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的诏狱设在盛京城东北角,这里原先是个在战乱中毁弃的寺庙,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废墟上建了一座衙门,专门用来关押触犯天威的皇亲国戚和谋反的逆贼,偶尔收容上京叩阍的百姓。这里从外部看毫不起眼,远没有别的衙门气势恢宏,但执掌权柄的是天子身边的亲信,所有犯人的生死处境都决于御批。
过了上巳节,城中繁花似锦,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唯独此处依旧萧条冷清,只有狱卒和零星几个办案的官吏出入。
三月初七,齐王萧铭和一具冰棺被京卫押送到京城。由于天气转暖,小皇帝下旨将世子葬入东山南麓的萧氏祖坟,对于一个父亲谋反、母亲是外族叛党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而萧铭则被主审谋逆大案的官员关进了诏狱,等待与被活捉的南越人对质。
自从目睹儿子死在自己面前,萧铭的身心就垮了,镇日浑浑噩噩地躺着,成了具行尸走肉,短短十几日,一头黑发全白了。关进牢里倒还省了狱卒的事,送的饭菜他会吃,到时辰也会睡,从不喊冤枉,只是有时会突然大哭大笑,叫着“报应、报应”,用脑袋砰砰地撞着墙。他撞累了,停下来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又呆呆地盯着墙角,手里抚摸着木偶,神情茫然。
“大人,他就是这样,不同别人说话,好像是疯了,但又留着些清醒。”狱卒在囚室外禀报道。
诏狱分天、地、人字监,这里是天字号,囚室四面夯土,开了一口小窗、一扇铁皮门,门里陈设比一般的牢房齐全干净。
楚青崖命狱卒开了锁,令众人退下,独自走入牢中,蹲下身伸手在萧铭眼前一拂。他迟钝地眨了下眼,见到这张似笑非笑的脸,瞳孔猛地一缩,手指颤抖地抠着草席上的毛刺。
“王爷,陛下将你的儿子安葬了,听说你信道,还找道士给他做了法,这会儿想是飞升上天,去做太上老君的炼丹童子了。”
萧铭睁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楚青崖侧耳听去,原来他在反复地说:“你怎么还没死,这不公平……”
“本官不像王爷这样当局者迷,自然就不会被心软害死了。”他语气嘲讽,“你不自尽,是想见她一面吧。”
萧铭的念叨戛然而止。
“本官明日将你送到她牢房隔壁,想来你们这对露水夫妻有许多话要叙。”
“……她被抓了?”萧铭哑声开口,眼中有惊异,“你都知道了?”
楚青崖笑道:“你一直不说木察音的身份,就是想看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可惜本官有个不大安分的夫人,在她陷害本官之前就查出来了。说来也巧,这门亲事还是她给我定的,天道轮回,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萧铭无法理解地从草席上爬起来,“你是不是人?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楚青崖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欲,爱恨私心,知道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生恩不及养恩,她想置我于死地,我就要顺着她的心意去死吗?我不是闻诏自刎的公子扶苏,也不是削肉还母的哪吒,做不到对她言听计从。我已经给她磕过头了,仁至义尽,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在生我的那一天,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他站起身,振了振袍子,“王爷,人生苦短,何必为了一件糟心事,让自己这辈子都陷在愧疚中?这世上许多事,都不能深究,日日想夜夜想,倒把自己给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不如相忘于江湖。”
楚青崖走出牢房,心头泛起悲凉,他沿着石板路来到最里面的牢房,一股食物的香气飘进鼻子,将低落的情绪遮盖过去。
是新鲜的鸡肉和蘑菇,还有芝麻酱、韭花酱。
他有些饿了,在铁门上敲了敲,“夫人,可还有吃剩的?”
里面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差不多吃完了呢。”
他惋惜道:“那就算了,本想进来告诉你春考的名次。”
“还剩酱牛肉和松仁虾卷,你要不要?”
