”顾长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岳玄林收紧,但他还是问出来了,“狼族公主已经捉到,是否需要审问,证明霍尘清白??”


    话?音未落,葛云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爬了起来,又被宋晖按了回去:“他到底是不是?他到底是不是!!!宋启迎!皇帝!!陛下!!!霍长庭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回来了!!!”


    宋启迎远远地指了指他:“封住嘴,带下去,喂哑药,朕不想再听到他任何疯言疯语,滚。”


    “陛下!!!我有一句谢,一直没?能对他亲口讲,你见到过?的,你明白?的,我念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他撕裂的嗓音沉寂在如霜的月色里,十指被他的挣扎抓得?鲜血淋漓,拖出长长的血迹,一直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顾长思望着那斑驳的血迹,心里闷痛得?厉害。


    求求你……别忘了他好不好啊。


    “长思,”岳玄林捏了捏他的手?指,强迫他回过?神,“回去歇着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顾长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胡乱地吸了口气:“那霍尘……”


    “我会和陛下一起审狼族公主的,你放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回吧。”


    终于,宫内的人三三两两走?尽了,宋启迎才跟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跌坐在龙椅上迟迟回不过?神。


    “玄林,你想跟朕说霍尘的事,对吗?”宋启迎疲惫地捏着睛明穴,“之前你不肯说他的来路,朕知道你有顾虑,可如今种种,究竟如何,你都可以讲了吧?”


    第64章 平定


    “之前你同朕讲, 你不清楚他的身份来路,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长?庭,所以才要?留他在身边, 再做定夺,朕准了。”宋启迎的语气低沉,在夜色深重之中?有着化不开的倦意, “如今,你能确定了吗?”


    岳玄林拱手道:“臣能。”


    宋启迎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


    岳玄林清晰吐字:“他的确是。”


    宋启迎彻底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脸上都带了些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欣喜和惊讶:“当?真?!你确定么?那当?年?朕吩咐他做的事——”


    “陛下,”岳玄林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恕臣直言, 现在还不能问。”


    “为什么?!”


    “陛下, 臣直说了, 当?年?长?庭回不来的缘由,您是?清楚的。”岳玄林的语气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沉稳,“狼族大?举攻城, 我方战败,三万将士为了守城死在嘉定关外, 是?意外。可长?庭回不来,并不是?意外。”


    “计划中?,长?庭的确会在改头换面、更名换姓后, 自狼族境内带回来陛下想要?的东西, 可战败打乱了当?年?谋划, 长?庭意外失忆,这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臣怕他的失忆背后仍有阴谋, 所以不敢贸然?将他带来面见陛下。”


    皇帝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尚无解法??”


    “长?若已经在炼制解药,但南疆蛊毒之术错综复杂,若强行破蛊,担忧长?庭身体受不住。”岳玄林解释道,“所以,唯有徐徐图之,以解蛊毒,但人既已归,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也只是?时间问题,还请陛下再耐心等等。”


    宋启迎沉默下来,那张脸在烛火下显得?有种近乎凌厉的残忍,因为咬着牙关,所以连太阳穴都紧绷了起来。


    半晌,他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便?突兀张口。


    “陛下,臣还有一言,要?奏明陛下。”他一撩衣袍跪下,伸手将冠帽取掉放在一旁,冲宋启迎行了个大?礼,“陛下,臣自陛下十岁那年?入宫,成为陛下侍读,迄今为止陪伴陛下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中?,臣身份几?经更易,从一个懵懂稚子到登科及第,再到如今大?魏太师之位、玄门门主之职,臣不仅仅只是?陛下的侍读,也是?旁人的老师了。”


    “臣永远记得?十七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从一种暗卫人选中?择出霍长?庭一人,告诉臣,要?臣做他的老师,说此子聪慧仁义,又?有武学天赋,他日必成我大?魏利器。自此,臣一日不敢忘陛下所言,教他行仁义事,做良善人。臣未曾成家,也没?有儿女,所以门中?五个弟子,臣真的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长?庭入门最早,陪伴日子最久,又?没?有双亲,臣曾经是?真的把他当?上天怜悯臣与他俱孤苦无依,于?是?赐予给彼此一个慰藉,臣身为人师,又?身为长?辈,怎能不爱护。”


    岳玄林顿了顿:“陛下当?年?,也很是?爱护长?庭的,您还记得?吗?”


    “臣请陛下再跟臣些时间,也给长?庭一些时间。蛊毒之术千难万难,想要?破除,非旦夕努力就可成,一着不慎,整个人就毁了。”岳玄林哽咽道,“臣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本就如无根浮萍,父母亲族都无人在世,身后无祖籍亲朋,他的新生是?陛下所赐,若是?陛下再舍弃他,他真就要?逐水飘零了。”


    宋启迎缓缓放下要?掺他起来的那只手。


    他何尝不懂,岳玄林陪他整整三十年?,生活中?、朝堂上,都是?他的左右手,都是?他的心腹,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岳玄林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就在他刚要?脱口而出能不能尽快破解蛊毒的时刻,岳玄林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残忍和急切。


    岳玄林殷切的目光灼烧着他,迫使他渐渐想起,是?了,之前在霍长?庭还没?有对顾长?思动心的时候,他对霍长?庭的喜爱与恩宠,那是?连太子都无法?与之比肩的。


    一个行军打仗的天才,一个身世清白的孤儿,一个由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孩子,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地满足自己的期盼,超出自己的期望,那种滋味儿,宋启迎也是?父亲也是?长?辈,怎么会不为之自豪呢。


    宋启迎长?叹了口气,僵在半空的手指搓了搓,还是?伸手将岳玄林掺了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催你便?是?。”


    “臣代长?庭多谢陛下。”


    宋启迎将帽子替他戴上:“只是?长?思……”


    “臣未敢告诉任何一人,包括长?若,只说是?为了治疗他的失忆之症,没?有告诉他们,霍尘的身世来历。”岳玄林任由皇帝给自己正了正帽子,垂眸道,“这些分寸,臣还是?有的。”


    “朕知道,只是?担心。”宋启迎双手拍了拍他的肩,“毕竟三年?前长?思的模样,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了,朕知道,玄林也不想再见到的吧?”


    *


    顾长?思当?然?没?那么听话地回玄门或者定北王府,他直接跟着押送哥舒冰的人回到了刑部大?牢,那时候,霍尘正拎着根草棍儿在地面上练字。


    月色从窄窄的窗口里倾泻而下,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温柔,他怀里抱着顾长?思留下来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边角都掖严实了枕在席上,整个牢房里那么脏,只有那一件大?氅纤尘不染,干净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顾长?思倚在栏杆边冲他笑。


    霍尘扔了棍子站起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来送个犯人,顺道看?看?你。”顾长?思把手伸进去,指腹抹了抹他的脸侧,“都沾上灰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葛云被提走了,我心里慌得?睡不着,你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霍尘担忧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才不确定道,“他没?有,还是?……你脱身了?”


    “后者。”顾长?思的指腹停了停,“构陷皇亲,又?刺杀皇帝,被判了明日午时的斩立决,皇帝意识到他开始乱咬人,于?是?不查了。哥舒冰,就是?明壶,我也带了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证明你的清白……”


    霍尘猛地捏住他的手腕,顾长?思一愣。


    “葛云攀扯你什么了?你抓明壶又?有没?有受伤?”霍尘蹙眉道,“……皇帝会不会再为难你?”


    “没?有,放心吧,真的。”顾长?思摇了摇头,“这些数我还是?有的,皇帝虽然?看?不惯我,但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想杀我,那我也活不到今日,他还是?要?个天子威严和体面的,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霍尘不语,只是?冲着顾长?思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轻缓地吹气。


    那道伤口不重,是?哥舒冰划出来的,老实讲,那样激烈的战斗,顾长?思受伤的时候都没?有察觉,还是?后来宋晖发现的伤口,在进明德宫之前给他止了血。


    但被霍尘这么知疼着热地吹着,居然?从那丝丝缕缕的凉气中?生出了一些痛感,不剧烈,像是?根小针一样,一下、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手腕。


    霍尘用手指摸了摸:“疼不疼?”


    顾长?思那个既是?习惯又?是?事实的“不疼”瞬间被霍尘疼惜的眼神按灭在嗓子眼里。


    霍尘没?有等到答复,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顾长?思露出一个笑:“霍尘,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你本来就比我小。再怎么长?大?你也比我小。”霍尘拉过他的手腕,在他伤口上烙下一吻,“你看?长?记,比你也小不了一岁,还又?跑又?跳地多快活呢,你是?被逼着长?大?的太苦了。”


    “好吧,虽然?是?真的不疼,但你可以觉得?疼。”顾长?思眨眨眼,“因为我在你这里有喊疼的特权,对吗?”


    霍尘含笑,将额头抵在他的脉搏上,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顺着他的经脉一路到心脏之中?:“对。你跟我说疼,我会哄你,会吻你,会让你不那么难过。”


    “与其说这个,倒不如先?想想出来之后你要?怎么哄哄我。”顾长?思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心口,“这儿要?痛死了。”


    “赔你,都赔你。”霍尘认真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要?是?让定北王再难过,小王爷把我挂在长?安城楼上吊着抽,行不?”


    虽然?顾长?思不愿意承认,但是?霍尘是?真的很知道怎么顺自己的毛来捋,天大?的担忧和顾虑,都能够被他两三句话轻描淡写地拨回来,只留下一些余音,却也荡着浅浅淡淡的甜味儿。


    所以他只好把手抽出来,在霍尘眉心欲言又?止地点了点。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刑部尚书郭越带着葛云回来了,冠帽也歪了头发也乱了,胸口上还有一大?片湿痕,看?着好不狼狈。


    顾长?思退了两步:“郭大?人,也把你惊动了?”


    “王爷。”郭越抖了抖袖子,冲一旁半昏不昏地葛云啐了一口,“王爷前脚入宫,侍郎后脚就来禀报臣了,后来陛下下令斩立决,也得?由臣盖印,就来了一趟刑部。”


    顾长?思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尚书这副打扮是?……”


    “还不是?这晦气东西,陛下不是?让喂着晦气玩意儿哑药么?他又?吵又?闹地根本喂不下去,掀了八碗药了,没?办法?,只能先?把嘴堵上送回来。”郭越瞥了一眼霍尘,想起什么似的,道,“正巧王爷在此,把霍大?人领回去吧。”


    霍尘一愣:“我?可以走了?”


