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门
新婚第三日?, 按照燕京习俗,新嫁娘应当由夫婿陪同回娘家,宜锦想起昨夜萧阿鲲沐浴后遮掩着不肯让她看的腿伤, 怕他腿痛,便想着回门时她自己回去就?成了。
两人?用过早膳,照常理他应当要去书房的,但?男人?却拉了她的手。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知?知?,今日是你回门之日。”
宜锦道:“我记着呢, 这几日?奔波忙碌,我怕你腿伤加重,回门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中好?好?休养,我过了晌午就回来。”
萧北冥目光沉沉,看着眼前娇艳的人?, 心底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 他手上不禁用了几分力道, 问道:“知?知?, 若是我要同?你一起回门呢?”
宜锦怔然,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不知?怎得,忽然察觉出他的失落,她回握住他的手, “你若是同?我一起回门, 我自然高?兴。”
萧北冥应了一声, 松开她的手,神色却有些淡了, 他的手安静地?垂落在膝上,想起昨夜沐浴时这双麻木丑陋的腿,眼底渐渐蒙上一层薄雾。
知?知?没有忘记回门的日?子,而是她没想过同?他一起回门。
若他是她,嫁给这样一个双腿有残缺的夫君,恐怕也不会想同?他一起回娘家。
萧北冥垂下眼帘,闭眼消除了这样的想法,他低声道:“回门礼已经叫邬喜来收拾好?了。”
邬喜来拿着礼单过来,宜锦看过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叫人?备好?了回门礼,样样都是精心准备的,送给阿珩的文房四宝,送给阿姐的绝品汝窑茶具,若不是用了心思,他怎会知?晓阿珩和?阿姐的喜好?。
宜锦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涩,两人?乘了马车,到了封闭的车厢内,才总算有机会说几句知?心话。
萧北冥如?往常一般,手里拿着一本古籍,他看书时向来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唯有偶尔翻动的书页声打破这寂静。
宜锦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她知?道萧阿鲲有些不高?兴,她总是能?轻易捕捉他的情绪。
马车颠簸起来,透过细细的竹帘,御街上没有夜晚那么热闹,矾楼的吆喝声也有些无精打采的,宜锦咬了咬唇,悄悄看了萧阿鲲一眼,微不可察地?朝他那边动了动。
但?萧阿鲲却没有看她,仿佛昨日?晚间抱着她亲了半天的人?不是他一样。
宜锦用手戳了戳他的手,“萧阿鲲,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我不是不想带你回门,就?是怕你太累了。”
某人?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尴尬的寂静仍在蔓延。
恰在此?时,路过一个街角,马忽然嘶鸣起来,马车也随之颠簸歪斜,宜锦的头眼见着就?要磕到坚硬的车壁。
萧北冥没管手中的书,下意识用右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宜锦觉得自己的头像是撞上一堵硬邦邦,却有温度的墙,不知?是不是被那温度感染了,她脸上也渐渐热起来。
外头是车夫焦急的问询声,“王爷,方才街角有个顽童忽然冲出来,奴为了躲闪惊了马,主子们无碍吧?”
萧北冥扫了眼怀里缩成一团的人?,唇角微扯,低声道:“无碍,当?心些,继续驾车。”
那马车夫调整车头,摸了摸后脑勺,纳闷怎么王爷的声音听起来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愉悦?
等过了街角,马车开始平稳前进,车夫怕再次颠簸,速度也放得更慢了。
萧北冥这才放开了怀里的人?,他目不斜视,继续看手中的书,只是方才扶着她脑袋的右手空落落的,令他有些不适。
宜锦坐正?了,见他仍不理她,忍不住有些气馁,但?透过车帘眼瞧着就?要到长信侯府门口,宜锦也不好?再开口了。
马车到了侯府门前停下,门房薛大迎上来,瞧见自家姑娘姑爷,乐得合不拢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大姑娘也同?陆大人?回府探望,眼下姑娘你也回来了,小少爷该高?兴坏了。”
话罢他又想起自家姑娘嫁的是燕王殿下,不可失礼,忙带着几个小厮躬身行礼。
萧北冥却没有在意,他只道了句不必多礼,便叫人?起来。
薛大心里不禁感叹,燕王殿下虽然瞧着面冷,但?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
才过了穿堂,便见薛振源穿着官服,加紧脚步前来迎接,见燕王坐在轮椅上,心中不免又有些可惜,倘若燕王没有坏了腿,如?今宜锦嫁给他,便是一门绝好?的亲事,可如?今燕王坏了腿,恐怕与那个位置无缘,纵然成了王妃,在他心里这个女儿到底还是有些不中用的。
心里这样想,薛振源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不敬,他行礼道:“下官见过燕王殿下,才下朝,难免有些招待不周,还请王爷海涵。”
萧北冥看了眼宜锦,她神色自若,待薛振源没有丝毫亲近之意,也没有想要前迎的意思,他便知?道,父女两人?之间并不亲近,他也曾听闻长信侯宠妾灭妻之事,近日?那妾室柳姨娘才送到庄子上。
他眉心微锁,淡淡道:“无碍。既是回门,自应客随主便。”
一句话,不冷不淡,既不失礼,却也不亲近。
薛振源更不敢摆老泰山的谱,只引路道:“前厅略备薄酒,还请王爷品鉴一二。”
还未等萧北冥发话,宜锦却先蹙了眉,“夫君近日?要养伤,不宜饮酒。”
薛振源见女儿竟当?着燕王的面反驳,脸色有些难看,他给了宜锦一个眼神,话虽不重,却让人?听着却并不舒坦,“妇人?在外,应当?以夫君为重,你怎得如?此?失礼?”
萧北冥瞥了老丈人?一眼,没接薛振源的话,品味着夫君两个字,不知?怎么觉得比她叫王爷、殿下好?听一万倍,他墨色的瞳眸映出点?点?亮光,“夫人?说的是,今日?还是以茶代酒为好?,谢过侯爷一番心意。”
他嗓音低沉,刻意放缓的夫人?二字,让宜锦心头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他,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她脸上又有些发烫了。
薛振源尽显尴尬,一路上再也没开口说话。
前厅里,陆寒宵与宜兰相对而坐,见燕王夫妇前来,两人?一道行了礼,接着男人?们便聚在厅内,宜兰则是悄悄拉着宜锦的手,准备到园子里逛一逛。
宜锦有些不放心,她回看了一眼,萧北冥却一本正?经道:“夫人?去吧,我不饮酒。”
这句平淡的话语却令场面有些死寂。
陆寒宵怎么也没想到,往日?冷峻持重的燕王,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连站在后头的邬喜来与宋骁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自家殿下。
宜兰强忍住笑意,拉着她的手出去,见宜锦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打趣道:“从前我还担忧燕王殿下太过冷厉,不够体贴,倒是我想错了。”
宜锦牵着阿姐的手,两人?慢慢走着,瞧着园中暮春的景象,残红零落,从府外通的泉眼也变浅了些,她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前世这个时候,她与阿姐即使相见,却也没有这般心情信步赏景。
宜锦看了眼阿姐,同?亲近的人?说起萧阿鲲,总会有些害羞,她小声道:“阿姐,他待我很好?,入门第二日?,他便将王府中馈交给我来管,连着外面的商铺也没有假手他人?。”
宜兰心里替妹妹高?兴,“见你如?此?,阿姐就?放心了。情爱或许有一日?会随时间逝去,但?中馈捏在手中却是实打实的,手中有银钱,往后不管做什么都有底气。”
宜锦问道:“那阿姐你呢?在陆家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宜兰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知?知?与王爷过好?日?子就?成。阿姐在陆家,谁都不怕。哪怕是老夫人?,这些日?子晨昏定省,我叫她拿不出错处,她也奈何不得。更何况,有你姐夫从中周旋,一切都好?。”
宜锦听了这话,会心一笑,学着宜兰的样子打趣道:“这样看来,姐夫待阿姐也是很好?的。”
宜兰微微垂首,笑道:“说起来,阿姐还要谢谢知?知?。有娘亲的例子在前,我总觉得男子皆不可信,我才嫁入陆府的时候,想的全是如?何保全自己,也从没想过能?与陆寒宵白首与共,只是觉着,若有一日?过不下去,和?离也不会太难受。”
“他也察觉出我的用心,也曾闹过脾气,不肯入我房中。倘若不是我回府那日?,你从中劝说,或许他永远都不会与我推心长谈。”
“只是我那时心里想着,你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能?看得这样透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知?知?一夜之间长大了。若是娘亲能?见到今日?,不知?该有多高?兴。”
宜锦看着眼前温柔貌美的阿姐,眼底忽然有几分湿润,她其?实并不勇敢,上一世的她胆小怯懦,几乎没有替阿姐做过什么,以至于阿姐与姐夫上一世隔阂深重。
她握着阿姐的手,心中却无比庆幸,她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姐妹俩穿过庭中花圃,迎面便走出一个少年,他的脸褪去了青涩,开始逐渐显示出男性的棱角,多了几分刚正?之气。
宜锦下意识拦住少年,惊讶道:“阿珩,阿姐只是几日?没见你,怎么觉着你长高?了这样多?”
