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手术按部就班地进行。
安鹤一有条不紊地切皮、开颅、分离脑池,暴露肿瘤位置。他仔细看了眼肿瘤性状,顿时心沉了下去。
肉眼看到的真实肿瘤和术前影像里的并不相同,此刻安鹤一面对的,是比先前诊断的情况更为危急的肿瘤。
瞧见安鹤一停住了手,一助小声问了句,他回过神说:“是神经鞘瘤,继续手术。”
即使手术难度上升,但方案并没改变,安鹤一觉得他可以完成这台手术。
安鹤一稳稳地拿着显微剪刀,一小点一小点切除肿瘤。正当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时,突然出现了出血。
“吸引器碰到了,止血。”此时安鹤一还能保持镇静。
术中出血是神外手术常有的事,只是脑部结构复杂,关系重大,对出血的处理要格外精细和重视。
然而事后证明,安鹤一还是乐观了。肿瘤的位置让他看不清动脉,也找不到破口。原本熟练的止血技巧全都没用,眼见着血越流越多,病人血压不断下降。
无法清除视野里的出血,安鹤一请来了吴主任…
*
坐在吴主任办公室里,安鹤一眼神有些茫然。吴主任张了张嘴,只轻声道:“你先去缓缓,我们之后再谈。”
安鹤一拿着手机木然地爬着楼梯,快到顶层时,他卸了力,扶着门把手坐下了。
周遭的静谧没有给安鹤一任何安全感,他抠着手心,找不到情绪的出口。
他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胳膊,满心都是歉疚和懊悔。
这样的情绪,在他过去的经历里,极少出现。所以此时此刻,一贯游刃有余的他,突然不会处理了。
下意识地,安鹤一解锁了手机,拨了穆向远的电话。
安鹤一忘记去看穆向远的航班,不知道他是否落地,只知道自己现在想听听他的声音。
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带着风声:“小安,怎么了?”
这个时间接到安鹤一的电话,穆向远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往常这个时间,安鹤一多半都在手术室里。
穆向远刚下机组车,心想消息能传这么快吗?他刚想解释自己和飞机都没事了,就听得安鹤一声音干涩地问:“向远,你今天能回家吗?”
“怎么了?”穆向远又问了一遍,觉得安鹤一语气和状态都不对。
那边却没了声音,穆向远有些着急的时候,安鹤一急促地问:“你航班出问题了?”
“啊,现在没事了,处理好了。”穆向远眉头皱得更深,“我问你怎么了?”
安鹤一顿了下,才应道:“没事,我没事,就是打电话问问你。”
穆向远直觉安鹤一没说实话,但飞行部老大等在门口,他只能先挂了电话,说晚点给安鹤一打。
就在安鹤一想要开口说自己今天手术失败,病人没从台上下来时,他工作用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低头瞟了一眼,定在了那里。
“天程航空伦敦飞往同安一架航班起落架故障,已成功着陆。”
一瞬间,安鹤一脑袋空了,只关心穆向远的安危。好在穆向远声音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安鹤一揪起的心放下了。
再转念,安鹤一选择先瞒着自己的事,不想在此刻让穆向远过多扰心。
接下来半个多小时,没人打扰安鹤一,安鹤一也没再打给其他人,只呆呆地刷着手机。
网络上已经开始讨论起航班的事,有乘客现身说法说飞机飞过同安机场四回才落下。
有人说自己在飞机上慌得不行,以为在家门口就要这么交代了。好险,机长好厉害。
安鹤一淡淡地笑了下,点开穆向远微信的头像照片,用拇指摸了摸。
*
选择重力甩轮后,穆向远也做好了这个方法失败的准备。他会再次想办法人工放轮,比如俯冲后猛拉杆,利用起落架自身的重力和离心力。
但这都是下下策,因为真到那一步,乘客会十分难受,他也无法保证会成功。
万幸啊万幸,在他掰下手柄后,起落架终于轰隆隆地落下,仪表也显示放轮成功。
穆向远舒了口气,说道:“我们再让地面看一下。”
终于,他们在第四次加入同安机场的着陆下滑道后,稳稳降落。
慢慢滑到廊桥后,穆向远这才真正放松下来。他拍了拍小许的肩膀:“飞得很好。”
“还是您指挥得好。”小许解开安全带扣,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穆向远抹了把脑门,没再说什么。
乘客脚步匆忙地下机,不愿再多逗留。穆向远没回头去看,也不需要谁知道他们做对了什么事。
机务上来之后,他们在机上交流了挺久。这飞机得拉回机库好好检查,机务暂时也想不出故障原因。
