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诸多问题
或许是弄错了。
我艰难地梳理逻辑。虽然那人前面叫了“玉衡”,应声的却不一定是他。再说,或许谢玉衡根本没来,只是那人不小心讲错。
毕竟我已经一再确认,屋中确实没有谢玉衡的身影。
在我说服总控期间,人群被引到窗边。为首之人——我已经从别人的话音中知道,他叫“天枢”——背对我,语气难听,道:“祝太守,你前面刚说过府中下人乖觉,绝不会有意窥探,对否?”
祝太守语气打颤,回答:“是、正是如此。”
“玉衡,”天枢又道,“这洞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意识到破洞存在的的年轻人道:“我不知晓。只是方才扭头来看,忽然觉得窗子不大对劲,这才察觉。”
“……”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全都无法听清了。
脑子“嗡嗡”的,无数疑问充斥其中。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青年叫谢玉衡的名字,其他人还半点不觉得意外?难道弄错的人是我?
不,我又不瞎不聋,怎么会分不清自己的心上人。
那莫非是谢玉衡不只在我的身份上撒了谎,在与我相处的时候,他连容貌、声音都是假的?
同样不可能。我俩相处了几十天,不是几天。有多少个日夜我都与谢玉衡同床共枕,甚至是在他闭眼之后又悄悄凑近看他,接着月色数他睫毛,如此便心满意足。那一定是张真实面孔,我不至于分不清楚。
所以,排除一切可能之后,剩下的猜测再怎么不可思议,也都是答案了。
有两个“玉衡”。
“祝太守,这又是什么?”
“这……”
“咦,上面怎么写了‘太平门’?”
“原来祝太守早前便已经知道那魔教存在,还有意下手处置?”
“不,不曾啊。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莫要愣着了,快出去追。”
我再回神的时候,恰好听到天枢这句吩咐。
屋门被打开,一串错落的脚步声距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依然立在屏风后面,得出一个解,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困惑。
为什么跟随天枢等人一同行动的不是我那个谢玉衡?他们既是同门师兄妹,会有两人起着一模一样的名字吗?
稍等,如果他们真的出身朝廷,“同门师兄妹”这说辞八成也是谢玉衡编出来骗我的。
“难道是有人知道咱们到了此处。”虽然很多人离开了,但也有人留下。他朝天枢提问,天枢立刻答:“不,我们行踪历来隐秘,如何会……兴许是巧合。”
“巧合?”那人疑问。天枢安静片刻,这才继续说:“依照咱们前面的调查,太平门行事残忍,已在江湖上掀起诸多祸事。要除去这魔教的人自然不少,哪怕其中大半都是些草莽,却也总有些明事理的人在。这些人来向祝太守求援,也算情有可原。”
“既然如此,”那人又说,“咱们为何还要——”
“咱们也去追。”天枢打断他,“他既然能写画出这么多太平门的状况,想来还知晓更多细节,只是不便留下。将人找来,定会对接下来的行动有所帮助。”
“是。”那人不再开口。脚步又起,自是天枢与他也到了外间。余下一个祝太守,人呆愣愣地站在屋内,像是反应不过来前面发生了什么。
“这,诸位!怎么忽然又没了?”
祝太守一并追去房门口。我原先还在思索这群人与谢玉衡的真正关系究竟是什么,忽然觉得屋内安静,没了半点人声。如若要走,眼下恐怕是最好的时候。
虽然还惦记着谢玉衡,我却知道自己身份不妥,一旦让天枢等人看到,等待我的定是一场恶战。别说见到心上人,恐怕要直接去见阎罗。
咬咬牙,我悄无声息地闪到窗边,翻窗而出。
祝太守还在门口跺脚,其余人则没了踪迹。我将这些收入眼底,不敢放松警惕,自始至终都提着心。一直到真正出了府邸,终于能稍稍吐一口气。
可是,谢玉衡……
我仍牵挂着他。虽然早早做好不复相见的准备,可与他一道的人都距离我这么近,是不是说明他也在景阳城中,只是去做了别的任务?我们或许刚刚走过一样的路,正在呼吸一样的空气。
这样的联想让我心头发烫,赶紧拍拍脸颊、让自己冷静。再尽量想些别的,好让自己转换心情。
“‘天枢’,”我喃喃自语,“‘天璇’‘玉衡’……当真十分耳熟。”
可还是想不起来。
我忍不住叹气。叹完了,犹豫一下,决定先从太守府外离开。
不知道天枢等人眼下到了哪里。到处乱走,是很有可能碰到他们。但他们明显把祝太守这里当做大本营,留着不走,就是肯定要和他们迎面相对。
我没有刻意挑小道,而是尽量让自己混入人群中。这么躲了一通,思路也渐渐清楚。如果谢玉衡真的在,他与旁人一起时,应该很难抽身找我。但若真是单独做什么任务,我俩相会岂不也容易许多?
前提是,他得知道我在这里。
想个办法,给他留下记号。
至于“记号”是什么,前头他教会我的、据说是我教给他的标记,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打定主意,我这便准备动手。一座城最显眼的地方自是城墙,可那边有守卫盯着,很不方便我这计划。也无妨,景阳当中适合的地方还有很多。
我稍一考虑,脑海里便出现五六个地点,皆是前面在城中行走时留有印象的。有些位于主干道通往太守府邸的道路上,谢玉衡经过的概率很大。有些在生意极好的吃食铺子旁边,他那么爱吃的人,十有八九会留意到。
不过,真过去之前,我最好乔装打扮一下。不说大变活人,起码往脸上涂层灰吧。
摸摸面颊,我瞄准一个小巷子,预备往里面钻。运气倒是不错,天枢一伙儿人显然不在此处。我兴冲冲地在墙砖上擦了一手灰,便要将其擦给自己。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点风声。
所谓的“本能”又在这个时候起到作用。
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闪开的,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子一晃,眼前场面便大变样。面对巷墙变成背对,手上还抓着一条胳膊。
自然,那条胳膊没有被卸下来,而是依然连接在它主人的身上。
至于它的“主人”——定睛细看之前,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好在情况没那么糟糕。
只是,我依然惊讶:“怎么是你?”
“……”来人神色紧绷,并不言语。
我看着他的表情,面容跟着一点点冷淡下去,嗓音也沉了许多:“穆叔,你当真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没错,竟然是穆扬!他不跟着其他太平门人埋头赶路,而是出现在此地。
我蓦地有种不妙预感。凝视着他,我问:“我到景阳城的路上,曾数次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难道那便是你在跟着?”
至此,穆扬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动。我能看出,他最初是想要负隅顽抗。可不知是我扣住他手臂的力气太大、让他表情微微扭曲,还是其他因素影响了他。总之,他点了头:“是我。”
我气沉丹田:“我不过出来猎些血食,就不必劳动穆叔前来护法了吧?”
穆扬面皮抽动一下,反问我:“少主,您真是来猎血食的?”
我俩目光相对,短时间中,没有一个人再开口。可事实上,在心头,我已经在拼命尖叫。
什么意思?!他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他难道……难道看到了我从祝太守府中走出来?那也不对啊,我完全可以解释成太守府中血食质量更好。
大约是见我沉默,穆扬表情又是数度变化,终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道:“少主,你这番,可有见到那个前头骗你月余的人?”
我瞳仁骤缩,不曾给他答复。
但这已经足够了。穆扬定定看我,我无法判断自己在他的视线中泄露了多少真实思绪。脑海当中有两个声音在疯狂打架,一个说此人对我接下来的计划威胁太大,必须要将他除掉。正好这不过是一个死有余辜的魔教教徒,我不必有半点过意不去。另一个则说,他再怎么罪该万死也应该被律法制裁,哪里轮得到你出手?
“他不见了,是不是?”穆扬又说。他的神色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但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所有武器,都被另一个人取走去用了,是不是?”
我还是沉默。
用怪异的眼神去看穆扬。
他怎么会知道?还知道的这么详细?简直就像与谢玉衡相处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猛地想起另一点细节:穆扬不可能和谢玉衡有更深入的交流,但太平山上不是有过一个俘虏吗?难道——
“徐护法果真是被冤枉的,放走那个俘虏的是你?”
我以为自己会这么开口。
可事实上,我真正说出来的话是:“对了!他们的名字是北斗七星!”
第32章 争锋
是了,早在第一次从谢玉衡口中听到“天璇”两个字的时候,我便隐约有了这二人名字耳熟,似有什么关联的念头。如今再加上一个“天枢”,终于让我从模糊的记忆中抓住线索。
再细细去想,前面进到祝太守书房里的可不正是七个人,恰恰与“七星”对上号。
有了这般突破,按说我该高兴。可事实上,此时此刻,我心头沉甸甸的,泛不出半点喜悦。
追究起来,应该还是因为穆扬前面那番话。果真就像他说的,谢玉衡的名字被另一个“玉衡”取走了吗?那他现在……
这自然不能和穆扬说。我勉强按下焦灼,用最镇定的语气,把前面那句疑问说出口。
虽是问题,讲出时却显得非常笃定。话音还没落,我就看到了穆扬瞳仁中的收缩。
果然是他。我了然,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疑问,“为什么?”
穆扬眼神微晃,并未回答。
我知道,这是他还在斟酌利弊,不确定要不要和我亮出底牌。但主导权既已被我拿到手中,我便不会轻易放下。
“依照父亲的意思,”当着他的面,我干脆直接分析起来,“那俘虏是在受了好一番折磨之后才以假死的手段脱身。囚室里的那些人牙,里头应该也有他一份。穆叔,你那会儿分明不在意他遭逢这些,为什么后来又?难道是趁着徐护法、其他看守不在,给你许了什么条件吗?”
穆扬看起来很想让我闭嘴,但越是这样,我越要说。
加快语速,我一面留意他的另一只手、防止他趁势给我一掌,一面继续道:“能有什么条件,是能打动穆叔你,却打动不了徐护法的?他既是朝廷的人……”停下片刻,去看穆扬的表情。他喉结有了明显滚动,我了然,看来穆扬也知道这件事。
“大抵的确有许诺的本钱。可我看方才在太守府中那群人的形势,分明是看不起江湖草莽。太平门平日行事又极是无度,若说那人会许权势、地位给穆叔你,我不信。
“难道是钱财?”我又猜测,“不。身为太平门护法,穆叔不会缺少钱财。若说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嘛……看如今的模样,应该也不是这般。”
以人为食的事都做了,我不信这些魔教中人会对杀人劫财有心理负担。这一条原本就是讲出来凑数的,重点还在下面。
“若非以利诱之,难道,是那个人本身有所不同?”
说到这里,穆扬神色变动,明显抽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莫非是穆叔的亲人?”我问。这算是明摆着的答案,毕竟穆扬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较我与谢玉衡只会更短,两人当时的状态也不适合萌发一些微妙情感。倒是两人有亲缘关系的猜测十分靠谱,这是拉近双方距离、让穆扬不惜背叛沈通也要出手的就首选可能。
“不愧是少主。”又安静了片刻,穆扬终是叹服,“难怪如此得掌门器重。”
我假模假样,回答:“您谬赞。”
“只是。”穆扬神色变化,手臂一甩,从我的控制当中挣脱,“少主与我说这么些话,而不是直接与我动手。想来,我前面说的同样不错?”