薛珩踮起脚尖看着两位阿姐,道:“阿姐,我听阿姆的话,每日?用膳多用一碗,如?今果然长高?了。阿姐,我已经学到四书了,很快就?能?参加童生试。”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一团火焰在其?中燃烧,宜锦不知?怎得,眼前一酸,她想起前世这个少年临终前仍在自责未曾保护好?两位姐姐。
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少年都在努力用稚嫩的肩膀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宜锦想要摸摸弟弟的脑袋,却又默默收回了手,阿珩已经是男子汉了,她不能?再将他当?做小孩子。
薛珩在外人?面前极为稳重,只有在两位阿姐跟前才稍显活泼,他拉着两个阿姐,高?兴道:“阿姐,徐阿姆今日?做了咱们最爱吃的水晶虾饺,还叫后厨准备了许多菜肴。”
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阿姐,守方说,两位姐夫都给我带了礼物,你们可知?道他们送了什么?”
在陆府,人?情往来送礼这等事都由宜兰经手,这自然难不倒她,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你自己瞧去。”
宜锦虽没有亲自备礼,但?是邬喜来却早就?将礼单给她看了,她只记得是一套文房四宝,但?却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她也笑了笑,“既是姐夫送你的,阿姐可不知?道是什么。”
话到此?处,守方恰巧抱着两个檀木盒子过来,薛珩便拦了守方,兴致勃勃地?想要看看两位姐夫送了什么。
萧北冥备的是一份文房四宝,一整套梅兰竹菊,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且东西都由工匠打造,刻着薛珩的表字。
薛珩瞧过后便爱不释手,眼中泛光,忙叫守方收起来放好?,生怕自己碰坏了。
宜兰送的是一张金弓,恰巧适合这个年龄的男子练习骑射,薛珩自小体弱,但?偏爱骑射,只是家中都担忧他的身子,因此?不许他骑马。
薛珩拿到那张弓,便忍不住上了弦,瞄准了不远处的鸟儿,半晌却又放下了,转而射向一旁果树上的果子。
尽管没有射中,他却仍旧笑着摸了摸脑袋,朝宜兰道谢。
宜兰见他模样滑稽,轻声笑道:“射箭这事,阿姐不懂。但?是你若向两位姐夫请教,或许能?得进益。”
薛珩眼睛亮了亮,“若是有机会,我定向姐夫们请教。若不是生来体弱,我一直想如?燕王殿下那般,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宜兰听了这话,想起那日?在宫中燕王与靖王比射箭的场景,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
燕王殿下箭术过人?,只是可惜……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知?知?身上,见她唇角含笑,并无落寞之色,才悄声问道:“知?知?,我听闻宫中数次派御医前往,燕王殿下的伤,现下如?何了?”
宜锦与阿姐对视,低声道:“宫中之人?,鲜有可信之辈。他的伤,只能?慢慢将养着。”
宜兰便已经明白话中的意思,园子里人?多眼杂,不是谈事情的地?方,宜兰也没有再开口询问。
恰在此?时,薛大前来通报,清平伯家谢公子前来拜访。宜锦出嫁后,谢清则仍旧半个月前来替薛珩诊断一次,没了柳氏做手脚,守方又照顾周到,薛珩的身子已经叫渐渐康泰,甚至乍看之下,与同?龄的少年也没什么区别。
薛珩待谢清则便如?同?待自己的亲兄长,即便他知?道谢大哥是因为宜锦阿姐的缘故才对他多番照拂,可他心中仍旧怀有感激敬佩之意,他忙亲自到前厅去迎。
宜锦宜兰也跟着回了前厅,她们到时,男客们围成一团,正?在瞧斗棋。
紫檀方桌上坐主位的两人?,一个是萧北冥,另一个是谢清则。
薛振源、薛珩薛瑀同?陆寒宵站在外围,正?瞧着两个高?手对决。
宜兰顿时也来了兴致,附在宜锦耳边说道:“我还从未见识过燕王殿下的棋艺,知?知?,你觉得他俩谁能?赢?”
这是宜锦自出嫁后第一次见谢清则,他仍旧穿着一身素衣,同?在外行医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人?比从前更清瘦了几分。
宜锦看着桌上焦灼的棋局,摇了摇头,她于下棋一事上一窍不通,上一世所?有的经验,也不过是想萧阿鲲在皇极殿时教她下的那几局棋,但?她却笑了笑,回道:“我猜我夫君能?赢。”
她没有称呼殿下,也没有称呼王爷,反而用了夫妻之间最平常的称呼。
女眷这边细微的谈话声对于萧北冥来说简直清晰入耳,习武之人?,耳力总比平常人?好?一些,萧北冥瞥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他看到对方执子的手僵了一瞬,便明白对方也也听见了知?知?那句话。
不知?为何,他竟有几分卑劣的欣喜。
当?下也没有再留情,几个回合不到,他便拱手,淡淡道:“承让。”
谢清则却知?道他根本没让,对面这个男人?的棋艺确实胜出一筹,说出这番客气的话,是看在知?知?的面子上。
他微微顿了顿首,“燕王殿下棋艺高?超,谢某自愧不如?。”
话罢,他便离席,笑道:“陆大人?的棋艺应当?在我之上,不妨来一局。”
陆寒宵瞧着手痒痒,但?往日?里他可不敢和?燕王殿下下棋,今日?两人?都是以女婿的身份拜访岳丈,倒让他大着胆子应了一回战。
谢清则自席上退下,目光落在宜锦身上,见她面色红润,比在侯府时精神许多,想来在燕王没有苛待她。
放心的同?时,心底却又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他行至她身侧,还未等他开口,宜锦却先开口道:“兄长,还请借一步说话。”
谢清则自然应下,出门时,他回首瞧了燕王一眼,两个男人?的眼神对视,又电光火石般避开。
邬喜来跟在宜锦身后出了前厅,手上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宜锦先开口道:“我听阿珩说,这些日?子兄长一直替他看诊,实在是让兄长费心了。我和?阿珩没有亲兄长,可是在我们心中,你也同?亲兄长别无二致,这次回门,我和?夫君特意备了礼,你瞧瞧可喜欢?”