    “正是?,臣盖印时圣旨下到了刑部,让臣放霍大?人归去,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他无辜。”郭越道,“就说这晦气东西,连王爷也敢攀扯,当?真是?胆大?包天,霍大?人本来也是?无妄之灾,虽然?没?有翻案的证据,可也没?有除了葛云供词外的其他佐证,陛下就说八成也是?无辜的。”


    “终于?脑子转快了一次。”顾长?思本来还有些因为葛云而生出的阴翳心情?,闻言终于?多云转晴,听着狱卒哗啦啦地开锁,“那就有劳郭大?人了,狼族公主也关押在刑部,有劳郭大?人费心。”


    “自然?自然?。”


    顾长?思欣然?地向霍尘伸出手。


    就在霍尘想要?抓住他站起来的时候,地上匍匐的葛云突然?挣扎起来,压着他的狱卒完全没?料到这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还能够垂死挣扎,险些脱了手,又?七手八脚地扑过去把人按住。


    葛云身体被压得?严严实实,可依旧从那些人之中?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努力地去够霍尘的腿。


    慌乱中?,葛云口中?被塞着的布条滚落,他咳嗽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手指深深地扣进地面,用力到青筋都迸了出来。


    “请你……请你再听我说一句话。霍尘!!!”他撕心裂肺地吼叫,“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霍尘搭上顾长?思的手,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郭越踌躇道:“这——”


    “没?事儿,可能住得?这么几?天,葛大?人舍不得?我。”霍尘摆了摆手,暗地里安抚似的捏了捏顾长?思的手心,随即向葛云走去,“有劳诸位,留个空让我跟他讲两句?”


    按着葛云的人没?动,只是?侧了侧身子,足够能让葛云看?清霍尘的面庞。


    葛云用力地够了够,拽住了他的脚踝,眼神巴望着、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那一口殷红的血让他看?起来羸弱又?可怜,可霍尘分明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力气好大?。


    葛云突然?咧开嘴,费力地露出个笑:“我要?死了,可我想跟你说……”


    “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他泪水涟涟道,“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话毕,他没?等霍尘回应,或者说他拒绝看?到霍尘有任何模样的回应,于?是?骤然?松了手,任由狱卒架起他虚弱无力的身体,一路拖到那最里面的牢房中?。


    脚踝上还有葛云攥着自己的力道。


    其实他也表情?空白,那样浓烈又?深厚的感情?,面对空无一物的记忆只是?如投石入水,他做不到回应,于?是?只能沉默。


    还是?顾长?思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走吧。”顾长?思的声音清冽又?笃定,“我们回家。”


    第65章 水月


    顾长思和霍尘回了定北王府。


    已经到丑时末了, 闹腾了这么一大圈,两个人都有些乏,但无论如何, 祈安都还是准备了一只火盆放在王府门口,又抱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柚子?叶,烧好了洗澡水等着人回?来。


    霍尘问起, 他就笑着回:“早就盼着这一天,给霍哥备着呢。”


    霍尘被那水浪的热气扑出了一脸笑意:“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赶紧去歇着吧,不必再管了。”


    祈安目光意味深长地从?他身后的顾长思身上收回?,知情知趣地溜了。


    门一关, 屋子?里?不过片刻就被热水蒸得潮湿一片,顾长思拉过屏风, 伸手在热水里?试了试温度:“差不多了, 你——”


    霍尘不知何时已经把?外衣脱掉了。


    牢里?本就穿得粗糙, 也就因为皇帝要见过他一面,才?给他换了一身,但那衣服也经不起种种刑罚的磋磨, 不过几日就伤痕累累,最后为了伤口好得快, 还是裴青和卫杨给他带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中衣外面套的是顾长思留给他的大氅,带子?一扯就开,被霍尘搭在屏风上, 雪白?的中衣摇摇晃晃地挂在他上半身, 一路剥开, 还能?看到里?面健康匀称的身体线条。


    顾长思仿佛被水烫了一下手指,猛地缩了回?来, 耳根都烫红了。


    “怎么了?小王爷。”霍尘边走过来边解着中衣的带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啊?”


    “热,我又没?像你似的穿这么点儿。”顾长思目光下瞥,霍尘越凑越近,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伸手推人,“赶紧洗吧,都什么时候了——”


    霍尘一把?抓住他,将他的手掌平铺在自?己的心口:“我刚从?牢里?出来,还觉得浑身不舒坦,要不委屈小王爷帮帮我?”


    “你!”顾长思猛地抬头,险些撞上他的唇,“……我、我去给你找祈安。”


    他仓皇地想跑,霍尘胳膊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抵在浴桶边圈严实了,嘴唇凑上去,欲吻不吻地说:“你跑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顾长思刚想反驳一二,就被霍尘猛地低头衔住了唇。


    热气蒸在顾长思背后,湿漉漉地黏在他后颈上,唇齿缠绵间,霍尘的手悄无声息地扶上那里?,揉着脊椎上的穴位,辗转地去轻咬顾长思的唇角。


    “帮我解下衣服而?已嘛,小王爷不好意思什么呢。”霍尘气音又低又哑,耐着性子?哄他,“我之前也帮小王爷解过外衣带子?,礼尚往来,这都不肯吗?”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过哄人,也大概是整个屋里?都太热太潮了,那股潮湿缠绵的热浪一直往顾长思心里?钻,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霍尘的肩颈上拂落,在密密麻麻的吻里?解开中衣的一颗颗扣子?。


    顾长思被他吻得脸红,最后一颗扣子?解开,霍尘轻轻一挣,那中衣就顺着他的手臂掉落,顾长思的手还捏在衣摆下沿,看着像是他给人家扒了似的。


    霍尘从?他的唇角离开,那些情思在他眼中呼之欲出,露在顾长思眼里?是一片跃跃欲试的神色:“小王爷够坏的,上手脱我衣服,看完了可是要负责的。”


    你怎么强词夺理!!!


    顾长思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可目光瞬间又被他胸膛上斑驳的伤口吸引过去,最可怖的还属胸口上二指处那枚烙铁留下的烫伤,几乎是要长年累月地停留在霍尘的皮肤上。


    霍尘察觉到顾长思跑神了,当即用手把?他的脸托了起来,他的脸真的很小,双手托起来的时候还带了些单纯的无辜感,与那叱咤风云的定北王殿下天壤之别,这样的区别和差异让霍尘灵魂都在颤栗。


    “小王爷,别看了,看看我,现在最要命的是我。”霍尘紧紧地贴着他,上身源源不断的热从?相?触的肌肤中传递到顾长思的手心中,“方才?还在牢里?说让我哄哄你呢,给我个机会让我现在哄哄你好不好?”


    顾长思刚想说话,就又被他铺天盖地地吻下来。


    他们贴得近,霍尘又比他高出半个头,于是顾长思只能?微微仰着下颌被迫接受他攻城略地的吻,头脑里?本来还有的一些清明都在这一吻里?消失殆尽,他伸手扶上霍尘的手腕,像是溺水之人能?够抓住的唯一浮木,而?他被缠绵的吻做成的海浪激得溃不成军。


    霍尘猛地把?他翻了过去,顾长思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在那些热气蒸腾里?看到了水面上自?己通红的唇角和绯色的面颊。


    霍尘的脸隐在他的身后,但那双手却从?他的侧脸滑下,一路抚过喉结、锁骨、腰腹,落在视野以外的腰线之下。


    “等……”顾长思觉得自?己呼吸都在抖,“别……”


    “等什么?”霍尘声音低哑,嗅着他发丝耳后那些浅淡的玉檀香,手上动作不停,剥开顾长思的腰封,“小王爷要等什么?”


    顾长思也不知道他要等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目光带了一丝仿若醉酒后的失焦,摇摇晃晃浮在水面上,如镜中花水中月,缥缈无依又暧昧不清。


    窸窸窣窣一阵衣料轻响,顾长思的双腿被屋中的冷气一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霍尘敏锐地察觉到了,问他:“腿疼?”


    “不疼。”他终于能?够顺利地说出那句不疼,双手紧紧抠在浴桶边上,不忍也不敢去看那水面上的倒影,“你、你别……唔!”


    霍尘一口叼在他的颈侧,左手没?停,右手轻轻拢了上来,绕过顾长思纤细的腰身,伸出手去碰那水面。


    “我摸摸烫不烫啊……”他把?手指轻轻伸进?水面里?,从?那倒影里?看见顾长思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眼睫,“嘶,好烫。”


    他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游弋,一路滑到水面上顾长思的面颊中去,摸到他倒影中殷红的唇角,轻轻颤抖,那倒影就开始变得破碎不明,在顾长思开口的一瞬间,他将水面摇散了。


    “看不见了,别闭眼睛,看看我。”霍尘湿漉漉的手指托住顾长思的下颌,绕过来凑上一吻,“睁眼。”


    顾长思的眼睛比霍尘的手指还要湿润:“霍……霍尘。”


    “吓死我了。”霍尘辗转着咬他的舌尖,“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轻……别……你……”顾长思几乎要将那块浴桶边缘掰下来,他何曾如此被动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慢……慢些。”


    霍尘只是愈发潮湿地吻他,像是在确定他存在一样,手上甚至愈发用力,就为了听见从?他嗓子?中那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喃喃低语。


    顾长思额发都乱了,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呢?


    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呢。


    明明该是他害怕的,害怕霍尘被害死,害怕皇帝真的不等他将哥舒冰带回?来就要把?霍尘斩首示众,害怕他回?来时只能?看见空旷的牢房和一道斩立决的旨意。


    可怎么感觉,这个身在囹圄之中的人,相?比于自?己的处境还要惶恐的,是他顾长思有没?有平安。


    爱呀,这是因为……


    “我爱你啊,小王爷。”


    那句话霍尘咬住他的耳尖细细道来,呼出的热气让顾长思猛地一颤,整个人一晃,水面也跟着摇碎了一池的光晕。


    霍尘用右手揽住他陡然歪斜的身体。


    “霍尘。”顾长思紧紧扒着他的手臂,气若游丝地骂,“你放肆。”


    “放不放肆的,多谢小王爷赏了。”霍尘冲他耳侧意犹未尽地吹口气,“洗个澡吧,正好祈安烧了热水,给我一个人多浪费。”


    “你就是这么哄人的?”顾长思耳根都红透了,还要张牙舞爪地耀武扬威,霍尘瞧着他奶猫一样的虚张声势,没?忍住笑得大声了些。


    “我不是这么哄人的,我只这么哄你。”霍尘在他的颈上猛地叼了一口,“跌在红尘万千之中,滚落爱欲满身,就顾不上一些惹人烦忧的事情了,我喜欢看你跌落红尘的样子?,我也喜欢看你爱欲满身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


    纵是寻欢作乐的十?春楼,下半夜也比上半夜要静谧几分。


    崔千雀吩咐完下面人收拾残羹冷炙,施施然回?到楼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屋中窗户大开,寒凉的晚风灌了人满怀,她赶紧快走几步,将那窗户合上了。


    她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翻窗而?来的不速之客晾在了一边,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


    郜文榭不得不弄出了些动静,终于惹得千雀姑娘回?眸一顾。


    崔千雀上下打量他,那张脸依旧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心情不好?”


