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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空气中安静了会儿。


    乔桥语气有点别扭地问:“我的感受对你来说, 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宋以明答的毫不犹豫。


    乔桥“哦”了声,低下头,视线又落在了面前满桌子的菜上, 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嘀咕了句什么:“……”


    他的声音实在太轻, 像是一阵风就能给吹散了。


    宋以明一个金丹大圆满期的修行者的坐在跟前竟然都没能听清那几个囫囵过去的字眼是什么。


    宋以明“嗯?”了一声。乔桥也全然没听见, 垂着脑袋不回话,明显是又走了神。


    宋以明轻叹一声,起身走过去。


    乔桥自顾自地发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视野中的光线变暗了。


    乔桥抬起头, 对上了站在面前那个遮住他所有太阳光, 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的人。


    “……”


    才对视了几秒,乔桥就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说真的, 乔桥真的很不能理解。


    明明去年初见时乔桥还和宋以明个头差不多, 现在仅仅才过去一年,每日最好的丹药吃食养着的乔桥是一点儿没变, 宋以明却突然窜了个儿。


    体型一夜之间从羸弱少年长成了英挺俊朗的男人模样。


    肩宽腿长,荷尔蒙爆棚,往边上一站, 就能让人感到呼吸不畅。


    乔桥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宋以明的手却突然落下来,撑在了乔桥身旁软榻的扶手上, 乔桥后背贴上了宋以明硬邦邦的手臂,身子一僵, 头一抬,就看见宋以明朝他俯下身来。


    乔桥这下终于反应快了一次, 赶在宋以明凑近过来前,拿手抵住了宋以明低下来的脸。


    但下一秒,宋以明就抬起手,握住了乔桥的手。


    宽大的手掌合拢起来,将那只莹白的手整个儿包裹进了手心里,宋以明低下头来,问他:“殿下,你想说什么?”


    乔桥耳根子发烫,他知道自己的耳朵现在一定红透了,不知道有没有被宋以明瞧见。


    乔桥赶忙往回收手,却发觉力气悬殊,除非对方主动松手,否则很难挣开,只能被迫再次抬起眼,凶巴巴地对上宋以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气势很足,只是一开口就露了怯,很不威风地磕巴了一下:“我说、你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宋以明叹息,低垂的眉宇间尽是温柔。


    乔桥脸更热了:“你不要装傻,上次清晨在林子里,你手下人跟你汇报消息,我全都听到了。”


    宋以明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承认,之前有些事碍于形势所迫,没有向殿下坦白,但既然殿下已经知道我的秘密,我保证,以后再不骗你,且从此无论如何都听从殿下差遣,行吗?”


    话虽这么说,宋以明的神情动作却看不出半点儿受人拿捏、听从差遣的弱势感。


    他扣着乔桥的手,包在手心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时不时摩挲一下,跟调情似的,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愈发暧昧。


    乔桥手指头全是汗。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可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脸烫得有多吓人。


    情急之下,乔桥鼓起腮帮子,张嘴一口咬在了宋以明手背上。


    接着便如愿以偿听见了宋以明有些吃痛的闷哼声。


    偷袭成功了!


    乔桥来不及得意,连忙抱着腿往后爬,直到退到离宋以明最远的那块儿地方,后背都挨着了软榻边边,才重新抬眼瞥向宋以明。


    宋以明笑了声,瞧着手背的牙印评价道:“牙挺齐。”


    乔桥懒得跟他掰扯,瞪了宋以明一眼,气焰嚣张得仿佛兴师问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做小伏低跟在我身边,装作无依无靠的样子,其实表面上的弱小可怜都是装的。”


    “那天我听到你安排人绑架玄真殿少主了。”


    “玄真殿的长老在大殿上宣布你的身世的时候,你都没有半点惊讶,说明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你既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这次玄真殿少主来了下界,你绸缪策划,就是为了能回归家族,顺利去往上界。”


    剧情里是有描写宋以明的身世,以及认祖归宗的情节的,只是没这么早。


    宋以明出生时被仇家调换,流落下界,后来虽凭借天赋被选拔到了上界的宗门,也是靠着机缘一路出生入死、侥幸求生,直到混沌秘境现世。


    宋以明与那个顶替了宋以明的冒名少主在秘境中一同面临危机,生死关头,玄真殿宗主为护佑儿子点入冒名者眉心的那一滴心脉血自发护主。


    护的却并非冒名者,而是宋以明。


    冒名者当场身死,心脉血融入宋以明体内,真相才终于大白于天下。


    可现在混沌秘境还远不到现世的时候,宋以明才尚且在下界,有关他身世的剧情提前出现,剧情偏离了可不只一星半点。


    乔桥对脱离剧情线的发展其实也是茫然的,即使有剧情在,也不是所有事情他都知晓:“不知道你手下的势力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既然他们能从玄真殿那些长老们手里劫人出来,实力也不会弱到哪里去,你既然有这样的势力在手——”


    乔桥说着,终究还是感到了些许心虚。


    虽然那件事发生在乔桥来这里之前,并不是乔桥自己做的,但顶着晏乔的身份颐指气使欺负了宋以明一年多的是他。


    “一年前的仙试上,你因为服用禁药、被取消成绩、逐出仙门,不得已给我做仆从……”


    乔桥顿了一下,木着一张小脸跟宋以明对视着,尽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些:“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无处可去”、“求我收留你”的那些话都是装来骗我的吗?”


    宋以明静静地盯着乔桥看着,就在乔桥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宋以明忽然笑了。


    “殿下好聪明。”宋以明说。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乔桥一怔,然后被气得炸开了。


    宋以明有病吗?


    他刚刚说了这么多,现在是跟他讨论这个的时候?!


    “宋!以!明!”乔桥凶狠地瞪着宋以明:“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吗?”


    当初宋以明遭陷害那件事,乔桥因为好奇,稍稍留了点儿心,原本只是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却没想到没花多大功夫就把整件事查了个明白。


    应该说,乔桥根本没花什么功夫,但凡是个不聋不瞎的人,答案都显而易见。


    毕竟当初那些公子哥们陷害宋以明的时候是多么地明目张胆、半点都无顾忌。


    也不需要顾及。


    即使以宋以明知道又能怎样,无门派无背景,谁会相信他说的话,就算是最后调查结果漏洞百出,种种证据都表明宋以明是遭人陷害,可那又如何?


    在三清宗眼里,宋以明天赋再高,也只不过是个孑然一身的穷小子,跟能源源不断向宗门输送资源的贵族世家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一颗昙花一现的新星,和整个宗门的百年荣华相比,谁知知道要怎么选。


    从宋以明被世家公子们排挤的那一刻起,早已经注定了他被宗门抛弃的命运。


    但乔桥发现,剧情里没有详细写到的,那位小殿下晏乔的凄凉命运,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


    三清宗地处下界,在这个地方,财权家世远胜于天赋,而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


    晏乔作为皇权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在三清宗里人人巴结,往往乔桥一个眼神,其他人就不敢再多半句话了,宋以明在红枫小筑这一年里,几乎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可想而知,若当初晏乔真想保宋以明,根本不会有人敢算计到宋以明头上。


    再加上偶尔从其他人看他和宋以明眼神,以及那些人口中无意间漏出来的只言片语……


    这场有预谋的陷害中,主谋是谁,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了。


    宋以明明星璀璨,晏乔却偏要将这颗星星从天上摘下来,踩进低贱的泥潭里。


    至于晏乔为什么要这样做,乔桥想……大概是小皇子一时兴起。不过乔桥觉得,晏乔应该也多少是心悦宋以明的,不然自诩高贵的小皇子也不会愿意委身于人,和已经跌进泥潭里的宋以明混在一起。


    这些事虽然罪魁祸首是晏乔,但现在乔桥就是晏乔,在宋以明眼里,他和晏乔就是同一个人。


    乔桥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以明的人了,以宋以明的性格,不可能对一个陷害他的罪魁祸首这么好。


    可偏偏乔桥又如何也猜不透宋以明这样做的原因……


    宋以明面上渐渐敛了笑意。


    不知道是终于发觉乔桥知道的事比他想象中的更多,还是终于发觉自己把乔桥给惹怒了。


    宋以明表情依旧柔和,专注地注视着乔桥:“可是那个人是你。”


    猝不及防,乔桥心跳漏了一拍。


    宋以明声音暗哑:“你所知皆为事实,我也的确本非良善之人,当初查清所有的参与人后,我原本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两人静静对视着。


    宋以明缓缓开口:“可我最应当报复的那个人是你,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乔桥喉结动了动,心里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干巴巴地问:“为什么做不到?”


    宋以明定定地注视着乔桥,声音很轻:“每次看见你,我都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满脑子的所思所想都是怎么能让你开心,怎么才能和其他人一样,讨你喜欢,让你能对我笑一笑。”


    “即使知道你做了那些事。”宋以明说:“可只要一想到你做那些也许是因为心悦于我,我……甚至还会为此沾沾自喜。”


    “你、你说的什么疯话。”乔桥被宋以明的眼神烫到。


    宋以明说:“可能的确是疯了吧。”


    乔桥张嘴“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憋出话来,反倒脸涨得通红,于是跳下软榻落荒而逃。


    宋以明看着乔桥跑远的背影,在原地伫立良久,最终垂眸而笑。


    似是妥协,又似乎早已妥协。


    第132章


    那天过后, 乔桥和宋以明的关系终于逐渐有了好转。


    乔桥不再排斥宋以明安排他的饮食起居,对宋以明虽然算不上多热切,但也不再像前段时候那么冷淡, 非要形容的话, 大概就是恢复到了在红枫小筑时候那样的关系。


    在海上漂泊半月余, 船终于载着他们到达了上界。


    玄真殿早已提前准备好隆重的仪式, 迎接走失多年的少主回归。


    宋以明眉心血咒浮现的那一刻,得见亲子的严婉肝肠寸断,乔桥在一旁看得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


    觉得有点丢脸的乔桥悄悄擦干净脸,等宋以明转过来牵他。


    乔桥惊讶地发现,宋以明眼底竟也藏着红红的血丝。


    大宴摆了一天一夜。


    修真者能自行解酒, 即使喝再多酒, 只要想不醉就不会醉。


    宋以明却喝醉了。


    虽然表面看着依旧冷静淡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甚至比以往还更沉默了些, 但走路打转,得要人扶着。


    玄真殿占地面积远超过三清殿, 好在有车架把他们送回去,车架弯弯绕绕,总算到了玄真殿给少主准备的宫殿。


    原本是要让人帮着扶进去的, 结果宋以明即使醉酒也依然保持着几分警惕,谁都不让近身,除了乔桥。


    乔桥只得屏退了旁人, 自己亲自架起醉鬼往里扶。


    乔桥虽然有神力护体,但两人身高到底差了一截, 宋以明又挂在他身上,更为吃力, 好不容易把人挪到床边,正打算松手扶宋以明躺下,醉鬼忽然睁开了眼,一把把乔桥重新搂回怀里。


    “你干什么啊?”乔桥刚喘过来一口气就又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宋以明借酒耍疯,故意捉弄人。


    挣扎了两下又发觉好像不是,宋以明拿额头蹭了蹭乔桥的脸,然后抱紧了乔桥,低低的声音热乎乎地扑到乔桥后脖颈里:“乔乔,我好高兴。”


    乔桥动作顿住。


    昨日在宴上,宋以明的父母注意到被宋以明特别照顾的乔桥,特意询问,宋以明便佯称乔桥是他在下界的弟弟,从小与他一同长大,名叫“宋乔”。


    宗主和宗主夫人自是不会怀疑,随即便舍了姓,亲近地称呼他“乔乔。”


    宋以明当时只偏头冲乔桥笑了一下,趁着没人注意低头跟乔桥说:“只得暂时委屈殿下了。”


    那时周遭那样多人,宋以明都只称呼他“殿下”,现在只他们两人了,宋以明却叫他“乔乔”。


    乔桥伏在宋以明怀里,声音很轻:“为什么叫我乔乔?”