话罢,邬喜来便将紫檀木盒子呈了上去。
谢清则接过,却觉得这盒子沉甸甸的,他打开看了一眼,是一整套银针,做工精湛,若没有个把月的功夫,做不成这样一套品相完美的银针。
可以说明,这份礼,几乎是燕王与知?知?成婚之前便早早备下了。
薛家每个人?,长信侯,薛珩,薛瑀,宜兰,包括连襟陆大人?,每个人?的礼,燕王都没有落下。
谢清则惊心于这个男人?缜密的心思,面上却不改颜色,笑道:“多谢王爷与王妃。”
宜锦听到他的称呼,笑道:“兄长见外了,你喜欢就?好?。”
谢清则握紧手中的紫檀盒子,明知?自己是多此?一举,却仍旧问了一句,“殿下他……待你好?吗?”
邬喜来听到这话,皱了下眉,却鼻眼观心,没有说话。
宜锦点?头,带着些雾气的眼睛明亮清澈,满是笑意,“兄长放心,他待我很好?。”
谢清则默默道:“那就?好?。”他唇畔泛起微微的苦涩。
宜锦道:“距兄长回燕京,也已半月有余,兄长何时回北境?”
谢清则来不及收起心底那抹苦涩,便回道:“祖母近来身子不适,我想陪她一段时日?,暂时还未定下回北境的时辰。”
宜锦听着这话,也不由有些担心,“程老夫人?身子骨一向健朗,上次我见她,她老人?家还神采奕奕,怪我这些时日?疏忽了,只叫芰荷送了礼去,却没去看看她老人?家。”
谢清则却微微笑了笑,柔声道:“祖母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是常事,她喜爱你,哪怕只是礼物,也比见我这个糟心的孙辈强多了。你不必挂心。”
说着,他便问道:“燕王殿下伤如?何了?”
宜锦道:“他是个打碎牙齿活血吞的人?,从来不肯叫疼,只有慢慢将养着,宫中派来的不顶用,也不敢乱瞧。我正?想问,若是兄长得空,改日?可否替他看诊?”
谢清则自然答允,“便是看在这套银针的份上,我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只是怕他不肯看。”
宜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句谢过兄长。
前厅内,陆寒宵瞧着对面脸色越来越冷,棋风越来越诡异的燕王殿下,他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心里叫苦不迭,输了三局,直到宜锦的身影再度出现,对面男人?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让了他一个平局,让他在宜兰面前不那么颜面尽失。
他忙抽身脱离了棋局,恰好?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一大伙子人?用膳,长信侯府上下忙作一团,等到用完膳,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日?暮到黄昏时,两拨人?马才各自告辞回府,纵然宜锦舍不得宜兰和?薛珩,也只能?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但?马车晃晃荡荡,却没有朝着回府的方向,宜锦纳闷,问道:“这是朝云来观去的方向,殿下是要去拜访道长吗?”
萧北冥不太满意她的称呼,他更愿意她在岳父面前叫他的那声夫君,但?他没有开口,等到了山脚下,他才道:“大婚那日?,没有陪你拜过高?堂,是一憾事,今日?便当?着岳母的面,再拜一次。”
宜锦惊得说不出话,却在到达供奉母亲长明灯的云来观偏殿时红了眼眶。
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薛振源,而是母亲乔氏,新婚那日?,薛振源不肯迎母亲的牌位回府,拜高?堂时,也只拜了他一人?。
这件事她放在心底,连芰荷都没说过,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明白她的心思。
这里没有亲朋满座,没有热闹喧嚣,也没有宫中司仪见礼,可是她却觉得心里像是升起了一团暖融融的火焰,就?好?像这十几年来,娘亲一直在她身旁。
最后一声夫妻对拜之后,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萧北冥看似沉稳,这时却也有了几分慌乱,他替她擦去眼泪,等到两人?心情平复,才踏上下山的路程。
到了半山腰时,燕京万户灯火已经燃起,黑暗与灯火相互映衬,勾勒出一幅壮观的宏图。
两人?坐在归途的马车上,路过集英巷的路口时,萧北冥目光沉沉,他低声问道:“知?知?,就?是在这个街口,那日?烟雨朦胧,你提裙向我奔来,像是看到了故人?。你那日?,已知?道我的身份,是特意来寻我的,对吗?”
他并不是大意之人?,在这之前的那些年,他曾经查遍了燕京闺秀的名录,也没找到那个在山洞中割血救他的小姑娘。
可就?在七年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就?出现在他眼前。她了解他的喜好?,知?道他身边的人?,甚至能?出言提醒他提防宫中派来的御医。
他不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但?他却选择了相信眼前这个人?。
这是他这些年来唯一不理智,不严谨的决定。
宜锦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潭的凤眸,心跳得极快,她在他深沉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等到下一刻,就?在她以为眼前之人?要质问她时,男人?却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他们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他垂首,修长的指尖在她娇嫩的唇瓣上抚了抚,最终在她耳畔轻声道:“知?知?,不管你是因为什么选择了我,从今往后,都不能?弃了我。”
他长睫微颤,投下一片阴影,“你要对我负责。”
第62章 哄人
暮春的月光如纱轻盈, 撒在夜风轻拂的林间,投下婆娑摇晃的树影。马车穿过金陵河那一排排柳树,便进了集英巷, 庄严肃穆的王府门前点了夜灯,门?房仍候着,远远见王府的马车归来,忙开了门?前迎。
宜锦由芰荷扶着下了马车, 夜色掩住了她红润的面颊和失了唇脂的唇,始作俑者下了车, 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格外淡定地朝她望去。
宜锦却没有他那般厚脸皮,做贼心虚似的低下了头,生怕底下人看?出异常。
芰荷适时出声化解了尴尬,“王爷,王妃, 后厨备了些膳食, 可要用些?”
宜锦哪里有什么心思用膳, 她只想快些回荣昆堂整理妆容衣衫, 她道:“不必了。”
萧北冥看?向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也?道了声不必,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回了荣昆堂,留下身后众人一头雾水。
芰荷虽不解,想着姑娘不用, 后厨的膳食也?不能浪费了, 于?是便对?着宋骁等人道:“几位大人今日随行甚是辛苦, 后厨备了酒菜,还请几位自?便。”
宋骁看?着眼前这个容貌静美的姑娘, 她距他?仅一步之遥,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淡雅的眉眼轮廓,不知为何,他?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去,等她快要消失在转角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大步迈去,出声道:“芰荷姑娘请留步。”
芰荷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回了头,瞧见来人的模样,问道:“宋大人找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宋骁定了定神,低声道:“多谢姑娘这些时日对?我母亲的关照。”
芰荷心中疑惑,仔细瞧了宋骁的眉眼,才略带吃惊道:“原来,蔡嬷嬷是宋大人的母亲?”
