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追妻第九月——媚药
“臣等叩见陛下, 万岁万福。”
借着宫灯,马车上的女郎面颊染上绯红,眼中迷离。
萧询眉心一跳, 未及多虑上了车驾。
禁军护送马车入宫门,帝王亲随留了片刻,交代今夜之事不足外道。
禁军副统领得令,约束几名属下守口如瓶。
过了安正门, 车驾去往昭宸宫方向。
萧询半搂着怀中人, 瑜安身上尽是些甜腻的脂粉香气, 非她素日所用。
小案上茶壶已空,萧询身上衣衫带着秋夜的凉意, 引怀中女郎渴求靠近。
昭宸宫侧殿外,侍从垂首, 陛下抱着一位郎君大步入殿中。
长宁宫内人多眼杂, 瑜安眼下情状, 在昭宸宫更为稳妥。
自帝王身后,殿门重重合上。
“去见刘真,将自己弄成此番光景?”
帝王动了怒,瑜安刻意隐瞒他行踪, 回来时便是如此模样。
秋风萧萧, 瑜安身上盖着萧询的墨氅。方才被昭宸宫外冷风一吹,此刻脑中并未有多少清醒。
她道:“刘真罢了,配不上……配不上我费心装扮。”
似是嫌热, 墨氅被她胡乱扔于殿内绒毯上, 露出里间凌乱的青色衣衫。
束发的玉冠歪斜, 青丝半垂落。
萧询将人安置于池边软榻,深吸口气, 转身欲唤外间侍女侍奉。
他身后,腰间锦带被女郎纤手勾住,毫无松手之意。
“……叶瑜安!”
帝王语中隐含警告,扣住了女子玉腕,呼吸乱了几分。
醉后的瑜安并不畏惧帝王之怒。
甚至言,清醒时亦不怕。
一对锦履早不知被踢沓至何处,玉足缠上帝王清瘦的腰身。
樱唇轻启,墨发散乱。
衣袍凌乱于地,锦带挂于屏风间。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自西山引来的温泉水氤氲着雾气。
池水层层泛起波澜,花瓣随水起伏飘零。
……
正殿外,高进远远打发了宫人。
尚不知里间是何情形,但陛下未传唤,他们只作不知即可。
明月无声,清辉满地。
露珠晶莹剔透,花苞娇艳欲滴。
……
天光大亮。
透过帷幔,瑜安目之所及,殿中陈设隐隐熟悉。
身上套着从前的寝衣,衣襟处绣了一丛兰花。
浑身酸软,瑜安仰面望着帐中一角晃动的香囊,昨夜记忆渐渐回笼。
殿中炭火供得和暖,瑜安撑着身下锦褥坐起身。
手腕上可见一道清晰红痕。
轻纱帷幔拨开,瑜安同玄色衣袍的郎君对上目光。
殿中陡然陷入一阵寂静。
良久,帝王坐于榻边,与她解释:“昨夜是因——”
瑜安垂眸,榻间情形她记得清楚,怨不得萧询。
三枚清心丸,都抵不过酒中药效么?
侍女端了药盏候在内室门外,药香弥漫。
除了所饮用之酒,御医细细查探过,玉翡居雅间内的香料余烬更有蹊跷。
此药温和,可解剩下的媚药药性。
“外间情形如何?”
接过瑜安手中空了的药碗,萧询道:“瑞王失踪一夜,护卫四下找寻。”
他递上一枚果脯:“辰时一刻,自燕春楼外街头发现瑞王踪影。”
寥寥数语,有关刘真的传闻,北齐皇都已闹得沸反盈天。
瑜安抬眸看向萧询。
像是不懂她眼中疑惑,萧询只淡淡道:“区区刘真,何必以身犯险。”
他语中仍旧带有怒意,帝王威压于无形。
瑜安丝毫不在意,反诘道:“陛下恐怕说不得我罢?”
萧询惯来兵行险招。登基之初平宗室叛乱如此,春猎诛福王世子亦然。
昨夜她已全身而退,没有萧询插手也无妨。
反问的话语气势十足,只不过女郎声音……,无端添了暧昧。
“再睡会儿罢,”萧询移开目光,“不必担忧其他。”
瑜安的确疲累。
旁的不提,怕是连下榻回长宁宫都有些艰难。
外头会乱上好一阵,她暂躲清闲便是。
殿中点了安神香,重归静谧。
瑜安梳理着昨日情势,并无破绽。
她给足了刘真机会要挟于她。
北梁瑞王身边护卫无数,可惜舞坊之中,既是私下会见,当然不宜张扬。
他太过自负,连验毒的侍女都尽数撤去。
瑜安闭上眼,后知后觉此处并非永宝堂,而是萧询寝殿。
……
自瑞王被府上亲卫接回,不过半日光景,这桩丑闻已传遍皇都大街小巷。
物议如沸,几日之间,街头巷尾,茶肆酒坊,随处可闻。
譬如瑞王虽夜御十余女,来者不拒,却全靠药物相撑。
譬如瑞王狎妓竟有隐癖,喜着舞娘衣裙。
尤其护卫接走瑞王时,燕春楼的管事讨要一夜欠下的银钱,那场景被说书先生们绘声绘色现于台上,看客百观不厌。
魏宁侯府内,甫一回齐都便遇上这般大的热闹,叶琦铭欣喜得眉飞色舞。
他入城在马上津津有味听了一路,在兵营中连月的辛劳一扫而空,再没有比这更叫人神清气爽之事。
“是……你做的?”
瑜安浅笑:“没有证据,二哥不要胡言。”
“是是是,”叶琦铭煞有介事点头,“为兄失言了,失言了。”
他唇畔的笑意完全压不下。
瑜安拈了枚葡萄,仔细去皮。不过刘真这件事上,她确实有些冤枉。
她只是命人给他加了几剂猛药,丢入燕春楼中而已。
至于后头的满城流言,刘真被当街逐出,皆是萧询的手笔。
她就是安安稳稳睡了一日罢了。
叶琦铭觉得这葡萄有些酸,眼下忙着听妹妹说话,连喝盏茶都顾不得。
“你是怎么拿住刘真的?”他实在好奇。
“刘真常去玉翡居,有一处包房。”瑜安剥着手中葡萄,“出入这等风月之地,他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叫暗卫守在近前。”
刘真虽好色,却也没有叫人听房事的癖好。
“酒中加了些药。平淮领人将他从舞坊带出时,给他套了身舞姬的衣裙。”
神不知鬼不觉将乔装的瑞王送去了燕春楼,没有叫暗卫察觉。
叶琦铭乐了:“难怪刘真被寻到时,身上着的是女子衣裙。”
堂堂瑞王,酒后狎妓未付嫖资,衣衫不整被燕春楼扔在街头。
尤其这人来人往,不知聚了多少看热闹的百姓。无需有心人推波助澜,悠悠之口根本堵不住。
叶琦铭扪心一问,若换作自己是刘真,干脆一剑抹了脖子便罢。
“刘真在燕春楼受此奇耻大辱,竟能善罢甘休?”
瑜安将葡萄送入口中:“二哥以为,燕春楼敢如此做,背后是谁撑腰?”
她睡着时,萧询不知何时堪破了她的意图,命人去燕春楼安排下此事。
“燕春楼的鸨母一口咬定不识得刘真身份。刘真自己怕是也记不清是哪些女子动了他。”
许久未接客的女子们狠狠敲下瑞王一笔银钱,足够数年所需。
毕竟瑞王殿下也不愿自己榻上“英姿”被四处宣扬。
燕春楼在北齐皇都多年,往来的世家勋贵不知凡几,连京兆府都要给几分薄面。花一般的姑娘们枕头风吹着,背后多少靠山,刘真能奈燕春楼何。
况且齐梁乃世仇,只看刘真入京时百姓纷纷闭户便可窥知一二。
原本碍于他使臣的身份,明面上仍须礼遇。眼下刘真自己闹出这等丑事,上至世家官吏,下至平民百姓,不上赶着踩一头都觉不配为北齐子民。
亲王狎妓被逐,这等风月事本就是千载难逢的谈资,更何况对方还是出自北梁,谈论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京兆府更是无半点遏止之意。
叶琦铭听得心满意足,兴奋半晌,才想起正题来:“不过你怎么住到宫中去了?见上一面都麻烦。”
靖平王府些许家事,瑜安如实道来。
半日间听了太多消息,叶琦铭应接不暇:“这么听来——郑家那姑娘竟算是你的表姐妹?”
瑜安点头,就血脉亲缘而言,的确如此。
“这倒是难办了。”
郑明珠仍在王府养伤,郑媪照料着她,也安分许多。
“不提她。”瑜安吃着葡萄,“二哥这次在兵营,总有一月了吧?”
刘真的事情她没叫二哥插手,以免筹谋有失,拖累二哥。
叶琦铭称是:“你也知道,冬日里须防备羯族南侵。”
北齐军中有不成文的定例,世家子弟从军领职易,若想高升须得上阵对御羯族,战场上见真章。赵凌便是依从此例。
放眼北齐兵营之中,最熟悉羯族的年轻一辈便是他,因而宁国公委以重任,命他相协操练新兵,以备战事之需。
既是对阵羯族,同为华夏子孙,叶琦铭自当尽心尽力。
他忙碌一月,休沐的五日也留在了营中,未得休憩。
此番回魏宁侯府休整,宁国公一并许了他八日休沐。
“这时间赶得正好。”叶琦铭伸了个懒腰,身心舒畅。
尤其在知晓妹妹对刘真下了何药后,更是得养精蓄锐,好生等着看瑞王殿下的笑话。
他倒了杯茶,欢喜过后正色道:“不过刘真睚眦必报,要谨防他报复。”
瑜安颔首:“齐都不比梁地,此处更无人为他撑腰,二哥莫忧心。”
……
自燕春楼中归来,刘真还是第一次出宜云馆。
宫中议论的声音少上许多,宜云馆上下如履薄冰,不敢提起此事半句。
侍女谨慎为王爷更衣,亲王冕服隆重异常,绣纹皆为金线。
金冠耀目,刘真眼下浮肿。
叶瑾舒,当真是好得很。
既不识抬举,休怪他无情。
云落跪地为王爷系上玉带。许是燕春楼中虚耗太甚,王爷至今都对她们提不起兴致。
“走。”
“是,王爷。”
昭宸宫书房内,高进通禀道:“陛下,瑞王在外候见。”
案牍后,帝王搁了手中御笔。
第82章 追妻第九月——合欢绕
无事不登三宝殿。
“瑞王殿下请。”
朝宸宫书房内, 案上奏疏尽数收起。
帝王淡淡道:“瑞王近些时日身体欠安,不知可好些了?”
话是如此,但殿中服侍之人皆心知肚明, 瑞王这几日是缘何闭门不出。
“有劳陛下挂念,齐宫中事事周到。”
刘真气色显而易见的颓唐,帝王颔首:“瑞王身边若有何需,尽管向御医院开口便是。”
一来一往, 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见齐帝迟迟不问起自己的来意, 新添的茶水斟满, 隐有送客之意。
刘真按捺再三,主动挑明。
帝王轻拨茶盏, 声音不徐不疾:“靖平王府旧事?”
“正是。”
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高进奉帝命屏退殿中侍从, 瞧着这位瑞王殿下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昔年在边关, 叶家三公子那一箭, 还有人能比陛下更清楚么。
刘真握证据在手,自信将叶瑾舒的身份翻作底朝天。
“本王入京后听闻,叶家三郎君在京郊任职。倒是着实好奇,这天底下竟有样貌如此相似之人。”
他句句不提欺君之罪, 却又句句未离此意。
叶瑾舒改换身份, 一朝成了嘉懿郡主。靖平王府与叶家欺上瞒下,视皇权于无物。
出乎他的意料,帝王闻听此案, 只是闲闲放下茶盏。
“此事朕已知悉, 不劳瑞王费心。”
挑拨北齐君臣不和, 刘真何尝不知此乃下策。
然,要置叶瑾舒于死地, 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
只要皇帝对靖平王府起了疑心,顾氏一门本就叛出大梁另觅新主,能得几分信任。
“陛下的意思是——”
刘真将证据摆足,本以为齐帝只是在他面前做戏,可细究神色,好似当真连半点查探的心思都无。
“高进。”
高进上前几步,对刘真一礼:“瑞王殿下,二十三那晚,嘉懿郡主星夜入宫求见陛下,已将实情如数告禀。”
刘真瞳仁猛地一缩。
“陛下金口玉言,赦郡主无罪。”
腊月二十三,正是他邀叶瑾舒至玉翡居时。
他定了心神,口中道:“如此弄虚作假之重罪,陛下当真是宽仁,本王着实敬服。”
就算彼时战场上各为其主,齐帝有容人雅量,仍旧留叶瑾舒在朝中,刘真尚能理解。
可叶家与靖平王府瞒天过海,是当真欺君到了齐帝面前。若是轻轻纵过,皇权如何能振?
高进恭敬道:“瑞王殿下有所不知,先帝在时,与靖平王爷乃刎颈之交。先帝更是叮嘱过陛下,有朝一日郡主还朝,要陛下如妹妹般厚待郡主。您说,这做兄长的,哪能和——”他忽觉背后一凉。稍一反应,立刻换了说辞:“哪能和女郎计较,您说是不是?”
三言两语,瑞王铩羽而归。
萧询轻叩桌案,自有暗卫出宫
“他真是选了个最蠢的法子。”
消息传到瑜安耳中,她掂着半个蜜桔,愈发知晓这位瑞王殿下有多愚不可及。
自陈妤出嫁,她已顺势搬回了靖平王府。
“也不尽然。”趁着妹妹不留神,叶琦铭理所当然地顺走她剥好的半个橘子,扔了一瓣橘肉在嘴中。
“唔,这橘子挺甜的。”
瑜安随手丢了个囫囵蜜桔给他,叶琦铭抬手稳稳接住。
到底是外间贡来的鲜果,等闲都见不着。
叶琦铭道:“你想想,倘若换了梁帝在位上,听到此滔天大罪,该作何反应?”
那必定得是雷霆震怒,势要株连三族,扬巍巍皇权。
刘真推己及人,才敢在齐帝面前有所举告。
“得了吧,”瑜安虽赞同兄长对梁帝的说法,却道,“京郊工部那个假身份,分明是萧询一手安排的。非我本意,他能动什么怒?”