    “霍尘刚刚被皇帝无罪释放了。”郜文榭声音冰冷,“这怎么可能?会心情好?”


    “殿下用尽全力也要捍卫霍大人的清白?,那天从?我这儿离开,好像还跟苑长记说,霍尘是他的心上人来着。”崔千雀眼珠一转,“哎呀,别捏碎了我的茶杯啊,这么好看呢,你可得给我赔一只一模一样的。”


    “心上人?”郜文榭咬牙切齿道,“他真的这么说的?”


    崔千雀定定地看着他:“文榭,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爱恨情仇,就有喜怒哀惧厌,他今年已经二十?四了,正常的皇亲国戚孩子?都能?满街跑了,他至今都是孤身一人,你不能?……”


    “可他不是正常的皇亲国戚!”郜文榭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他是正常的王爷吗?否则他为什么不姓宋?!”


    崔千雀被他吼得哑口无言,郜文榭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分激动,又不知如何和缓,只好愤愤不平地跌坐回?去。


    崔千雀探究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她自?小与郜文榭一同长大,除了方郜案后两人短暂分离,后来郜文榭回?到长安城,高坐十?春楼的崔姑娘一眼就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了儿时的玩伴,只是彼此都已年少不复,沧海桑田。


    孩子?的长相?是会发生很大改变的,只是小时候还是方叶的崔千雀熟悉郜文榭的所有细节举动,所以看到那些熟悉的习惯,让崔千雀试探着认出了他的身份。


    只是现在……


    崔千雀探究着开口:“文榭,你这般生气其实根本没?有缘由,殿下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我们在筹谋什么,他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的路,和我们无关。”


    “但霍尘和我们有关。”


    崔千雀不解地望着他。


    她从?上次就想问了,这到底有什么关系,霍尘这个人,在皇帝面前不是个亲近之人,在岳玄林那里?也不是个信任的角色,在他们这里?更是个无名小卒,怎么就能?够和郜文榭的大业产生关联,以至于让这个人恨到非要杀了他不可。


    郜文榭攥紧了拳:“‘霍尘’的确是无关紧要,可是,‘霍长庭’可就万分要紧了。当年,‘霍长庭’的死,是皇帝一手策划,他要霍长庭隐姓埋名,去往狼族境内找一样东西。”


    “狼族境内?”崔千雀心下千回?百转,“莫非?”


    “当年淮安王妃坠崖,说是怀揣遗诏,想要转移安放之地,被宋启迎派暗卫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才?跳崖身死的。”郜文榭指尖发白?,“她死后,据说有狼族密探潜入淮安,在她尸身中搜走了遗诏,一路辗转,将遗诏带到了狼族境地。”


    “宋启迎翻遍淮安和长安,甚至整个大魏都没?有找到遗诏。”他说,“你现在再猜猜,我们的昌林将军霍长庭,五年前侥幸没?死,又背负皇帝密令前往狼族境内,是做什么去了?”


    第66章 温存


    次日清晨, 祈安纠结了好久自己要不要去敲门。


    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探究他家王爷和霍尘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只是?半夜风凉,窗户被吹开的?时候闹到了刚进入浅眠的?祈安, 他爬起来?关?窗,远远地望见顾长思房里的灯好像没有灭尽。


    顾长思晚上睡觉是?留不了灯的?,否则一丝一毫的?亮度都会晃得他睡不着觉, 祈安深知这一点,所?以?对已经卯时初还有光的屋子不敢发散自己的?想?法。


    自然也?就想?象不到,他家王爷垂着那双凌厉的眼睛,眼尾是?一片飞扬的?红,跪坐在床上将?额头抵进霍尘的?颈窝, 自己肩颈上还顶着一只被咬出来?的?新鲜齿痕。


    汗水从他的?额头滑下,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又?被霍尘伸手?握在半空中, 转而抹了一把他的?脸。


    “再?用力些。”霍尘催促道, “阿淮,阿淮——”


    旖旎的?夜被晨光掩去踪迹,眼瞧着日上三竿, 顾长思卧房还一片安静,祈安实在没忍住, 伸手?去推门。


    “吱呀——”那?本不是?年久失修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却在今晨闹出格外大的?动静,吓得祈安手?一抖, 险些把自己摔出门去。


    屋里?的?床帏垂落在地, 从屏风到床边都是?散落的?衣裳, 祈安目瞪口呆地往前走了走,刚从屏风边冒出个头, 就看见床上的?人影动了动,猛地抬起头。


    祈安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个激灵。


    霍尘没有起身,只是?猛地一个翻身把什么罩在了自己身.下,从被衾中露出的?那?只眼锋利又?冰冷,像是?在庇护自己巢穴的?野兽,察觉到有旁人踏入自己的?领地时会有突如其来?的?警惕和杀意。


    霍尘刚睡醒,一切都是?本能,后知后觉发现那?是?祈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祈安一溜烟跑了。


    霍尘:“……”


    被他罩在身.下的?顾长思动了动,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含糊道:“……怎么了?”


    霍尘目光瞥下来?,在他裸露在外的?肩头和上面的?暧昧痕迹上一触即收,那?些被打扰了清梦而生出的?烦躁瞬间偃旗息鼓,妥帖地安放进他的?心窝里?。


    他吻了吻顾长思的?肩:“没事,再?补一觉吧,今天又?不上朝。”


    上朝两个字牵动了顾长思的?神思,他眼睛浅浅地睁开一道缝,问道:“几时了?”


    祈安都来?叫了,那?么想?必……


    “应该到巳时了。”


    其实他看天光,估摸着应该巳时三刻了,但他不想?让顾长思从自己怀里?溜走,私心少说了些,想?留人多躺一会儿。


    顾长思到底还是?清醒了:“这么迟了?!”


    “你?也?不看看是?几点睡的?觉啊小王爷。”霍尘替他拨了拨额发,“不过今天也?没什么事,你?着急起身干什么呀?”


    “今天午时葛云斩首,而且算算日子长记也?快从南疆回来?了,我托他查的?事还不知道他查的?怎么样了。”顾长思说着就要爬起来?,“事情多着呢,你?——”


    他被霍尘一把拽了回去。


    顾长思摔在他胸前,生怕给人砸坏了,可霍尘只是?搂着他,眼睛里?笑意愈发浓重。


    “小王爷,好不容易跟我同床共枕一次,你?怎么就那?么着急要跑呢。”霍尘手?揽紧了他,“哪里?那?么多事,我们两个刚刚双双死里?逃生,难道还不能停下来?喘口气吗?谁教你?的?,天天给自己加上那?么多压力,都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的?么?”


    “我……”


    “没事。”霍尘一脸理所?应当然,“你?以?后有我了,你?不心疼你?自己,我来?心疼你?。”


    顾长思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他原来?就知道霍尘那?张嘴太好用了,甜言蜜语顺手?拈来?,几乎张口三句话就是?哄人,五句话就要谈情说爱了,他这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要不是?顾长思在认识他时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朝天,真的?会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年流连风月场。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打趣着说了,可霍尘的?回复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甜言蜜语这种事就不是?耍嘴皮子,而是?心里?话、是?本能,人说实话当然很痛快”。


    惹得顾长思又?笑了好一阵。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眼瞧着真的?要到正午了,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霍尘把满地狼藉收拾好,顾长思已经换好了新衣服,还特意挑了一件高领的?,瞧着禁欲又?正经,眉目一敛不怒自威,又?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定北王。


    霍尘还是?隔着衣服叼了他颈侧一口:“真好看。”


    “你?收敛点儿。”顾长思对着镜子点了点他,“要不小心我跟你?算账。”


    算得什么账不言而喻,霍尘乖乖地“哦”了一声,但还是?耀武扬威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衣服,在顾长思抽他前躲开了。


    顾长思于?是?问他:“一会儿我去玄门,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要去刑场?”


    “跟你?一块儿吧,我同葛云……”


    霍尘收敛了几分笑意,显然是?想?到了昨夜牢中两人最后的?那?段话。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想?,他应该也?对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长思通过镜子看着他。


    霍尘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霍长庭,所?以?,我没办法给他回应,也?不知道他究竟该谢我什么。但是?他提醒了我,也?给我是?昌林将?军本人这件事提供了一些证据,我会把这条线查下去的?。”


    “其实他……”顾长思顿了顿,“他也?跟我说过一些事,他说我不该忘记大师兄,他说,他求求我不要忘了他。很讽刺的?是?,在我缺失的?记忆里?,的?确完完整整地遗漏了大师兄这个人。”


    “我记不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记不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记不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就算葛云这样一个局外人,都在为我忘记他的?事伤怀,我难以?想?象,如果大师兄真的?知道我忘记了他……”顾长思目光和霍尘交汇的?一瞬,他诡异地停了一下,“如果你?知道我忘记了你?,你?会有多伤心?”


