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京
寒夜流光, 刀刃被顾长?思?擦得明光烁亮,霍尘与破金刀上反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才缓缓地移上去。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顾长思只是道:“霍尘, 你骗不了我。”
果?然?。
霍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
“我有三件事,你如实回答我。”顾长?思?不等他说完, 重重地将破金刀跺在他的床沿,双手?伏在刀柄上,“我看得出你撒没撒谎,所以?,别再骗我。”
顾长?思?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事与大魏安危有关么?”
霍尘当即摇头:“没有。”
“与北境安危有关么?”
“没有。”
“与嘉定安危有关么?”
“……没有。”
顾长?思?沉默下来, 用那双眼睛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抽刀离开:“好, 那我没有问题了。”
“阿淮!”霍尘伸手?揪住了他的袖角。
定北王身影一僵。
霍尘的动作小心翼翼, 就连留住他都只是攥住了一块小小的布料, 只要顾长?思?不愿再多听一句,那么他即刻便能抽身走人,霍尘决计拦不住他。
但他站下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 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 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霍尘手?指从他的袖口慢慢滑下,勾住了他微凉的手?腕, 突突跳动的脉搏出卖了顾长?思?从容外表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但我对你真?心实意, 此心天?地可?鉴, 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长?埋在嘉定关外的白毛风雪里, 再也不回来。”
顾长?思?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霍尘。
他们相遇不过小半年,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总是会警惕太轻、信任太重,尤其是当霍尘认真?又诚恳地看着自己,总有种酸涩感会紧紧束缚住他的灵魂,不得解脱。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那缕殷切的目光,拨开了霍尘微乱的额发:“霍尘,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记忆有损,想必之前也是个颇有故事的人,且所涉之事必不单纯。”
“我尊重你的难言之隐,也信任你的一字一句,但接下来这些话,你给我一五一十记明白了。”顾长?思?指尖停留在他的额角,“无论本王从何名姓,终究是大魏臣子,若你胆敢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事,本王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的手?指从额角划过霍尘的右眼角,又一路划到下颌,然?后勾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挑,顾长?思?倾身压下来,几乎要吻上霍尘的唇。
“除此之外,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
他们距离极近,近到霍尘那颗心都滚沸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顾长?思?漂亮的眼尾处落了一抹月光,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下巴,带起一阵微风,霍尘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脑子一步,一把勾住顾长?思?的腰锁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贴上顾长?思?的后背,在寂静的夜色里,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虔诚地凑近了顾长?思?的颈侧,把方?才被人碰过的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你怎么这么好……”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玉檀香几乎是从那人骨子里散出来的,“你问了大魏,问了北境,问了嘉定,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顾长?思?偏了偏头:“你自己发誓说对我真?心实意的,我自然?排除在外。”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就这么相信你。”顾长?思?轻声?笑了下,“怎么,是不是觉得定北王还挺好忽悠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瞒我我可?以?当你有苦衷,但你不能骗我,否则我照样也会一刀一刀剐了你的。”
霍尘没说话,只是摸索着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柔软、干燥、微凉,他自己可?能也想不到,他这样喜欢顾长?思?,可?有朝一日他的手?指会比他的唇还要先一步触碰这里,毫无情欲,只有虔诚。
“别说这种话,”他感受着顾长?思?的呼吸拂过他的指尖,“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你可?以?不跟我回长?安,其实今天?梁执生说的,并?无道理。”顾长?思?用手?肘捅了捅他,“全看你自己心意吧。现在能松开我了?”
“小王爷这么好,我才不离开你。”霍尘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最?后会走到哪种结局。”
*
次日清晨,定北王启程回京。
温知起了个大早来送,正好撞上他们在饭厅吃早饭,清早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赶紧过来的温大人当即被勾起了馋虫,顾长?思?忍俊不禁,让霍尘给他挪了个位。
热腾腾的早饭下肚,寒冬腊月的冷风都没那么刺骨了,温知一路送到马车上,顾长?思?临上车前停住了步子,从怀里掏了包锦囊出来。
“此去归京,若无意外,来年正月十五后便能回来,此间府中诸事,还有赖温大人多多照应。”他道,“此锦囊中是之前为你寻花匠时,搜集到的几位北境有名的花匠名册,快过年了,怕你府中那位花匠走不开,若是一人不够,就多找几个,回来找我报账便是。”
“多谢王爷。”温知大大方?方?地收了,敛进厚厚的大氅里,“旁的下官就不多说了,愿王爷此去一路康顺,新春喜乐。”
顾长?思?再度看了一眼覆了一层薄雪的定北王府匾额,最?后冲温知点?了点?头,就要走了。
“王爷。”温知在大氅下紧紧捏着手?中锦囊,看着顾长?思?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花匠说,府中昙花应是在正月里能开新一茬,希望等我院中这一轮花期时,你可?以?来看。”
他眼中有着风雪冻不透的暖意,地冻天?寒,在温知这样的注视下仿佛也能变成三春盛景。
顾长?思?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我一定赴约。”
从北境到长?安城正常的路途要小半个月,顾长?思?本不着急,奈何皇帝催得紧,他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路,紧赶慢赶能够在除夕前一天?到长?安。
从北境往京城走的路越走越暖,霍尘几乎一天?换一身衣服,准确地说,是一天?脱一件,看得苑长?记只笑,说霍哥你这是在北境待习惯了,往南边走一走怎么都觉得暖吧。
旷野上的风吹得人心里安静,霍尘不是个记仇的人,早就将当时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的事情抛却在了脑后,张开双臂感受了下。
“暖啊,渭阳城更冷,往这边走走感觉都快到春天?了似的。”霍尘驱马挪到苑长?记身边,神秘兮兮道,“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
苑长?记扬了扬眉:“霍哥请说。”
“你叫苑柯,字长?记;小王爷叫顾淮,字长?思?;昌林将军叫长?庭,你们是有什么字辈吗?”霍尘思?忖道,“倒是从没听说过昌林将军名什么,字什么。”
“哎哎哎,霍哥霍哥。”苑长?记巴望了一眼身后马车的动静,冲霍尘勾了勾手?指,“大师兄的名我们都没听说过,听我爹讲,大师兄生下来时身体?不好,险些病死了,有一得道高僧说是大师兄的名字取得不好,与他命格天?生相克,若想破解,需得送到寺里养大,才能破除煞气。”
“后来大师兄从寺里回来就收入玄门?了,给了‘长?庭’这个字,虽然?还没加冠,但大家都这么叫着,也就没人提他那天?煞的本名了。”苑长?记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一席话说完口干舌燥、腰酸背痛,连忙直起来捶捶背,“至于字辈么,你猜的没错,玄门?为示师门?亲厚,每一代弟子取字时都犯同一字辈,所以?我们这一代玄门?,又叫‘玄门?长?字门?’。”
“那你师父那一辈是……”
“‘玄门?玄字门?’啊,你不会连我师父都没听说过吧,那可?是大魏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
“长?记。”顾长?思?蓦地撩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给你取字‘记’,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不要天?天?一张嘴到处乱说说个没完,天?天?被这么叫,你都管不住是么?”
“霍哥又不是别人,我多说两句怎么了。”苑长?记拱了下霍尘,双腿一夹马腹,嗒嗒嗒跑前面?摘花去了。
霍尘慢下来,停在车窗边,伸手?敲了敲。
顾长?思?推开窗,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好奇嘛,‘记’是让苑大人长?长?记性,那‘思?’是什么意思??”霍尘伸出手?搭在车窗上,要不是害怕从马上跌下来,整个人几乎都要黏上来了。
顾长?思?动手?关窗:“没什么意思?。你天?天?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哎。”霍尘用手?掌抵住车窗下沿,阻止他关上,“小王爷不知道的话,我倒是有一解,觉得很妙。”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
霍尘柔声?道:“长?相思?。敢问小王爷,相思?是何人?”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被这人正大光明地调戏了,破金刀的刀柄反手?就拍在了霍尘的手?背上。
霍尘爽朗地笑出声?,远处摘花的苑长?记闻声?回头,扯着嗓子喊问霍哥笑什么呢?霍尘不答,轻飘飘地一夹马腹,给顾长?思?留下个缱绻的眼神,溜溜达达走了。
风吹过车窗边沿,越过顾长?思?的指尖,拂过霍尘的发梢,一路卷着他爽朗的笑音和苑长?记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飘飘荡荡地叩开了京城长?安的大门?。
巍峨的城墙伫立于护城河的边缘,高高耸立护住大魏的心脉,厚重沉闷的大门?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宽阔大道来,放眼望去,孩童嬉闹、小贩叫卖、佳人倚楼、才子品画,热热闹闹地织就了一副人间烟火。
这就是京城长?安,集繁华、热闹、权利、欲望于一身的京城。
不同于北境的苦寒,纵然?刚刚下过雪,但长?安里处处都是柔风暖意、纸醉金迷,仿佛那冷风都被城楼拦在了外头,里面?是一片繁华迷人眼。
霍尘不由自主握紧了缰绳,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一只手?蓦地拍了他一下,苑长?记的笑颜冒出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定北王府一时收拾不出来,长?思?肯定要先进宫,你不方?便跟着,要不一会儿?跟我回家去吧,先沐浴、再更衣、然?后好好吃一顿饱饭。聚仙楼怎么样?那可?是京城第一酒楼,我最?喜欢了,请你吃,说好要给你赔罪的。”
“什么赔罪?”霍尘懵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不用了,苑大人,我真?没那么记仇。”
苑长?记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过……”霍尘话锋一转,“若是他家有美酒,不妨一试。”
“那必须有啊!不是我说,喝过聚仙楼的酒,其他都是这个。”苑长?记比了个轻蔑的手?势,“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跟王爷说一声?,他进宫也不会太久吧,要不我们等等他?”
“他那哪有准信——”苑长?记突然?收了声?,在霍尘耳朵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那是!?长?思?!你来看看!!!”
顾长?思?已经?让马车停了下来:“我看见了,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
苑长?记也从马上跳下来,留霍尘一个人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了?”
“看见没?我们的马车。”苑长?记指了一下一幢花枝招展的楼,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挂着漆黑的牌子,用金粉勾了个“玄”字在上头,“玄门?一般不明面?出来办事的,除非出了大事——我这也没走几天?啊,能出什么事,进去看看。”
顾长?思?已经?先一步走过去了。
他停在门?口抬眼一望,眼神不由自主地凝住。
十春楼。
如果?说如意楼是嘉定最?大的青楼,做了北境十二城最?大的风月生意,那么十春楼的奢靡程度能顶得上十座如意楼。
它做的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魏最?大的风月生意。
想他定北王向来洁身自好,怎么短短半年内非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来烟花之地办事,还办得真?的都是正经?事。
不由得他多腹诽,只听里面?悠扬的箫声?猛地拐了一个诡异的弯,紧跟着一声?惨叫冲破云霄,苑长?记听了这一声?,没等和门?口招揽生意的小厮对视上,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脚踹开了十春楼的大门?。
青天?白日,金碧辉煌的十春楼里晦暗一片。
十春楼足有两人高的大窗用红绸遮得严严实实,一圈又一圈封了整座楼,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只留下了几盏盈盈灯火照亮,气氛暧昧又缱绻。
只见那轻移莲步的舞姬从三层楼搭建的空中栈桥上抱琵琶而过,眼波流转地瞥了一眼下方?宾客,纤纤素手?还没拨出一个音,就被凌空几声?幽响扎破了琵琶,刹那间变成了手?中一堆粉碎的木屑。
她的尖叫声?快于一切,尖锐的惊恐声?中,有什么东西飞过四面?八方?,仅剩的几盏孤灯“嗖嗖嗖”地被灭成了几缕孤烟。
黑暗突如其来,吹奏长?箫的乐师硬生生将《平湖秋月》里的西湖美景吹成了悬崖勒马,乐声?戛然?而止,不明所以?的众人静默一瞬,嘈杂的骚乱轰然?而起,一时炸了锅。
还没等人出来维持秩序,人群中一点?寒光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掠上二层,身轻如燕,手?上的长?剑却带着雷钧之力,与另一柄长?刀兵刃相接。
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两柄利刃你追我赶,眨眼间便已过了好几十招,就在其中一人身影险些要从二楼跌落时,紧紧闩住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天?光争先恐后地闯入,照亮了一群人惊恐的面?庞。
“借你弩弓一用。”顾长?思?一把抢过门?口小厮手?里拎着的烛火,对着苑长?记的箭尖狠狠一戳,旋即微微抬臂,对准了十春楼最?上方?的花篮型吊灯。
北境如意楼里的花篮也是仿得十春楼,但十春楼中央吊顶可?没有铺满花瓣,而是盛满了一篮子桐油,顾长?思?举起弩箭,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那一团缠斗的身影,眯眼搭箭叩弩一气呵成,短箭叼着蜡烛“嗖”地飞了上去。
刷拉,火苗沾了桐油迅速蹿高,整个十春楼骤然?灯光大炽,如同一轮陡然?在眼前升起的旭日,极强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下意识纷纷闭眼,再睁开时顾长?思?已经?把弩箭递回苑长?记手?里。
苑长?记接回弩箭向上随手?一叩,鹰唳一样的弦声?蹿上苍穹,他朗声?道:“定北王在此,休要慌张!”
整个十春楼瞬间鸦雀无声?。
霍尘靠在门?边,轻声?吹了句悠然?的小调——看来这定北王的威名不只在北境十二城好用,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也照样是威名赫赫、声?名远播。
顾长?思?抬眼一瞟,正与方?才缠斗在一起、如今面?面?相觑的几个人视线相撞,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后,不由得讶异地挑了挑眉。
苑长?记也看见了,险些把弩弓摔在地上:“那不是……这是什么情况啊?!”
顾长?思?蹙了蹙眉没说话,直接迈步进店,二楼的那几个人面?色各异,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缓步走上来。
顾长?思?站定,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五指在栏杆上轮流敲了几下,转而一笑,冲下面?摆了摆手?:“诸位继续啊,本王会请各位大人去房内聊聊的,不打扰大家了。”
他就近揪开了一扇门?,把几个人直接怼了进去。
霍尘示意护卫们在外面?等,自己跟着顾长?思?和苑长?记进了屋,关门?的那一瞬,正和一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女人一身绫罗绸缎,媚骨天?成,却让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风情万种的杏眼里满藏笑意,饱满的唇色像是含苞待放的一朵梅花。她站在五楼,慵懒地靠在那儿?,素白的手?腕搭在红木栏杆边,单手?托腮,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看。
金发钗垂下流苏披在她雪色的肩头,她察觉到霍尘的目光,丝毫不怯,反而冲他笑了一下。
这女人有些奇怪,霍尘这么想着,刚想提醒顾长?思?,却发现眼下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机。
屋内已成三足鼎立之势。霍尘方?才看得很清楚,说二楼那群人在缠斗,其实是典型的二对一,其他都是受到无妄之灾的姑娘们。那两个公子一个身着黑衣长?衫、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和对面?身着白裳的打得热火朝天?。
顾长?思?坐在桌边,悠哉悠哉地用热水涮杯子,最?终推了四杯茶出来。
“都站着干什么,坐啊。”
那黑衣公子阴阳怪气道:“定北王大驾归京,瞧这个形容应该还未朝见陛下,这一口茶还是留着与陛下喝吧,臣等受不起。”
“颂祥!少说两句。”靛青色的拽了拽他,随即笑道,“方?才店内视线太暗,看不清楚,这才和长?念打起来的,并?非我等有意冒犯。”
黑衣的瞪回去:“子澈,你同他解释什么?不管今天?封长?念是以?玄门?弟子身份还是以?礼部侍郎身份,也不管他到底因?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袭击朝廷命官,还有没有王法了?!”