叶琦铭接话道:“不过能放任刺杀自己的敌将在朝中,用人不疑,齐帝还是颇具帝王之道,不失明帝遗风。”
当年齐梁共御羯族那一场大战,齐明帝从未自恃皇族身份,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凡他所率亲兵,在羯族铁蹄下,平民百姓无论齐梁皆受庇护,不知有多少梁地百姓性命因此得保。
因此哪怕是敌国君主,哪怕齐梁百年势同水火,边关曾由齐明帝护下的百姓始终感念恩德。
叶琦铭毫不怀疑,如果妹妹非女儿身,如今的齐帝会知人善任。
“兄长今日怎么处处为萧询说话?”瑜安纳罕。
“有么?”
叶琦铭剥了瓣橘子,这两年他在北齐军中供职,又曾随赵凌出兵剿匪。北齐军中军纪严正,赏罚分明,尽扫大梁污浊之气。
只是他从不愿承认罢了。
叶琦铭安静一会儿:“这一月我在兵营助宁国公练兵,瞧见了边关的营册。”
羯兵凶悍,中原将士与之交战,十人中能还三四人都属大胜。
“北齐军中,凡御羯兵者,军饷一律多发三成。”
“家中独子,不上羯族战场。”
“自明帝在位后五年起,哪怕国库再吃紧,也从未短缺边关银粮逾半月。”
瑜安默然。
于他们而言,莫说不拖欠军饷,冬日的棉衣未掺半数芦苇都已是让将士感恩戴徳。
遑论奢求马革裹尸后的抚恤,只怕连给膏粱做双新履都不够。
那些军中岁月,如何能忘。
叶琦铭将剩下的蜜桔放回盏中。
还有一事,与战事无关。
那日夜里,月光黯淡。赵凌多饮了两壶酒,醉后同他说漏了几句话。
“叶兄……陛下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纳妃的旨意。”
“不瞒叶兄,我家中……家中也存过要妹妹入宫的心思。只是朝中多少奏疏递上去,宫廷都无回音。”
“我有一日去御书房中奏禀军务,撞见陛下工笔绘着一幅画。”
喝醉的赵凌比划着:“那画作了一半,就放在御案上。我多瞧了几眼,是一幅女子的画像,极美,宛若洛神。”
“我还以为是陛下凭空所想。直到在军中遇见你家三公子。”
赵凌笑着摇头:“我那会儿还觉着,只是样貌上的几分巧合。”
“……”
酒后的话自然当不得真。
叶琦铭踟蹰再三,还是不准备向妹妹提起。
他道:“算算时辰,刘真该到了吧?”
暗卫来禀宫中消息时,道瑞王出了昭宸宫,立时命人备了车驾。
瑜安瞧过外间天色:“嗯,二哥避一避罢。”
“靖平王那处,可要知会?”
瑜安起身:“无妨,区区刘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
对于忽然造访府上的不速之客,王府的门房一板一眼要去通传,拦了瑞王的马车在府外。
刘真冷笑:“本王要见叶瑾舒,凭你也敢拦我?”
靖平王府护卫肃然列阵,毫不相让。
瑞王府跟来的侍从立在旁人地界,总缺了气势。
双方剑拔弩张,副使刘治忙上前打圆场,好言好语递拜帖请了门房通禀。
他奉恭王殿下之命出使北齐,说是襄助瑞王,但使团一应事宜皆由他上下打点。在这个多事之秋,断不能让瑞王惹出大乱。否则,还朝后祸患无穷。瑞王有恃无恐,却不能连累自己再难得恭王殿下重用。
刘治望王府石阶,情知瑞王色厉内荏,毫无建树。奈何对方是恭王殿下胞弟,得陛下贵妃宠爱。恭王将他安插在使团中,亦是挑明此番出使兹事体大,必不可有闪失。
天色阴沉,靖平王府门前的动静引来些围看的百姓。
虽则明面上不敢指指点点,但瑞王府的马车标识赫然在列。一辱俱辱,想到瑞王日前的丑事,百姓目光之中,瑞王府侍从都觉无处遁形。
好在靖平王府传话的门房来回没有耽搁太久,请了瑞王入府。
刘真一拂衣袖,踏进这座瞧不入眼的巍峨府邸。
王府府兵相拦,刘治只能带几名侍卫随他入府。
靖平王府侍从在前引路,王爷自是无暇见刘家人,是郡主吩咐请瑞王到偏厅。
沿途中,有位老妇携了侍女并两名小厮出府。
见到府上来了贵客,四人退在侧旁,稍有见礼。
刘真脚步不停,目不斜视而过。
倒是刘志眸光微闪,客客气气打问道:“我瞧方才那位老媪,着的像是梁地衣衫?”
齐与梁虽同出一源,衣饰上多有相仿,但细看下仍能观出差别。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郑媪的身份无关紧要。
引路的侍从道:“那位夫人是郡主母家的亲戚,携了女儿投奔到王府的。”
这处的声音不大不小,落入刘真耳中。
偏厅中,瑜安知道瑞王无心饮茶,连茶水都未叫人备。
“都下去罢。”
她神态自若:“数日不见,瑞王殿下近来可好?”
刘真怒极反笑:“拜郡主所赐,好得很。”
“此话从何说起?”瑜安从容道,“不过本郡主倒是要多谢瑞王。”
“当日同瑞王一聚,觉得瑞王所言颇有几分道理。虽是连夜入宫告罪,因陛下宽宏,未曾降罪。”她笑了笑,“还得多谢瑞王,叫本郡主下了此决心。”
刘真坐于黄花梨椅上,眼神微眯。
眼前人的话,同御书房中所闻一般无二。
“本郡主实在佩服瑞王。玉翡居中酒醉,还能撑着精神赶到燕春楼中。”
她不提燕春楼则已,一提刘真陡然怒起。
那夜他的护卫俱以为他在玉翡居,毫无察觉。
燕春楼中奇耻大辱,没齿难忘。
面前女子言笑晏晏,刘真袖下双拳紧握,旋即松开:“本王今日来,是有一事不明,想求教郡主。”
他忽而笑了,声音转作轻佻:“那香料中的合欢绕,是御贡之物。不知郡主那夜,是找了何人纾解?”
第83章 追妻第十月——欢喜
瑜安波澜不惊:“瑞王殿下如此心浮气躁登门, 看来需要一枚清心丸。”她说着唤来外间侍女去取,“否则,也不至在——”
“燕春楼”三字她未提, 刘真却已然像被踩中了要害般怒极。
他眼神阴鸷,一字一顿:“郡主就不怕毁了自己声名?”
堂堂王府千金私下与瑞王在舞坊会见,还与青楼沾染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无论哪一条宣扬出去,他倒要看看叶瑾舒如何自处。
但凡他不好过, 叶瑾舒更休想独善其身。
瑜安笑意不变, 所谓名节, 无足轻重。战场之上,有谁会在意这等风言风语。
更何况, 刘真从来都没有机会。
她轻笑:“瑞王糊涂,本郡主那夜分明是同陛下在一处。”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皓腕上一枚金镶玉的羊脂手镯, “本郡主不慎摔碎了明帝御赐的手镯, 特意入宫请罪。”
此处乃北齐皇都, 倘若真叫刘真掀起了风浪,那当真是萧询与靖平王府无能。
“瑞王,可莫记错了。”
刘真与靖平王府宿怨已深,他若当真敢胡乱攀咬, 无凭无据, 且不说有多少人能信上一分。瑜安敢担保,至多半日光景,瑞王因在燕春楼中受辱, 已然有些失心疯的消息便会传遍整座北齐皇都。
“瑞王为一国正使, 还是当以国事为重罢?”
梁帝高居金銮十余载, 最好颜面。想必刘真是拼力地封锁了消息,不敢将此事传回给国都, 令父兄知晓。
若他还敢宣扬玉翡居中事,北梁亲王出使他国自称在酒水中下药,最终自食恶果。此等颜面无存之事,刘真何等愚不可及都做不出来。
再不济,北梁使团中总还有聪明人。
瑜安有所料,恭王既为这个弟弟争到了正使的身份,必定另有安排。
“郡主。”
侍女捧着描金的托盘行礼,清心丸送到。
瑜安耐心告罄:“瑞王过府拜访,可还有其余事?”
逐客之意尽显。
请走了麻烦,瑜安吩咐人上茶,漫不经心道:“陛下这是听了多久墙角?”
算不上光明磊落,高进陪着小心,此话也就只有郡主敢提。
侍女为帝王奉茶,瑜安用银签挑了枚膳房新做的山楂雪球:“陛下既听见了,那便有劳圆一圆谎。”
她扬了扬手中玉镯。
萧询颔首:“好。”
不过瑜安想来,有八九分的把握刘真不会自损一千。
山楂球入口酸甜,雪衣裹得极好。
对侧的帝王安然品茗。
虽是荒唐一夜,瑜安搬回靖平王府中,但二人再见相处时并无多少尴尬。
瑜安只当忘了此事,如她心意,萧询亦没有提起。
瞧人放下银签,萧询道:“虽是在王府,屏退左右不免凶险。”
刘真手段下作,非但饮食中掺了东西,香料中的合欢散才更是叫人防不胜防。
“我自有分寸。”
一道寒芒闪过,高进直让郡主吓得心颤。
瑜安手中握一柄精巧匕首,刀刃锐利,一句削铁如泥不为过。
她在猎场上,就是靠这一把匕首割断了豺犬喉管。
虽不擅近战,但若刘真当真狗急跳墙,她压制这么个纨绔子还是绰绰有余。
“玥儿!”顾昱淮来时正正瞧见厅中情形,语气实在有些无奈。
他示意瑜安合了匕首,再如何也不能在陛下面前动利刃。
瑜安笑笑,将匕首放于一旁。
她那日去见刘真时,束发的银簪磨得更是锋利。
萧询自然不会同瑜安计较,这把匕首他当日亦曾见过。
除了刘真之事,萧询前来还有军中要务同靖平王商议。
直到用过晚膳,帝王微服的车驾方回宫。
……
暮色四合,刘真午后服过安神汤药,睡到此刻方醒。
侍女云倾与云落入内服侍王爷更衣,温柔小意道:“殿下,可要备晚膳?”
自从出了燕春楼中事,王爷近来喜怒无常,连着几日不曾召幸,她们伺候得愈发小心。
“再去传刘治过来。”
晚膳十二道菜色,因瑞王殿下胃口欠佳,已经着意削减过。
副使刘治先进屋中请安,刘真握了嵌金的象牙箸,道:“交代你的事可办妥了?”
“回殿下,我们的人已顺利进了燕春楼中,宫中齐帝亦命京兆府官员相助。”
今日去靖平王府的路上,他几乎是惴惴了一路,生怕瑞王爷当众与靖平王彻底撕破脸,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好在身处北齐,瑞王做事稍有顾忌。
在燕春楼中吃了这样大的暗亏,刘治情知拦不住瑞王彻查。他若是一而再再而三阻拦,保不齐还要惹祸上身,只能尽心尽力先听吩咐做事罢了。
他已按王爷的意思告禀齐帝,瑞王殿下有一枚玉佩遗失在了燕春楼中,乃满月嘉礼时陛下亲赐,从不离身。
毕竟他们为大梁使臣,北齐宫廷仍有待客之礼。
既是为寻财物,燕春楼有偷窃之嫌,京兆尹府插手此事在情理之中。
汤羹鲜美,刘真心底总归气顺了些。
原本想着坏了嘉懿郡主名节,抬举她纳作侧妃未尝不可。
可午后睡时思来想去,当日自己是私下邀了人,除身边亲信并无外人知晓。
况且,叶瑾舒有齐帝为人证,完全有恃无恐。
齐帝连欺君之罪都能轻轻纵过,不会放任靖平王府的郡主嫁回大梁。
只要底下人能在燕春楼中寻到蛛丝马迹,找到人证,他不信叶瑾舒能将此事做到天衣无缝。
刘治知晓瑞王的意思,先行找到证据,便可拿捏住嘉懿郡主。
眼下两国换约已接洽大半,他对燕春楼中事宜盯得紧了些。万一当真出了什么岔子,尚能转圜。
领了吩咐,刘治眸光微闪,有心转移瑞王心思:“殿下可还记得,午后在靖平王府见到的那老妇人?”
看衣饰像是徐州人士,刘真当时有些印象。
“去查查罢。”
“是,殿下英明。”刘治顺势道。
在大梁时,恭王殿下身边的暗探曾打听到寿王府动向,寿王顺利插了颗钉子在北齐皇都,听闻还颇得陛下赞赏。
可惜寿王府上下口风严密,他们探不出更深的消息。
眼下骤然在靖平王府见到徐州籍的老妇,前后因果稍一对照,不能不多留心。
谁知道这来投奔的穷亲戚,背后是何底细。
顾氏一门人丁凋零,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都得招待。
就如前时出嫁的那位表小姐一般,占去不知多少便宜。
几宗事交代毕,刘真道:“刘副使还未用晚膳罢?”
他随意一指,赐了桌上角落一道半凉的炙鱼羹:“赐予刘大人。”
侍女依令端起菜肴,五彩绘纹的瓷盘无比精致。
刘治谢过恩,方退出屋中。
月色朦胧,宜云馆内一派忙碌。
七八名侍女侍奉着瑞王殿下沐浴,一道道繁琐规矩,分毫不能乱。
内室中炭火正旺,刘真换了单薄寝衣,半眯着眼由两位侍女捶腿。
也只有在这等时刻,他才能卸下芜杂琐事,得片息安宁。
侍女的手渐渐往上,按向腰腹与肩背,轻柔地打着转。
殿内点了瑞王殿下喜欢的香料,是从大梁一路带来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雪浓端了参汤来。
“殿下万福。”
雪浓今夜一袭妃色的对襟望仙裙,衣带松松系着,有意露出颈下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绣缠枝莲的锦带束着,腰肢纤软。
刘真满意地一笑,抬手道:“外间冷,快些到本王身边来。”
“是,奴婢遵命。”
“你们二人下去罢。”
原先在屋中侍奉的侍女被刘真挥退,平白叫雪浓截了胡,云落与云倾纵心有不甘,也只能无奈退下。
茹素了几日,瞧着乖顺跪到自己身侧的美人,……若隐若现,刘真被撩拨起了几分火气。
喝过半盏参汤,雪浓已衣衫半褪,肤白胜雪。
刘真将人推倒在绒毯上,另其跪/趴着,三两下除去了多余的衣裙。
铜镜中映出二人交/缠模样。
雪浓温顺地跪着,已然情动,却迟迟等不到主子进一步的动作。
“……殿下?”