“……”好吧,现在轮到我沉默。
“开阳是我弟弟。”看着我,穆扬主动道,“我从他肩上的胎记认出他,可那时他已经……我想办法支开姓徐的,单独去与开阳讲话。他原先还不信我,直到听我说起幼年之事,这才告诉我,他是奉了京城那位的命,到山上偷神弓。”
我复刻穆扬之前的表现,一言不发。头脑倒是还在赚,又想起谢玉衡提过的坠日弓传说。
好吧。我略有郁闷地想。他可能不是完全骗我,只是在说起时稍稍更改顺序。霍家山庄命案的事是真,但谢玉衡与他那“友人”为此上山却是假。两人目标明确,就是偷走坠日弓。只是在这过程里被护法……不,应该就是被我撞见,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我只有这一个弟弟。”穆扬淡淡说,“原先以为他在家中好好过活,现在才知道,我被卖掉之后没几年,家中又遭了灾,他也落入贩子手中。只是他运气比我好,是让官府的人买走。”
讲到这儿,他又沉默下来。我知道,这该是夺回话语权的好时候。可他几句话下来,又让我脑子开始“嗡嗡”。
对啊。如果谢玉衡与“天枢”“天璇”等人并非江湖人常道的师门兄妹,那他们是怎么聚到一处的?穆扬的弟弟被卖了过去,谢玉衡就会不会也与他一般?
我的心脏开始一抽一抽地难受。从前与谢玉衡谈天说地,听到他自小离家、拜入师门,我只顾着感叹“这便是江湖”,哪能想到他话中真正的意思?被卖被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剩,只落到一个随时可能别人代替的“玉衡”
………他究竟叫什么?他自己还记不记得?
“且不说这些。”穆扬再开口,打断我的思绪。他目光一错不错,落在我脸上,与我说:“少主,我不在意你和那个人发生了什么、而今算是什么关系。只有一点,你想让他从那群人手里脱身吗?”
我很难不去回答:“想。”
穆扬笑了,继续问:“那少主,你可要与我合作?”
我没有回答“要”或“不要”,而是问他:“你是指什么?”
看穆扬这表情,他恐怕已经有了完整计划。果然,待我问出前头的五个字,他便开始款款而谈。说只要我俩设计引天枢等人上山,让太平门教众将他们围杀,岂不是除去祸患?到那会儿,也不怕不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他弟弟与谢玉衡的行踪。
我听完,想了想,提出两个问题。
“第一,穆叔,你之前不是还说过吗,那位小兄弟在徐护法审问他的时候宁死不屈。如今换做是你,难道你真有办法从他们那儿掏出东西?”
穆扬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第二,”不等他开口,我已经继续道,“就算咱们能把人带出来,你打算怎么和父亲解释?——我倒是还好,见过谢玉衡的人毕竟少,你却不同了。”
穆扬眼睛眯起来,沉沉道:“也就是说,少主不打算听我那建议?”
我腹诽,你哪里是在“建议”,分明是在胁迫。但我大度,不与你计较。
再仔细一想,此人跟我进城,总不可能是未卜先知,猜到天枢等人就在太守府中,从而从那群人身上推断出他弟弟与谢玉衡如今状况不妙。他原本的目的,怕是此刻压根没法讲。
“我是在告诉穆叔,真要把事情办了,得先抹平哪些状况。”我皮笑肉不笑道,“若连这种小事都弄不清,还谈什么找人?不如直接站出去,让他们捉住,兴许能将你带去你弟弟在的地方。”至于到时候是活着是死了,我才不和他打包票。
穆扬听着,面皮绷紧一点,倒像是开始思考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琢磨起把他留在此地的可能性。
“……少主说的这两样,”过了会儿,穆扬缓缓开口,“其实都不是问题。想要他们上山,首先便要有‘诱饵’。只要我上前去,说明我与开阳的关系,他们自然会打起从我这儿获取山上状况的主意。到那时,我顺势问起开阳的状况,他们多半不会隐瞒。
“至于第二点,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找人、安顿,都是私下里能做的事儿,没必要将它们摆在明面上。少主,你说呢?”
“我觉得,”我欣然应,“穆叔说得对,是要有一个诱饵。但这诱饵不该是你。”
穆扬皱眉,“嗯?为何?”
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捏了捏手,整理思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认识你。”
穆扬道:“但我可以……”
“和他们说‘开阳’在山上时碰到的事?穆叔,你扪心自问,那些细节有多少人能讲出?”我道,“我便不同了。只要见到这张脸,他们便知道这是太平门的人。毕竟早前在外头,我是真带着一帮子人和他们交过手。”
穆扬眉头压得更紧了些,像是在顺着我的话思索。我没给他考虑更长时间的机会,直接道:“再有,既然我能带着一群人,不正说明我身份特殊?就算‘少主’的事儿他们猜不到,也一定信我知道太平门上诸多安排。你便不同了,穆叔,你猜他们会不会觉得你是个掌门抛出来的饵?”
穆扬看起来有些被说服了,只是还有顾虑。
“穆叔如今不过是担忧救不出人。”我说,“可谢玉衡与‘开阳’都是没完成任务的七星,两人处境定也相差无几。你知道的,我前面不对你动手,说明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那会儿还能笃定,如今却畏头畏尾了呢?”
“……行!”他终于道,“此事便以少主为主,我竭力配合!”
第33章 谈判
有穆扬这句话,我与他的口舌争锋算是告一段落。乍看起来,我占了上风。但仔细想来,这未必不是穆扬想看到的结果。
说到底,以七星对太平门的态度,往他们面前露脸必然存在风险。我是已经坦然接受自己要死了的事实,旁人未必如此。
无妨。我虚假地朝穆扬笑笑,又与他商量起更多细节:在我去找七星的时候,他要如何行动?既要引那群人上山,是不是得事先和沈掌门打个招呼?——按照他的预计,我与穆扬光在路上就要耗费月余时光。哪里像现在,刚出门,就找回目标。
“也真是巧。”讲到这儿,穆扬也感怀。叹完了,又有忧心,“也不知道开阳究竟……唉。”
我看他,心想,以囚室中的状况判断,此人面对旁人时定也心狠手辣。对上“弟弟”,却成了这般心慈手软的样子,还怪好笑。
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似乎没资格笑他。
心情沉郁了一瞬,我随口接话:“是啊,一环套这一环,兴许是上天都指望咱们能把人捞出来。”
“定是如此。”穆扬低声说。随即话锋一转,向我提出,不如就让他去当那个给沈通报信的人吧。
音尾飘落,我俩目光又碰到一处。他藏着眼里的暴虐,我也藏着心头的厌倦。“好。”我点点头,“也该如此。”
正如七星不会信一个路人甲的报信,老畜生也不会信一个普通教众说“有人攻山”。
我顺道和穆扬说,要他把教众们也都带回去。他这会儿倒是犹豫,劝我留下一批人,好歹当做助力。
我道:“穆叔,我也考虑过这个。但后头再想,还是要演得足够真,才能让他们信服。”
穆扬:“演?”
“是。”我说,“你想想,七星信我知道门中状况不难,信我甘愿将这些告诉他们却不简单,总得有个由头。我琢磨着,这由头就用父亲因前头没办好那些差事而罚我。我心下不忿,这才逃出。又走投无路,于是愿意投奔他们,利用他们去报复。”
穆扬若有所思。
我继续道:“如此一来,我不得身怀伤势、孤立无援?但凡有一人与我联络,事情便算是坏了。”
穆扬:“这……有些道理。”
好,这也是个没脑子的。
我暗暗在心头鉴定。作为“少主”,再怎么狼狈下山也得有一二助力吧?否则前头那么多年岂不是白白威风。但这符合剧本的状况,又不符合我半点儿不愿与太平门有更多牵扯的心境。
至于七星会不会不等我说完话,就对我痛下杀手,可能性是有,但考虑到他们这一趟来的目标,加上我能提供的东西,概率应该不是很大。
赌上一把。
“再说,”我又和穆扬瞎扯了几句,“此处别的不多,唯独人多。那七星既然来自朝廷,想来总要在乎百姓性命。真到了那时候,我随意扯几个过路人入局,不怕他们不忌惮。”
“少主大义!”穆扬朝我拱手。我神色肃然,与他对着拱。
不久之后,他起来,再拿深深目光看我。我一样看他,看得眼睛都发酸了,心中腹诽:“此人事多!希望七星后头也不要放过他。”
“行了,”在穆扬仿佛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及时打断了他,“穆叔,你快去吧!早些回山上,父亲也好早做准备!”
“好!”穆扬重重点头,最后留下一句“少主一心为我太平门考虑,以上种种,我都会悉数报予掌门”,这才真正走人。
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半晌过去,抬手摸一摸下巴。
“他那眼神,”我犯嘀咕,“怪怪的……嗯,怎么像是觉得我在作死呢。”
虽然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有些作死。
罢了。晃晃脑袋,我左右看看,决定找个地方蹲等七星出现。
如果谢玉衡好好的,我或许能忍住不去见他,只在暗处看他为民除害。可现在,他有可能不好,我却是一定要见到他了。
七星最有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答案不做他想。
一炷香工夫后,我重新回到太守府门口。
两炷香工夫后,我见到一张熟悉面孔回来。可惜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依稀是“天权”“摇光”中的某一位。也有可能是穆扬口中的新“开阳”。
别说。我心头暗道。这对多年不见的兄弟还挺有缘分,一个给自己化名“穆扬”,另一个名字里正凑出与兄长一样的音节。
被自己逗笑一瞬,我快速地收敛了神色,继续在角落蹲好。
又不久后,天枢,新“玉衡”也回来了。
我百无聊赖,挠挠脑袋,开始瞎琢磨:“前头只知道穆扬弟弟和谢玉衡身上都揣着一模一样的药瓶子,现在看,他们身上都有的东西怕是不止那些。武器是不一样,材质乍看起来却差不多。此外,腰间都有一根竹筒……”
此前我却没在谢玉衡身上见过这玩意儿,为什么?里面的东西是消耗品,他在外面太久,已经用完了?或是从太平山上逃下来的一路太艰难,他那一份不慎丢失,后头碰到的“天璇”也没来得及给他补办?