七嘴八舌之间,顾长?思?眼睛一转,盯住了最?外面?的霍尘。
“介绍一下。”他淡定开口,“这位穿黑衣服的,是兵部尚书,周祺周大人,字颂祥;这位穿靛青色衣服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裴大人,字子澈。这位……”
那白衣公子主动开了口:“在下封珩,字长?念,玄门?长?字门?四弟子,现任礼部侍郎,是定北王的四师弟。”
他身着长?袍,在右肩上绑着护肩的轻甲,是个习武之人惯用的装扮,没想到居然?是个文臣。
“也是我的四师弟。”苑长?记懒懒开了口,“行了周祺,你不喜欢长?思?、看不惯我们玄门?都多少年了,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千里迢迢回来,可?不是站在这里听你冷嘲热讽的。”
周祺斜睨他:“那你自己问问你四师弟为什么见我就大打出手??这不是私怨?”
“当然?不是。”封长?念倒也没多余的废话,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包香囊,先递给顾长?思?,“王爷还记得么?”
顾长?思?摆摆手?示意记得,封长?念又绕了一圈,最?后停在霍尘面?前。
“公平起见,还请这位……这位公子,闻一闻上面?的味道,再请他闻一闻周大人与裴大人发带上的味道。”
霍尘对上封长?念沉静的眼睛,倏而一笑:“这么相信我的嗅觉,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接过来闻了闻,是一股很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调出来的,饶是在十春楼这样的脂粉堆里,这缕香气也能很明显地从中区分出来,不同于任何一种香料。
霍尘交还了香囊,先在周祺面?前绕了一圈,转身又走了,相比之下还是裴青脾气好些,于是站定在他身后。
“冒犯裴大人了。”他拎起垂在裴青身后的发带,细细辨认了一下,裴青的发带也染了些脂粉味儿?,但那与香囊一模一样的味道还是很容易从中嗅出来。
他又闻了一下周祺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点?点?头:“和香囊一样。”
周祺不耐:“那又如何?那香囊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很平静地解释:“玄门?中多放置秘术卷宗、皇家秘辛,为了以?防万一,哪一日有贼人进入,能够尽快追查行踪,长?若姐特意调制了秘密香料,放在玄门?的密室库之内。”
周祺脸色刷地白了:“不可?能!我从来没去过玄门?,这?!”
裴青也慌了:“对啊,这怎么可?能?!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封长?念面?不改色:“无论如何,眼下二位大人是嫌犯,若有冤屈,事后自会证明。”
他拍了两下掌,佩戴玄门?腰牌的护卫推门?而入:“委屈二位,随我走一趟了。”
“不行!你们这是合起伙来算计我吧!”周祺猛烈地挣扎起来,“谁不知道我爹同岳玄林不对付,你们就是拿我来挟私报复!我不服!我要鸣冤!我要让三法司介入——”
顾长?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杯,并?没接话。
周祺猛地挣扎了一下:“顾长?思?,你今天?第一日回京,就拿了昔日与你父王政见不合的官员之子,你不怕陛下怀疑吗?你不怕陛下猜忌吗?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居心?”顾长?思?微微一笑,双手?摊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看我说一句话了么?”
他的确一句话都没说。
周祺被他噎得脸红脖子粗,和裴青一块儿?就这么被连推带搡地抓走了。
苑长?记追出去看了两眼,周祺和裴青毕竟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官员,还是长?安城有名的官宦之后,周祺父亲周忠是当朝太傅,原来的正二品户部尚书;裴青更是武将世家的独苗,他爹裴敬将军战功赫赫,只是目前年岁已高,赋闲在家种种白菜土豆。
公然?被押出去难免会引起什么非议,所幸封长?念带的人知晓分寸,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走了。
顾长?思?目光收回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封长?念对着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转回来的时候目光默默地在霍尘身上停留了一小片刻,才道:“玄门?被盗了。”
苑长?记正喝水,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
“三年前狼王被杀,收缴了狼族世代相传的狼王冠以?及承诺向大魏纳贡的降书,从此狼族三十寨向我大魏俯首称臣,作为附属国。”封长?念道,“狼王冠和降书都收在玄门?密室库中,今早巡逻的护卫发现异样,刚想进去一探究竟,不想那贼人警惕性甚高,一路逃窜,最?终进了十春楼。”
“我当时还在礼部,赶到十春楼终究慢了一步,只能埋伏下来静观其变。”封长?念看了一眼霍尘,“再然?后,你们就到了。”
顾长?思?眉头微微皱着:“东西拿走了么?”
“尚未得手?,有惊无险。”
“方?才我们进来之前那灯,是你灭的?”
“不是。不知道是谁。”封长?念思?忖了一下,“今天?十春楼里有舞姬跳舞,所以?特意把外面?布置成了那个样子,光线昏暗,不易找人,我当时在一楼人群中,并?没有发现异样,可?是一抬头却看见了周祺和裴青。”
“对视的那一瞬,灯就灭了。”
霍尘没忍住,笑了一声?,封长?念疑惑地看过去。
“没什么,”他摆摆手?,“封大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文武双全,办起案来也是思?路清晰、口条流畅,都不用小王爷多说什么,就能很快知道他的疑点?在哪里,省了不少事儿?。这么看来,封大人只做个礼部侍郎,真?是可?惜了。”
苑长?记附和道:“你看吧,长?念。我就说,你就该跟我去大理寺,跟我一起查案不好么?我敢说,只要你我一同行动,天?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绝对事半功倍。”
封长?念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倒不这么觉得。”
“东西没丢就好。”顾长?思?喝完了茶,倒扣在桌上,“周祺方?才提醒我了,我今日刚回京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旁的不论,只怕后面?有更大的阴谋。此事不宜闹大,速速解决吧。三法司先不要介入,裴青和周祺本来就身份敏感,只怕更多人下场,水就彻底浑了。”
封长?念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那我先入宫了,回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入宫觐见,只怕又不知道要说我些什么了。”顾长?思?拉着苑长?记起来,“走吧,还坐什么呢?你作为请我回来的特使,不要去向皇帝复命么?”
“复复复,哪能不去。”苑长?记跳起来,“我动作快得很,霍哥等我回来,带你去聚仙楼吃饭啊。”
霍尘含笑点?了点?头,顾长?思?一顿。
“你不跟我去?”
“不了,草民哪敢面?见天?颜。”霍尘笑笑,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封长?念,“如果?封大人信得过,在下先帮封大人在十春楼收收尾。”
这样也好,要不然?霍尘的身份也入不了皇宫。顾长?思?默许,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光顾着给霍尘介绍了,倒是还没给封长?念介绍霍尘是何许人。
“他是……”
“没关系,我自己和封大人聊就好了。”霍尘眨眨眼,“只怕你一回城,皇帝就已经?知道了,耽误太久不好,快去吧。”
封长?念一直没出声?。
他生了个硬骨相、却有着一张软皮囊,侧脸棱角分明,看上去不近人情,但眼型流畅圆润,薄薄的眼皮在眼尾收了个略微下滑的弧度,将那些盛气凌人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蓬勃的俊朗英气。
霍尘漫不经?心地从他侧颜上掠过视线,片刻间就和封长?念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这两个人好像在瞬息之间就对彼此达成了一种诡异的认同。顾长?思?说不出为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心里愈发奇怪。
霍尘察觉到他视线中的疑惑,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笑了下,是个让他放心的暗示。
顾长?思?盯着霍尘的眼睛,妥协道:“长?记,走。”
“哎!来了——”苑长?记抓起大氅,临走前哥俩好地拱了下封长?念,用口型告诉他“等自己回来跟他吃好吃的去”。
封长?念无声?地笑笑。
他俩一走,整间屋子终于空了下来,霍尘自顾自地走到顾长?思?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重新倒了两杯茶。
“封大人请坐。”霍尘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姓霍,名尘,无字,北境渭阳城人,之前在嘉定城干过捕快,后来到了小王爷身边,做他贴身护卫。”
他看着封长?念一言不发地在自己对面?落座,对方?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看上去像是一渊沉潭,深深的,仿佛在他的目光下,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霍尘推过去一只茶杯:“我留下来也不是真?的要帮封大人,找个借口罢了,封大人不必担心,若是信不过我,便不必让我做什么,我一会儿?去宫门?口等人便是。”
封长?念终于开了口:“你找借口要留下来,就为了跟我自我介绍么?”
“当然?不是。”霍尘一挑眉梢,“我找借口,难道不是因?为封大人有话想对我说吗?”
第32章 皇帝
封长念喉头一滚, 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并不出言。
霍尘自顾自喝茶:“如果封大人也想跟我说令师兄的事?,那就算了。之前在北境, 苑大人?已经问?过了,或许我同昌林将军有那么些许相像,但将军已然身故, 九泉之下?应得安息,活着的人?就别?扰得他魂灵不安了。你说呢?”
封长念依旧不说话,手指微微收紧了。
霍尘一抿唇:“原来是我理解错了,我还以为?封大人?三番两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是有话?要对我说, 如此,在下不打扰了。”
“霍公子。”封长念转过头, 冲他行了一礼, “在北境时, 依着长记的性子怕是对你多有得罪,我是他师弟,理应替他赔个不是。”
“免, 我没?那么记仇,对苑大人?没?有怪罪, 更谈不上赔不是。”
“那么既然如此,那就烦请霍公子留步,陪在下?一起清扫一下?十春楼的残局吧。”封长念抬起眼, “事?成?之后, 我们再一起回玄门, 等长思和长记回来。”
虽然封长念师门排位第四,叫着顾长思和苑长记师兄, 但其?实他比顾长思还要大上一岁,无?论是行事?还是说话?,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沉稳大气。
霍尘说不出个不字,毕竟方才也是自己主动说帮忙的。
“不怕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然后走漏了消息?”
“你不会。”封长念很笃定,他仿佛有种能力,能让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你一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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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顾长思递了牌子。
明日便是除夕,宫里忙碌得很,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红墙映白雪,上次顾长思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他和皇帝辞行,承诺的是无?诏不得回京,心里想的却是最好这一辈子都没?有让他回来的诏书?。
他对皇宫毫无?挂念,毫无?。
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可还是严以抵挡他踏足这里后就会觉得冷,不是那种身体上的冷,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寒气,像是被毒蛇盯上,信子带来的冷风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慢慢流向四肢百骸。
“陛下?,定北王和苑大人?到了。”
他回过神,已经到了明德宫门口。
明德宫华丽、尊贵,处在整座宫禁的中央偏南,他小时候总会央着他母亲带他来明德宫,因?为?他的祖父、大魏先帝宋治很喜欢他,威严的帝王是个夙兴夜寐的人?,可顾长思来了,他总会从政务堆里翻出来点心,让他自己拿小手捧着吃。
后来……后来就来不了了,也不想来了。
他正出神,苑长记轻轻捅了他一下?:“进去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刚从明德宫出来的内侍,容貌陌生,不是三年?前宋启迎用惯的那一位了,但面上那恭谨的表情?却如出一辙。内侍微微佝偻着腰,拂尘搭在臂弯,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陛下?等候多时了,请定北王殿下?和苑大人?随奴婢进去。”
皇帝宋启迎今年?四十,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短短两撇小胡子搁在唇上显得精明又冷冽,不怒自威。明德宫内点了淡淡的龙涎香,顾长思进去的时候他正叉着腰站在案前,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顾长思和苑长记依礼下?跪:“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作声。
龙涎香妖娆地飘着圈,半晌,宋启迎拎起朱笔,在案前龙飞凤舞地批了几句,然后合上了折子扔到一边。
“长记辛苦了,这一趟千里迢迢,总算在除夕之前把人?给?朕请回来了。一路上风雨兼程的,朕看你都瘦了。”
宋启迎头都没?抬,开口便是瘦了,苑长记也不敢不接,只好叩首道:“都是臣分内之事?,此次作为?特使迎定北王回京,臣身负重担,不敢懈怠。”
“嗯,回去歇着吧。此次长安城兴建临星宫,你爹辛劳了多日,朕差人?送了点补品去,顺带着也便宜你小子了。”宋启迎终于抬了头,目光毫无?停留地从顾长思身上掠过去,“下?去吧。”
苑长记再度拜下?:“多谢陛下?,臣告退。”
顾长思垂着眼,对被无?视了也没?什么反应,宋启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单从苑长记退出去动作的迟疑里,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位好师弟在替自己惶恐不安。
没?关系,意料之中的了。顾长思掐紧了虎口。
龙涎香缥缈的烟雾随着宫门开合又恢复了常态,曼妙地晃着,宋启迎信步走过去,用香勺一下?一下?地敲了敲香龛上的金珠。
“起来吧。”半晌,宋启迎叹了一口气,“一进来便是浓重的玉檀香味儿?,可见香料用得愈发狠了。腿还疼么?”
顾长思站起来,开口道:“还好。”
“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你。”宋启迎缓步走过去,端详着他的眉眼,“三年?了,想不想家?”
顾长思二十岁那年?及冠礼后离开长安,两人?一直没?见过面,其?实人?到二十岁之后的模样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但宋启迎却依旧从他面上看见了岁月的影子。
他长得愈发像他娘亲,可站在那里的通身气度却像极了他父亲。
顾长思没?接那掺杂着怀念和审视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陛下?说笑了,嘉定城的定北王府修得很好,那就是臣的家。臣日日夜夜在家中,何谈想与不想呢。”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勾唇笑了笑。
“北境的风霜将你的性子磨得和缓了不少,坐吧。”宋启迎从他身前一离开,顾长思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其?实你也不是非要去北境,那三条你与朕彼此允诺的事?项,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你亏了。倒让人?怨起朕这个做皇叔的,没?能照料好兄长遗孤。”
顾长思只是笑:“陛下?是天子,何人?敢心生怨怼。再者而言,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臣都不记得了。”
宋启迎微微一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啊,也是,朕太久不见你,这些细枝末节朕也记不清楚了。”
他坐回龙椅上,伸手翻开新一本折子:“明日就是除夕,晚上有家宴,好好歇歇准备准备吧。北境事?务冗杂,狼族生性狡猾,想来你也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既然回来了,就别?再操劳了,长安内诸臣各司其?职,真有什么事?,也不必你替他们分担。”
顾长思那无?可挑剔的淡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凝。
果然,自他们进入长安城始,宋启迎对他们的行踪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是旁敲侧击在告诉他少插手长安城事?务,尤其?玄门被盗案涉及兵部、中军都督府,哪一处和顾长思牵扯上都能让宋启迎睡不着觉。
不,不仅是进入长安,他焚香的习惯是受伤之后才有的,之前他嫌香料呛鼻子,小时候有香炉的地方绝对没?有他,后来为?了祛药味儿?,才不得不用了这个法子。
可那时候他人?已经在北境,三年?不见,宋启迎却开口就是“香料用得愈发狠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臣谢陛下?体恤。”顾长思长揖一礼,“若无?事?,臣告退了。”
“朕还听说你在嘉定收了个捕快做护卫。”宋启迎提笔沾墨,余光里顾长思的身影僵了僵,“哪天带来给?皇叔瞧瞧,若是武功还不如你,养着干什么用。”
说罢,他也根本没?打算听顾长思如何推拒他,直接送客:“去吧,去看看你的师父,三年?未归,回来去了十春楼都没?回玄门看一眼,让人?知道像什么话?。”
顾长思眸光里是压制不住的戾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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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了,不要了,全不要了。”
顾长思咬紧牙关,出宫门的一瞬间就把大氅甩在了祈安怀里。
祈安手忙脚乱抱住厚厚的大氅,上面的绒毛挠在他下?巴上怪痒的,他也不敢动,且看顾长思的动作,若不是当众脱光有辱斯文?,他绝对现在就扔个一干二净。
那一身衣服像是爬了虱子,顾长思怎么穿怎么不舒服,动作间又能闻到上面沾染的、夹杂在玉檀香里的龙涎香味儿?,逼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王爷,还没?走多远,您再忍忍……”
顾长思的不耐已经挂上了脸,被祈安这么一说更按不住,拧着自己的领口盘扣就要把外袍扔下?来。
“王爷——”
一辆马车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驾车那人?在五步远外勒紧了缰绳,车身微微一晃,正好在顾长思面前稳住了。
霍尘扔了缰绳,从车上一跃而下?,看见顾长思那紧蹙的眉头和半解的衣扣,身后祈安欲哭无?泪,抱着大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就笑了:“大冬天的,小王爷当街宽衣解带,这么热吗?”