她声音婉转若黄鹂。
夜色漆黑,随使团出行的医者漏夜被传到了宜云馆中。
刘真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雪浓披了外衫,跪于一旁低声啜泣。
云落还以为是雪浓服侍不当,于何处触怒了殿下。她心中正得意,正欲上前卖乖讨巧时,生生被殿下阴沉的脸色吓了回来。
她惊疑不定,最后跪去了雪浓身侧。
宜云馆内当值的宫人跪了满地。
御医搭上瑞王的脉,一连诊了三次,手愈来愈颤。眼见着瑞王风雨欲来的神色,嗫嚅着道:“殿下……殿下许是前些时日过于……”他说得含糊不清,“开上几贴药,好生休养几日,兴许就会好转。”
瑞王殿下正值壮年,总不能……
那御医欲诊欲心慌,不敢尽数道出实情。
“砰”地一声,茶盏四分五裂。
“还不滚下去开药。”
“是,臣这就去。”
御医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出了内屋。
提笔写就药方时,却又有了新的难处。
眼下他们居于齐宫中,随行带的药物有数味短缺。
这、这等隐疾,所用药物如何能向北齐开口。
御医下笔艰难,拼拼凑凑出了张似是而非的滋补药方。
余下的只能等居于驿站的同僚明日入宫,另行商议。
“今夜之事,你们若敢多言半句——”刘真冷冷环视过屋中,侍从俱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出。
……
宜云馆中人仰马翻,瑜安却是一夜安眠。
翌日晨起,待用罢早膳,瑜安坐于窗前,听宫中暗卫回禀着昨夜消息。
刘真子时急召医者,这样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住宫廷。宜云馆对外倒是称瑞王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到了白日里,连下榻在驿馆不当值的几位医者都被传入了宫中。
按理说如此大动干戈,绝非微疾,偏生刘真对昭宸宫来探病的近侍道一切安好,无需齐帝忧心。
几位梁地的医者轮番聚在宜云馆中,愣是未向北齐御医署开口。
暗卫禀道:“今晨瑞王身边亲随带了腰牌出宫,先至驿馆,又领了几人出行。辗转数条街巷,去了不同的药铺。”
“抓药的药方属下等正在拼凑,还请郡主稍候。”
“无妨。”瑜安抓了把银瓜子赏他,本想叮嘱一句不必冒进,莫打草惊蛇。转念一想,萧询身边的亲卫无需她提点。
暗卫自回宫向帝王复命,瑜安唤来了丹泓。
“想办法将消息透给郑媪。”
“奴婢省得。”
王府内侍女嚼些闲话,郑媪一向不会错过。因郑明珠的伤情,郑媪时常出入医馆。若连这番探听消息的本事都没有,就不知是谁借她的胆子入靖平王府为细作了。
郑明珠的伤势已痊愈半数,不知是否会留下病根。这段时日郑媪衣不解带照料于她,人苍老了许多。
小叔叔道静颐院人来人往,不适宜养伤。在郑明珠伤处稍好后,将人挪去了更僻静的芷宁院。
那处院落更宽敞些,靠近王府后门,大夫入府看诊和抓药更加方便。
小叔叔的意思,也省得她遇上郑媪,眼不见为净。
……
随着南陈使团离京,皇都中衬得冷清些许。
下过几场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年关已至。
午后收到了徐州家中的来信,父母亲身体安泰,兄嫂和长姐一切安好。兄长还绘了一幅小侄儿的画像来,孩子已有八月大,正照着大人咿呀学语。
叶琦铭抱着画像看了又看,嫌弃道:“大哥画的忒粗糙了些,也不晓得使些银钱雇个画师。”
给小侄儿的礼他们已备好,赶在年前随银两一道送回了徐州。
雪路难行,来回千里,到徐州总要数月。
瑜安早同小叔叔讲定,除夕邀了二哥至靖平王府,热热闹闹地守岁迎新。
齐梁议和,去岁无战事,又是丰年,满城百姓一片安乐。
城中新年的喜庆尤胜往昔,家家户户贴上春联,装点福字,盼望来年顺遂安康。
数不清的欢跃与热闹,只可惜这一切都与刘真无缘。
自从瑞王殿下抱恙,宜云馆中上下噤声,如凛冬一般肃杀。
一贴贴药服用下去,毫无起色。
接连半月,刘真再也没能宠幸过任何一位美人。
御医翻来覆去,只有一套说辞。
刘真原本最喜看到女郎为自己争风吃醋,甚至有意挑拨妃妾之间相争。如今他歇了心思,瑞王府后院反倒比从前和睦许多,彼此间相安无事,共同应对染疾后变得暴怒不定的瑞王。
青瓷的花瓶砸于门上,四分五裂。
“都是一群庸医,本王要你们有何用?!”
他受够了庸医的陈词滥调,毫无希冀。
又是几声清响,四五个茶盏尽数摔得粉碎。
一道旨意混于狼藉中,被刘真盛怒之下踏上数脚。
今日午前,他突收到父皇降罪旨意,斥他鲁莽无状,不知轻重,丢尽大梁皇室颜面。
他方知晓,燕春楼中事,在大梁京都几乎已人尽皆知。
瓷器接二连三粉碎,多宝阁上已无完好的摆件。
这些宝物都是精心从大梁运来,只为瑞王殿下在北齐数月能够住得舒心。
侍从跪了满地,听着一道道碎裂之声,唯一庆幸的是皆非北齐宫廷物件,无需给出交代。
殿中噤若寒蝉,刘治便是在此时求见。他踏风雪而来,当真是出门未看黄历。
他硬着头皮:“臣拜见瑞王殿下。”
白玉的镇纸砸在他脚边,刘真喝道:“说完快滚。”
他懒得理会使团中无关紧要的杂事,如非事出有因,刘治也不想赶在此时拜见。
他寻了处无碎瓷的地方跪下:“瑞王殿下,奉命去燕春楼查探的暗卫来禀,那其中……其中有寿王府的眼线……”
刘真砸砚台的手陡然顿住,满脸错愕:“你说什么?!”
……
雪后初晴,裕王府中围炉煮茶,极是风雅。
正月里清闲,为亲朋走动之际。正月初十,由裕王夫妇作东,邀了帝王至府上小聚。除此之外,另邀安王夫妇,清涵郡主,与裕王妃的密友嘉懿郡主作陪。
宴席由裕王妃一手打点,遵北齐风俗,又带有江南情调,甚有意趣。裕王妃虽是新妇,王府上下一应事宜俱打理得井井有条,无人不敬服称颂。
瑜安特意在来客中到得最早,和陈妤商议了玲珑堂新的分铺。
陈妤为她烹茶,见瑜安今日正佩着自己赠的香囊。
她笑道:“自从嘉懿郡主在正旦的宫宴上佩了苏绣香囊,玲珑堂售出的绣品翻了五倍不止。”
苏绣固然华美非凡,但能吸引过满殿女郎目光,还能是因为谁。
二人一笔笔算过账目,瑜安叹道:“亏得你有先见之明,备上这许多货。”
“结果仍是货不应求。”陈妤笑言。
在裕王府坐了许久,一路观之,瑜安知道陈妤已坐稳了裕王妃之位,亦是为她欢喜。
“听闻裕王待你甚好。”
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正是新婚燕尔时。
陈妤添了茶:“郎君么,总是贪新鲜的。”她矜持笑笑,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更何况他娶的是南陈第一美人。
不过话虽如此,裕王的确爱重于她,将管家之权尽数交付,又助她立威。
二人陆陆续续商议着事情,很快到了巳时中,宾客登门。
清涵郡主先至,不多时安王府也派人递了消息来。
安王与王妃临出府门前,王妃娘娘忽而动了胎气。安王留在府上照看妻子,派亲随送了备好的贺礼,再三致歉。
“嫂嫂身子要紧,你回去禀告皇兄,不必介怀。”裕王笑容宽和,安王妃月份渐高,需好生将养,“明日我与王妃再过府看望。”
清涵郡主萧念拉了拉瑜安的衣袖,悄声道:“你瞧,裕王兄与王妃嫂嫂感情真好。”
瑜安笑而不语。
至于萧询,宫中有事务要处置,惯例是到的最晚。
帝王未至,自然不能开宴,况且眼下时辰尚早。
几人先用过茶点,因是家宴,自在随和。
偏厅中围了炉火,白瓷描金的瓶中点缀着几枝腊梅花,馥郁芳香。
因正好有四人,陈妤吩咐陪嫁的侍女取了娱具,领几人玩南地独有的掼弹。
四人围坐桌前,两两分队,坐于对侧的二人便是盟友。
新婚的裕王夫妇自然组在一处,萧念欢天喜地和瑜安凑了一对。
听陈妤晓畅地说过规则,瑜安颔首示意明了。
清涵郡主虽有些云里雾里,但试着玩过两三轮,与裕王都摸到了些许门道。
等到正式开始时,双方各自押了银钱。一局论筹数,最少输五十两。若为一队的两人占据前二,便是大胜二百两。
掼弹看重牌运,更需二人间的配合。彼此之间不允言语交谈,全凭双方间的默契。
瑜安上手极快,算牌一顶一的准,仿佛能看清下家的牌一般。
清涵郡主手忙脚乱理着手中杂乱的叶子牌,眼见着又到了自己这里,其余三家都在等着自己出牌。
她望望瑜安,对方手中只余两张牌。
萧念又见自己手中剩着的一堆,思及再三打了一对。瑜安接不上,平白叫裕王截去了牌权。
若论运道,今日萧念是上佳。只是初学,她一时参不透其中技巧,平白浪费了数手好牌。
几局下来,她同瑜安胜少负多,输出去不少银钱。
萧念有些沮丧,银钱是其次,却觉得自己拖累了瑜安妹妹。
“娱戏而已,无妨。”瑜安对她一笑,玩过几局,愈发觉得有意思。
又输了一局,正要清牌时,门房赶来通禀:“王爷,王妃,陛下御驾还有一刻至府门外。”
主人家出去迎驾,萧念本欲跟去,见瑜安未动,便也顿了脚步。
她本以为瑜安是有何顾虑,譬如主家相迎,她们不宜喧宾夺主。
可这又有君臣之礼……
她问起瑜安用意,孰料她只笑道:“外头冷,跟着去做什么?”
萧念:“啊?”
瑜安方在兴头上,还等着继续牌局。
等了一炷香有余的工夫,厅外次第传来行礼之声。
她起身,与萧念对萧询见过礼。
萧询目光与瑜安相接,便带上了两分笑意。
裕王吩咐人上茶,道:“方才臣弟夫妇与二位妹妹在玩牌。”
离开宴还有些时辰,萧询瞧着瑜安心思仍在牌桌上。
萧念正好抽身:“皇兄可也想试试?”她道,“瑜安妹妹对侧空了个位置。”
她笑容明媚,预备观摩观摩再上阵。
瑜安朝他看来,眼眸亮晶晶的。
萧询颔首,无有不应:“好。”
第84章 追妻第十月——心有灵犀
瑜安挑出几张牌, 一一比着同萧询解释清楚规则。
帝王眸中含笑,侧耳听得专注。
陈妤命侍女上茶,目光在他们二人间不动声色望过, 眼中有些意味深长。
裕王看不出何门道,同皇兄娱戏,该如何便如何就好,刻意相让反倒弄巧成拙。
陈妤特意吩咐侍从为清涵郡主新搬近一张软椅, 萧念不假思索坐到瑜安身侧。
双方重新清牌, 试着玩过一局, 萧询如瑜安所料,全然上手。
瞧着裕王兄和新嫂那儿赢下的银钱, 萧念等着四人轮番摸牌,不由开始紧张。
她去看瑜安手中的牌型, 三两下的工夫, 瑜安妹妹已排布齐整, 叫她琢磨得轻松许多。
不过瑜安此局显然手气欠佳,零零散散的牌大都无法串联。她神色不变,同萧询交换过一眼,待陈妤先手。
四人中, 先打尽牌者为赢家, 分一、二、三位与末位。
一轮轮出过去,瑜安有意压制着下家的裕王。
随之而来,她手中底牌愈发成了一盘散沙。
萧念干着急, 想到瑜安妹妹总该有些办法, 仍是按捺着性子观赛。
不过直到最后, 瑜安妹妹都未有反转。
但第一局毕,她保了皇兄上游, 二人赢的便是五十两。
掼弹每局毕,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谓之“上贡”。即每轮最后出尽牌的输家要向头名贡上自己手中最大的一张牌,而头名则随意返还一张。
若一四名恰好为盟友,那便如同走个过场一般。
萧念瞧瑜安稍稍转过运道的牌,不由唇畔翘起。
“皇兄给的牌正有用处。”她小声道。
瑜安将从萧询手中换来的牌插入左侧,这一局由萧询先手。
侍女轮番上了新点心,栗子糕,杏仁佛手,如意酥,还有几样南地的新鲜小食。
萧念拈了块玫瑰乳酥,几轮看下来,近乎入迷。
皇兄同瑜安妹妹猜牌极灵验,算无遗策似的,彼此不会互相拖累。
这一把萧念看出门道,瑜安妹妹依旧在保皇兄上游。
她几度吃下王妃嫂嫂的牌,上手后顺利将牌权打到皇兄手中。
萧念走动位置,去看皇兄那处。
皇兄今日风头盛,手中牌已到了六张报数时。
接下来,且看关键的几手。
观牌不语,萧念看向对侧的瑜安。
他们二人配合极为默契,几个回合走下来,瑜安妹妹又是一手牌,皇兄顺利打出余张,已稳居上风。
借了皇兄的东风,瑜安妹妹最终扣下裕王兄,这一局他们二人又赢下一百两。
萧念瞧得津津有味,二人彼此间虽不允准交谈,简直就是心有灵犀一般。
她小声感慨一句,瑜安笑道:“什么心有灵犀,当然是算牌。”
计算清楚底牌,自然知道对方手中想要什么。
案几上精心备着的糕点未动多少,这一轮残局部分看得萧念忘了手中杏仁饼。
她来回在四人间穿梭,轮到皇兄这边,皇兄一张牌递出,王妃嫂嫂越过,瑜安妹妹旋即接上。
裕王兄踟蹰许久,选择压了一手牌。
瑜安同萧询对望一眼,对方略过,她毫不犹豫跟牌。
萧念观了全程,残局伊始,四人手中牌像是势均力敌。
可打着打着,裕王兄稍有疏失,瑜安妹妹第一位清空了手中牌。
残局变幻莫测,几度反转,最后竟是皇兄随其后,二人一局赢下足足二百两银钱。
直至宴席时辰误了三刻,几人方收手。
瑜安同萧询各自分了一半银钱,点算下来,萧询这个后来者反而赢得最多。
瑜安勉强持平,稍有盈余。
裕王夫妇亦有两成进项。
萧念算来算去,合着今日场上只有自己一位输家。
她丧着脸,命侍女收了自己的荷包,连带着筵席上都闷闷地多用了一碗饭。
一应宴饮由裕王妃陪嫁侍女亲自打点,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等到席散,几人同主家作别。裕王夫妇亲自将贵客送到了府门外。
“恭送皇兄。”
瑜安本想回靖平王府,瞥见萧询示意,在下一道街口上了帝王御驾。
高进满面含笑:“郡主请。”
马车行得稳当,车厢内,萧询递来密报,又道:“昨日瑞王亲自来辞行,只怕未出正月便要还朝。”
使团余下一应事务,尽数交由副使处置。
如此焦灼,瑜安笑笑,并不意外:“他是急着回梁地医病罢。”
没有刘真在,兴许副使料理起事务更顺畅许多。
刘真贪色如命,患上此等隐疾,于他而言宛如晴天霹雳,只怕后半生都要没了指望。
他在齐都自然不能好生医治,一旦消息传扬,简直生不如死。
瑜安一目十行看过:“燕春楼几处细作,都叫他们查出来了?”