她这才明白为何后院的女使们都不怎么搭理蔡嬷嬷,却又不敢苛待蔡嬷嬷。
她从后厨两个小女使口中得知,燕王殿下这次在北境遭了埋伏伤了腿,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战马被人做了手脚,而那个做手脚的人,正是殿下的乳母蔡嬷嬷。
蔡嬷嬷为了走失多年的亲生儿子,听信宫中那人的吩咐对?战马做了手脚,事后燕王虽未惩治她,她却自?己?废了一只眼,也?不肯与那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子见面。
她心中虽然?也?不耻蔡嬷嬷所为,可亲眼见到那瞎眼老妇孤苦伶仃一人,又想到老人做错了事,可也?是出自?一片慈母心肠,难免对?这妇人多了几分同情,平常后厨多做了膳食,也?多送一份过去。
但那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担不上宋大人这声谢。
宋骁颔首,声音带了几分沉重,“她是我的母亲,为了寻我做了错事。燕王殿下没有怪罪,还让我练习武艺,随身侍奉。只是母亲不肯见我。多谢芰荷姑娘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
芰荷从未被人如此答谢过,她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眉眼俊朗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也?没有做什么,宋大人客气了。蔡嬷嬷身子不好,却又不肯好好用药,大人若是有空,也?可时常探望,没有哪个母亲会真的不愿见自?己?的孩子。”
宋骁听她说这番话,喃喃问道:“真的吗?”
芰荷肯定地点点头,她微笑道:“嬷嬷定然?也?想见到大人,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每次嬷嬷闲时,都会朝演武场的方?向愣上许久。”
宋骁心中一紧,半晌,他?回道:“多谢芰荷姑娘告诉我这些。”
话罢,他?低下头,自?腰间取出一支瞧着有几分陈旧的朱钗,“我没有什么可答谢姑娘的,唯有这支朱钗,是幼时我自?己?做来防身的,按动这个机关朱钗便可化作一支小刀。今日赠与姑娘,可作防身之器。”
芰荷见那朱钗有了年头,又是眼前人随身携带,便知道此物于?他?而言意义恐怕非凡,她不敢收,钗的主人却已将那东西塞进她手中,等她抬起?头时,那人只剩一个背影。
芰荷看?向掌心的朱钗,只觉得沉甸甸的,同时心底又不禁疑惑,在被殿下带回王府之前,宋大人幼时到底在何处谋生,小小少年,又是在哪里才需要自?制一把朱钗用来防身?
她摇了摇头,将心底的疑问压下,收好那支钗子,打算等下次碰面还给他?。
芰荷回了神,忙往荣昆堂赶去,往日姑娘梳洗沐浴都需要她来服侍,今日在这耽搁了许久,不要误事才好。
宜锦一路到了后院,夜色掩映下,路过的内侍向她行礼,只觉得王妃有些行色匆匆。
入了内室,她便落坐在妆镜前,铜镜中的女子气息不均,面色绯红,唇瓣上的唇脂早已被人吞吃入腹,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宜锦忙用帕子擦了擦唇,将上头的唇脂彻底擦净。
但她想起?马车内那个绵长而又激烈的吻,却依然?有些失神,以她的经验来看?,萧阿鲲定然?有哪里不对?劲,但在马车上他?虽然?举止野蛮了些,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
她想不出缘由,便叫了热水沐浴,芰荷忙吩咐后厨烧水。
萧北冥跟着入了内院,但到了廊下却停下,看?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的邬喜来。
只一个眼神,邬喜来便明白了主子的心思,他?谨慎地斟酌用词,小声道:“殿下,今日王妃同谢家公子就说了几句话,送的礼也?是您亲自?备的,并无失礼之处。”
话罢,他?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丝羞愧,忍不住低下了头。
萧北冥神情冷淡,他?的指节无节律地敲在扶手上,声音也?十分平静,“说了哪几句话?”
邬喜来凭着回忆一一说了。
萧北冥的脸色渐渐有了细微的变化,姓谢的既然?问出那句话,便是仍旧对?知知存了心思。
萧北冥不知怎得开始有些烦躁。
他?忍不住想,若是今日换成谢家公子,知知是不是就会主动提出一起?回门?。
平心而论,谢清则出自?清平伯府,仪表堂堂,为人温润体贴,而他?萧北冥除了皇家的身份,现下似乎没有一样能赢得过谢清则。
他?不明白那日杨柳拂堤,微风细雨之时,知知为何那样坚定地奔向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为何知知肯选他?。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能感觉到,知知在透过他?看?着别人,就仿佛她所看?的那个人,与他?长着一样的面庞,经历过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而那些往事,他?一概不知。
有太多疑问积压在心底,但他?却不能开口去问。
萧北冥阖上眼眸,等那种?焦灼的情绪被压下,他?才道:“无事,你下去吧。”
邬喜来跟在他?身边多年,怎么会感觉不到主子心神的波动,他?垂首行礼告退,却又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别嫌老奴啰嗦。人呐,总喜欢对?着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往事已不可追,眼下的这些事,这些人,才是值得珍惜的。”
萧北冥瞧着邬喜来的背影,目光渐渐移到一旁的假山旁,知知曾说要在这里辟出一块地建水阁,工匠们今日已经动工,水阁的雏形也?可见一斑,今日回府时,沿途的灯笼也?都换了新?的,比往日更加明亮。
这座陈旧而又肃穆的府邸开始因为女主人的到来而焕发新?的生机,就像他?先?前死水一般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今竟也?开始因她而生起?波澜。
他?收回目光,内心恢复了平静。
邬喜来说的不无道理,那些往事都已是过去,他?不该在意。
他?如往常一样进了内室,目光逡巡,却没有发现知知的身影,等听到净室内细微的水声,他?收回目光,寻了本书坐在书案前静静看?着。
宜锦在净室内沐浴,热气氤氲,她的肌理在花瓣的映衬下如冬日的初雪一般洁白,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她嫩藕般的脖颈处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但因为她肤色莹白,就显得这处牙印格外刺目。
芰荷瞧见了,低低惊呼一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一大块红痕?”
宜锦脸上有些发热,她用手遮了一下,道:“许是被蚊虫盯的。也?不疼,不用管它,等明日就好了。”
芰荷嘟囔着:“都入秋了,这些蚊虫还这样毒,等明日我用驱虫的香料将屋里内外都熏一遍。”
宜锦有些心虚,但想起?马车上那人放肆的举动,又有些幸灾乐祸,这只“蚊子”被芰荷骂,可一点都不冤。
想到这,她嘴角的笑意忍得格外辛苦,半晌,她想起?萧阿鲲在马车上异常的举动,忍不住问道:“芰荷,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些奇怪?”
芰荷回想了一番,停下了替宜锦更衣的动作,道:“殿下今日确实有些奇怪,在侯府下棋时,给了陆大人好大一张黑脸,但是等姑娘与宜兰姑娘回来,他?又忽然?好了。”
话罢,她又添了一句,“今日姑娘与谢公子谈话,我本想陪姑娘一起?的,但是邬公公却主动替我去了。”
宜锦穿好了寝衣,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顿,她仿佛知道了萧阿鲲异常的根源,可回想与谢家兄长那番对?话,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为何萧阿鲲却如此在意?