    “我们都需要尽快想?起来?一些事。”霍尘避开了他的?疑问,只是?告诉他,“我们都需要,尽快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


    葛云被处斩的?时候,顾长思和霍尘在玄门里?吃完了午饭,将?玄门中存放的?他的?生平细细地过了一遍。


    葛云,无祖籍,无父母宗亲,幼年时流浪在外,行乞为生,风餐露宿吃不饱饭,于?是?在生存中摔出了一身本事,被当年的?宋启迎选中,成为暗卫的?备选之一。


    十二暗卫从十二营中厮杀而出,葛云那?一营是?唯一的?意外,活下来?了两个人,另一个记录不详,但他们都知道,是?被隐去了成为霍韬家的?公子、玄门大弟子之前的?霍长庭。


    葛云活下来?后先是?做了暗卫,后来?被宋启迎一路提拔到金吾卫做指挥使,算是?宋启迎心腹之一,却没想?到会因为霍长庭,葛云转而一刀刺向了自己侍奉的?主子,最终潦草退场。


    顾长思合上卷宗:“金吾卫因为这件事被剪裁,本来?负责皇帝贴身安危,如今也?要被拆到四面八方了,不知道皇帝要重新换那?一支卫队上来?顶替。”


    “换言之,我觉得不妨从第三方的?态度想?一想?,如你?所?言,崔千雀告诉了你?哥舒冰的?行踪,我们默认哥舒冰成为了弃子,葛云也?是?弃子,那?么第三方抛除了两个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顾长思警惕道:“……你?的?意思是?……”


    “卫队。”霍尘道,“既然葛云身份如此重要,他一死,皇帝势必要换掉金吾卫这支心腹劲旅,转为其他人保护圣驾,那?么这个时候,第三方的?手?就可以?伸进来?了。”


    顾长思应和:“按照之前第三方对宋启迎的?态度,这是?要内外瓦解宋启迎心腹,使他孤立无援,然后在关?键时候出手?。”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就算他们恨宋启迎,想?要内外瓦解掉他的?安危保障,在那?之后,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呢?龙椅?可这天下缺一个……”霍尘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转向顾长思,“不,不对,不缺,这天下并不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


    只要找到遗诏。


    一切和葛云在牢中告诉他的?话不谋而合,更要命的?是?顾长思敛下眉眼,默认了他的?想?法。


    霍尘明白了:“他们找过你?了,是?不是??”


    顾长思没说话。


    霍尘更加明确了:“你?知道他们想?要你?做什么,他们逼你?反,然后拥戴你?上位,是?不是??”


    顾长思将?卷宗搁在一边,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就在你?让我走的?那?天,是?不是??!在肃王府,你?见到谁了!?”霍尘拦住他的?去路,“阿淮,你?……你?怎么想?的??”


    “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一旦被宋启迎发现,你?又?该怎么办?”霍尘的?语气焦急起来?,“你?……你?既然都知道,你?默认,阿淮,你?是?不是?想?……”


    “霍尘。”顾长思猛地抬起眼,“如果我要反,你?怎么想??”


    霍尘愣住了。


    “如果我不反,你?又?怎么想??”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你?看,乱臣贼子不好做的?,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道义和底线都在自己那?一颗心中,谁都左右不了。”


    “我并不是?要劝你?。”霍尘摇了摇头,“我不是?要阻止你?去做,你?说了,人各有道,你?和皇帝之间的?账,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劝,就算是?岳大人都不行。”


    “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得顾好你?自己,这一条路有多苦,又?会有多难,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让自己为难。”


    顾长思没动,只是?眼神一点一点地软和下来?。


    霍尘一直尊重他的?所?有,尊重他的?喜好,尊重他的?选择,就算喜欢他、说要一路陪着他,也?尊重他所?有要选择的?路。


    顾长思伸手?,冲他招了招:“过来?。”


    霍尘依言走了两步:“……干什么?”


    他那?两步走得太迟缓,顾长思心急,拽着人的?腰带就把人勾到自己眼前,双手?搂住他的?后脑,压着他让他吻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有数。”


    霍尘心疼又?稍安地闭了下眼,专注地沉浸在这个吻里?。


    “顾长思——!!!”


    门外一阵马蹄声吵嚷打断了屋内片刻的?温存,顾长思松开霍尘,偏头从窗户望去,风尘仆仆的?苑长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我们的?苑大人南下回来?了。”顾长思笑了下,“看样子是?有收获,你?等会儿,我去看看。”


    霍尘被他勾得情动,可正事在先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临到院里?,顾长思还没开口寒暄一句,就被苑长记塞了满怀的?卷宗。


    “她……她……”苑长记抓着顾长思的?胳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崔千雀,是?教坊司的?人?!”


    第67章 碾碎


    崔千雀, 祖籍在大魏与南疆接壤的越川,祖上三代都是越□□通百姓,看起来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毫无瓜葛, 更?与那?一辈子没出过长安的肃王没有交集。


    唯一的蹊跷出在昭兴四年年尾。


    昭兴四年夏,越川洪灾,民不聊生, 宋启迎拨了国库中一大笔银子让越川知府用于赈济百姓,并下令迅速开仓赈灾,为了防止有官员从中贪污,还特派工部?尚书、苑长记他爹苑平作为特使前往越川。


    屋漏偏逢连夜雨,洪水过后便是瘟疫,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座越川,朝廷的?银子一笔又一笔拨下来, 甚至太医院院使领命, 带走大半太医精锐南下救急, 但依旧抵挡不住瘟疫的蔓延之快,等到冬季时,越川死者过半, 哭声震天动地。


    苑长?记这次去越川走访民间,问到了当年有关这位千雀姑娘的?故事, 据越川百姓所说,崔千雀是个娃娃脸的?小丫头,遇谁都会?先?露三分笑意, 两只?酒窝甜甜的?, 就?挂在嘴角的?两侧。


    苑长?记当时就?懵了:“……等一下, 你确定?娃娃脸,然后还有酒窝?”


    那?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分明是一张鹅蛋脸, 笑起来自带三分媚意,媚骨天成,哪里有什么酒窝?


    “确定啊,当年崔家就?住我家隔壁,我是看着千雀从这么个小丫头长?起来的?。”老婆婆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部?,“可惜啊,崔家一家都是好人,只?可惜好人命不长?,都在那?场瘟疫里死了。”


    “死了?!”


    “死了,当年死的?人太多了,官府来不及登记造册,所以后来只?记录了活下来的?人名册,一家一家走访统计的?,”老婆婆眨着浑浊的?眼,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脸色骤然惨白?了下来,“说起来,当年崔家还真剩下一个人,但不是他们家的?人,是他们捡来的?。”


    “也是个女娃子,长?得蛮漂亮的?,不会?说我们这边的?越川话,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小姑娘。浑身破烂的?呦,好像是崔家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小姑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最后崔家接二连三害瘟疫病死了,那?小姑娘就?一个一个地亲手葬了他们,最后千雀死的?时候,我看那?小姑娘还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棺材上头,不过天太黑了没看清,反正后来那?小姑娘安葬完崔家人,磕了几个头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苑长?记听得眼睛发直,话音刚落,他就?猛地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


    老婆婆还在遥遥地喊:“哎——小伙子,你是哪的?人啊?打听千雀做什么,莫非你还和她有什么渊源?”


    苑长?记已经?跑远了。


    他找到了崔家的?坟,先?上了香念了句告罪,然后吩咐手下人把土刨开,昭兴四年迄今为止已经?过了十三年,土都垒得很坚实?了,苑长?记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终于窥到了那?“崔千雀之墓”的?冰山一角,他眼神一凛,按住铲土的?手下,弯腰把那?老婆婆口中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勾了上来。


    “少卿大人——”


    “嘘。”苑长?记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东西,“……这是教坊司的?东西。”


    *


    “崔千雀不是崔千雀,而是教坊司的?人。”顾长?思把苑长?记拉进了屋里,少卿大人脸色难看得出奇,霍尘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倒了杯水,“昭兴四年,教坊司出什么事了吗?”


    “据说是起了场火。”当时苑长?记还小,霍尘和顾长?思失忆,还是回?来的?路上苑长?记手下人跟他讲的?,“那?年秋天,天干物燥,意外起的?,死了不少人。”


    顾长?思试探道:“年龄相仿记录在册的?……有谁呢?”


    “我只?知道一个,其他的?还得去查。”苑长?记的?胸口起伏得厉害,“我只?知道的?那?一个,你也认识,是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堤大人的?女儿,方?叶。”


    顾长?思猛地攥紧了手指。


    方?叶……


    那?个小时候说要同?他母亲一样,进入朝堂,为家国谋太平的?小姑娘,她聪慧机敏,娴雅端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书卷气,而那?年她也不过十岁左右。


    崔千雀狐媚一样的?面?庞和当年那?个娴雅的?小姑娘一瞬又一瞬地在顾长?思头脑中闪动,他猝然闭上眼,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驱散了那?冰凉的?冷意。


    “得查清楚,如果真是小叶……”


    他没有说完,便和苑长?记一同?沉默下来。


    一旦有了这般猜想,有些事情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证据——比如,肃王对崔千雀的?偏袒。


    方?堤为人儒雅随和,当年肃王那?般纨绔子弟,长?安城中无人愿意与他相交,只?有方?堤会?愿意同?他说一二句话,在举办官宦宴饮之时,所有人都嫌弃肃王粗鄙,不通文雅,鲜少往他那?里去,也就?只?有方?堤愿意替他斟一杯酒,聊上两句。


    为什么当时肃王前脚在定北王府求爷爷告奶奶,请顾长?思保一保他的?性命,后脚进了明德宫,听见皇帝要处置崔千雀时,便一头撞在地面?,求皇帝赐他罪名,放过旁人。


    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这就?去。”苑长?记鼻头都红了起来,“我会?尽快查清楚的?,我一定会?尽快查清楚的?,可是长?思,如果真的?、真的?是小叶,那?么无论她、她到底为谁效力,万一有朝一日被陛下查出来她的?身份,她……”


    顾长?思静静地看着他,苑长?记那?语无伦次的?话在顾长?思安抚一样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我是喜欢千雀姑娘,可我不知道她就?是方?叶。”苑长?记绞着手指,“……明明小时候我也……她为什么不认我们呢?”


    顾长?思无言以对。


    如果真的?是方?叶,那?可真的?太讽刺了,那?样一个大家闺秀、女中君子的?人物,却被皇权更?迭的?车轮碾碎在长?安城中,满地狼藉,方?氏一族只?剩下她一个小姑娘,她能怎么做,又该怎么做。


    方?郜案后,她已经?失去了作为方?叶而堂堂正正活在人世间的?资格。


    媚骨天成?那?背后到底有多少的?心酸和不甘,又有多少的?泪水和怅然,才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模样击得体无完肤,换上另一幅面?孔和身份回?到长?安城。


    苑长?记匆匆走了,顾长?思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


    霍尘碰了碰他的?手指,没有察觉到他半分动静,于是伸出手将他的?手指勾住,才终于有了半分回?应。


    “皇权更?迭,我父王已经?避让如此,却依旧躲不开朝堂整肃,上下换血。”顾长?思目光发直,迷茫地看向霍尘,“如果当年他真的?回?来了呢?他真的?要和宋启迎争呢?会?发生什么?”