萧询颔首:“未有遗漏。”
瑜安换过一份密报,大梁朝中,恭王府与寿王府分庭抗礼多年。此番刘真能够出使,正是同胞兄长与寿王府角力的结果。
殊不知他将差事办成此等模样,也不知匆匆回朝后如何向恭王这位兄长交代。
恭、寿两座王府数年相争,彼此熟悉对方手段。加之萧询身边的暗卫有意逐步透露线索,刘真手下人按图索骥,将燕春楼细作尽数拔起并不艰难。
“查得的人犯,听闻是瑞王亲自刑讯。”
借由偷盗的名目,刘真不知动用了多少私刑,竟当真从细作口中撬出了真话来。
“他大抵更是要泄私愤。”瑜安过去见过刘真手段之狠辣,凡是得罪过他之人,从未能全身而退。这段时日他忙于养病,将怨气如数发泄在寿王府的细作上,根本无暇来靖平王府挑衅。
瑜安的手停在一页密报上,刘真的人甚至罗织了名目,要将这些细作连根除去,不放过一人。
齐梁虽为世仇,但于恭王一党而言,眼下压倒寿王府才是最为紧要之事,不能给对方半点立功机会。
寿王府亦然。如此,也不必惋惜费尽心力安插进北齐的密探。
瑜安明了:“陛下在其中添了一把火罢?”
萧询笑而不语。
帝王之术如此,只怕待刘真归国,新仇旧恨,恭王一党与寿王一党相斗更甚,大梁内耗有增无减。
她合上密报,早便不在意党争愈盛、江河日下的梁朝。
若非有数代积攒支撑,外强中干的梁朝焉还有国运在。
……
正月十三,瑞王的车驾离京,随行护卫百余人。分明是同来时一般无二的华丽轩车,却已然落寞许多。
自刘真离去,风雪消停,北齐皇都连天色都变作晴好。
靖平王府内,瑜安难得地睡到了巳时中。
陪着小叔叔用罢午膳,顾昱淮瞧她破天荒地用了两筷子茄鲞,连林嬷嬷都觉稀奇。
郡主从小到大,从来都挑着不爱紫茄的。
“新鲜,尝尝又无妨。”
瑜安以茶漱过口,想着午后再小憩片刻。
顾昱淮道:“明日十五,夜间城中有灯会,可想去看看?”
瑜安留有些印象,摇了摇头道:“前岁已赏过灯,算了罢。”
“是……同陛下在一处?”
瑜安没有否认,除了赏灯,还遇上一回刺杀。
十余名刺客出手狠辣,许是福王府豢养的死士。
现下想想,萧询那时再三不愿带她出宫,又加派了暗卫,约莫便是料到了此事。
瑜安回韵华院中休憩,不过翌日黄昏时分,还是命人备了车驾出府。
兄长尚未看过齐都灯会。
他对此颇有兴趣,又不愿独自前往。
瑜安嫌他:“都这个岁数了,花前月下,也没个女郎作陪。”
还得拉上她这个妹妹凑数。
灯会上人潮涌动,马车不便靠近,远远停在了僻静的街巷。
下了车驾,叶琦铭给妹妹买了串糖葫芦讨好。
瑜安今夜着了件杏黄如意纹的缎裙,是兄长新岁赠予她的。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街巷华灯愈见璀璨。
街上人头攒动,花车巡街时,瑜安与兄长横空被人群冲散。
乐鼓声欢闹,歌舞声不歇。看灯的百姓摩肩接踵,瑜安一时寻不到兄长身影。
好在他们来时约定过地方,若是走散便都往裕河走,在那儿一间食肆会合。
人群都随着花车流动,瑜安挤了半晌,闻见不远处烤红薯的香气,忽而觉得有些饿。
她逆过方向,凭感觉穿梭着往红薯的小摊去,两度被周围人又冲回几步。
混乱中,瑜安没来由感到些许胸闷头晕,不知被何人踩住了裙摆。
她身形不稳,一个趔趄,手腕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握住。
瑜安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抽回手。
“多谢——”
她看清来人面庞,话说至半句。
总归挤出了人群,方才头晕不适之感渐渐退去。
坐于裕河边稍清静处,瑜安接过了萧询递来的烤红薯。
“陛下怎在此?”她压低了声音。
原以为依萧询的性子,此刻必定安居昭宸宫中。
萧询笑笑:“王叔道你今夜在灯会上。”
他至靖平王府寻人,便转来了此处。
瑜安不再接话,专心对付着手中香甜的红薯。
她吃过半个,又要了萧询手中拿着的另一半。
红薯烤得香软,入口绵密。
萧询奇道:“今日未用晚膳?”
瑜安想了想:“出来许久,走累了。”
圆月倒映在裕河中央,清辉点点洒落河间。
祈愿用的莲花灯蜿蜒水上,随水漂浮,自成一道风景。
瑜安不由多看了几眼,莲花灯形美,承载着百姓无数希冀。
两盏莲花灯碰于一处,身侧有道声音响起。
她回眸,见手捧一盏莲花灯的小贩解下了背篓,对着萧询殷勤笑道:“这位郎君,可要给你家夫人买盏莲花灯?”
第85章 追妻第十月——情意
高进候在一旁, 心下赞赏商贩好眼力,今夜必定要生意兴隆。
瑜安本欲驳一句是兄长身份,眼见着萧询已买了两盏莲花灯, 想了想萍水相逢,无需同外人争论。
层层叠叠的妃红色花瓣,捧出中心一盏烛火。
花灯平稳浮入水中,瑜安合上眼眸。
朗月之下, 映出万家灯火。
愿海晏河清, 岁岁安宁, 阖家安康。
另,愿兄长早日觅得良缘。
莲花灯渐漂远, 瑜安沿着裕河而行,去与兄长会合。
高进得帝王吩咐, 于原地多留一刻, 买下了摊贩筐中所有的莲花灯。
近百盏花灯逐一点亮, 随水起伏,绵延作一条灿烂星河。
约定的食肆中,瑜安瞧见兄长已然用完两碗鸡汤馄饨。
想也知道,一晚上都忙碌在此了。
“怎么才来?”叶琦铭笑着招呼, 尔后便看见妹妹身侧的白衣君王。
他顿了顿, 以眼神示意妹妹。
“碰巧遇上。”瑜安同萧询在桌前落座,“馄饨味道如何?”
叶琦铭比了拇指,赞道:“甚好。”
一旁擦拭桌子的店家堆着笑, 自夸道:“我在这儿营生已有十余年, 南来北往的食客都说好。旁的不说, 这鸡汤都是白日里新鲜熬的。”
瑜安便要了两碗馄饨。她停了片刻,又给兄长加了一碗。
小馄饨闻着鲜香, 真端到面前时,瑜安吃了几个忽而就没了胃口。
叶琦铭瞧着给妹妹倒水的齐帝,没来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用过宵夜,灯火渐阑珊。
送妹妹回靖平王府的马车上,叶琦铭琢磨半晌:“你同齐帝间,这到底……”
他开始长篇大论分辨,从妹妹与齐帝相逢,到出宫,再到猎场,甚至提到方才食肆中齐帝帮妹妹端走的剩下半碗馄饨。
瑜安只觉困倦,道:“二哥还是先顾自己罢,没见母亲一封封书信催着你呢。”
叶琦铭:“……”
……
赏了半夜灯会,瑜安夜里睡得沉,醒来仍觉不够。
才梳妆毕,她揉揉惺忪的眼:“二哥怎么来这般早?”
叶琦铭望望外间天色,见巳时了妹妹方用早膳。
他道:“今日大梁那位副使不是要到王府拜访?我来瞧瞧热闹。”
自刘真还朝,北梁使团以副使刘治为首,一应事务皆由他作主。不同于刘真的倨傲,这位副使大人上下做足了礼数,甚会邀买人心。
譬如此番,他前几日便亲至靖平王府外递了拜帖,定了日子,一直等候着拜见靖平王。
“小叔叔将他晾在前厅呢,巳时中再见。”
算算时辰差不多,瑜安道:“走罢。”
靖平王府偏厅内,茶水已添过两回。
刘治面上未有半分不耐,客气地接过了侍女手中茶盏。
瑞王殿下已离齐地,于他而言是件再顺利不过的事。
虽则还留下些许麻烦,但料理过便无碍。
岁尾二十三那晚,瑞王殿下失踪,前半夜正是同嘉懿郡主在玉翡居中。
此事知晓的人甚少,王爷出事,嘉懿郡主自然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
他原本亦往此处搜查。
可转念一想,此事若是嘉懿郡主所为,实在太过醒目,反倒惹人多思。
好在暗卫得力,竟在燕春楼中寻到了寿王府的蛛丝马迹。拔出了一颗钉子,余下顺偷摸瓜容易许多。
寿王府派来混在燕春楼中者,从杂役到护卫,竟有四人。
更遑论在外间接应的暗线。
瑞王殿下亲自刑讯,这一下,竟查出靖平王府中亦深埋进一颗棋子。
至此,原本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疑虑顿消。
寿王府居心叵测,非但趁虚而入,还妄图将罪名构陷嘉懿郡主。一旦引他们与靖平王府反目,使团事务必出差池,他们届时必定上表弹劾,其心可诛。
无怪乎他已严令使团中人三缄其口,但陛下那处还是迅疾知晓了此间消息,降旨怪罪。
瑞王还朝前,已经燕春楼中细作一一处置,连两分怒气都未平。
刘治已能预料后归朝的急风骤雨,只能先办妥了换约事务,求一个功大于过。
候着外间动静,他整理过衣摆起身。
“晚辈刘治,见过王爷。”
……
刘副使过府拜访,备下厚礼。送到瑜安院中的,便有如意两柄,珍珠三斛,金玉首饰六匣,各色玉器摆件二十余件,各式锦缎五十匹。
瑜安略略看过礼单,不少都是宫廷御贡之物。
叶琦铭嗤道:“小小一位副使,出手当真阔绰。”
想必是瑞王府准备的物件,由他捡了现成的人情。
边关将士出生入死,浴血沙场,都未必能得朝廷这等封赏。
“二哥可有瞧得上眼的?”
既是送上门的礼,当然没有退回的道理。
叶琦铭自不屑梁地的讨好,瑜安便让人收了礼单。寻到机会,将东西尽数折卖送回军中便是。
“你说刘副使走这一趟,还有何心思?”
方才在屏风后,二人将前屋情形听了十成十。
起初尽是刘副使的客套之语,而后他不着痕迹地暗示王府中有异己之人。
话说得极为高明,细品下也寻不出错处。
瑜安道:“一则,他是要借靖平王府之手除去郑媪,剪除寿王府羽翼。”
大梁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不进则退,绝不能给对方留下半点立功机会。
“其二么,他更是想在小叔叔面前卖上一份人情。”
这招借刀杀人,可谓一箭双雕。
叶琦铭道:“要跟着那混账出使的,果然不能是蠢人。”
否则,大梁使团全无指望。
刘治为人如何,前朝中事自有萧询应对,瑜安无意再牵涉其中。
她只叹道:“少时谈北齐,无不是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短短二三十年间,夺嫡祸事便轮到了大梁。”
叶家已抽身,不会再回头。
……
养了足足两月伤,郑明珠日前已能下地行走。
“去请表小姐与郑夫人来一趟。”
“是,郡主。”
骤然得此相邀,郑明珠下意识便要推拒。
奈何嘉懿郡主派来的亲卫,根本未给她和母亲半点抉择机会。
“坐罢。”
郑明珠警惕地望向上首容颜盛然的女子,原本一心一意等着靖平王来解局。
孰料对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你并非王府郡主。”
“你休得胡言!”郑明珠立起身,几乎站不稳,仍驳斥道,“你胡言。”
“你的的确确是林家次女,林念儿。”
郑明珠有些恍惚,“念儿”这个名字,已离她很远。
许久没有人这般唤过她了。
瑜安吩咐侍女扶住表小姐。
她望向郑媪,淡淡道:“你那位主子,怕也未告知你实情罢。”
此言一出,郑媪一瞬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
“郡主在说什么,民妇不明白。”她犹自强辩。
“听不明白不要紧。”瑜安掷了手中名录到她眼前,“夫人自行瞧瞧罢。”
郑媪惊疑不定,在余光看清其上列着的姓名时,霎时间面如土色。
“母亲,母亲。”郑明珠尤不解,低低唤着她。
“这份名录,一多半是瑞王府送来的,夫人以为如何?”
无需刑讯逼供,郑媪情知大势已去,灰败地跌坐在地。
暴露了的暗桩,就算能侥幸遁回大梁,也只有死路一条。
“……母亲?”郑明珠想要扶起郑媪,却在听到瑜安下一段话时,满面不可置信。
“数月前寿王府的密令,是要你杀了郑明珠罢?”
要想彻底挑起靖平王府与齐帝的矛盾,那么杀了这位所谓的郡主,再嫁祸给她这位“齐帝挚爱”,实在是易如反掌。
“这枚护心镜,好生带着。”
“母亲拿这个做什么?”