她的发尾有些湿润,芰荷替她擦干了些,宜锦披着发走出净室,她卸去妆容,与白日的端庄全然?不同,多了一丝未施粉黛的纯净与脆弱,沐浴过后淡淡的栀子清香更添几分清丽。
她如往常一般上了床榻,托腮看?着那个仍在书案上看?书的男人,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他?翻页,便知道他?的心思根本没在书上。
芰荷正叫骆宝换水,萧北冥却搁下手中的书,忽然?出声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芰荷虽不放心,但一想从王爷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应当不会做伤害姑娘的事,她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内室。
内室只剩下夫妻二人,却有些过于?安静,萧北冥如往常一般熄了灯,知道宜锦怕黑,因此留了床头的一盏。
盈盈灯火下,宜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屏风后净室内的男人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高大健硕的剪影映在屏风上,令人浮想联翩。
宜锦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但想到他?在马车里做的那些事,却又有些不甘心,萧阿鲲都对?她那样了,她现在只是看?两眼,再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有什么看?不得的?
她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瞧着那道剪影,听着哗啦的水声,很?快男人便穿上了衣服,因为腿伤,他?的某些动作总是显得很?艰难,宜锦看?着,却忍不住心疼。
萧北冥借着微弱的烛光到了榻前,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忍不住停住了动作,他?的双臂撑在榻前,因为腿伤,他?习惯了用双臂作为支点,可他?同样知道,这动作并不美观。
他?几乎艰难道:“知知,你别看?我。”
宜锦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一酸。
她没有为难他?,轻轻侧过身,“我不看?你。”
萧北冥上了床榻,宜锦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她转过身,玉白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那里除了沐浴后的水汽,还有汗珠,宜锦眼底有些湿润,轻声问道:“还疼吗?”
萧北冥握住她作乱的手,嘴角微微扯了扯,沉声道:“早就不疼了。”
宜锦有些怀疑,上了手,“那让我摸摸。”
萧北冥仿佛被人下了定身咒,他?没来得及阻拦她的手,她的手只是随意触碰到他?的大腿,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像是一只离开了活水的鱼,有些呼吸困难。
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终于?逮住她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只能沙哑着声音无奈道:“知知,真的不痛了。你别摸了,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
宜锦见状,也?不再逗弄他?,她怕引火烧身,明日没有颜面出门?,但萧阿鲲今日的反常,她今天一定要弄明白。
她开口问道:“今日我和谢家兄长说话,你叫邬喜来去听了,并且他?回来还告诉了你,你不高兴了对?不对??邬喜来都同你说什么了?”
萧北冥掰开她的手指,神色依旧淡定,“没有生气。”
“那你是承认叫邬喜来去听墙角了?”
萧北冥:……
宜锦托腮,眼睛眨巴着看?他?,笑道:“那就是生气了?”
萧北冥:……
她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口,“今日下棋我都赌你赢了,去见谢家兄长也?不过是问他?何时有空能替你治腿伤,萧阿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小气?”
萧北冥忽然?觉得晚间堵在胸口里的那口气尽数消散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以至于?她能清晰地触碰他?的每一次心跳,他?抬眼,眼底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知知,我只是觉得,你像一束凿开黑暗间隙的光,来得那样突然?,那样不真实。他?……很?好……”
只言片语,宜锦却全然?明白了眼前人在想什么,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萧阿鲲,谢家兄长是很?好,他?饱读诗书,体恤世人,有医术更有仁心,可他?不是你。”
最?后那句话回荡在萧北冥耳边,他?喉结动了动,眼睫微颤。
“萧阿鲲,也?许你不信,但我总觉得,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能遇见你。别人再好,可那都不是你。”
“还有,倘若下次你想知道我同谢家兄长说了什么,也?不必再让邬公公跟着去了,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萧北冥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见到谢清则。
宜锦见他?应下,终于?满意了,在他?唇畔落下一吻,“好了,既然?不气了,那就早些睡下吧。”
她翻了个身,正准备进入梦乡,腰肢却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搂住,他?的臂膀像烧热的铁钳,让人无法忽视。
他?的声音莫名?低沉,带着些微不为人察觉的沙哑,“知知,我难受。”
宜锦:……
第63章 书房
第二日, 辰时已?过,芰荷瞧着天上高高挂起的太阳,又瞧了一眼没有丝毫动静的卧房, 不?由得纳闷,往日姑娘最多睡到卯时三刻便起身,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叫,下一刻, 便见王爷推着轮椅出来了。
她欲开口请安行礼,却听王爷压低了声音吩咐道:“王妃昨夜睡得晚, 若前面有事回?禀,延到午后?。”
芰荷点头应下,瞧着殿下的背影,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分明记得姑娘昨夜不到酉时便沐浴完毕了,姑娘向来不?晚睡的。
想起昨夜姑娘脖子上的红痕,她忽然?福至心灵, 想通了什么, 脸色有些红, 她昨夜还疑惑, 哪有那么大的蚊子咬出那么大的红痕,好么,这只“蚊子”果然?够大的。
宜锦一觉睡到晌午,平躺在床榻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 像是被棍打过似的, 眼?皮子也睁不?开, 但瞧着外面日上三竿,她也不?好意思再赖床了。
虽然?王府没有长辈需要?晨昏定省, 但她也不?能如此懈怠,昨日约了商铺的几?个掌柜交账,眼?下这时候,恐怕掌柜们都来过一趟了。
她起了身,一股凉嗖嗖的感觉令她一惊,垂首瞧了一眼?,小衣早已?被褪下,隐约现出红痕,昨夜的酥麻与战栗似乎仍旧残存,她忙用锦被盖上。
宜锦翻找出那件小衣,濡湿的触感让昨夜的记忆又涌入脑海,炙热的喘息声与那一声又一声知知让她的脸烧得通红,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腕,像是触电般将那件小衣丢在一旁。
小衣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欲起身去柜子里拿干净衣裳,却瞧见外头天光大亮,一时有些羞囧,便低声唤了芰荷。
芰荷取了干净的衣衫,眼?睛不?经意间扫到自?家姑娘雪白?香肩上的印痕,忙低下了头。
宜锦换了衣衫,净面上妆,梳了发髻,面如红霞,春光拂面,一双杏眼?水光盈盈,芰荷瞧着愣了好一会儿。
宜锦见状,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哪出了差错?”
芰荷摇了摇头,“姑娘同从前不?太一样了。更……更漂亮了。”
宜锦看她一眼?,抿唇笑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她捏了捏芰荷软乎乎的脸蛋,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蔡嬷嬷那里安顿好了吗?”
芰荷微微一愣,想起同宋大人的谈话,心中?也有些犯愁,她道:“都安顿好了,只是蔡嬷嬷每日仍闭门不?出,连宋大人都不?肯见。”
宜锦叹了口气,“她心中?有结,这是难免的。殿下虽然?未曾发话处置,可是府里上下的冷刀子,也已?叫她吃尽了苦头。但她毕竟是殿下的乳母,殿下没发话,旁人不?可擅作主张。”
她知道蔡嬷嬷其实心性不?坏,只是关心则乱,当初蔡嬷嬷好不?容易从太后?那里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一时走了弯路做下错事,自?废一目,令人唏嘘,前世今生,她虽怨她做了错事,却对这个老妇人恨不?起来。
这个老妇人,曾经也真?心待过萧北冥,即使后?来神志不?清,她也能记得他幼时的每一桩小事,记得他曾被人夺走的爱宠小鹰,以至于在严寒的冬日,她也要?护住那只嗷嗷待哺的幼鹰。
想到这,她垂眸道:“往后?你若闲了,时常去瞧瞧她。”
这一世,若芰荷能与宋骁圆满,蔡嬷嬷的传家玉佩,也许便能亲手交给他们了。
一阵觳觫的风透过窗棂吹进来,青瓷花瓶里的栀子轻轻晃了晃,宜锦收起妆奁,道:“也该到用膳的时候了,咱们去正堂吧。”
到了前厅,骆宝忙叫后?厨上了午膳,宜锦落座,瞧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膳食,出口问道:“殿下和邬公公呢?”
