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脏物


    随着行船远去, 浩渺的雪色也渐渐蔓延开来,宜锦一直盯着那道远帆,愣愣地看了许久。


    萧北冥将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揽着她的肩膀,“走,去转转。”


    宜锦莫名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去哪里?你不要回宫处理朝政之事吗?”


    萧北冥点了点她的额头,薄唇微抿, 勾出一抹笑意,“政事是?理不完的,我已将重要的折子批复,剩余的段桢他们自然能解决。”


    宜锦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被他一把拉过去,径直沿着汴河往前走。


    飞扬的雪飘飘摇摇落在地面上, 街市上行人如织, 两?边的商贩虽不如大相国寺一带的繁多, 却也客满, 冬至节后的第一日?,人人脸上多少都挂着笑容。


    宜锦不自觉牵紧了萧北冥的手,她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看着他清冷俊逸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 她也像身侧的行人一样, 眼底挂了淡淡的笑意, 甚至有一瞬她在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两?人一路沿着御街到了大相国寺山门下, 在这里,能大致俯瞰半个?燕京,能瞧见茫茫雪色下水流缓慢的汴河,汴河两?侧忙碌的纤夫,以及往来背着行囊的旅人,好一副众生相。


    宜锦许久没爬过相国寺山门的这些石阶,纵使?她牵了男人的手,卸了一部分力道在他身上,也难免气喘吁吁,浑身有些发热。


    萧北冥在这驻足,目光渺远,瞧着如蛇形一般蜿蜒的御街,想起他十五岁那年?与?忽兰一战凯旋而?归时的场面,一晃眼,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当?初站在山台上偷偷看他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他侧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语气却格外温柔,“自入门来,你还未曾看过你母亲。”


    宜锦看着他,几乎怀疑这人昨夜偷听了她和芰荷的谈话,否则怎么会知道她想给母亲添灯。


    这一世,她忙着做事,应对危机,已经很?久没有去给母亲上过香,她有许多话想对母亲乔氏说,但入了宫,出入便没有那么便宜,她也不想为了私事坏了规矩。


    她捏了捏他宽厚的手掌,笑得眉眼弯弯,“好。”


    能带他见母亲,她真心高兴。


    云来观还是?老样子,偏殿里供奉着许多夫人的长明灯,她在红毡团前跪下,手中奉香,虔诚道:“娘亲,知知来看您了。这些时日?,府中的事都有了着落。阿姐随姐夫赴任矩州,阿珩也寻了差事,家里人都很?好,娘亲别挂念。”


    萧北冥掀了衣袍,同她一起跪下,拜了香。


    宜锦说完,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香奉上,又叩了几个?头,不知怎得,看着身侧与?她一同跪下的男人,眼眶有些酸涩。


    娘亲乔氏在她心中,是?最可靠的存在。上一世她的日?子过得不顺,感到心酸难捱的时候,难免会想念母亲在世,替她遮风挡雨的时候。


    但这一世,她在危难之时想到最多的,却是?萧北冥。


    不是?因为她不想念娘亲,而?是?在她心中,眼前这个?男人,也可以视为风雨同舟的人。


    他会护着她,就如她也会护着他一样。


    在云来观拜完乔氏,两?人便到相国寺下,来相国寺上香的人不在少数,宜锦本也只想凑个?热闹上一炷香,可才?接近观音殿,有个?小?沙弥便双手合十,笑道:“我们住持有请娘子与?郎君入内论?禅。”


    萧北冥剑眉收敛,下意识将宜锦挡在身后,他本不信神佛的,从幼时在宫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再到后来沙场征战,他也曾求过神明,却无用处。


    但他想到知知的经历,却又犹豫了。


    宜锦朝那小?沙弥回道:“还请小?师傅引路。”


    那小?沙弥欣然前往。


    萧北冥便也从善如流。


    前院礼佛之人众多,喧腾热闹,后院却寂静无比,只留着几位才?剃度的小?和尚清扫庭院里的积雪。


    宜锦跟着那人进了禅房,净空主持的禅房依旧明净,不染尘埃,屋内燃着檀香,窗外雪松上的积雪随风抖落,在窗纸上留下剪影。


    净空主持鹤发童颜,在窗台下蒲团上打坐,见一对璧人来了,微微颔了颔首,道:“两?位施主能来,老衲很?是?高兴,恰好今日?有些粗斋,可请两?位共用。”


    他的目光移到宜锦脸上, “这是?第三次见娘子,娘子开?悟了。”


    萧北冥听见“第三次”的字眼,凤眼微微眯起,瞧着净空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寻味。


    他落座在净空正前方?,宜锦则跪坐在他身侧,她开?口道:“当?初是?信女陷入迷潭,幸得住持点化,如今已然明了住持的用意。”


    净空住持当?年?告诉她,她是?萧北冥的因,亦是?他的果。她那时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死了一回才?知道,前世他的真正的那番杀孽,其实是?为她才?造下的。


    屠戮手足本是?莫须有的罪名,可是?最后却一语成谶。


    萧北捷叛国通敌是?该死,但却不该死在他手中。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厌恶自己的模样,却无能为力,那样的痛,今生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净空捋了捋自己的长须,看到她手腕上的佛珠,“此物?有安神定气之效,若无事,不必摘下。”


    萧北冥看了眼那串佛珠,心中却微微有些波动。


    不知为何?,看见这串佛珠时,他的心仿佛也安定了些。


    宜锦到底没留下来用斋饭,一来相国寺的斋饭都是?有定数的,二?来她也确实吃不惯斋饭,她又给前殿添了一百两?的香火银子,这才?下山。


    萧北冥在山上一句不发,唯独下山时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凝重。


    宜锦歪着头看他,问他:“在想什么?”


    萧北冥揉了揉她的脑袋,“在想带你吃些什么。”


    宜锦眼睛亮了亮,笑道:“自从入了宫便再没吃过矾楼的锅子了,恰是?冬至天又冷,吃些汤水人也暖和。”


    萧北冥哪有不应的道理。


    大燕逢冬至京兆府放关扑三日?,从马行至潘楼街,再到矾楼一代,俱是?围观相扑的百姓,喝彩声不绝于耳。


    到了矾楼,里头雅乐正兴,萧北冥叫了跑堂的小?厮点好菜,便听中间瓦子里的说书人评书。


    “话说那日?禁中被镇国公?章琦带兵围得水泄不通,当?今新帝,也就是?旧日?的燕王,见兵临城下却丝毫不惧……”


    一场宫变在说书人的口中妙趣横生,波澜起伏,听得人心尖都跟着颤,而?话本中的正主,却一本正经地给自家娘子泡茶。


    等锅子上来了,那跑堂的笑嘻嘻道:“我们店主瞧二?位贵气逼人,特叫送两?瓶上好的桂花酿,配这锅子,再清利爽口不过。”


    宜锦不喜占人便宜,店家是?好心,她却受之有愧,一定要按价结账,跑堂的没法子,只好苦着脸收下。


    两?人吃着热乎乎的锅子,牛羊肉在放了辣子的锅里滚一遭,黄里透红,再吃下去鲜香可口,叫人停不下来。


    萧北冥本不擅饮酒,但这桂花酿并不醉人,入口清爽解腻,不知不觉,就连宜锦也用了两?三杯。


    等二?人用完膳出矾楼,夜色已将燕京笼罩,相国寺至御街这一段路的夜市开?了,像是?一条盘踞的火龙,各家商户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香囊至饮食之物?,样样俱全,至于舞场歌馆前更是?车马交驰。


    宋骁隐雾等人见自家陛下略有醉意,也只敢远远跟着,见人出来了,才?拱手道:“还请陛下尽快回宫。”


    萧北冥没有说话,他打横抱起怀里醉的一塌糊涂的人,上了马车,踏上归程,宋骁隐雾默契地背过身。


    宜锦在闺中便不大饮酒,这桂花酿虽然乍喝起来不醉人,但是?后劲儿却不小?,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像着了火似的,想脱衣裳,却被一双大手按住领口,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樱唇,眼睫微微闭紧,蹙眉道:“热……”


    萧北冥替她扯开?了些领口,又怕冻坏了她,不敢再动,他也着实不好受,额上有些冒汗。


    宜锦抱住他的脖子,杏眼忽然睁开?,呢喃道:“萧阿鲲,你真好看……。”


    话罢,她密密麻麻的吻便砸了下来。


    萧北冥哪里见过她这么热情,既受用,却又苦恼此时此地若是?被宋骁隐雾他们听见……


    最终,他黑着脸将她抱得更紧,亲就亲了,左右也是?她的人。


    直等到入了宫禁进了皇极殿,芰荷瞧见满脸通红的自家姑娘,惊得合不拢嘴,忙叫后头的人将浴池的水满上,自己则留下来服侍宜锦。


    萧北冥一双眼眸比平日?里更暗,他舔了舔自己的唇,脖颈处被宜锦亲得留下几处红痕。


    邬喜来替他更衣,根本不敢多看。


    萧北冥瞥了他一眼,便径直去了后方?浴池。


    当?时建这方?浴池,便是?因为王府时两?个?人窝在浴桶里共浴总不是?很?便宜,地方?小?,难以施展,有了这浴池,便省去许多麻烦。


    他只穿了件雪白的中衣,见那粼粼水波上漂浮着的玫瑰花瓣,藏在浴池一角露出雪白肌肤的身影,在马车上被撩拨的郁火渐渐蔓延。


    他走近那道身影,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幽香,是?知知身上常有的兰香。


    温泉的水流声掩盖了一切,萧北冥瞧着那道背影,声音有些喑哑,“知知。”


    浴池中的人影却微微有些颤抖,她长发飘散在池水中,转过曼妙的身子,垂着头,眼睫轻颤,娇声道:“求陛下怜惜。”


    萧北冥却忽然清醒,他凝视着不远处那个?女子,味道是?熟悉的味道,衣衫也是?熟悉的衣衫,可知知,从不会唤他陛下。


    他冷着脸上了岸,睥睨着池中那个?女子,冷声唤道:“邬喜来,将脏东西拖出去!”


    自从皇后娘娘入了门,邬喜来再没听过自家主子这样愤怒的声音,他心肝一颤,瞧见那浴池中穿着清凉的人,脑子惊雷似的炸开?,“章姑娘怎会在此处?”


    第82章 希冀


    章漪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 明明按照姑母的吩咐,衣衫是薛氏常穿的,香料也是按照薛氏常用的调制出来的, 甚至还加了少量的合欢散,但萧北冥却没有丝毫的意乱情迷。


    纵然她?听?从姑母的吩咐,为了救章家引诱新?帝,可自幼的名门教导令她羞愧万分。


    她?咬着唇, 泫然欲泣,在邬公公那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 她?无所遁形,往角落里缩了缩,朱红的唇颤了颤,解释道:“是……是晚间饮了些酒,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


    萧北冥将外袍披上,冷嗤一声?, 目光中带着玩味, “也是不知?怎么, 就将?衣衫脱得精光, 且求朕怜惜?”


    他站得更?远了几步,“你与靖王的婚约并未解除,急着寻男人,便到勾栏处去。邬喜来,还站着做什么, 将?人弄出去。”


    邬喜来一激灵, 他从前竟未发觉, 陛下的嘴竟这样?犀利,这番说辞下去, 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必要寻死觅活了。


    章漪低头?,屈辱的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入浴池之中泛出阵阵涟漪,她?擦掉眼泪,仰着头?对邬喜来道:“我自己会走。”


    邬喜来巴不得她?自己走,退到一边,也不再说话。


    章漪双手遮在胸前,顺着石阶自浴池中下来,为了显出妙曼的身子,她?只?穿了件纱衣,现在沾了水,又冷又黏腻,可她?却没脸再待下去,硬着头?皮出了殿门,往来的宫娥皆用那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看她?的笑?话。


    她?一路仓惶回了仁寿宫,瑞栀正服侍太后?睡下,见她?狼狈如斯,惊得将?面盆中的水都洒了,“姑娘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


    章漪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地抱住瑞栀,“姑姑,萧北冥……萧北冥他欺辱我,欺辱章家……”


    瑞栀只?能先安抚,又道:“姑娘别管了,先回去沐浴换身衣裳才是正经。”


    章太后?在内殿听?见动静,摔了一只?茶盏,冷声?斥道:“哀家还没死呢,这是在哭谁?没用的东西,哪像是我章家的女儿??”