    宋以明的声音听起来是真醉了,只知道傻乐:“父亲母亲说、他们也很想我,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不要我了……”


    “乔乔,我以后再也不是无父无母了……”


    宋以明醉醺醺地抱着乔桥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乔桥感觉枕在自己肩膀上越来越沉,耳畔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往后一倒,宋以明彻底醉倒在了床上。


    乔桥任劳任怨地帮宋以明脱了鞋子,扯过被褥给他盖上,趴在床边低头看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着的宋以明。


    宋以明还和以前一样,习惯侧卧,很快翻了个身。


    乔桥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宋以明的眼睫。


    湿润润的。


    乔桥胸口发闷。


    宋以明今天是真的很开心,开心到那样警惕的一个人竟然忘了给自己解酒,开心到强忍到红了眼眶,最后还是没忍住偷偷埋在乔桥肩膀里哭了。


    不知道宋以明的运气怎么都这么差。


    小世界不再循环,每一世都有新的命数,这个世界甚至重置过,这么多世里,宋以明却从来得不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他明明是那样渴望着的。


    他们的上一世,是宋以明为了融合乔桥的魂魄,用自己的能量强行掌控了整个小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除了被逆天改命、平安顺遂地活完一世的乔桥,另一个被改动了命运轨迹的便是宋老爷子。


    老爷子本该在宋以明回归宋家后一年里因病去世,但在那一世里,老爷子健健康康活到了百岁才寿终正寝。


    虽然顾忌着乔桥,宋以明此后再没带乔桥去过祖宅,但每周里,他都会抽时间带着乔桥和老爷子一起吃顿饭。


    即使心里再厌恶,他也还是会把乔父乔母接过来,让乔桥能时刻感受到家人的爱。


    宋以明从来都不是冷酷无情,也不是不渴望亲情,只是以为不会得到、或是得到的太过短暂。


    所以把所有对被爱的渴望都深深藏了起来。


    乔桥低下头,在宋以明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蹬了鞋子爬上床,小心翼翼地挨着宋以明,把脑袋埋进了宋以明怀里。


    宋以明是在夜半醒过来的,他被家人抛弃,自小流浪,朝不保夕,因此养成了极强的警惕心,从不放任自己睡得太舒服,即使再冷的天也要开一扇窗户,避免因太安逸而睡得太沉。


    恢复意识的瞬间,宋以明整个人都是一惊。


    好热,怀里像是挤着一个温温软软的小暖炉,热得宋以明四肢发软,意识都随之变得迟钝了些。


    宋以明从不愿与人靠近,也从未与人同床共枕,此刻感觉到怀里躺了个人,却完全不想推开。


    宋以明低头看过去。


    一向矜贵又挑剔、不愿意让人靠近的漂亮小殿下此刻正挤在宋以明的榻边,蜷着身子,整张脸都埋在宋以明怀里,只露出了一只粉红的小耳朵。


    毛绒绒的发丝蹭在颈窝,热乎乎呼吸扑在胸口上,弄得人心尖上都发痒。


    宋以明红了耳根,心跳越来越快,心跳声大得自己都能听得见。


    他屏住呼吸,抬起手,轻轻揽住乔桥的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心上人整个儿拢进了臂弯里。


    浑身突然涌出一种战栗的满足感。


    就像是前世做过千百次的动作,就像是已经找寻了千万年,终于再次寻到了归宿。


    宋以明喟叹一声,困意再次涌上来,他这次没有再抗拒,很快便又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卯时一刻,乔桥给系统定的闹钟准时响起。


    还完全没睡够的乔桥轻手轻脚地从宋以明怀里滚出来,游魂似地晃荡到隔壁房间,裹着被褥倒头就又睡了过去。


    丝毫都没有发觉,在他醒过来的前一秒,搂着他的那只手臂才刚刚收了回去,也丝毫没发觉自己的衣摆处皱皱巴巴,一看就是被人紧紧搂过的。


    ……


    乔桥和宋以明在玄真殿度过了最快乐的五年时光。


    废物点心乔桥在数不尽的奇珍丹药不要钱似的投喂,和宋以明手把手的教导看护下,终于成功迈入了筑基。


    这不仅意味着此后几十年里乔桥都性命无虞,更意味着乔桥病恹恹的身子也得以好转,不必再为了保命,每日把丹药当饭吃了。


    乔桥尚且如此,宋以明修为自然更是一日千里。


    宋以明本就天赋异禀,天资近妖,仅凭村子里流传的残破功法便能参悟修行,在三清宗月余又突破至金丹,有玄真殿合全宗之力支持,进步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仅仅五年,宋以明一举突破金丹期、元婴期,修为直逼炼虚巅峰。


    虽因突破过快遭到比普通修炼者强大数十倍的天雷,但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初见时阴郁沉默的宋以明在乔桥的记忆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身怀凌云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乔桥本以为宋以明这辈子能一直这样地开心、顺遂下去。


    直到宋以明在这五年里的第三次突破到来。


    宋以明即将迎来合体期天雷,玄真殿全宗已经备好了好菜好酒,都等着为少主庆贺的那一天……


    变故发生了。


    第133章


    那日正是立冬, 刚下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玄真殿后山的梅林收到这张雪白的信笺,趁着夜里便悄悄开了遍野。


    乔桥最喜欢冬天, 最爱下雪, 喜爱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宋以明也一样。


    闭关前, 宋以明还特地去了趟梅林, 接了梅花瓣上未落地的新雪,捧着白玉罐往院子里的红枫树下埋。


    他答应了今年初雪时要陪乔桥一同烹茶赏雪,即使雷劫在即,也没忘了要信守诺言。


    比起宋以明的冷静淡然,严婉夫妇则显得慌乱许多了, 为了宋以明这次渡劫, 她和丈夫几日几夜不眠不休、耗费大量修为为宋以明布下了愈疗阵法。


    然而即使这样,夫妇俩也依旧坐立难安。


    铺天的乌云滚滚而来, 整个玄真殿都被笼罩在黑夜当中, 紫金色的电光在厚重的云层中翻腾,如同盘旋于云雾中的巨龙, 睥睨着脚下蝼蚁。


    红枫小筑气氛格外凝重,偌大的宗门内鸦雀无声,密密麻麻的人守在院外, 抬头望着天,心惊胆战地注目着天上那团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


    乔桥也在其中。


    乔桥虽然不懂天雷,不懂渡劫, 也从未体验过其中凶险,但他知道天道规则。


    想要突破小世界禁锢一共有三种途径, 一是小世界毁灭;二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小世界里,部分人类能通过改变基因、修炼精神力突破人类身体极限;三便是在此类修真世界, 借天地之力,修炼成仙。


    前两种或是外力所致,或是仅仅绑定身体,这些灵魂体虽从小世界逃离,却依旧孱弱,若不能被系统绑定,很快便会被其他小世界捕获、吞噬。


    第三种则截然不同。


    修仙者引气入体,吸收天地灵气,修炼的是元神,锻造的是魂魄,即使魂魄脱离肉身,也仍有移山倒海之力,且与天地同寿,堪称自成小世界。


    而修仙者用来修炼的所谓“灵气”,实际就是小世界的能量。


    修仙者一旦突破成仙,便将携着从小世界中获取的能量一同脱离世界,小世界必然遭到削弱。


    因此修仙者想要成仙,就是与小世界抢夺能量,与天对抗,降下的天雷便是世界意志对逆天而行之人的抹杀。


    对于修仙者而言,能量越大,渡劫便越凶险。


    而对于宋以明这样天资的修炼者,每一次渡劫都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灰飞烟灭。


    从前两次渡劫里乔桥就已隐约窥得了世界意志对宋以明的杀意,而合体期本就是修真者的一道坎,宋以明此次渡劫有多不易,不难窥知。


    乔桥静静等待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盘坐于石台上的宋以明,片刻不敢错开。


    伴随着劈哩叭啦的撕裂声,黑云翻腾的天空豁开了一个巨大的洞。


    乔桥心头一跳,第一道天雷,要来了。


    心中的声音刚落下,下一秒,携着恐怖威压的粗壮紫金色天雷便在眼前轰然砸下。


    “轰隆”一声,整个天地间都随之剧烈震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次的天劫……是不是太强了……


    不知怎么,乔桥心头忽的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他想要伸手去抓,却又了无踪迹。


    随着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连不断地落下,乔桥心中的不安感也越来越强烈,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乔桥正要在心里呼叫系统。


    就在这时,身后尖锐的嘶鸣声骤然划破长空,乔桥转过头,鲜红的信号弹染红了瞳孔,心中高悬的那颗石头直直地向头顶砸下。


    “有敌袭!!”