顾长思的怒气不会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但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别?开目光,努力平复着呼吸:“没?有……”
一枚香囊自他腰间解下?,又被霍尘抵在他的鼻端,昙花清淡的香气本在玉檀花和龙涎香之间销声匿迹,这样一来又被送到了他的嗅觉下?,反而闻不见那令人?心烦气躁的气味儿?了。
霍尘温柔地笑:“小王爷怕是累着了,昙花香气有放松情?绪、安神静心之效,闻闻,是不是会好多了?”
丝丝缕缕的香气驱散了那些残存的龙涎香味儿?,顾长思闭上眼睛,霍尘另一只手就抚在他的肩头,顺毛似的轻轻拍着、安抚着人?。
祈安第一次见自家王爷在别?人?掌心里这么老实,讶异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再睁开眼睛时,顾长思的戾气消退了不少,连呼吸都没?那么急促。他伸手握住香囊,自己放在鼻端和缓着情?绪。
霍尘没?有放开手:“看,是不是有用?”
“霍尘,我呼吸不过来了。”顾长思这么说着,反而将香囊愈发用力地放在鼻息下?,“密密麻麻的龙涎香往我身上扑,难受。”
“不习惯的确是会这样的。”霍尘没?有挑破,但顾长思从他的眼睛里看得清,他什么都懂,“没?关系,我就在这里,要多少昙花香囊我就给?你做多少,你不再是孤身一人?,别?担心。”
顾长思狠狠闭上眼,将一阵汹涌而来的酸涩之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说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对他是假的,顾长思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很清楚按照宋启迎的脾气,自己早在他的梦里死了千八百次了,醒来还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人?,难免气闷。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奢望有什么叔侄情?分,哪怕他们血脉相连,他都从未妄想过,唯一希望就是二人?能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自安生就是了。每当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掰着宋启迎的脑袋耳朵吼“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别?一天天拿你那小人?之心衡量我、怀疑我、揣测我”。
可惜,宋启迎永远不会信的。
顾长思的血脉就是罪,是他改名换姓也不能抹除的、流淌在身体里的罪。
可我到底有什么罪?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那些难言的情?绪遏制住了,他不想在外面因?为?这点破事?就红了眼睛,丢人?、掉价、跌份儿?……也不值得。
宋启迎不值得,而定北王本该坚不可摧。
他本来习惯了这些,也早有预见会发生这些,明明平时可以忍住的,但霍尘一句宽慰,就能让那些情?绪在这一刻骤然死灰复燃,春风吹又生,轰轰烈烈地要燎原。
有点委屈。
霍尘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尾:“没?事?了,阿淮,我在这里。”
“没?事?。”他赶紧睁开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还能扯个笑,“可能真的是累到了,有点头疼,现在没?事?了,回去吧。”
霍尘只是无?言地瞧着他,实在不忍心戳穿他的难过,手指从他眼尾拿下?来,还能看见眼尾残留的薄红,而那不是他戳出来的。
有时候他是希望顾长思能够发泄一下?的,在哪里都好,他真的生怕哪天顾长思真的郁结于心,走上和传闻中淮安王一样的心力交瘁、郁郁而终的命途。
顾长思只是绕开了他走向马车,紧紧抓着那枚昙花香囊。
他一拐过来才看见苑长记和封长念都在,登时有些尴尬。
有种……有种偷情?被抓包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苑长记看天看地看车窗,就是不瞅他,反而是封长念坦荡地冲他笑了一下?:“走吧,师父在玄门等我们呢,屋子也给?你收拾出来了,今晚就先在玄门宿着吧。”
顾长思凝滞地点了点头,盯着苑长记那一脸精彩纷呈的表情?。
封长念动了动腿,蹬了苑长记一脚。
“啊对对对,”苑长记一蹦跶,“玄门都收拾好了,定北王府这么多年?空着,不一定积了多少灰,就先别?回去了,见完师父我们一起去聚仙楼吃饭啊,我请客。霍、霍哥!上来啊,走了!”
第33章 岳峰
岳玄林今年已经四十有二, 但并未成家。
他从小作为侍读跟随在宋启迎身边,后来及第登科,进了六部, 等宋启连被废、宋启迎封为新太子?后,他一路提到了吏部侍郎,待宋启迎登基, 他?也顺势登顶,官拜吏部尚书,加官至太师,手掌玄门事。
他这小半辈子都投进了官场,未有妻室更?未有子?嗣, 苑长记总是跟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父没有孩子?, 他?们五个不就是师父的儿女。
岳玄林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才会浮现?一丝丝的笑容, 由着?苑长记给他?倒茶,回敬道:“那怕是苑工书要来骂我抢他?儿子?了。”
他?未成家,于是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公事上, 不是在吏部就是在玄门,这一日顾长思归京, 他?势必会在玄门等顾长思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地方,霍尘先跳下马车,伸手递给顾长思, 示意要扶他?下来。
苑长记在后面拉长音:“我也累了, 要霍哥扶一把。”
“去?你的。”霍尘笑骂他?一句, 倒让顾长思想搭上去?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在半空停了片刻, 霍尘眼睛一眨,主动伸手揪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的手臂上,让他?撑着?跳了下来。
霍尘这厮一向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看人不好?意思了于是愈发得寸进尺:“要背吗?”
顾长思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落井下石?”
“这叫见风转舵。”霍尘侧了侧身,让他?们几个玄门的正经徒弟走在前头?,自己落在了尾巴。
玄门坐落在皇宫后身一片清幽宁静的竹林里,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一墙之隔就是道录司,弄得人家走错好?几次,以为玄门秘密接旨给皇帝登仙之事了。
刚走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好?听?的女声,温婉娴静,伴着?风吹竹林的轻响,格外?清雅。
“防风、紫苏、苍耳子?……”那女声听?上去?是在理着?药材,喃喃自语道,“哎?怎么少了一味,放在哪了?”
“怕是长若姐知道我们长思今天回来,心思都飞了,所以药材也跟着?心思一起飞走了吧。”苑长记一步蹿了过去?,在那姑娘左肩膀上轻轻一拍,趁她回头?的一瞬往右边一扭,像条水里的泥鳅,完美地避开了姑娘的视线。
那女声登时就不温婉了:“苑长记,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长若姐!饶命饶命,别揪耳朵,疼疼疼疼——”
绕过影壁墙,一黄衫女子?正拎着?苑长记的耳朵往上提,纵然苑长记比她高了半个头?,奈何她对穴位经脉了如指掌,一拧就能拧住要害,把苑少卿掐成了个只能伸脖子?哀嚎的大?鹅。
大?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不得只能求助旁人。
“长思、长思救我!!!”
顾长思微微一哂:“叫你手欠。”
那黄衫女子?立刻松了手,转过头?来时眼睛都亮了几分?:“长思!”
顾长思笑:“长若姐,别来无恙。”
秋长若立刻不管一旁捂着?耳朵跳脚的苑长记了,提着?裙摆跑过来,带动的风扑过来一阵药香,就在顾长思要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时,说时迟那时快,秋长若动作如风,弯腰点穴一气呵成,顾长思脸色骤然一白。
霍尘悚然,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顾长思身体一歪,示弱道:“别别别别,姐,疼疼疼,好?疼,别动我腿。”
“我给你开的方子?,是不是没按时喝?”秋长若那点笑容褪去?,整个人肃杀的像个女将军,“想用些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戏码来糊弄我?差远了!我告诉你,北境苦寒,你那伤不能见风不能着?凉,是不是没人看着?你,就把我的话和饭一块嚼两口吃了!?”
“我按时喝了,就是少喝了一两顿,真的。”
“一两顿?”秋长若抄起双臂,“是三年里一共少了一两顿,还是一天少了一两顿啊。”
顾长思不吱声了。
不遵循医师叮嘱的病人在医师面前注定矮一头?,饶是定北王也不敢在自家医师面前气焰高,缩成了一只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小?鹌鹑。
秋长若对顾长思没有客气两个字,她从顾长思腿伤起就全权负责他?的伤势,顾长思每日喝的极苦的药,都是秋长若配好?了,托人一路送到?北境,若不是她在长安城供职无法离京,只怕恨不得一天三顿掰他?嘴灌下去?。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会乖乖听?话的。
“秋辞,字长若。”封长念侧了侧身,一边冷静地围观这场闹剧,一边给霍尘介绍,“玄门五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妹,因为她比我们都大?些,那性格也不是当小?师妹的料……”
“料”的尾音被秋长若一声震碎,哆嗦着?掉在了地上,只见秋长若调转话头?,冲着?她的四师兄不客气道:“封长念!桂枝是不是让你下午从十春楼回来时买一包,你自己偷摸吃了?”
封长念面色一僵,认识以来,霍尘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个表情:“……长、长若姐,我忘、咳咳不是,忙忘了,太忙了。”
秋长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那双眼睛微微一眯,冷静自持的礼部侍郎立刻讨饶:“我一会儿就去?买,保准在天黑前送回来,你别生我气,真的真的真的,错了错了错了。”
“这还差不多?。”
在朝堂上名声赫赫的三个师兄被秋长若三言两语治得服服帖帖,她眼眸一转,盯住了一旁抿唇偷笑的霍尘。
被这么一瞧,霍尘立刻把那一抹笑意憋了回去?,不由自主站直了些。
她走近了几步,敛衿施了一礼:“阁下就是霍尘?”
霍尘手忙脚乱地还礼:“正是在下,秋姑娘幸会。”
“别叫秋姑娘,长若姐是秋大?人——正六品太医院院判,目前在太医院供职的唯一一位女医师,”苑长记插话道,“她十五岁时就在杏林医会比赛中?摘得桂冠,是近五十年来年龄最小?的榜首,名震长安城。”
霍尘立刻改口:“失敬失敬,见过秋大?人。”
他?这一拜没拜到?底,被秋长若一掌托住了。
这姑娘的眼珠极黒极亮,不动声色看人时有种霜雪一般的冷冽,霍尘一怔,只见她手腕翻转,二指就搭上了霍尘的脉搏。
“咚咚”,脉搏在她指下跳动,秋长若并没有看向自己的手指,而是盯住了霍尘的脸,仿佛不肯放过他?的每一寸表情。
半晌,她才收了手:“失礼了,霍公子?。只是之前听?长记传信回来说,霍公子?的记忆有缺,本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是以唐突了。至于那些桂冠、榜首的虚名……不必在意,若是霍公子?不介意,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长若就好?。”
“你别叫姐啊,长若姐虽然比我们大?,可是比你小?。”
苑长记是真的很兴奋,从进门开始就很兴奋,“记”这个字的含义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一张嘴转着?圈说个没完,最终以被顾长思斜了一眼告终。
“你该吃点儿黄连杀杀嘴。”
苑长记嘿嘿一笑,双手交叠,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顾长思没理他?:“长若姐,一会儿见完师父,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你有公务么?可否等我一下?”
“没有,你不开口我也会等你的。”秋长若隔空点了下他?的腿,“让你不好?好?吃药,我得给你改方子?了。苦得嗷嗷叫也不许倒。”
话毕,她看向霍尘:“师父嘱咐了,一会儿长思他?们去?见他?时,你也一起跟过去?看看吧。”
霍尘心底一惊,佯装诧异道:“我也去?么?”
“师父是这么说的。”秋长若下意识地捻了一下指腹,“若是霍公子?在记忆方面需要帮助,尽管开口,长若必定全力以赴。”
霍尘颔首:“多?谢。”
苑长记登时就来推人了:“快走快走。长若姐,一会儿我们去?聚仙楼吃饭,你也一起啊。”
秋长若把手里包药材的纸团成一团,正好?砸在他?头?顶:“赶紧去?,别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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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正厅里燃着?檀香,遮挡了大?半岳玄林的身影,他?正背身对着?大?门,聚精会神?地品鉴这墙上新换上的挂画。
那画单看画轴有些年头?了,但笔锋却是不俗,苍劲有力,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出?一副空谷幽兰图。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下意识捋了一把半长的山羊胡,目光和顾长思交错的一瞬间,他?已经撩起衣袍行了大?礼。
“弟子?顾长思,拜见师父。久别多?年,师父身体安康否?”
岳玄林眼珠一动,越过他?身后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定在了末尾的霍尘身上。
霍尘也在看他?,手指藏在广袖下紧紧地攥了起来。
多?少年了,他?记着?岳玄林的名字,记到?做梦都能够清晰地喊出?来这三个字,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这个人的长相,该是多?么的阴险狡诈、多?么的冷血无情、多?么的奸佞阴沉。
但今日见面,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岳玄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鼠目獐头?,他?的气质淡然沉静,几十年官场沉浮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丝浮躁之气,他?静静地看着?霍尘的双目,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脚步,岳玄林在这时开口。
“回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对顾长思说的,霍尘却生出?一股他?在对自己讲话的错觉。
“圣上有诏,日夜兼程,不敢逾期。”顾长思直起身,“主要是怕给长记惹麻烦。”
岳玄林收了目光,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再如何,也要当心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可说,有些事不可做,这些年在北境无人拘束,难道都忘了吗?”
岳玄林说着?斥责的句子?,可语气一直温和:“寒冬腊月,不要动不动就跪,说了多?少次,冬日里就不要下拜了。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着?。”
“许久不见师父,这点儿礼数还是要有的。”顾长思笑笑,转头?示意霍尘过来,“想师父了,明天宫宴在夜间,白日里我陪师父在玄门包饺子?,和霍尘一块儿。”
霍尘站定在顾长思身后,这次只匆匆瞥了岳玄林一眼就低下了头?。
不敢再看了,不管他?身上多?么气质疏朗随和,但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吏部尚书,只怕再多?看两眼,自己那点儿道行在这官龄比自己年龄还长的长者眼中?就会原形毕露,发觉到?他?本能的抗拒和杀意。
岳玄林语气没什么起伏:“霍尘。”
他?行了一礼:“岳大?人。”
“是个好?孩子?。”岳玄林只浅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对他?毫无兴趣,方才那些对视都是他?自己的妄想,转而对顾长思道,“既然领回来了,就别只委委屈屈做你一个护卫,长安城职位众多?,给他?领个职吧。”
霍尘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去?,岳玄林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自他?面上一拂,又轻飘飘离去?。
“中?军都督府属于五军都督府之一,司京城军队管辖之事,是个好?去?处。”
第34章 失忆
岳玄林此人的为人处世, 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刚正。
官场上的同僚有时候聚在一起闲聊开玩笑,都说?岳玄林也就是没有孩子,若是有个孩子, 只要改名换姓进入朝堂,他们绝对都认不出来那是亲父子。
他太刚正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刚正, 就算是亲子他也不会为其做任何厚此薄彼的事情。
在岳大人的眼?里?,天下万民都是大魏的子民,天下官员都是大魏的官员,没有私交,只有公事。也是因此, 他身?为吏部尚书,这?些年提拔了不少出身贫苦但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入朝为官, 大魏的仕途清明一片。
霍尘大概是他第一个主动开口往枢要之?地安排官职的人, 甚至他都未曾问过霍尘的学识武艺如何, 且看他那笃定的模样,估计是琢磨不少日子了。
那一刻,霍尘第一反应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毕竟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他这?么被扔进去只怕会被那群眼?红之?人生吞活剥,可?谓是一招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他下意识摸了把袖口,那里?藏着他贴身?不离的那把藏了匕首的折扇。
苑长记率先炸了锅:“师父啊, 你?在说?什么呢?且不说?那中军都督府是什么地方, 霍哥是长思的人, 你?把他往军队里?面塞,陛下……陛下怕是也会对您不满的吧?”