    东南西北四地征战,朝堂内部?腥风血雨,百姓流离失所,举国动荡不安……死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堤与郜宣,毁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叶和郜文榭。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方?叶这样被碾碎的?存在。


    霍尘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眉心。


    “我其实?从前,真的?不理解我父亲为什么放弃去争,为什么要逃避,真的?争了不一定会?输。”顾长?思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淮,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处。”霍尘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倒不如想想,眼下肯定的?是,他们想推你上位,崔姑娘……方?姑娘,方?姑娘身在十春楼,是淮安王旧部?遗孤,又是你我共同?认定的?第三方?执棋者,那?么她背后的?人是否也是淮安王旧部?的?遗孤?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相当于淮安王旧部?重?组,而且在等着一个机会?认你回?去,而再之后,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够完全相信他们,而且你又要怎么做?”


    如果第三方?真的?是淮安王旧部?……


    顾长?思闭上眼睛。


    那?么事情好像就?变得既简单又复杂了。


    简单在于,好像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文帝朝时,先?太子宋启连与废太子宋启迎的?夺嫡之争。


    淮安王旧部?他们不满宋启迎上位,苦苦筹谋多年,为了等顾长?思回?京,为了找到这个机会?,就?可以扶持他登上皇位,拨乱反正,方?氏郜氏之案也可翻案重?审,方?叶也不必再是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可以堂堂正正走回?朝堂,走回?她原有的?人生之路。


    复杂在于,淮安王已死,遗诏下落无踪,顾长?思想要起势也要师出有名,再加上其实?他并不敢确定,所谓的?淮安王旧部?到底包括哪些人,是否真的?都视他如旧主,值得他完全相信,一起去谋划一些事情。


    旁人不说,位列三师如邵翊,位高?权重?至此,当真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青云路吗?


    顾长?思是也想相信,毕竟淮安王旧部?五个字太多年太多年没有人跟他讲过了,与宋启迎纠缠的?这么多年,他也孤身一人太久了。


    但真的?有人愿意放弃既得利益,而去赌一条乱臣贼子的?路吗?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想,是不是这人背后还有什么更?高?的?诱惑,吸引着邵翊跳下了宋启迎的?大船,转而向顾长?思的?小舟投诚,并表示愿意与他历尽沧桑。


    “我得哪天主动去问问邵翊的?想法,还有等长?记摸清了崔姑娘的?身份后,再去问问她的?态度。”顾长?思抿了抿干涩的?唇,“我离……我离淮安王旧部?,甚至离开这三个字都太多年了,我父亲走的?那?一天起,就?相当于这个阵营的?中流砥柱崩塌了,他们是怎么重?聚到一起,背后的?网又铺到了哪里,我还不敢确定……太突然了。”


    而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够想明白?,到底是被人簇拥着,与宋启迎斗个鱼死网破,重?新夺回?皇位是对的?,还是恪守本?心,铭记他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守道心则国家安定、天下太平是对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怎么走,好像都会?有如同?方?叶一样的?无辜之人,被卷落在这场漩涡里。


    道与术,当真难以权衡极了。


    霍尘心疼地望着他,把人轻轻压下来,与自己额头相抵,试图能够宽慰他一二。


    不多时,门口轻轻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的?,和苑长?记那?一惯的?风风火火完全不同?,反倒有些像封长?念的?沉稳气,霍尘捏了捏顾长?思后颈去开门,果然是封长?念站在门口。


    霍尘笑:“长?记刚走,你就?来了,这是知道我出狱了,接二连三来恭喜我?”


    “是,本?来想道一声恭喜的?,但公务在身,先?说公务吧。”封长?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长?思,“陛下有圣旨来,是给霍大人你的?。”


    第68章 本性


    话音未落, 顾长思猝然站起身。


    霍尘出狱还不到六个时辰,宋启迎的圣旨就?追了过来,那种感觉和去年年末圣旨到北境一样, 让人看?不懂皇帝到底想干什么,顾长思面色凝重地盯着封长念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圣旨里面掉出一把匕首来。


    封长念柔声道:“不至于, 陛下下圣旨的时候,师父也在?,应该没多大的事,而且……”


    “而且还让你来宣旨,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事, 也不会选你。”顾长思精准地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实不相瞒, 长念, 你这套说辞在去年年末长记传旨来北境时就?用?过了, 虽然圣旨本身算不上什么坏事,但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你也看?在?眼?中。”


    封长念:“……”


    不愧是一个师门出来的, 安慰人的话术都一样一样的。


    他?露出了副无?奈的表情,自?己先展开了圣旨, 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顾长思敏锐道?:“怎么说?”


    “陛下裁撤了金吾卫,卫队有缺, 于是重整了一支千机卫, 顶替金吾卫的作用?。”封长念顿了顿, 反手一展,“任命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为千机卫指挥使。”


    霍尘表情凝固了一下:“……什么?”


    顾长思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有了个葛云, 我以为他?对新卫队的人选会严之又严。”半晌,顾长思终于憋出来一句,“……他?明知我和霍尘之间……居然会调霍尘当指挥使?”


    “除了霍大人之外,其余人都是邵翊选的。”封长念思忖道?,“陛下对邵翊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唯独对霍大人的选择令人捉摸不透,无?论如何,圣旨已下,没有更改之理。”


    霍尘凉凉道?:“他?不会觉得,把我拴在?御前,就?相当于给小王爷拴了根绳子在?吧?”


    封长念的脸色僵了僵,半是嘲讽半是叹息道?:“或许真有可能,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自?他?继位以来,重文?抑武,四方边境喊得出名号的将军,或多或少都会送孩子进京,美?其名曰是皇恩浩荡,其实就?是当质子来的。”


    “且不论是不是想拴绳子吧。”顾长思瞥了眼?封长念的脸色,及时拧过话头,“御前之职是机会也是危险,你本就?身份敏感,皇帝又差了长念来送圣旨,估计在?等着你进宫谢恩。”


    封长念应和道?:“的确,你是真的了解陛下。”


    “呵。”顾长思嘴角一抽,伸手给霍尘正了正衣服,“早点跟长念一起进宫吧,别落人口实,别冲动行事,谨记谨记,不听不看?不说,宫内生存法则,知不知道??”


    霍尘一笑:“你瞧着我今年是二十六岁还是六岁啊?阿淮。”


    一句“阿淮”给封长念把圣旨吓掉了。


    这几日礼部事多,除夕、皇帝万寿节再?加上三年一度的春闱,封长念这个礼部侍郎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错过了很多消息。


    他?捡起来那宝贝疙瘩,第一次在?温润的封大人脸上看?见“局促”的具象化?表情:“你们两个……”


    顾长思面对封长念就?收了点儿逗苑长记时的嚣张,低调道?:“嗯,以后叫嫂子吧。”


    封长念:“……???”


    顾长思:“……你那一副人不可貌相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王爷,我一直以为你才是霍夫……别打别打,走了走了,鼻青脸肿不能面圣了!!!霍大人你快点儿我在?外面等你啊!!!”


    顾长思气鼓鼓地看?着封长念那抹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气急败坏道?:“就?封珩这种看?着正经的,平时真不知道?憋什么坏水呢,还不如苑长记跟一汪清泉似的,一探能探到底,看?他?平时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


    霍尘贼兮兮地看?着他?:“可是阿淮啊,他?好?像又没有说错?”


    顾长思:“……”


    顾长思:“霍尘,你胆子是真的大啊,本王还没跟你来真的呢,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对的?”


    “我就?是知道?。”霍尘得意洋洋地把人薅过来,响亮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因为小王爷红着眼?睛的时候,特漂亮。”


    “你——”


    “走了,一会儿真迟了。”霍尘拍了拍他?的后腰,“多笑笑,看?,这样多好?看?,不喜欢看?你平时总是愁眉苦脸的,我看?着却?不能分担,心里?也不舒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谁都替不了。”顾长思摇了摇头,转而想起什么,唇角微扬,“但我答应你,我努力让自?己开心一点儿,好?吗?”


    霍尘心满意足地又偷了个香,快活地跑了。


    玄门虽然距离皇宫近,但封长念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辆马车,霍尘钻进来时,封长念正襟危坐,一路目送他?走到身边坐下,那目光里?颇有钦佩之意。


    霍尘从他?手里?抽走了圣旨,放在?手里?反复把玩着:“封大人,别看?了,再?看?我脸上都要开花了,我们两个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嗯?”


    封长念快速地眨眨眼?:“抱歉,失礼了。”


    “别说抱歉,这不就?见外了么。”马车悠悠往前走着,霍尘听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笑道?,“话说回来,封大人,其实第一次见我也觉得我像霍长庭吧,否则怎么会直接开口说要替苑大人向?我请罪呢。”


    封长念面色不变:“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是也不是,线索不多,不敢太确定,还需查证。”霍尘歪歪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封大人,就?觉得格外亲切,不知道?封大人愿不愿意帮我个小忙?”


    “你想让我帮你一起查,你到底是不是霍长庭?”封长念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你为什么不找长记或者是长若姐,偏偏来找我?”


    “长记因为崔姑娘的事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长若姐本身就?要替我解蛊,目前来看?,我俩非亲非故,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


    “你的意思是我比较闲吗?”


    “那可不敢,礼部侍郎,哪里?敢说闲。”霍尘讨饶道?,“不过,不是我为了请封大人办事而说好?话,而是放眼?整个长安城,我算是个外来客,能够交付的人不多,你是一个。”


    封长念偏偏头,是真的很费解的模样。


    “封大人性格沉稳,遇事有决断,而且也熟知昌林将军的所有事情,找你是最好?的,再?加上……”霍尘顿了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已经是不情之请,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霍尘诚恳道?,“我想请封大人帮忙查证此事,也是因为,如果真的查出来我就?是霍长庭本人,请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阿淮。”


    “患得患失,患得才会患失。你在?乎长思,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霍长庭,可当年分别之事、死而复生之事没弄清楚之前,你不敢贸然告诉他?,怕背后有着更大的漩涡,会将他?扯进去。”


    霍尘爽朗一笑:“你看?,我就?说你肯定会明白。”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而且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来作为你就?是他?的佐证。”封长念望着他?,“在?大师兄还没有走之前,整个玄门里?,他?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我。”


    而你,在?所有人都对你而言很陌生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我。


    有些默契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是生长在?同吃同住同生同死的血脉中,难以抹去的。


    “你想让我帮你怎么查?”