楚青崖拿钥匙开了门,弯腰进去,花雕酒的浓香扑面而来。囚室异常宽敞,用花鸟绣屏隔出三个小间来,最外面有桌椅、罗汉榻、书架,角落里还立着只彩绘的大花瓶。榻上堆满了书,乱糟糟地摊着,茶几上摞着麻纸,压着笔海。
墙边的方桌上有一炉铜火锅,正噗噜噜煮着嫩鸡,汤面飘着一层黄油。江蓠两只脚蜷缩着蹲在椅上,手拿长柄笊篱在汤里搅弄,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鸡肉,鼻尖一动一动地嗅着鲜汤,舌头在唇边舔着,就差竖起狐狸尾巴摇一摇了。
楚青崖看她馋得都快现了本相,搬了把凳子坐在她身边,“若是看守进来,你也蹲着吃?”
“坐了一整天,屁股都疼了,我换个姿势。我不叫他们,他们才不敢进来。”
桌上还摆着八九只白瓷碟,盛着荤素小炒、卤味点心,都是狱卒从附近的酒楼里买来的。楚青崖拿她的筷子夹了一只松仁虾卷,放进口中细细嚼了嚼,滋味甚美,还没咽下去,她的爪子就挠上来: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他道:“是好事,能去考会试了。”
江蓠心下一松,“第几?”
楚青崖给她舀了一勺花雕酒煮的鸡汤,“第五,能去就行了,还计较这个。”
她咕嘟咕嘟喝进肚子里,放下腿脚,靠在椅背上哼了声,“就知道没好事,脸都丢光了。”
“哪里就丢脸了?迟到还能考成这样,比人家少写了半个时辰呢。这是小考,会试殿试才是大考,你中个进士是没问题的,咱们就保稳,前十那是看运气,不是发挥得好就一定能中。排名的讲究可多了,你看薛湛当年也就是探花,先帝要是点他当了状元,人家寒窗苦读三四十年的布衣学子心都凉了。”
他不说江蓠也知道,殿试是小皇帝和大学士们一起排名,楚青崖要退出避嫌,而小皇帝那天早朝上已经够偏袒她,要是再给她排到前面去,怕不是群臣要闹翻天。
江蓠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能考第几是第几,其他的咱们也管不了。”
……但还是很想带他从正中央的宫门走一回。
她夺过他手上的筷子,夹了只香菇,送到嘴边又放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赶紧叫狱卒搭个号舍,就仿照贡院里的,最后几天我得睡在上面熟悉熟悉。半年没进过考场了,我怕现在过得滋润,受不了睡木板。还有,我一会儿写个单子,你就按上面置办东西,是要带进考场去的……”
她连说带比划,嘴巴喋喋不休,“最好你再找个借口,逮一个经验丰富的先生到牢里来,给我改改文章,押押题目,我这儿吃得可好了,他想吃什么我就让狱卒买什么,还不花你的月俸。”
楚青崖颇为无奈,“我晓得了。”
江蓠高高兴兴地在火锅里捞了块鸡肝,夹到他嘴边,“哎呀”了一下,“差点忘了,你不能吃带酒味的,嘿嘿。”
楚青崖看她吃得这么享受,眼睛都舒服得眯成一条缝了,“要不我来你这儿吃晚饭吧,衙门里的饭菜都吃腻了,总是那几样。你不在家,我一人吃没意思,日日从堂厨带饭回去,晚上再热一遍就不好吃了。”
“真烦,坐牢还要粘着我……随便你吧。我明儿想喝奶茶,你带一罐来,要茉莉花茶的底子,煮得浓浓的,别放太多蜂蜜,记得插芦杆。”
他叹道:“好好好,记得了。”
翌日酉时楚青崖从刑部下了值,回府拎了食盒过来,因日子特殊,除了两大罐子茉莉花奶茶,他还带了几碟下饭菜、一碗龙须面。夫妻俩围着桌子大快朵颐,将那油炸的泥鳅、水晶的肘子、红糟的鲥鱼、煨烂的鸽子、爆炒的春韭鳝丝一并吃得精光。楚青崖晚间还要值班,聊了两句找先生的话,就端着奶茶要走,出来遇到牢头提心吊胆地向他抱怨:
“夫人每日都要耗一只童子鸡,就是那位丢了头衔的王爷也没这么吃的,后院养的鸡都快被她一个人吃完了……”
楚青崖丢给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我夫人为考试煞费苦心,理应吃得多些。另外木察音和萧铭的饭食,也从这钱里出。等萧铭用完饭了,就让玄英将他带到地字号关着,挨着木察音的囚室。”
地字号的牢房在地下一层,关着十几个南越余党,都是刑部盯了数月,事发后收网抓来的。这些人像先前审过的南越流民一样是硬骨头,他们对燕国人十分憎恶,知道自己没有出狱的希望,索性将做过的恶事夸耀似的说出来,提到木察音,则恭敬有加。诃士黎和假扮王老板的易容师很沉默,他们知道大势已去,复国无望,主子凶多吉少,自己就是陪葬的下场,准备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然而楚青崖根本不想让他们说话,直接点了哑穴,锁在牢里,按桂堂和齐王谋反的实情写了份罪状,逼他们画押。