“而且、而且裴青刚刚牵涉进玄门被盗一事, 我们和中军都督府关系正僵,再这?么贸贸然让霍哥进去,不大好吧。”苑长记绕到岳玄林背后,殷勤地给他捶着背,“您再考虑考虑呢?师父。”
岳玄林扒拉掉苑长记搭在自己肩膀的爪子,甚至没问顾长思的意见,冲着霍尘就直直地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霍尘都能感受到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岳玄林深沉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复杂的情绪翻涌在一片平静的目光之?下。
“你?自己怎么想?”
霍尘右手紧紧攥住袖口,逼自己冷静下来。
蓦地,岳玄林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拇指抵在他的锁骨上按了按。
霍尘半边身?子一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岳玄林却松了手:“看来你?是愿意的。”
不知为何,他虽然松了手,那股压迫力道却仿佛还顶在他的锁骨下方,顶得霍尘舌根发麻,什么都说?不出来。
“陛下那边我会去说?明,不必紧张。”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一眼?霍尘,旋即转身?离开他,“大老远就听?见你?们说?要去聚仙楼吃饭了,如今夜幕已至,再耽搁下去怕是没位子了,赶紧走吧。”
顾长思猛地开口:“师父,我还是觉得……”
“长思,”岳玄林用目光示意他不要多言,“我有分寸。”
自从那封有关霍尘的信送归长安,顾长思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岳玄林的反应太奇怪了,不似他以?往的作风,如今把人带到了他的面前,顾长思以?为顶多是当面查问身?世,可?岳玄林不闻不问、直接拿官职往人头上砸,不说?霍尘的反应,顾长思先被砸懵了。
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弯弯绕绕,甚至是连他都不能知道的?
顾长思郁闷至极,半开玩笑道:“可?我过完年就要回北境去了,我把人家?带来,师父难道让我还把霍尘一个人丢在京城吗?”
岳玄林却道:“我看陛下的意思,不大像只留你?在长安过个新年。”
得。顾长思烦躁地咬了咬牙。
更郁闷了。那老皇帝又?憋什么坏水呢。
*
秋长若把最后一包草药铺好,转头看见顾长思他们的脸色,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这?是?师父喂你?们黄连了?”她擦了擦手,“长念呢?”
“他还要向师父禀报玄门被盗的事,说?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商议。”苑长记揉着自己发酸的脸颊,“不管他了,我先去聚仙楼定位子,否则真要蹲门口喝西北风了,定北王、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太医院院判在人家?门口蹲一溜儿,只怕这?个除夕街头巷尾有热闹瞧了。”
那场面简直不要太好看,苑长记跟个兔子似的跑了,甩了这?么个冷笑话留下,可?惜除了秋长若以?外没人笑出来。
顾长思心绪杂乱,那颗好不容易因为霍尘而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掀成了骇浪惊涛,为难地用二指顶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霍尘一直揉着自己的锁骨,但还是关切问道:“头疼么?”
“无碍,我跟长若姐说?两句话,你?去车上等我,或者?先去聚仙楼找苑长记。”
顾长思用手心抵了抵霍尘揉着的位置,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锁骨下有什么在突突跳动,像是一个人的心脏长错了位置。
奇怪……原来他锁骨下是这?样的么?顾长思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霍尘没注意到他那些细微的反应,他只觉得锁骨下被自己揉得地方越来越烫,像是什么烧着了一样,可?等他先行钻进马车,撩开衣襟一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姓岳的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怕不是天生克他。霍尘长吁一口气,重新敛好衣襟,轻轻在车壁上磕了磕后脑勺。
中军都督府……么。
顾长思等到人走远了,才把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撕回来,秋长若施施然走过来,伸手刚想去捉顾长思的手腕,就被躲开了。
秋长若讶异道:“干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我的伤经年累月就那样了。”顾长思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语速很快,“长若姐,方才你?给霍尘把脉,我看你?表情不大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秋长若一顿,心道她就微微怔了下,怎么这?么细枝末节的小动作还能被顾长思看见,他这?些年在北境怕是练的火眼?金睛吧?!
“也没有很不寻常,”在顾长思执拗的目光里?,秋长若不得不败下阵来,“但我看他的脉搏不大像失忆之?人惯常有的。”
顾长思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一般出现?失忆的情况,大多是头部受伤导致的,因此在脉象上也能够看出来一二。”秋长若忖度道,“不过,也可?能是我方才把得太匆忙,没能细细探查——总之?方才的脉象,他倒不像是因为头部受伤而导致失忆。”
“他跟我说?的是曾经盗墓时被石块砸到了头,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顾长思语气沉下来,“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外力,那会是什么原因?”
秋长若沉默片刻:“……不是外力,那就借力。”
“借力?”
“毒,”秋长若抿了抿唇,“或者?蛊。”
顾长思下意识反驳:“他一个普通人,什么人要用蛊用毒来对付他?”
他说?完自己先噤了声?。
一个普通人……可?一个普通人哪里?会需要对他隐瞒,霍尘若真是清清白白,就不必对他欲言又?止。无论这?个人给他有多少的安心、多少的真心,但无法否认的是霍尘背后有太多秘密,岳玄林那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都让顾长思愈发清晰地明白这?件事。
霍尘根本就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因为父母早亡而去盗墓为生、后又?被梁执生赏识而带到嘉定做捕快的“普通人”。
有些话不必再细说?了,秋长若知道他已经想通,只是轻轻捏过他的腕子,二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心静,戒躁,你?那腿伤本来在苦寒之?地就难痊愈,现?在冬天不是还疼着。”秋长若叹气,“我会再细细帮他看看的,你?先顾好自己。眼?下你?人在长安城,每天的药得给我规规矩矩喝,听?到没?”
“我有规矩喝,不信你?问霍尘……”
“那也是今年入秋之?后才仔细喝的,我听?说?北境走.私案的事儿了,怕是疼得撑不住了吧,之?前呢?之?前喝过吗?”
“好好好,我的亲姐姐,我听?你?的。”顾长思连连告饶,目光已经遏制不住往外瞟,“我保证顿顿不落了,真没大事,你?别太担心。”
“别人的事你?挺上心,自己的事倒没那么在乎了。”秋长若揶揄他,“怎么?看上人家?啦?”
顾长思刚想迈步的身?影一僵。
他的腕子捏在秋长若手里?,她把脉无数,对任何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那猝然异样的心跳像是被骤然投进去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微波粼粼又?杂乱无章。
顾长思:“……没有,哪有,怎么会。我这?种人,看上谁不就是给谁添麻烦么?人家?霍尘正值青春貌美,长若姐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
苑长记是聚仙楼常客,接近年节,聚仙楼人声?鼎沸,忙得脚不沾地,就是这?样的盛况,愣是让苑长记寻找了空位,还是个雅间,远远地看见顾长思他们几个终于到了,推开窗户吆喝他们快上来。
他蠢蠢欲动地搓着手:“我按照老几样先点了一些,肯定不够吃,霍哥,我第一次跟你?吃饭也不清楚你?的口味,你?再看看。”
他把食单推到霍尘面前,转头刚想打趣封长念两句玄门被盗之?事是不是又?被师父安排了一堆事情,结果发现?整个桌子上除了他,都在目光灼灼盯着霍尘点菜。
苑长记:“……”
不是,点菜有什么好看的?
霍尘也察觉到了几束投过来的目光,连带着苑长记疑惑不解但不得不随波逐流的那束,他眼?睛没抬起来,专注地从各式菜名上扫过去,一面漫不经心地开玩笑道。
“各位大人,虽说?鄙人这?张脸的确在北境也算可?以?,但秀色可?餐也只是可?餐,那是不能饱餐的。”霍尘拾了几个菜式的牌子递给一旁的小二,转头把食单推给了顾长思,“别看了,真想看晚上我给你?守夜,让你?看个够。”
霍尘再怎样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戏顾长思,否则绝对会把人摸戗毛——这?是他跟顾长思半年摸出来的,定北王何其要脸,只要他偷偷的,那么顾长思也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顾长思是没发作,把食单直接推给了封长念,拽着霍尘的胳膊就把他捞了起来:“你?们先点菜,我出去一趟,有事同跟他讲。”
顾长思的步履如风,带着霍尘急匆匆出了门,连头都没回一下,霍尘跟得迷迷糊糊的,跌跌撞撞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封长念拉住了那小二,和秋长若不由自主凑在一块儿研究起了他方才点的菜。
门在眼?前被关上了。
聚仙楼人太多了,但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来来往往只能听?见一楼散桌的聊天和小二的招呼声?,顾长思带着他径直上了三楼。
晚风从露台上扑面吹来,大冷天鲜少有人愿意上来挨冻,但这?里?景色独好,不仅能看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灯火璀璨,还能够望见夜色里?的如梭繁星。
顾长思松了手,霍尘给他拢了拢大氅:“腿不疼吗?秋大人不是说?你?最好别受风。”
“说?几句就下去。”顾长思屈指在他锁骨上敲了敲,“方才你?从玄门出来我就想问你?了,看你?被师父按了一下后就一直在揉,不舒服么?你?这?里?有旧伤?”
霍尘把他的手塞回大氅里?:“没有旧伤,就是有些灼痛,可?能是岳大人懂些经络吧,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嘛,现?在好了,不用担心。”
“当真?不必让长若姐看看?”
“秋大人那么忙,还说?要帮我治疗失忆之?事,我与她萍水相逢,她用心至此已经很感激了,大过年的,这?点儿小事就别劳烦她了。”
顾长思抿了抿唇,似乎还是不放心。
霍尘搓了搓手:“上面还挺冷的,你?腿真的受得住?”
“再说?一件事就下去。”顾长思目光挪上来,“你?想去中军都督府吗?”
“大魏有五军都督府,东西南北中,管辖军事,中军都督府主司京城一带,里?面人员相对单纯,不需要家?世地位、只要能有军功就能晋升得很快,你?武功好,只是缺了个途径,师父给你?指的这?条路是个好主意。”
这?件事上,顾长思从岳玄林开口就一直在想了,单纯从职位而言,这?地方简直为霍尘量身?定做,凭他的实力想在中军都督府干得如鱼得水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一个顾忌,就是霍尘是从他定北王府里?走出去的人。
岳玄林既然开口说?皇帝那边他自有主张,顾长思姑且相信皇帝会被他说?服,但事不可?不做两手准备,若真的让霍尘去,怎么着也得演一出假的反目成仇,才好让将来的晋升不必因为定北王这?三个字而横生波澜。
他想得清楚,但霍尘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他和岳玄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关键还是得看他的心思在不在这?上头。
霍尘沉吟片刻:“会对小王爷有什么影响吗?”
“有没有也就那样了,还有处境会比现?在更糟吗?”顾长思无所?谓地摆摆手,“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会因为我而晋升无望,所?以?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如果你?要去,和我演一出……”
“那我都可?以?。”霍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住了顾长思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多言,我不会与你?演什么戏。一个人能走到多远都是他自己挣的,与旁人都没有关系,阿淮,不要给自己增添额外的负担,尤其是为我。”
他现?在叫阿淮越来越顺口,顾长思被他噎了个严严实实,耳根子都被堵红了。
“不光是为你?,我也会担心,你?若是真升成了都督,皇帝还不得以?为我要围攻皇城了。”顾长思别开眼?道,“所?以?还是演一出吧,我懒得与皇帝周旋。”
“我与他周旋就是了。”霍尘笑眯眯地把人扳回来,“我若真要升要职,皇帝肯定要知道的,这?个时候凭他对你?的猜忌,他势必要把我叫过去说?说?,那么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听?我说?’,而不是你?。”
“阿淮,回到长安我知道你?有许多事都不自在,有许多事都掣肘。你?太累了,有时候也要把这?种事情往旁人身?上拨一拨,比如我。”霍尘拂开他微乱的额发,“交给我,我会平衡好一切。你?要做的就是养好你?的伤,安心地过完这?个春节,还有,相信我。”
他的指腹微凉,在顾长思额角微微停了停,想起临行前的一晚,顾长思也是这?样拂过他的眉梢眼?角,然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那一瞬顾长思眼?里?的冷峻和不容置喙,是那样的摄人心魄。
他更喜欢那样的顾长思,坚硬笃定、手握全?局、睥睨一切。
他的小王爷是凌霜傲雪的雄鹰,就合该在苍穹下翱翔千里?,而不是被禁锢在金丝笼子里?不得解脱。
他要做那个开锁人。
霍尘这?么想着,用手轻柔地抚起了顾长思的脸颊,微微强迫他看着自己,不允许逃避那目光里?灼灼的热与爱。
他的手指拂过顾长思有些发凉的唇,柔声?道:“相信我。”
顾长思的眼?睫一抖:“霍尘,或许我真的……”
“长——嗷!!!”
顾长思还没措好的辞被苑长记一嗓子嗷回了肚子里?,猛地从那暧昧的氛围里?清醒过来,霍尘的唇只距离自己有二指宽。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霍尘从善如流地放开了揽着他后腰的手,半是懊悔半是羞恼地盯了一眼?那没有眼?力价儿的苑大人。
“你?们你?们你?们在干嘛……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我就是来叫你?们吃饭的,我我我……”
苑少卿见过各种离奇的凶案现?场,但从没能让他惊慌失措成这?样的,他一把捂住眼?睛想跑,结果失去视觉让他方向顿失,以?为转身?了根本没转过去,咣地撞在了一侧的柱子上。
顾长思没来得及提醒他一句,他就已经又?扶着柱子转身?,这?次利索地把自己拍上了雕花木门。
用来装饰的花门哗啦哗啦直响,苑大人把自己撞成了个不倒翁,还尽职尽责地捂着眼?睛。
“我我我先下去了啊,那个,你?们说?完话赶紧来吃吃吃吃吃饭了。”
他一溜烟跑了。
安静。
霍尘骤然笑出声?来,把双手往顾长思肩膀上一搭:“完了,小王爷,我们好像吓到你?的小师弟了。”
第35章 晨梦
第一道菜上来?, 苑长记见顾长思和霍尘还没归,自告奋勇去找人了,雅间里只剩下?封长念和?秋长若, 最后?那?点笑容也随着苑长记的离开而?消失殆尽,纷纷沉默地握着茶杯。
“师父……”秋长若抿了抿唇,“师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封长念呼吸放得很轻, 像是略加重一些都会勾连起被他?死死压制的情绪。
秋长若眼眶红了:“你看了那?食单,他?、他?点的菜……我探了他?的脉象,他?的失忆有?蹊跷。长念。”
她猛地攥住了封长念的手腕,明明握着热茶那?么久,可温热散去, 指腹还?是凉的:“我不多问,我只想知道……会吗?有?、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吗?”
封长念终于呼出一口?气, 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长思传信回京, 提到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 师父那?天?晚上没睡着觉。”
秋长若指尖一抖,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封长念几乎已经记不清上次这个姑娘哭泣是什么时候了, 他?拍了拍秋长若的肩膀,温柔地递过?去一张帕子, 安抚着“姐,别哭”。
“第二天?,他?回了信, 送去驿站的路上我实在?没忍住拆开看了眼, 提到霍尘的时候, 师父让长思把人带回来?。”封长念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再加上师父的态度, 所以我感觉……是有?可能的。”
“可、可是,如果?他?真?的……我想不通。”秋长若鼻头都红起来?,“如果?大师兄真?的没有?死,那?他?为?什么舍去姓名、更换容貌、抹除记忆……在?这五年里,他?到底去哪里了。”
“而?且师父为?什么不直接相认呢?”
封长念也想不明白:“所以我觉得,五年前的事情或许没有?战败那?么简单,但这些也只是我觉得而?已,毕竟往事入土,霍尘究竟是不是大师兄也没有?确凿证据,除非……”
“除非他?恢复记忆。”秋长若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一定会治好他?,不管是什么原因,就算是毒、是蛊,我都会——”
苑长记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秋长若连忙眨了眨眼,背过?身去擦掉了眼睫上挂着的零星几颗泪珠,趁这个空隙,封长念打量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苑长记,长眉略略皱起,是一个很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叫人去了吗?怎么跟撞了鬼一样?”