    “不好了!宗主!有敌袭——”


    ……


    乔桥甚至不能完整地记得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玄真殿上空发出一声脆响,随着晶莹的碎光闪烁下,四周有人失声惊呼“结界破了”的声音……


    乔桥来小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多修真门派,眼前各色的灵气如流星般划过,手持刀剑、衣着各异的修仙者们顷刻间乌压压地挤满了整个红枫小筑的上空。


    在绝对的人数压制下,那根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刀光剑影划破玄真殿头顶的天空,一具具身体被剑刺穿,被震碎五脏六腑,淌着血哀鸣着倒在地上。


    上一秒还鲜活的面孔在眼前变得青白、失去光亮,变成了脚下堆积成山的尸首。


    在漆黑又诡异的劫云笼罩下,这一小方天地如同地狱。


    那样陌生,又那样的熟悉。


    乔桥呆立在原地,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无法动弹。


    所有人都在拼死保护着身边的人,保护他们妻子、孩子,保护着宋以明,乔桥却只能站在他们的保护圈里,接受着他本应保护的人的保护。


    乔桥什么也做不到。


    他对修炼从不上心,如今才刚刚筑基,不会飞,甚至连战场都上不去。


    他是主神,却在这样的时刻毫无办法,做不到对抗世界意志。


    乔桥站在已经沦为废墟的高台下,脑中一片空荡,耳畔的雷鸣震耳欲聋,什么也听不见,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那座湮灭的小城里的景象回放。


    直到余光里,他看见刀尖劈向了地上坐在哭泣的小孩儿,乔桥脑子终于“嗡”地一声炸开了。


    乔桥不管不顾地释放了神力,震开那人手中的刀,将失去庇护的妇孺收拢过来,紧紧护在了身后。


    雷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骤然顿了一下。


    脑中的系统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乔桥抿起嘴唇,不发一言。


    头顶的劫云顷刻间扩大、几乎盖住了整个红枫小筑、巨大黑洞蕴含着灭失般的疯狂威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滞了动作,惊恐地抬头望向天。


    乔桥安静地站着,仰头直视着天空,手下纯白的神力迅速于掌心汇聚。


    灭世般的天雷即将落下,似乎要无差别地劈向所有人,乔桥正欲抬起手,手腕却被一只更大的手握住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般的黑洞,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下一秒,一道力便将他推进了那片黑洞里。


    乔桥眼前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震天动地的恐怖雷鸣声,和劈向宋以明的那道占据了他整个视线的紫金色雷光。


    第134章


    “听说了吗?玄真殿被灭门了!”


    “谁还能不知道啊, 这几日遍修真界都传遍了……”


    红枫小筑外的庭院里,几个三清宗弟子正站在树下等候通传,见四下无人, 便嘀嘀咕咕地议论起来:


    “要我说, 那宋以明就是个扫把星。”


    “对对对, 当初我看他就不对劲, 一个穷县僻壤里出来的贱种,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修为,嗤,果然是走了歪门邪道啊。”


    “之前听你们说了半天,那青云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倒是知道一点儿, 我有个表哥在上界仙宗, 之前他跟我讲过一些,据说是种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禁术, 修习此功法可事半功倍, 短短数十年修为青云直上,直跨好几阶!”


    “还有这种好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好东西, 这功法修炼至大成会完全失去理智,变成残忍嗜杀的怪物,连血肉至亲都能亲手杀死, 当年因它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原来竟是这样邪门的东西!难怪引来各大宗门集体讨伐,真是活该!”


    “听说那贱种渡劫失败,当场功法尽失、浑身经脉寸断, 如今估计已经死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哼!死都便宜他了!”


    “唉,只可惜了玄真殿, 堂堂修仙界一品宗门,两位大乘期大能坐阵, 当初是何等的辉煌,竟也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唏嘘啊……”


    “只希望上面那些大能别继续追究,再连累了我们……”


    “吱呀——”一声,一名身着青色罗裙的女子推门走出来。


    外头议论声顿时消了下去,众人连忙走上前,堆着满面笑容问:“三皇子殿下醒了吗,我们可否进去坐坐?”


    青衣女子微微伏身,笑了笑道:“诸位见谅,殿下风寒未愈,午后刚喝下了药还未醒来,不便见客。”


    眼见了外面的人走出庭院,青衣女子才转头掀帘进了屋。


    门一关,青衣女子面上笑容瞬间垮下来,蹙着眉头小声跟另一紫衫女子抱怨:“烦死了,天天往咱们院子里跑,什么玄真殿、什么宋以明,跟咱们殿下有什么关——”


    “嘘。”紫衫女子压低声音道:“快别提这些了,殿下好不容易才睡下的。”


    话毕两人皆噤了声,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床榻上的人呼吸匀称,已然睡熟了,两人相视一下,默契地将床铺外的纱帘一层层放下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床榻上的乔桥重新睁开了眼。


    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凭空出现在榻上,“喵”的叫了声,忿忿道:“这些人太可恶了,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瞎说,宋以明怎么可能死,他可是天命之子!”


    乔桥静静地看着床顶的帷帐:“可是玄真殿没了。”


    奶牛猫一顿,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了。


    距他们从上界回来已经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前,宋以明中断了雷劫,在乔桥面前撕裂了空间,将他们推进了传送法阵,等再醒过来,他们已经回到了三清宗,站在了真正的红枫小筑里。


    这些天里系统眼见着乔桥从焦急到伤心再到沉默,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下界与上界相距甚远,就算他们赶过去也无济于事了,加之当日参与围剿的几大仙宗又大张旗鼓地搜寻逃脱的漏网之鱼,即使他们能赶回玄真殿,估计也寻不到宋以明的踪迹了。


    好歹宋以明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心里还能有点安慰,知道宋以明没有死。


    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系统愁得直掉毛。


    当初重聚神魂重回主神空间,乔桥也是整日消沉,沉默不发一语,那时有个叫“天道规则”的东西给系统支招,让它把主神大人哄去小世界找宋以明,说只要去了小世界,主神大人自然就能好起来了。


    系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挖空心思地把乔桥骗来了小世界。


    这几年主神大人确实渐渐好起来了,慢慢变得活泼,恢复了人气儿,可系统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突然又发生了这事儿。


    现在好了,主神大人的状态比来小世界之前还要更差了。


    系统觉得受了骗,心里一边想着该怎么安慰主神大人,一边嘀嘀咕咕地骂着那个不靠谱的“天道规则”。


    殊不知那个被它骂不靠谱的东西正是它家主神大人的顶头上司,更不知道那位顶头上司此刻就在它面前。


    乔桥被一团柔软的云朵托着,悬在一片璀璨的星空中,丝带般的碎光缓缓浮动在眼前。


    不知怎么的,乔桥脑中突然浮现了那日在头顶碎掉的结界,闭了闭眼,声音带着浓浓的沮丧:“为什么会这样?”


    虚无而飘渺的声音轻而缓地回荡在耳边:“因为以往剧情脱离既定的轨道,都会有无数任务者将之拔回,而这个小世界没有任务者。”


    乔桥哑然:“什么叫既定的轨道?是受尽磨难、历经坎坷曲折,还是荒唐无度,真娶上十七八个妻妾?”


    “难道非要在世界规则的指挥做个麻木的傀儡才算是正确的轨道?”


    天道说:“可以这么说。”


    乔桥一愣,怒极反笑,眉头紧蹙起来,语气充满了不解与憎恶,一字一句:“那他自己的意愿呢!又算是什么?”


    空旷的宇宙星辰中一片寂静,仿佛只有乔桥一个人。


    静默了半晌,乔桥说:“是因为小世界……想要掌控他。”


    “没错。”天道给出了回应。


    天道说:“受尽坎坷磨难,便能打压心性,使之产生心魔,迟缓修炼,耽于情爱,便有了无法舍弃的羁绊,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世界。”


    “世界意志利用宋以明壮大自身力量,却又担心他太过强大脱离掌控,你的存在独立于小世界,在它看来,宋以明太过强大,却又了无牵挂,这不是它想看到的。”


    天道缓缓道:“你看到了,世界意志能掌控的不止天雷,还有你们所经历的那场屠杀。”


    乔桥手指头一点点攥紧了。


    天道的声音厚重而平缓,如一池不见底的深潭:“这样强大的权利,只应属于主神,不应该属于它。”


    乔桥呼吸一窒,抬起眼,轻声道:“你想让我……”


    “取代世界意志,融合大千世界,成为真正的主神。”天道规则说。


    随着话音传进耳中,一只无形的大手伸过来,轻轻落在了乔桥的头顶上。


    紧接着,乔桥便感到有一股无比精纯的能量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他的身体里。


    乔桥悬在深不见底高空中,脚下是空荡荡的一片,自出生起便受万人尊崇景仰,被抬在遥遥高台之上,但他从不明白自己究竟特殊在哪里。


    即使身体里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总觉得虚浮。


    乔桥下意识摇头,喃喃说:“我怕我做不到……”


    天道规则说:“你是我选中的孩子,天地间唯一主神,生来便有掌控世界的能力,这大千世界原本就该属于你。”


    乔桥张了张嘴,还想说话。


    天道规则却继续道:“不用怕,宋以明会帮你,他是由杀戮汇聚而成的神,也是我专为你培养的一把利刃,以后他会无条件地忠于你,站在你身边,为你奉上一切。”


    星云散去,乔桥倏地睁开眼。


    乔桥脑中嗡嗡作响,心里一团乱麻。


    专为你培养的一把利刃……是什么意思?


    001说过,是他选中了宋以明,因此天道规则才会选中宋以宋以明,赐予了宋以明成神的机缘……


    可天道规则却说,宋以明是一把利刃。


    所以天道选中宋以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世界意志之外,宋以明此前所经历的那一切,又该归因于谁?究竟是宋以明丧心病狂、自作的因果,还是天道刻意引导促成,只为了将他培养成独忠于乔桥的利刃?


    ……


    乔桥知道宋以明会来找他,只是从没想过,宋以明会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起初乔桥看见的不是宋以明,是血。


    红枫小筑的院子里染了一滩红,混着纯白的雪和脏污的泥,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身旁的侍女霎那间便尖叫出了声。


    乔桥心脏猛然一坠,踉跄着奔跑过去,扑到了雪地里。


    是宋以明。


    是宋以明。


    乔桥浑身发冷地将宋以明从血地抱出来,放到自己榻上,手忙脚乱地往宋以明的身体里注入神力,周遭闹哄哄一片,乔桥什么也听不清,只知道盯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好多血,宋以明流了好多血,怎么会这么多血……


    神力不知道输了多久,乔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等乔桥再醒过来,已经躺在了榻上,额头靠着宋以明胸口,宋以明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正靠坐在枕头上,低头静静地盯着乔桥瞧。


    乔桥耳蜗里一阵嗡鸣,他看见宋以明张嘴,却听不见他说什么,红着眼从床上爬起来,颤抖着手去扒宋以明身上的衣服。


    宋以明没有反抗,甚至配合着坐正起来方便乔桥扒。


    直到亲眼确认了宋以明身上已经没有了伤口,耳畔嗡嗡的震鸣才终于稍稍缓和下来。


    “殿下。”宋以明展眉笑了笑,抬起手轻轻抚在乔桥发顶,语气虽一如既往地温和,却掩不住法力尽失的气弱:“别怕,我很好,一点儿事都没有。”


    乔桥胸中好似被捅进一把尖刀,搅得他五脏六腑剧痛,终是没能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第135章