临去千佛寺的那日夜里,母亲便是如此郑重其事对她交代。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昨夜梦见些不祥的事。你便好生带着,只当安我的心。”
还有山匪刀刃逼近她时,母亲死命推开贼匪的手。
……
数日后的黄昏,一辆马车驶离靖平王府,去往京郊一处农庄。
“你到底还是放了她们一条生路。”
夕阳的余晖撒在二人间,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瑜安同萧询并肩回了王府后院,她给了郑明珠两条路。
如若赐郑媪毒酒一杯,那么郑明珠便可继续留在王府做她的表小姐。看在母亲面上,王府会好生照料郑明珠,来日为她安排一桩体面姻缘。她本为普通女子,平白牵连进这桩真假郡主的悬案中,何其无辜。
或者,倘若要留郑媪一条性命,她们二人便去王府一处农庄过活。在郑媪身故前,终生不得离去。
郑明珠最后选了第二条路,弃了王府荣华。
瑜安无声叹口气:“都是可怜人罢了。”
郑媪乃战场遗孤,少时便被人当作棋子,在青州城中做着朝廷眼线。后为隐藏身份,嫁给德济药铺掌柜,也是半生无儿无女,孤苦飘零。
郑明珠为林家次女,自出生起就不被家族盼望。虽侥幸长在双亲膝下,却从未能得家中多少关怀。父母给她一口饭吃,不过是见她容貌俊俏,才没有早早卖了她作童养媳。而是留在家中直到及笄之年,换一笔丰厚彩礼。
“念儿”这个名字,已足够道明一切。
不知是怎样的心灰意冷,才能叫她立时便信了陌生人之语,自己非家中亲生女。
郑媪起先奉命抚育她,也是为日后认亲作准备,取得她的信任,对她多加疼爱。
可须知,人终非草木。
二人共同相处五年光景,在乱世中彼此依偎扶持。
林念儿非王府千金,却是郑媪掌中明珠。
她从这位老妇人身上,得到了渴望已久的,遥不可及的母爱。
“便如此罢。”瑜安道。
城中细作被萧询连根拔起,郑媪已是一枚废棋。
寿王府不会再用她,恐她泄密,只会赶尽杀绝。
郑媪再无退路,留在王府的农庄中,织布耕田,也能过段富余日子。
就让她们二人,做对寻常母女罢。
天边光亮一分分退去,暮色笼罩大地。
萧询侧眸看向身边的女郎,眸中温和,又蕴了些许骄傲。
他道:“好。”
第86章 追妻第十一月——生辰
齐梁换约, 朝廷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只要战事不起,朝堂上再如何硝烟弥漫都无碍。
如今这情形,北齐革新内政, 梁廷内斗不止,彼此都不愿再兴战祸。
靖平王府惯例不插手对梁朝之事,初春时分,靖平王有更要紧的事宜。
“今岁的生辰, 想如何过?”顾昱淮笑着道。
瑜安吃着手中半块山楂糕, 若是说她正经的生辰, 应当是在二月二十五。
那个时候,气候已然和暖。
不过她自小到大, 过惯的是叶家三公子二月初五的诞辰。
前后隔二十天,相差无几。
依顾昱淮的意思, 无需择选, 两个日子都庆贺一番便是, 也好补下这些年缺了小侄女的。
去岁因在军中,诸事从简,只备了一碗长寿面。
难得年节后朝中清闲,当然要好生操办。
“二月初的生辰, 去京郊的云泽苑, 如何?”
这几日顾昱淮一连换了四五种主意,总算想出个不落俗套的。
北齐京郊昌和山下有十余处温泉,最好的自然是划进了皇家行宫。明帝在位时, 亲赐了云泽苑予靖平王府。
这一处地段上佳的温泉庄子, 顾昱淮素日甚少前往, 多数时候都空置着,只留了仆从打理。
“咱家还有这等好地方?”
瑜安稀奇, 顾昱淮也是近日才想起。
虽不大愿出城,但瞧着小叔叔期许模样,瑜安点头:“好啊。”
顾昱淮便命侍从先行准备,约莫初二、初三的光景便可动身。
小叔叔走后不久,瑜安吃多了两块糕点,正犯食困。
她打了个呵欠,也到了午憩的时候。
因后日要赴兵营当值,叶琦铭想着临行前来看看妹妹。孰料好巧不巧赶上妹妹刚睡下,等到未时末,人才悠悠转醒。
“二哥来了。”
韵华院书房内,几本闲书都叫叶琦铭翻了个遍,原本他以为至多等上半个时辰的。
“你最近是愈来愈贪睡了。”
瑜安墨发松松挽起,戴了一枚玉冠。
她道:“春困么,避不开。”
叶琦铭笑笑:“难得这两日天气好,也不见你出去走走。”
初春时节,梅花盛放,缀满枝头。不少要好的世家女郎都相约着去京郊赏梅踏春,瑜安也收到几封帖子,一一婉拒了。
旁的不提,眼下书案上就压着一封。
“呦,齐帝还亲自邀你?”
露出的一角为云龙纹蜡笺,除了帝王无人敢用。
瑜安随意扫了一眼:“天冷,懒得出去。”
只不过因是帝王亲笔,底下人才擅自作主留在了房中。
说到妹妹二月初五的生辰,叶琦铭问清了云泽苑的方位,靖平王府还特意差人送了张舆图给他。
虽说一南一西,相隔并不近,但比赶回城中容易许多。
妹妹的生辰,他自然不会错过。
……
朝堂的消息偶有传到靖平王府。
近日风头最盛的,莫过于礼部刘喻刘侍郎。他掌礼部主客司,此番陛下命他与北梁使团接洽。
刘喻自幼为陛下伴读,也是瑜安在北齐皇都难得的好友。
听闻他在与梁使的数度商榷中,舌战群儒,全不负帝王所托。
消息传了几日,瑜安只瞧今日两国新换的条陈,便知刘喻本事,传言非虚。
朝臣议论着,这位最年轻的侍郎大人,何时能够位居正四品上。
午后的阳光和煦撒落,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瑜安倚在廊下贵妃榻中,半梦半醒间,听得有熟悉的脚步声近前。
她睁开眼,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坐起身。
侍从搬来一张檀木椅,请陛下落座。
“王叔道你近来常闷在府中,还忧心你有何心事。”
刘真之事已了结,郑氏母女也有了去处。
瑜安只道:“躲几日清闲罢了。”
阳光和暖,随风飘来些若有若无的梅香。
二人摆了棋局,对弈时,萧询挑了些朝中趣事说与瑜安听。
“言书兄瞧着温和,不想也有如此凌厉之时。”
瑜安独独提起刘喻,说的是他与北梁使团交锋情形。
萧询落子的手一顿。
难得遇见陛下有如此疏失,瑜安轻松下了一城。
在靖平王府用过晚膳,帝王御驾方离去。
……
翌日动身往京郊云泽苑时,同行的还有清涵郡主萧念。
康王府亦有两处温泉别庄,其中的景晖园在南处,恰与云泽苑比邻而居。
萧念央着瑜安给自己递了帖子,才求得母妃允准,由兄长陪着去景晖园散散心。
“家中在给我议亲呢。”康王府的马车在前,萧念上了瑜安的车驾。
她晃了晃绣鞋上的明珠:“大概就是宁国公府了。”
这桩姻缘门当户对,瑜安并不意外。
宁国公世子赵凌,样貌堂堂,且少年有为,是个可托付之人。
“你意下如何?”
出了城门,行至城郊官道时,周遭清静许多。
萧念的语气谈不上不喜:“我与他算是自小相识,彼此知根知底的。”
两府的长辈有时戏言他们二人为青梅竹马,早有结亲的心思。
秋猕后,宁国公府主动示好,父王与母妃顺势便答应了下来。
萧念扪心自问,她并不排斥赵凌。从小到大,对方如兄长般对她多有照拂。
围猎场上,还给她抓过兔子。
“大概皇兄会下旨赐婚吧。”
赵凌为萧询心腹,帝王降旨赐婚,既是给康王府的体面,更是宁国公府的荣耀。
萧念笑了笑:“总要成婚的嘛,又不能待在王府一辈子。”
两府相去不远,还能时常回府看望母妃。
萧念将瑜安视作知心好友,才同她吐露这些。
“大抵有不少人,羡慕你这桩好亲事罢。”瑜安宽慰她,说得更是实情。
无论从哪一项看,赵凌都是位万里挑一的夫婿。
康王夫妇对萧念这个幼女,自是无比疼爱。
春风尤带两分寒意,二月春光,柳枝上已有嫩芽。
萧念挑了车帷,指向前处绵延的殿宇:“那儿便是永仙行宫了。”
行宫傍山而建,几汪温泉水汇于行宫中,是方极好的所在。
云泽苑与景晖园皆在行宫不远,沿官道过永仙行宫东门时,瑜安见到了那株二百余年的梅花树。
每逢新岁,古木抽出新枝,独开六瓣梅花。
“六瓣么?”
“是。”
方沐浴完,换了一身新的寝衣,床笫之间,瑜安躲在萧询怀中取暖。
弱冠之年的太子殿下低头吻了吻她,道:“待回了皇都,孤得空带你去赏梅,可好?”
百年的梅花树几经战火,独具古韵。
怀中的女子未有回音,好似已经睡去。
两缕发丝垂下,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欢好的几道痕迹格外清晰。
“瑜安妹妹在想什么?”
察觉到对侧人的失神,萧念打趣道。
瑜安垂眸,寻了句话掩饰道:“再过上三两日罢,陛下兴许会到。”
那日从王府回宫前,萧询的确同小叔叔提过。
“皇兄也要来?”
瑜安颔首,未说起生辰一事。
酉时到了云泽苑中,一切已收拾妥当。
瑜安的寝居唤作明月轩,是别院内泡温泉最好的一处所在,小叔叔专意留给了她。
自山间引来的温泉水洗去一身疲惫,此处地气暖,瑜安换了单薄些的寝衣,一夜无梦。
……
在云泽苑中住了两日,除了应萧念之邀去山脚赏梅,余下光景瑜安都在明月轩中。
二月初三那晚,兄长告假赶来,小叔叔早为他安排了兴会轩作为居所。
眼见着凑足了四人,萧念兴奋地邀了瑜安和叶家二郎至景晖园厅中,一起斗几局掼弹。
康王世子萧语有几分无奈,从裕王府回来后,妹妹不知怎的就迷上了南地的玩法,在家常要人陪她同玩。
仆从不敢多赢她,也叫她觉得无趣。
这几日在景晖园,萧念苦于志趣相投的人不足,借她个胆子也不敢请靖平王凑数。
可巧叶家二郎就到了,过去在秋猕场上几人也算相熟,有几分交情。
学了些规则,叶琦铭临时被拉上桌。
抽签子分队时,萧念半闭着眼,等看到竹签上兄长姓名时,说不出的失望。
瑜安便和二哥坐了对侧,今日牌局恰好是两家兄妹对垒。
叶琦铭虽是初上手,但瞧自家妹妹的架势,让人很难不安心。
瑜安午后手气极好,吃了枚新腌的海棠果儿,算牌如有神助。
可惜二哥不那么尽如人意。
分明能赢二百两的牌,二哥炸得太急,白白放跑了萧语。
瞥见妹妹嫌弃的眼神,叶琦铭心虚道:“我这不是怕他有诈么。”
瑜安收入一百两银:“方才的情形,分明就该再让两手。二哥也不算算清楚。”
须知萧语早晚会打到二哥手中。
叶琦铭示意妹妹安心:“哪还能有这么会算计的人。”
第二日午前,叶琦铭口中“会算计的人”便驾到。
“臣给陛下请安。”
“陛下万福。”
既有了五人,便要改改规则。
同桌四人中,六局内输得最多者,下桌换人。新上的一人与另外三人重新抽签子分位序。
半日下来,叶琦铭瞧着基本就是他与康王家二位轮换。
他在一旁观赛时,瞧妹妹多数时坐在帝王上首。
若是瑜安手中牌好,便压死了下游的人,不让齐帝多出一张牌。
若是瑜安手中牌差,同样盯紧下游的人。横竖自己出不尽牌,便力保对侧的清涵郡主,不会让下首的齐帝好过。
“厉害厉害。”
叶琦铭只感慨,挑位置须得擦亮眼睛,别碰上妹妹。
最糟糕的情形,如若是妹妹同齐帝恰巧抽签在一队——
那么余下的二人,自求多福便好。
“陛下,可要传晚膳?”
永仙行宫中,侍从恭敬来问。
萧询看向对侧的瑜安。
瑜安倒的确有些饿了,打出手中一张牌,道:“待这轮毕。”
第87章 追妻第十一月——疑云
陛下今日在行宫下榻, 设小宴,膳房中规中矩备了筵席来。
永仙行宫的侍女为嘉懿郡主布菜,瞧着面前碟中的酱烧落苏色香俱全, 瑜安动了象牙箸。
落苏先用滚水沸过,佐以鸡丁,葱白,香油四两。状似寻常, 实则烹饪颇费心思。
叶琦铭举了象牙著, 满面疑惑。
他一转头, 见齐帝的目光同样落在妹妹身上。
午后一时未曾顾及,萧询本想命膳房为瑜安单换几道菜式, 眼下倒不知该不该开口。
白瓷描金的碗中,响水的贡米粒青如玉, 清香适口。瑜安午后牌运极顺, 晚间胃口亦好。
月光洒落行宫窗前, 今夜蒙帝王赐宴,萧语谢了恩,携妹妹先行告退。
瑜安亦同兄长回云泽苑。
两处别庄与永仙行宫相去不远,乘车驾两刻钟便至。
甫一登上马车, 叶琦铭奇道:“今日怎见你动了茄瓜?”