“差不多了。”苑长记靠着门,呼哧呼哧地喘,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刚刚看到、看到、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扑到桌边灌了一口?水给自己压压惊,才能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霍尘要亲顾长思!!!”
“顾长思还?准了!!!他?根本都不反抗的!!!”
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会义愤填膺地与他?一同拍案而?起,却没想到话音未落,本来?封长念还?略略挺直的后?背立刻就松溃了下?去,就连秋长若都舒了一口?气。
“哦。”
“哦!?”苑长记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反应?”
“感觉你要把房顶掀了的反应。”
苑长记被一股大力拍开,顾长思推门而?入,无奈地盯着一脸防备的苑长记,对方好像觉得自己会随时过?去给他?两拳,实际上顾长思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要不再大点声?再好的隔音效果?都比不过?我们苑少卿的大嗓门儿。”霍尘慢悠悠进来?,把门关上了,“否则我真?怕隔壁没有?下?酒菜吃。”
苑长记瞬间变脸,和?颜悦色道:“哪能呢,这不开玩笑呢嘛,大过?年的乐呵乐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思没搭理他?,走回原位落了座,伸手给秋长若倒茶。
“姐,眼睛怎么红了?”
“方才长记回来?时我正喝水,被他?吓了一跳,茶水溅了两滴在?眼睛里,就揉了揉,不妨事。”
苑长记瞠目结舌:“又是我?!”
“对,又是你。”霍尘勾着他?的脖子把他?领回去,“罚你给大家倒酒,别推辞,再多说两句菜就彻底凉了。”
*
那?一夜他?们五个人都宿在?玄门。
顾长思年少时读书到深夜,趴在?桌上就睡了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后?来?岳玄林就专门收拾了屋子出来?,一人一间,像苑长记这种家离得近的,有?时候学?得晚了也干脆不回去了,大半夜拎个小风灯挨门挨户乱蹿,霍长庭和?顾长思都是主要荼毒对象。
时过?境迁,霍长庭的屋子自然不好再住人,他?过?世之后?那?地方除了日常洒扫以外没人再去。霍尘和?顾长思挤一间,本来?顾长思还?担忧怕他?嫌弃地方小,说实在?不行就去霍长庭的屋里歇一夜,反正东西都有?,被褥也是整洁的。
霍尘拒绝了,嘴上贼兮兮地套了半天?近乎,大抵意思就是能和?小王爷一屋住乃是三生有?幸,哪里嫌挤,嫌挤他?给顾长思当床垫子用。实则他?也是看见霍长庭那?间屋子就发怵,那?帮人轮番说他?俩像,他?可害怕大半夜的昌林将军英灵归来?找他?算账。
顾长思自知这人肯定是劝不走的,也就嘴上说说,还?是老实地铺了两张枕头两张被子出来?,霍尘洗漱完刚回来?,就看见顾长思尽职尽责、一本正经地在?他?们两个之间铺枕头。
霍尘就乐了:“小王爷,我要真?想干什么,就这点儿枕头拦得住我?”
顾长思眼尾一挑:“这不是拦你的,这是界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敢过?来?,”顾长思眸色微冷,“我就抽你。”
霍尘:“……”
这就是晚饭时候把人撩狠了,苑长记带来?的余震还?没褪尽,小王爷开始炸毛了。
一夜好眠,聚仙楼的美酒把这一夜酿得酣畅沉醉,顾长思难得睡得这么好,第二天?被鞭炮声炸起来?的时候还?在?犯迷糊。
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替他?挡了挡恼人的阳光:“缓一缓起来??你早上不用去参加祭祀吗?”
除夕当日,在?京的皇室子弟要一同伴随皇帝祭祀天?地祖先,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昌宁。眼下?时间还?早,玄门又离皇宫近,顾长思还?来?得及慢悠悠地收拾起身。
不料定北王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了霍尘,语调里还?是没睡醒的困倦。
“皇室弟子参加祭祀,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停了停,“我又不姓宋。昭兴元年他?让我改名换姓、移出宗室玉牒后?,就相当于宋氏这一脉没我这号人了,祖先?呵。”
顾长思睡觉的时候半边身子微微蜷缩,右手攥拳扣在?胸前,晨光轻柔地落在?他?散开的长发上,像是把天?际的流光勾了下?来?。
霍尘伸手在?他?的发尾摸了摸,果?然微微发热。
“那?再睡会儿。”他?也重新躺下?,轻轻地拍着顾长思瘦削的肩头,“一会儿起来?我们去贴春联。”
顾长思其实不大困了,也就是刚醒微微犯迷糊,不大能再睡一觉,结果?霍尘的掌心太温暖,拍打也过?于平缓,一来?二去还?真?的哄出了点儿睡意,让他?短促地跌进了一个回笼觉里。
“长思、长思?”
“阿淮——”
睡梦中有?人叫他?,顾长思转头,玄门的大门大敞,炽热的阳光从门口?播洒进来?,有?个人站在?门口?。
“阿淮,跟我去贴春联挂灯笼!快!苑柯那?小子上下?联都能给我看反,我不信他?那?眼神儿,你跟我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惊喜:“你怎么来?玄门了?霍府上下?忙完了吗?”
“有?我爹在?,还?要我干什么呀,他?就会嫌弃我事儿多瞎闹,我哪里瞎闹了你说说,我非得让他?看看我能不能贴春联挂灯笼,到时候天?天?带他?来?玄门门口?蹲点炫耀。”
梦里那?人,或者直接说,霍长庭揽了他?一把,跌宕间他?灼热的吐息和?胸膛就撞在?顾长思的肩头:“别多说了,快走,弄完了我带你上街买糖人去,你不是一直想买那?个小兔子的吗——”
顾长思就是在?这个时候抬头,他?第一次在?梦里看清霍长庭的脸,瞬间落了一身冷汗。
因为?霍长庭长了一张霍尘的脸。
顾长思猛地惊醒。
“阿淮?”
霍尘在?他?背后?惊愕地举着手掌,落也不是收也不是,门外苑长记依旧在?扯着嗓子嚎:“顾——长——思——起床干活了!师父说我不会看春联的上下?联,总贴反,我明明看对了啊,好奇怪,你快起来?跟我一块儿——”
顾长思眼睛还?有?些没能回过?神的朦胧,霍尘眨眨眼,还?是把手握在?了他?的肩头。
“你听见了?我以为?他?叫不醒你,刚想推推你,结果?你自己就醒了。”
“就苑长记那?大嗓门儿,长安城的鸡都没他?能叫唤。”顾长思屈膝坐起来?,身形微微一凝,有?些躲闪地瞥了一眼霍尘,“……你先跟他?说,就说我刚醒,马上出去。”
“你自己跟他?说呗,你收拾能用多久……”
霍尘正想替他?掀开被子,刚刚拽住被子一角,顾长思眼疾手快按住了。
胶着。顾长思抬了抬眼皮,半含警告地看着他?。
霍尘了然地松手了。
“行,我去说一声。”他?顺手在?顾长思的发顶一摸,撸猫似的,“还?不好意思了,都是男人,大清早的谁还?不懂谁嘛。看来?小王爷这回笼觉睡得挺舒服。”
说罢,他?仿佛感觉不到那?顾长思想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锐利目光,顶着万箭穿心一样的眼神飘飘然走了,门关上的一瞬,院里就传来?了他?和?苑长记说话的声音。
顾长思掀开被褥只瞟了一眼,懊恼地将被子又盖了回去,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又疲惫地吸了一口?气。
顾长思收拾好了出门时,霍尘已经和?苑长记把春联贴好了,苑长记一向?是个心大的主,只要有?人帮他?看上下?联就万事大吉,也没追问为?什么顾长思起晚,蹦蹦跶跶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定北王府收拾一下?,自己可以帮忙。
顾长思手里转着红灯笼,到处找挂灯笼的长杆:“不用,祈安已经去了,就把大门挂春联就行,我今晚参加完宫宴就回玄门,不回王府。”
“你晚上不回王府啊?我听说陛下?已经吩咐尚宫局拨人过?去了,你不回的话,岂不是拂了他?面子。”
霍尘找到了长杆递过?来?,顾长思反手用它敲了敲苑长记的头顶:“我第一次拂他?面子吗?再说,玄门起码还?有?师父在?,定北王府有?什么,我常年不在?京,府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没意思,何必回去呢?我让祈安带他?们把院子收拾收拾,然后?就放人各回各家过?年了。”
苑长记捂着脑袋:“……那?你还?真?体贴啊,之前定北王府里的仆从呢?”
顾长思想了一下?:“不知道,我离开长安后?重新收回尚宫局了吧?之前也都是宫里拨过?来?的,不大清楚。过?来?帮我看灯笼挂得正不正,别磨蹭,一会儿我还?要去趟刑部。”
苑长记那?点腹诽瞬间烟消云散,霍尘也听见了,微微蹙眉道:“你去刑部干什么?”
“周大人和?裴大人不还?在?关着呢么,我去看看人家,大过?年的,多冷清啊。”顾长思努力地够着方才霍尘打好的钉子,“他?们俩点正,赶在?年底犯事儿,也是够憋屈的了,连个年夜饭都没有?,我去慰问一下?。”
终于挂上了,他?放下?胳膊,正对上霍尘不大放心的目光,笑了:“皇帝不让我干什么,我一般呢,就偏偏喜欢干什么。拂他?面子都是小事,大过?年的,给他?老人家添点堵,权当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了。”
第36章 太傅
顾长思和霍尘两个人到刑部大牢时, 正遇上一个年迈的老人从牢里出来,他年逾古稀,胡子雪白地飘散在空中, 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有种老态龙钟的沧桑感,可这样都难以掩盖他眼睛的赤色, 显然是刚刚哭过。
顾长?思站定了脚步,微微颔首:“周太傅。”
周祺是周忠最小的儿子,周夫人有周祺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这个孩子怀得十分辛苦,生下?来自然是千万宠爱, 断断没?有大年三十还只能在牢狱里过节的道理。
周太傅冷冷一笑:“定北王好大的架子,刚回来就命人拿我儿下?狱, 不愧是在北境只?手?遮天的人物。”
“周太傅此言差矣, 本王不过是赶巧, 谁又能想到玄门被盗居然和令郎有关系呢。”顾长?思浅淡地笑,“再者说了,北境只?手?遮天这六个字本王也不敢当?, 毕竟领兵之权在人家都指挥使司手?里握着,调兵之权更是在令郎手?里, 本王人微言轻,不过是当?个门神?吉祥物罢了,哪里就扯得上只?手?遮天四个字了呢。”
周太傅冷哼一声, 不欲与他多言, 甩袖就走。
“周太傅。”霍尘忽然开口, 周忠本来都没?注意到顾长?思身后还跟着这么号人,一时愣了愣, “第一次见周太傅,不打个招呼实在失礼,反倒让太傅吓着了,真是惭愧。”
他脸上没?什么惭愧的表情,语气也吊儿郎当?的:“不过晚辈看周太傅年事已高,这才?出言提醒一句。大过年的,多思伤神?,多怒伤身,有这会儿功夫还不如盘算一下?今晚给令郎的年夜饭做什么好,毕竟牢里伙食本就不如外面,适逢年节,只?怕后厨更加怠慢了。”
周太傅终于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吹胡子瞪眼睛道:“老夫竟不知,定北王居然还带了个帮衬回来,当?真是个人物啊。”
“帮衬不敢提,人物更谈不上,不过是定北王垂怜,指一条明路罢了。”霍尘歪了歪头,“定北王对我有恩,周太傅也对子有情,你为了你儿子张口便是冷言冷语,那么就别怪在下?反唇相讥了。”
周忠被气成了个蒸笼,只?恨没?有两张嘴一人一张对着骂回去?,气都噗噗地从头顶冒了出来,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逡巡半晌,一甩袖子,恨恨地上车走了。
霍尘盯着他那气呼呼的背影,笑了起来:“小王爷,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上来就刺你的你还不刺回去?,只?能说你教养太高了。”
他伸手?给顾长?思重新?拢了拢大氅,近距离地看他的眼睛:“好吧,谁让我们小王爷生了一副菩萨心?肠,那以后这种事都交给我替你办。”
菩萨心?肠。
一向以“恶鬼心?”著名的定北王没?憋住,终于眼睛弯弯地笑了。
“看吧,还是笑着好看。”他用手?戳了戳顾长?思的眼尾,“不过那老头儿怎么回事,上来就刺你,这事情明明和你无关。”
“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顾长?思狡黠地眨眨眼,“我和周忠之间?的事是笔乱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一会儿回玄门我讲给你听。”
因着除夕,刑部大牢里也萧索得很,周祺和裴青被分着关了起来,但只?有一门之隔,隔着栅栏两个人还能说说话。
顾长?思和霍尘下?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进行第五遍行踪复现,前四遍对那香料的沾染途径一无所获。
听见有人来,两个人瞬间?噤了声。
裴青靠得外面些?,看见顾长?思时的眼睛亮了:“王爷,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顾长?思从霍尘手?里接过食盒,“行了别琢磨了,是长?若姐亲手?做的药膳,知道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又美味又滋补。”
裴青美滋滋地接过来,瞬间?觉得那窗户里漏进的冷风都成了春风拂面:“阿辞她还好吧?今天除夕,她忙不忙?”
“忙,知道她忙你还给她添乱,你去?十春楼的事想好怎么解释了吗?你要不给个正当?理由,别说长?若姐会不会生气,我先扒你一层皮。”顾长?思盯着他,“想娶我们玄门的小师妹,你先问问她师兄对你满不满意。”
“冤枉,真的冤枉,我当?时是和颂祥是要去?赴邵大人席面的,颂祥说之前约好了要和孟大人一起过去?,结果?孟大人去?逛十春楼了,我们俩本是去?找他的,谁能成想变成这样。”裴青并起三指发誓,“别说姑娘了,我进去?之后恨不得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要不然也不能和长?念打起来,我心?里眼里都只?有阿辞,从无旁人,你放心?。”
“不是,大过年的定北王就是为了来牵秋大人的红线?”周祺听不下?去?了,凉飕飕地讽刺道,“子澈你也是,还真跟他解释。他能信你?能信你咱俩就不会在这里了,知道吗?”
“我信啊。”顾长?思轻描淡写道,“不过我信的是子澈,你就不一定了。”
周祺不耐地转过头去?。
顾长?思气完了人,瞬间?神?清气爽起来:“给你们都带了点儿吃的,要不过节怪不像样的。我听长?念说此事会在年后初四上朝时上奏,最快初五就能开审,你俩不会待太久。”
周祺转过头:“怎么?审完我俩就能出去??还是你信我俩是无辜的?”
“信啊。”顾长?思拍拍袖口沾的灰,“虽然嫌疑甚高,也没?人能够证明玄门被盗的时间?你们在做什么,但说实在的,都做到兵部尚书了,你要是还能亲自偷东西,那这么多年你真白干了。”
周祺:“……”
这话说的好像是在证明他清白,但怎么又觉得那么难听呢?
顾长?思拍了拍裴青的脑门儿:“你也是,关两天反思一下?,怎么能踏足十春楼?我走了。”
“记得给我说好话啊王爷,告诉阿辞我错了,我以后十春楼三个字沾都不沾了,我绕道走,我看到这三个字就抠掉扔了,帮我多说点好话啊,王爷!师哥——!!!”
顾长?思和霍尘已经飘飘然离开了。
走出老远,霍尘才?讶异地开口:“裴大人和秋大人……?”
“如你所见,”顾长?思摊摊手?,“长?若姐美名远播,莫说朝堂了,整个长?安又有多少人想求她一顾而不得呢。”
霍尘抿住唇不吱声了。
顾长?思瞟他一眼:“怎么?”
“那你岂不是更多。”霍尘懊恼地撑住头,“看来我追求小王爷这条道路还路漫漫其修远兮啊。说实话,小王爷,你是不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胡说八道。”顾长?思搡他一把,“还春闺梦里人,我不当?邪神?给小孩儿镇噩梦不错了,哪来的美名。”
“那这么说,我还是很有机会了?”