骆宝垂首道:“回?王妃,殿下用过早膳了,同邬公公去了书房,说是有事商议。”
宜锦哦了一声,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忽然?也不?香了,她没什么胃口,随意用了几?口,便叫人撤下去了。
用过早膳后?,外间几?个掌柜的又派二门上小厮递了口信来,宜锦便在前厅接待,命人上了茶水糕点。
前后?共进来十来号掌柜,皆着锦衣,年纪最?轻的也已?过而?立之年,一行人给宜锦行礼请安,举止虽挑不?出错来,但心中?却对这个王妃并无?多少敬畏,一来小王妃年纪轻,瞧着也不?像是会管家的样子;二来王妃出自?没落侯府,生母早逝,恐怕也没学会掌管中?馈的门道,这样一想,这几?个掌柜没一个将新入门的王妃放在眼?里。
但几?个掌柜在商言商,都是商场上的人精,深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因此多多少少都随了礼,皆是店中?售卖的上等货,任谁也挑不?出错。
宜锦瞧着堆成小山的礼品,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淡了,她知道这些人没将她放入眼?中?,但她并不?着急,只是开口道:“诸位都是替王爷做事的人,这些年来都辛苦了,今日见诸位掌柜,不?过是想谈谈心,都落座品茶,不?必拘谨。”
掌柜们见王妃如此客气,心中?便更加拿定主意,为首留着美髯,一身灰色蜀锦袍的李掌柜落了座,其余掌柜便也都不?再客气,一一落了座。
宜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便也能窥出一二分来,虽都是掌柜,品级职务并无?差别,但诸位掌柜却都隐隐有些尊李掌柜为首的意思,宜锦想起账簿中?记载的流水,王府私账上的流水几?乎有四分之一都是从这位李掌柜手上过的,且李掌柜资历最?老,手下经营的更是旱涝保收的营生。
她开口道:“听闻李掌柜祖籍徽州,徽州出名茶,恰巧我这里得了些新进的猴魁,便赠给李掌柜尝一尝。各位掌柜也都有一份。”
芰荷闻言,便将先前备好的礼分发下去。
众掌柜面上含笑,都起身谢过。
宜锦见了底下这群人的反应,也实属意料之中?,这些掌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么会稀罕猴魁茶叶,但她今日本就不?是为了送礼,先礼后?兵,才是兵家之道。
等寒暄过后?,宜锦便指了指桌上几?摞厚厚的账簿,笑道:“王爷前些日子才将这中?馈之事交给本宫,也是体?谅本宫初入王府,今日才大费周折请各位过来帮本宫理一理账目。这些账目,本宫都瞧过了,除了旧年的账目有些不?对,其他倒是挑不?出错来。”
话到此处,为首的李掌柜脸色终于变了变,他拱手道:“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年的账?”
宜锦似笑非笑,翻开账簿,低声道:“不?往远了说,就从去岁的账上,李掌柜掌管的八家铺子,有绸缎、酒楼、车马等,其中?有五家铺子都在亏损,可本宫对过店中?的出货记录,即便按照世面上最?低盈利来算,多少也该有些进项的。”
宜锦知晓,之前这些账目虽然?萧北冥极少过问,但有蒲志林把?关,定然?不?会出错,这些掌柜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阳奉阴违,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些掌柜并不?将她一介妇人放在眼?中?,想糊弄她罢了。
李掌柜拱手,面上镇定没有慌张之色,他只将那些天衣无?缝的账面交给了王妃,料想一个深闺妇人,又怎会懂商铺经营之道,但他没想到,王妃竟能想到绕过流水账簿去查出货记录。
账面可以做的滴水不?漏,可燕京水路发达,由汴河出货皆要?向朝廷报备,两边一经对比,实际出货多少,该盈利多少,都一清二楚。
李掌柜心中?一惊,便也明白?,这位王妃虽年纪轻,可却不?是好糊弄的主,他思虑一番,便道:“可否一观王妃手中?的账簿?”
宜锦欣然?应允,芰荷将账簿递过去,李掌柜翻阅了一会儿,便拱手致歉:“回?王妃,应是看管账簿的先生将旧年的账簿弄混了,还请王妃恕罪,稍后?属下会亲自?将账簿送来。”
宜锦一早也料准了他的说辞,但也没有为难,毕竟这是殿下用了好些年的老人,他们信不?过她这个新入门的王妃,也是自?然?,她不?咸不?淡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本宫知道自?己年纪轻,才入府,你们心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若阖府上下都这样互相猜忌,如何能够替王爷办好事?”
李掌柜一干人等又都请罪,宜锦只是挥了挥手,“今日就议到这里,等你们送来了新的账簿再说。”
李掌柜忙应下,乌泱泱一群人退下去,出了府门,几?个小掌柜才问道:“王妃只说出货对不?上,却没有十足的证据,为何李兄便俯首认错了?咱们来时不?是说好了要?一致对外的吗?”
李掌柜抚了抚美髯,摇了摇头叹道:“你们果真?愚钝,几?家铺子的出货记录皆是蒲大人掌管,若无?王爷首肯,蒲大人又怎敢将这些机密要?件给王妃娘娘过目?王爷都发了话,你们还要?叫什么劲?今日王妃娘娘不?计较,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往后?再如此怠慢,恐怕就不?是今日这等局面了。”
底下几?个小掌柜方如醍醐灌顶,一时间汗流浃背,王爷治下甚严,从不?容情,若今日是王爷碰上他们耍小聪明,这掌柜也就做到头了。
芰荷送完客,回?到宜锦身侧,不?解问道:“姑娘,这些掌柜耍花招,如此不?敬,为何姑娘不?曾向王爷提起?”
宜锦看着她,摇头笑了笑,“告诉王爷,他们碍于王爷的威严,表面上或许会顺从,可心中?却会更加低看我。”话罢,她合上手中?的账簿,低声道:“更何况,他已?经足够辛苦了,夫妻一体?,我又怎么能万事仰仗他。”
她知道,这些时日他看似在王府休养,可心里并没有放下那场失败的战事,也没有放下曾陪他一起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兄弟,反而?那些痛苦,都如无?声的雨点砸在他心上,不?可与人说。
芰荷从自?家姑娘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无?限心疼,她的心也忍不?住纠在一处。
宜锦没有再多说,恰巧快要?到月底,府中?要?清账,要?给下人们发月例,她将手中?的账簿递给芰荷,“你对一下这个月的账,瞧瞧可有疏漏之处。”
芰荷有些不?解,她记得月中?的时候姑娘就已?经将账算好了,为何还叫她再算一遍?
似是看透她的不?解,宜锦点了点她的小脑袋,“你真?的甘心只做我身边的女使?”
芰荷瞪大眼?睛,听出宜锦话中?的意思,但她的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芰荷就想一辈子在姑娘身边。”
那账本在她手里仿佛烫手山芋,宜锦却按住了她的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格外温柔,“方才你也瞧见了,十几?个掌柜都是男子,他们打心底里不?信女子也能算账,也能管好铺子。女子在这世上本就活得艰难,多学一门技艺并不?是坏事,况且我心底深信,你能做好这件事。日后?你学成了,也可以替我管铺子,不?是吗?”