    三清宗地处天启国境内, 乔桥身为天启国尊贵的三皇子殿下,在财政开销几乎全仪仗于皇室贵族的宗门内自是无人敢招惹。


    但这份自权势财力来的“敬”再重,也盖不过那份直接压在天灵盖上、随时可能危及性命的“畏”。


    多番试探未得见乔桥的第三日, 三清宗终于再坐不住。


    清晨天一亮, 长老管事们便齐聚红枫小筑, 名曰“探病”。


    乔桥的红枫“小筑”其实并不小, 此刻人乌压压的围在床边,却显得格外拥挤。


    四大门主、八个长老、还有好几个管事,甚至连掌门宗主都亲自登门,坐在了离床边最近的那张椅子上。


    奉上的茶无人动,一众侍从还未退下, 站在稍后方的某位长老便侧身展袖, 贵妃塌边的矮桌上凭空出现一排流光溢彩的小玉瓶。


    瓶子很眼熟,是愈疗丹。


    乔桥从前在三清宗时一直吃的药, 用于疗养心脉、强身健体, 对普通人来说是极佳的治愈良药。


    “上界不日便要派人下界巡查,三清宗受制于上界, 实非疗伤之地。”


    宗门话落,掌门掌心翻转,璀璨金色光芒浮于掌心之上:“这颗丹药是我偶然所得, 原本是要留作突破之用,如今……就赠于你疗伤吧。”


    宋以明坐于床头,在满屋子的人一众视线下, 眼底一片平静清明,窥不出经脉尽断的伤痛, 也不见丝毫遭人驱逐之窘迫难堪。


    他只微微颌首,道:“多谢。”


    掌门长叹一口气, 起身挥袖离去。


    其他长老门主见状纷纷起身,曾经帮过宋以明的天门派门主单凝霜顿了下步,眼里含着盈盈水光看了宋以明一眼,也跟着众人离开了。


    屋里便只剩下了几个管事,见着掌门长老门离开,几人立刻抬头上前,表情厌烦而又轻蔑,敷衍地朝宋以明作了个礼,阴阳怪气道:“马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烦请尽快收拾,可别拖到了天黑,今个儿又没法上路了。”


    乔桥怒目而视:“滚出去。”


    几个管事吓了一跳,连声冲乔桥道不是,躬着身子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宋以明压抑着咳嗽了两声,侧过身,脚踏到脚踏上。


    乔桥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


    宋以明一手掌着榻边的扶手,动作极为迟缓地从榻上站了起来。他看起来那么疼,握扶手的手臂都在颤,背脊却依旧骄傲、依旧挺拔。


    乔桥默默低下头,听着耳边的脚步声,直到看到宋以明走到面前的脚尖,终于忍不住靠过去,轻轻抱住了他。


    乔桥不想哭,他不想引宋以明难过,嗓子里的哽咽却很难完全藏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句“他们”就连乔桥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怨的是谁。


    是一次次为权势陷害、驱逐宋以明的三清宗,还是已经毁掉宋以明所拥有的一切、还要穷追不舍的上界宗门?


    是为壮大自身力量肆意扰乱小世界的世界意志,还是从一开始就将宋以明当作趁手工具、无情利用的天道规则?


    宋以明为此奋斗了五年,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那样心怀壮志、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郎,转眼被变成这副模样,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凭什么?


    “旁人怎么想,我不在意。”宋以明把乔桥抱得很紧:“别难过了。”


    乔桥把脸埋在宋以明胸口,感觉后脑勺被一只手掌托了起来,轻轻摩挲着,温柔极了。


    乔桥眼泪掉得更凶了。


    宋以明安抚了乔桥许久,不厌其烦地轻抚他的脊背,直到感觉到乔桥的呼吸匀称了些,才低下头来,问他:“殿下,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乔桥埋头在宋以明衣裳上蹭了蹭,又吸了吸鼻子,才慢慢吞吞地抬起头,哽咽着说:“你还叫我殿下。”


    宋以明轻轻笑了:“那应该叫什么?”


    乔桥仰头望宋以明,眼睛瞪得更大,不太高兴的模样。


    宋以明低眉顺耳,祈求恩准似的低声问:“我很早就想叫殿下乔乔了,可以这么叫吗?”


    乔桥眼里含着泪,脸红红的,纡尊降贵地抬起下巴,“嗯”了一声。


    把眼泪擦干净,乔桥很快就又振作了起来,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张罗着人去做吃的,撸起袖子开始收拾东西。


    他不许宋以明插手,也没有给宋以明拒绝的机会,让系统帮着检查了一下那颗丹药,确定没问题,便哄着宋以明吃下了。


    等宋以明吸收完药力,从入定状态醒过来,乔桥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坐在宋以明身前,面前摊开一个小包袱,里面用油纸包着几块脆饼,盯着宋以明“咔擦咔擦”地嚼。


    见宋以明睁开眼,乔桥立刻掰了一小块喂进宋以明嘴里。


    宋以明张嘴接过,嚼了两口,咽了。


    不算难吃,但也算不上好吃。


    乔桥又跟宋以明分着吃了三块,直到肚子已经微微感觉到饱了,才问宋以明:“还吃吗?”


    宋以明垂眼看着乔桥,轻轻摇了摇头。


    乔桥顿感有些窘,低下头封油纸,默默地系包裹。


    乔桥自己其实也知道这脆饼不好吃,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给宋以明吃又是一回事,毕竟之前宋以明照顾乔桥的时候,吃食上都安排得精致又妥贴,从来没委屈过乔桥。


    现在换了乔桥来安排就突然简陋起来,到底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的。


    乔桥忍不住小声辩解说:“因为干粮做成这样容易保存,所以味道上差了点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宋以明摸摸乔桥的发顶,说:“下了山沿途买些菜,可以野炊。”


    乔桥抬起脸,满脸的好奇:“野炊是什么?”


    宋以明低笑,说:“在野外捡些柴火,生火做饭。”


    乔桥眼睛一下亮了,浑身的沮丧一扫而空,立刻跳起来高高兴兴地跑出去装锅碗瓢盆去了。


    ……


    为了不引人注目,下了山后乔桥便同车队分了道,丫鬟侍从们照原路回京,乔桥则与宋以明避开官道,走小路。


    小路弯弯绕绕,且路窄难行,脚程上便要慢上许多,一连好几天都只见到了零星村落。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某日一夜醒来,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野外已完全被雪覆盖,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前路,车辙寸步难行。


    好在附近不远便有一家农户,两人便给了主人家一些银两,租了一间空闲的侧屋借宿,等着大雪过去。


    茅草屋到底不能完全避风,天冷又结了霜冻,即使门窗紧闭也还是会冷。


    宋以明经脉还未愈合,身体无法自主御寒,加之体内气血源源不断地外泄,整日里浑身都冷得像冰块。


    乔桥没带暖炉,便脱了外衣,拉着宋以明一起裹进被褥里,抱着宋以明,用自己的手拢着宋以明的手,脚贴着宋以明的脚,浑身和他紧紧贴在一块。


    等把宋以明捂热乎了,乔桥就不许宋以明下床,自己跑出去跟着农妇学着给宋以明煮汤,等煮好了再端到床前来给宋以明喝。


    他生怕宋以明冷,怕宋以明生病,有时半夜模模糊糊醒过来都会下意识地往宋以明怀里再挤一挤,含糊不清地问他:“冷吗?”


    宋以明便会把乔桥抱得更紧,告诉他说:“很暖。”


    一个腊月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过去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乔桥从睡梦中醒来时,宋以明不在身边,推门出去,才发觉宋以明竟然在院子里练剑。


    起初的只是些很简单的动作。


    但慢慢地,宋以明挥剑的动作越来越连贯,那把剑在他手上越来越轻盈。


    等冰消雪融的时候,他们辞别农户重新上路之时,宋以明已经能够毫不费力地舞出整套剑法。


    乔桥坐在马车上,某一瞬间仿佛再次见到了那个在玄真殿上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


    宋以明收招站定,第一时间回身看去,就看见原本坐在马车边上的乔桥跳了下来,扬着大大的笑容朝他跑过来。


    宋以明立刻转了剑锋,收剑入鞘,展臂将扑过来的人接进怀里,顺势举起来转了将圈。


    乔桥笑得眉眼弯弯,脸红扑扑的,高兴大叫道:“宋以明,你好厉害呀,你已经快要恢复啦!”


    宋以明闻言唇角弯起来,说:“嗯,乔乔也很厉害。”


    “我当然厉害。”乔桥被夸得开心了,尾巴高高翘起来:“那你说说我哪里厉害。”


    宋以明没把乔桥放下来,抱在怀里往回走,小心翼翼,如同抱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很上道地把乔桥夸了一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连乔桥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叫他闭嘴。


    宋以明听话地闭上嘴,两只手悄悄地把怀里的乔桥抱得更紧了些。


    “只要有乔乔在,无论遭遇什么,宋以明都不怕。”


    宋以明把怕被上天听见的话,悄悄地在心里说。


    第136章


    风雪散了, 天气渐渐回暖,马车载着两人继续往南边出发,走得却比之前更慢了。


    乔桥见宋以明伤愈, 便不再心急赶路, 有心思看一看沿途的风景, 踩一踩沿途道旁未化的雪了, 宋以明便砍了竹子做了一张弓,带着乔桥四处猎野味。


    野鸡、野兔子,还有不知道谁家放的鸽子,都被宋以明捉来炖了汤……几天下来,乔桥的脸色都被养得红润了。


    乔桥还学会了拉弓, 亲手挖出了几根冬笋, 每日玩得乐不思蜀。


    宋以明身体好后,不再需要卧床养病, 驾车的任务便也被宋以明抢了过去。


    冰雪消融的天气里, 白日虽有太阳照拂着,可仍然是冷的, 宋以明找附近的农户又买了一床厚被褥放在马车里,自己披上一顶长帷帽,坐在外面拉着缰绳, 乔桥却不愿意待在马车里,非要钻出来,挨在宋以明旁边瞧风景。


    宋以明便把乔桥拉过来环到胸前, 拢在自己的长帷帽里,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着。


    风刀子似的在耳畔刮, 乔桥却丝毫不受影响,小脸冻得冰冰凉还兴奋得不得了, 不知疲倦地跟宋以明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要讲。


    宋以明说他像只小鸟,把乔桥的脑袋往怀里按。


    乔桥觉得宋以明是在嫌他吵闹,气得在宋以明怀里钻来钻去,故意跟他唱反调,宋以明却只是笑,腾出一只手来,小心地把乔桥搂着,像是护着自己长在胸腔外的那颗心脏。


    到了夜里,车架的木头上都结了霜,马车里也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了,寒风呜呜呼啸,凉意透过木头间的细缝争先恐后地往里钻,冰冷刺骨。