说曹操,曹操到。
想天璇,天璇恰好出现。
我用比看旁人更仔细十分的态度看他。从谢玉衡的话中推断,此人擅医,我不能动弹时正是他给我包扎。再延伸一下,就可以得出三个猜测。
首先,他算是我的零点零一个救命恩人——剩下零点九九个是谢玉衡。
其次,他武功可能没那么好。
最后,他和谢玉衡的关系,可能比其他人与他稍微好些。
有了“救我一命”的前提,在我找上门时,他可能会更愿意听我把话讲完。学了医术,精力被消耗许多,放在武功上的部分就要相对减少。作为谢玉衡唯一和我提过的七星,两人若是真有交情,也利于我后头的计划。
三者相加,我垂下目光,看着掌心里刚刚备好的小小纸团,将它朝天璇的方向弹出。
正在进入太守府的男子袖子一荡,宛若被风吹起。可四周分明无风,天璇不至于感知不到这个。他定要意识到什么、定要低头查看。而在他果真垂下脑袋的时候,我身形一晃,快速没入周边人群。
顺道摸了摸肚子。
决定在纸团上写的见面时间到来之前,先去填饱它。
……
……
再感叹一遍,景阳城是真的热闹。
这份热闹,从我进城那一刻开启,一直到夜幕降临时都没消散。
是的,考虑到自身的安全,我把见面时间选在夜晚。同时,为了增加几分保障,我将地点选在这个时候唯独有人的地方:城中勾栏院。
不得不说,踏入此处的时候,我的心情比原先以为的要糟糕许多。或许是因为四处飘散的酒气,也可能是掺杂在其中的胭脂味道,更有可能是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我毕竟有些紧张。
到了勾栏街上最热闹的一家,我麻利地取了银子,又和龟公说了暗号。对方心领神会地朝我点头,还悄悄对我说,他们家的娘子官人都极是可人,问我要不要加些乐子。
“……”我以为自己没见到“血食”,暂时不会想吐。事实证明,我错了。
兴许是因为我表情太难看,龟公也闭上嘴巴。我俩快速地、安静地走着,周边却不住有声音钻到我耳朵当中。到最后,我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难过。
可是难过……我又是在难过什么?
不等我想清楚,龟公已经替我推开一间房子。往里面看,天璇果真已经站在其中。
我眨了眨眼,在门口看他。龟公在旁边搓一搓手,到底不死心,又开始给我推销药酒。
“闭嘴。”我说,“安静。”
龟公面皮抽抽,悻悻地走了。我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缓缓迈出步子。
“太平山上的所有状况,”在天璇面前站定,我道,“换玉衡——我是说之前那个‘玉衡’的方位。”
天璇一愣,明显意外。
我不知道他在意外什么,干脆补充:“就算有了我说的情况,你们也不要现在就上山。不说林中状况复杂,只说太平门教众,少说也是上百人。凭借你们几个,就算单独拎出来武艺高深,真陷到里面,还是不够一盘菜的。”
天璇眼皮动动,缓缓笑了,“玉衡——我也是说前一个——之前与我们说,你骗了他,说自己并非魔教要紧人物,只是掌门养的‘药人’。我们信了,没怎么为难他。可而今看,一个‘药人’,非但能够指挥魔教人物,还能在被带回之后来去自如。究竟是他骗了我们,还是你骗了他?”
“这重要吗?”我说,“你们来了这儿,定也不是毫无凭仗。只是那份凭仗是多是少,够不够你们荡平太平门,都是未知。与其和我猜来猜去,不如大家开门见山。我要人,你们要死人,皆大欢喜。”
天璇:“……”表情愈发微妙。
我见了便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一定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但他们也不吃亏。在天璇开口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谢玉衡给我安排了个什么剧本。
双方差不多平手,唯独被踢出局的是穆扬。但我只和他说会引七星上山,又没说以什么手段、在什么时候、引共计多少人上山,到底不算骗他。
哪像谢玉衡。我神色微沉。就知道骗我!
第34章 竹筒
大约是我的表情给天璇带去某些错误联想,他又思索片刻,没说答应与否,而是道:“若是前面那个玉衡哪里得罪了你,我先给你赔个不是。”
我“啧”了声,“这就不劳你再费心。”
天璇慢吞吞道:“他虽不再与我等一同行动,大伙儿从前的交情却是真的。替他考虑,实在算不得什么‘费心’。”
话很好听,可说得透彻些,天璇无非是想知道谢玉衡从我身上“得到”了什么。
也对。除了那些沉溺情爱话本的痴男怨女,怕是很难相信有人能在短短月余的相处中对旁人情根深种。我又已经在太守府留下的纸页里写明身份,如今宁愿出卖太平门众人,也要换回谢玉衡,定是因为有所图。
可事实上,我哪里有什么目的。魔教少主沈浮或许所谋甚远,没了记忆、只当自己是酒楼少东家的沈浮却只有一个谢玉衡。我在乎他,想要他安全,仅此而已。
暗暗叹一口气,我脸上露出笑,问天璇:“所以,咱们的交易是做不成了?”
天璇:“……”
我忽略掉他脸上的“你怎么不按剧本走”,随口道:“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一顿,“无妨,我可以重新找人去问。”
把话撂下,我转身便走。只是脚步迈出去了,心头却默数:“三,二——”
“且慢!”按说只有我与天璇二人在的屋内,忽地响起第三道嗓音。我唇角暗勾,扭身去看,略显夸张地“呀”了声:“这不是天枢前辈吗,你竟也在?”
说着,神色又一点点沉下,仿若自言自语地开口:“你既然在,其他人应该也距离不远。看来天璇兄与我说的,确实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也罢,有些事,终究强求不得。”
说完这句,我还是要走,步子比此前更坚决。但天枢既能拦我一次,便能拦我第二次。他照旧没自己出手,而是微微抬起下巴。我余光一闪,身前已经多出来道影子,正是天玑。
短短时间,已有三名七星出现,将我包围其中。
我挑剔地想:“真不知道朝廷挑人的时候是什么标准。这些人的模样,哪怕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谢玉衡一根头发。”
天枢尚且能说一句身材高大、容色沉肃,天璇却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面孔,顶破天也只能让人夸一句“温和秀气”。至于天枢,更是混在人群中都要让人认不出来。
出挑的唯有谢玉衡。我遇到的,喜欢上的,也只会是谢玉衡。
“什么意思?”心中念头再多,明面上,我还是沉下表情,“你们莫是觉得,我孤身一人,便拿你们没办法了?”
这话讲出来,他们脸上还真多了几分警惕。就像是针对我找谢玉衡一事阴谋论了许多一样,看着独自出现、实际绝对打不过他们七人联手的我,眼前的三颗星也只是扯着嘴巴笑了笑,说:“怎会。”
天枢给天璇使了个颜色,后者又开始唱红脸,说:“我们只是担忧玉衡,”话音柔和,仿佛自己之前不曾对着其他人叫这个名字,“若你定要寻他,不如与我们一道行动。等到太平门之事了解,我们自会带你去见他。”
我听着,细细看他,意识到从天璇到天枢、天机,眼下都是认真的。
可见一招虚张声势,当真被我玩儿出了门道。我心头好笑,脸上却露出斟酌神色,听天璇继续开口,对我晓之以情:他们与谢玉衡虽非手足,却也情同兄弟,如何能放心要我独自寻他?如果我并无恶意,后头与他们一道走,情况不也没什么区别?
天玑则冷言冷语,说:“要我看,此人便是不安好心!天枢,还是教我——”
天枢呵他:“够了!”又转头看我,“你的真正身份,我们并不知晓。但若当真能助我等除去魔教祸患,定能算你一功。到时候,无论是与玉衡相见,还是有其他要求,我们都能酌情满足。不过,若你要伤害玉衡,我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嗯嗯。”
天璇、天玑、天枢:“……?”
我都有不耐烦了。他们念唱做打那么长一串儿,不正是要向我说明“见谢玉衡”是个有价值、需要用贵重情报交换的条件。如今我答应,他们怎么还满脸发愣?
我礼貌地问:“那,咱们现在能开始了吗?你们要先听掌门的状况,还是山上其他人的?”
天枢看我,沉默片刻,说:“可以,先来说说沈通。”
我眼睛眯起一点,再度笑了:“原来你们已有渠道。”
天枢不置可否。我也不在意,假装思索片刻,便道:“要说此人,便要先说他修炼的魔功……”
……
……
在我想来,七星与我该是心照不宣。
他们明知我的身份,却还想多从我这儿打探一遍消息。我明知他们的承诺都是假话,却还额外费一番口舌。
都是演戏,只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我把写在纸上的东西改去三成,说给三星去听。讲着讲着,还提出自己口渴劳累,想要坐下。
他们自然不会不答应。我又笑笑,端起茶壶倒了四杯水,随机将其中三杯推给他们。
三星目光短暂相对,天玑先抬手喝茶。我口中还在讲话,视线却完全落在他身上。这一看,给了我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
天玑竟也在观察我。从我的袖子望到手腕,又去望一边的茶壶。原来我俩都在担心壶里被另一边下药,这……
我喝了口茶,滋润自己说了太多话、隐隐冒烟的喉咙。天玑松一口气,也喝下一口。再之后,杯子上隐形的封印被解除,天枢、天璇也一一端起杯子。
我已经不在意这点。在纸上写过一遍的内容,如今讲来也没什么压力。更让我留意的,还是三星本身。
声声丝竹响动落入耳中,与之一起的还有各种笑声、吟诗声。与这些动静比较,我们的屋子显得尤其安静。在我停顿、闭上嘴巴的时候,屋中近乎分辨不出任何响动。以三星的武艺,他们自能把控自己的呼吸。
我胡乱想:“余下四个人,或许不是全部藏在附近,却也总有一两个正在待命。拢共四到五人,凑到一块儿,旁人就算原先没那心思,也不得不多想几分了。”
琢磨的同时,我又给他们倒了遍茶水。手收回来的时候,还揉了揉耳朵。
并非不舒服,只是从方才开始,便总觉得里头木木的,像是有东西在最深处堵着。
“……暂且就是这些。”不知不觉,我就把那天出现在议事堂的所有人都讲解了一遍。整个过程中,三星的表情都颇为凝重。我知道,他们待会儿定要疯狂交流,想弄清楚到底该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纸页上的内容。
但在我面前,他们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又开始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前头的作为到眼下依然能起到效果。想了想,干脆问:“不若我先出去,你们且议论些时候?”
天枢皱眉,天玑、天璇脸上也露出不赞同。我耸耸肩,和他们挑明:“你们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平白给你们送信吗?”言下之意,既然“找谢玉衡”的目的还没达成,我就不会走。
这算是一个理由。三人被说服,但天璇仍然站起来,和我讲:“我与你一同出去。”
我有意说:“我可是要去茅房的。”
天璇:“……我与你一同去。”
我抽气,“你也忒不君子!一点儿都不像玉衡。”他们都这样叫他,那我也要叫。
天璇没应这话,而是望着我,重复:“我与你一同去。”
我叹气:“好吧,那就这样。”
虽然有些尴尬,但我俩还是同进同出了一回。在我哼哼唧唧地解腰时,天璇犹豫了一下,跟着解开腰带。
我“嗤”地笑了声,要他之前喝那么多茶水呢。
具体过程按下不表。总之,我俩很快又从茅厕离开,站在院子里无聊地看月亮。
没看一会儿,我说:“我要找家客栈睡觉,你还跟着我吗?”