    章漪捂住了嘴,抽动着肺腑,眼泪簌簌落下。


    父亲下了诏狱,兄长下落不明,章家也被抄了,她?现在无依无靠,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姑母,不能再惹姑母生气了。


    仁寿宫一团乱麻,皇极殿也并不平静。


    萧北冥责罚了看管浴池的内侍,撤换了当值的宫娥,嘱咐除了皇后?娘娘,其余女眷一律不得入内。


    邬喜来也知?道是自己监管不力,才出了这样?的岔子,眼下亡羊补牢,也只?有先叫人清理浴池。


    陛下自幼便有些癖好,旁人用过的,是断不肯再用的,这浴池自修建后?皇后?娘娘一次未用,却叫章家那个先占了先,换做是他心里也不舒坦。


    桂花酿有后?劲,寒冷的夜风拂过萧北冥的面颊,他脸色有些异样?的红,身上?滚烫,像是有一股烈火在胸中燃烧。


    他瞥了眼浴池,凤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此刻只?想?回到偏殿见他的知?知?。


    宜锦她?腰身纤细,半躺在美人靠上?,鸦睫微颤,面颊桃红,好一副美人图。


    她?粉颊滚烫,芰荷打湿了面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


    有人拂了珠帘进来,她?忙从榻前退下,俯身行礼,“陛下。”


    萧北冥示意她?噤声?,芰荷便顺势收了面巾退下。


    内殿燃了炭火,暖意扑上?面颊,萧北冥在她?的美人靠前坐下,抚了抚她?刚被擦拭过的湿润脸颊。


    宜锦睁开?眼睛,他面容清俊,在跳跃的烛光下更?加深邃,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双深黑的眸中有跳跃的火焰。


    她?才迷迷糊糊叫出他的名字,便被他紧紧抱住,那道薄侵略性地碾压着她?的唇瓣,让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萧北冥只?觉得她?像是一块冰,碰触她?的肌肤,他身体中那种焦灼难耐之感就会缓解。


    他身材精壮,将?她?压在榻上?,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咬住她?的耳垂,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盘旋,令她?几乎战栗,她?只?有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紧,以防自己掉到地上?。


    一夜间,宜锦只?记得自己被翻过来又覆过去,像是火架上?的烤鱼,最后?浑身酸痛,似被车辙碾压过一般。


    冬至有三?日免早朝,萧北冥却仍旧卯时起来批折子,怕将?宜锦吵醒,只?在桌上?点了一盏火烛,动作放轻,除了簌簌落雪声?,旁的声?音几不可闻。


    章琦之事经三?司会审,罪名有二十?一条,皆由本人签字画押且有物证人证,镇国公的世袭爵位是一定要削的,否则难以平民恨意。


    递上?来的这些折子,竟有半数是在为章家求情,萧北冥瞧着这些眼熟的名字,忍不住冷笑?。


    这些国之蠹虫,怕章琦在狱中将?他们贪污受贿之事供出来,这才乱了阵脚,还想?要保全章琦。


    他将?这些人名与三?司交出的名单对了对,果然所料为真。


    若一下子将?这些人全部罢免,朝政难免受影响,可若视而不见,受贿的风气只?会在朝野肆虐。


    恰巧批完这个折子,段桢、蒲志林便在外求见。


    邬喜来通报后?,萧北冥便到前殿议事,邬喜来服侍他更?衣,趁着这微末的空当,他静静看着宜锦。


    她?面若桃花,黛眉舒展,眼尾一颗泪痣更?添几分妩媚。


    萧北冥微微勾了勾唇,脚步放轻,出了内殿。


    段桢已在前殿等候多时,他一身绯红官服,戴展翅幞头?,面容清俊。


    蒲志林因赶了水路去兖州,在船上?吃喝皆不便,倒是黑了些,也瘦了些,穿上?一身官袍也没了往日的富贵之气,更?像是工部的官员。


    段桢上?前奏道:“陛下,微臣阅了三?司审章琦的卷宗,其中所载与章琦同流合污,贪墨军需,欺上?瞒下者,兵部与户部皆有波及,放任不管,日后?此类情况只?会更?猖獗,可若是个个严惩,也会使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以微臣之见,贪墨数额巨大者,应当与章琦并案处置,若数额少于千两,便降职查看,将?功补过。”


    萧北冥沉思?片刻,段长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将?手中朱批递给段桢,“便按照上?头?的名录擢升降职。”


    段桢微微一笑?,“原来陛下早就想?好如何处置了。”


    蒲志林见状,禀报道:“臣这些日子与户部主簿一起盘账,原先户部的主簿曾与章家有旧,同出师门,有些账目鱼目混珠,恐怕也是官官相护贪墨了去。具体数额还要核算。”


    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还有一事事关薛家,微臣不知?该不该报。”


    萧北冥抬眸,神色冷淡,“说。”


    蒲志林道:“户部都给事中薛振源,曾借职位之便替章琦瞒报赃款三?千两,如今账是平不下了,若是要填上?亏空,还不知?从哪里出。”


    萧北冥想?起自己那个不省心的老丈人,凤眸中闪过一丝冷光,薛振源从前待知?知?并不上?心,明知?自己与燕王府结了姻亲,还是要同章家混在一处,愚蠢且可恨。


    他没有抬眼,只?是冷声?道:“撤了他在户部的职位,调去西安陪都做个散官。”


    西安陪都虽已荒废,可是行省却一应俱全,去做个散官,没有实权,薛振源再也翻不出天来,知?知?身在后?位,已处处克己守礼,不能再叫这个糊涂老丈人拖累她?。


    蒲志林应下,他知?道皇后?娘娘在陛下心中分量极重,即便要动薛振源,也要提前禀报,否则日后?定然不好交差。


    段桢见了帝王这样?公私分明,赞赏不已,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雪,担忧道:“魏燎将?军应当已回到北境,前日传回的书信上?说,老忽兰王遇刺,二王子冶目反叛,杀了大王子称王。如今这样?冷的天气,忽兰水草不丰,只?靠从边境劫掠,北境守将?重任在肩,可是军需一事却实在费心。”


    萧北冥也担忧此事,他才登上?帝位,国库确实不丰,冶目不会允许燕朝修生养息,战事迫在眉睫,军需一事是重中之重。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这个道理。


    萧北冥将?手中的紫毫笔放下,他眉头?紧锁,望着窗棂外的飞雪,站起身来,负手道:“大燕的粮道集中在江浙京畿一代,但远水难解近渴,必须早做打算。兖州也是粮食大户,距离边境矩州不过三?十?里地,且有水路,若是从兖州始,其他州随后?,可保粮草充足。”


    蒲志林摇了摇头?,“军需粮草用量极大,朝中一有采购之风,民间商贩反而望风而动,倒卖粮食,抬高粮价,届时朝廷赍粮只?会更?难。”


    萧北冥垂首,背着手看了眼身后?的大燕舆图,淡然道:“那便隐藏身份,分批采买。江南蒲家,也是时候该出现在人前了。”


    短短两句话,蒲志林猛地抬起头?,握紧了手,无人知?晓,江南蒲家这四个字,曾经也是他少年时的骄傲。他生在蒲家,得父辈庇佑,却没能守住蒲家的家业,这是他最后?悔之事。


    但现在陛下告诉他,日后?仍旧能以江南蒲家的名号重振旗鼓,他心中热血沸腾,几乎瞬间便想?好了对策,双目炯炯有神。


    若说经学之类他不通,但若是论赚钱,却没人比他更?有手段。


    萧北冥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私库中的银两,你可随意支使,但唯有一条,不许再打娘娘陪嫁的主意。”


    上?次给北境军士采买药草一事,蒲志林动了知?知?的私库,他仍旧记在心中。


    蒲志林心肝一颤,默了默,“陛下,臣不敢。”


    他哪里再敢动皇后?娘娘的体己。


    *


    宜锦是被一阵细微的鸟鸣声?吵醒的,她?蹙眉,皓腕微动,将?浅黄色喜鹊缠枝纹的锦帐掀开?,清透的雪光自窗纸泄进来。


    一只?不足手掌大的鹰隼正在地上?梳理着羽毛,见锦帐微动,它停止了啼鸣,歪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宜锦。


    然后?轻轻朝她?走近。


    还未等它走到榻前,芰荷便掀了门帘进来,笑?道:“这小家伙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可是吵着姑娘歇息了?”


    说着便弯腰将?它托在手中,要送到鸟笼子里去。


    宜锦有些忍俊不禁,“是我自己醒得早。它倒是长得快,也记人不怕生。”


    芰荷边添鸟食边道:“再过些时日会飞了,只?会更?顽皮。它通人性,嬷嬷同我说话,它总往一边凑,还会自己找鱼。”


    宜锦披了件外衫下榻,听?着阿鲲的“壮举”,走到笼子前,点了点它的小脑袋,美眸含着嗔怪,“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阿鲲用头?顶柔顺的鸟羽蹭了蹭她?的手心,一副讨好的模样?。


    宜锦的目光从它身上?移开?, “冬至停朝三?日,陛下呢?”


    “陛下一早便同段大人,蒲大人在前殿议事,这会子还没出来呢。”


    宜锦垂首,昨日他陪她?出宫祭拜母亲,又将?燕京城几乎逛了个遍,若是被前朝知?晓,定然又要参上?一本,她?已然很知?足。


    “芰荷,替我更?衣梳妆,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芰荷应了声?好,却犹豫着要不要将?昨夜之事告诉自家姑娘,又怕自家姑娘听?了糟心,“姑娘,太后?娘娘那头?,一定要去吗?”


    宜锦点了点头?,“满朝皆知?陛下并非太后?亲生,且关系疏离,但正因如此,孝道礼节才要更?齐全,叫旁人拿不出错。”


    她?并非圣贤,去见太后?也不是为了孝道,她?只?是想?叫萧阿鲲轻松些。


    宜锦瞧着芰荷仍旧面露难色,替她?盘髻也有些心不在焉,便知?芰荷定然有事情瞒着她?,眉头?微蹙,“你伴我多年,心里有事便是藏也藏不住,到底怎么了?”


    芰荷才将?昨夜章漪在后?殿引诱帝王一事转述。


    宜锦纤指微动,选了一支凤钗递给芰荷,既不过于隆重也不失礼,她?神色淡淡,并未因这件事牵弄情绪,“你若不告诉我,我反而担忧,但现在,我心中却有底了。”


    她?换了身朱红大袖衣,腰身如柳,端庄中透着柔美,芰荷怕她?着凉,便又给她?披上?白?狐狸毛的大氅,主仆几人踏着雪便往仁寿宫去了。


    章太后?正在用早膳,听?瑞栀说是薛氏来了,心里有些膈应,也没了胃口,放下调羹,用金丝帕子擦了擦嘴,冷声?道:“叫人进来吧。”


    章琦在一旁伺候着,想?到昨夜的事,只?剩窘迫,她?低着头?,“姑母,我可否退下?”


    章太后?睨了她?一眼,“这宫中,迟早不只?她?一个女人,你怕什么?”


    话音才落,金银丝线织就的云锦凤纹衣裙便款款而入,薛氏女云髻雾鬓,朱钗华贵却不俗气,面若银盘,眸若星辰,细腰盈盈不堪一握,端庄之中透着柔美,如同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仙人。


    同为女人,章漪不得不承认,薛宜锦,确实是个美人。


    往日她?瞧不起薛氏,是因为她?出自长信侯府这种没落门户,可是如今,她?自己家道骤变,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荣华是天长地久的。


    她?如今,看得起薛宜锦了。


    能将?灾民处置妥善,打理好皇庄,又能在宫变之时稳住燕王府,釜底抽薪,这等心智,岂是寻常妇人?


    宜锦俯身行礼,“臣妾问母后?安,不知?母后?昨夜歇得可好?”


    章太后?转着手中佛珠,半眯着眼睛,不冷不热回道:“尚可。昨夜皇后?歇得早,恐怕不知?,陛下昨夜在后?殿浴池幸了漪儿?,哀家这侄女自幼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出了这样?的事,断不能委屈了她?。”


    宜锦看着太后?身侧那个姑娘,上?一世的章漪,也曾为了家族荣耀献舞于萧北冥,那时她?何等心高气傲,可后?来章家伏诛,再见她?时,已再无当日之风貌。


    她?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母后?所言,臣妾都明白?。但母后?也知?晓,陛下做了决定,谁也改不得。”


    章太后?听?她?这回话,眉头?皱得更?深,“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哀家会找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就不必了,朕不会叫章漪入后?宫。”


    门口内侍宫娥听?见这声?音,忽然跪倒一片,玄色的身影踏雪而来,话音冰冷如雪。


    萧北冥阔步而入,飘落的雪丝还在他宽厚的肩头?,他面容清冷,目光似是一道锋刃,直直看向章漪,“你若是出宫嫁人,朝中清贵任你挑选,嫁妆仍旧从章家公账出,若是执意留在宫中,便做个寻常女官,终生侍奉太后?。你自己选。”


    帝王的言语不带丝毫情感,比腊月的冰窟还要叫人心寒。


    章漪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姑母脸上?,又瞧了眼帝王,他牵着薛氏的手,对着薛氏时,却没有了方才的冷硬。


    昨夜她?即便处处效仿薛氏,新?帝也不为所动,章漪心头?只?剩苦涩,思?索良久,抬头?道:“臣女两个都不想?选。”


    这些时日,她?寄宿在宫中,听?着宫人们的冷嘲热讽,一夜看尽人情冷暖。是太后?的侄女又如何,是国公府嫡女又如何,富贵荣华转瞬即逝,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半分由不得自己。


    她?如今的处境,留在宫中遭人嫌弃,便是嫁人,被抄家定罪的罪臣之女,又能挑到什么像样?的人家。


    她?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长到二十?岁,她?也想?自己做一次决定。


    她?忽然间顿悟,这些天压在心中似磐石的思?绪也刹那间烟消云散,她?跪下行了大礼,叩首道:“臣女愿去云来观清修,终生不复出。”


    第83章 矩州


    陆寒宵携宜兰走汴河水路, 一路朝西南下,但因?冬季河流水缓慢,不?比夏日?疾驰, 历时一月半才到沅州地界。


    宜兰有孕在身,虽还未显怀,但在船上吃喝多是干粮,又兼之孕吐, 人反倒瘦了一圈,更似蒲柳一般。


    陆寒宵心疼发妻, 船才停靠码头,他?便同船家说多停半个时辰,好?上?岸替宜兰备些吃食。


    河浪震荡,宜兰每每眩晕,幸而清霜自燕京带了些橘皮,嗅着没有海风那股咸味儿, 倒也不?甚眩晕了, 但靠了岸, 她也想下去走走, “整日在船上人都要僵了,又没到不?能挪动的月份,我同你一起去。”


    陆寒宵见她说起出去反倒来了精神,白嫩的面颊上?也出来两个?浅浅酒窝,他?只好?妥协, 替她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 扶着她上?了码头。


    沅州地处燕朝南部, 冬季湿冷,一股子冷风钻到衣衫里, 从脚冷到头。恰逢雪落,街上?行人皆穿着皮袄大氅,瑟缩肩臂,连往日?热闹的酒楼茶馆也门可罗雀,倒是路边的早食茶点与酒垆颇受青睐。


    陆寒宵怕宜兰受冷,也不?远行,就近找了家堂食小店,小二穿着一身灰色短袄,手里拎着茶壶,手脚麻利,拿了两个?茶碗,热气腾腾的水柱自壶嘴中倾泻而下,竟一滴都没溅出,笑着道:“郎君娘子请用。”


    不?同于燕京的官话,这小二的口音带着鲜明?的沅州特?色,但能勉强听懂。


    陆寒宵低声道:“要两碗阳春面,并你们店里的特?色炒菜来上?三四个?。”


    “好?嘞。”


    小二将汗巾抛在肩头,便朝着热火朝天的后厨去了。


    等上?了菜,才知?沅州此地冬日?湿冷,一应菜色无辣不?欢,他?怕宜兰吃不?惯,正想再叫,却见宜兰吃得津津有味,便也作罢。


    一碗汤面下肚,并沅州特?色的腊肉,芷江鸭,肉质鲜嫩,酸辣可口,一路的疲劳都去了大半。


    不?好?叫船家久等,付了银子便要继续回船赶路,这时门口却来了两三个?乞儿,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模样,浑身脏污,这样冷的天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嘴巴冻得乌青。


    几个?孩子尚未开口说话,那小二便无奈开口驱赶:“今日?真的没有了,你们换个?地方讨。再叫我看见,乱棍打了出去。”


    那几个?乞儿似乎习惯了被拒绝,眼中也无失望,只是麻木着转身就走。


    宜兰腹中有了孩儿,也见不?得这些孩子受苦,“你们等等,都过来吃碗面。”


    那小二叹了口气,“夫人心善,矩州那头常年?战乱,忽兰那群狗东西一到冬日?便四处烧杀劫虐,每年?从矩州逃来的流民不?计其数,若都是这个?救法,小店的生意也不?必做了。”


    宜兰问:“这样冷天,沅州官府竟无人安置这些流民?”