    宋以明便将体内功法运转起来,烘得整个被褥里都暖暖的,乔桥睡得迷糊了,整个身子都往热源处贴,无意识地蹭他。


    窗外未化的雪光映着窗棂,怀里人肌肤胜雪,漂亮得恍若神仙。


    明明是最血气方刚的年纪,满怀的柔软温热,心上人只着一件薄薄的亵衣,近乎与他肌肤相贴,宋以明心中却生不出半分琦思。


    宋以明眼睛微阖,看着怀里的人,一边守夜,一边轻抚乔桥的发梢,胸中思绪百转千回。


    皑如天上雪,皎若人间月,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当得起天底下最好的一切,理应住在最宽敞奢华的宫殿里,睡着最柔软的床铺,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而不是在这里风餐露宿,连睡觉都要委屈地蜷着腿。


    宋以明无意识地握紧了拳,眸中暗潮涌动,体内真气愈加快速地运转了起来。


    一觉睡醒过来,马车加快了速度,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原本预计第二日才能到达的怀山镇。


    因着这么多天下来都没遇到过追兵,加之怀山镇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乔桥不再像起初刚下山时那样地警惕。


    马车驶过闹市,外面家家户户挂着灯笼彩绸,街边小孩儿跑来跑去,欢笑着摔打噼里啪啦的鞭炮,庆祝着新年,久不见人烟的乔桥见着热闹,便忍不住有些向往。


    宋以明察觉到了,在一家酒楼门前停了车,带着乔桥下去吃酒。


    谁知道就是这么巧。


    前脚他们进了酒楼,坐下不到半刻钟,后脚几个穿着白袍的修仙者就进了酒楼。


    邻桌坐着一个大叔和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性情很是热情,看见他们犹豫吃什么,便给他们推荐了店里的标牌菜。


    大叔正红光满面地说着:“去年收成好!我今年打算拿钱把老母亲家里的老房子给修缮了,明年就——”


    那群人已经面露狂喜地冲了过来,寒光一闪,锋利的剑锋直奔面门,命悬一刻之际,宋以明搂着乔桥的腰将他带离。


    乔桥双脚重新落地站稳,下一秒,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邻桌大叔脸上的笑容甚至都还没来及收回,胸口已经撞到剑上,被刺了个对穿。


    杀人的修仙者眼神无半分惊诧,将剑拔出,在老妇人凄厉的哭叫声中,鲜血喷洒一地。


    刚刚还说着话的人眨眼死在眼前,第三次亲眼目睹这样场景的乔桥除了呆滞外,仍然给不出其他任何反应。


    然而除了乔桥外再无人在意身后那一处的悲欢。


    修仙者们急切地将剑指向宋以明,一派狂热正义模样,眼中贪婪毫发毕现:“魔头!快把青云决交出来!”


    宋以明拔剑出鞘。


    刀剑相撞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乔桥才回了神,一抬头便瞧见被围在刀光剑影里的宋以明,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乔桥心骤然提起来,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


    但不过片刻,胜负就已逐渐明朗。


    宋以明飞身回来,抬手遮住乔桥的眼睛,打横将他抱起,重物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等乔桥再见着光,他们已经上了马车。


    马车跑起来,寒风一吹,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了。


    乔桥靠在宋以明怀里,脸贴着宋以明的胸口,出城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动静。


    “怎么了?”宋以明问他。


    乔桥沉默了好一会儿,闷闷地说:“我刚刚如果不馋嘴贪吃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个大叔也不会死。”


    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上的规则。


    宋以明心里想着,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拿手轻轻抚摸着乔桥的后脑勺,在达达的马蹄声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乔桥往后仰了一些,抬起头来看,正对上了宋以明垂下的眼睛。


    乔桥说:“我不想回皇宫了。”


    风太大,乔桥头上的帷帽滑了下来,宋以明拉着帽檐盖罩回来,又把底下的披肩往乔桥身上拢紧了些,遮住从四面八方来的风,乔桥和宋以明对视了会儿,又往他身上靠了回去:“宋以明,你带我走吧。”


    乔桥轻声说:“隐居也好,一起流浪也好,去哪里都好,这些天我都过得很开心……”


    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乔桥才发觉宋以明一直没说话,愣了愣,抬起了脑袋。


    宋以明手抬起来,轻轻碰了碰乔桥的脸颊,说:“殿下……”


    他的指尖冰凉,乔桥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宋以明声音一滞,下意识要收回去,乔桥抬手抱住了他的手,贴过去拿脸颊给他暖着。


    宋以明的手很快就暖了起来。


    “你刚刚要说什么?”乔桥轻轻眨了眨眼睛,委屈道:“你怎么又叫我殿下啊,还有,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到底好不好嘛?”


    宋以明的心脏像是被人扎了一下,忽然涌上来一种让人无法呼吸的酸涩。


    宋以明从来都是狂悖的。


    他有极强烈的掌控欲,他喜欢上的人,无论对方愿不愿意,不择手段也要绑在身边,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安。


    当初去上界时是这样,如今把晏乔从三清宗带出来时也是这样。


    三清宗的权贵公子们或许看不上宋以明,但宋以明也从来没有看上过他们,无论是当初出身卑贱,还是如今修为全失,宋以明从未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


    宋以明不在乎这些,他的目标不在身边的这些人,从来都只有头顶那片天。


    但现在一切都失控了。


    但其实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宋以明那样随心所欲的性子,把人放在身边那么久,共处一室过,同床共枕过,却始终连碰一下都不敢,挨得近太近都觉得是亵渎。


    这些夜里,把人抱在怀里,那种无法入眠的烦躁、焦虑,像是绵绵密密的针,让宋以明无时无刻不感到难受、心慌。


    宋以明今日忽然加快进程,急带着乔桥往南方赶路,其实是为了尽快把乔桥送回皇宫。


    乔桥是天启国的三皇子,生来金尊玉贵,只要不和宋以明在一起,没人知道他曾在玄真殿待过,只要不和宋以明在一起,他就不会再有危险,不必再风餐露宿。


    完全的掌控或许能让宋以明心安。


    可在宋以明自己都尚且没有自保能力的时候,他只想把自己的心安放在一个更温暖、更安全的地方。


    与此比起来,唯一的那么一点不安,仿佛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宋以明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决心要送乔桥去皇宫,独身去往上界。


    可此刻看着乔桥的那双眼睛,听着他软声软气的撒娇,宋以明嗓子里原本想说的那些话就半句也说不出口了。


    遇见乔乔之前,男人们沉迷于儿女情长,被人掌控,昏了头似的,要什么给什么行为,在宋以明看来是耻辱。


    但因为面对的是乔乔,宋以明从来都不想反抗。只想被牵着鼻子,顺着他期待的目光,说出让他高兴的话。


    宋以明感觉不受控制地点点了点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柔软得像水,对乔乔说:“好。”


    ……


    收到求救信号的大批高阶修士赶到的时候,只见着了酒楼里的遍地尸首。


    大批人马分头沿着通往各个城市的道路搜寻了一夜,最终只找着了一辆被丢弃在路边的车,车里的人和拉车的马都不见了。


    于是修士们转而以马为特征寻找宋以明。


    却不知乔桥他们早已经将马卖给了城里的镖局,此刻乘着宋以明储物戒里的小船,飞向了他们认为对宋以明来说最危险、最不会踏足的地方。


    第137章


    从踏进玄真殿坐落的那片土地的那一刻起, 乔桥心上就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虽然心里明白,或早或晚,他们必定会回来玄真殿一趟, 但乔桥没料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快到长廊上提早准备好庆贺的红绸都还未来得及褪色, 快到仿佛走在这大殿上, 耳边还能听见酒杯碰撞发出的脆响,全宗上下欢声一片的笑声。


    乔桥下意识回头。


    然而偌大的玄真殿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仔细嗅嗅,空气中甚至还有隐隐血腥味。


    乔桥心脏忽的一跳, 飞快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宋以明, 右手在身后掐了个诀。


    几息过后,宋以明脚步一缓, 抬眼。


    一层透明的、肉眼不可见的光罩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了宋以明的周围, 将他整个儿包裹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基础的、隔绝听觉、嗅觉等一些外界干扰的术法。


    宋以明原本是看不见的,他受损的经脉尚未完全修复, 此刻并不适合引气入体,修为上仍与凡人无异。


    但乔桥陪着宋以明度过在大雪的那些日子,宋以明心魔得以破除, 一夜之间的顿悟,心境便已至臻化境。


    宋以明此刻体内虽仍无半分修为,却已可随时调动周遭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


    换算成修为境界, 几乎可以比得上修炼至金丹后期的修士了。


    因此宋以明不仅能看见这个光罩,还能看得出施法之人修为很差, 因为修炼不勤,根基不稳, 以至于使这么点儿小术法,周遭能量波动都如此剧烈,风中的烛火似的,仿佛风再大点儿就能破功。


    不过显然施法的人自己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乔桥卯着劲儿悄悄掐法诀,仰头直直地对着宋以明的目光,一派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啦?”


    宋以明眸色转暗。


    “无事。”


    他垂下眼,小心地将可能吓到心上人的疯狂悸动与爱意藏入眼底,返回落后了一大截的乔桥身边,伸手轻轻牵起他的手,把人带回到了身边:“别走散了。”


    乔桥乖乖点头。


    玄真殿的红枫小筑建在整个宗门最中心、灵气最充沛的位置,是来上界那年,宋以明仿造三清宗的那座红枫小筑而建的。


    这里是乔桥记忆中最美好所在,却也是记忆中最惨痛所在。


    外墙早已在那日猛烈的进攻中毁坏坍塌,墙面焦黑一片,穿过已然形同虚设的门,只一眼,遍地的暗红色的血迹便刺得乔桥红了眼。


    宋以明面色未改,脚步未停,揽着乔桥径直入了厢房。


    这里的夜色似乎格外地沉。


    黑暗浓稠得看不清天地,入目尽是黑漆漆地一片,不知是不是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拥挤在了这里,不愿离去。


    黑夜中,只有那一小间厢房似海上灯塔一般有莹莹烛光。


    屋内炭火燃得很旺,暖和极了,褥子晒了一下午,柔软蓬松,有阳光的味道,乔桥躺在床铺里,困顿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却还是强撑着,看着坐在床边的宋以明问他:


    “你不睡吗?”


    “不睡。”宋以明的手轻轻摩挲着乔桥的发顶,说话声音很轻:“这里灵力充沛,打坐修炼更助于我恢复。”


    乔桥忍着困倦“唔”了一声,眼皮阖上,陷入了沉眠。


    或许是这一路的路途劳累,又或许是见到往日旧景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精神上太过疲惫,乔桥这一觉睡得很沉,故人故景皆未曾入梦。


    他只觉得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脑子都发懵,醒来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


    宋以明坐在床边打坐,显然已经入定,但却不知为何,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乔桥撑起身子往外望,窗棂外面竟然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用力眨了下眼睛,乔桥脑袋里终于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是他醒得太早天还没亮?