“……”顾长?思服了,“霍尘,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就你这张嘴,若是真心?实意讨媳妇儿,怎么会二十五了还没?成家。”
“这不真心?实意讨着呢嘛,小王爷什么时候给我个家啊——嗷!!!”
顾长?思一巴掌抽在他后脑,跺了跺脚,耳根都红透了:“话那么多,回去?了,还得包饺子呢,一会儿师父等急了。”
*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回去?路上,霍尘时不时就能从那寂静中飘出来一二眼分给顾长?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顾长?思闭目养神?,都难以抵挡那灼热的、专注的目光,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他睁开眼睛,打了个霍尘措手?不及。
霍尘有那么一瞬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顾长?思注视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靠在车壁上,脑袋随着车轮滚动而轻轻晃着,忽然开口道:“周忠讨厌我,主要是因为他讨厌我父亲。”
顾长?思在跟他讲方才?在刑部外面他问的那件事,霍尘目光收敛了几分,正襟危坐听他讲。
顾长?思的目光有些?迷茫:“其实这事情……很难讲谁对谁错,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之间?的恩怨要追溯到宋启连当?太子的时候了。
宋启连性?格温和,在朝野之中素有贤名,但落在先帝宋治眼里,这个太子有些?过于柔软,说得直白点儿就是有些?优柔寡断,想要当?上一国之君的位子,还欠了些?刚硬。
但宋启连败也温和、成也温和,先帝看不惯他,可有时候又因为舆情和道义罚不得他,说到底他没?有大错,只?是有些?事情处理不甚合先帝对储君的设想罢了。
宋启连的太子之位就这样安稳又跌宕地坐了好些?年,终于在景宁四十二年被轰下?了高台。
景宁四十一年冬,狼王哥舒裘率军攻打渭阳城,敌人攻势凶猛,都指挥使司紧急向兵部请求调兵前来支援。
没?有一场战争是轻描淡写的胜利,成功累在白骨之上,那场战争的白骨之内,埋葬了周忠大儿子的英灵。
大魏将士大捷,周忠一夜白头,可在继续打仗还是和谈的节骨眼上,先帝犯了难。
一夜白头的周忠当?年还是户部尚书,听说了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当?即奉着核对好的国库账簿进入名堂,请皇帝一鼓作气,追杀哥舒裘残余军队,绞杀个片甲不留。
他失去?了长?子,不想看见只?是草草打败敌军,非要追到狼族老巢,他才?能让自己的儿子在风雪交加的冰原上安息。
皇帝动摇了,就在这时,太子宋启连站了出来。
他先是提出了国库之中几项被周忠隐去?不提的开销,又指出钦天监提到明年怕是个多雨之年,一些?用于赈灾、救济的款项必定要存下?来,凡此种种列了数十条,将明面上充盈的国库算得分文不剩。
末了,宋启连道:“请陛下?三思,臣以为,和谈才?是上上之选。”
周忠当?时就呛了回去?:“太子殿下?还真是什么都忍得下?。”
宋启连面对毫不掩饰地恶意指摘,也一句话都没?有分辨,只?是道:“本宫不过如实分析,周大人不必如此咄咄相逼。”
“臣还是户部尚书,总不至于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吧?”
“那方才?周大人怎么对那几项条款只?字不提,也不将钦天监的警示纳入考量范围之内?你是户部尚书,掌握大魏财库,如此沉不住气,难道这就是周大人你的‘算明白’了吗?”
“好了!”眼瞧着两个人要吵得不可开交,宋治脸色一沉,叫停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端,“此事还需再议,太子和户书的意见朕都明白了,先退下?吧。”
再议就浩浩荡荡地议到了次年开春,每次上朝,但凡涉及到这件事就必定要吵,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和以户书为首的主战派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宋治在那段时间?一看到宋启连和周忠的脸就头疼。
最终风气转变的一个关键,是当?时还是睿王的宋启迎下?场,以主战的态度站在了周忠身边。
宋启迎鲜少在朝堂上公然站队,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地积极:“太子所言不无道理,然臣以为,不应投鼠忌器、畏手?畏脚,如今大魏国库充盈,将士血气方刚,百姓呼声高涨,乃是上下?一体同心?之势,如此,必定无往不利。”
他恳切道:“陛下?,以臣之见,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国力、时势、舆情都站在我们这头,此时不出兵,怕会有所遗憾。”
他抬眼时,正与转过头来的太子殿下?对上,兄弟俩不是第一次在朝堂间?对视,可宋启连分明感觉到,这个三皇弟眼里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了。
“所以……”霍尘看见顾长?思蜷起了手?指,轻轻地勾了勾,“最终打了?”
“打了。大捷而归,渭阳城外的冰原从此设下?岗哨,纳入大魏版图。”顾长?思攥住他伸进来的手?指,没?睁眼睛,“周忠恨啊,他觉得我父亲性?子软弱不可指望,宋启迎抛下?了橄榄枝,他迫不及待地就上船了,也是借着这件事,宋启迎对太子之位的觊觎愈发变得虎视眈眈。”
那一战胜利的不仅仅是大魏,还有主战的睿王宋启迎,他以此事将一个果?敢、勇猛、刚烈的皇子送到了先帝眼皮子下?面,让他知道了他虽然有一个太子,可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景宁四十二年三月初八,太子宋启连触怒先帝,贬谪为淮安王,另立三皇子宋启迎为太子。
顾长?思评价道:“其实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吏部尚书岳玄林是宋启迎的侍读,户部尚书周忠站在了宋启迎身后,工部尚书苑平、刑部尚书郭越从不站队,相当?于他拿捏了六部之四,而剩下?的礼部和兵部也并没?有坚定地站在我父亲身后。”
“贬黜……意料之中了。”
霍尘静了片刻:“可是后来不是说,先帝临终前曾想复立淮安王殿下?为东宫太子?”
“那是因为他自己到了晚年时大兴土木,国库亏空得厉害,他觉得接下?来的帝王需要带领这个国家休养生息,而宋启迎野心?勃勃,全然不符合他对于下?一位应该是‘仁帝’的设想。”顾长?思笑笑,说不出的无奈,“可他既知宋启迎野心?勃勃,就该知道那朝堂早与当?年我父亲当?太子时不同了,哪里容得下?旁人觊觎他的位子呢。”
“他年岁高了,还以为自己能够一语定乾坤,殊不知,江山易改。”顾长?思叹道,“结果?那一封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甚至是否存在的遗诏,赔了他设想的‘仁帝’的性?命。”
马车轻轻一晃,在玄门前停下?了,顾长?思猝然回神?,把手?松开了:“说多了,反正就是这样,所以周忠、连带和周祺对我有意见,都很正常,我也没?对他们抱有过什么期待,你不必觉得我会难过,都无所谓的。下?车吧。”
霍尘没?动。
顾长?思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问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霍尘舔了舔嘴唇,“如果?是你……当?年是你站在你父亲的位置,你会怎么做?主战,主和?”
顾长?思静默了一瞬,笑了。
“打。”他眨眨眼,“往死里打,打个片甲不留,把他狼族窝给炸了。谁敢伤我在意的人,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37章 除夕
顾长思在玄门待到下午, 终于不能再拖,极不情愿地入宫去了。
因着晚上?要守岁,宋启迎还在休息, 顾长思听见明德宫内侍这么说,一时间松了一大口气,找了个托词谢绝了让自己在东厢房候着的好意, 脚底抹油溜了。
宫殿里数十年如一日,洒扫侍奉的宫人几乎都长了同一张不会说笑的面庞,见到他略略屈膝行礼就继续忙碌了,顾长?思?带着祈安随便逛逛,一来二去就绕到了长?庆宫门口。
长?庆宫。他看见匾额, 还没说什么就被祈安轻轻地拽了拽袖口,对?方略带担忧地冲他浅浅摇头。
顾长?思?无奈地冲祈安笑了一下, 他倒是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 只是这?种小时候的习惯着实恼人——长?庆宫, 大魏皇太子所居之处,也?是他降生的地方。
出来送衣服的太子内侍看见了他,愣了愣, 旋即上?前请安道:“定北王殿下,可是来找太子殿下说话的?殿下刚好起?身, 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太子宋晖是宋启迎的嫡长?子,为人亲和。说来奇怪,宋启迎对?顾长?思?百般防备, 但他的儿子对?自己倒是亲厚有加, 纵然顾长?思?已经改名换姓, 可是小太子每每见到他,还是“堂哥”“皇兄”地叫着。
顾长?思?摆摆手:“不必了, 我?不过是路过,让殿下缓缓神吧,今夜有的熬。”
“是。”内侍行了一礼,转头望见了什么?,赶紧又屈膝道,“奴婢见过邵大人。”
邵大人?
顾长?思?回头,只见红墙白雪下,有一青年身着玄色狐裘,剑眉星目,大气端方,肃肃立在不远处,看见顾长?思?转头望过来,他浅淡一笑,将怀里手炉递给?了身后?侍者,上?前长?揖一礼。
“定北王殿下。”邵翊彬彬有礼道,“下官邵翊,就任于鸿胪寺,久闻定北王殿下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鸿胪寺卿邵翊,那位年仅二十五就位列三公之一的朝堂新贵,让苑长?记迫不及待告诉他的朝廷新“风”。
顾长?思?对?上?了人,勾唇笑笑,伸手托起?他:“不敢当,邵大人请起?。本王对?邵大人也?有所耳闻,邵大人年少有为,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殿下这?样?说,是折煞下官了。”邵翊抬眸,左眼眼下那颗小痣在这?一笑之下熠熠生辉,“左右无事,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允下官伴您走上?一段?”
顾长?思?也?没什么?别的理由:“请。”
“殿下请。”邵翊往后?退了半步,吩咐道,“离得稍稍远些,我?要同?殿下说说话,若无他事,不得打扰。”
顾长?思?古怪地看了一眼邵翊,心下狐疑,这?位朝堂新贵如此得宋启迎青眼,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原以为今日碰见是凑巧所以不得不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人反倒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了。
顾长?思?也?示意祈安跟得远些,他也?想听听这?位新贵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
离长?庆宫远了些,邵翊才开口:“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到。”
“听说陛下急匆匆令殿下归京,想必也?是思?念殿下的缘故,这?才让殿下紧赶慢赶,一定要吃一顿团圆饭。”
顾长?思?内心冷笑,面上?还在客气:“天心难测,本王不过是奉旨而为罢了。”
邵翊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顾长?思?瞥他一眼,可邵翊尽职尽责地敛着目光,看上?去恭谨极了,好像那一笑也?不过是客套的恭维。
可顾长?思?何等敏锐,方才绝不是自己多心。
“邵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顾长?思?频频看了他好几眼,“我?不过一介闲散王爷罢了,不必一口一个?殿下,最尊贵的殿下乃是皇太子殿下,这?么?叫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殿下多虑了,不过称呼而已,尊贵与否只在人心,况且下官也?没有叫错,您的确是定北王殿下。”邵翊眼尾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殿下在看什么??”
“本王看邵大人,倒有几分眼熟。”顾长?思?眯了眯眼,“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那真?是三生有幸了。”邵翊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或许下官与殿下早有前缘,今日久别重逢,乃是天意所在呢?”
他那熟稔的口气让顾长?思?有些不舒服,他仿佛也?察觉到了,当即又缩回到了那恭谨的壳子里:“就凭殿下这?一番话,下官也?放心些了,权当下官的确与殿下有过前缘,能让下官分辩一二。”
顾长?思?站下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皇宫东南角,往来宫人愈发稀少,显得整个?皇城都空旷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喜鹊在宫檐上?踩雪的簌簌声。
“你要分辩什么??”
“下官想向殿下分辩两件事,玄门被盗案,和下官的升迁之事。”
顾长?思?深深地蹙起?眉:“玄门被盗案自有岳大人和封大人处理,本王不会插手;至于邵大人的升迁,更与本王无关?。”
“或许殿下听完,就会觉得有关?了呢?”邵翊看见顾长?思?眼中警惕更甚,改口道,“开个?玩笑罢了,偌大京城之内,下官没有人能说说话,好不容易与殿下投缘,就想说的多了些。若是殿下觉得与己无关?,大可以转头便忘,反正随口聊聊罢了,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祈安和邵翊的小厮远远地跟在一旁,皇宫之内,邵翊总归也?不会持械进?入,顾长?思?抄起?双臂,往红墙上?一靠,只当歇歇自己的腿。
邵翊知?道他是应了,唇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弧度,道:“玄门被盗案,下官听闻抓了周大人和裴大人进?去,这?二人当日是要赴我?的席面,只是横插了一位在十春楼吃酒的孟大人,这?才在途中改道,卷入了这?个?案子里。”
邵翊话锋一转:“不过下官可以笃定的是,此事与我?、孟大人都全无瓜葛,下官与玄门素日无冤无仇,孟大人也?是,他是钦天监监正,乃是下官一手提拔,下官自然信得过他。”
顾长?思?恰到好处地露出个?微笑:“如此,邵大人此言,本王一定转告封大人。”
内心却在腹诽,你信得过有什么?用,你信得过他,又不代表我?信得过你。
“下官有个?思?路,斗胆请殿下一并转告封大人吧。”邵翊道,“此事不一定是朝堂中人所为,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俸禄便要忠人之事,玄门被盗于朝堂诸位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殿下不妨把目光落在狼族人身上?,看看京城内是否有与狼族牵扯之人。”
他目光灼灼望向顾长?思?,察觉到了定北王眼里愈发狐疑的目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长?思?的警惕心又提了好几档,愈发摸不透眼前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点点头:“好,本王知?晓了。还有么??”
“还有……”邵翊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下官知?道,殿下之前应该听过关?于下官的风言风语,整个?长?安城都很好奇,下官到底是怎样?能得到陛下如此信赖,一路快速爬到这?个?位置。”
陡然拉近的距离让顾长?思?警铃大作,他硬生生扼住了要把人推开的冲动,偏头看着邵翊:“可是本王不好奇。”
“殿下,你会好奇的。因为下官是钦天监出身,也?曾找寻到了海外仙岛,知?晓了一张秘方。”邵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秘方只有四个?字,却很合陛下的心意——长?生不老?。”
求长?生!
顾长?思?的心骤然一沉。
宋启迎对?他之所以百般忌惮,那是因为还顾惜着自己的名声,他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流言蜚语,于是生怕自己死了后?被人戳脊梁骨,可一旦他认定自己能够长?生,真?的能够得到一枚不死仙药,那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那些忌惮,还会有吗?
所以他这?么?信任邵翊,又在这?个?节骨眼把自己叫回来,是因为……终于等不住了吗?