    小二道:“起初官府还派胥吏建了救济所?,可灾民实在太多?,沅州也并非什?么富贵地,粮食也不?多?,本州的百姓尚且都顾不?上?……”


    话说着,他?却也朝着后厨道:“四碗阳春面!”转头朝着陆寒宵道:“郎君与夫人衣着富贵,但再往北走,可不?要随意施舍善意。”


    小二只丢下这句话又去忙碌,宜兰看着那几个?孩子,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她即便给些银子,这些孩子未必能守住,日?后又该怎么办?


    陆寒宵凝眸看着那几个?孩子,拍落了年?级最大那个?孩子身上?的飞雪,轻声道:“带着他?们吃面去吧。”


    那孩子脏污的脸上?流下两串泪,跪下就要磕头,宜兰赶忙拦住,问道:“你们父母呢?怎得只留下你们几个?孩子?”


    那大孩子神色更是悲戚,低头看着自己露着脚指头的草鞋,道:“父亲参军,战死了。母亲去年?得病……也走了。”


    即便心智成熟,毕竟还是个?孩子,说到父母,又揉了揉眼眶,孩子倔强,不?肯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但却更令宜兰心痛。


    她拉住这孩子冻得像腊肠一样的小手,将随身荷包里的几两银子悄悄塞到他?手中,摸了摸他?的脑袋,“这里有些银子,莫要叫旁人瞧见。吃完面,你和弟弟妹妹们扯些衣裳并鞋袜,寻个?地方落脚。过了冬日?,出去找个?老师傅学一样活计,能糊口便好?。”


    那少年?起先不?肯收,但看着旁边饿得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便只好?收下,硬是唰得跪下,“嘭嘭”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见两位恩人要走,将脖子上?一块平安符摘下来,递到宜兰手中,急切问道:“不?知?郎君和夫人姓名籍贯,来日?平安一定归还今日?所?赠金银。”


    原来这少年?叫平安。


    是了,这样战乱的边陲小城,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


    “矩州陆寒宵,日?后有缘再见。”


    那少年?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麻木的脸上?,那双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的眼睛有了光彩。


    出了堂食店,宜兰和陆寒宵面上?都是一片沉重之色。


    留了几两银子,够这几个?孩子过冬,但在那之后呢?


    无人撑腰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上?平安长大,该有多?难。


    宜兰看着茫茫的雪色尽头,城墙深处躲着的那群老弱妇孺,握紧了手中的披风,沅州距离矩州尚且有几十里,灾民便这样多?,可想而知?,矩州境内是如何乱象。


    她想到这,便不?敢在此耽搁停留,恰巧这时清霜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容易保存的吃食,长平则跟在她后头拎着大包小包。


    宜兰则道:“就快要到矩州了,怎得买了这样多??”


    清霜道:“夫人近来吃的用的都很是不?便,所?以多?备了些,就是到了矩州也能接着用,并不?算奢靡浪费。”


    主?仆四人回了码头,日?色已近正午,登舟行驶,到了次日?傍晚,总算到了矩州地界。


    乌蒙蒙的天,大雪纷飞,连着绵延起伏的山体都被覆盖上?晶莹雪色,码头停满了客船,两岸猿声渐渐凄厉,正应了那句“江山一夜皆玉换”。


    船夫将船拴在系缆桩上?,靠了岸,脚夫们开始卸货,陆寒宵向老船家告辞。


    矩州多?山地,高低崎岖,在燕京常见的马车,在矩州即便是富户也难寻出一辆,多?是靠这些卖力气的脚夫搬运货物,陆寒宵寻了半天,总算寻了一辆骡车。


    宜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骡车,她牵着衣裙,由清霜扶着上?了车,颠簸着前进,却见官道上?一片狼藉,雪地之中仍散落着血迹,不?远处的药铺里都是些穿着甲胄的伤病。


    “这该死的忽兰人,这个?月来了第?四回了。次次都见人命,唉……”


    “这日?子可怎么过……朝廷官府也不?见管管。”


    矩州话难懂,可宜兰却从这些百姓脸上?瞧见了抱怨。


    进了城门,朝着守军呈了路引和通关文牒,那为首的将军挥了挥手便放行。


    到了矩州官府衙署,两座石狮子上?堆着厚厚的雪,只能瞧出大概的形状,朱红色的大门落了漆,门扉紧闭,门前积雪堆得颇高,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州的衙门。


    长平上?前扣门,过了许久,才听人打着哈欠开了门,是个?腰间别刀的胥吏,见来人穿着不?像是矩州人,但衣料华贵,特?别是站在门口的小娘子,肤如凝脂,露出的一截子皓腕便将矩州本地的女子都比将下去。


    长平见这胥吏目光冒犯,冷了脸,“我家大人是新任矩州知?州,烦请带路。”


    长平说着一口流利燕京官话,可那胥吏却是听不?懂的,只是不?耐烦道:“你是谁个??你在做朗样嘛?”


    陆寒宵上?前,将路引并任状递给那胥吏,那胥吏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幸好?关键的两个?“知?州”倒还识得,“你等哈子。”


    一会儿便领了一个?穿着半旧绣鸂鶒青袍,素银带,练鹊三色绶,着青色皂靴的中年?官员,这人拱手道:“下官汤力,乃本府同知?,见过知?州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来府,有失远迎,大人请。”


    话罢举袖引路。


    汤力曾在都察院任职,但因?谏章琦罪名被先帝贬谪到矩州,因?此他?既会说官话,又会矩州话。


    陆寒宵自汤力口中得知?,自秋末到如今,忽兰散骑便时常侵扰矩州,烧杀劫虐是常事,以至于一旦过了未时,街上?便无人烟,官府也曾招兵剿贼,可这些忽兰骑兵训练有素,官府这些临时磨枪上?阵的青年?,哪里是骑兵的对?手,打不?过,也只有躲着。


    陆寒宵问道:“魏燎善冲将军麾下龙骁军驻地离此处不?远,为何不?派人前去求援?”


    汤力摇首,“那忽兰骑兵每次奔袭,出其不?意,等到魏将军派人前来,早就跑得没影,下次便换个?地方继续抢,大人才来就任,等日?后便知?道了。”


    汤力叹了口气,几人穿过一道窄巷,上?了青石阶梯,便见一府门在前,半新不?旧,但胜在地势极高,遇到矩州雨水多?的天气,也不?易积水。


    等进了院门,两道避火缸左右齐整,迎客松的盆景也是一双对?齐,一老朽正洒扫庭雪,见来了人,叽里咕噜同汤力说了几句,便带人到内院去了。


    内院对?门一间正房并东西两厢房,正房稍宽敞些,却也是无人打理的模样,只有桌椅板凳并床榻,其余日?用一概没有。


    清霜哪里见过这样简陋的居所?,但见自家夫人都打了水洗了巾帕擦桌,自己磨磨蹭蹭倒显得比主?子还金贵,只有陪着宜兰将屋里收拾了。


    一个?时辰后,才算清扫干净像个?模样,晚间能睡人。


    天将黑时,灶房里还未收拾,不?能烧火做饭,好?在不?大会儿陆寒宵带着长平回来了。


    陆寒宵乱了发冠,衣袖也挽了起来,一身萧瑟,手中提着从外间买回来的小食,身后跟着一只奶狗,尾巴晃得正欢,若是再换上?短打,更像是刚从田里插秧回来的农夫。


    宜兰忍笑拿了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脏污,“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狼狈?”


    陆寒宵却没顾得上?狼狈,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光,丝毫不?像是京中那个?一笔文章动天下的探花郎,陆翰林。


    他?紧紧抱住宜兰,声音中含着些许激动,“兰兰,虽然回来的路上?踩了个?雪水泥坑,可我却想到如何应对?忽兰那群杂碎了!”


    第84章 撩拨


    正月末, 燕京的大雪总算歇了,但初雪未化,雾凇沆砀, 禁中白梅一夜染香,用?古人言“霜为肌肤冰为骨”来形容禁中梅林正当时。


    早朝时,萧北冥擢升高凛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引起哗然大波, 文臣们皆以?为高凛虽平叛有功,可却未曾身经要战, 不宜擢升。


    萧北冥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问众臣若有异议,可有其他人选。


    群臣登时鸦雀无声,高凛宠辱不惊,未见大喜,却也?谢恩, 任状就这样定下。


    至于高凛原先的?职位, 便由宋骁接替。


    又有臣工上谏后?宫空虚, 皇室子嗣不丰, 宜采选贵女?,充盈后?宫。


    萧北冥当时便冷了脸色,散朝之?后?,留了那?几位臣工到偏殿,一番夸赞之?后?, 便给那?几位臣工赏赐了几名貌美的?侍女?。


    接着他才?同段桢蒲志林商议赍粮之?事?, 议事?毕, 便见宋骁呈上驿站传来的?书信。


    “陛下,矩州来的?书信。”


    萧北冥收了那?书信, 厚厚的?一叠,他本想拆,可想到宜锦日夜挂心宜兰,若她?瞧见这些书信,心中总算安稳些。


    偏殿的?宫娥却说皇后?娘娘在梅园同魏夫人赏梅。


    萧北冥剑眉笼起,抬脚便朝着梅园的?方向?去了,邬喜来跟在他身后?,竟有些追不上。


    宜锦着月白色竹节纹小袄,白底绿萼梅的?八幅湘裙,外罩织锦镶毛斗篷,捧着描金玫瑰手炉,另一只手指着林间的?白梅,乌髻上缠丝点翠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浅浅浮动,笑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邹氏穿了一身浅紫绒袄,外罩青莲色披风,旁边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两个双丫髻上缠着红丝带,格外漂亮,小姑娘歪着头夸赞道:“这句诗皇后?娘娘念得真好听。”


    宜锦蹲下身替她?理了理双丫髻上的?雪丝,温柔笑道:“甜甜也?喜欢梅花吗?”


    邹氏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笑,毫不留情揭女?儿的?短,“她?哪里是稀罕梅花,分明是稀罕美人。将军府的?梅花开得也?好,倒不见她?多看两眼。”


    甜甜噘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宜锦,“甜甜喜欢美人,薛娘娘是一等一的?美人,甜甜喜欢。”


    宜锦见她?古灵精怪,有些哭笑不得,她?将孩子抱起来,四五岁的?女?孩儿轻飘飘,不费什么力,“喜欢哪一枝?自己?摘。”


    魏甜毫不犹豫地摘了那?朵开得最盛,花瓣最大的?,邹氏在旁无奈地看着,心里却高兴,自己?的?女?儿能得皇后?的?喜欢,这是多大的?福气。


    萧北冥就在不远处站定了,却没走近,他看着知?知?对着魏甜发自内心的?笑容,凤眸微微暗了几分。


    邬喜来跟他久了,也?知?道他这是有心事?,也?不开口说话。


    萧北冥静静看着,负手站在原地。


    邹氏眼尖,瞧见那?抹明黄衣角,微微一愣,心知?陛下定是来寻娘娘的?,便牵着魏甜要告辞,“皇后?娘娘,臣妇入宫久了,家里事?多忙乱,是时候回?府了。”


    魏燎一离京,魏家大小事?都要邹氏做主,宜锦也?没强留,拿了一只赤金挂铃铛的?手镯套在魏燎莲藕似的?手腕上。


    邹氏忙推拒,宜锦却道:“一个手镯罢了,给孩子玩儿的?,除了魏甜,也?没别的?女?孩儿能送了。”


    邹氏只好拉着魏甜退下。


    魏甜对那?小铃铛爱不释手,临走还要回?头恋恋不舍地挥挥小手,“娘娘再见。”见宜锦也?笑着朝她?挥手,蹦蹦跳跳走了。


    魏甜边走边看,惊叹道:“阿娘,这上面有我的?名字!”