等坐上机组车了,穆向远才把被他压在心里的人影放了出来。这会儿了,他好想安鹤一。
安鹤一忙起来的时候经常跟他说:“等你落地,落地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可是不久之前,落地对他来说,可能是无法实现的事情。即使离地高度只有区区几百米了,他却迟迟看不到接地的希望。
再从容的人,那一刻也会紧张。
穆向远毫不避讳地跟飞行部老大说:“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迫降。真到这一步,我也心里打鼓。”
“如果真出什么事儿,我家属怎么办啊,我放不下他。”
老大用力拍着穆向远的后背:“理解,我理解你。你还真是性情中人。没事了,你处理得很好,乘客和飞机都安全了。”
当天晚上穆向远没能回家,跟各路人马聊完都夜里两点了。他干脆住在了公司的酒店里,怕回家吵着安鹤一。
可刚躺下,穆向远想起安鹤一下午的电话,又开始担心起来。
他没有安鹤一其他同事的联系方式,也没法侧面问问。想着安鹤一,他没睡踏实,早早爬起来打车回了家。
拖着箱子刚走到楼下,安鹤一从门洞里走了出来。看见穆向远,他明显有些惊讶,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穆向远还穿着机长制服,肩章也好好别着,全须全尾地站着。
“你怎么没回来啊?”安鹤一抬头看着穆向远的眼睛,手不自觉地拽住他大衣的袖口。
“怕影响你睡觉,就睡公司了。”穆向远抬起手想摸摸安鹤一的脸,余光瞥见旁边有个大姨路过,只得收了手。
安鹤一眼下发青,精神也不太好。他一宿没怎么睡着,想着那台手术,又想着穆向远。
即使他知道穆向远已经妥善处理了这场事故,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心口发紧。
“你没睡好。”穆向远用的陈述句,没有疑问,“我送你去医院。”
“不…”安鹤一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因为他看见穆向远眼睛里真切的心疼。
路上,穆向远没主动问安鹤一昨天的事,他在等安鹤一开口。他现在已经坐这儿了,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安鹤一倾诉。
可是安鹤一什么都没说,只问了航班的事。
晨光里,安鹤一在医院门口下了车,穆向远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
两天之后,穆向远再次启程。临走前,他拥着安鹤一,在他耳边说:“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我在呢。”
安鹤一倒是乖巧地点点头,还笑着亲了亲穆向远:“一路平安。”
病人家属已经决定起诉,安鹤一没有意见,并表态无论如何赔偿他都没有异议。
原本家属里还有想借机闹事的,可安鹤一坦荡的态度,倒让他们熄了火。
吴主任很担心安鹤一的状态:“赔偿的问题,科室也会一同承担。整个手术我都复盘了,程序上没有问题。只是,只是结果…”
“只是我太自信了。”安鹤一轻声说,“我发现了诊断有问题,还是盲目蛮干。”
“神外医生是要胆大心细,我只做到了胆大,忽视了很多细节。”
吴主任拍了拍安鹤一的肩膀:“医生整个工作生涯里,印象最深的一定是那些失败的案例。”
“不要灰心,我相信你可以走出来,也会做得更好。”
安鹤一也明白时间会抚平一切,只是自我疗愈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和自我挣扎,只能在深夜偷偷舔舐伤口。
直到过年,他都身心俱疲。
吴主任给他调了班,让他回家休息去。
他没去奶奶那儿,等到十一点多,飞完航班的穆向远带着风尘仆仆踩在新年钟声前回来了。
“哎哟,自己喝上了?”穆向远换了睡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安鹤一倒了杯红酒递给穆向远,眼神里尽是水汽,很乖,又有点可怜。
穆向远没接酒杯,只包住安鹤一的手,探过身去。这次他没问,直接吻了过去。
“等我呢?”穆向远用指腹擦过安鹤一的下唇,没忍住又啄吻几下。
安鹤一点头:“等你,等好久了。”
穆向远定定地看着怀里人,新年钟声响起,他动了动嘴唇,说出了新年第一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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