妹妹于饮食上素来挑剔, 家中一向愿意惯着她。
叶琦铭对妹妹的忌讳记得清楚,那紫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碰的:“也不知你何时转了性子。”
瑜安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见食案上那道落苏色泽鲜亮, 令人食指大动。
叶琦铭点点头:“行宫中的御厨, 手艺的确好。”
回到明月轩, 天色已不早。瑜安在后殿汤泉中沐浴过,早早命人熄了烛火。
……
“陛下万福。”
“陛下万福。”
明月轩院内, 洒扫的侍女纷纷跪地行礼。
丹泓本和另一位姐妹守在正房外,见到帝王御驾,匆匆告罪:“奴婢叩见陛下。”
雕花的房门紧闭,丹泓道:“回陛下,郡主……郡主仍安睡着。”
萧询纳罕地瞧了眼天色,高进粗粗一算,此刻已近巳时中。
“奴婢等这便去叫醒郡主。”丹泓恭声道,脚下已动了半步。
“不必了。”帝王淡淡道。
主院中,茶水以山间清泉而沏,茶香淡雅,怡人心神。
顾昱淮自是知道小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来寻自己品茗。
玥儿仍睡着,也不知是否在刻意回避着小皇帝。
待过了今岁生辰,她已满二十一。
虽说齐梁女子皆晚嫁,不过皇都中与玥儿年岁相仿的世家女郎,大多都定下了亲事。
有些舍不得女儿出降的人家,往往定亲后还要留上三两年。
顾昱淮暂未有给小侄女安顿亲事的打算,一切由她心意。
至于小皇帝……小皇帝长玥儿三岁,后宫仍旧空悬。
若是兄长还在,必定要为他赐婚的。
顾昱淮无声叹口气。想起兄长临行前的叮嘱,实在是有负所托。
喝了两盏茶,约莫到了巳时的尾巴,瑜安方从睡梦中悠悠醒来。
屋中静谧无声,阳光透过窗格落入屋中。
榻前三层的帷幔遮挡,隐隐绰绰。
屋角案上摆着的白釉牡丹纹瓷瓶中,斜斜新插了两枝梅花。
瑜安心中一动。
梅花香气清逸幽雅,一小朵花落于瑜安掌中,正是六瓣。
二月初五,清清静静地同家人在别苑过了生辰,次日兄长便动身回了兵营。
瑜安倒是喜欢云泽苑这方所在。此间有温泉,比皇都和暖许多,山脚下的花亦开得早。
为着议亲,萧念也同兄长返京。
瑜安央了小叔叔在别苑中多留几日。
此间亭台水榭,园中几步一景,无一不刻绘精心,完全不逊于京中王公宅邸。
因地气暖,明月轩旁桃花已次第盛开,灼灼芳华。
瑜安仰头数着三两朵桃花:“云泽苑,当真是归了我们王府?”
这处别苑离永仙行宫最近,与康王家的宅邸更是比邻而居,也就明帝舍得赐给小叔叔。
顾昱淮颔首:“这是自然。”
地契尚在靖平王府中,不过倘若王府后继无人,云泽苑亦要被朝廷收回,另行分赐。
……
别苑中的时光自在无拘。
夜阑人静之时,一道马蹄声突兀地扰去京郊安宁。
“外间是何动静?”瑜安从梦中惊醒,见院外隐有喧嚣,披衣坐起身。
丹泓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王爷留了吩咐,郡主好生歇息便是。”
眼下已是子时,瑜安唤来院中管事,方知小叔叔半个时辰前已至永仙行宫中。
漏夜前往,必定是出了要紧事宜。
瑜安心下忽而有些慌乱。她匆匆更衣,吩咐人备马。
仆从不敢有违郡主命令,只能照办。
马蹄声在官道间格外清晰。
永仙行宫外,有禁军戍守。
此乃皇家行宫,外人无诏不得擅入。
尤其陛下近几日下榻于此,守卫更是严密,不容有疏失。
瑜安未带玉令,无可奈何只能请人通传。
“郡主稍候。”
为首的禁军统领肃然而立,瑜安并不识得。
靖平王得陛下连夜宣召,至于旁人,不容徇私。
夜风拂面,尤带几分寒意,新染上绿意的草叶迎风倒伏。
树叶作响,瑜安心中愈发纷乱。
她望向天边一道残月,几道猜想接续划过脑中。
“哎呦,嘉懿郡主。”
高进听到消息匆匆赶至行宫外,宿卫的禁军当然识得这位御前总管。
“嘉懿郡主安。”
他手中还捧着一件墨青的斗篷:“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来了?”
“发生了何事?”
瑜安开门见山,高进只能先呈上斗篷。
瑜安瞥过一眼,知道是萧询的衣物。
外间风寒,高进迎了郡主入行宫说话。
“小叔叔在与陛下议事?”
原本朝局大事,高进不敢多言,与郡主打着马虎眼儿。
瑜安直截了当:“可是边关告急?”
“这——”
“徐州,可是徐州出事了?”瑜安心中一紧。
永仙行宫的书房内,烛火彻夜长明。
边关急报,正月二十七,羯族军队南下劫掠,破玉今关,挟三县百姓。
二十九,羯族至衡郡城下,衡郡守军坚守不出,临近数县村落无一从羯兵手中幸免。
二月初,羯族铁骑奔袭向贺郡,急风骤雨之势,锐不可当。
熟悉的地名一一呈于军报中,此番羯族突袭,衡、贺二郡损失粮草牲畜无数,军民死伤不下万人,被掳走者近三千人。
舆图上朱笔的勾画连成一片,数座村落已被生生屠空。
羯族以人为军粮,长途奔袭从不带辎重。所过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堆叠成山的军报中,瑜安见到了父亲请罪的亲笔。
徐州九郡,有六郡已交由北齐将领制辖。其中出事的贺郡与衡郡,守将俱为萧询亲派。
只是父亲为名义上的徐州主将,徐州有失,他不会置身事外,更责无旁贷。
羯族侵袭,多为入冬后,尤以年关前为甚。
梁地去岁冬已遭羯族肆虐,眼见着冰雪消融,徐州边防不由稍稍松懈。
可饶是再如何枕戈待旦,羯族铁骑迅疾如雷电,直叫人防不胜防。
边地军民,对这支被发左衽,以人为食的骑兵,几乎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边关的军情,使得整座北齐皇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春暖花开的喜悦荡然无存。
朝廷已紧急抽调相邻州郡的钱粮赶往徐州。
瑜安去岁送至徐州城的银两,原是要为军中将士赶制棉衣。眼下应了燃眉之急,杯水车薪。
“家中无事,父亲和大哥平安。”
叶琦铭脱力地攥着家书,手隐隐发白。
他和妹妹远在北齐皇都,却也能预见徐州此时的腥风血雨。
“今岁为何伤亡这般惨重?”
一条条军报清点呈上,背后是黎民永远道不明的血泪。三千多人被掳,几乎是十余年来边地最大的一场浩劫。
羯族骑兵暂退,长城几道边防摧毁殆尽。
朝廷陷入令人不安的静默。
二月十二,靖平王顾昱淮亲上奏疏,自请往边关领兵,重筑长城防线。
帝允,加封靖平王骠骑大将军之衔。
户部急备粮草,限期三月足数。
兵部奉帝命调兵三万,不月分三路开拔,五月底尽数赶赴边关。
靖平王将领兵的消息传遍北齐,至此,边地百姓稍安。
出征将领名录,帝与靖平王共拟。
……
又是一轮圆月,夜凉如水。
晚风轻轻吹动着秋千架。
瑜安了无睡意,纤手拨动着银铃。
有脚步声近前,她回眸。
月光横亘在二人中央。
许久的静默,唯有银铃清响。
“当真……要走吗?”
瑜安轻颔首。
她坐于秋千架上,自两百年前,中原王朝四分五裂,羯族便是华夏军民挥之不去的梦魇。
中原内乱不止,一年一年,羯族边患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直到齐梁两分北地天下,与民休养生息。
顾家少将军顾昱淮横空出世,有明帝倾力支持,剑锋所向,大军北上攻至祁连山,驱退羯族百里。
只可惜,不过数年,羯兵依旧卷土重来。
大约只有王朝一统,举中原之力,方能彻底消弭边患。
瑜安足尖轻点,秋千随风而动。
她少时见羯族屠戮,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她随父亲在军中,立志承先祖遗训,退御羯族,佑万家百姓安宁。
时至今日,从未改。
她曾想过,倘若未与萧询相识,她或许仍是边地战场上的叶家三公子。
“陛下,”她笑笑,“总要有人去守边关的,不是么?”
齐、梁、羯族交兵之地,她熟知那儿的每一道山峦,每一条河流。
那才是属于她的天地。
晚风吹拂,月白的衣袂随风飞舞。
月光映照出二人相望模样,一如彼此初见之时。
萧询欲伸手,却握不住那一片衣摆。
朗月之下,女子容颜盛然,唇畔漾起极轻极浅一抹笑意。
“幸好,”她道,“帝位上的人是陛下。”
出征在外,会令她觉得,无比的心安。
第88章 追妻第十一月——回拒
瑜安的话语真心实意。
抛开杂念, 她早便相信萧询会成为北齐中兴之主。
徐州在他治下,会胜过往昔。
圆月无声嵌于天幕,月光如水般照耀。
从帝王眸中, 瑜安见到了自己模样。
徐州与京畿相隔万里,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能重逢。
她突兀地想起,那夜她出代郡城时, 也是这样满地的月光。
玉令示于城门守卫, 一路畅行无阻, 连盘问都无。
月光下,“代郡城”三字渐渐离她远去。
郎君的话语回响在她耳畔。
“随孤回大齐, 可好?”年轻的太子对她许诺,“孤护着你一生。”
萧询眸底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
瑜安忽而不敢去深究。
她觉得身上有些寒意, 起身与萧询道别。
“瑜安——”修长如玉的手握了女子皓腕, “倘若自边关归来, 你与朕,是否可以……”
掌心处的温热传来,仿佛要直达人心底。
瑜安脑中未及反应,手上未挣脱, 话语却不假思索而出:“陛下已沦落到要等人回头么?”
寒风瑟瑟, 月影婆娑。
透过明窗,院中始终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
瑜安不再看他,主屋内干脆利落地熄了烛火。
韵华院陷入一片静谧。
……
翌日坐在裕王府中对账簿时, 瑜安仍是有些心不在焉。
陈妤为她圈出一处, 道:“错啦。”
瑜安醒神, 陈妤接过了她手中账簿。
年节以来,玲珑堂进项尚可, 比估算的还要涨上一成。陈妤同瑜安商量过,给铺中伙计加了些工钱。
生意顺遂稳当,可瞧人眉间有淡淡的愁色,陈妤命侍女暂收了算盘与账簿。
“那账还未对完。”
陈妤笑笑:“府中无事,余下的我能料理。”她看向瑜安,“你这两日……有心事?”
算账须得宁心静气,否则还不如搁置一旁。
出征之事瑜安暂未道与旁人知晓。
兵部急备军粮军饷,还有出征的军旗,加上将士的戎装、兵器与马匹,一一备足非一朝一夕之功。
羯族冬日时有劫掠,朝廷对此亦有些战备。
听小叔叔的语气,军队大抵五月上旬开拔。
羯族骑兵暂退,春夏两季水草丰美,他们惯例往北境徙去。
萧询的诏书已发往徐州,长兄为魏宁侯世子,暂统边防事务。另派驻齐官,征民夫修筑长城。
瑜安轻叹气,想也知晓,除开男丁,边关妇孺此刻也自发在城下相助,推土挖石,盼早日重筑家园。
岁岁如此,总存希冀。
陈妤屏退了外间侍女,衣袂翩然划过,行云流水般烹茶。
“你有何思虑,不能与我说说?”
瑜安是她在齐都为数不多可交心的好友。
“家中事罢了。”
亦是国事。
陈妤知晓她的掩饰,定定望她一会儿,却摇头:“除此之外,还像是为情所困。”
“有么?”
未等瑜安辩驳,陈妤道:“你同陛下间,起了龃龉?”
“为何是陛下?”
将烹好的清茶斟于瓷盏中,陈妤低眸一笑。
见瑜安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她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能意会道:“你与陛下相处,总会有些……有些不同于旁人的亲近之感。”
并非瑜安刻意为之,更像是二人已习惯成自然。
依陈妤所见,有时瑜安甚至有恃宠而骄的意味。
可惜她自己懵懂,瞧不分明罢了。
陈妤长于南陈宫廷,蒙王后亲自教导。她素来对情事看得格外透彻些。
细想下来,瑜安身边亲族不多,靖平王也是征战沙场,半生未娶,怕没有什么亲近的长辈能够提点她。
陈妤的话变得跳跃:“你是介怀从前那位容妃娘娘么?”
许久未听到这个称呼,瑜安下意识抬头。
陈妤只以为自己猜到了其中关窍。
齐帝登位至今,后宫向来空悬。唯有一位容妃娘娘,出身徐州叶家,入宫即是高位,得帝王专宠。
她尚未入齐都,便有所耳闻。
陈妤曾有心,想一观容妃画像,可惜遍寻未果,更难以听到宫中关于容妃的只言片语。
好似陛下对此讳莫如深。
瑜安默然,手轻轻握了茶盏掩饰。
她道:“有些话,我过些时日再说与你听。”
陈妤轻颔首。
二人安静喝了一盏茶,侍女在外叩门声响起:“王妃娘娘。”
瑜安闻见了清苦的药香:“你身子仍未好全?”
陈妤笑而不语。
褐色的药汁端上,是宫中御医配来的坐胎药。如若早日有了子嗣,她在裕王府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饮过药,陈妤用帕子拭了拭唇畔:“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考量?”
瑜安摇头。
陈妤换了话来问:“那你对齐帝,当真毫无情意?”
……
战场上缴获的羯族兵刃,一月后随军报一同送入皇都。
其上的血渍已被擦净,弯刀两面开刃,锋利无比。灌钢技法高超,想必是掳去的汉人工匠所造。一柄双刃弯刀,加之原先羯族惯用的长朔,有铁骑相称,一路冲杀势不可挡,在步兵中几乎入无人之境。
顾昱淮仔细观摩过双刃,于宣纸上勾勒出图样。他家玥儿和小皇帝各坐一边,安静看着。
夹在二人中间,顾昱淮总觉屋中气氛有说不出的古怪。
除却新兵刃,羯族此番横空出世一支具装骑兵。虽只有三百余人,但战马俱披护甲,为骑兵中最精锐的一支。
代郡守将在请罪折中着重提起,具装骑兵上阵,宛如黑云压境,兵士胆寒,根本不敢与之交锋。
今岁边地军情如此惨淡,便是有此原因。
萧询并未苛责守城将领,羯族急风骤雨般而来,实在难以抵挡。
军报与舆图铺于案上,顾昱淮圈点出几处。
若论退御羯族,世人无能出靖平王其右。
哪怕他近些年辅佐朝纲,同样未疏于羯族军情。
瑜安长于军中,萧询亦是少时便往军营历练,亲上前线。
二人能听靖平王之语,俱不是纸上谈兵。
说到新的战术,顾昱淮道:“玥儿如何看?”