    邹氏接过去看了一眼,确实镯子内里刻着魏甜的?名字,可见娘娘是真心喜欢魏甜,特意请匠人打造的?,她?心里感动,摸了摸魏甜的?脑袋,“娘娘给你的?,好好戴着。年节后?再带你过来,好好陪娘娘说说话。”


    到了岔路口,邹氏朝萧北冥行了礼,便接着告退了。


    萧北冥看着那?个白胖的?小姑娘,想起来似乎是魏燎的?小棉袄,小姑娘眉眼随了爹,可喜可爱,但若是他同知?知?也?有个女?儿,定比魏甜还要玉雪可爱……


    宜锦瞧见他,便朝他走过来,在广袖的?遮掩下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若坚冰,她?将手炉塞到他手中,“太重了。你替我拿着。”


    萧北冥喉结微动,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甘之?如饴,并不挣扎,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矩州的?书信。”


    宜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将蜡油封着的?信纸撕开,熟悉的?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通读下来,全是阿姐在矩州的?见闻和趣事?,读到姐夫被小奶狗追着回?家,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萧北冥垂眸看她?,“这么高兴?”


    宜锦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笑道:“陆大人被一只小奶狗撵回?家,还摔了一跤,但也?算因祸得福,想出了训狗的?法子,忽兰人如今还没进城门,便被守城的?知?道,打家劫舍也?成了泡影。”


    “阿姐信中还说,矩州地方话同官话很不一样,那?些官太太初次拜访,她?们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喝茶,添茶,最后?告辞的?时候各个脸憋得通红。”


    萧北冥见她?这样兴奋,也?微微勾了勾唇角。


    读完信,宜锦将其小心翼翼收起来,矩州距燕京路途遥遥,这封信距离写?下的?时候已?过去半月,不知?道下次再有家书来又是什么时候了。


    萧北冥牵了她?的?手,“矩州来信,半月一封。不必难过。”


    宜锦抬头看他,不知?何时,这人总是能及时明白她?心中所想。


    两人逛了一会儿梅园,午后?暖阳终于在云后?露了个脑袋,积雪陆陆续续融化,回?皇极殿的?路上经过禁中校场,宋骁正冷着脸练兵。


    宋骁今日才?升了官,做了禁军统领,可是脸色却比石头还硬,瞧不出一丝喜色。


    芰荷往日活泼,今日也?蔫头巴脑,垂首跟在宜锦身后?,一句话也?不肯说。


    白日有邹氏在,她?不方便问,等到晚间芰荷伺候她?梳洗时,她?才?得空问芰荷:“今日这是怎么了?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是又口角了?”


    芰荷垂着眼睫给她?梳头,眼眶红红的?,只是不肯说话。


    宜锦不愿逼她?,见状也?只有心疼,牵了她?的?手,“不想说便不说了。”


    芰荷听了这话,眼里一热,连夜的?委屈都流了出来,抽噎道:“昨日给他送物件,奴婢听说……蔡嬷嬷要给他议亲了。说也?是正经世家的?姑娘……”


    宜锦黛眉微蹙,擦干她?的?泪,“你问过嬷嬷了?宋骁怎么说的??”


    芰荷将头垂得更低了,嗫嚅道:“我怎么问呢?他……他今日才?升了统领,人往高处走,想找个世家的?女?子也?是人之?常理。我又拿什么同他站在一处呢?”


    宜锦看着眼前这个沮丧的?姑娘,心中一颤,这些日子,她?只以?为叫芰荷学着打理宫外的?铺子,教她?做生?意的?手段,便能叫这姑娘立足,可是她?却忘了,这姑娘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更多的?时候是芰荷照顾她?,芰荷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的?。


    如今到了男女?之?情上,更是如此。


    芰荷很快擦干了眼泪,懊悔道:“奴婢不该跟姑娘说这些的?,惹姑娘也?跟着伤心。”


    宜锦的?心都揪在一起,“傻姑娘,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宋骁虽然升了官职,但你也?并不差,旁人的?风言风语不要放在心上。有我替你做主,又比旁人差什么?你只告诉我,你待宋骁是什么心思?”


    芰荷微微一怔,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见他和见姑娘一样欢喜,在奴婢心中,姑娘排第一个,他……他似乎也?能排第二个。”


    这样稚嫩的?话语,叫宜锦有些哭笑不得,只道:“有你这句话,我心里便有数了。今夜不用?你当值,早些歇着去。”


    接着,她?便叫骆宝寻了蔡嬷嬷,旁敲侧击,才?知?那?所谓世家女?子不过是个远亲,传到旁人口中便成了相看。


    碰到芰荷这丫头又是个实心眼儿,旁人说什么都往心里去,当了真,宋骁又是个闷葫芦,恐怕见芰荷对他这样冷淡,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冷着脸练兵,叫上下人都害怕。


    蔡嬷嬷这处好说,可宋骁那?头,她?却不能出面,只得求萧阿鲲去探一探虚实。


    萧北冥知?道这事?,挑眉,“没想到知?知?还做红娘的?差事?。”


    宜锦捶他,催他去说。


    萧北冥万般无奈,大晚上宣了宋骁。


    君臣二人踏着月色在禁中闲逛,萧北冥问道:宋骁,还未成婚,有哪个姑娘如此尽心侍奉旁人的?母亲?你若不喜芰荷,朕便替她?相看朝中才?俊,别耽误人家好姑娘。


    宋骁低着头,半天不说话,抬首道:“臣此生?只愿娶芰荷姑娘为妻。”


    萧北冥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旧冷峻,“朕说了不算,还要皇后?定夺。”


    宋骁握紧了手中的?剑,清亮的?眼里满是坚毅,“那?臣去求皇后?。”


    萧北冥见这事?情办妥了,回?去能交差,便拍了拍这人的?肩膀,“挑个吉日下聘,皇后?那?头,自有朕替你说话。”


    宋骁心里一热,跪下谢恩。


    再回?到皇极殿,宜锦已?经沐浴更衣,她?一身藕荷色贴身绸衣,衬出曼妙的?身姿,如瀑青丝披在肩上,兰香沁鼻,一来便紧紧抱住他,杏眼弯弯似月牙。


    萧北冥漆黑的?眸更暗了些,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轻松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一旁的?高案上,沙哑着嗓音道:“知?知?,是你先撩拨的?。”


    宜锦气息微乱,勾着他的?脖子,杏眼亮晶晶,“嗯,是我先的?。”


    第85章 餍足


    自那日帝王提点?后, 宋骁便着手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院,请了?冰人下聘,芰荷父母不详, 但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宋骁该备下的一样不缺,蔡嬷嬷也跟着前后操持, 虽然那只坏了的眼睛仍不大好,可精神头却比年轻人还要好些。


    宜锦与芰荷情同姐妹, 自然不肯委屈她,不仅给了?诸多田产铺子,更请了?旨叫芰荷以薛家女的身份从长信侯府出嫁。


    芰荷知道后跪拜谢恩,哭得眼睛红肿,宜锦拉着她的手叫她站起来,“以后你还在禁中当差, 只怕到时?候你天天见我, 只会觉得腻。”


    芰荷抽了?抽鼻子, “就是每时每刻都和姑娘在一处, 芰荷也觉得不够。”


    宜锦笑了?笑,又从紫檀木雕兰草的盒子里取出一套嫁衣,道:“你和宋骁婚期定得紧,京中?好一些的绣坊恐怕都来不及做喜服,这一套是我亲手?做的, 你试试合不合身??”


    芰荷惊住了?, 一双眼睛又泪汪汪。


    这件喜服, 从姑娘还未嫁入王府时?便?着手?做,用的是最?珍贵的云锦料子, 上头的并蒂莲图案也是用金丝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她那时?只以为姑娘是给自己备着的,可没想到,姑娘竟是为她准备的。


    即便?是亲生姐姐,也不过如此。


    除了?姑娘,再?没人对她这样好了?,她趴在宜锦膝上,偏着头,不叫她看见自己流泪。


    二月初八,宜嫁娶、开光、出火、拆卸。


    长信侯府贴了?喜字,门口的石狮子并匾额上都饰了?红绸,拾英巷的巷口喜乐频频,爆竹声不断,百姓们都聚在街道两?旁瞧着,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的姑娘出门?”


    “嗨,可不是长信侯薛家嘛。他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前年嫁了?探花郎,二姑娘嫁给燕王,如今成了?皇后,只有三姑娘宜清待字闺中?,只是没听说这三姑娘许的谁家。”


    “哪里是本家的三姑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使出嫁,对外称是薛家姑娘。”


    “女使出嫁,竟有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新郎官到了?。”


    那骑着枣红骏马的男子一身?喜服,墨发用通天冠 ,文人面孔,一双眼却带英气,身?后跟着抬花轿的轿夫。


    到了?长信侯府门前,宋骁丢了?缰绳,翻身?下马,阔步朝着府门前走去。


    薛珩站在门口,穿一身?赭红色圆领宽袖衣袍,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会儿站定,竟比宋骁也矮不了?多少,他身?后跟着几个禁军中?的同?僚,并柳氏所出的三姑娘宜清,公子薛瑀。


    平日里宋骁治下严格,鲜少有个笑模样,到了?成亲这日,禁军的这帮年轻小伙子便?想着叫自家将军吃瘪,于?是一个个丢了?平时?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嬉皮笑脸道:“新郎官做个催妆诗,我等满意了?才能?进!”


    薛珩也迎合道:“是了?,催妆诗可不能?少!”


    宋骁舞刀弄枪是一把好手?,但于?诗经一道却并不通,他笑了?笑,好在早就提前背了?,这群小子自然难不倒他。


    门口一个穿掐丝小袄的小女使接了?诗,递到二门里去,芰荷读了?那诗,脸色却红得像是夏日的晚霞,用并蒂莲的喜扇遮了?脸,回了?那几句诗,叫小女使带话传出去。


    宋骁听了?回诗,便?侧身?要过正门,薛珩带人象征性地拦了?一下,便?也就放了?水,叫人进去了?。


    侯府的长随便?开始撒喜糖,人群中?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芰荷持扇同?身?侧之人走到正门,只觉得眼眶酸酸的,眼角的余光悄悄回看了?一眼侯府,若是姑娘也在就好了?。


    可是姑娘如今做了?皇后,出宫不易,要守着条条框框的规矩。


    她上了?喜轿,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


    到了?黄昏时?分,宋骁的宅院里仍旧热闹,他的新宅子并不宽阔,但地段却好,来喝喜酒的大多是禁军中?的同?僚并宋家的远亲,唱礼时?邬喜来出面送了?贺礼,宜锦和萧北冥则故意躲着众人,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她着一身?蜜合色对襟小袄,梳着凌云髻,只戴了?一对儿白珍珠耳环,手?里捧着一只手?炉,肌肤胜雪,娴静秀美?,即便?是躲在在人堆里也扎眼。


    她站在萧北冥身?侧,用手?炉挡住了?脸,小声问道: “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萧北冥剑眉微挑,凤眸揶揄,“那就跑。”


    宜锦语塞,也不同?他说话了?,只是甩了?甩有些酸痛的胳膊,道:“接下来就是拜天地,蔡嬷嬷坐高堂,这回可算得偿所愿了?。”


    萧北冥闻言,俯首看她,“难道上一世她没有如愿?”


    宜锦垂首,眼睫似是被晚风吹动,“上一世,嬷嬷去得早。但最?后你还是去看她了?。”


    萧北冥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正堂之内穿着正红色衣衫的蔡嬷嬷,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恨她。我心?中?介怀的,只是当初她几乎将我当做亲生骨血照看,可后来,还是听信太后之言害我。”


    宜锦拉住了?他的手?,杏眼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那如今呢?你还怨她吗?”


    萧北冥想了?想,摇了?摇头,“那都不重要了?。”


    倘若一个人心?中?仍旧有怨,一定是他得到的爱还不够多。


    但他现在,有眼前之人爱他,便?足矣。


    宜锦心?中?只觉得奇妙,上一世的萧阿鲲孤僻尖锐,像是一只随时?竖起刺的刺猬,可这一世,他却多了?柔和与包容。


    萧北冥揉了?揉她的发顶,“拜堂也瞧完了?,那回宫?”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心?中?一动,眨巴着眼睛,“那就回宫。”


    她牵着他温热的手?,回头看了?眼黄昏日光下温馨的小院,心?里有一块缺憾的地方被补足,暖洋洋的。


    这一世,芰荷与宋骁修成正果?,于?芰荷,她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


    过了?冬,矩州那边又传来书信一封,宜兰在信中?说已适应了?矩州的风气,陆寒宵率矩州百姓与忽兰打了?两?次,近来忽兰散骑少了?许多。开春后宜兰打算辟出一块田来,将带去矩州的粮食种子种下,若是成了?,矩州的粮食也算有了?指望。


    信中?提及,唯一难受的是孕中?三月时?有呕吐,吃什?么都有些难以下咽,好在陆大人体贴,时?常做些稀奇的吃食。


    信尾又说了?些姐妹贴心?话,问宜锦圆房时?是否用了?那药。


    读这封信时?,宜锦正沐浴完,宫娥正给她擦拭带着水珠的墨发,她看到阿姐最?后一行字,脸唰得一下红了?,心?虚地将信收起来放进小匣子。那药阿姐给了?她,她却忘记用了?,盖因只有一丸,她思量再?三,还是要挑个合适的时?候用。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夜吧。


    她涂了?香露,穿了?水红色的纱裙,白皙纤细的藕臂若隐若现,便?躺在床榻上等着萧北冥回来。


    可人还未等到,眼皮子倒是有些睁不开了?。


    后半夜,萧北冥总算忙完政事从前殿回来,沐浴后抱着她准备入睡,她却忽然惊醒了?,一双杏眼亮得像星子,翻身?坐在他腰上,纤指顺着他寝衣的缝隙一路向?上,捏了?捏他光滑起伏的肌肉。


    很好,他绷紧了?。


    萧北冥两?只大手?隔着纱衣扶住她不堪一握的腰,眸色渐深,盯着她两?只不老实的手?,嗓音沙哑似狼毫擦过宣纸,“知知……”


    宜锦见他这模样,有些失望地反问道:“是今夜不行吗?”