天璇皱眉,点头。
我说:“你不会还要找他们通风报信一回吧?——直接让跟在旁边的小兄弟去得了。”
天璇的表情微妙起来,似是沉吟片刻,到底对着某个方向的阴影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会儿才发现,开阳——也是“新的开阳”——当真一直跟着我们。动作极轻,半点儿声息都没有。
眼下他走了,我也一起走。天璇跟着我,看我找客栈、开房间。把银子推给掌柜的时候,我记起什么,很认真地说:“我是一个人住,这人不与我一道。”
天璇眼皮明显跳了跳,自己拿出银两。又犹豫了下,说:“两间房。”
我:“啧。”七个人,住两间,这出差补助不太够啊。
他明显不知道我在“啧”什么,莫名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则一点都不关注他,拿了掌柜推来的牌子,便开始上楼。
找到地方,麻溜儿地开门、关门,把天璇丢在外头。
“有什么事,”我对着门外的影子道,“明日再说。今天我已经很累了。”
外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天璇一动不动。
我也没有任何声音,就这么站着,像是融入黑暗之中。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眼皮动了动,鼻腔开始哼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小调。手则伸进袖子,缓缓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
若有其他人在房中,怕是会愕然发觉,我手上拿着的,赫然是那本该被天璇挂在腰间的竹筒!
早前在茅厕里,我用一根午饭后准备好的、尺寸颜色与之相差无几的竹筒从天璇腰间将它替换过来。夜深眼晕,前头又真的喝水太多,对方便一心解决需求,并未察觉我的小动作。
事实上,我到现在都不确定里面究竟有什么。只是觉得七星都带着它,里头定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于是想要赌一赌。
舔了舔嘴唇,我深吸一口气,将其打开。
霎时间,前头总萦绕在耳畔、若有若无的“嗡”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一只大出寻常许多的蜂子从竹筒中飞出,在我眼前振动翅膀。
第35章 演戏
原来是这个。
我忽地了然。前面和三星一起喝茶的时候,我耳朵的不适怕是正来自蜂子发出的响动。只是勾栏太吵,它的动静又谈不上大。我虽听到,却总辨不分明。到最后,也只含混地觉得“耳道深处很木”。
而现在——
近乎就在看清蜂子的下一息,我飞速用竹筒将它扣上,盖子也妥帖落好。
屋内重回寂静,我本人却一点儿都不安宁。心脏“咚咚”作响,视线不自觉地往窗子的方向落。
脑海里全是当初在林中找到谢玉衡的那一幕。情况已经很分明了,他身上恐怕带有某种特殊的、正能吸引这特殊蜂子的东西。我虽只是抱着探究目的去取竹筒,可误打误撞,算是得偿所愿。
它便是让我找到谢玉衡的重要手段!
不过,眼下还不是能开心的时候。
“我要是直接走了。”舔了舔嘴唇,我一面在屋中踱步,一面快速思考,“他们发现我不在,同时发现蜂子不在,一定会想办法追来。再或者,是直接去到谢玉衡那边,想要守株待兔。我一个不认路的,哪能有他们的速度。所以,这招行不通。”
可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我又真不想浪费了。
垂眸斟酌良久,我终于咬咬牙:“罢,拼了!”
半个时辰后,伴随“吱呀”一声,我悄悄推开客房窗子。
别误会。我并非是要溜出客栈,相反,我是要从外头进到屋中。
方才出去一趟,我跑了不少路。也就是轻功不错,这才让我脸不红、心不跳。唯独担忧,不确定天璇或七星中的其他人有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是否已经发现天璇那边竹筒丢失,从而猜到我这趟出去,正是为了藏起蜂筒。
目前来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确定屋中无人,我从窗口跳进去,轻手轻脚地脱去鞋袜、睡到床上。
群敌环伺,按说我不该轻易睡下。可换个角度去想,我既能安安生生地从天枢眼皮子底下离开,还能溜达一圈儿、跑来客栈,正说明七星还需要我提供信息。换言之,他们不会伤我。
我闭上眼睛,心绪不算安稳,却还是慢慢沉入梦乡了。
睡着之前,脑海里计较着许多事:藏好蜂筒只是第一步。要七星对我放下警惕,哪怕眼看我离开,都不会怀疑我是去找谢玉衡则是第二步。急不得,慢慢来吧。
再有,我今日想了这么多与谢玉衡有关的事情,待会儿会不会梦见他呢?
……
……
“笃笃!”
有人在敲门。
我倦意浓浓,扒拉扒拉怀中被褥,翻个身,继续睡觉。
“笃笃笃!”
敲门的声音更大了,我梦中的场面也开始不安稳。谢玉衡原本是在我怀里的,一转眼又到了门边。我不满地看着他,他就朝我笑,说有客人来,他要去开门了。
客人……我挠挠头,从床上坐起来,嘴巴却还是嘀嘀咕咕:“哪来的客人,不就是你那群关系不好的师兄师妹。他们来做什么,我不欢迎!”
谢玉衡歪着脑袋看我。我一会儿觉得他长得好看,一会儿又觉得他这般姿态十分可爱。便耐着性子,仔细和他解释:“他们欺负你、对你不好,所以嘛,我讨厌他们也很正常。”
听到这话,谢玉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朝我走过来,重新在我身边躺下。
我眼前一亮,高高兴兴把人抱住,预备与他一起睡个回笼觉。偏偏这时候,恼人的敲门声再度出现。这还不算,我怀里的谢玉衡摸起来也变得奇怪。指尖不再是皮肤的柔韧温热,而是布料的微涩。
“笃笃笃笃!”
我怨气极大地睁眼。
好嘛,怀里哪有心上人,有的只有客栈不知道有没有清洗到位的被子,难怪梦里那个谢玉衡闻着一点儿都不香。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琢磨琢磨,他身上的香气怕也有些怪异之处……
等到后面见面,一定要与他问清楚。
我心头计较,同时穿了鞋子,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到了地方,开门之前,还又往窗户方向看了一眼。
仿佛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我暗暗冷笑。这是担心我逃跑了?哈,七星的行事作风。
“怎么回事?”开了门,我把不快写在脸上。天璇对上我阴郁的神色,明显一愣,略有尴尬地说:“给你送些吃食。”
哦。
我干巴巴地说:“放在桌子上吧。”一顿,“你来送?”
天璇朝我笑笑。我见了,又开始挑剔:虽然你与谢玉衡认识的时间长,但相处的日子久,不代表你们关系好。看吧,同样是笑,你们都笑得一点都不一样。哪里像是我,前头在那镇子里的时候,我闲来无事时,曾对着院中水缸自照。一面照,一面喜滋滋想,谢玉衡与我一定大有姻缘发展的前景。看看我俩的神色,找个算命先生来,定要夸一句“夫妻相”。
“小二来送的。”天璇解释,“他正要敲门,我便来了,便让人先回去。”
“那谁来给我打水洗漱?”我问他。天璇听着,又是一愣。
我开始和自己打赌。他是会被我怼得自己出门打水,还是会把小二重新找回来?再或者……行了,新“开阳”的面孔从外头一闪而过,明显是又领了任务。我看着他的背影身形,觉得前头在窗外晃悠的应该也是他。作为刚刚加入队伍的新人,接了诸多打杂任务。
“这趟过来,”天璇已经自如地切过话题,“我主要是想与你说说,昨日天枢他们议论出了什么结果。”
“好,你说。”我把凳子拉出来、坐下,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也是在等水洗脸。
天璇看看我,再看看旁边另一个凳子,到底没有同样坐下。他站在原地,便开始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七星同意与我合作。但他们也强调,他们早有消息源,并且知道我在一些情报细节上说了谎。
讲到这儿的时候,天璇定定地看着我。他大约想从我面孔上捕捉到一些慌乱,可惜我已经经历过与沈通老畜生正面相对,挨了鞭子尚能平安度过。光是一个天璇,根本无法从我这儿查出破绽。
我笃定地说:“若是你们不信我的诚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
天璇眉尖压下一点,斟酌片刻,又要开口。这时候,我忽地打断他:“外面的小兄弟,水都端来了,还不快过来?”
天璇的话生生没了出处。我呢,则在洗漱结束、将脸埋在干净帕子中的时候暗暗笑了笑,确定一件事。
不论七星有没有发现天璇的蜂子丢失,至少眼下,他们不打算在这事儿上找我麻烦。
这就够了。
把帕子放好的时候,我顺口问道:“说来怎么光你们在,天枢他们呢?”
天璇眼睛眯了眯。我给他思考的时间,开始用非常感兴趣的目光去看他前面拿来的吃食。
其实没什么好看。不过是粥米,咸菜,再加上一个炊饼。我把饼子掰开,将咸菜夹进去,这就开始大快朵颐。过程中,见天璇走到墙边敲了敲。不久之后,天枢也出现在我眼前。
我让自己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态,还友好地邀请他们一同用餐。可惜被拒绝了,我只能叹息一声,说也对,这儿的吃食滋味的确不佳。
他们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一定不知道,我在前头说了那么多话,唯独这句最是真心。
只有谢玉衡会知道——再咽下最后一口毫无滋味儿的粥时,我这么想——可惜,我还不能去见他。
“天枢他们呢?”中午、晚上,我又分别问了这话一次。
前一次,天璇回答,天枢去找祝太守了。我“哦”了声,说让他回来之后过来找我。
“想到一些山上的新情况,”我道,“他应该是你们的头头吧?我和他细说。”
天璇点头。
而后一次,天璇的回答变了,“天枢有其他任务,暂时没在景阳城。”
我问他是什么,他拒绝回答。我皱眉,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烦躁。
天璇谨慎地看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新任务……你们一天到晚呆在这儿,这新任务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天璇滴水不漏,回答:“灵犀卫自有渠道。”
我眨眼。原来他们有名字。不是简单粗暴的“七星”,而是“灵犀”。
我在心头琢磨着这两个字,同时琢磨,明早再来一次,应该就够火候了。
“天枢到底去了哪里?”四个时辰后,我顶着用墙角灰涂出来的黑眼圈和天璇说话,“莫要敷衍,与我说清楚!”
天璇不答。
我用最不含善意的目光看他,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扣在自己腰侧。
那儿也有一把剑,和谢玉衡那把不太相同,一样的是剑身都毫无花纹特色。
“还有天权,天玑,”我一一与他数,“开阳倒是还在外面守着吧?新的玉衡、摇光则是去找将军送信了。”
天璇还是不说话。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已经是一片凶光。
嗯,我猜的。毕竟眼下没有镜子,我自己是看不清楚。
“他们是不是,”我轻轻地问,“已经上太平山了?”