芰荷听着这话,想起方才那些掌柜轻视的模样,也不?禁咬住唇,她收下账本,暗下决心,她会好好学,成为姑娘的左膀右臂,叫那些人再也不?敢看轻女子。
宜锦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想起前世她走后?芰荷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心中?有些感慨。
上辈子,芰荷活得太辛苦了,她记得所有人的喜悲,却唯独忘了自?己。
*
书房内,蒲志林看着冷冷清清,仿佛要?成仙似的的主子,不?禁叹了口气,似乎只有在王妃身边,主子才能像个人。
半晌,萧北冥才道:“外头那群掌柜有傲气,恐怕不?会轻易服人,王妃年纪轻,性子软,还需要?你从旁协助。”
蒲志林听出他话中?的袒护,笑道:“殿下不?必忧心,王妃娘娘冰雪聪明,区区几?个掌柜,应付得来。前些日子,娘娘吩咐芰荷姑娘向属下取了出货文书,想来早已?想到几?个掌柜会刁难,也有了应对之策。”
宋骁在一旁听见芰荷二字,板正的身姿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但他照惯例禀报道:“殿下之前叫属下留心的游医,近日常出没于大内皇极殿,章皇后?将其荐给了陛下,陛下痛风之症一直未愈,经这游医诊治竟好了大半,现已?受封太医院院判。”
萧北冥闻言,手中?的古籍翻了一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事实上,宫中?的一切,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眼?下,他不?过是隆昌皇帝和章皇后?眼?中?的弃子,也无?人会在意弃子的想法。
谋士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观察着自?家殿下的神情,自?从北境乾马关一役被暗算后?,殿下已?对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无?一丝期望,虽然?未曾在言语上直抒,但他能察觉到殿下的痛苦与挣扎。
这痛苦与挣扎不?仅来源于天家的血缘,更来自?于不?良于行的双腿,这种痛苦在王妃入府后?变得更加隐秘。
但段长安是何许人也,他当初既然?选择出山追随眼?前之人,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有无?数次机会劝殿下振作起来,可是他都没有开口,直到眼?下这个时候,他觉得是个好时机。
他轻摇羽扇,低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屏退左右。”
蒲志林瞧了眼?段桢,又瞧了眼?没什么表情的宋骁,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萧北冥示意后?,他与宋骁便顺从地退出内室,边走还不?忘嘟囔两句,“段兄也真?是,神神秘秘,有什么是咱们听不?得的?”
室内只余二人,几?乎可闻针尖落地声,段桢将羽扇搁置在书案上,自?宽袖中?取出一纸书信,经火舌炙热后?,露出熟悉的字迹,他将信纸递给萧北冥,“殿下,北境来信了。”
只短短几?个字,萧北冥便抬首,露出那双深邃的凤目,他接过信纸,心境不?似先前平稳。
泛黄的纸张似乎仍带着北境的沙尘气息,写信之人的执枪弯弓的手写出的字也格外遒劲,格外熟悉,他一字不?落地读完,神情依旧淡漠,但握住信纸的力?道却忍不?住增了几?分。
段桢道:“殿下离开北境也不?过月余,可转眼?之间,局势已?更迭。当日我军被困乾马关,朝廷援军粮草迟迟不?至,掌管粮草羁押之人是章琦门生,在战马上做手脚的人是受皇后?示意,而?陛下心如明镜,却只作未闻。殿下听从皇命卸了帅印,可北境的局面却更加糟糕。”
“魏燎将军冒险将信送至燕王府,唯今破局之计,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段桢没有明言,可萧北冥却从魏燎信中?明白?了眼?前人未曾明说的话。
只要?隆昌皇帝还在位,章皇后?仍位主中?宫,北境之战便无?转机,那些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白?白?在北境磋磨生命。
可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这条路是要?以鲜血为代价,只能胜,不?能败。
他没有说话,隐在背光处的面庞因火烛而?扑朔迷离,只是静静注视着信纸在火盆中?渐渐化为灰烬。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段桢没有再劝,他知道殿下自?己会考量,因此,他只轻声说道:“前些天,王妃曾召见属下,即将入夏,北境瘴毒是将士们心头大患,可预防瘴毒的药草却迟迟不?到,王妃知晓殿下忧心,因此已?将陪嫁的田庄田地等折合成金银,托属下与蒲先生购买草药。”
得知殿下这门婚事,他们这些门人虽嘴上不?说,但都觉得是长信侯府高攀,可只这短短几?日,却颠覆了段桢对于女子的认知,能得薛氏女为王妃,是王府之幸,殿下之幸。
萧北冥眉头微锁,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他用手抚了抚太阳穴,低声道:“今日之事,本王会考量,你先回?去。”
知知心细如发,他担忧的事情瞒不?过她,可这些事,她没有开口跟他说,只是默默变卖自?己赖以倚靠的陪嫁,替他解忧。
他做了他尚在犹豫的事。
如今燕王府一举一动,皆在大内眼?皮子底下,他明明为北境战况忧心如焚,却不?敢有丝毫表现,只怕弄巧成拙。
隆昌皇帝忌惮他,哪怕他出资替北境将士采买药材,父皇也只会觉得他收买人心,意图不?轨。
可是知知却替他做了。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只是在她眼?中?,这件事值得去做。
萧北冥阖上眼?眸,他的手放在毫无?知觉的腿上,外间忽然?传来邬喜来的通报,说是王妃来了。
他睁开双目,怔愣的瞬间,只见知知着一身夏装,提着食盒,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这是宜锦第一次在白?日里来书房,她的目光无?意落到那张床榻上,却忽然?想起了新婚夜的场景。
她忙移开目光,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我做了红枣银耳羹,便想着给几?位先生也送一些,没有打扰你们议事吧?”