    可上界天亮得极早,往常乔桥睡醒过来,太阳都已经晒屁股了,怎么还会黑成这样?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乔桥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乔桥是个急性子,当即决定爬起来去看看,刚动了一下,手便被握紧了。


    乔桥低下头,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宋以明手心里,被他松松地握着。


    乔桥对上宋以明的眼睛,爬起来一半的腿又原路放了回去,傻笑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打断你修炼了?”


    “没有。”宋以明摇了摇头,伸手拂过乔桥的额头遮住眼睛的碎发,问他:“睡得好吗?”


    乔桥一张嘴先打了个哈欠。


    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眯起来,露出嫣红的小舌,看起来像是慵懒的小猫:“很好啊。”


    宋以明盯着乔桥,嗓子突然有点干涩,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一下。


    “咕咚”一声,在安静的厢房里格外明显。


    乔桥擦了擦因为打哈欠冒出来的眼泪,望向坐在对面的宋以明,问:“你饿了吗?”


    不等宋以明回答,笃定宋以明是饿了的乔桥已经从床头捞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裹,翻出了自己来上界前从酒楼里打包出来,一直攒着没吃完的糕点。


    虽然是攒着吃的,但这么些天过去,也只剩下最后两块了。


    乔桥低着头,抱着油纸团瞧了两秒,闭了闭眼,忍着心痛将最后两块糕都递给了宋以明:“呐,都给你!”


    宋以明失笑。


    在乔桥十分不舍的表情中接过糕点,然后转手重新包起来,放回了乔桥的小包裹里。


    “只是有点渴了。”宋以明移开视线,起身去桌边倒了昨夜烧的凉白开,三两口喝下了肚,浇灭了胸口窜上来的躁意。


    被这一打岔,乔桥也就忘了自己刚刚是起来要干什么的了,直到宋以明帮他穿好衣裳收拾好出了门,他才终于又想起来。


    但此时也用不着问了。


    头顶血红色的月亮,横梁上飘动着的鲜艳如血的红绸,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远处那排明明已经损毁,此刻却整齐干净的外墙……种种细节都在提醒着乔桥这里的不同寻常。


    乔桥看着那些没有面容,浑身笼罩在漆黑雾气里的人们,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难道是……”


    宋以明说:“是混沌秘境。”


    乔桥怔住。


    混沌秘境。


    传闻中藏有天下奇珍,每隔万年才会出现的天降机缘。


    可之前那个通往上界的小城里,是混沌秘境的开启导致了整个城镇的坍塌,而玄真殿是被修真界残杀灭门,混沌秘境却在这里再次开启了……


    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共通之处?


    ……


    混沌秘境的出现是个迷,但有了之前那次被拉入梦境的经验,这次他们照旧披上黑色长帷帽,混在来往来的“人”中行走已经十分地熟练。


    进入秘境的人显然不只有他们。


    一路上乔桥看见了许多穿着其他修真门派衣服的修士躺在路边,被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人”争抢着啃噬殆尽。


    血肉撕扯的声音和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秘境中虽一直都看不见太阳,但其实也是区分白昼黑夜的,黑而能见是白日,伸手不见五指是入夜。


    乔桥胆子小,被吓得直做噩梦,夜里睡觉也怕有怪物闯进来,只有蜷缩在宋以明怀里,被他紧搂着才能安眠。


    宋以明每夜抱着乔桥给他讲故事,将他遇见乔桥以前以前在村子里、在三清宗的那些日子。


    乔桥听入了迷,渐渐忘了害怕,替宋以明忿忿不平,怒骂那些人可恶。


    宋以明便笑,抚摸着乔桥的脊背告诉他:“吃人的怪物并不可怕,这世上比怪物更可怕是人。”


    他们在秘境中待了七天,凭着对玄真殿路形的了解,寻了不少散落的宝贝,其中还包括一株灵气充沛、服下后足以令人修为提升两个境界的仙草。


    在第八日的夜里,他们寻完宝回红枫小筑的时候,发现厢房里燃着烛光。


    红枫小筑不只这一间厢房,原本是能够互不干涉地度过这个黑夜的,但可怕的是,撞进这里的是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残兵。


    不同于被宋以明好好养着,每日的吃穿不愁、甚至还有炭火可以烤的乔桥。


    这些人因为修为低,还无法完全辟谷,接连好几日的挨饿受冻让他们的面容青紫,脸颊已深深凹陷。


    别说奇珍异宝,就一块馒头都能叫他们疯狂,更何况这间屋子的桌上还摆着一碟子脆饼。


    乔桥转头跟着宋以明去了西侧的厢房,睡前很还高兴地坐在床边晃腿,跟宋以明炫耀:“秘境里没有吃的,我留下的那碟脆饼兴许能留下几条命呢。”


    全然不知那些人正躲在门缝后,悄无声息的窥视着这间屋子,犹如盯紧了猎物的饿狼。


    第138章


    夜半, 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几道黑影悄悄地来到了西侧厢房外。


    他们已经观察了许久,西厢房早早熄了烛火, 再没透出一丝光亮, 整个庭院静悄悄的, 包括身着夜行服、黑布掩着面的人, 一切皆被笼罩在了浓稠的黑暗中。


    唯独几双眼睛幽幽闪烁着,压抑着或兴奋、或贪婪的光。


    这样的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杀人了。


    那扇窗户原本就半掩着,轻轻一抬,便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条缝, 随着一缕白烟飘进屋里, 几人轻车熟路一般,挨个儿地摸进了房里。


    凭着夜里观察到的方位, 几人很快就走到了床边, 领头的人在隐隐看到床上被褥的轮廓后,没有丝毫地犹豫, 拔出刀就往床上用力劈去。


    但意想之中切肉声并没有出现,手底下传来的是刀陷进棉絮里的一声闷响。


    那人心下一惊,当即转身说道:“不好——”


    后面那个“好”字还未完全从嗓子里发出来, 已经被“哐当”重物落地的声音所取代,与此同时,湿热粘稠的液体“哧嗤”地飞溅到后面几人的脸上。


    伴随着耳边突然想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空气瞬间被浓浓的血腥味所弥漫。


    火光从眼前一晃而过,下一秒, 昏暗烛光缓缓自几人身后燃起。


    几人震了一下,浑身僵硬地朝光亮处转过头去……


    举着烛台的是一个白袍少年, 及腰的长发披散着,面容生得十分俊秀。


    但此刻显然没人有心思去在意那张脸究竟是否貌美,因为在那少年身旁,有另一个很高大的玄袍男子,正手持着一把寒光泠冽的剑,漠然地立在那儿。


    那把剑上鲜血淋漓,俨然还粘着他们同伴的血,猩红地血正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积成了一小滩血水。


    几人梗着脖子抬起头。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们,毫无波澜。


    一股诡异的死亡气息顿时沉甸甸地压上了几人心头。


    修真界强者为尊,即使是想杀人夺宝,也得要掂量双方实力差距。


    几人修为不高,原本就是趁乱混进来寻机缘的,可不想把小命留在这儿了,几人心下一掂量,便心生退意,颤声边喊着“大能饶命”边挤作一堆仓惶后撤。


    宋以明手中的剑嗡鸣一声。


    “算了。”


    乔桥握住宋以明持剑的手,从宋以明身侧走出来,说:“我们走吧。”


    宋以明震落了剑身的血水,收剑入鞘,回握住乔桥的手,转身朝门边走去。


    可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一道及其尖锐的声音兀的从身后传了过来:“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走了!”


    乔桥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侧回头。


    出声的是刚刚被宋以明斩断了手臂的那人,他捂着汩汩往外冒血的胳膊,死死地盯着宋以明,表情狰狞而癫狂:“宋以明……他是宋以明!我看过悬赏画像,他就是玄真殿的那个宋以明!”


    话音落下,屋里那些人顷刻之间全变了脸色。


    “宋以明……”


    “……是持有青云决的那个人。”


    “就是、就是那本传说中能令凡人成仙的不世秘宝……”


    窃窃私语中,众人那一双双地眼睛亮了,怯懦畏惧逐渐被贪婪取代,只余下一片失去理智的疯狂,几人舔了舔嘴唇,如同盯紧了猎物的狼似的,不要命似的朝两人扑了过来。


    金丹期的法力威压足以震慑宵小,宋以明甚至都不用出手,不自量力扑过来的人就已经被掀翻在地。


    然而那几人却如同失了智的怪物般,仍死死地盯着他们,仿佛只要不被杀死,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扑上来咬住他们。


    宋以明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烦躁。


    若换成以前的宋以明,早杀了这些人,干净利落地拧断了脖子了事。


    可如今站在身边的那个人,那双眼睛,叫宋以明学会了温柔、学会了克制,宋以明不想让那人觉得他残忍嗜杀,觉得他毫无理智。


    宋以明也想让那个人觉得,他是可堪托付的。


    所以宋以明没有杀人,只抬手取过地上断臂手中的那把刀,手起刀落,片肉一般浅浅砍伤了几人的手脚,让那几人短暂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血腥味再次弥漫开来,宋以明嫌恶地丢了刀。


    再次牵起乔桥的手,刚准备走,乔桥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得宋以明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宋以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秒,乔桥就拽着他的手大步走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枫小筑。


    在他们身后,那几个修真者再次挣扎着爬了起来,满眼贪婪地,悄悄地追着两人钻进了黑暗里……


    混沌秘境依托玄真殿而现世,一应景象与玄真殿及其相似,但真行走在其中,才能感受到这里究竟有多么凶险。


    尤其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一脚踏错,便是不见底的深渊。


    乔桥原本只是想走去前殿,离这些疯子远一点,但等乔桥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不管不顾带着宋以明一通乱转,好像把道给走岔了。


    眼前这条黑漆漆的走廊他们分明已经走了三趟,不信邪的乔桥闷头苦走,吭哧吭哧继续拐过去第四趟,不出所料,仍然还是那条一模一样长廊。


    乔桥终于顿下脚步,尴尬地对一直一声不吭跟在旁边的宋以明说:“对不起,我好像走错路了。”


    身旁的人还没说话,忽然一阵阴风刮过,梁顶的红绸飘飞,缠到乔桥的脸颊上,触感竟像是女人冰冷柔软的柔荑。


    乔桥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阵毛骨悚然。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幽幽笑声忽然从身旁:“没关系……”


    乔桥浑身的汗毛瞬间炸开?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绝对不是宋以明!


    乔桥下意识扔出烛台,甩开身旁的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烛台触地晃了晃,很快便熄灭了。


    但借着那一闪而过的光,乔桥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刚刚站过的那块地周围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乔桥瞬间头皮发麻,喘息着,一点点挪到靠着墙边,心跳如擂鼓:“统哥,你在吗?”