天璇没有回答我。
他和我预想的一样,直接拔出了剑。
第36章 寻找
除了天璇当下的反应之外,我料中的事还有一件。
他的武功确实不太好。
别看朝我劈来得长剑来势汹汹,可我不过是侧了个身,就轻松避过。再之后,我又看准时机,点了他的肩井、膻中等穴位。天璇只来得及痛呼一声,便手臂垂落,连剑都跌在地上。
打得太容易,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是自己武功太高,还是他故意放水。不过,等到代替穆扬弟弟的那个“开阳”冲进来,我隐隐有了一些了悟。
答案应该是前者。开阳同样没在我手上撑过一盏茶时间,而在他和我打斗的时候,天璇还曾悄悄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想要将里头的东西撒出来。我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开阳踢到他身前,打断了他的动作。
很快,这两人都失去战斗力、被我抽出他们的腰带捆上手脚。
看着他们恨恨的表情,我摸摸下巴,很想问一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何就自信地觉得两个人就能应对我?是前头树林中的那场打斗给了你们信心,或者……谢玉衡给了你们什么错误线索?
想到心上人的名字,我情绪又是微微一荡。里头包含了对谢玉衡的欢喜,更包含对他处境的忧虑。
罢了。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些都压下去。当下最重要的是,经过昨天一番表演,我似乎已经成功让七星相信自己这趟找上门来是个阴谋,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好让他们近期不要上山。
虽然客观来说,我真没这个意思。要他们去找援军,完全是为了他们考虑。可一来七星对我信任有限,二来我也真的在误导他们。有了而今的结果,全不出乎意料。
眼下,戏已经到了“我被天璇看出目的,恼羞成怒,与他、开阳大打出手”。两人落败于此,我便应该赶回山上,继续护卫沈通平安。此刻出城,再不会有人疑惑,甚至不大会有人察觉……
问题在于,我要拿这两个人怎么办?
摸下巴的手有了微微凝滞。我默然意识到,如果要确保自己的人设,甚至是确保日后不出变故,我应该……对他们下手。
这个念头浮出的时候,我脊背出现了久违的僵硬冰冷,连胃也开始翻江倒海。
“你已经杀过无数人了,这会儿还在装什么腔调?”
一个声音在心头问我。
“你过去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浮,你并没有那么想当个坏人……”
又有一个声音开始反驳。
我夹在它们之间,情绪从难捱化作木然。之后,我终于有了动作。
杀……坦白说,做不到。
他们是活生生的同类,不是太平山上的野稚。就算我心知肚明,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依然动不了手。
但也不能让他们安分。我回忆着谢玉衡曾告诉我的、他那一堆瓶瓶罐罐的用途,开始在天璇和开阳身上摸索。
所有装药的瓶子都拿出来,连带还有他们身上乱七八糟的暗器。开阳身上的竹筒我也没放过,想了想,天璇那个同样被我摘下来。
动作时,他们看我的眼神愈发凶残。我努力不去留意,专注于将那一个个瓶子打开,再将里面的内容物混合在一起。
嘴巴里也在放狠话。总结一下,中心思想是他们害得我太平门好苦,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舒服。都是出来混的,我当然能猜到他们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给他们吃下去,有什么后果,都是他们应得的。
死不了人。掐住天璇下颚的时候,我这么想。软筋散、蒙汗药嘛,最多是让人晕上一天两天。不过,我作为魔教少主的凶名也算得到了维护。
至于这么做是否太过心慈手软、是否根本不适合这个江湖……站起来的时候,我拍了拍手上的药粉渣渣,心道:“我问心无愧便好。”
而这原本就是最重要的。
到此刻,我依然没有直接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客栈的人到这会儿还没上来——我与两个灵犀卫打斗的动静绝对不小——但是,等到他们后头出现了,一定会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官府。四舍五入,祝太守知道,可不就是七星中剩下的人知道?就算这事儿肯定会发生,我依然需要先给自己一些保障。
于是,我又将天璇、开阳拖进旁边的衣柜当中,确保乍一看屋子完全瞧不见破绽,这才真正离开。
照旧是翻窗子。走得时候,还没忘记从房檐上拿走天璇原本那个竹筒。
是的,前天晚上我虽然跑了很远,近乎是把半个景阳城都转了一圈,可是这东西一直就被留在客栈。
我掂量一下筒子,又掂量一下开阳那个。两只蜂,应该能让我找到谢玉衡的概率增加很多吧?
怀揣这样的美好期待,我终于出城。
到了外头,放出蜂子,我才发觉情况可能不太按照我想的方向发展。景阳城里明显就有吸引它们的东西,看方向,可不就是天璇那两人?可我又确定,谢玉衡起码没被他们关在客栈里,毕竟那地方根本是我选的。
在原地愣了片刻,我叹了口气,喃喃说:“好吧,看来我得先有一个判断。”
让其他人来看,这一幕应该很奇怪。一个腰上带了两把剑、背着个装了一堆哐里哐当物件包袱的青年,对着两只长得怪异的蜂子自言自语。但我半点儿不留意这些,只一心思索:我才刚刚回太平山,这群人便已经到景阳城。换句话说,我们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他们与我同是从紫云城过来,谢玉衡要么还留在那边,要么是在路上某个地点。
再或者,就是已经被带回京城、听候发落了。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性,我心头微微紧绷。“不,”我快速否认,“按照天璇的话,谢玉衡在他们面前应该也有为自己辩解。他们不相信他没错,但是应该也没有板上钉钉地判他死刑。有机会,我一定有机会。”
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出发了。
原先觉得,我一日当中思念谢玉衡的时候本就很多。这会儿上了路,才发现先前还是少了。魔教、传说中的掌门人、让人心惊肉跳的“血奴”“血食”,这一切都在侵占我的心神。不像如今,我将灵犀卫引去山上。朝廷的力量与江湖势力相对,后头的事情,再不是我能决定。
我可以真正放心地去想谢玉衡。
想他先前是如何买马,想他在我俩逃亡的时候是怎么对着干粮精打细算,想他最后在太平门人追上来时让我一人远走,自己独自面对……
如果这次可以见到他,我一定要与他说,谢玉衡,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也学会了买马,我现在也骑得很不错。咱们可以一起去外头闯荡,也可以一起找个小地方停下来生活。如果你喜欢游山玩水,咱们就去看春花秋月。你喜欢偏安一隅,咱们也可以关起门来,每日只用考虑一日三餐,人间烟火。
但是——
我又想到,这些话,可能也不能说。
谢玉衡之前做的一切: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找回武功……说到底,他是想要我在离开他之后,依然能够生活。
我就不一样了。我很肯定,只要能从灵犀卫的控制下离开,谢玉衡一个人就能生活得很好。而我要做的,仅仅是像曾经的他一样,给自己未来某日的离去找一个不错的借口。
不能让他知道我会死。
他一定会难过。
……
……
在路上行了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个颇振奋的发现。
蜂子们不再总在被放出时面对景阳城,而是呈现出一种略显呆滞的晕眩状态。
这说明天璇等人对它们的影响已经消失了。不过,谢玉衡的影响依然没有出现。
所以只是“振奋”,而不是全然的好消息。但我相信,只要接着走下去,它们一定可以真正为我引路。
抱着这样的期待,我又开始策马前行。不知不觉,也习惯了风吹在面颊上的微微刺痛,以及耳畔的猎猎声响。
偶有在城镇吃饭的时候,我也会竖起耳朵,想要从周围人口中听到一些“江湖”之上最新的动静。比如朝廷兵马究竟有没有围剿太平魔教,沈通那老畜生又是否已经被斩落人头。可惜的是,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递速度毕竟有限,我又一直奔驰在跑路的最前端。听来听去,耳边还是一些陈年消息。
我只好抹一抹嘴巴,失望地结账离开。
这么走啊走,终于有一日,我看到了紫云城的影子。
我握着缰绳,定定去看视野尽头的城郭,心脏近乎要跳出喉咙。
再度拿出竹筒的时候,手甚至有细微的颤抖。
冷静,沈浮。
我在心头这样告诫自己,但还是一不小心,弄掉了竹筒的盖子。
看着那小东西掉在马蹄子下面,又被马蹄子直接踩碎,我阻止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又进不去,尴尬极了。
好在蜂子的动静很快拉回了我的心神。如我所想,它们此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扇着翅膀,“嗡嗡嗡”便向一个地方前去。
我定睛一看——
不是去城中。
而是去城墙外头的某个地方。
我挠挠脑袋,先是手忙脚乱地将蜂子抓回来、随手撕了条衣服塞进竹筒中,而后揉揉脸颊,摆出最天真无邪的少侠面孔,抓一个路人请教:“阿叔,我与人约了去那边比武。请问一下,那边是什么地方。”
被抓住的阿叔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蹦出三个字:“乱葬岗。”
第37章 跟随
我:“……”
还是我:“……!”
依然是我:“……?”
大约是我反应太过强烈,阿叔脸上露出些许犹豫,讲:“伢子啊,若真有人与你约了那个地方,兴许只是逗你。还是别去了,平白去坟头,不吉利。”
这段话,里头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我只听了个半懂。不过,以他的内容来讲,半懂还是不懂其实都没区别。
我总是要去亲眼看看的。
谢过阿叔,我重新上了马。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只是这么一个动作,我便觉得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又与平常不同,这会儿自我额头上淌落的汗水冷得惊人,片刻便让我浑身僵硬战栗,连拉缰绳都不记得。
乱葬岗……谢玉衡——
“伢子。”阿叔又叫了我一声。我用力闭了闭眼,这才疑问地朝他看去。很奇怪,我竟然从一个陌生人脸上看出了担忧。
接下来,他也的确问我还好吗。我勉强笑了笑——好吧,这一定不是个好看的笑容,否则他脸上的忧色怎么更重……“没事的,”我说,话里带着一点鼻音,“阿叔,给你,拿去给家里娃娃买糖吃。”
我胡乱从怀里掏了几块碎银递出去。阿叔被我弄愣,过了会儿才叫喊:“伢子,你做什么!快快拿回去。”我却一点儿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骑马走了。
如果没有谢玉衡了。我想。留着钱财,其实也无用。
对接下来的六个月人生,我所有正面的幻想都和谢玉衡有关。一些负面的担忧也由他而起,不担心自己如何,只担心他会在我离去之后不快乐。
可现在,蜂子们却告诉我,让我一路惦念,一路期待的人,已经没了?
不信。坚决不信。
谢玉衡哪有那么容易死。作为一个大骗子,他兴许也能够一够“祸害遗千年”这话。
但是,他明明那么好,兴许算得上:“好人不长……”
等等,打住!
我怀着无比复杂、无比难过的心情,绕过城郭,去了紫云城北面的一片空处。
那里的确有一片坟茔。土包连着土包,许多时候连墓碑也没有,不知下面埋的人是纯粹家贫,还是犯了什么过错。
草却长得青绿。马见了,不住地低头。我的烦乱心绪被它打断,想要不快,又觉得自己对着它生气很没道理。说到底,是我来晚了,这才无法见到想见的人。
意识到这点,我跳下马,将它拴在一边,只身进入乱葬岗内。
蜂子被重新放出来,两只一起飞在我眼前,继续为我引路。
我脚下走着,心头排演:等见到属于谢玉衡的土包了,我便能告诉他,你从前一直放心不下的沈浮已经从魔教逃走。他以后自有天高海阔,而你……便安心吧。
“等回去了,得快点抽人去报信。”一道嗓音从远处飘了过来,打断我的愁思,“明明已经用上那么多药了,人竟然还是……唉!”