    她都准备好了?。


    可惜了?。


    她叹了?口气,翻身?预备下来,才动了?动脚丫,转眼间天旋地转,脑袋撞在柔软的锦被上,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萧北冥那张俊脸离得越来越近,高挺的鼻梁在她小巧的琼鼻上蹭了?蹭,“行。”


    月光悄悄爬进屋里,青纱帐上缠绕着两?人的影子。


    似是一只轻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被无情地拍打着,又像是马车被山间嶙峋的石块颠簸着,她只有辛苦承受着,到了?最?后,从头发丝到脚尖,无一处不酸痛,但萧北冥紧紧抱着她,身?子滚烫,一双凤眸是餍足后的闪亮慵懒。


    他抓住她的手?环在腰间,宜锦以为他又要来,惊恐地朝后躲了?躲,却没能?如愿,重新被拉进怀里,抱得更紧了?,男人声音仍旧有些沙哑,可却同?之前不一样了?,“不动你了?,睡吧。”


    她放弃挣扎,安静躺在他的肩膀上,睡意似潮水涌来,意识迷离之际,一个念头却闪电似的过了?脑子,她一蹬腿,懊恼地坐起身?来。


    萧北冥不知所以,迷迷糊糊去拉她接着睡下,“怎么了??”


    却见他的皇后坐在床头,耷拉着脑袋,像是一没抓到老鼠的小猫,半晌,她欲哭无泪道:“白费力气。”


    白瞎她这样费力,像一只虾子在锅里上下翻滚,浑身?酸痛,还要被萧阿鲲这厮榨干汁水,结果?阿姐给的药却忘记吃了?!


    内殿灭了?灯烛,昏昏暗暗,唯有薄纱似的月光潮水一样漫进来,她戳了?下萧北冥腹部硬邦邦的肉,神色纠结,脸色红得似樱桃,“明……明日还想要。”


    萧北冥眯了?眯凤眸:……?


    第86章 伊始


    矩州城。


    三月初, 冰雪虽然消融,气候却正是最冷的时候,宜兰已经?显怀, 她着一身兰花文绫罗织锦小?袄,背靠着一只?隐囊,倚着凭几,正?围炉打鞋底, 靛蓝色的虎头鞋初具模样。


    后厨已经?做好?午膳,清霜提着红漆食盒摆放膳食。


    眼?瞧着快到晌午, 却不见郎君回宅用膳,她掀开门帘,冷飕飕的朔气穿堂风似的扫进来,扭头与正慌慌张张来报信的长平撞了个正?着。


    清霜见只?有他来,伸着脑袋朝后望了望,“大人呢?怎么没一同归府?”


    长平呼吸急促, 白雾自鼻腔喷出, “兵临城下?, 大人此刻正?在城上督战, 今日?怕是不能归府用膳了,大人叫我知会你一声,夫人有孕在身,莫要让夫人知晓。”


    清霜心里?发急,但稳了心神, 问道:“忽兰来了多少人?前头可还能应付?”


    长平额上冒汗, “大约三万人马。矩州城地势易守难攻, 忽兰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


    清霜怔然点了点头,见他行色匆匆告辞, 朱唇微动,拉住他衣角。


    长平回首。


    清霜双眸凝视着他,“保重。”


    长平默默点了点头,“我会护好?大人,请夫人莫要担忧。”


    清霜喉咙有些发苦,“好?,我会照顾好?夫人。”


    她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巷口,融入白茫茫的雾气中,心里?一空。


    她知道要保重主上,可她也想?让他保重自身啊。


    可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


    宜兰缝完鞋边,见清霜回来,她用剪子剪掉多余的线头,抬头问道:“可是大人衙门里?有事又不回来用膳了?”


    陆寒宵这些时日?陪着同知衙役们想?抵御忽兰骑兵的法子,忙到晚间才回府是常有的事,她习以为常。


    清霜掩去眼?底的担忧,笑道:“是了。方?才长平回来报了,大人不回府用饭。饭菜凉了,奴婢再叫后厨拿去热一热。”


    宜兰点了点头,收了针线,那双靛蓝色的虎头鞋,小?小?一双,握在手里?几乎没有多少分量,她将其收起来,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孩子似是有了感应,跳动了一下?。


    她的心跳也莫名快起来,蹙眉看着菱花窗外?白茫茫的雾气,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过?了晌午,她约了本地几位官夫人喝茶。


    她才来时听不懂矩州话,应官夫人们的邀约也是沉默着,后来请了一位既会说矩州话又会说官话的先生,学了月余,总算能听得懂,也能同那些夫人们谈笑风生了。


    宜兰并不喜交际,同官夫人们在一处也是谈论?胭脂水粉,茶水糕点,但她知道,后宅女眷们的交际也是官场的一部?分,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她便能摸出这些大人的喜好?,投其所好?,这样陆寒宵发下?去的政令,他们才愿意配合。


    矩州不比燕京,陋俗甚多,这里?的百姓多不识字,蛮横强硬,官府的告令也只?靠口口相传,或是里?长们通知,他们对于新上任的知州本能地不信任,有时政令从知州这里?出去,到了下?头,还不如里?长村长的一句话有用。


    而在矩州,十个男人有九个惧内,哪怕在外?做再大的官,回到家里?要想?安稳,也得把?妻子哄好?。


    宜兰从那时便深刻意识到,要想?治理好?矩州这块充满野性的土地,女眷之间的交际必须要上心。


    可今日?到了约定的时间,夫人们还没来。


    清霜心知这回是瞒不住了,只?好?全然告知。


    宜兰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她抚了抚腹部?,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去瞭望台。”


    清霜知晓自家姑娘做出的决定,没人拦得住,可她还是要劝,“夫人怀有身孕,三个月正?是坐胎的时候,万不可冒险啊。”


    宜兰拉住清霜的手,眼?底只?有镇定,“我去瞭望台,不去前线,也只?是瞧一瞧如今的战况,无碍的。咱们一同去。”


    清霜拦不住,只?好?听从。


    矩州城地理位置特?殊,与忽兰毗邻,时常遭受战乱,当地的长官便筹集银两建造了瞭望台,日?夜派军士值守,从那里?能将整座矩州城尽收眼?中。


    青色的石阶陡峭,越往上走,矩州城像是被笼罩在一层白沙之中,雾气缭绕。


    瞭望台守着的军士见是知州夫人来了,擦了擦额上的汗,拱手行礼。


    远方?落日?苍茫,传来由远及近的沉闷声浪。


    城墙之外?,那片曾被初雪覆盖的沉寂原野,仿佛一只?冬眠的棕熊,忽然苏醒过?来,矩州的狂沙被风浪卷成旋涡状,白茫茫的遮住天际线,也遮住了那咧咧的忽兰旌旗。


    乌泱泱的忽兰骑兵穿着游牧民族特?有的毡衣甲胄,编发耳环,似是一只?只?发狂的野兽,看着矩州城的目光,便如同饿狼嗅到了肉的味道。


    这是大燕强劲的敌手。


    从人马来看,忽兰大军有三万余人,城门外?的空地上,几乎装不下?这样一支庞然大物的军队。


    矩州城的守军严阵以待,弓箭手立在城墙之上,陆寒宵着甲胄,站在城门之上,冷眼?看着底下?那群忽兰蛮军。


    两军对垒,谁都没有率先迎敌。


    这次领兵出击的是忽兰王冶目座下?的大将军赛斯,此人喜嗜血杀戮,战法激进,杀降成习,与他对战,便只?有赢或死。


    事发突然,陆寒宵得到消息时,忽兰骑兵已将乾马关围堵,他烽火传信至魏燎,眼?下?魏燎率军还未到。


    早前龙骁军吃过?京城粮饷供应不足的亏,自那之后便采取屯田制,无战争时,将士们便垦田种粮,但矩州多山地,不似平原,开荒难度极大,即便屯田,逢大战时仍要各地运粮,这已成了致命的短板。


    矩州易守难攻,只?要坚守不出,哪怕是骁勇的忽兰骑兵也束手无策。


    陆寒宵定了定心神,敌不动则我不动,无论?城下?赛斯派人如何辱骂,他都充耳不闻。


    宜兰在瞭望台上瞧过?战况,一颗心稍微放下?,她抬首问道:“前些日?子知州派人训了猎犬,忽兰骑兵偷袭,每每不能得手,按理说忽兰应当有所忌惮才对,为何忽然围城,你可知道为何?”


    那兵士神色一肃,道:“自大人来了以后,忽兰骑兵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派一支队伍来便抢大量的粮食衣物,过?了冬,草原上正?是寒冷的时候,应是他们被逼急了,这才铤而走险。”


    “但属下?也听闻,忽兰王手下?近日?来了一位厉害的谋士,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是咱们大燕人,是他三番两次游说忽兰王派兵攻打矩州。”


    宜兰扶了扶后腰,若有所思。


    *


    矩州的战况传回燕京,已是七日?之后。


    邺城驿站传回八百里?加急,自邺城至燕京,信使昼夜不息,跑死了十几匹马,才堪堪在七日?之内赶到燕京。


    当夜禁中上钥,高凛连夜报帝王,萧北冥虽压低了脚步,却仍被宜锦撞个正?着。


    她做噩梦惊醒,梦见前世阿珩被章家之人追杀,梦见矩州漫天黄沙之中,萧北冥取了靖王首级,踩着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冷汗自鼻尖掉落,她喘着粗气,等萧北冥读完邸报,敏感地问道:“是矩州来信?”


    萧北冥颔首,知道她心系宜兰,宽慰道:“忽兰声称矩州守军杀了他们一名守将,以此为由宣战,意图在范水投毒。好?在知知早就未雨绸缪,筹措银两为矩州采买草药,将士们服用煎药,忽兰并未得逞。矩州城易守难攻,陆寒宵闭门不出,城内百姓暂时无碍。”


    宜锦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冷静下?来,回忆上一世大燕与忽兰的战争,不同之处在于,忽兰宣战的时间比前世早了许多。


    倘若没有人为因?素的影响,新忽兰王冶目才登上王位,还未坐稳王座,矩州城虽然常有战乱,可守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龙骁军更是萧北冥经?过?残苛训练的王者之师,冶目不会如此冒险。


    除非有人改变了冶目的想?法。


    能对北境地形了若指掌,又有足够的筹码令忽兰王信任他,除了宫变之后逃亡的靖王萧北捷,不会再有第二人。


    这个人与她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他逃走之后并未同前世一样隐藏在相国寺做僧人,而是一路前往北境,在矩州城正?北四十里?的石城郡,先帝曾留给萧北捷一支保命的队伍。


    她想?到此处,杏眼?睁圆,心跳极快,正?定定地看着萧北冥,“这几日?江南蒲家横空出世,粮食生意这么快就做到京城,在各地也开了分号,使得粮价反而比平时低了一成,是不是蒲大人的主意。”


    萧北冥凤眸中划过?一丝了然,他的知知如此聪慧,自然瞒不住她,他点了点头,“是我授意他这样做的。”


    宜锦握住他的手,又问道:“其实你们是在为矩州之战做准备,是吗?粮草从各地运往矩州,你们走水路对吗?”


    萧北冥握紧她的手,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知知这是在提醒他,他原本商量的走水路分头运粮,调虎离山之计,不能再用了。


    因?为有人同知知一样,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他几乎不用猜测,便知道那人是谁。


    萧北冥理了理纷乱的思绪,连夜召蒲志林段桢入宫商议政事。


    一夜未眠,君臣总算商量出对策。


    卯时,天还未亮,晓雾笼罩着整座燕宫,内外?只?有巡守的禁军将士并往来内侍,云板响了三声,是又要早朝了。


    宜锦自后厨做了肉羹,撒了葱花,她知道按萧阿鲲的性子,必然是来不及用早膳,熬了一夜便接着早朝。


    萧北冥用了肉羹,鲜糯可口,他不喜甜,知知给他做膳食,从不放糖,用完只?觉得从下?到上都暖和起来。


    他脑海中紧绷的弦此刻松弛下?来,凤眸凝视着她,在那一瞬间,竟有些莫名的嫉妒。


    他嫉妒那人可以同她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而他却不能。


    关于前世,他想?要了解,却不敢问出口。


    他低下?头,用力抱住她,下?颚抵在她的肩膀上,像是要将她深深嵌入自己的身体。


    第87章 亲征


    入冬以来, 老忽兰王暴毙,二王子冶目率军与大王子代夫争夺王位,代?夫不敌, 被斩杀于野。


    冶目虽杀死兄长得了王位,却?因行事残暴不得人心,底下?几个部族敢怒而不敢言,族中粮食稀缺若是无法解决, 势必少?不了寻衅滋事。


    忽兰王帐内,冶目着一身兽皮毡衣, 浓眉星目,鹰钩鼻,他?端坐主位,刀子一般的?目光剜向下首一个穿着石青外袍的青年,“你不是说矩州城内粮饷不足,不出半日?必定攻下?吗?”


    熊熊篝火映照着四周部族长老们不满的?神情, 着石青色外袍的?青年不慌不乱, 面庞上显现出笃定的?笑容, “矩州城中确实粮草不足, 可是其他几州却未必。王上要想攻下?矩州城,还要切断其他粮草运输之?路,尤其是,水路。”


    他?这话一出,那几位部族长老们神情变了变, 有人出声反驳道:“萧北捷, 起先是你劝说大王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攻打矩州, 也是你说矩州城内粮草不足,半日?必定攻下?, 如今又说不行了,教我们如何信你?”


    一片附和之?声似波涛此起彼伏。


    萧北捷被质问,却?并不慌张,他?只是静静看着冶目,“一旦向燕朝宣战,诸位觉得还有退路吗?现在这样质问我,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还是说,诸位有比封锁水路更好的?法子?”