顾长?思?心里风云翻涌,邵翊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愣是从那张面庞上?一丝破绽都没看出来。
半晌,顾长?思?才笑了一下:“长?生不老??想不到邵大人这?么?有本事呢。那你同?本王讲这?些,是想让本王怎么?样?呢?总不至于让本王割腕放血,给?陛下当药引子吧。”
邵翊忽然笑起?来,这?次不背他了,坦坦荡荡地笑在顾长?思?的眼睛里:“殿下别担心啊。”
“实不相瞒,下官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殿下知?道。我?……其实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
除夕宫宴在新建的临星宫举办。
苑长?记他爹工部尚书苑平半年前接的圣旨,命他必定在这?半年内修完临星宫,选址定在皇宫以北,与祭天地的祈天殿遥遥相望,意为寿与天齐、福寿康宁。
图纸是邵翊绘制的,宋启迎又添了一个?要求,此楼要高,必定要建出“手可摘星辰”之感,苑工书顶着压力忙活了大半年,终于垒起?了一座通天高楼。
其实邵翊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明德宫内的风水布局他改了,宫人内侍他按照八字换了,就连陵墓选址也?重新进?行了测算,因着“长?生不老?”四个?字,宋启迎对?邵翊几乎是百依百顺的地步,也?难怪顾长?思?回来时看到的都是生面孔。
这?些都是邵翊讲的,顾长?思?站到临星宫内还回不过神,它太高了,高到长?安城方圆十里景色尽收眼底,远远地还能看见祈天殿昼夜不息的灯火。临星宫用白漆刷墙,金瓦作顶,像是一座琉璃仙宫落入凡尘,清冷得不近人间烟火。
这?里比皇宫还要冷。顾长?思?坐在席间,下意识伸手攥拳,试图用掌心一点温热抵御来自帝王之欲的寒冷刺骨。
临星宫内的四周墙壁用天然大理岩砌了一层,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顾长?思?刚放下酒杯,就见自己对?面的影子略略一动,原是邵翊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冲顾长?思?坦然一笑。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有很多问?题他从下午开始就没想明白。
如果邵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选择这?个?注定要成为众矢之的的定北王呢?他一个?朝廷新贵,就算长?生是假,但只要能舒舒服服伺候宋启迎到死,他这?辈子的锦衣玉食是不必担忧了。
可如果这?也?是宋启迎和邵翊联合做了一个?圈套……那邵翊抖落的东西也?太多了。
那人生了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间都是算计,顾长?思?不敢相信,却也?不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或许……他该听苑长?记的劝告,早做打算才是。
本以为这?风不是逆风吹就是顺风吹,这?下东西南北风各刮了一轮,属实是给?他刮得有点晕头转向。
他坐不下去了。酒过三巡,夜色渐浓,这?场宫宴临近尾声,剩下的就是一家人在一块儿守岁,等子时敲钟了。
诸位皇亲国戚纷纷离席,顾长?思?也?起?身告辞:“陛下,臣不胜酒力,这?便归了,提前祝陛下新春喜乐,福寿永年。”
“长?思?。”宋启迎有些醉了,脸上?是酒后?的酡红,“你那小护卫的事儿,玄林同?朕讲了。”
顾长?思?身形一僵,只听宋启迎继续道:“中军都督府是个?好去处,让他年后?便去任职吧,朕准了。”
吧嗒。宋启迎离得远怕是没听清,但顾长?思?心本就悬着,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余光里,是邵翊停止了把玩酒杯的那只手,放在席面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第38章 千雀
新年伊始, 家家户户庆团圆,一向莺歌燕舞的十春楼少见的有些门?厅寥落,洒扫的小厮晨起伸着懒腰开门?, 一声悠长?懒散的哈欠被门?口三个冷肃的影子拦腰折断。
他?做贼似的看那三位不速之客,舌头?都快打结:“几位贵贵贵贵贵贵客,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实在不怪他?问, 大清早上的来寻姑娘,大魏最败家的败家子儿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儿,偏生这三位一个个面容严峻,看上去像是要砍人。
霍尘先笑了出来,歪头?看了看他?:“你觉得我们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苑长?记当即厉声道:“可不准瞎说!小爷我从小到大从未踏入烟柳之地, 这传出去我大年初一清早逛十?春楼,我能被我爹骂死, 吊起来抽, 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的那种!”
霍尘斜睨他?一眼, 打趣道:“苑老大人教子有方。”
“行了,在这儿还嫌不够招眼?”顾长?思服了,“玄门?办差, 不为找姑娘,让你们管事的来, 说定北王有话要问。”
闲下来的十?春楼没有那股腻人的脂粉味儿,大抵是为了早起给屋内通风,两人高的大窗南北通透地开着, 除了清晨的冷冽空气外, 还卷着昨夜残余的爆竹气息。
小厮给他?们三个?上了水:“贵人们稍等, 小的这就去找管事的来。”
看着他?跑远了,苑长?记才对顾长?思勾了勾手指, 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是管这事儿了,陛下不是让你作壁上观、不闻不问吗?”
“我有那么?听他?的话?你什么?时候对我是这种印象了。”顾长?思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想事情?,“长?念今天马不停蹄地去提审周祺和裴青了,我觉得这事儿不大对,所以兵分两路,看看能不能在十?春楼找些线索出来。”
“今天就提审了?不是说要等到初四刑部开门?吗?”
“听说昨天周老太傅从刑部离开后?,已经去刑部尚书家门?口闹去了,”霍尘无?奈地摊摊手,“这事儿不完,宫里、玄门?、刑部、周府、裴府都别想有消停日?子过,要不封大人也不至于放着热腾腾饺子不吃,去大牢里受冻。”
“周祺是周忠唯一血脉,周忠又是那样一个?激进的性子,平日?恨我极深,我还是少跟他?有些挂碍好。”顾长?思眼珠一动,楼梯上落下一角绯色的裙袂,“人来了。”
“几位贵客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当真是失礼了。”
霍尘抬眼,正撞上那女人含笑的眸子。
是那位他?们初入十?春楼带走周祺和裴青时,在五楼托腮看戏的姑娘!
她双手交叠着搭在小腹前,行动中步摇下垂着的流苏抵在肩头?轻轻摇曳,恍若九天仙女一般翩然而?至,站定在三人面前,目光依次从霍尘、顾长?思、苑长?记面上划过,这才盈盈一拜。
“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三位大人。”
“你是这间青……咳,十?春楼的女主人?”苑长?记不信任地瞥了她好几眼,“这种地方的主人不都是什么?老鸨、龟公一类,怎么?会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崔千雀脑袋歪歪,俏皮地冲他?一眨眼,直闹得苑长?记脸皮泛红:“怎么??大人看不上小女子吗?看来方才大人信誓旦旦地说,令尊对自家儿郎要求甚高、规矩甚严都是诓骗。依小女子看,这烟柳之地,大人怕是没少去过呢。”
“胡胡胡胡说!”苑长?记涨了个?大红脸,“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怎么??”崔千雀仍是歪着头?瞧他?,“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顾长?思按下几乎要炸毛的苑长?记,淡笑道,“姑娘勿怪,舍弟的确不常同姑娘家打交道,一时乱了些分寸,有些言语无?状之处,还请海涵。”
“这才哪到哪啊。”崔千雀没甚所谓地一甩披帛,瞬间弥漫起一片清甜的脂粉香,“来十?春楼的男人么?,总有这样那样的言语无?状,如?今我逗逗这位小弟弟,还觉得有趣儿呢。”
她眸色一定:“不过,既然定北王殿下开口,小女子也就不逗他?了,殿下匆匆归京,又在新年伊始就造访十?春楼,想必是有要事要说,就别在大堂留着了,楼上请吧。”
说罢,她福了福身,袅袅婷婷地上楼了。
十?春楼的架构复杂曲折,就算是苑长?记他?爹来也要赞叹一句设计的匠心独运,整座楼呈四方形,每一层的吊顶都做的足够高,因此光线通透,阳光洒下来恍若九天仙境。
三楼在南北两侧搭建了一座拱桥,红木的材质,两头?用飞禽作点缀,寓意神鸟衔梯,步步高升。又有神女抱宝瓶倾倒琼浆玉液的雕像镇在五层东侧,水波形状汇成?一道斜梯落于四层西侧的围栏边,美轮美奂,华丽异常。
崔千雀在神女身侧驻足,做了个?“请”的手势:“茶点已经备好,请殿下和两位大人入座吧。”
霍尘经过她时略略停了停,目光逡巡在她艳丽的面庞上。
崔千雀眼皮一挑,酿出个?倾国倾城的笑:“这位大人怎么?了?”
“我见过你。”霍尘也笑,“就在我们回来的那一日?。”
“楼下那么?大的热闹,又是小女子的场子,出了事可怎么?好,还不许人瞧一瞧么??”崔千雀佯装讶异,“还是说,大人当日?便对小女子有了什么?想法……哎呀,这青天白日?的,大人还有要事在身,当着殿下的面多不好。这样,若大人真有意,今夜来十?春楼,小女子一定作陪。”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霍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那双千娇百媚的眼,淡定道,“只是发现你好像对我的人格外有兴趣,所以才有点警惕,想要告诉你别动我的人。姑娘想多了。”
“你的人?”
霍尘却不说了,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一进门?,他?眉心就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屋里香龛点了浓重的玉檀香,正是顾长?思惯用的味道,这种玉檀香是秋长?若特意调配出来给顾长?思用的,除了玉檀香本身功效外还能够镇痛,正合适他?秋冬之际驱寒去痛。
崔千雀从哪里来的配方?
她倒是没发觉似的,施施然关了门?,望向神色各异的三个?男人,唇边依旧是那抹摄人心魄的笑容。
“怎么??茶点不合各位的胃口?”
顾长?思伸手把茶点碟子一扫,留出一片空白,伸手示意她落座:“崔姑娘不必多言,既然已经进屋了,那我们就谈谈正事。”
“好可惜呢,特意摘今年冬天的第一茬梅花泡的水,没想到殿下如?此不解风情?。”
她眼波一转,忽然往桌上一倚,皓白的手腕还挂着浅粉色披帛,一把勾住了顾长?思的领口,迫着他?微微前倾,直视自己?的双目。
“崔姑娘!”霍尘猝然出手,按住她的手腕,“这是做什么??”
“殿下今年二十?四了还未娶亲,又不解小女子的风情?。”她眉眼弯弯,全然不在乎霍尘的钳制,又把人往前勾了勾,“莫非是喜欢男人么??”
她像一条美艳的毒蛇,以艳丽万千掩盖了瞳中的算计和凶狠,顾长?思垂眸看着她没说话,霍尘手上猛地发力,把这条毒蛇从顾长?思的领口上拧了下来。
“姑娘,自重。”
崔千雀嗤道:“这是十?春楼,大人是在开玩笑么??”
顾长?思却忽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多谢崔姑娘提醒了。”
这下屋里其他?人都愣住了,崔千雀更是,她动了动那张红艳的唇:“我提醒你什么?了?”
“劳驾崔姑娘,将?裴大人和周大人被捕当日?,十?春楼接待他?们二人的姑娘请过来一趟。”顾长?思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落座,十?指放松地交叠在桌上,“姑娘最好莫漏下一个?人,我带来的这二位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曾经是嘉定的捕快,别的本事不提,认人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他?不容置喙地下令:“请吧。”
崔千雀那抹从容不迫的笑容终于褪干净了。
*
带来的姑娘一共五名?,依次排开站定在顾长?思面前,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各有各的美,美得苑长?记都不敢看人,嘴里嘀咕着得罪得罪往地上瞧。
顾长?思一巴掌把他?脑袋拍起来了。
“别得罪了,我不信你原来办案没查过姑娘。赶紧认人。”他?仰着下巴,“就这五个?么??”
崔千雀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就这五个?了。当时楼里人多,就这几个?没有客人,裴大人和周大人是什么?身份,哪敢怠慢。哪怕就是路过也得献出一片热情?不是?”
“可惜呀,周大人和裴大人是有了足够的热情?,但对我们,我看崔姑娘就不如?方才那么?热情?。”霍尘抄起双臂,痞里痞气地咧唇一笑,“要不怎么?都说了别漏人,到底还是漏了个?人啊。”
崔千雀正色道:“大人,别凭空污人清白,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儿了,小女子胆子再大,敢对殿下的令旨阳奉阴违吗?”
蓦地,一声哼哼似的蚊子叫从旁边传了出来:“少了个?穿蓝衣服的。”
崔千雀立刻瞪过去,苑长?记一个?机灵站直了,梗着脖子堵了回去:“就是少了个?穿蓝衣服的,那姑娘在子澈和周颂祥身后?,但没离得那么?近,她的眼睛有些特殊……”
霍尘立刻接道:“因为她的眼窝比大魏人要深,现在想起来怕是混了外族的血。”
“就是她。”顾长?思霍然站起,“千雀姑娘,到底是你把人拉到本王面前,还是本王下令旨,把你的十?春楼翻个?底儿朝天,你自己?定。”
崔千雀无?声地与?他?对峙。
半晌,她动了动唇:“殿下……”
“说起来,本王还没跟你讲过。”顾长?思眼睛一眯,“你一口一个?殿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让我不是那么?舒服的人,莫非,千雀姑娘是想让我刨根问底,看看你们之间又有着什么?关联吗?”
第39章 死谏
崔千雀恼怒地盯着他, 一张樱唇咬得死紧,大有不愿妥协的意思。
她苍白笑道:“倒也不是小女子不愿意,只是这丫头她刚刚……”
她还没说?完, 顾长思便了然地点头:“好,本王也不强求你,反正除了你之外, 本王又不是没有办法——长记。”
苑长记从怀中抽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铺开,赫然是那不见踪影的姑娘画像。
崔千雀骤然惊诧:“怎么会??”
“怎么会??在下不才,寻访查案那么多?年,别的不敢说?, 找人还是一等一的。”苑长记也不看她,将?那画像拎起来抖了抖, “不劳崔姑娘费心了, 我自己找人去。”
“慢着!”崔千雀一把扑在他身前?, “不行!你们不能去找她。”
霍尘冷声道:“崔姑娘,你推三?阻四,很难不让人觉得你和她不是同伙, 莫非玄门盗窃案还有你的一份力?”
“不是,与我无关也与她无关。”崔千雀赤着双目, “是,是我不让她来的,但不是因为要躲着你们, 是因为明壶她……她昨夜病故了!”
死了?
苑长记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神?色:“崔姑娘, 大过年的, 你编就编吧,这种话多?不吉利……”
“灵堂就设在后院, 不信你们去看。”崔千雀颤声道,“明壶是个可怜人,她自小流亡,后来被山匪掳去,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来十春楼不过是为了有一口饭吃。昨夜本是除夕之夜,十春楼后厨却意外走?了水,起火时她就在后厨中,就这么不幸地被活活烧死了。”
说?罢,她还拭了拭眼底翻滚的泪:“小女子容易吗?孤身一人苦苦支撑着十春楼,若是让人知道除夕之夜走?水死了姑娘,这来年生意可怎么做,殿下非要揭人疮疤,让满长安都知道这件事吗?”
“这……你……你别哭了。”苑长记最怕姑娘掉眼泪,手足无措地翻出来了一张帕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我们查案也是有规矩的,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你放心?”
崔千雀从袖口下露出含嗔带怨的一眼:“真的吗?”
“我堂堂大理寺少卿什么时候不靠谱过?”苑长记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带我们去灵堂看看,我保证,此事绝不出十春楼,否则、否则……”
“否则你怎的?”
“否则我这一年日日都往十春楼砸银子!填补你的亏空!行不行?”
崔千雀终于破涕为笑,盈盈地望向苑长记:“少卿大人可莫要诓骗小女子。”
“绝对不——哎哟!”
“你平素办案废话也这么多??”顾长思揪着他的后领,冷冷地瞥了一眼崔千雀那张微红的面庞,“带路吧,崔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我们不见?到明壶姑娘的尸首,是不可能离开的。”
方才就在苑长记手足无措地同崔千雀保证时,顾长思清楚地看见?了霍尘眼中与他同样的情绪——怀疑。
他不相信那个明壶就会?这样死了,也不相信这个自见?面起就滴水不漏、长袖善舞的崔千雀真的有这么简单的难言之隐,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想要细细分辨,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仿佛一切都说?得通。
但太顺理成章了,也会?反倒让人心生不适。
如同那位朝廷新贵的邵大人,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一口一个殿下表忠心,只会?让顾长思觉得这些人像是在抛出一只亟待螳螂捕捉的蝉,而他们自己就是那只黄雀,只等着猎物送上门来,一击毙命。
无论如何?,要好好查查崔千雀。
顾长思心里盘算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后院,如崔千雀所说?,果?然设了灵堂,但人只是用草席裹好了停在屋内,门口摆着简单的牌位和供桌。
“事发突然,寿材铺除夕夜也未开张,只好先这么处理了。”
崔千雀柔声说?着,苑长记已经?走?上前?去。
前?面的插科打?诨都是小事,少卿大人办起正事来还是一丝不苟的,只见?他利索地半跪在草席旁边,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草席,露出一张苍白的、半张脸被毁伤的面孔。
但剩余的半张脸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人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苑长记又摸了一块布料放在鼻端,没有任何?同玄门密香相似的味道。
他抬眼,扫过崔千雀那双通红的、不忍的眼,对着顾长思和霍尘轻轻点了点头。
是明壶没错。
他站起来擦了擦手:“劳驾,哪里有洗手的地方。”
崔千雀给他指了。
他道了声谢,路过顾长思的时候停了停,低语了几句,旋即快速奔着院门跑去。
“如今,殿下尽可放心了吧。实在是事发突然,如果?殿下因为这件事就怀疑明壶,那小女子也无话可说?,但是死者为大,再多?事情,没有确凿证据,也让小女子好好将?人葬了吧。”
“的确,死者为大,如今发生这样的事,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霍尘施施然开了口,“崔姑娘,之前?你说?,明壶姑娘在十春楼是为了有口饭吃,那么敢问,她是做什么营生?”