    然而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条件反射地,乔桥下意识碰了一下右手的手腕。


    金色的光亮忽然自眼皮底下闪烁起来,接着“叮铃”一声脆响,触感微凉的水晶撞了一下乔桥食指的指腹。


    乔桥一愣,低头看去。


    是宋以明给的那根玫瑰金的雕花镯子,还有那条虽然早已随着主神陨落失去能量,但仍然被乔桥戴在手腕上的紫水晶手链。


    许是察觉到了危险,被乔桥刻意隐藏起来的东西自动显现了出来。


    乔桥盯着那根不断闪烁着光芒的金镯,忽然福至心灵。


    系统没法到达的地方,能让这根镯子察觉到危险的地方,与小世界的景色相似,却无生灵存活的地方,还有那些行尸走肉……


    这里难道竟是遗弃空间?


    乔桥心念一动,指尖放出微末神力,同时仰头望向了屋檐外看不见的天。


    果如乔桥所想,四周一片寂静,悄无声息,曾因为感受到乔桥的神力疯狂劈下天雷的世界意志此刻没有丝毫反应。


    阴暗浓稠的黑暗中。


    披散着长发的白袍少年抬起双手,修长的的手指划破虚空,纯白神力闪烁下,一扇漂浮着的“门”缓缓出现在了眼前。


    少年急急忙忙踏了进去。


    在他身后,那扇“门”也很快隐入黑暗当中,不见了踪迹。


    混沌秘境的中心,玄真殿最高处的主殿内此刻站了近百人,像是所有存活下来的修士都聚集到了这一处似的。


    乔桥从遗弃空间出来,正巧到了玄真殿正殿的房顶上,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乔桥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被围在大殿中心,被人拿刀围着、浑身是血、脸色极其苍白的宋以明。


    乔桥眉头一拧,心中腾地生起一股怒气。


    正要瞬移过去,宋以明抹了一口唇角的血,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你们都想要,本少主就赏给你们,不只《青云决》,还有这几颗仙丹,谁想要就凭本事拿去吧。”


    刺目的金光闪烁着在众人眼中被掷向身后不远处。


    原本汇聚在宋以明身上的目光瞬间消失,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扑向光亮闪烁的地方,一片刀光剑影,几派势力瞬间撕打在一起,顷刻陷入了混战。


    乔桥被这个发展走向弄得愣了好一会儿。


    等反应过来,才突然发觉宋以明不见了身影,乔桥顿时顾不上看热闹了,赶忙跑到屋檐边上,身轻如燕地跳了下来,可就在脚刚要落地的时候,忽然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捞过去,紧紧圈进了怀里。


    乔桥吓了一跳,竭力克制才没惊叫出声来。


    耳畔宋以明的呼吸声又急又沉,心脏跳得也极重,像是被人从身体里剜了出去,方才又归了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乔乔,乔乔,你去哪儿了,刚刚我找不到你,到处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不见了……”


    第139章


    “我——”


    乔桥刚想说话, 宋以明突然按住乔桥的肩胛,把还在挣扎的乔桥一把压进了怀里。


    宋以明这几个月的剑也不是白练的。


    卧床休养半月的身体几乎已经恢复到了全盛期的状态,一股子蛮力大得惊人, 乔桥的腰腹和胸膛此时被迫严丝合缝地贴着他, 硬邦邦肌肉就跟堵墙似的, 把乔桥胸腔里的空气都给挤没了。


    乔桥喘不上气, 忍不住抬起胳膊无力地摆了两下,就又被宋以明捉住,一起压到了背后。


    “乔乔。”宋以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嗓音很低、很沉,气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重新稳了下来, 他用力掐着乔桥的腰, 语气很凶,咬牙切齿的:“不许跑, 你敢跑, 我就……”


    话只说了一半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不知道是想不到能威胁乔桥的话,还是未出口的话太难听, 所以没全说出来。


    乔桥委屈极了。


    他的手腕被宋以明捏得很重、腰也很疼,疼得都想哭了。


    刚才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受了不小的惊吓,好不容易找到宋以明了, 又莫名其妙地被凶了一通。


    况且本来走丢了也不是他的错啊。


    乔桥记得自己刚刚一直是牵着宋以明的手的,从屋里出来就没松开过,一想到刚刚不知道牵着什么东西走了那么久, 乔桥现在都还觉得毛骨悚然。


    宋以明不安慰就算了,竟然还威胁他。


    乔桥心里很气, 可瞧见宋以明慌成这样,心里又像是被热毛巾捂住了, 气发不出来,也使不上劲。


    乔桥不想跟宋以明吵架,喘了几口气,努力将心情平复下来,这样一来,便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宋以明的颤抖。


    乔桥心里一软,莫名地愧疚起来,发脾气都忽然显得没了底气:“我没乱跑,我是不小心迷路了,你、你凶什么凶啊……”


    宋以明虽然在气头上,但还是很敏锐地听出了声音里的哽咽。


    宋以明低头看过去,动作一顿,手上力气下意识就放松了。


    乔桥头发还是刚睡醒时候的样子,披散着,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弄得乱糟糟地,脸就那么尖尖的一点儿,眼眶湿湿的,泛着红,可怜极了。


    再心冷无情的人都没办法不为他心软。


    宋以明心脏重重地一跳,没有片刻犹豫,脑子还没来得及转,道歉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对不起。”


    乔桥抿着唇没说话,低着头默默地揉自己的手腕。


    他虽然是主神,除开感知力强大,身体底子却还比不上普通人。


    身虚体弱,皮肉娇贵,身上稍稍不注意便会被留下痕迹,宋以明刚刚捉他时没省着力,弄得红了一大片,被捏过的那一圈泛着青紫,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宋以明这才看见了,手腕一僵,悔意从心口涌出来,刚掐过那截腕子的皮肤像是被火灼过似的,烧得发烫,原本浑身的力气此刻再也使不上,连抬起手指都变得艰难。


    “我……”宋以明举着手,指尖离乔桥只有一寸,却迟迟没有碰到他。


    面上才恢复的镇定几乎难以维持,声音变得慌张,像是做错了事,又找不到任何办法的的愣头青,只会干巴巴地重复那一句:“对不起。”


    乔桥抬起头来看宋以明,拉了一下他悬着的手腕,说:“没关系。”


    “我恢复得很快,很快就会好了。”乔桥顿了顿,又轻轻抿了一下嘴,很浅地笑了一下。


    乔桥只是跟宋以明闹别扭,不是真的生气,也不是想让宋以明自责。


    但宋以明显然不能明白。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低头盯着乔桥手腕上那片红痕迹,想碰又不敢伸手的模样,整个人像是已经被定在那儿了。


    乔桥瞪了宋以明几秒,干脆抬起手抱住了宋以明的脖子,理直气壮地支使道:“你抱我走吧。”


    这下不出所料,宋以明立刻俯下身,双臂一抬,小心翼翼地把乔桥抱了起来。


    莫名其妙吵了一架,乔桥发愁地靠在宋以明怀里,被宋以明用抱小孩儿的姿势带离了一片混乱的大殿。


    直到被搁到不知哪里的榻上,乔桥停摆的脑子才终于回归正规,想起来自己刚才忘了什么。


    “你要去哪儿?”乔桥连忙抓住转身要走的宋以明。


    宋以明脚步停下来,顺从地转过身,看着乔桥的脸,说:“我去打水。”


    “打什么水啊,你过来。”也不等宋以明作出反应,乔桥不由分说地拉着宋以明坐在床上,起身一迈,跨坐在了宋以明面前。


    宋以明愣了得忘了反应,等再回过神来,乔桥已经在扒他的衣服了。


    乔桥看着宋以明衣服上遍布的血迹,眼皮一跳,着急地扒开了染血的外衣,下一秒,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宋以明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上又重新添了好多道伤痕。


    已经干涸的血液连着被衣料粘在皮肉里,血肉模糊地黏作一团,连想脱下来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乔桥从没觉得控制情绪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胸口起伏:“谁弄的?”


    宋以明坐在床沿上,抬头望着乔桥,感觉不到疼一样,反倒温声安抚起乔桥:“我没事,一点小伤。”


    “这怎么可能是小伤!”乔桥看着横在宋以明手臂上那道深得都快要见着骨头的伤口,气得浑身发抖。


    他才只离开了这么一会儿,才这么一会儿,宋以明就被那些人伤成了这样……若是他不在,如果他当初没有来到这个小世界,现在宋以明又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一想到这儿,乔桥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团火烤着,疼痛难忍。


    乔桥深吸了两口气,竭力压下心里那些糟糕的情绪,小心握住宋以明的手腕,引出了体内最纯净的神力……


    幸好。


    幸好在这里没有世界意志的干扰,他不需要再有任何的顾忌,可以把宋以明治好,不让宋以明再因此受半点儿痛。


    乔桥借着这个机会,花了半刻钟,仔仔细细地将宋以明身上的伤口治愈,又小心翼翼地将宋以明全身的经脉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再没有任何问题,才将神力收回来。


    宋以明抬头看着乔桥,眼神专注、温顺,全程没有对乔桥使出的这种不知来源的诡异力量表现出半点怀疑或是好奇。


    他只是紧盯着乔桥,看着他,表情餍足,像是只要乔桥在他怀里,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


    乔桥收回手,和宋以明对视,顿了半刻,像是下定了什么觉心,说:“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宋以明愣了一下,而后笑了。


    宋以明张了张嘴,想说“好”,可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嗓子里没能发出声音,眼眶酸涩难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落下来。


    宋以明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和心上人在一起的人都像他这样。


    酸涩、甜蜜、满足、欣喜……种种情绪瞬间充盈了那颗心,又从盛不下的心口溢出,淌过浑身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指尖都因为战栗而发麻。


    好像一切都脱离了掌控,却又一切都令宋以明情愿毫无理智地顺从。


    “宋以明。”乔桥紧皱着眉头,说:“你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宋以明说:“好。”


    宋以明看着眼前的人,心动得厉害,很想亲一亲乔桥湿漉漉的眼睛,但还是忍住了,只伸手碰了碰,低声问:“要睡一会儿吗?”