    冶目眯了眯眼睛,捏紧了手中的?金杯,半晌,他?狂放的?笑声弥漫着王帐,“大燕靖王还真是足智多谋,有你,是我忽兰之?幸啊。”


    忽兰王一发话,底下?几个部族的?族长即便心中有怨言,却?也住了嘴。


    萧北捷看准了冶目急需一场战争在军中立威,自陆寒宵走马上任后,矩州城内刀枪不入,再也不像之?前那般,随便派一支散骑便能抢回一车的?粮食,抢不回粮食,忽兰人只会放牛放马,族人没有食物,自然要埋怨王上。


    两相权衡,冶目唯有采纳他?的?建议向燕朝宣战。


    倘若此刻冶目真的?与他?翻脸,便代?表冶目自认下?错了命令,这样的?后果,比打了败仗还要可怕。


    冶目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命几位将军兵分三路,以防燕朝向矩州输送粮草。


    待萧北捷离开王帐后,元将军赛斯粗声粗气地问道:“王上,此人既能背叛大燕,便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有朝一日?剑指忽兰,他?的?话,不可全信。”


    冶目冷冷一笑,站起身来,瞧着王帐外枯凋零的?草地,“他?是不可信,但今日?那群老东西也不可信。靖王投奔本王,是想借忽兰之?力?对抗燕朝新帝豪,而本王用他?,也是利用,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他?鹰隼般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狠厉,吩咐道:“派人跟着他?,倘若他?与大燕仍有往来,不必手软。”


    赛斯应声退下?,他?出了王帐,拂了拂盔甲上的?尘土,想起今日?攻打矩州城的?挫败,深深吐了口浊气。


    萧北捷翻身上马,手中紧了紧缰绳,当日?返回石城郡。


    父皇虽在石城郡为他?留了一支强劲的?军队,可这支军队也只能保命而已,在小小的?石城郡,又能悄无声息藏下?多少?人马?


    若还想与萧北冥有一战之?力?,只有依靠忽兰。


    疾驰的?马蹄敲在干燥的?泥土上,他?面部紧绷,一副郁郁之?色,狠狠地勒住缰绳,回首看了眼背后,眼中划过一道讥讽。


    既然信不过他?,还要用他?,忽兰王果然是个糊涂蛋。


    他?没有理?会身后的?尾巴,反而策马奔腾,任由尘土在田野上散漫。


    石城郡原本的?郡守府如今成了他?的?府邸,这与燕京的?靖王府简直天壤之?别,又小又憋屈,可现在也没有办法。


    他?下?了马,副将吕禄来迎,接过缰绳,将马牵到马厩,喂了些干粮马草。


    吕禄本是死囚,却?擅练兵,先帝令他?假死来到杳无人烟的?石城郡,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靖王所?用。


    吕禄心知自己本该就?法,可却?得先帝恩赦,从被恩赦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条命不再属于自己。


    而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只有他?的?女儿芽芽。


    这样想着,一个穿着玫红色通袖小袄,下?着撒花裙的?小姑娘拿着两串糖葫芦撒丫子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头笑着,露出一颗缺了的?门牙和香甜的?酒窝,“爹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吕禄看了眼靖王的?脸色,拱手道:“小女失礼,让王爷见?笑了。”


    萧北捷看着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却?出了神。


    前世,是芽芽帮薛宜锦逃出了郡守府。


    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叫所?有人都喜欢她?,连芽芽这样的?小姑娘也是。


    她?曾入他?后院,也曾是他?的?女人,可后来却?阴差阳错入了宫,成了萧北冥的?后妃。


    明明他?给过她?那么多次机会,可即便重来一次,她?仍选了萧北冥。


    他?垂眸看着芽芽,蹲下?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红丝带,“送你。”


    芽芽却?有些害怕,往吕禄身后躲了躲,没去接。


    萧北捷的?脸色变了变,眸色含着几分阴沉,攥紧了那条红丝带,“你能喜欢她?,为何这般厌恶我?”


    吕禄见?他?有些魔怔,将芽芽挡在身后,皱着眉头朝萧北捷道:“王爷。”


    萧北捷仿佛如梦初醒,低声笑了笑,笑声却?有些空洞,他?站起身来,任由手中的?红丝带坠落在地,“天晚了,吕将军带芽芽回去歇息吧。”


    他?背过身,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投下?黑漆漆的?影子。


    芽芽见?他?走远了,才噘着嘴道:“爹爹,芽芽不喜欢这个王爷,忽兰人杀了那么多大燕人,这个王爷还跟他?们走得那么近。”


    吕禄眉头如山峰聚起,按住芽芽的?肩膀,“大人的?事,芽芽不要乱说。日?后再遇到靖王殿下?,少?说话。”


    芽芽懵懂无知,见?爹爹这样严肃,也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萧北捷回了书房,他?拎着手中的?酒坛,斜坐在书桌上,望着那轮缺月,视线渐渐又移回那幅画上。


    泛黄的?宣纸只能勉强描绘出她?的?容颜,却?画不出她?的?神韵。


    明明两辈子加起来,她?从未心甘情愿地同他?相处过一日?,可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却?是那样的?清晰。


    他?记得她?在地下?通道里高烧不止却?倔强不肯求他?的?模样,记得她?在芽芽面前的?温柔可亲,百求百应,更记得矩州城池前她?面对着忽兰王军时无所?畏惧的?模样。


    明明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可以安于后宅,躲在男人的?羽翼之?后,可她?却?没有。


    萧北捷饮了一口酒,望着那轮缺月,举着酒坛敬了一杯酒,就?仿佛那轮缺月里也显现出了她?的?模样。


    可即便是在如此虚幻的?月光中,他?似乎也只能听见?那一句“萧北捷,你不如他?万一”。


    酒坛应声而碎裂,炸成星星点点的?碎片。


    *


    忽兰王一声令下?,元将军赛斯与几个部族的?副将兵分三路,直接驻扎在范水河畔。


    修文与息烽两县的?用水几乎全靠范水这条河流,但因忽兰军队驻扎在此地,附近的?百姓不敢出来取水,家?家?闭门不出,大人能忍住,可孩童忍不了饥渴,趁着家?人不在,便三五成群到河畔打水。


    赛斯命人抓住这几个孩子枭首示众,血水顺着河流往下?冲刷,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这副做派,就?连普通的?忽兰士兵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赛斯看着那血水,却?不甚满意,冷声道:“等了许久,都没见?一艘船来,这群贱民包藏燕军,死不足惜。”


    对忽兰王命令的?不满令他?想要找个地方发泄怒气,他?勒马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的?村庄里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他?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调转马头,嘴角扯起一抹笑,“走,咱们去会会那群贱民。”


    忽兰王军着甲胄,持弓箭,骑快马,哪里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所?能抵抗的?,很快整个村落便笼罩起一层血雾。


    赛斯唯独留了两个县官的?性命,命他?们向陆寒宵奏报所?谓“战况”。


    修文和息烽两地县官不敢隐瞒,先报给知州府,陆寒宵接到两位知县的?奏报时,一股血气几乎冲上头脑,无法冷静思考。


    修文息烽两县只因为离范水近便遭了无妄之?灾,屠村这样的?事,自大燕建朝以来,便再未发生过。


    在他?治下?发生这样的?事,作为父母官,他?只有羞耻,除了上书陈情,他?能做的?,便只有勤加练兵,将矩州城守得水泄不通。


    他?只希望这一城百姓能安稳生活,可这样卑微的?愿望,随着战争的?逼近,也成了泡影。


    善冲得知此事,目眦尽裂,尽管魏燎再三劝说,但善冲还是将兵两万,与乾马关与赛斯等人厮杀开来。


    但赛斯早就?提前布下?机关阵法,乾马关山势极高,滚石机关杀伤力?极大,且赛斯有萧北捷相助,料到善冲怒极定然会追穷寇入巷,便故意佯装败走,引他?深入,善冲所?率两万人马死伤惨重。


    八百里加急传奏报入燕京,萧北冥只欲啖忽兰血肉。


    但他?没有像善冲那般冲动,权衡利弊之?后,他?做下?了一个决定。


    宜锦看过战报,纤纤玉指将那几张纸捏得极紧,她?心有不忍,闭上双目。


    明明已经提前告知魏燎,可前世的?事情依旧发生了,可见?有些劫难,并不是提前预知就?能躲过去的?。


    他?伟岸的?背影隐入黑暗中,几乎与燕京的?夜色融为一体。


    宜锦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这个人,惯于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


    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冰凉的?触感令她?紧了紧动作,她?阖上双目,柔声道:“萧阿鲲,若是不做帝王,你更愿做将军,是不是?”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眼睑低垂,他?冷峻的?面庞在烛火下?若隐若现,明知她?会担心,他?却?仍然开口,晦涩道:“知知,我要去北境。”


    宜锦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眼底氤氲着热泪,“嗯,我知道了。”


    第88章 破阵


    矩州城门外, 忽兰铁骑的马蹄声似是平地而起的?惊雷,炸醒了整座城池。


    矩州城家?家?户户的?百姓几乎无法安眠,修文与?息烽两县百姓的遭遇如同耻辱的?烙印, 使得每一个燕人都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已不是忽兰王军同燕军的?战争,而是两国百姓之间无法化解的仇恨。


    虎贲甲士擂响战鼓,自不远处的?天际,一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 烟尘与?雾气混沌一体?蔓延开来,忽兰将士们的甲胄在朝阳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前线剑拔弩张, 矩州城池内只剩下老幼妇孺,尽管如此,她?们?也各司其职,丝毫不见慌乱。


    忙碌的?人群中,有幼童被城门外的?兵戈声吓得忽然哭出声来,年轻的?母亲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 哄道:“水生不怕, 等燕王的?龙骁军来了, 那些忽兰慢兵就会被赶跑了。”


    水生打了个嗝, 脸上挂着泪珠,“娘,燕王真有这?么厉害吗?他怎么还不来?”


    女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神情陷入回?忆,“燕王曾单枪匹马深入敌营, 生擒老忽兰王, 忽兰蛮兵到?了城下, 却?被逼得连退三舍,那时候, 满城的?北境百姓都在他凯旋而归的?路上投掷瓜果,那一年,他也才十八岁。”


    水生听着,愈发对燕王感到?好奇,他忘记了哭泣,支着下巴问道;“后来呢?”


    女子不肯再说,只叫阿昆安静,可是一位长者?却?接过话茬,“后来,朝廷粮草供应不足,龙骁军打了败仗,燕王也有了腿疾。”


    水生稚嫩的?脸颊上现出疑惑,“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兰也打过败仗的?,不是吗?”


    那老者?望着燕京的?方向,眼神之中只剩苍茫,“胜败是常事,但倘若将?军成?了帝王,战争便不再是必经之路了。”


    水生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如果真的?想要做将?军,哪怕是个乞丐,也能做成?将?军。”


    那老者?拍了拍水生圆滚滚的?脑袋,边摇头边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


    这?段对话很快便被号角的?声音打断,那是忽兰即将?攻城的?讯号,所有人都满脸肃穆,看着瞭望台的?方向。


    宜兰从后院出来,水生见了她?飞奔过去,喊道:“夫人。”


    这?些日子,知州夫人与?她?们?同吃同睡,没有一丝娇气,妇人有难处,她?也肯竭力相助,连带着孩子们?也认识这?位和善的?夫人,每每她?一从衙邸出来,便有一群孩子围过来,水生常常是那群孩子中的?领头羊。


    尽管宜兰心中也焦灼,对于这?场战争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只要一看见矩州百姓充满信任的?眼神,她?就不知觉地有了信心,如今她?做了母亲,就算是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她?也浑身是充满了力量。


    “今日苦战,前线的?事情交给将?士们?,后院的?炊事还要靠我们?女眷,水生,你随阿母去砍柴……”


    每个人都领了差事,有事可做,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惊慌。


    一直到?了月上碧空,忽兰王军仍未攻下矩州城,只有退出一舍之地就近驻扎,赛斯不甘心,准备夜间突袭,可却?被萧北捷拦下。


    “将?军,今夜西北风,若是夜间突袭火攻,反倒会烧了自己的?营寨,不可取。”


    赛斯将?行军帐里矮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怒火中烧,“这?不行,那不行,你倒是告诉本将?军该怎么做!你可不要忘记,是你在大王面前夸下海口,若是矩州城攻不下来,你去跟王上请罪!”


    萧北捷见他发怒,只是理了理袖口,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冷笑道:“将?军用了我的?计策,不是已经重创善冲?善冲与?魏燎是两员虎将?,如今已经折去一个,你还有什么好着急?”


    赛斯压抑着怒气,冷笑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夜,我这?支军队就交给你,如果事成?,我不会沾你半分功劳,如果事情不成?,你自己向王上请罪!”


    话罢,他掀了王帐,大步走出去,唯独留下几个副将?在原地面面相觑。


    萧北捷看了一眼那几个副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夜色中的?矩州城,“今夜听我号令。”


    那群副将?嘴上答应,心里却?在衡量赛斯将?军所说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倘若他们?就这?样任靖王差遣,以赛斯将?军的?脾气,难免不会秋后算账。


    萧北捷没管他们?的?小?心思,只是按部就班令人安放机关,布置军械。


    夜半时分,偌大的?矩州城陷入黑暗之中,除了看守城门的?瞭望塔燃着星点灯火,其余的?事物一概看不清,骤风疾起?,席卷起?北境的?沙尘,一声刺破空寂的?号角令灯塔一盏接一盏点亮,似是盘旋在山地上的?一条巨龙。


    陆寒宵着铁甲,高冠束发,猎猎寒风扬起?他的?衣袂,他清楚地知道,白?日的?对峙不过是清粥小?菜,真正的?战争,从今夜才开始。


    忽兰骑兵并未像之前那般一字排开,反而摆了阵法,每一个骑兵左右两侧翼皆配备两位步兵,一手持长弓,一手盾,这?样的?阵法,极大地增强了骑兵的?防护性,若从城墙之上射箭,杀伤力远不如之前。


    魏燎开口道:“这?样的?阵法,不像是忽兰那群人能想出来的?,倒是燕军之前常用这?样的?战术。”


    陆寒宵握紧拳头,“这?军师来历着实古怪。”


    魏燎深深看了他一眼,“今夜苦战,我猜那军师此刻必定在暗中观察,迟早会见到?的?。”


    城池之下,乌云盖月,冷风卷起?泥沙,赛斯单骑飞驰向前,到?城池下叫骂,但魏燎与?陆寒宵却?岿然不动?。


    赛斯便回?马,怒吼一声,紧接着忽兰王军变阵,攻城的?横木由数百军士手持肩扛,沉重的?撞击声似是心脏的?跳动?声,每一声都牵动?着矩州百姓的?心魂。


    魏燎挥臂拔剑,冷声道:“换火铳!”