“十春楼这种地方,一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还能做什么营生?”崔千雀斜睨他一眼,“大人又在跟我开玩笑了。”
“是吗?那请崔姑娘将?手伸出来。”霍尘注视着她,缓缓道,“崔姑娘的手,雪白细腻、十指纤纤,那么请问,什么样的姑娘,会?是满手老茧,皮肤龟裂的呢?”
崔千雀回?答:“一般都是做粗活的人,寒冬腊月手也在冰水里泡,所以自然会?留有痕迹。”
“那么再请问千雀姑娘,明壶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二十二岁。”崔千雀彻底失去了耐心,“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他想说?。”顾长思终于开了口,一指草席,边缘被苑长记翻起还未来得及放下,能够看到露出来的一只手,“你们十春楼做杂活的人做了明壶的替死鬼,真正的明壶早就远走?高飞,你还在这里替她伤春悲秋,有点不值得。”
崔千雀柳眉倒竖,厉声喝道:“什么?”
“她的脸是没问题,但面具做的太假,边缘被火一烧都翘边了。”外面骤然响起一队脚步声,为首那个站定了,腰间的玄门牌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苑长记从人群簇拥中走?出来,手里是十几份已经?准备好的通缉令。
“十春楼明壶,涉嫌玄门盗窃、杀人逃逸之罪,立刻全城通缉,不得有误!”苑长记将?一份通缉令拍到崔千雀手里,“崔姑娘,为了你的清白,在明壶姑娘被找到之前?,十春楼不得开张接客,我也会?安排人盯着你的。”
崔千雀捧着那份通缉令,嘴唇微微颤抖:“少卿大人……”
“公事公办,别套近乎,没有用。”苑长记摆了摆手,转而冲顾长思道,“我没用你的名,怕上头知道了不好,追查明壶的事交给我,只要人一找到,周祺和裴青的嫌疑应该就能肃清。”
顾长思却骤然沉默下来。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
被火烧了的假脸边缘起边,去收尸的人会?发现不了吗?
一双明明不属于小姑娘的手却有着一张明壶的脸,那么熟悉她的崔千雀发现不了吗?
这么明显的破绽,明壶如果?真要跑,这么短短的时间就会?被识破,她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越想越乱,在一片胡乱的情绪里,马蹄声疾驰而来,顾长思眼皮就在那杂乱的马蹄声中随着一起跳了几跳。
冷冽的阳光下,封长念策马而至,速度之快到掠起一阵疾风,马匹尚未停稳,他就匆忙地蹦了下来,也顾不得还有那么多?人在,沉声道:“陛下有命,令定北王速速入宫。”
顾长思眼皮还在跳,连带着心脏都带着些慌张:“什么事?”
封长念涩声道:“周忠死了。”
恍若一道惊雷,顾长思听见?自己厉声问:“谁?”
咣、咣、咣。
头颅撞在承天门前?血流不止,年逾古稀的老者跪在承天门门前?,瑟瑟寒风吹动着他花白的胡须,如一把洋洋洒洒的雪。
浑浊的泪自他眼角滴落,他顾不得年迈的身体和苍老的声音,誓要将?每一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老臣伴陛下二十年,侍奉先帝三?十年。为臣五十年,老臣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自问尽到了人臣辅佐之责。”
“臣的长子为国捐躯,臣的幼子为国尽忠,臣满门忠烈!不求长荫万世,只求问心无愧。却不想竟于今日受到小人如此怀疑揣测,使?臣幼子有家不得还,除夕佳节之际,还要囿于牢狱之灾。”
“定北王归京,本是佳事。臣虽与淮安王府犹有旧怨,亦不敢有辱于殿下,然臣不解,待殿下归京后,为何?玄门迟迟不交出扣留我幼子于大牢的证据?为何?玄门迟迟不肯放我幼子归家团聚?为何?明明我幼子已能自证清白,却依旧无法脱离苦海?!”
“陛下!臣死谏!臣请陛下颁布圣旨,令定北王撤出玄门被盗一案,不要以私怨断公事!否则,司法无法公正,天下不得太平。若定北王仍有怨怼,便?以老臣一条命,换了犬子一世平安!!!”
“砰——”地一声响,通传皇帝的内侍还未来得及至明德宫,提审完毕的周祺还未来得及归家,跟随周忠的小厮还未来得及拦住那老者的身体,一片血色便?已炸开在承天门前?,一片又一片地濡湿了风吹雨打?数百年的青砖,淅淅沥沥的渗到地底。
那血色像是崔千雀绯色的裙摆,顾长思目光一寸寸从崔千雀的群裾上移,落在她捧着通缉令的那一双手上,那双手已不复方才的颤栗,稳健又安然地托着那张纸。
再往上,她方才因为着急而泛红的眼睛里盛着一片清冷色,那红色还未褪去,就被里面的冷意和淡定冻结在眼角,她丝毫不见?方才的慌张,冷静到仿若一切与她毫无瓜葛。
察觉到顾长思在看她,崔千雀眼睫一抖,转而轻轻拨了一下鬓边坠着的流苏,忽然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长思就明白了。
玄门被盗之事根本就是个引子,不在于裴青更不在于周祺,幕后之人将?目光盯着的,是大魏太傅周忠,和他定北王顾淮。
说?不定……还有更多?。
在崔千雀那样冷意十足的笑里,他仿佛看见?幕后之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跟他讲:恭迎定北王殿下回?京。
这才是回?京的开始。
一切的开始。
第40章 囚笼
“你有没?有跟苑柯和封珩说过什么?”
“没?有。”
“……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顾长思?顿了顿, “此事,与我无关。”
龙涎香自香龛里飘摇,四周笼了火盆, 整个明德宫温暖如春,可顾长思?跪在宫殿中央,手指冰凉到几乎无法弯曲, 如同他挺直的脊背,无论?宋启迎问什么,他都不曾弯过一丝一毫。
宋启迎叉着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似乎是?气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 好啊!”
“朕的太傅,原来的户部尚书, 大年初一, 新?年伊始, 以死?相谏!说朕的侄子以权谋私,说大魏的定北王以私怨碍公事,暗中指示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拖延审查进度, 不让他清白?的儿子回?家。”
“封珩已经去提审了,刑部大牢大年初四才会开门, 今天不过年初一,急匆匆让刑部开了门,就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这明明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只不过让他的儿子在牢狱里?过了一个除夕夜, 怎么就成拖延——”
“啪”, 宋启迎猝然出手,捏住了顾长思?的下颌, 掰着他的脸向?上?抬,直视着自己的隐忍怒色。
“可周忠死?了,满京城都知道了,他一头撞死?在了承天门门前,到现在血还没?从门上?、砖缝里?擦干净,还热乎着呢!!!”宋启迎手指缓缓发力,“朕是?不是?说过,离这件事远一点儿,你回?来了,不要轻举妄动,老实安分地过你的日子,现在呢?你都做了什么?”
顾长思?颧骨被捏得生痛,涩声道:“他死?谏,他就有道理吗?”
“我什么都没?做,也会有罪吗?”
宋启迎眉心微微一蹙。
“陛下,为什么不查,是?谁让周忠情绪失控,又是?谁告诉他是?我让封珩拖延提审进度——这种无聊幼稚把戏,我还不屑于做。”顾长思?咬紧牙关,“再过半个时辰,明明、明明周祺就可以回?家了,前因后果都在这里?,是?谁在挑拨是?非,难道不是?最需要查明白?,还周大人一个公道的吗?”
宋启迎松手了。
顾长思?白?皙的面?上?留下两道猩红的指痕,粗喘着跪在那里?,宋启迎盯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摇了摇头。
“从今天起,玄门你不要去了,回?你的定北王府里?待着。”宋启迎走回?案前,提笔下旨,“此事立刻移交三法司,苑柯身为玄门弟子之一依旧洗不干净嫌疑,为了避嫌,他、封珩,都从这案子里?撤出来。”
他将笔一甩:“下去吧。”
顾长思?缓缓退出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宋启迎哪里?是?不查,他是?不想查,周忠临死?还送了他一份合心合意?的礼物,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去刨根问底,还顾长思?的清白?。
重要的是?,周忠死?谏,血染承天门,满京华都知道,是?他顾长思?让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走投无路,为了儿子清白?,竟然要以死?来证,他定北王何等霸道无理,又何等视司法于无物。
三法司一旦下场,后面?牵扯的事情就更多了,且不说真?相如何,只怕那幕后之人再趁此机会做些什么,那真?是?防不胜防。
霍尘正焦急地等在西华门外。
皇宫禁地无诏不得擅入,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出了什么岔子,顾长思?缓步出来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捉人的袖子,撸上?去看?有没?有伤痕。
顾长思?拉着他上?了马车,霍尘才心急如焚地开口。
“阿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长思?皮肤虽白?,但痕迹褪得快,脸上?被捏出来的指痕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了,但他仿佛还是?能够感受到宋启迎恨不得趁机掐死?他的力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没?。”
“他只是?不许我再去玄门了。”顾长思?说完居然还笑了一声,这声笑讽刺意?味更重,“我得回?定北王府了,现在是?节骨眼上?,很多事情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能再出面?。”
霍尘蹙眉看?着他:“阿淮……”
“所以,霍尘,我需要你。”顾长思?抬起眼,那双瞳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信任,“我不方便出面?了,但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所以,我需要你。”
几乎是?瞬间,霍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情是?冲他顾长思?来的,这只是?个开头,还远远不到结束,而他顾长思?从不懂低头二字是?什么意?思?,眼下皇帝下令让他不得插手此事,可一旦脱离出他的视线,只怕有些事情会变得愈发不可控。
自此,霍尘代顾长思?五感,为顾长思?守着那瞬息万变的局势。
“十春楼、崔千雀一定有问题,明壶那条线索不能就这么断了。”顾长思?头脑里?转着多条线,反手紧紧握住了霍尘的,“三法司……或许有个人,能帮得上?忙。”
霍尘攥紧了他冰凉的手指:“放心,我定为小王爷断此案。”
*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之中,顾长思?唯独能有些把握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原因无他,此人名为霍韬,正是?玄门已故大弟子霍长庭的父亲。
大年初一,长安城自晌午过后开始落雪,霍府门口白?雪皑皑,同石狮子一同立在雪中的还有个人影,马车自长街尽头转来,霍韬刚刚被扶下马车,就被那人影惊了一哆嗦。
“何人在我门前驻足?”
那人转过身来,肩头发顶都披了一层薄雪,他嘴唇都有些冻得发紫,垂着眉眼拱手道:“卑职霍尘,见过大人。”
霍韬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都放轻了一些:“你就是?……定北王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个小捕快?听说,岳大人给你指到中军都督府任职,年初四就要上?任了?”
“正是?,霍大人好记性。”
霍韬嘴唇动了动:“……抬起头给我看?看?。”
霍尘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在磅礴的雪雾里?,他的五官模糊得看?不清,霍韬拢着手炉站在另一端,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打?量着另一个灵魂。
霍尘早知道会如此,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散自己的情绪。
若说这世?上?谁最怀念霍长庭,那么想必非霍韬莫属,亲生骨肉英年早逝,他又与霍长庭那般相像,在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五官模糊、身形相似,怎么可能不动容。
霍韬走近了些,霍尘当即敛下眉眼:“霍大人。”
“是?定北王让你来找我的吗?”霍韬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没?办法,此事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定北王想要从中获得什么、插手什么,只怕难如登天。”
“卑职绝不是?来为难霍大人的。”霍尘当即道,“王爷知晓轻重利害,此番卑职前来,只是?希望能够探知一二消息,其他事项绝不插手,比如……究竟是?何人欲盗狼王冠与降书,不求别的,只求不让王爷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便好。”
“我明白?了。”霍韬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落雪,又吩咐人给他拿伞,“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冻在雪里?,等你年纪再大些,毛病都要找上?来的。”
他轻叹一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王爷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周忠的事我略有耳闻,知晓他不是?那样性格的孩子,只是?很多事情……唉,雪大,回?去还是?撑把伞吧。”
“是?,多谢霍大人体恤。”霍尘接了伞撑开,“卑职告辞。”
“霍公子……名为霍尘?”霍韬看?向?他,“哪个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冲霍尘挥了挥手,“去吧。”
直到霍尘都走出很远,霍韬依旧站在那里?,老仆看?不过眼,上?前两步道:“老爷,进屋吧,雪越下越大了。”
霍韬不答,那老仆忍不住道:“少爷已经故去多年,您何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霍韬眼神翳翳,“无故人。”
*
三法司在年初二轰轰烈烈地正式调查玄门被盗一案。
苑长记虽然不能插手,但还是?软磨硬泡,将十春楼的相关线索呈交给了大理寺卿,请他务必、一定、千万要重视此事,明壶在逃,身上?必定背负了不少的秘密。
而崔千雀,那个明艳神秘的姑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只当是?真?的被火烧死?在后厨,又不敢细细探查尸体,哪里?注意?到什么面?皮起边、双手粗粝的细节,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霍韬提出,无论?如何,苑长记所说不无道理,让中军都督府立刻严查长安城大小城门人员往来,务必要将明壶按在长安城内,不得离开。
霍尘也因此事提前进了中军都督府,因着是?岳玄林的亲自指派,又因裴青尚在此案中没?能抽身而出,因此霍尘进去就被给了佥事一职,领一队人着重巡查城内可疑人士。
霍尘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夜晚踩着月色回?定北王府时,顾长思?却悠哉悠哉地睡着了。
他坐在桌边,腿上?还搭着一卷没?合上?的书,单手撑头沉沉睡去了,灯火映在他的脸侧,整个人都照得暖洋洋的,看?上?去颇为自在悠闲。
霍尘轻手轻脚摘了大氅,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把他的额发拨了拨。
顾长思?眼睫一颤,醒了:“嗯?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霍尘便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回?来了,我在外面?跑进跑出的,小王爷看?起来倒很自在呢。”
“哪里?自在,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坐这活牢笼?”顾长思?微哂,用手裹住了霍尘冰冷的手掌,“如何了?”
“明壶不见踪影,至于裴青和周祺,有很多人能作证他们?二人在玄门被盗时就在去十春楼的路上?,行踪合不上?,大概能证明清白?,但又无法解释他们?身上?的香气来源。”
顾长思?按了按睛明穴:“还是?得抓住明壶。那日崔千雀带来的五个姑娘房里?都找了,说没?有香气残留,也能发现不是?会武功的人。”
“只怕人已经跑了。”
“不会。”顾长思?微微勾起唇角,“你以为苑长记和封长念是?傻的?当日抓住裴青和周祺后,他们?俩就跟京卫指挥使司打?了招呼,无论?裴青和周祺是?什么情况,但盗窃玄门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作案,势必有同伙,为了防止生变,自当时起就在暗中戒严了,中军都督府是?正式把戒严接管过来,翻到了明面?上?。”
“你的师弟们?啊,真?的挺厉害的。”霍尘手暖了,人也活泛起来,“但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我好累好辛苦。”
“事情结束后,会犒劳你的。”顾长思?下意?识摩擦着他的手背,“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小王爷都给吗?”霍尘忽然把人拉下来,在他耳边轻呵道,“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小王爷,真?的给吗?”
顾长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手却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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