瑜安的目光落在图上:“具装铁骑冲击有余,耐性不足。宜避其锋芒,以弓弩射之。”
现有的弩箭射程有限,需善加改动。
羯族都知晓寻新兵刃,中原更不能固步自封。
弩箭过后,便是近战。
萧询修长的手指点于一处,自然地接过瑜安的话:“待骑兵冲杀近前,可以长刀屠之。”
战马身披铠甲,然马蹄四下奔扬,自然不能披上厚防。
这正是其中难得的薄弱之处。
粗粗议定过,到了午膳光景,萧询却未如往常般留下用膳。
似乎宫中仍有要事,顾昱淮送了御驾,回来时见小侄女安坐于书房内。
膳食已备好,瑜安却没什么胃口。
“怎么只吃这些?”
瞧人动了几筷子便放了银箸,顾昱淮道:“去请高大夫来瞧瞧。”
瑜安却觉小题大作:“我无碍。”
顾昱淮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玥儿面容苍白,唇上少了些血色。他问过韵华院中人,这几日郡主在自己院中更是无心饮食。
就算是忧心边患,也不至于此,熬坏了身子愈发得不偿失。
瑜安勉强又吃了几口,再多便咽不下了。陪着小叔叔用罢午膳,她觉得疲倦,回韵华院中休息。
她近来午觉睡得沉,往往醒来时便至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锦帐间。
侍女侍奉着郡主更衣,丹泓道:“郡主,王爷在院中书房等着您呢。”
“可有何事?”
瑜安加快了脚步,进到书房中才发觉,一同候着的还有府上惯常往来的高大夫。
顾昱淮对瑜安招了招手:“来。”
玥儿的脾性他最是了解,由得她自己作主,必不愿意去瞧医者。
瑜安坐到小叔叔身旁,高大夫笑容慈爱:“容老夫为郡主把脉。”
高大夫已逾花甲之年,医术有口皆碑。
老人家既已走了这一趟,瑜安只能折过宽袖,请人把脉。
原以为至多不过风寒,可高大夫三指搭于瑜安右腕,却迟迟未有言语。
医者凝眉,屏风后落针可闻。
顾昱淮心下悬起,神色变得肃然。
反倒是瑜安开口问道:“高大夫,出了何事?”
“这……”
高大夫环顾四周,顾昱淮抬手屏退了左右。
老人家自圆凳上起身,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开口。
他缓缓道:“回王爷,郡主……郡主是有了近两月身孕。”
望见靖平王陡然间愕然的神色,高大夫心下亦是惊疑不定。
行医数十载,他对郡主的脉象正是有□□成把握,才迟迟不敢言语。
他来往京中府邸,从未听过靖平王有意给嘉懿郡主议亲啊。
这这这……
高大夫垂首,不敢多看王爷与郡主神情。
“王爷……可要,可要老夫……”话到嘴边,高大夫终归是医者仁心,“可要老夫开方子为郡主安胎?”
纵然是要落胎,也得王爷亲自拿个主意才是。
他一介外人,不敢置喙。
“烦请您在府上稍候。”
高大夫忙不迭点头,收拾了药箱。顾昱淮传来侍从,带高大夫去外间暂且回避。
屋内只余瑜安同小叔叔二人。
房门合上,瑜安仍觉自己是在梦中。
顾昱淮揉了揉眉心,竟不知从何问起。他又恐声音太疾,惊了玥儿。
如此大事,他为长辈,不能不问。
“玥儿,”顾昱淮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这孩子是——”
瑜安垂眸,一时没有多解释。
顾昱淮未逼她,耐心等着她开口。
如若是有谁胆敢欺辱了玥儿——
“小叔叔,”良久,瑜安轻声道,“既是我的孩子,当然是同我姓顾。”
其余的,没那么紧要。
她甚至笑了笑:“小叔叔,我们顾家有后了。”
第89章 追妻第十一月——查探
晨光落入昭宸宫中, 洒下点点金辉。
侍女奉命斟上清茶,无需帝王吩咐,自行安静退下。
今日无朝会, 萧询只着墨色云龙纹的常服:“王叔晨起入宫,可有何要事?”
天色尚早,还未过辰时。
顾昱淮拨动着青瓷茶盏,先寻了件军中事搪塞。
昨日高大夫悉心诊治过, 玥儿有了近两月的身孕, 只是一直未曾察觉。
高大夫行医多年, 素来稳妥谨慎,必不会妄言。
女孩儿落胎极为伤身, 玥儿既想留下这个孩子,靖平王府养着当然无妨。
顾昱淮未有犹疑, 玥儿的子嗣, 便是顾府后继有人。
高大夫开了保胎的药方, 他侍奉王府多年,医术有口皆碑,人品更是可信。
王府内暂无第三人知晓实情,顾昱淮已下令严守口风, 尤其是为郡主煎药的侍女。一旦消息不慎传出, 王府郡主未成婚便有孕,怕玥儿受流言攻讦。
只是……
顾昱淮放了茶盏,任他如何旁敲侧击相问, 玥儿始终不愿吐露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能猜到的, 也唯有——
顾昱淮无声叹气, 望向眼前年轻的帝王。
未及开口,高大夫吞吞吐吐的话语回响在他耳畔。
“王爷, 还有一事,老夫……老夫仍想多言一句。”
“您但说无妨。”
“自脉象看,”他字斟句酌,“郡主似是长期服用过避子汤药,以致胎像稍稍孱弱些。”
高大夫垂首,声音愈来愈虚。脉案如此,他只能据实以告。
又或许,仍旧是他医术不精。
靖平王府的嘉懿郡主,为何会长久服用避子药物。
顾昱淮凝眉,此一番话是昨夜玥儿睡下后,高大夫私下告知于他。
玥儿曾在后宫一年,听宫中的消息,陛下甚是宠爱于她。
顾昱淮眼见为实,玥儿居于长庆宫时,常随小皇帝往来王府。他有时瞧着二人间相处,的确传言非虚。
只不过,玥儿一直未有身孕。
现下稍一推敲,想必就是因避子汤药的缘故。
一切便能能串联起来。
既然是在宫中,要玥儿饮这等汤药,必定是小皇帝的用意。
原本要问的话临出口,顾昱淮改道:“羯族的双刃弯刀,善加修改,或许可为我军所用。”
萧询不疑有他,王叔素好用兵之道,此番约莫是有了新主意,才急于求见。
话已开了头,顾昱淮不得不顺势接下去,又取了笔墨纸砚,绘出心中所想。
一番商议,总算将原话遮掩了过去。
萧询颇看重王叔提请,羯族尚知精进兵刃,齐军更不可固步自封。
除了刀剑,弓弩改制亦要早些提上日程。
萧询传了高进:“召兵部与户部二位尚书觐见。”
“是,陛下。”
于是原本只想略坐坐的靖平王,就这么又随小皇帝至前朝御书房议事。
等候两位尚书入见的工夫,顾昱淮几度话涌到心头,终归还是没有问出口。
倘若万一……玥儿腹中孩子非小皇帝骨血,一不留神反而弄巧成拙。
甚至于,顾昱淮心下不免迟疑,小皇帝是否能容下玥儿与旁人的孩子?
“王叔还有其余忧虑?”萧询觉得奇怪,多问了一句。
顾昱淮以军中要务掩饰,好在不多时兵、工两部尚书已经在外等候召见。
交代了几桩事宜,顾昱淮回到王府时,侍女来禀,郡主仍安睡着。
顾昱淮解下腰间令牌,丢与亲随:“去西山兵营,请叶校尉来王府一趟。”
叶家二郎尚在当值,不过王爷急召,想来宁国公不会为难。
亲随领命而去,顾昱淮回致清院书房坐下,又吩咐人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万福。”
“嬷嬷坐。”
乍然间从王爷口中听闻郡主有孕一事,林嬷嬷惊得几乎坐不稳。
好一会儿,林嬷嬷才能开口:“王爷,这——”嬷嬷望了眼窗外,明知王爷书房内外不会有人偷听,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她掌理王府内宅琐事,知道昨日高大夫过府诊治,还以为是郡主抱恙。
谁成想,谁成想竟是……
林嬷嬷细细想来,难怪近些日子郡主口味有变,又格外贪睡。
“玥儿的身孕,切莫为外人道。还请嬷嬷多加照料,再从王府中挑几个得用的人。”
“老奴省得,王爷安心。”
主子的命令林嬷嬷不会妄议,眼下便暂且搁置了闲差,照顾郡主为上。
她曾服侍过有孕的夫人与少夫人,自然知晓其中轻重。
……
忙忙碌碌交代好一切,瑜安醒来时只需安然用午膳。
顾昱淮瞧她今日胃口尚可,命侍女为她多布些菜色。
瑜安搅着玉碗中的汤羹,忽而道:“小叔叔入宫见过陛下?”
顾昱淮一顿,难得地有些心虚。
瑜安方起身不久,未曾听过外间消息。
但见小叔叔神色,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眼下王府内如此风平浪静,想必小叔叔没有同萧询多言。
“你啊,”顾昱淮笑着摇头,等过些时日玥儿想清楚了,再问她的打算不迟。
瑜安近来总觉疲乏,入夜后睡得也早。
高大夫开的安胎药有宁神之效,外间动静轻易吵不醒瑜安。
巳时递了消息出门,一去一回,叶琦铭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时,已经濒临子时。
有靖平王令牌在手,城门的守卫爽利放行,连一句盘问都无。
叶琦铭望漫天星光,实在不知王爷急召是何用意。
若非持令牌的亲随安抚,他都要忧心是否是徐州家中出了事。
夜深人静,他本想明日再来拜见,王府的亲随道:“叶校尉,王爷眼下还等着您。”
从侧门入了王府,经过妹妹的韵华院时,叶琦铭瞧着烛火已熄。
唯致清院书房中,仍留着几盏灯火。
策马赶了大半日路,叶琦铭饮了两杯备好的温水。
“王爷召晚辈,不知所为何事?”
顾昱淮确信人放下了杯盏,方开口挑明。
有如平地炸起惊雷,那一瞬叶琦铭脑中一片空白。
他指了指自己:“我要当舅舅了?”
不对,长姐已有二子,他已经是舅舅了。
只不过长姐家的两个小外甥,他甚少有机会见到罢了,年年的压岁银倒是没落下。
叶琦铭定了定神,又想,难怪王爷要星夜找他前来。
妹妹有孕,莫说是在西山兵营,就是外放在其他几州,他都得赶回来啊。
乱糟糟想了一通,叶琦铭总算回神,问到关窍:“不是,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正是顾昱淮寻叶家二郎来的用意。
他道:“你可有眉目?”
瑜安素来与叶家的兄长亲近,兴许他能知道些线索。
叶琦铭握了杯盏,一一将人盘算过去。
不可能是刘真,如若这个混账有此狗胆,妹妹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齐都。
那么剩下的人,便只有——
答案呼之欲出,叶琦铭对上靖平王的视线,知道自己同王爷所想如出一辙。
算算日子,两个月前,妹妹恰好居于宫城。
难不成,齐帝又强人所难?
叶琦铭脑中混沌,也不尽然,否则妹妹不会能如常同齐帝相处。
凡事无绝对,稳妥起见,他道:“还是得问问瑜安。”
顾昱淮颔首,兴许玥儿愿意告知她这位兄长。
“还有,”他停了停,问起魏宁侯府初入北齐的光景。
尤其是,玥儿与小皇帝旧事。
叶琦铭沉默须臾,如实道来。
彼时叶家初归降,因君臣名分,他们受制于人。齐帝对妹妹肆意刁难,三不五时召见,瑜安碍于家族处处忍让。
他原本以为只是因那一箭之仇,有赵凌再三的保证,相信齐帝有容人之量,不会要了瑜安性命。
直到一封立妃旨意横空降下,从妹妹口中,他才能略略窥见齐帝与她的过往。
后来他想过,妹妹前段时日总受齐帝召见,偶尔还留宿于宫中,想必便是受了齐帝折辱。
叶琦铭只后悔,该早些听父亲之语,让妹妹好生亲近靖平王。
父亲的顾虑他明白,无凭无据,贸然点明真相让妹妹去靖平王府认亲,无端让人觉得别有用心。
唯有同靖平王好生相处,才能尽快寻回身份。
可惜啊,齐帝没有给妹妹留下太多时间。
尽数是阴错阳差。
顾昱淮摩挲着手中玉扳指,从他见到玥儿起,她便已经在小皇帝后宫中,不日被册封为了二品容妃。
入宫前的那段往事,他有几回问起,玥儿总是含糊而过,一笑了之。
他早知玥儿入宫非出于本心,不想竟是这般委屈。
那时的京中风平浪静,从未有任何抗旨的传闻。
叶家三公子叶瑾舒赴京郊任上,叶瑜安则入宫廷。
平和背后,实则暗流涌动。
顾昱淮回忆起从前光景,玥儿在小皇帝身边时,一向泰然处之,面上未露分毫。
哪怕心中是何等的不甘愿。
玥儿的兵法当真学得极好,事不可为时隐忍不发。
总归没在小皇帝身上吃太多苦头。
顾昱淮不敢多想,以小皇帝的手腕,若是用在执意不从的玥儿手上,还不知该如何。
“夜深了,今夜宿在府上便是。”
王府已经安排好客院,无需叶琦铭再奔波回魏宁侯府。
“多谢王爷。”
有侍从在前引路,带叶琦铭去客舍歇息。
出了致清院,叶琦铭脑中仍有些混沌。
听靖平王的意思,齐帝尚不知妹妹身怀有孕。
难不成,妹妹之前戏言去父留子,已然对孩子生父动了手?
……
过了惊蛰,几场春雨连绵,王府花苑中一派生机盎然。
自水澜亭间望去,春色明媚,惹人流连。
瑜安吃了三两块糕点,道:“二哥怎的突然回来了?”
叶琦铭摊手:“我这不说,你也能猜到。”他不与妹妹耍心眼,压低些声音,“我那外甥的生父,到底是,谁?”
未满两月的身孕尚不明显,瑜安拈了块金乳酥。
眼瞅着妹妹有开口的意思,叶琦铭赶忙凑近些。
“糕点不错,二哥不妨尝尝?”