    萧北冥在时,龙骁军训练严苛,装备的?军械也是最新的?,往往内造局才看了图纸,萧北冥便已经寻工匠将?东西打出来了,即便如此,军中会使用火铳的?士兵也只是少数,但眼下正需要给忽兰震撼一击,用火铳再好不过。


    忽兰军士还是第一次见火铳,瞪着眼睛朝它看,下一秒就被打中了眼睛,鲜血横流。


    随后的?兵士见状,再不敢向前,人堆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会冒火的?怪物”,这?称号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人人都道燕国士兵手中有一种会喷火的?怪物,被烧的?人是这?是触犯了萨满的?灵魂。


    萨满是忽兰一族的?信仰,也是他们?认为的?天上的?神仙,忽兰资源匮乏,萨满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神明,更?是心底对生命的?期望。


    这?样一来,忽兰王军自乱阵脚,便不足为虑。


    萧北捷千算万算,没算到?忽兰这?群土老帽连火铳都没见过,忽兰士兵被吓破了胆,此时再进攻,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他思虑再三,还是兵分两路,一路守住水路关隘,防止外援向矩州城输送粮草,一路跟随他在主战场作战。


    这?样僵持的?局面维持了半个月,矩州城的?粮草宣布告急。


    宜兰已尽力让每一位军士都能吃饱,同时又?节俭粮食消耗,后山才长出来的?小?笋并野兔野鸡都让人打了充牙祭,可还是到?了山穷水尽的?这?一步。


    她?劳心劳力,再加上孕吐,人竟比孕前更?瘦了,若不仔细看腹部,根本瞧不出她?是个怀胎四月的?孕妇。


    陆寒宵心疼她?,叫她?去后院歇着,宜兰却?不肯,只问道:“燕京那头可有消息?”


    陆寒宵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兰蛮军将?矩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即便想要派信使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夫妻二人对视,眼中只有担忧,却?没有忐忑,他们?相信新帝不会弃矩州城于不顾,可却?不知道矩州城的?援军究竟哪一日才能到?。


    两人相互打气后接着各司其职,到?了傍晚,军士们?只用了稀粥便回?了城墙,个个都是强打精神,而忽兰王军经过休整却?英姿勃发,精神十足。


    萧北捷再次命人撞开矩州城门。


    橘黄色的?日光打在矩州城的?城墙之上,似是一幅作古的?画,而古城门在一次次的?撞击下渐渐不堪抵挡,在一声震颤的?横木撞击声下,矩州城的?城门似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再经不住外界的?风雨,松开了他紧闭的?牙关。


    燕军本就体?力不支,对战之时虽然英勇,但耐不住忽兰人数占优势,古城门下,燕国将?士看着那随着北风猎猎作响的?旌旗,瞳孔慢慢失去焦距,倒在了血泊里。


    魏燎冲锋在前,他身上甲胄尽是血痕,却?不肯停下,号角声如同悲鸣的?呜咽,他来不及擦干眼角的?血痕,唯一的?念头便只有守住城门。


    善冲因为冲动?倒下,而他却?要凭着这?股冲动?,守住乾马关的?国门。


    就在众将?士们?抵挡不住,层层溃败之时,自忽兰王军的?西北角,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


    地震山摇般的?马蹄声,兵戈声,像是从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颤动?了地平线,也模糊了那支军队的?影子,唯独夕阳下遒劲的?“燕”字旌旗拍打着寒空。


    萧北冥身着冷光铁甲,骑着汗血战马绪风,他神色平静无波,唯独凤眸下淡淡的?血光透出刺骨的?杀意,炽热的?血自胸膛翻涌,他长臂举起?手中的?长剑,号令三军,“破阵!”


    这?支军队灵活如燕,几乎在命令下达的?那一瞬间,由忽兰王军的?东西两侧角侵入,忽兰王军似是一件华丽的?绸缎衣裳,以飞快得速度被燕军组成?的?“剪刀”划破,由完整的?方阵变作分散的?三角形。


    这?样的?阵型虽然方便了统一作战,却?大大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萧北冥找到?了突破点,不必他动?用强弩,忽兰王军便已经乱作一团。


    他冷冷凝视着为首的?赛斯,眯了眯眼,嗜血的?杀意自眸底酝酿而起?。


    也是在这?里,赛斯曾伤了知知的?性命。


    那今日,便新账旧账一起?算,以赛斯之尸首,告慰修文息烽两县的?亡灵吧。


    他立于马上,似是俯视一只粗狂的?野兽,薄唇微动?,冷笑道:“赛斯,你喜欢怎样的?坟冢?”


    第89章 痴狂


    黄沙漫天, 血色的残阳像是旋转的红色巨轮,要?将天地万物都吞噬而下。


    战马绪风焦躁地踩着黄沙地,马尾在寒风中扬起又落下, 它?上一次陪伴着主人来北境作战是六年前,残存在血液中战场厮杀的快|感再一次遍临全身,这一刻,它?忘记了所有?旧日残伤的疼痛, 马首高昂,朝着残阳发出一声厉声嘶鸣。


    萧北冥垂首, 抚着它?鬓上的鬃毛,斜阳照在他半张面颊上,眼?眸微红,显出一种平静的杀意。


    旌旗咧咧,赛斯立于马上,看着对面阔别已久的敌手, 握紧了手中的劲弩, 往日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围追堵截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燕王, 额上却慢慢沁出汗滴。


    “只怕本将军想要?的坟茔,燕朝皇帝给不起。”


    他说着,从背后拔出一支羽箭,半月形的弓箭被拉成紧绷到极致的弧度,也就在那一瞬, 他瞄准了这久违的对手, 流星般的长箭刺破长残空, 朝着萧北冥飞窜而去。


    萧北冥拍了拍绪风的脑袋,它?与主?人心有?灵犀, 它?调转马头,循着一侧的铁盾绕开。


    那支飞箭狠狠撞在铁盾之上,发出铮鸣之声。


    萧北冥没有?停顿,几乎是同时?,他高臂悬起强弩,弓弦似满月,他半眯着一只眼?,冷冷看着赛斯的方向,箭身闪电般地划出一道残线,擦破长空,赛斯勒马欲躲闪,躲过?一支,却见剩余几支箭长了眼?睛般朝马身飞驰而来。


    他瞳孔微缩,翻身欲下马,那马四肢被箭矢刺中,发出痛苦的长鸣,也顾不上主?人,只是扬蹄无力坠下,重重跌落在地。


    赛斯弃马,第一个回合的失利让他看清了萧北冥的实力,同样是箭矢,萧北冥的强弩一次却能箭出八支,杀伤力非一般箭矢可比,他心脏擂鼓似的跳动着,冷汗流到唇畔,他舔了舔,长臂一挥换了长矛。


    萧北冥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飞马迎到赛斯身侧,一支长剑自冷风中划过?,折射出血红的残照,赛斯咬着牙伸双手去挡,但却慢了一拍。


    他眼?睛睁得似铜铃,剑的残影还在他的瞳孔中,耳朵还能听到“噗”的一声,嘴唇翕动,可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整颗头颅就从颈项无力地侧挂了过?去,躯体像是倒塌的城墙,直直坠下。


    鲜红的血液溅入干燥的沙尘中,形成一道蜿蜒的血痕。


    忽兰的几位副将被这场景震慑,旧日的燕王,如今的大?燕新帝,此刻就静静地立于马上,他的脸上,盔甲上,尽是鲜红的血迹,残红的夕照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索魂鬼差。


    而燕国将士们个个热泪盈眶,他们高举燕国的旗帜,手中的红缨枪翻涌起一片红色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令矩州城都处于颤抖之中。


    “逐忽兰,驱杂碎!”


    忽兰几位副将慌了神,反应过?来主?将已被斩杀,他们才骤然想起那位军师,可转头四顾,却再不见那位军师的身影。


    萧北捷骑了一匹快马,换了普通军士的衣裳,沿着忽兰王军营帐往回走,风沙扑进?他的眼?睛,他却不愿停留。


    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一种直觉闯进?他的脑海,令他恨不得此刻便回到忽兰王帐。


    到了忽兰王帐,他飞快下了马,守营的士兵奇怪军师怎么这个时?候回营,却怕误事,也不敢阻拦。


    萧北捷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飞快走到营帐背后,旋转开桌角下的机关,移开毡毯,一道木板缓缓移开,凹凸不平的石阶次第展开,他一手拿着火折子朝前走。


    地牢三层,在他走入一层,看到松落的锁头,空荡的牢房,他丝毫不觉恼怒,却只觉得狂喜,他加快脚步向出口的方向奔去。


    如今这世?上,也只有?那个人,与他拥有?同样的记忆,知道这处地牢的机关,也只有?那个人,才愿为了这些普通囚民?的性命冒险跑一趟。


    昏暗的地牢尽头,出口处透出浅浅的黄色光芒,显然逃走的人留了一手,将出口封住了,但因走得匆忙,并不能周密处理,萧北捷取出随身的佩剑,顺着光亮的方向狠狠捅去,细碎的土块雨滴般落下。


    他没有?躲避,从狭窄仅可令一人通过?的出口钻了过?去,站起身来,那些原本的囚民?缓慢地走着,为首那人身旁有?宋骁跟随,虽穿着大?燕士兵的甲胄,可从身形上却比正常的士兵矮小。


    萧北捷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用泥土糊了脸,头发弄散,衣衫也用刀剑划得破破烂烂,紧紧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众人从地牢中逃脱,都疲惫万分,无人察觉队伍的最后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宜锦正与身旁一位老?者?交谈,老?者?一身襕衫破败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驼腰塌背,由于常年在潮湿阴暗的地牢里,他的双腿行走已十分困难,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铁块。


    这位老?者?几年前负责给龙骁军押送粮草,却因章琦之过?遭忽兰俘虏,几年的光阴全部费在阴冷的地牢之中。


    宜锦看着这位老?者?,想起前世?他抵御忽兰之军,在万众面前吼出的一句“虽我亡矣,千千万万人往矣”,心疼几乎从眼?底漫出来,她道:“这些年沈先?生受苦了。”


    沈赣浑浊的眼?睛因为身旁人的一句话?而亮了起来,他回道:“老?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当年若非章琦胆大?包天,中饱私囊,龙骁军未必会败,燕王殿下……也不必受无妄之灾。”


    宜锦看着老?人家,“他如今很好。我曾在他书?案看到老?先?生题字的《通鉴》一书?,先?生之言,他从未忘记。”


    沈赣心神一晃,想起那个从未在他门?下承教一日,却肯叫他一声老?师的孤僻少年,心底也只觉得愧疚。


    当年他受先?帝之命为太傅,教授靖王,章皇后势大?,不肯叫其余的太傅提点燕王一句,他明知道两个孩子资质不同,可也只能碍于皇家斗争,不敢卷入夺嫡之争,即便见了燕王,也不敢多说,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便是送了燕王一本通鉴。


    通鉴是帝王必读之书?,他的意思,在那时?再明显不过?。


    难为那孩子还肯叫他一句老?师。


    他闭上了眼?睛,让热泪回去,低声道:“你随他一起叫我老?师,我心里受之有?愧。但他能得你一知己,也算是有?幸。”


    宜锦不肯再叫老?人家想着过?去那些事难受,便低声道:“等到了矩州城,我们便可以?同燕朝军队集合,凯旋那日,各位也可以?回家看看亲人了。”


    萧北捷听着她温柔的语气,却只觉得阵阵心痛。


    燕军打了胜仗,连这些普通的将士也有?家可回,有?亲人可以?见,唯独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处处奔逃,有?家不能回。


    他垂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握紧了拳头。


    他一定要?抓住些什么。


    哪怕抓不住皇权,他也要?抓住心里那点卑微的念想。


    萧北捷抬头看了眼?四周的环境,从这里回矩州城,石城郡是必经之地。


    队伍缓慢地走着,石城郡除了府衙像样,其余的民?房大?多是茅草屋。


    临近府衙,萧北捷从队尾悄悄转入后门?,他换了衣衫,唤吕禄道:“带上所有?人手,跟本王走。”


    吕禄只有?受命,他点兵时?,留了一个士兵在府中,嘱咐道:“看好芽芽,她一个人在府中危险。”


    那士兵应下,却不知此刻芽芽就藏在墙角,见阿爹又要?带人马跟着那个燕王出城,担心的不得了,她咬了咬唇,想到了法子。


    吕禄安顿好一切,便率所有?人马埋伏在府衙附近的树丛里。


    宜锦一行人经过?时?,萧北捷一声令下,双方便厮杀开来,萧北捷人手略胜于宋骁,但宋骁的兵士都是战场出身,身手矫捷,以?一敌三,一时?间竟分不出胜负。


    宋骁持剑护卫左右,出京时?,他以?性命起誓必会保护皇后娘娘安全,眼?下情急,他也并不慌张。


    宜锦看着萧北捷,都说是面由心生,如今他的面容比在燕京时?更阴鸷三分,她安稳待在宋骁身后,并不随便走动,萧北捷想做手脚也无法。


    吕禄很快不敌宋骁,一时?反应不及,被剑鞘击中,左手脱臼,他咬着牙忍痛,谁知这时?,人群里却忽然传来女童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芽芽穿着一翠绿的袄裙,不顾身后士兵的追赶,朝着吕禄飞奔而去,“爹爹!别打了。”


    宋骁见状,收剑回鞘,后退了两步。


    芽芽抱紧了吕禄,眼?泪汪汪地说道:“爹爹,我说不让你跟着一起出来,你每次出来都要?受伤,你怎么就不听芽芽的!”