    宋以明不知道乔桥给他疗伤的力量来自哪里,但乔桥给他疗了这么长时间的伤,一定会很累。


    宋以明想让乔桥休息。


    但乔桥摇了摇头,说:“现在不睡。”


    说罢,乔桥忽然伸手把宋以明推倒到了床上。


    宋以明上半身光裸,被推得仰躺在床上,喉结、心口全敞开在乔桥面前,没有丁点儿防备,纵容地看着压在他身上的乔桥,像是就算乔桥这时杀了他,他也不会反抗。


    乔桥俯下身,好奇的小猫儿似的,嗅了嗅,然后往宋以明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软软的,碰到皮肤上有点痒,宋以明忍不住笑了一下。


    乔桥动作顿了一下,和宋以明对视着,眼睛闭了闭,又睁开,像是在做什么异常重要的决定,逗得宋以明不禁又笑起来。


    但很快在下一秒,宋以明脸上的笑就维持不下去。


    乔桥的手径直伸过去,解开了宋以明的裤腰带,然后竟然又大胆地去扯宋以明的裤子。


    宋以明吓了一跳,慌忙去捉乔桥的手:“乔乔,你做什么……”


    乔桥手指纤细修长,很白,很滑,宋以明一下没捉住,竟让它从手心里滑了出去。


    那只手的指头尖是粉的,看着像是暖玉,指尖微微发凉,碰到宋以明皮肤上,却让宋以明浑身腾地热起来,似一团火在烧。


    乔桥很不满宋以明的反抗,拧起眉头,反手按住宋以明试图阻拦的手,虽然表情看上去理直气壮,耳垂还是不自觉染上一片绯色。


    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短短几个字,便令宋以明方寸大乱,理智全无。


    乔桥对他说:“宋以明,我要跟你双修。”


    第140章


    宋以明猛然回过神, 按住了乔桥的肩。


    “不行。”


    乔桥一愣,睁大了因为紧张而无意识低垂的眼,宋以明嘴唇紧抿, 乔桥看向他的时候, 他已经避开乔桥坐起身, 和乔桥拉开了距离。


    “……”虽然提前也预料过这个结果, 但真正被宋以明强硬推开的时候,乔桥还是涨红了一张脸。


    力气大了不起啊!


    不就是练了几块硬邦邦的肌肉,不就是身体线条比他流畅了点儿,看起来漂亮了那么点儿,那又怎么样!很了不起吗?


    弄得好像乔桥很馋他身子一样!


    谁!稀!罕!


    脾气再好的人也得被宋以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弄得恼怒起来, 何况乔桥脾气一点儿也不好。


    乔桥抽回手, 蹭地起身下床,爬起来要走, 心里又觉咽不下这口气, 蹭地转回头,气鼓鼓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烛光随风摇曳。


    灯下美人长发如墨, 纯白的衣衫也掩不住藏在底下那胜雪的白,应该是被气得狠了,嘴唇看上去更红了。


    那双因为生气而泛红的明眸瞪着宋以明, 像是会说话,每一次流转都撩拨他的心弦。


    “不是。”宋以明心尖都发颤,和乔桥对视了一眼, 又被烫着似的错开视线:“我只是觉得、不太妥。”


    乔桥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宋以明。


    在上一个小世界里宋以明也同样拒绝过乔桥, 那个时候乔桥先是觉得难堪,后又因为羞怯, 没好意思多问。


    宋以明那时也只说“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始终都没有向乔桥道明原因。


    后来遇到那么多事情,乔桥虽然心中疑惑,却再没找着机会问。


    如今他们身处遗弃空间,在这个独立于小世界之外,不受小世界影响,且时间流速远慢于外界的地方,他们可以一点儿都不用着急,慢慢地把这个问题讨论清楚。


    乔桥想了想,气又顺了点儿,把长发拢到身前,顺了顺,倚着床栏,像是只雪白柔软的猫儿,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把自己窝了进去。


    “哪里不妥了?”乔桥声音很轻,糯糯的,尾音微微拖长了,即使生气也听起来像是撒娇。


    宋以明喉咙一紧。


    “我听闻……民间嫁娶,需经三书六礼、三媒六聘,现在这样,没名没分的……”


    只听了前半句,乔桥就已经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宋以明的声音在嗓子里滚了滚,看到倚在床栏上笑得东倒西歪的美人,本来要说的话便忽然忘了,没有再出声。


    乔桥笑得停不下来。


    如果他此刻还是上一个小世界里那个一无所知的乔桥,可能还会相信,可现在他已经拥有了完整的所有记忆了。


    两人初见的那一世里,别说什么书什么礼,什么媒什么聘,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乔桥也是没有的。


    宋以明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


    是放纵乔桥喝下被人下了药的酒,趁人之危把乔桥拐带到床上去的时候,还是将乔桥圈在那间不见光的屋子里,把他当做玩具取乐的时候?


    一个从来都随心所欲,对俗事规则不屑一顾的人,竟然拿这些繁文缛节当做借口搪塞他,当他是傻子吗?


    乔桥笑够了,瞧向对面一直直着眼睛盯着他的宋以明,突然又觉得无趣极了,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嘟囔说了句:“装什么正人君子啊,之前欺负我的时候怎么想不到这些。”


    乔桥懒得再说话了,转过身,被宋以明从身后拉住了手腕:“去哪?”


    乔桥拨开宋以明的手,前脚刚迈开就又被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一双脚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


    乔桥没抬头,表情没精打采地:“干嘛啊。”


    “乔乔。”宋以明再次握住乔桥的手腕,矮身下来,视线和乔桥齐平,看着乔桥的眼睛,轻声问他:“是不是困了?睡一会儿吧。”


    乔桥撇嘴,故意拿话刺人:“没名没分,还每天睡在一起,就合适了吗?”


    “……”宋以明被噎了一下,但还是没放手,他把乔桥抱起来,放到铺了好几层厚褥子的柔软床铺上:“你睡,我去外——”


    手被一只细白的手抓住,说话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来,打断了宋以明的话,闷闷的:“不要,我一个人害怕,你陪我睡。”


    宋以明令行禁止,脚步一转,就在床边坐了下来。


    乔桥愣了一下,仰头瞪着宋以明,宋以明低头望他,目光柔和像水:“睡吧。”


    乔桥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板着脸挪到宋以明旁边,抬起脑袋,枕到宋以明的腿上,裹紧了被褥,因为耗费太多神力导致的困意很快袭来。


    乔桥没睡太久。


    遗弃空间中黑夜漫长,这些天里乔桥大半时候都在睡觉,小憩了会儿,体力恢复了些就又醒了,现在想再睡会儿还真是睡不着了。


    乔桥感觉自己的被人搂着,整个身子都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热乎乎的大手横在腰上,没半点儿边界感。


    有些人嘴上说着什么“不妥”,乔桥主动出言挽留,他才留下来,却也只规规矩矩坐在床边。


    结果趁乔桥睡着,又一点儿不顾忌地爬到乔桥床上来了,抱乔桥的姿势顺手得很。


    这个道貌昂然的混蛋。


    正在心里偷偷骂宋以明,宋以明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过来:


    “睡不着?”


    乔桥吓一跳,抬头对上宋以明的目光,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心虚感,懵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像是能听见乔桥心里想什么似的,宋以明松开乔桥,起身抬腿,坐回到了床边,轻声解释说:“你刚刚做噩梦了,有人抱着,你会睡得好些。”


    乔桥脸噌地红了,收起下巴,声如蚊讷:“……哦。”


    宋以明垂眼注视着乔桥奶白的小脸,忍不住伸出手,手指轻拂了拂遮住眼睛的细碎发梢,温声低语:“再休息会儿,我去做饭。”


    宋以明站起身就要出门。


    乔桥踌躇了一下,爬起来抓住了宋以明从眼前划过的衣袖:“你等等。”


    宋以明转回身来。


    乔桥仰头望着宋以明,故作镇定,语气放得很慢:“我说要和你双修,不仅仅是因为想帮你恢复修为,也是因为我想确认,我对你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


    不长的一句话却好像说了很久,乔桥顿了一下,很轻声地把最后那句话补充完:“宋以明,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试一试?”


    空气里忽然安静地出奇。


    宋以明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乔桥,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看得乔桥心里发毛,出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直觉,无意识往后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退,唤醒了蓄势待发的猛兽。


    被宋以明以很强势地姿态按在床上,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亲吻了很久,乔桥心跳依旧很快。


    那心跳里,有突然被扑倒的惊诧,有不知所措的紧张,有手脚不受控制的绵软,却唯独没有抗拒。


    乔桥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和宋以明的从前感到的那些委屈,原来是出于对宋以明的喜欢。


    因为喜欢,才会始终耿耿于怀。


    “乔乔。”宋以明捏转过乔桥的脸,打断了乔桥飘飞的思绪,灼热的呼吸萦绕在面颊,宋以明的声音低哑得让人腿软:“专心点。”


    之后的一切都仿佛水到渠成。


    乔桥脑子是发懵的,脸热得厉害,他睁着眼睛,视线却看不清晰,耳朵里全是自己过快的心跳。


    宋以明温柔极了。


    乔桥能很清楚地感觉得到宋以明对他的温柔,温柔得都让乔桥觉得漫长。


    这原本只是乔桥太过害羞不敢看宋以明,仰头望着天花板时,脑子里胡思乱想、模模糊糊划过的念头,却没曾想,最后真的应验了这两个字——漫长。


    遗弃空间无尽的黑夜也成了宋以明的帮凶,从朦朦胧胧的黑,到窗外的夜黑沉如墨……


    宋以明从始至终一直抓着乔桥的手,不许他躲,也不许他挣扎,带着粗茧的指腹细细地从手指摩挲到手心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乔桥累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瘫软的洋娃娃似的被宋以明从床上抱起来。


    乔桥靠在宋以明怀里,努力把沉甸甸的眼皮睁开了一点儿。


    却发觉自己被宋以明光溜溜地抱着坐在桌边,宋以明正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端着杯茶盏喝,见乔桥睁开眼,便满含笑意地凑过来喂乔桥。


    乔桥也的确是渴了。


    红润润的嘴唇主动张开,乖乖吞咽下了宋以明渡过来的茶水。


    清甜香润的蜜糖水在唇齿间漾开,瞬间缓解了因为叫了太久,此刻如同被火燎了似的嗓子。


    乔桥觉得好受了些,勉强恢复了片刻的神志,结果刚睁开眼,就又被宋以明含住了唇瓣。


    宋以明跟上了瘾似的,眼睛发亮地盯着乔桥,一口接一口地给他喂水,乔桥喝水都快喝饱了,侧过脸往宋以明怀里躲。


    宋以明才终于停下来,一边拿手轻轻摩挲乔桥的脊背,一边抱起乔桥往床榻边走回去。


    乔桥以为终于结束了,松了口气,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宋以明肩上,哑着嗓子发号施令:“我要洗澡。”


    宋以明却径直掀开纱帘,把乔桥放回到已经滚得一团混乱的榻上,捏着乔桥的腰,重新附身压过来。


    宋以明在乔桥的唇瓣上亲了一口,发出“啵”的一声响,在乔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了他的腿,说话的语气十分歉疚而恳切:“对不起宝贝,刚才忘了用双修功法了,重新再做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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