我一愣,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定睛前看。
是三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并排在走。一个忧心忡忡,一个脸上写满抱怨,另一个则居中调和。
前头讲话的便是忧心忡忡那个。抱怨的人则紧接着同伴开口,道:“那也是他没福气。不过,就算人活下来了,又能怎么样?他是有功劳,却又再回不到原先的位置上。等到‘开阳’回来,指不定是什么心思。”
我眼睛都瞪大了,赶忙蹲下身体,借着草丛的遮掩,去看那几个青年。
调和之人道:“行了,死者为大,你们都少说几句。”
“死者”“开阳”——分辨着这些字音,我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没错,他们说的便是穆扬的弟弟!蜂子并未带我找到谢玉衡,却是让我见到了其他“灵犀卫”。不过,考虑到七星位置有限,眼下的青年们倒不一定有同等身份。
再想想他们的话。据穆扬所说,前一任开阳在他的助力下逃走时,人已经虚弱到极点。当下是活了,后头却不好说。
穆扬为此十分担忧。我当时听了,跟着心有戚戚。到眼下,则是一面兔死狐悲,一面忍不住生出侥幸心思。
他们毕竟没有提到谢玉衡。
我愈是压下呼吸,谨慎地分辨他们的字音。
心脏还在不断“咚咚”。一下一下,震得我神思不宁。
“眼下‘开阳’倒是了却一桩心事。”忧虑之人又道,“只是不知‘玉衡’……”
“他哪里用担心。”抱怨之人道,“不是说前头那个与魔教之人纠缠不清么?要不是开阳——那个开阳——回来,朝咱们说了真相,天璇还想不到他救的人便是魔教头子!有了这种前情,任前头那个说得天花乱坠,他也逃不开罪人身份。只是天枢等人急着去景阳一带,这才将他丢在这儿。唉,还劳咱们看守。”
什么,原来是穆扬弟弟在里头插了一脚,让我和谢玉衡被其他灵犀卫找上?
我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等变故。预备埋怨吧,人又已经没了。
默念了句“死者为大”,我拍拍自己胸膛。再抬头看,三个青年已经在讲话之间越走越远。我连忙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既要行路,又要防备被他们察觉,我很难再认真分辨他们的话音。但偶然还有零星言语落来,让我知道,原来在被冠以七星之名前,这些青年本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相互的称谓,不过是“戊廿八”,“庚三七”等。
由此来看,灵犀卫存在的时间一定不短。无数孤儿被卖到这个机构手中,年纪小小便开始训练、厮杀,以“七星”为目标努力。却不知道,即便自己真的摘得名号,于背后之人来说,仍然是一把随时可以替换的刀。
缀着三个青年,我进入城中。
身畔的人多了起来,让我行踪愈是隐秘。但也有不好的地方,一不留神,他们便要闪出我的视野。
我暗暗提心,但认真说来,也没太多担忧。已经确定谢玉衡就在城中,我大可以放出蜂子找他。眼下这样,不过图个方便。
与青年们一同七拐八拐,不多时,我们来到一条巷里。
发觉周围人声渐稀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又有些哭笑不得:该说谢玉衡果真是与他们一同训练出来的吗?……就连藏身时的习惯,都和这些人相差无几。
后头发生的事也完全不出我的意料。青年们找到一间邻里寂静、左右都没什么人居住的屋子,推门进入。
我这回停下了脚步,想了想,翻到隔壁院墙中。
能做邻居,两边的屋舍布置也相差无几。一进的小院子,入眼是主屋,旁侧有稍小一些的侧房,对面则是炊房。
谢玉衡会被他们关在哪里?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他饿瘦了没有。
脑海里思量着,我双脚又走动起来,悄然挪到墙边。
看不见另一个院中的场景,却也能从声音估量出里面的场面:三个青年——不,原来是四个。三个出去埋人,留下一个看守。这会儿正一面倒茶,一面说话,问起“前头那位是否老实”。得到“他还能怎么不老实,软筋散就没短过。真有什么动静,手筋脚筋给他一起挑了”的答案后,抱怨之人便笑了,说:“其实就该这样。”
等着吧。我沉着脸想。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手筋脚筋也挑了。
不过,谢玉衡,你就在距离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
……
我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在外等到天黑。
等到夜幕笼罩一切,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墙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两人守在侧屋门口。
他们并未看到黑暗里的我,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抱怨,显然并不愿意下而今的苦工。
这倒是个好状况。我从怀里摸出剩下的蒙汗药,也不费力气,只将它们洒到风中。不一会儿,抱怨的声音成了呵欠,又成了“天枢他们也是谨慎过头,能有什么事儿呢”。
就等这句。既然讲出来了,回屋睡觉,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叠叠鼾声从主屋响起来时候,我翻下墙,手发抖,脚发软,去推侧屋的门。
在“吱呀”的响声出来之前,我已经停下动作,将其止住。心神却早已飞走了,顺着门缝,去看里头的场景。
谢玉衡。
我又在心里叫那个惦念许久、记起来便一阵心酸的名字。花了好大力气,终于能安安静静地闪身进入。
在我和他分开的日子,时间已经迈入夏天。他整日开不了门,哪怕到了夜里,屋内仍有让人近乎喘不过气的暑意。
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床边去。愈是靠近,愈是不敢瞧床上的人影。如果从一开始我便搞错,如果那几个青年已经发现了我,眼下不过是陷阱。
“谢玉衡……”
我到底叫出来了。
在床边半跪下来,就着模糊的、只够让我看清床上人面颊轮廓的月光,去喊那个沉甸甸坠在心头的名字。
叫得喜悦、难过,像是要被截然不同的心绪撕裂。我终于找到了他,我太迟地找到了他。
谢玉衡。
第38章 计划
在复杂动荡的心情中沉浸良久,我逐渐察觉不对。
谢玉衡太安静了。从前我俩一起住,我半夜起身,都要听到他呼吸变化。可这会儿,身边多了个大活人,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发现让我不由紧张,伸手去试探他的呼吸。察觉到落在指头上的温热气息,才算松下一口气。
那几个看守是说过,谢玉衡被关在这儿的时日,一直被喂着药,难怪这会儿昏睡不醒。
我的心再度揪起。虽不知道“软筋散”究竟是个什么配方,可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啊!这还是在治病救人的时候。放在谢玉衡这会儿,原先的三分恐怕得增长到七分八分,对身体的损伤难以估量。
不行,得尽快带他离开。
捏了捏床上人的手,在“热的,活着”的认知中,我开始仔细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
来时太平门和灵犀卫打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工夫理我,走时却不一样了。蜂子能让我找到谢玉衡,便也能让其他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好在这点不是完全无解,我已经从前头的经历中知道,在大约六百里路程的时候,蜂子会开始晕头转向。再多出一点,直接将距离拉到八百里以上,它们就再也无法察觉谢玉衡的行踪。
问题在于,要怎么才能跑出这八百里。
我继续捏谢玉衡的手,从指头一路揉到掌心,慢慢有点惊奇。单以肉眼看时,我只觉得他手指修长白皙,骨节都显得清俊。用指肚触碰,才会发现他指头、手心,包括掌侧都起了很多茧子。
再想想前头“指如有力气版削葱根”的第一印象,嗯……他可能只是单纯长得白?
我让自己的心思逗笑,前头的郁郁神思也淡下许多。摸了摸怀里,蒙汗药与软筋散都依然有剩。这便行了,站起身,我预备去隔壁屋子下药。
弄昏人只是第一步,接着还得摘走他们身上的蜂筒,让哪怕发觉谢玉衡失踪,一时也无法追来,只能往景阳城那边找灵犀卫求助。
可以两座城之间的距离,等到天枢等人听到消息,我和谢玉衡怕是早跑得无影无踪。
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计划,我深深觉得一切完备。偏偏扭过身子,却没走成。
我的衣服被人扯住。力道很轻,于我来说去似千钧,让我浑身一震,猛然回头。
“谢,”我极小声地叫,“谢玉衡?”
床上的人眼皮颤动,没有回应我的呼唤。没关系,我已经激动不已,重新扑到床边,再用力握住他的手。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我嘴巴里不断念叨,“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你瘦了好多……”
“……”谢玉衡虚弱地、有气无力地看我。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嫌我话多。可我错了,这是从前那个健康、总是笑着的谢玉衡才会做的事。现在的他,只会用比我更低的声音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看错了。”
我张嘴,想把自己一路的经历告诉他。可话到喉咙,又开始犹豫。谢玉衡到底知不知道我之前多坏?有没有可能他真的被失忆前的我骗了,觉得我也是魔教手中的受害者?若是这样,我……不想让他讨厌我。
正犹豫呢,他又讲话,说:“沈浮,你逃出来就好。走吧,不要回来了,也不要管我。”
我眼睛一下子瞪大,说:“怎么可能?我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谢玉衡听了,用悲伤的目光看我。
多奇妙,明明屋内这么昏暗,只有一点模糊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入。我看不清他身下的床铺,看不清他衣服上的纹路,甚至看不清他究竟瘦削了多少,却能分辨出他在难过。
“带着我,”他说,“你永远都跑不掉的。”
“不会!”我把自己关于蜂筒的发现告诉他,信誓旦旦,“咱们今晚就出发。我白天就看过了,这儿的城墙只有正面高,侧面就很普通。我轻功又好,带着你翻出去没问题的。到了外面,我的马就在野外拴着,咱们骑上就走。”
谢玉衡不说话了,好像也在思考这一套行动的可行性。
我见他心动,趁热打铁地补充:“我身上还有药呢!从天璇……呃,这就说来话长了,总之带了不少。待会儿就去隔壁,把他们统统放倒。”
谢玉衡缓缓眨了眨眼。我当他要答应,可他真正吐出来的,依然是一声叹息,说:“我只会拖累你的。”
我才不愿意听这话:“拖累?哪有我从前拖累。药性排干净之后,你起码能跑能跳吧?哪像是我,之前只能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要你来喂呢——总之,”担心他再提出什么意见,我快刀斩乱麻,“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那些人!”