    吕禄没法和芽芽解释自己为何要?无条件遵循靖王的命令,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芽芽的脑袋。


    萧北捷却将芽芽一把扯过?来,剑尖直指小姑娘的喉咙,淡淡的血丝透出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在赌,赌上一世?对芽芽耐心照顾的薛宜锦,这一世?也不会不管芽芽的死活。


    宜锦冷着脸,杏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她看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萧北捷,吕禄是你的下属,即便你到了如今的田地,他依旧忠心耿耿,你又想拿芽芽威胁谁呢?”


    吕禄看着萧北捷持剑的手,他坏了一只手,并不能一击即中,更怕萧北捷伤了芽芽。


    萧北捷却红了眼?,将剑逼近,“你记得对不对?上一世?的点点滴滴,你都记得是吗?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何就不能选我一次?”


    宋骁冷了脸,拔剑欲杀了这个信口胡说的畜生,但宜锦却朝他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拔剑相向,芽芽的性命恐怕真要?交代在萧北捷手上,芽芽这一世?与她无牵无挂,可是上一世?,这孩子冒险帮她出逃,她才能再与萧北冥相见,芽芽对她有?恩,她不能不顾。


    萧北捷见她动作,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眼?中显现出疯狂的笑?意,“我只要?你来换她!”


    宋骁冷了脸,“靖王殿下恐怕是痴人做梦!”


    芽芽脖颈被剑划伤,她吃痛,眼?泪积在眼?中却不敢掉下来。


    宜锦杏眼?微眨,她本可以?拒绝,但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终究还是道:“我来换她。”


    宋骁出声阻止,“娘娘!”


    宜锦缓缓走向萧北捷,直到换了芽芽,萧北捷放下了手中的剑,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宜锦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萧北捷携着她上马,没有?顾及背后的追兵。


    吕禄抱着颈侧流血的女儿,热泪滚烫,看着靖王逃走的模样,眼?中只剩淡漠。


    *


    宜锦渐渐苏醒,但颈侧依旧有?些酸痛,她感觉到自己在马背上颠簸,有?人将她揽在怀中,豆大?的雨滴顺着斗笠落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萧北捷浑身狼狈,湿腻的发黏在脸颊两侧,他见宜锦醒了,并不吃惊,到了一处农家小院,他下了马,将她抱进?了屋子里。


    迎面来了一个老?妪,萧北捷道:“张姆,替她沐浴,换身衣服。”


    话?罢,他自己便阔步离开。


    宜锦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静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萧北捷应当并不经常住在此处,家具简陋,但是方才路过?院墙,只觉得院墙极高,门?口养了犬,凭借她一个人,很难逃出去。


    张姆不肯多说一句话?,替她打了热水沐浴更衣后,便消失在房间里。


    宜锦换了一身普通的月白色褙子,青丝没有?挽成发髻,只是随意披在肩膀后,即便不施粉黛,也自有?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她拿了本绣样佯装看着,实则在观察小院的环境。


    泥墙高立,木门?紧闭,前后只有?一处狗洞可以?出入。


    竹门?被轻轻推开,萧北捷换了一身墨色衣衫,他玉面束冠,神色平静,看着对面的女子,苍白的唇微微翕动,问?出了两世?以?来一直想问?的话?,“薛宜锦,这一刻,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只剩淡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她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道:“为何要?恨你?”


    她是真的一丝情绪也不愿为他浪费。


    萧北捷自嘲地笑?了笑?,他走近她,“入靖王府时?,你不是心甘情愿,可与谢清则的婚事,也只是父母之约,至于萧北冥,你更非自愿。你肯称谢清则一句阿兄,肯为萧北冥呕心沥血,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两世?,你从不肯选我一次?”


    宜锦定定看着他,眉目微冷,“因为你愚钝自私,生性凉薄。对你无用之人,你可以?随意当做弃子,对章家是这样,对太后是这样,对大?燕,亦是如此。”


    萧北捷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双目含泪,怔怔地看着她,双手紧紧握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声道:“你说的对,我确实愚钝自私。可是生在皇家,注定胜者?只有?一个。薛宜锦,我已足够努力,可总是差他一筹,难道我活该自甘平庸,无所作为,连争都不争一争吗?”


    他垂下脑袋,眼?睛看着她,“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皇位,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让给他。余生,我只想与你一处,平平淡淡了此残生,薛宜锦,你也看一看我,可好?”


    第90章 泪别


    “薛宜锦, 你也看一看我,可好?”


    萧北捷定定地看着她,眸中出现痛苦的?神色。


    他这半生, 看似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实则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真正想要?的?,唯独薛宜锦, 他是真的想要她。


    他已想不起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眼角的?泪痣,后来再?相见,便是在云来观的?禅房中,那时她跪在地上诚心许愿,悼念亡母,落泪如珠, 只让人觉得柔弱, 心生怜意。


    可前世在北境的?战场之上,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 下地?牢救农妇,站在千军万马前说出“自乾马关始,永不入忽兰杂碎”这样豪气干云的?话。


    她似是一团迷雾,越是接近,便越是令人着迷。


    宜锦看见他痛苦的?眼, 心底却毫无波澜, 她用?手扯下他放在肩膀上的?手, “不知道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可我从?来没有?对你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她看着他, 那双眼睛似是水晶玲珑剔透,能看透一切,“那些东西,从?来不是你不想要?,也不是你故意让出,而是以你之力?,原本就?得不到。若你今日愿意在战场上决一死战,不是拿芽芽来威胁旁人,我倒还看得起你几分。”


    萧北捷渐渐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似是认了命,麻木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宜锦出声?道:“什么时候回头都?不算晚,忽兰草菅人命,茹毛饮血,哪怕今日跟着他们,来日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萧北捷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他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嘈杂的?敲门声?、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张姆起身去开了门,却被眼前那些冷着脸的?虎贲将士吓了一跳。


    为首之人未戴斗笠,骑着血色宝马,脸色冷峻如腊月寒霜,不怒自威,他利落翻身下马,没有?看张姆一眼,扶着腰间佩剑直直入内。


    身后的?那些虎贲将士也都?跟上,小小的?院落霎时变得拥挤异常。


    萧北捷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门,他静静看着自己的?皇兄,被母后比了半辈子,他似乎永远也越不过去的?一脉“大山”,“你来得倒是比我预想的?快。”


    萧北冥冷冷一笑,彻夜奔袭令他凤眸中尽是血丝,甲胄上经雨水冲刷,只留下淡淡的?兵刃砍过的?残痕,他拔剑出鞘,剑身直指萧北捷的?脖颈,平静的?语气下藏着杀意,“她呢?”


    萧北捷没有?躲闪,他看着剑身闪出的?寒光,索性闭上了眼,不肯再?说一句话。


    萧北冥轻转剑身,血痕顿现,“再?问最后一遍,她呢?”


    宜锦在屋中正欲躺下歇息,再?找机会逃出去,才合衾躺下,却听院中有?人争执,她迷蒙中似乎听见了萧北冥的?声?音。


    她睁眼,慌张笈着绣鞋出了门,推开门扉时看见他扬剑的?那一幕,也顾不得遮挡风雨,任由衣衫被地?上的?雨水浸湿,朝他飞奔而去,“萧北冥!”


    萧北冥看向她的?方向,冷静的?面庞上终于松懈了一瞬,他移开长剑,愣愣地?看着她奔来,等那具温热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宜锦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她庆幸自己来得足够及时,那一剑如果真的?砍下去,萧阿鲲的?手上沾了血,不值得。


    弑弟的?罪名太过沉重,这一世,她不想让他再?背负如此沉重的?罪责。


    萧北捷就?站在他们身后,天空阴沉沉的?,豆大的?雨滴落在他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流,他咽下了唇边苦涩的?雨水,却在想,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嫡子,又有?章家舅舅做后盾,怎么就?一步一步败到这个地?步了呢?


    如今除了母后,全天下的?人都?只以为他死了,燕京已经回不去,北境忽兰王此次受挫,定然?也不会放过他,似乎无论走?那哪条路,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时他眼里忽然?又出现了那把剑,真是把好剑啊,幼时父王曾手把手教他射箭与剑术,可无论他怎样努力?,永远比不过兄长,次次考核都?是兄长赢。


    明?明?他输了父王也耐心教导,萧北冥赢了,也从?未得父王一分特殊对待,可他就?是知道,在父皇的?心底,萧北冥才是堪当大任的?那个。


    天赋向来是不公平的?,父母之爱也不见得是公平的?。


    他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剑,拂去上面的?雨水,用?尽浑身的?气力?朝着那人宽阔的?脊背刺了过去,剑鞘上的?剑穗随着雨水坠入淤泥之中。


    就?在这朦胧的?一刹那,他怔了怔,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皇兄与他一处住在仁寿宫,皇兄的?生辰,他心心念念给?皇兄送了一只剑穗。


    那时母后偏心,可他却极喜欢这个皇兄,他有?的?东西,皇兄也要?有?,于是他想方设法给?了皇兄一枚剑穗,皇兄神色淡淡,推辞着没有?收,可最后还是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收下了。


    原来这只剑穗,萧北冥一直没有?丢掉。


    萧北捷笑了起来,雨幕中,他竟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宜锦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狠狠地?刺过来,她眼中折射出那剑身的?寒光,便只来得及躲过去,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宋骁眼疾手快,出剑拨去了萧北捷那只持剑的?手,可他的?力?道太过强劲,反倒使萧北捷手中剑锋一偏,刺入宜锦的?胸腔,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串佛珠,似乎也有?所感应,瞬间碎成粉末,与褐色的?土地?融为一体,她忍着痛没呼出声?,但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萧北冥揽住她如落叶般失了重的?身体,盯着那串碎成粉的?佛珠,开始有?些头痛欲裂,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闪电般塞满了他的?脑袋。


    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上一世他做了皇帝,与她相识在燕宫禁中,想起他因治疗腿疾时留下的?暗疾,那些被疾病所困的?夜晚,一次次想要?伤人,是她陪伴在身侧;想起冬至日他在宣德楼上与她吐露心声?;也想起她在百姓面前替他挽回君王的?声?名……


    更想起她在乾马关前痛斥忽兰,守住城门,最后被赛斯伤了性命,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的?场景。


    他觉得喉咙里藏了万两黄连,眼睛却酸涩无比,旧日的?残影与现实缓缓地?重叠在一起,令他开始生出一种命运弄人的?错觉。


    她此刻躺在他的?怀中,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轻飘飘的?,弱小而没有?丝毫重量,琥珀色的?眼眸虚弱而清亮,渐渐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发抖,那颗曾经被她一点?一点?填满的?心开始裂开缝隙,慢慢被黑暗笼罩。


    宋骁命人严加看管靖王,见陛下似是陷入梦魇,急忙道:“陛下,谢先生医术高明?,正随军医治伤员,快马赶回去,娘娘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回过神,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流到下颚上,她流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袍,那抹红是如此刺眼,他不敢触碰她的?伤口,轻轻将她打横抱起,便就?近朝着小院走?去,只对着宋骁留下一句,“她伤得太重,不能轻易挪动,请谢先生来此处。”


    宋骁领命,旁边一位年轻的?军士支支吾吾问道:“统领,这……这人怎么办?”


    宋骁看了一眼宛若木胎泥塑的?靖王,冷声?道:“带回矩州,押进府衙严加看管,等陛下处置。”


    那小兵诺诺应了声?,给?萧北捷上了脚镣,狠狠给?他来了一脚,嘴里愤愤不平,“娘娘一个女子,尚且能不远千里也肯救被忽兰囚禁的?燕人,而你,却伙同忽兰伤燕人,什么靖王,我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萧北捷没有?反抗,任由那小兵给?他戴上脚镣,他凝望着萧北冥离去的?方向,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没想伤薛宜锦的?。


    他怎么舍得伤她。


    *


    宜锦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八岁那年,大雪封山,寒冷的?山洞里,少年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她真的?害怕他死去,割臂以血喂他,少年最终醒了过来,那夜有?猛兽夜袭,是他护住了她。


    再?一转眼,到了九岁那年,她去云来观给?逝去的?娘亲上香,百姓们迎他归城的?欢呼声?响彻燕京,她自山道上遥遥看见他凯旋而归,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马蹄之下的?幼童。


    再?后来被逼着嫁入靖王府,靖王被诛杀后,她又在那个雪夜阴差阳错入了皇极殿,相知相识,直到与忽兰再?起战事,她于战场之上殒命,化作一缕游魂陪伴在他身侧。


    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见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她知道他冷硬壳子下包裹着的?善心,知道他的?执拗与坚毅,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伤疤与难堪。


    母亲乔氏逝后,她无依无靠,唯独萧阿鲲,是他告诉她“人活在这世上,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从?来没有?谁如他一般,坚定地?站在她身后,她因此得以无所畏惧,可以痛快做自己。


    可是她所苦苦求来的?第二?世,这样快就?走?到尽头了吗?


    她舍不得。


    浓重的?酸涩令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可是她感觉到有?人紧紧牵着她的?手,泪珠几乎灼伤她的?手背,那人唤她“知知。”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