    “有没有一些旧物,或者是一些只有昌林将军特有的习惯?”霍尘想了想,“虽然知道?解蛊是最快的方法,但上次秋大人也说,解蛊之事不能急,只能徐徐图之,其他?的,只能搜寻一些蛛丝马迹来捕捉了。”


    “这点我还是从阿淮那里?学到的,他?跟我讲了他?翻掉葛云案的始末,一些习惯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可也是最难改变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会认人的。”


    “习惯么……”封长念沉默了片刻,眼?前一亮,“你有没有去跑过马?”


    “跑马?没有,北境那种恶劣条件,哪里?有地方让我跑马。”


    “开春了,天气越来越暖,等过几天你和长思如果有时间,可以去京郊围场跑跑马,记得叫我。或许,我能够看?出来一些东西。”


    霍尘诡异地停了停:“之前……霍长庭和阿淮也去过京郊围场跑马?”


    “去过啊,当时大师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小公子,长思又是淮安王世子,每年陛下去京郊正式围猎之前,我们这帮人总会先去玩一玩,美?其名曰是热热场子,其实就?是去练一练,好?在?大人们面前别出什么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长思小时候,是个连刀都不敢握的。”


    那个时候他?们几个官宦子弟总凑在?一处,除了玄门之中的,还有裴青他?们,热热闹闹玩在?一块儿,君子六艺是自?小学的,顾长思的骑射功夫其实不弱,但每次围猎都拿不到好?名次。


    霍长庭当时是很奇怪的,后来在?大家分散去捕猎的时候自?己偷偷跟着顾长思走,才发?现了问?题。


    他?骑射是好?,但问?题在?于从丛林中蹿出一只兔子,他?拈弓搭箭、气势十足地摆好?了架势,可手开始抖是怎么回事儿?!


    兔子显然察觉到了危机四伏的环境,从草丛中探出一个小脑袋瓜,一动不动地盯着顾长思,顾长思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它,霍长庭眼?瞧着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咳咳。”


    顾长思一惊,弓箭嗖地飞了出去,果不其然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跌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目光从捣乱那人身上收回,发?现兔子早跑没影了。


    霍长庭从树后踱步而出,弯腰拎起那支弓箭,递到顾长思马前。


    “你怎么来了?”顾长思悻悻地收回弓箭,“害得我兔子都跑了。”


    “兔子都跑了,还是你就?是个小兔子啊。”霍长庭趁其不备猛地出手,果然在?他?手心里?摸到了潮乎乎的汗意,“小世子,难怪你每次考骑射都拔得头筹,一到围猎就?蔫巴,合着是你不敢啊?”


    顾长思脸都涨红了:“谁……谁说我不敢!”


    霍长庭微微一哂,拽住马鞍长腿一跨就?坐到了顾长思身后,前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从他?汗津津的手心里?拎过了缰绳。


    “小世子,心不够硬可不是什么好?事。”霍长庭贴着他?,说话时胸腔都在?作响,“没关系,哥哥教你。”


    “你是谁哥——”


    他?不服的尾音被一跃而出的马惊回了肚子里?,霍长庭夹紧马腹,揽着人抓着弓,带着他?往林子深处奔去。


    “看?清楚了,”他?贴着顾长思的耳朵,引着他?张开弓箭,“那还有只兔子,对准它的心脏……别抖!”


    顾长思咬紧牙关,可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惧意。


    他?不是怯懦,他?小时就?学过骑射,他?知道?没那么难。


    可淮安王府事发?后,他?见过那么多条性命在?一瞬间化?作乌有,因此每当他?成为要人性命的一方时,他?的心脏都会颤抖,那些被他?捕杀的猎物都会化?作那一夜喧嚣的悲鸣,拽着他?不让他?前行。


    霍长庭察觉到他?的不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放平呼吸,阿淮,睁开眼?睛,别怕。”


    “你可以不拿起屠刀挥向?别人,但这不能成为别人拿起屠刀挥向?你的理由。”霍长庭猝然带着他?调转了方向?,“你要拿起属于自?己的利刃,起码也要保护自?己。”


    “嗖”地一声,马蹄一跃而起,两人手中的弓箭应声飞出,与一旁直直飞来的长箭在?半空相撞,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箭矢双双跌落在?地,霍长庭一勒缰绳,面色不善地看?着周祺从丛林中骑马走出。


    “喂,看?着点儿人,你这弓箭本事不到家啊。”霍长庭朗声说话时带了些痞气,“若是胆敢伤了我们小世子,饶是你有多金贵,都得让你爹家法伺候一顿,下不为例,知不知道??”


    “对不住。”周祺愤愤地瞥了一眼?两个人,打马走了。


    顾长思惊魂未定地看?向?霍长庭,得到他?一个坏坏的、又很安心的眼?神:“看?见了没?握住屠刀,不是要残害生灵,而是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要畏惧刀锋,只要它朝着对的方向?。”


    “……”


    霍尘由衷评价,语气还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酸:“……难以想象。”


    那可是传闻中能够用?手拧断老狼王喉管的定北王,居然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捕的小家伙。


    “其实长思心很软的,一直都是,若不是后来大师兄走了……”封长念顿了顿,“一切都变了。”


    “大概也是从那之后,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大师兄要让他?举起屠刀,于是他?真的举起了长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从一个心软手软的小世子变成了个冷血无?情的王侯。”


    封长念瞥了眼?他?不大好?看?的脸色:“……你不会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吧?”


    “是啊。吃,谁让我不记得,我不记得的暂时还不属于我。”霍尘捏了捏心口,“还有心疼。当年霍……霍长庭走了,他?又该是个什么心情,才会用?连捕猎都不敢的手举起刀锋,砍向?活人的头颅?”


    封长念诡异地沉默下来。


    马车微微一顿,他?才开口:“到了,走吧。”


    *


    夜幕降临,长安城门要关了。


    一辆马车从浓雾中疾驰而出,在?浓重的夜色下像是一团鬼影,守门的护卫眯着困顿的眼?看?了看?,伸手示意马车停下来。


    从中伸出一只手,里?面捏着手书和令牌:“邵大人有命,我等为陛下祈福,特意漏夜入京,为陛下制备祈福物品。”


    护卫翻了一下令牌,示意里?面的人挑开马车车帘瞧瞧。


    车上的人欣然照做。


    里?面坐了几个人,都身穿黑色的长袍,兜帽垂下来遮住面颊,只留了个白皙的下巴,此情此景简直像是坐了一车的幽魂,连护卫这种刀尖上舔血的军人都不免一悚。


    “把兜帽解下来看?看?。”


    “大人。”递令牌的那个出言了,“邵大人有命,不得看?面相的,还是说,大人觉得你有这个命数,能担当得起这些面见这些‘贵人’的福气?”


    他?笑得阴森森的,护卫被他?笑出了一身白毛汗,赶紧把令牌甩回去了:“进进进,快进吧。”


    递令牌的冲他?客客气气一笑,悠哉悠哉放下车帘,驾车进城去了。


    “我的亲娘啊,”护卫搓了搓手臂,“邵大人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啊……”


    这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长驱直入,直奔邵翊的府邸而去。


    邵翊开了侧门,马车慢悠悠驶入,那几个鬼影子从上面施施然走下,站起来时才发?现,中间的一个鬼影子都比大魏人要高些,看?起来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他?走了两步,觉得难受,伸手扯掉了兜帽,骂了一句。


    “想来一次还真不容易啊,邵大人。”


    邵翊闻言转身,冲他?施施然一笑:“狼王殿下远道?而来,可惜场景特殊,下官未曾远迎,万望海涵。”


    第69章 阴谋


    “长安城, 本王真的从未来过?,少时?读书中曾听闻过是个花团锦簇、繁华奢靡的地方,今日一见, 倒是名不虚传。”


    哥舒骨誓越过?那高高的围墙往外看,黑夜中能窥见一些临星宫和祈天殿的影子,远处的十?春楼歌舞升平, 灯火璀璨得照亮了大半长安土地。


    与狼族那常年冻土、冰雪千里的生存环境形成了极其残忍的对比。


    哥舒骨誓出神地望着远方,那双孤狼一样的眼睛里是沉甸甸的心绪,直到邵翊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虽已入春, 晚来天还是凉,进屋说话吧。”


    哥舒骨誓讪笑一声?:“我还会怕冷?”


    邵翊不置可否, 领着人进去了。


    一进屋, 扑面而来的茶香沁人心脾, 哥舒骨誓宽大的手掌把玩了一下那茶杯的白瓷盖子,开门见山道:“邵大人,本王今天来此不是和你促膝长谈的, 之?前你答允的事情,本王希望你能够言而有信。”


    “自然。”邵翊道, “待我们逼死宋启迎,扶持新?主上位,会将?北境十?二城悉数划给狼族, 这是我的承诺, 也是我请王上出兵的筹码和底气。”


    “邵大人约本王入京一叙, 想必是已经找出新?主人选了?”


    “正是。”邵翊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新?主会是文帝朝先太?子、也就是本该继承大统的淮安王, 淮安王已死,所以,按照大魏的规矩,自然要传给他的儿子,定北王顾淮。”


    哥舒骨誓猛地抬头,眼神变得锋利又冰冷:“谁?!”


    “王上,请息怒,我知?道你与顾淮血海深仇,但狼族大计在前,是否要先顾忌族人性命,和千秋万代的生生不息呢?”


    “放屁!!”哥舒骨誓一把掀了茶桌,“那顾淮是什么?人?他对我们又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他继位之?后能将?北境十?二城划给我们?他不带兵踏平狼族就算他心慈手软了!”


    “王上、王上,请息怒,请冷静些听我说。”邵翊双手下压,是个安抚的手势,“您该不会真以为,这样情况下夺得的皇位,他能够只?手遮天,真把自己当?真龙天子吧?”


    “什么?意思?”