据薛湛描述,这两人是上朝前被他捉住的。
当晚菩提禅院中十二个缁衣卫被迷药放倒了,诃士黎出了假公主的屋子,去树后杀猫,被埋伏在暗处的薛湛一剑刺中右肋穴位,当场昏厥。薛湛换上他的衣服,拿了他的武器和钥匙,把人交给墙外的府卫,又放了信鸽到国子监和侯府,再去暗道解救三人。万兴玉器铺的假老板当时正在试图用南越语和马厩里的疯子说话,他不会武功,没挣扎一下就被打晕扔进了麻袋。
至于木察音,她始终被关在最深处的牢房里,左右囚室都是空的。楚青崖并未安排狱卒看守,只让玄英和杜蘅两人轮流送饭,不让她与外人接触。
几天前他带人去了桑芦庵,把坟墓又掘了一遍,棺中的骨殖并没有生育过的痕迹,和薛湛找来的仵作验尸结果相同。当年白云居的顾清商被人从棺材里撬了出来,变成了另一个人继续活在世上,或者说,回到了原本的身份。
木察音在牢中过了九天,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要求见楚青崖。大燕国法对她的处置很明确,数罪并罚,最轻的一项也是冒充皇亲,按律当凌迟,尸首悬在城门外一旬,任猛禽啄食。
楚青崖在囚室外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里面的女人穿着白色囚衣,正面朝墙壁沉睡着,呼吸匀长。
她的头发浓密如水草,在席子上黑压压地蜿蜒,侧卧的身姿纤细曼妙,一只雪白的手搭在腿上,指尖染着鲜红的丹蔻。
即使看不到面容,也能知道她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锁链碰撞的“哗啦”声在石阶上响起,她身子一动,睁开眼帘,袅袅娜娜地挽着乌发坐了起来,楚青崖下意识闪退到墙角后。
玄英带着萧铭来到木察音隔壁的囚室,锁门后就离去了。
两间囚室之间隔着铁栏杆,萧铭看到她,全身都失了力气,颓然瘫倒在稻草上。
木察音用手指梳理着长发,慢慢地抬起头来,把脸转向这个熟悉的男人。她的双肩单薄而瘦削,过于宽松的囚衣从右边滑落,露出一片皓白晃眼的肌肤,可她毫不在意,光脚踩在地上,在栏杆后轻快地踱了几步,像一只柳梢头的黄莺儿。
“你杀了他,你杀了宝渝……”萧铭红着眼,悲痛地捶着栏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熬到现在,就是想亲口问你!”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地牢中响了起来,阴冷而妖娆。
木察音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看着他,眼里带着残忍而天真的笑意,“他的命是我给的,我为何不能夺去?”
萧铭的胸口绞痛得无以复加,这张脸还是像八年前在京郊驿馆初见时那样惑人,只看上一眼,他的魂就丢了,以致于到了眼下这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你说你不想复国了!你说我们有了儿子,要为他的将来打算,你说要助我当上天子,我们的儿子就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他以后要什么就有什么……你说你爱他疼他,我们是你最亲的人……”他流着泪痛吼。
“这话你也信,”木察音轻嗤,“你比你父亲愚蠢多了。”
她想起白云居里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手指搭在下巴上,眼波流转,“我也为他生过孩子,是中原人都看重的男孩儿,我生了整整两天,才把那折磨我的小东西从肚子里挤出来,可你父亲害怕这孩子把他克死,没养过他一天呢。灭国杀人的时候连鬼神都不怕,却怕一个流着自己血的婴儿,真好笑!”
泪水模糊了萧铭的视线,她的脸和一张更年轻的脸孔重合了。
此刻若有任何一个朝臣在这里,都会大惊失色——
这张倾国倾城的女人脸,和楚青崖竟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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