讲完话,我狠狠心,抽出与他相握的手。
他是真没力气。前面拉不住我,这会儿也留不下我。只能躺在屋子里,听我在外面轻手轻脚地动作。
不对,再纠正一下,得益于我对原有武功的进一步掌握,谢玉衡怕是一点儿听不到我的声音。与他一样的还有正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的那几个人,我在外头点起一个小小的火把,将软筋散包到里头,以最小的动静打开一点窗户缝,用刚摘的树叶把烟往里头扇。如此良久,里头的人鼾声愈沉,俨然是睡得人事不省。
我还嫌不够,又进了屋,捏着他们的鼻子,一人嘴巴里撒些蒙汗药。做完这些,才安心地四下搜寻起来。
很快,蜂筒到了我手上。我捏着那小小的竹节,想了想,将它和前头两位伙伴一并拴在腰间。
既然灵犀卫能用它们找谢玉衡,反过来想,它们也可以成为灵犀卫靠近时的一种预警。只是我只会炒菜,不会养小动物。万一偷不小心弄死一二就不妙了。还是多准备些,总有个后手。
再之后……
我一不做,二不休,顺手摸走了屋里的所有财物、兵器,还把各处都翻得凌乱,努力营造出一种“沈浮没来,来的是个普通毛贼”的场面。
“谢玉衡谢玉衡谢玉衡,”重新趴回心上人床边,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你觉得,我是抱着你出去,还是背着你出去?”
“……”他又沉默。不过,和之前的纯粹消沉不同,我从他的态度里品出几分无语。
这是好事,证明谢玉衡开始恢复活力。我忍不住笑,话也变得更多,“待会儿顺便把床单撕开一点,把你直接捆在我身上。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你掉下去了。”
谢玉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缓缓抬起了手。
我疑惑地看他,看他一把捏住我的嘴巴。
“唔唔?”我动也不动地任由他捏,喉咙里却要冒出一点抗议,“谢唔唔你做什么?”
谢玉衡轻轻说:“既然要走,那就不要耽误了。”
我笑了,“早这么配合就好嘛。哎,我说真的。要是你能抱住我,就不用单子做背带了,我也不是很会。”
谢玉衡无奈,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我尽力。”
我:“尽力?那还是捆上更保险。”
谢玉衡:“……”
我“哈哈”笑了两声,一把抱起他。动作时有一点私心,左手在他背上,右手则在他腿弯。身子骤然凌空,谢玉衡明显很不适应,下意识来抱我肩膀。
我稍稍享受,但也没沉浸多久。他说的对,虽然隔壁的人肯定能呼呼大睡到明日下午,眼下还是不能耽搁。
可惜屋子空旷,连张板凳都找不到。我左看看、右看看,又将人搂紧一点,说:“谢玉衡,你自己来,先把褥子扯到地上,你就坐上头。”
谢玉衡:“我坐地上就……好吧。”
他没再和我争执,乖乖按照我的话去做。我笑笑,将他放下后,心头又动了动,在暗色中问他:“哎,就是,你之前说喜欢我,是权宜之计,还是认真的?”
谢玉衡面皮抽了抽,明显没想到我会这么突然袭击他。但他这么沉默,也算表明态度。
我大约是比之前以为的更失望些,低低地“哦”了声,说:“没事,你就算是骗我,也只是想让我快点走、快点安全,我也很高兴的。”
这是真心话。就算紧接着我便抽了抽鼻子,也不影响我的诚意。可谢玉衡明显心疼了,在我起身之前,又来拉我的衣袖,叫我:“沈浮——”
我侧头看他。
“不是权宜之计。”谢玉衡叹气,“你那么讨人喜欢,我与你相处日久,如何能……”
他没把话说完。
我心头快速计算: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俩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天造地设!
四舍五入,他已经算是我男朋友。
既然是男朋友,又有足够的感情基础,我亲他一口,应该也不过分吧?
没办法,我想做这事儿太久了。不光是眼下,还有我们在那个镇子里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在心头描摹过,觉得他唇形漂亮,触碰起来一定软软的。
现在,这些猜想能被验证了。
我有了答案:果然软软的。
第39章 跑路
一直到从翻出紫云城城墙,我嘴巴上都残留着方才那一吻的触感。稍稍想想,就忍不住微笑。
嘿嘿,我亲了谢玉衡,亲了!
除了软,另一个鲜明的印象是香。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浓浓花香,不,仿佛比我们分别的时候还要清晰许多。顺着我的鼻子钻进来,霸占我的所有嗅觉。
在屋中时,我还能浅尝辄止。可等到了城外,找到马匹——谢天谢地,它没有被人偷走——我顺理成章地提出:“你身上没力气,不如坐在前面,我在后头驾马。”而谢玉衡点了头后,情况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按在谢玉衡腰间。下巴埋在他肩膀上,能感觉到他头发蹭到面颊的痒。说来是和逃跑时一样的姿势,我的心情却已经完全不同。
很想说自己是个君子,绝不会趁人之危,更不会在还没真正脱离险境的时候心猿意马。可喜欢的人在怀里,我与他刚从各自的“过往”离开,奔向崭新天地。如何不快活,如何不思绪奔涌?
唉,冷静。沈浮,你要冷静。
考虑到概率极低、却毕竟存在的“那几个灵犀卫侯选半夜醒来,直接追上我俩”的可能性,我到底按下多余想法,开始专心骑马。
这一骑,就是整整一夜。我专注于前方的道路,零星其他心思也都给了谢玉衡,不想让他被颠簸得不舒服。如此一来,我连天边泛起的蒙蒙亮光都没察觉。
谢玉衡倒是看到了。他触碰我的手,说:“沈浮,天亮了。”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没听见,而是整个人的行动机制有点卡壳,无法把感知和行为联系到一处。
谢玉衡脸上透出担忧,用的力气也更大一点,近乎是在掰开我的指头,“你得休息!停下来吧。”
我眼皮猛地一抖,像是被从某种超然天地拉回红尘之中,慢半拍应:“你说什么?”
谢玉衡很耐心:“你得休息。咱们找个地方,你睡上两个时辰。别担心,我会警惕四周,到了时间就叫你。”
我简单道:“不用。”
谢玉衡:“……不要说‘不用’,你肯定不止一晚上没睡。”
我抿嘴,倒不意外他能看出这点。在找寻谢玉衡的路上,半晚不眠也是常事。但我此刻拒绝他,还有其他理由:“我真不困,可能是太高兴了?”
谢玉衡叹:“怎么会……你心跳那么快,再骑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怎么办?比预期的早死差不多五个月,那些被我害过的人知道,一定要开怀。
“不过,”谢玉衡又说,“若心情的确振奋,睡不着也不奇怪。手给我——嗯,还真是,就高兴成这样了?”
他摸了摸我的脉,不知怎就做出了判断。我再度“嘿嘿”笑了,答:“当然啊!你以后再也不用管灵犀卫那些事儿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是很值得开心嘛?”
谢玉衡跟着笑,侧过脑袋看我。朝霞照在他脸上,让他本就漂亮的五官之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光,眉目更有一种柔和安宁的味道。又距离我那样近,连睫毛颤动的样子都能被我清晰捕捉,看得我忘记心跳。
在我看呆的时候,谢玉衡:“我还以为,你是想到咱们可以一起过日子。”
我闭了闭眼睛,脑袋晕晕乎乎的,像是喝了酒。
可惜短暂雀跃之后,我又记起了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心情骤然沉落,我答他“对,这个也很高兴”的时候,嗓音不免干涩。
谢玉衡一定是听出来了,看我的眼神中多了疑问。但他并没追问,而是岔开话题,提议由他给我一指头,好让我安然入眠。
我:“呃,不了吧。”
谢玉衡又说:“或者先停下来,咱们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多说说话,没准说着说着你就困了。”
果然,所谓的“一指头”只是在逗我。
我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理智也知道,自己眼下的状态不适合逞能,“好吧,休息休息。谢玉衡,你饿不饿,我还有些干粮。”
谢玉衡说:“还好,你先吃。”
我:“……这就不要推来推去了吧。就一块饼子,咱俩一起。”
谢玉衡又笑:“好。”
我们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停下,谢玉衡站在一边,看我拿剑简单整理地面,把大片大片杂草割去。差不多收拾出个平整地方,我赶忙唤他来做,又把水囊、饼子一股脑塞过去。
谢玉衡和我道谢,开始认真、缓慢地吃饼。我在他身前坐下,一样认真——认真地看他——一样咀嚼。
把一口干涩粗糙的吃食咽下去时,谢玉衡正好和我讲:“味道还不错。”
我说:“才不好吃。等咱们安顿好了,我给你做大餐。”
谢玉衡笑眯眯。有蝴蝶飞过来,停在他衣袖上。他一点儿都不在意,还是瞧着我,说好啊,他等着。
我悄悄腹诽:谢玉衡可能在我不留意的时候,把蝴蝶放到了我心口上。否则的话,我怎么觉得胸膛痒痒的,像是有羽毛在挠。
“说起来,”我用一种不太经意的语调开口,“你后面是个什么打算啊?……在灵犀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是有天离开了,是开家店,还是到处玩玩儿?”
谢玉衡眨眼,被我提醒:“你还没和我说,后头发生了什么?”
“哦,也是。”我老老实实地点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到了太平山上,把那个老畜……老魔头忽悠过去,让他任命我当找回坠日弓的头头。等到下了山,又想了个办法把其他人甩开,去景阳城报信。”
谢玉衡点头,我继续和他讲。从最初只打算给官府提供点信息,到一不小心碰上灵犀卫们,再到使花招甩开他们。又顺口问:“其实那把弓是被天璇他们拿走了,对吧?”
“对,”谢玉衡轻轻叹气,“拿到之后,他们立刻就着人把它送去京城。”
我咋舌:“那个独步天下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谢玉衡说:“不是。”
我:“这……”那老畜牲怎么把弓看得那么紧?总不能纯粹是被传言忽悠瘸了吧。
我对沈通印象是很糟糕,可能把太平门发展到现在的规模,还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害了那么多人,他总不会真是这种蠢货。
想不明白,干脆把“虚心求教”写在脸上。谢玉衡瞅着我,沉吟了会儿,“这就道来话长了,得从本朝太`祖起事之时讲起。当年天下大乱,四处都有人起义,但也有许多人一意追随前朝幼帝。听说幼帝登基时不过三岁,自然是无力主持朝政的。所以真正的大权,落在了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们身上。”
我抽气,“等等,你别说了,这也太复杂!”
谢玉衡无语,抬手戳我脑袋:“不是你自己想知道吗?”
我抓住他的手,再度捏在掌心玩儿,“好吧,你继续说。”
谢玉衡组织一下语言,比前面更加简明扼要,“那些大臣中,说话最管用的人姓姜——”
我:“嗯嗯!”
谢玉衡叹气:“换个人,这会儿定是已经知道了。本朝的太`祖便是姓姜!”
我:“哇,我还以为姓曹。”
谢玉衡满脸问号。我捂住自己嘴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你继续。”
他无语地看我,倒是没问我为什么会有前头的反应,继续道:“你应该也猜到了,太`祖地帝位是幼帝‘让’给他的。在那之后,幼帝就因年少体弱、忧思过重而病逝了。不过,也有人说他没有死,只是被前朝忠臣带出京城。
“不过,不管他当时死没死,如今大几十年过去,人就算还活着也不过一个耄耋老人,不算威胁。问题是,有人说,他留下一方传国玉玺。”
我抢答:“玉玺?难道是坠日弓?”可那也不像啊。
谢玉衡摇摇头,说:“《易传》有言,圣王在上,则日光明而五色备。既然‘日’是明君之象,那‘坠日’呢?”