    “我们扶持顾淮上位,是因为他一来有淮安王的血统,二来有先帝传位给淮安王的遗诏。遗诏是否存在暂且不谈,既然我们想让他上位,那么?遗诏就势必存在。换言之?,就算找不到真的,我们也会仿个假的,反正这件事明里暗里吹了这么?多年了,是真是假,早就没人会去验证了。”


    邵翊笑道:“同样的,顾淮靠着我们夺得天下,坐稳皇位,需要的是名?正言顺,否则师出无名?,他就是乱臣贼子,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他不听我们的话?,那封仿的遗诏就会大白于天下,主上无德,怎么?上去的,我们就可以让他怎么?下去。”


    哥舒骨誓的表情稍霁。


    “想必王上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谁做新?主并不重要,关键是,整个大魏是在我的手里。”邵翊攥起拳头,“我要的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而不是个顾淮。”


    “你们大魏人,弯弯绕绕可真多。”哥舒骨誓缓缓坐回去,笑道,“那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这个说辞,可顾淮不是个傻的,他凭什么?要给你当?傀儡皇帝?”


    “因为我会让他知?道,反,是唯一的路。”邵翊微微一笑,“王上远在天边,怕是对最近长安城中的事不大明白。”


    “我很明白。”哥舒骨誓打了个手势,“顾淮不傻,我也不傻,短短几个月,定北王归京、太?傅死谏、玄门被?盗、皇帝遇刺、千机卫顶替金吾卫上位……恕我直言,长安城比本王想象的还要热闹。”


    邵翊端过?去一杯新?茶:“您以为,这都是天意?”


    哥舒骨誓定定地看着他,明白了:“背后有人在做局啊,邵大人。挑拨离间,逼得顾淮不得不反抗皇帝,意识到自己在皇帝手下只?有被?逼死的命,人为了活,怎样都可以的。”


    邵翊笑道:“顺水推舟罢了,宋启迎冷血又敏感,遗诏是他心头那根刺,顾淮又是淮安王遗孤,有这封遗诏在其中,他们二人只?能做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皇帝仁义或者是顾淮软弱,都造不成今日局面的。”


    哥舒骨誓终于接过?他的茶:“好啊,那么?想必邵大人约本王至此,是想要再添一把火了?”


    “正是,下官有一事希望王上能够施以援手,”邵翊凑近了些,叙叙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事情,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这滩水越混,对我们越有利。顾淮越是被?困在其中不能自拔,就显得我们越可贵。”


    “没问题,别人不说,顾淮么?,不让我杀了他我还挺不甘心的,但既然能给他找点麻烦,又能让我们的大业更进一步,本王何?乐而不为呢?”


    哥舒骨誓眼睫一垂,他想的可不止这些。


    就算、就算邵翊计谋失当?,惹得顾淮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真的被?皇帝杀了,于他而言也是件好事,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死了,哥舒骨誓这口气就真的舒畅了。


    邵翊顺从地笑:“还有一件事,下官想请教王上。是有关昌林将?军的。”


    哥舒骨誓不适地皱了皱眉:“……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提他做什么??”


    “下官斗胆,请问王上,人真的死了吗?”


    “那还有假?”哥舒骨誓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当?年霍长庭带着三万人负隅顽抗,是我亲手把他捉回去的,我父王亲口嘱托了,万万不可杀,一定留活口,才留了那小子一口气。”


    邵翊追问:“然后呢?”


    然后……


    霍长庭被?作为俘虏带回了狼族之?中,哥舒裘想要进一步拿下晋州,面对铜墙一样的防护,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霍长庭,于是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哥舒骨誓眼瞧着那人到最后连痛都喊不出来。


    有一次是他亲审,从辣椒水中拎出湿淋淋的长鞭,挑着那人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昌林将?军,你还这么?年轻,被?活活折磨死了可不值当?。”哥舒骨誓冷笑着道,“你们大魏有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看还是招了吧,少受些苦,也别再天天琢磨着自尽了,只?要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呵……呵呵。”霍长庭的脸在几天之?内迅速消瘦了下去,留下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我们大魏还有句话?,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可以死,但大魏,你们永远别想再进一步。而且相不相信?不出五年,北境还会回到大魏的怀抱,绝不会在你们狼族手中多过?一个春秋——唔!!”


    长鞭顺着他的颈侧劈了下来,一路皮开肉绽抽到腰腹,疼得霍长庭瞬间蒙了一层冷汗。


    哥舒骨誓气得不轻:“你就这么?想死?你等着,我必不会让你那么?痛快!”


    哥舒骨誓审过?不少人,霍长庭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而且这人仿佛是天生笑面,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多疼,只?要看见哥舒骨誓来,他总会挑衅似的勾起唇角,来彰显他不屈的灵魂和脊梁。


    抛开其他不谈,连哥舒骨誓到最后都有些钦佩他了。


    但那些都没有用?。


    霍长庭终于还是死在了牢里。


    哥舒骨誓听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哥舒裘面色哀愁地站在牢笼外,牢内的青年人遍体鳞伤,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那平静的唇角再也不会挑衅似的勾起,露出那样宁折不弯的表情了。


    “死透了?”哥舒骨誓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吗?


    他走进去,摸过?他的经脉与心脏,最后落在颈侧大动脉处,都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死透了。”哥舒裘沉声?道,“扔出去,连葬都不必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们大魏不是讲究入土为安么??在狼族境内,本王就让他生死难安。”


    邵翊闻言沉默下来。


    “怎么??”哥舒骨誓挑了挑眉,“怎么?会忽然提起他?”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骇人听闻,但是王上,这好像是真的。”邵翊无奈道,“霍长庭没有死,他回来了,而且这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正是原北境嘉定城捕快,霍尘。”


    *


    那日谢恩过?后,霍尘的指挥使之?职就这走马上任了。


    他得到了随意出入宫禁的权利,皇帝对他的权限放得很宽,除了不能御前带刀以外,比葛云都要放宽了很多,霍尘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如此一来能够和顾长思有更多时?候碰见,冲这点来讲他还是满意的。


    很多事都搅在一块儿,平日里若被?这些事情压着估计连口气都喘不匀,霍尘一向很会开解自己,顺带着开解顾长思,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规劝之?语说了好几次,说到最后顾长思真的被?他说动了,整个人也没那么?紧绷,看起来都不再沉甸甸。


    二月二十?五花朝节,长安城春意盎然,众人结伴踏青赏花,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下了朝的定北王出宫前被?霍指挥使拦了一把,霍尘身穿飞鱼服,腰间配长刀,看上去英姿飒爽、器宇轩昂,顾长思免不得多看了他两眼,才分出心神来听他说话?。


    “怎么?样啊?去京郊跑跑马呗,小王爷多年不练,等到过?几日正式围猎,万一手生了伤了自己怎么?办?”


    顾长思冷笑道:“你当?我是谁,围猎还能伤了自己?”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去?今天可是花朝节哎。”霍尘凑近了些,轻声?道,“今天贵人小姐们都要结伴出游,小王爷不也要去踏踏青,万一看中了什么?名?门贵女?,或者被?哪家闺秀选中了当?夫婿,我怎么?办啊,小王爷不要我了?”


    顾长思被?他说的牙酸:“你行了,怎么?天天在我面前装可怜呢?明明——”


    明明到了榻上又不是这样,被?欺负的人又不是可怜兮兮的霍尘。


    霍尘依旧眼巴巴地:“跟我去呗。再说我又不干什么?坏事,长念、子澈、秋大人听说都要去呢,那么?多人在,你怕什么??”


    “去去去去去,好好好好好。”顾长思被?他磨得没办法,“等你交了班我们就去,行吗?霍大人?”


    “遵命!小王爷。”霍尘左右瞧着没人,飞速在顾长思脸上啄了一口,“一会儿见啊,换好衣服,等我来接你啊小王爷!”


    第70章 京郊


    草长莺飞二月天, 京郊一派春意盎然,花朝节天公?作美,万里晴空一碧如洗, 不少?公?子?小姐都趁此机会结伴出游踏春,嘻嘻闹闹玩在一处,放眼一瞧皆是盛景。


    “阿淮。”霍尘换好了衣服, 遥遥冲着马厩前的顾长思招手,“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怎么你自己?先来了。”


    “几步路啊霍大?人,还用劳您尊驾。”顾长思斜睨他一眼,率先往马厩里去, “走吧,长念和长若姐他们都在里面呢, 去看看马。”


    京郊的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来的, 给皇帝用的更是金贵的连面都见不到, 从门?口往里一看,骏马毛色鲜亮,口齿整齐, 精神十足地?甩着尾巴,光是看着就让人蠢蠢欲动。


    “长思, 这边。”封长念牵了自己?熟悉的那匹,站在门?口等,“知道你惯骑这匹白?的, 你不在的时?候子?澈可?对它垂涎许久了, 快来宣告主权, 让他选别的去。”


    “你们师兄弟关系好,就一起排挤我呗, 阿辞,你看你的师兄们,多欺负我啊。”裴青嬉皮笑脸地?跟秋长若撒娇,“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德行?吧你。”秋长若伸出细长的手指戳他,“长记不来?”


    “我问过?了,他说他最近忙,泡在教坊司查案呢。”封长念耸了耸肩,“我看他最近情绪不大?对,没敢多劝,且等他忙过?这一阵再?说吧。”


    “教坊司还有案子??他们大?理寺是真的忙。”秋长若和裴青一前一后走出马厩,“那我们先行?一步,你们自便。”


    “好。”说话间,霍尘也从马厩中牵好了马出来,他选了一匹通体漆黑的大?马,唯独四个蹄子?上一圈是白?色的,他往下瞥了一眼,牌子?上写着的名字叫做“踏雪”。


    他又勾头看了一眼顾长思牵的那匹白?的,名字叫做“追风”。


    这些骏马生的威风凛凛,起的名字倒是文绉绉的。他内心腹诽,伸手摸了摸踏雪的头,没想到这马一点儿都不认生,垂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真乖。他捞起一把马草,奖励地?递到它嘴边。


    封长念从他和踏雪身上收回目光,转而冲顾长思笑:“你们这都一对儿一对儿的,我也不在这儿碍眼了,你们慢慢玩,晚上还可?以去营里烤肉吃,晚上见了。”


    说罢,他冲霍尘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上马滴滴答答地?跑了,霍尘一头雾水,显然没从那眼色中明白?过?来——这人不是说约到京郊叫他吗?怎么这时?候又跑了?