点心精致得如花苞一般,叶琦铭瞧两盏茶的工夫,妹妹吃了不知多少糕点。
瑜安用帕子擦了擦手,仍是叶琦铭熟悉的答案:“二哥自己猜猜便是。”
他不免失望。
当初妹妹陷于代郡三月,平安归来。他好奇问了许久,甚至出了下策想灌醉妹妹,都没能从她口中问出答案。
叶琦铭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只不敢确信。
他想起昨夜劳累的梦境,妹妹去父留子,那不知姓名样貌的可怜郎君被一杯毒酒取了性命。
还是他帮着埋的尸体。
为着妹妹骤然有孕一事,叶琦铭连夜赶回,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连梦里都不太平。
在水澜亭小半日,他情知从妹妹嘴里套不出什么话,干脆回下榻的院中补眠。
兴许梦中还能灵光一闪。
瑜安失笑,目送了怨念的兄长。
甜食吃多了稍有些腻,她以手支颐,让亭外的小丫头去膳房传两句话。
弓弩图才绘了一角,瑜安午后歇了看兵书的心思。丹泓遵从郡主心意,取来了些时新话本。
瑜安翻了几页,觉得略为无趣,勉强能打发辰光用。
“郡主,”药房的嬷嬷在亭外一礼,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褐色药汁,“到喝药的时辰了。”
瑜安熟门熟路:“药太烫,先放下罢。”
“是。”
嬷嬷端了红漆托盘退下,送下一次安胎药时再来收拾碗盏。
高大夫有所叮嘱,郡主胎像弱些,需额外精心将养。
安胎药一来,立时就压过了糕点的香气。
瑜安碰了碰瓷碗,眼下药汁尚难入口,心安理得地将其推远些。
她继续读手中话本,原本以为嚼之无味,后半截反倒精彩起来。
春风拂面,樱粉的花瓣飘落,轻轻点入水中。
“病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瑜安下意识反叩手中话本。
帝王不请自来,瞧了瞧瑜安神色,坐到了她对侧的椅上。
织锦弹花的靠垫,正合春景。
见萧询的目光落在那碗药汁上,瑜安面不改色:“风寒而已。”
怕萧询起疑,她端起了药碗,将安胎药一饮而尽。
“拿下去罢。”
“是,郡主。”
瑜安挑了枚果脯压下舌尖苦意,未几,膳房送了新的吃食来。
炙羊肉,荷叶包鸡,小天酥,还有一品酪樱桃,盛于剔透的琉璃盏中。
这个时节本没有樱桃,膳房的师傅别出心裁,用果脯摆出樱桃模样,再以绿叶点缀,浇上乳酪和蔗浆,色泽鲜亮。
萧询道:“染了风寒,胃口倒还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瑜安立即回道:“未用午膳罢了。”
丹泓垂着头,不敢多话。
在高总管示意下,侍女退远了些。
亭中安静一会儿,萧询望着一袭天青色锦裙的女子,道:“还恼着呢?”
他的声音温和,却少了往昔的从容,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瑜安低头舀着一勺酪樱桃,眸中微有意外之色。
那夜她同萧询挑明了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
她回房睡下后,不知萧询在韵华院外立了多久,又是几更天才离去。
原本以为依萧询的气性,不会再与她有交集。
瑜安稍一走神,一颗樱桃果脯落于地。
年轻的帝王依旧神色温润,竟叫瑜安有些恍惚。
自在北齐重逢,也不知是何时起,萧询周身的冷意渐渐退去。
好像又变成了代郡城中她熟悉的那位太子殿下。
她当然知晓北齐太子未及弱冠便敢登临羯族战场,生杀予夺毫不容情。
可他在叶瑜安面前时,从来都是光风霁月,温柔而又耐心。
好似边关一切风沙雨雪,都被他隔绝在外。
代郡城中的瑜安,的确是他捧在手心的一朵娇花。
银勺落下,瑜安忽而没了用膳的兴致。
“陛下寻我,有何事么?”
萧询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十五那夜月光皎皎,拂去人心间尘埃。
立在韵华院外,他想,他心爱的瑜安,应当是自在无拘,肆意驰骋于天地间的女郎。
他却曾生生折去她的羽翼,强行将她圈入后宫之中。
无怪乎她怨怼于他,离开后再不愿回头。
萧询苦笑,当日点滴涌上心间,他怎就忘了瑜安入宫前的委屈与愤懑。
“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他居高临下,声音不疾不徐:“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他不知道那日瑜安回府后,是何等心境,才能在第二日登上入宫的车驾。
从来都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一朝致歉,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天青色的绣摆翩然滑过,刺绣上的垂珠随风轻摇。
如果说,代郡中的女郎叫人心动,叫人心甘情愿庇护于她。
那么重逢之后,便是让人心折,让人甘愿为爱折腰。
……
水澜亭中重归宁静。
萧询抬手,传了高进入内。
“陛下。”
郡主方回院中歇息,高进领着人远远候在外间,完全不知陛下同郡主说了些什么。
萧询合上瑜安未带走的话本,插了一枚落叶作签:“方才的药盏,去查查。”
高进一愣,陛下已许久未查探郡主私下之事。
“陛下的意思是……”
年轻的帝王亦说不出为何,只是心中隐隐觉得那药有些不妥。
“去办罢,莫惊动瑜安。”
“奴才领旨。”
第90章 追妻第十一月——观赛
月上柳梢, 暗卫早已回昭宸宫复命。
一张药方呈于帝王御案,是原模原样自医馆誊抄所得。
御医查看过,此方确为医治风寒所用, 且药性温和,更有调理之效。
“下去罢。”
御医拱手一礼:“臣告退。”
萧询随手折起药方,高进揣摩着帝王用意,请示道:“陛下, 可还要继续探查?”
“不必了。”
药方置于烛火间点燃, 萧询望那一团光亮, 许是自己多心亦未可知。
瑜安无碍,那便好。
高进也适时进言, 眼下入春,气候乍暖还寒, 感染风寒是常事。
尤其他瞧着郡主近些日子神色微有憔悴, 若是因风寒的缘故, 也说得通。
药方燃尽,宫人收拾了余烬,未留痕迹。
……
韵华院书房内,侍从在外通传。
瑜安示意平淮先退下。
事情已然办妥, 平淮拱手一礼。
瑜安神色轻松, 正如萧询知她,她亦知萧询。
脚步声越来越近,瑜安抬眸, 笑着道:“小叔叔。”
书房内并未留人侍奉, 顾昱淮亦正有事要同瑜安相商。
烛火跃动间, 顾昱淮道:“徐州军中是不能再去了。”
瑜安平静点头,大军开拔, 数月赶路,以她的情形的确不适合随军。
就算到了边关,也是平添麻烦。
“小叔叔不必忧心,过些日子我去云泽苑中住便是。”
京都人多眼杂,随便寻个名目,躲去云泽苑也自在。
边地防线亟需重整,否则来年羯兵南侵,百姓又是无尽苦楚,妻离子散。
顾昱淮道:“你二哥会留下看顾你。徐州叶家,可要递消息过去?”
瑜安摇头:“小叔叔带二哥一同出征便是,我这儿无妨。”她笑笑,“再说了,二哥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王府内有的是贴心的侍女,林嬷嬷更是事无巨细照料周全。
如今正是儿郎保家卫国,展平生志向之时,二哥该去边关。
“至于家中,让他带消息回去就好,无需刻意传信。”
爹娘若是知晓她有孕,还不知该作何想。
她总不能凭空给他们变出一位夫婿来。
顾昱淮斟酌过,何人留下仍待商榷,还有桩更为紧要之事,便是玥儿腹中孩子的名分。
最容易的自然是等孩子生下后,假称是从外间收养的婴孩,也少惹人非议。
只是若行此招,平白委屈了顾氏血脉,实乃下策。
顾昱淮并不愿如此,这几日想了数种法子。若要让孩子名正言顺成为靖平王府嫡脉,总得为其寻个名分上的生父才是。
玥儿不能外嫁,那便招赘入婿。
“寻位新科士子,如何?”
顾昱淮打算得清楚,最好是出自寒门,由士子担下名声,王府保其青云梯,算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等过上三两年,玥儿可再和离,一切顺理成章。
顾昱淮甚至已准备留心相看适宜人选,无需怀疑,有的是人愿意靠上靖平王府这棵大树。
他权衡利弊逐一道来,连退路都留足,瑜安一时哑口无言。
顾昱淮亦是无奈,高大夫提起,再过上一两月便要显怀,玥儿的身孕根本瞒不住。
他绝不会让玥儿受京中流言指点,出征前必定是要为她安排好一切的。
瑜安垂眸,顾昱淮道:“那,玥儿的意思呢?”
从知晓有孕已过去五日,顾昱淮此时才同小侄女商议,亦是想各自留出时间予她思量。
原本的思绪被午后的萧询横空打乱。
瑜安道:“小叔叔,且再容我两日。”
“好。”顾昱淮自然不逼她。
况且,若当真行此招,尚不知小皇帝是何反应。
犹豫一会儿,他问起另一事,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玥儿,你在宫中,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瑜安闻言一愣,旋即否认。
“当真吗?”
“当真。”
她道的是实情。
除了最初对上萧询毫无还手之力外,渐渐地她就学会拿捏了帝王。
稍稍一示弱撒娇,手到擒来,甚至无需太过刻意。
真要论起来,萧询也未怎么伤过她,至多是在榻上罢了。
“那便好。”顾昱淮虽如此说,心下却仍旧忧虑。
眼见着小侄女不愿多谈,顾昱淮换了轻松的话来提:“后日宫中安德殿外有马球会,可想去看看?”
每逢春日里,以宫中马球场的击鞠赛为先,世家子弟多上场竞技。再往后,京中各处马球场便纷纷热闹起来。
瑜安此番不能上阵击鞠,也就没了观赛的兴致。
留在府中休憩便是。
……
在府中闷了两日,这一日瑜安晨起醒来时,时辰尚早。
安徳殿中的马球赛才开锣不久,瑜安漱洗毕,临时改了主意。
“去备车驾吧。”
“是,郡主。”
林嬷嬷额外叮嘱了几句,外间天气好,郡主出去透透气也无妨。
瑜安换了身浅碧色如意罗裙,腰间锦带松松系着。
未满两月的身孕,尚不明显。
安徳殿外,远远见到嘉懿郡主轿辇,几位管事擦了擦额间冷汗。
今明两日的马球赛事,是早两月便开始预备的。
京中世家多来观赛。须知,每逢宫中的马球盛事,也是各世家出挑的子弟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的好时机。
底下人是再三确认过靖平王府不会前来,他们才将观赛的一处好亭子作人情另行分了出去的。
“嘉懿郡主万福。”
“郡主万福。”
陛下特许郡主在宫中可乘轿辇,这于世家贵女中是独一份的荣宠。
两位管事上前迎了郡主,擦了擦额间冷汗。
场中几处观赛的亭阁都已坐满了人,赶下哪家都不妥。
可他们更不敢叫郡主坐到廊下,实在是左右为难。
安徳殿中的马球场瑜安前时来过几回,进到场中熟悉路途。
“有何事?”她瞧出身边一直跟着的二位管事焦灼神色。
那二人对视一眼,本已派人试着去商榷。见郡主问起,只能先据实以告,忙不迭请罪。
“无妨。”瑜安本就是起兴而来,“你们退下吧。”
她随意寻个位置便好。
“这……”
管事岂敢就这样怠慢郡主,还未寻出解决之道,四下里的宫人跪了一地。
“陛下万安。”
外人面前,瑜安对萧询浅浅一礼。
萧询伸手扶了人,眸中蕴笑。
高进无声示意管事退下。
方才陛下观赛之际,先是瞧过常属靖平王府的观赛亭。
原本有些失望,如今见了郡主中途前来,倒是更加欢喜。
帝王的观赛台视野自然最好。
一国之君,到何处都引臣下瞩目。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瑜安便察觉到邻近人有望来的目光。
她在原地与萧询立了片刻,随他上了高台。
至少萧询观赛的阁中无人窥探。
瑜安小声抱怨一句,分明有侍从引路即可。
高进陪了笑,等闲人哪请得动郡主,陛下自是愿意亲自前来。
侍女留在了阶下,瑜安在阁中落座,马球场上情形一览无余。
红蓝两方相争夺球,比拼激烈,蓝队暂胜一筹。
击鞠的郎君瑜安识得几人,或许其中便有要赴边关历练者。
瑜安同萧询间的小几上摆了三两种糕点,还有些时鲜水果。
她挑了枚枇杷,春分前后枇杷并不当季。
此为南处贡来的白玉种,瑜安尝过,眼中不由一亮。白玉枇杷酸中透甜,反而合她的胃口。
手中的一枚才吃完,另一枚剥好的枇杷便递到了她面前。
萧询手取在枇杷梗处,去皮的果肉莹白如玉。
瑜安却不接,警惕看他。
帝王笑道:“怕什么?”
“可要朕喂你?”
瑜安匪夷所思,上下瞧了半晌,从萧询手中接过了剥好的枇杷。
帝王便换了新的枇杷来剥。
这一枚更酸些,瑜安更喜欢。
有人愿意剥,她吃着便是。
萧询的手修长,指节分明,连剥枇杷时都是慢条斯理,赏心悦目。
“陛下。”高进来奉茶时,见到阁中情形那一瞬,竟不觉得有何意外。
郡主安然吃着陛下剥来的枇杷,赏着马球赛。
他不敢留着多碍眼,添了茶水后便退下。
三两炷香的光景,场中敲锣,胜负已分明。
红队后来者居上,最终胜了两筹。宫中颁下彩头,场中叫好声连连。
瑜安吃够了枇杷,她净过手,接着吃案上的糕点。
阁中备的茶水是祁方红茶,为今岁贡茶。
瞧瑜安不大喜欢的模样,萧询道:“有流香酒,可要尝尝?”
昨日方到的贡酒,一共只得三坛。
“算了罢。”
瑜安摇头,让萧询不免意外。他吩咐人另制了果饮来,再新上些糕点。
侍从收整过场中,下一回合便是男女击鞠的赛事。
原定是四队人马击鞠,由四位女郎挑选组队的世家郎君。
开赛前一刻钟,高进入阁中新禀了消息。
“陛下,清涵郡主亦想上场击球。”
想必郡主是观赛久了,不免心动。
萧询望向场中,高进道:“赵世子陪着郡主呢。”
清涵郡主与赵凌的婚事已隐有传出,在世家间不算秘闻。
一为康王府千金,一为国公府世子,二人又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也算一段佳话。
帝王颔首:“允。”
瑜安望去,萧念早已换好了衣衫,并未耽误开赛的时辰。
赵凌护在她身侧,为她选了匹温驯的枣红马。
二人偏头不知说着什么。
萧念一袭绯红色的骑装,格外醒目。
击鞠赛分两场,每场一炷香的工夫,最后得筹高的一队获胜。
瑜安熟知规矩,拈了块新摆上的糕点。
萧询侧首看她,忽而奇道:“今日没有上场击鞠的兴趣?”
他记得瑜安素喜马球,技艺更是极佳。
她的风寒已然痊愈,不知为何一直安坐着。
瑜安握糕点的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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