我眨巴眼睛,“嚯……”竟然还有这等含义。
谢玉衡总结:“拿到传国玉玺,便能号令前朝留下的所有势力。坠日弓之上虽无玉玺藏匿的空间,却可能藏了它所在之处的线索,是以朝廷绝不会让它落到其他人手上。
“太平门那边,不一定知道其中具体细节,可朝廷对那把弓的关注、各方势力的争夺都不是什么隐秘。”或许最开始时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和还是那句话,谁也不是傻子。既然有行动,便会在平静的水面上激出涟漪。“沈通要得到它,便也理所应当了。”
我喃喃:“没想到,后头的状况会这么复杂。”听得我心里一片沉重。
谢玉衡歪着头看我,还用被抓着的那只手挠了挠我掌心。“也别想太多啊。既然走了,这些就都和咱们都没关系。”
我“咦”了声,“也对——好好好,换个话题!咱们之前在说什么来着?”
谢玉衡回忆片刻:“你问我有什么日后打算。嗯,我听你的。”
我:“哎?”
谢玉衡笑了:“你救了我,应该以身相许嘛。”
我……我脸烫到要爆炸,嘴巴动了半天,也只吐出来一串儿“你”字。
怎么也看不出来,谢玉衡这么爱与我玩笑。但换个角度去想,他愿意玩笑了,也算状态越来越好。
见他一时恐怕真没什么主意,我仔细想了想,提议:“要不然,去找你的家人?”
谢玉衡愣住,像是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他迟疑,“这?”
我积极鼓动他:“你也是被卖到宫里的,对吧?既然这样,那肯定有原本的家人啊。想不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是好是坏?你要是有哥哥姐姐,兴许这会儿连侄子侄女都有了多好!”
而且,我暗暗想,有了家人,谢玉衡应该也会多一点生活的目标,不会在意我在几个月后离开他。
越是考虑,我越觉得这主意好极了。谢玉衡似也心动,只是还是不知要如何进行。
我看清这点,继续鼓励。说着说着,竟冒出一句“我是没脸见家人了,你不一样”。
谢玉衡又愣了,我也一样愣了。
“魔教少主沈浮”之前做过的事,一直是我我努力回避的部分。理智知道那不好,也不相信自己是那样的人,可总不能是太平门上下几百个人一起蒙我。
再说,谢玉衡也不一定不知道,他可是亲手捅过我一剑的。
我紧张地盯着他,预备他露出失望表情,就把自己马上要死的事情说出来,好让他知道祸害不会流入江湖。偏偏谢玉衡再开口时,只问我:“你相不相信借尸还魂?”
嘎?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40章 过往
借尸还魂。
四个字,每个我都能听清听懂。唯独组合在一起,让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当下出现。
谢玉衡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而我……
我感动地说:“难道朝廷还有这种秘法?”有点难以想象,但这个世界都有隔着几百里也能追踪定位的蜂子存在了,各类武功也很超出我预料。由此出发,再有什么神秘术法也不奇怪。
“你想拿给我用,让我死上一次赎罪,再用旁人尸身复活?”说着说着,我眼眶都有一点红。听谢玉衡说“喜欢你”,和真切见他替我考虑,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可惜谢玉衡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我的畅想。他明显愣了,脸上无语更多,“这,怎么可能?”
我眨巴眼睛,迷茫:“那你为什么说这个?难道,”我有了第二个猜测,登时紧张,“你你你,你是借尸还魂的,所以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谢玉衡,好可怜。
我伸出手,预备抱抱他。谢玉衡倒是没推开我,但动作也很僵硬。我倒不怪他,只是有点想叹气。背负这么大的秘密,他从前一定很辛苦。
“那就光咱们两个。”拍拍心上人的背,我安慰他,“出去玩,还是隐居山林,都随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从我肩膀上抬起脑袋,似是终于受不了了,“我是说你!”
我:“哎?”
谢玉衡深吸一口气,伸手来拉我的脸,把我脸颊揉得乱七八糟。
他脸有点红,眼睛却亮亮的,显得充满朝气,“哪儿来的这么多心思?秘法,我借尸还魂——你就不能想想,是不是你借尸还魂!”
我“啊”了声,有点委屈,嘟囔:“我头一个就说了,是你,”等一下等一下,“你是说我吗?我从前?”
谢玉衡终于放过我的脸,身体也直起来,认真点头:“对!你都没觉得不对吗,‘魔教少主’做的那些事儿,哪样是如你心思的?你落到太平门手里,看他们行事,不是天天都要难受吗?——可惜当时也没别的办法。追踪蜂已经找上我,它们来得那样快、那样多,说明天枢等人就在附近。天璇又认得你,要是让他们把你捉了,你定是……倒不如稍稍冒险,让你跟着太平门。只要聪明点儿,不被看出破绽,他们总能护你周全。”
一口气一大段话,他也不嫌口干。
“嗯,”谢玉衡又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端详,“是挺聪明,不但能和他们回去,还能跑出来。”
我:“嘿嘿。”开心。
“等等,”又想起来,“所以,我不是那个少主?那……”
“你和我说过一些。”谢玉衡沉吟,“照实说,里头有大半东西我听不明白。但想来,你是从一个平和、富足的地方来。仿佛是在那边出了意外,你还在说,很担心爹娘。”
我被他说得心脏一跳一跳,有激动,还有不知从何而来、颇为深刻的难过。先是从鼻尖冒出来的一点点酸,接下来,愈多复杂、难以描述的东西充占了我的脑海。我被这些心绪弄得心头极乱,只记得眼巴巴看谢玉衡,问他:“你再和我说说,我,我爹娘是什么样子?”
他们是不是我在碰到沈通之前幻想的那样慈爱可亲?不,说不定一切都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真切存在。
谢玉衡:“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我点点头,他:“之前给你说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不过不想让你知道……”
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我想问他,心头却是一动,意识到,他想隐瞒的正是此地“沈浮”的身份。
是为了我。
我进一步想明这个。
那小小的镇子是桃花源,里头不应该有血腥杀戮。我是傻乎乎的、开开心心的少侠沈浮,一心想要铲除奸凶。太平门带来的阴影并不存在,我也不必知道,这具身体有一双沾满罪孽的手。
我眼泪汪汪:“哇,谢玉衡,你、你对我太好了。”
谢玉衡:“……”
他又靠过来抱我。
以此刻天热,这其实是个让我俩都很不舒服的姿势。但谢玉衡不在乎这个,我更是一心只有“他好为我考虑,知道我要什么”。加上只要靠近他,就依然能嗅到的浓郁花香,我非但没挣扎,甚至想多抱一抱。
这话没说出口,谢玉衡已经满足我。他像是对待一个孩子,轻轻拍着我的背,说:“你做得非常好了。如果我是你,孤身一人到了不认识的地方,周围都是做坏事的人,未必能像你一样。”
讲着话,他似是犹豫一下,又侧过脑袋,轻轻亲了一下我的面颊。
软、软软的!
我说:“不要这个,亲嘴巴。”
谢玉衡:“……”笑了,果然来亲我嘴巴。
我又高兴起来,等他离开,还要得寸进尺,说:“我记得不光是这样!昨晚时间太紧,这才凑合一下。你得把牙齿打开,然后然后……”
谢玉衡说:“行了,还听不听故事。”
“好吧。”我遗憾。谢玉衡眨眨眼睛,轻声说:“我从前只看别人这么做过,还不太会,以后慢慢来吧。”
我笑了:“好啊。”
他还是抱着我,我也顺势枕在他肩膀上,听他开口。
这一次,没有任何动静打断他。从谢玉衡口中,我听了一段漫长的、我与他共度的经历。
一开始,还是他和开阳潜入太平山,在那儿找到坠日弓。
“是把挺普通的弓,”他淡淡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和开阳都怀疑是情报出了错。但以老魔头的防守来看,那又的确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于是,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没走出去,碰到你和护法。我俩就和你们打起来了,开阳不慎被打伤,再不能行路,便要我带着弓快走。
“我便走了——灵犀卫便是这样,为了任务完成,任何事都能牺牲。如果那会儿受伤的人是我,也一定会那么做。
“可还是没能走脱。我在一处山崖被那少主追上,我给了他一剑,他也给了我一掌。这么缠斗着,我俩一起掉到了山崖下。原先是必死无疑的,但我运气好,摔下去的时候撞上了崖上的树,速度便慢了许多。真落在下头,也只是内伤极重,人还活着。
“他就不一样了。那会儿我动不了,却能看出他浑身筋骨碎了能有八成,身下一片血,按说绝不可能活着,但……”
谢玉衡的语气变得有些怪异。
斟酌了下,才说,“他竟又开始动了。”
动的不是魔教少主,而是我。
我那会儿刚刚穿越,用谢玉衡的话来说,“把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怀疑他根本是想说我傻,但他不讲,我便也当自己没有想到。
这么傻乎乎的我,睁眼之后先看周围环境,被吓到。发觉不远处有一个受伤的人,又被吓到。
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在饥饿和疼痛的逼迫下,我开始努力求生。
山下没有现成吃食,最初我也没有打猎的能力——就算有,也一时无法生火——于是只捡来一堆果子。都是青的,我默默地啃,又被酸得脸都发皱。
皱着皱着,想到不远处那个动弹不了的人。我挣扎、迟疑,挪到对方身边,分了几个果子给他。
大约是没想过谢玉衡能活,只是出于一种不想看到有人在身前闭眼的心态,一面丟果子一面念叨:“天灵灵地灵灵,之前的恩怨和我无关,我就是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
这话也属于谢玉衡“听不懂”的范畴。但我说多了,他到底有了一些猜测,也就是前头说的“借尸还魂”。
“本来是不信的,但你身上的衣服摔得破破烂烂,我便见到你胸口。直接把人捅穿的剑伤,竟在这么短的时候直接愈合了。其他摔下时蹭出擦伤,更是无影无踪。除了另一个生魂进入身体、以我不知晓的力量补全了那些伤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既然如此,谢玉衡便尝试开口,和我讲话。
他看出我心软,也看出我警惕,开口就是猛药。说对,是他杀了前身。还说前身罪有应得,附带少主做过的恶事若干。
后来谢玉衡十分后悔。他说少主杀人就够了,为什么要讲什么“笑面佛”。听得我把刚刚吃下的酸果子吐了个干干净净,脸比他一个重伤垂死之人还要苍白惨淡。
这也是后来在镇子上,他绝口不提过往的原由。他不想我再难过。
如此听着,听着,我心头有沉重,也有轻松。
原来之前做的那个梦是错的。坠日弓并不光华璀璨,我也没在屋中和谢玉衡交手。仅仅是我听了太多他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进一步讲,“魔教少主”也没有阴魂不散地徘徊在这具躯壳中。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都完完整整属于我。
嗯,也可以属于谢玉衡。
谢玉衡:“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什么,”我连忙说,“只不过,嘿嘿。”
谢玉衡狐疑地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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