    “发什么呆呢?”顾长思戳了戳他,“走啊,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出去跑两圈。”


    那些思虑瞬间被抛之脑后,霍尘痛快道:“好啊,有劳小王爷带路。”


    *


    京郊围场是皇家御用,在文帝朝就扩建过?,宋启迎酷爱骑射,因此在他登基之后,为了讨他欢心工部又将京郊围场扩建了一倍,盘踞了大?半个山头,瀑布溪流、山谷平原,景色秀丽优美,鸟鸣清扬悦耳。


    霍尘唏嘘道:“别的不说,天子?是懂得享受的,这么大?片围场,干什么都够用,累了还能欣赏美景,多么惬意啊。”


    “每年春天秋天都会有围猎,你如今是他的千机卫指挥使了,必定是要随驾的。”顾长思单手拉着缰绳,不紧不慢地?骑,“到时?候你也能好好惬意惬意了。”


    “可?别了,在他身边能惬意几分?伴君如伴虎,随驾来肯定也是跟着一同下拜高呼万岁万万岁,做什么都是陛下圣明,无趣得紧。”


    顾长思讶异地?回眸:“你这话也就趁着没人的时?候跟我讲讲就算了。”


    霍尘笑嘻嘻地?:“知道,我又不傻。”


    “看着不像。”顾长思缰绳紧了紧,“前面就要进林子?了,试试身手吗?”


    霍尘取下长弓,指腹划过?弓弦:“走,试试看。”


    围场里会豢养一些兔子?、鹿、鸟雀,都是些不会伤到这些公?子?哥儿的猎物,让他们随便捉,一进树林,大?好的阳光就被茂盛的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嗅到的空气也变得冷冽了几分。


    沙沙,草丛里传来一声响动,下一刻,一只兔子?嗖地?从其中一跃而过?,快得像是一道白?色的影子?。


    比它动作更快的是顾长思的箭,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顾长思利落地?抽出长箭搭在弓弦,几乎是在那兔子?一跃而出的瞬间,顾长思长箭脱手而出,顷刻间就捕获了第一只猎物。


    霍尘抚了两下掌:“好利落的箭法。”


    “数年不练,已经有点生疏了。”顾长思骄矜地?勾唇一笑,阳光落在他飞扬的眼尾,带着明亮的眸光睨过?来,“你也试试。”


    霍尘心神被笑得一晃,脑海里迟钝地?响起封长念讲的,他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捉的小家伙。


    哪里还有旧日影子?。


    顾长思将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溜溜达达往前走,他单手持弓,英姿飒爽,那些所谓的害怕与?怯懦都消失不见,掩藏在他挺直的脊背下,轻易不被发觉。


    树叶簌簌一晃,而四周静谧无风,顾长思敏锐地?抬起弓箭,却被身后一道长箭的残影捷足先登,射中大?鸟的腹部,大?鸟一声哀鸣,一头宰了下来。


    顾长思转头去看收箭的霍尘:“不错啊。”


    “还是有点儿慢。”霍尘亲亲密密地?蹭过?来,“要不……小王爷手把手地?教教我吧。”


    顾长思无言地?瞥了眼地?上抽搐的大?鸟。


    ……你还用教???


    霍尘已经从自己?的马上蹦了下来,转而拽住顾长思的马鞍,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身后,把人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


    “你……”顾长思一时?语塞,“就算我教你,也应该你坐前面来吧?”


    “是吗?没注意,不过?不打紧,”霍尘低下头去咬他耳垂,“怎么样都是手把手,只要手把手,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个正经。”


    “我就没个正经了。”霍尘理直气壮,“正经是得不到小王爷的,由此可?见,正经没什么用处。”


    踏雪没了主人,不满地?嘶鸣了一声,蹄子?刨地?,不情不愿地?跟在追风背后,他的主人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极其不正经地?黏在顾长思背后。


    丛林里树影一晃,顾长思刚想抬手,霍尘快他一步扣住他的五指,双臂紧紧贴着他的,拈弓搭箭,对准那不断晃动的树顶蓄势待发。


    蓦地?,霍尘不知怎么猝然一笑,热气自顾长思耳下轻拂而过?,他手一抖,与?此同时?,一群鸽子?自林间飞过?,他这么一个闪神,箭尖瞬间试了准头,纵然短暂地?打散了鸽子?的队形,却只是从它们中间毫发无伤地?掠过?,消失在天际。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被肇事那个先发制人:“小王爷,你抖什么啊?”


    “……我还没问你,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你在抖啊。”霍尘松开?了他的手,转而贴上他的小腹,把人往后捞了捞,“你别告诉我,你紧张啊。你怕我啊。”


    “我……我怕你干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自我坐过?来,你耳朵就一直很红。”霍尘戳了戳他的耳尖,被顾长思嫌痒地?躲开?了,“哟,更红了。”


    顾长思艰难地?反驳他:“狩猎时?候忌讳多说话。”


    “哦,那我再?说最后一句,就不说了。”霍尘歪了歪头,“你是不是担心我距离你这么近,会非礼小王爷啊。”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因为霍尘一把从后头扣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和自己?交换了个简短却缠绵的吻。


    “好吧,是有一点把持不住,但我知道阿淮好面子?,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霍尘双手去拉缰绳,“成了,走吧。别看我,再?看再?亲了,方才没被人发现,再?亲一次就不一定了啊。”


    拜他所赐,后续顾长思什么都没猎到。


    这人平时?装得又乖又听话,却是个极其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主,只要顾长思略略松口,霍尘就能打蛇随棍上地?去亲近他,有时?候偷偷咬一口耳垂,有时?候把人扳过?来交换个吻,有时?候更恶劣,会在顾长思说话的时?候上手去摸他的喉结。


    顾长思被他闹了一身的火,忍无可?忍地?凶他:“霍尘!”


    霍尘依旧在揉他那一小块儿骨头:“在呢。听着呢,你说。”


    装乖装得实在是很恶劣,且没有办法。


    他们路上还偶遇到了裴青和秋长若,裴大?人面对空荡荡的踏雪和略显拥挤的追风显然不是很理解,问霍尘是被踏雪掀下来了吗?


    霍尘感?觉到前面的小王爷已经在磨刀了,只好收敛道:“是啊,被掀下来了,王爷让我跟他一块儿,再?磨磨踏雪的脾气。”


    “踏雪是这样的,从来围场后就没人敢骑,脾气大?,性子?野,这么多年也就长庭哥能驯服,你……”


    “你话怎么这么多。”秋长若怼了怼他,“不说那边山谷里还有瀑布么?一会儿太阳下山了。”


    “哦哦哦,对对!”裴青的话题戛然而止,“那我们先去了,回见,回见哈!”


    他们两个人走了,霍尘才低低笑出来。


    “脾气大?,性子?野,我怎么觉得裴青在说你呢?”


    顾长思瞪他:“他敢?!”


    “反正小王爷也不好驯服,”霍尘蹭了蹭他的颈窝,“有点累了,阿淮,我们要不去看日落吧,这里有没有好地?方啊。”


    顾长思的回答是反手在他侧脸上一拍。


    但最后定北王还是纡尊降贵地?带他去了。


    踏雪和追风停在刚刚长出的鲜嫩绿草上,悠闲地?甩着尾巴,霍尘坐在草地?上,顾长思本来已经下马要同他坐在一处,又被他拦腰抱上了马背,就这么侧坐,双腿晃晃悠悠地?踢在霍尘身侧。


    阳光一点一点偃旗息鼓,傍晚的风虽冷却已经没有了冬季的凛冽,硬生生吹出了几分宁静祥和,心境一派澄明。


    “真舒服啊。”霍尘双手撑在身后,喟叹道,“这样的时?光,要是永远停留就好了。”


    顾长思抓着马鞍没说话。


    霍尘抬眼:“怎么?不喜欢?”


    “喜欢,而且总觉得似曾相识。”顾长思瞥了眼一旁的踏雪,低着头啃食着草叶尖尖,“或许曾经我也想过?,时?光能够久久停留在这一瞬就好了吧。”


    “这不是实现了吗?”霍尘含笑看着他,“有一次,以为是巧合,有两次,那就说明以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无数无数次,我都会陪着你来的。”


    “霍尘,”顾长思眯着眼,“你是真的很会哄人。”


    “会哄你而已,所以你觉得我会哄人。”他伸手摸上顾长思的小腿,手指不舍地?在那细直的弧度上流连,“凉不凉?怕你腿疼。”


    顾长思不答,而是道:“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还是有点毁气氛的。”


    霍尘的手捏住了他的腿肚子?:“……那我错了,小王爷说,想要什么惩罚。”


    “站起来。”


    霍尘依言照做,他身量高,可?追风也是匹高头大?马,顾长思坐在上面,依旧是带了些俯视的角度凝望着他。


    对视片刻,顾长思伸出了手指,勾住了他的领子?,把人拽到了眼前。


    他坐在马背上微微弯腰,主动和霍尘接了个吻。


    唇齿相依中,天地?都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霍尘松开?他泛红的唇角,用手指抚了抚红肿的下唇。


    “这个先河开?得好,以后也要有。”霍尘目光暗下来,“我喜欢你这么吻我,带了些霸道、掌控和征服欲地?吻我。”


    “亲一下还能说出这么多感?受,你到底专没专心?”


    “就是专心才能说出这么多感?受啊。”霍尘把他摆正,“行?了,鸣金收兵,今天收获颇丰,回营吃烤肉去了。”


    顾长思笑他:“就一只兔子?一只鸟,收获颇丰?”


    “还有小王爷一个主动的吻呢。”霍尘这次中规中矩地?骑回了踏雪,被冷落一天的坐骑终于兴奋起来,蹄子?尥得老高,“我赚死?了,这一趟来得真值。”


    *


    入夜,京郊围场的烤肉味十里飘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吃肉喝酒,欢快的气氛随着晚风飘飘荡荡,又被长安城高耸的巍峨城墙拒之门?外。


    夜色苍茫,城门?口人声渐渐少?了起来,不多时?就要封锁城门?,城门?守卫敲着腰间佩刀,正琢磨着一会儿可?以去打壶烧刀子?解解馋。


    蓦地?,一道人影缓步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紧不慢,斗笠盖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下半边的面颊还有些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消瘦、锋利、不好接近。


    守卫直起腰杆:“停一下。”


    他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私传递过?去,守卫接过?来,手指抚过?私传上的名字。


    “北境,嘉定城,”他用食指推高了些斗笠,“梁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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