萧北冥不?喜欢甜食,但接过宜锦手中?的碗,他却给足了面子,一饮而?尽。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一身浅绿的夏装穿在她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他的嗓音莫名低沉,“没有打扰,都议完了。”
宜锦在他身侧跽坐而?下,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只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但下一刻,男人宽大的臂膀却忽然?将她揽了过去,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那微凉的唇顺着她的唇渐渐向下,逐渐沾染了一丝热意。
他的俊脸就在她眼?前,近到能看见肌肤的纹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沉香气息,她一只手攥住他的臂膀,好使自?己不?至于狼狈地挂在他身上,但萧北冥似乎乐于见到她狼狈的模样。
他沿着雪颈一路向下,浅绿的夏装质地轻薄,领口开得也大些,他的鼻尖几?乎触到她漂亮的锁骨,唇与鼻息都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令人几?乎酥麻。
宜锦仍有残存的理智,她还没忘记邬喜来与几?位先生还在书房外候着,她若是时间久了不?出去,傻子都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她下次还是要?体?体?面面见几?位先生的。
宜锦抱住萧北冥的腰身,借势躲在他怀里,像是一只藏在树洞的小松鼠,只是没人瞧见,她白?皙的面庞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
萧北冥的胸膛起伏着,但他没有再继续,只是默默抱着她,大手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知知。”
感激的话语藏在心底,却尽在不?言中?。
宜锦仰首看他,他的眼?睫似是低垂的蝶翼,又长又翘,倘若让宜锦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会勾人的男妖精。
她受他蛊惑,在他眼?睑上轻轻落下一吻,不?知怎得就说出了口:“小妖精……”
萧北冥的目光变了又变,等宜锦察觉到不?对劲,却已?经晚了。
第64章 唯一
萧北冥上身靠在官帽椅上, 宜锦攀着他的臂膊,衣衫有些凌乱,半窝在他怀中, 他的下颚抵在她额头,温热的鼻息并不平稳,他蹭了蹭她的脑袋,“谢谢你, 知知。”
少年时,他受身份所累, 从无?一刻安稳,但就在眼下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安心。
哪怕此时他心潮难平,但只?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便已能压下炙热的情|欲。
良久,他的手抚过她白皙的肩, 眼睫颤了颤, 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只?是替她正了正衣衫, “采买草药一事,我已同蒲先生商议妥当,你别担心。王府私库仍丰,不需要动用你的嫁妆。”
只?有无?用的男人才?会动用妻子?的陪嫁。
宜锦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怔了怔, 她做这?些, 其实只?是不想他如前世一般陷入两难, 若没有那场疫病,他便不必再背上前世坑杀降兵的罪名。
这?一世, 她只?想他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萧北冥透过?她那双澄澈的眼看出了担忧,以及一种莫名的伤心——这?种伤心,第一次长街相遇时,便已藏在她眼中。
寻常的闺阁女儿,怎会懂北境瘴毒,可?蒲志林说,此事是知知先提起的,她像是预判了什么,并提前做出防范。
若北境瘴毒成势,守边驻军必定?自?乱阵脚,最可?怕的是,病症相互传播,届时不仅军中危险,边境百姓也难逃厄运。
预防瘴毒,是极其重要,先前却被人忽视的事情。
她浑身上下充满了疑点,可?是只?有一件是他确信的事:她待他至诚。
只?这?一件事就够了。
自?书房出来后,宜锦便再不敢白日里去?探望自?家夫君,芰荷最是心细,瞧见自?家姑娘从书房里出来时发髻不是初时的模样,连湘裙都多了几分褶皱,心底明镜似的,跟着也红了脸。
好在她在书房里待的时辰并不算长,蒲志林与段桢等人倒未发现什么异常,只?面色如常地?朝她行了一礼。
若说从前段桢待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是表面敬重,那么在他得?知王妃竟然愿意以私库银两购药后,他打心底里生出了敬佩。
宜锦待这?两位先生也极为尊重,她免了礼,道:“瘴毒之?事,还劳烦两位先生,若有所需,可?随时开?口。”
段桢摇了摇羽扇,听王妃说话这?样客气,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躬身道:“王妃言重,我等身为下属,自?当为殿下分忧。”
两人又寒暄几句,宜锦知道他们拜见,定?然有要事相商,她也不欲打扰,便自?行告退。
离了书房,前头又有小厮来报,说是几位掌柜亲自?送了账簿来请王妃核对,宜锦没有见人,只?是叫人将账本接了过?来,回荣昆堂看账本。
正值盛夏,荣昆堂的改造也算竣工,庭院中间通了水道,引入一处活水,临水建了一处水阁,再远一些,是榆木建的花廊,新移栽的花木还未盛放,但地?锦早已爬满了花架,日光穿过?浓绿的荫蔽,投下清透的绿影。
宜锦与芰荷翻阅账簿,不经意看见窗外的风景,她手下的动作停滞了几分,不久前,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大?雪和寒冷的冬季,眼下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倘若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也极好,可?是燕京真的会这?样平静下去?吗?
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真相到底是怎样呢?
芰荷见自?家姑娘发起了呆,贴心道:“姑娘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会儿,剩下的账簿也没多少了,奴婢来看。”
宜锦回神,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只?要是她希望芰荷做的,这?个傻丫头必定?会全力以赴,从不懈怠,如今她只?要有机会,便会主动看账。
宜锦微微一笑,“方才?那些账簿,你瞧出什么来了?”
芰荷一副苦思状,道:“这?次掌柜们送来的账簿一半真一半假,无?论是绸缎庄还是酒楼,货品进价总会随时局变化,就譬如有一年江南水害,蚕农损失严重,那一年的丝绸进价就会偏高,可?是掌柜们呈交的账本货价却都稳定?的高……”
宜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账簿,又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芰荷对上自?家姑娘含笑的眼眸,在对方的鼓励下终于开?了口,“必然是掌柜中饱私囊,奴婢觉得?,应当查清当年的物价,严惩中饱私囊之?人。”
宜锦没有否定?她的答案,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芰荷已比先前成长了不少,但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还少,处事还不够周全,可?是假以时日,芰荷能够独当一面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倘若一件事无?利可?图,那么做它的人就不见得?上心,容易出岔子?。掌柜们谋些私利也是人之?常情,若只?一味惩戒,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芰荷闻言,想起姑娘管府中的下人,往往蝇头小利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只?要触及了底线,也是严惩不贷,她顿悟,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应当恩威并施,只?要他们做的不过?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管事人要心中有数,一旦越界,要及时惩戒。”
宜锦见她终于明白,微微点了点头,“从今日起,我把城南的茶坊交给你练练手,可?好?”
芰荷手心有些冒汗,她怯懦道:“姑娘,我不敢,我怕让铺子?亏银子?。”
宜锦点了点她的额头,眸光温柔,“傻丫头,这?铺子?本就是亏的。交给你练手,不过?一试,倘若失败了,不过?是继续亏着。怕什么?”
芰荷终于还是点了头。
除了姑娘,没人这?样信赖她,她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姑娘却笃定?她一定?能做到。
她从荣昆堂出来,宋骁正佩剑巡府,他身长八尺,长着一张玉面书生的脸,可?那双眼却冷冽而令人生畏,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宋骁抱拳行礼,他敛眸,见她手中抱着厚厚一摞账簿,颇有些吃力,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接过?她手中的账簿,道:“恰好顺路。”
这?句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芰荷除了道谢,便只?有拘谨地?跟在他身后。
宋骁却道:“是我该谢芰荷姑娘才?对,这?些日子?,多亏你时常探望阿娘。”
两人沉默着走完这?段路,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申时,炙热的日头下山了,被骄阳晒蔫的地?锦又精神抖擞地?爬满了花架。
膳房的人照常例来请示晚间用什么膳,宜锦挑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吩咐后厨做去?了。
恰在此时,前头忽然急匆匆来了个小厮,说是宫里来了人,正在前厅求见。
宜锦神色凝重,见了来人,才?知是章皇后宫中的瑞栀姑姑。
瑞栀面上带笑,茶也未用,只?客客气气地?说道:“天气热了,皇后娘娘嫌闷,便想着到皇觉寺纳凉祈福,顺路过?王府,特意邀王妃娘娘一同作伴,还请王妃不要推辞。”
宜锦见她言语虽客气,但目光之?中却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知这?趟鸿门宴,她是躲不得?了,当下便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相邀,儿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请姑姑容我更衣赴约。”
瑞栀颔首,“这?是自?然。”
宜锦又命人好好招待,自?己回了荣昆堂,遇见宋骁,便叫他去?报书房。
宋骁见她身边只?带了一个芰荷,到底有些不安心,道:“王妃不必着急,还是等我回了殿下,再去?不迟。”
宜锦冷静道:“皇后此次出宫并未大?张旗鼓,想来是临时起意,不会在宫外久留,她召见我,无?非是想套话,试探王府虚实,并无?性命之?忧,你照常回禀殿下,我带些侍卫同往便是。”
距章皇后上一次召见,也过?去?了小半月,这?半个月里,内宫毫无?动作,这?不合常理。
章皇后既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那么相应的,她定?也能从章皇后口中打探内宫的消息。
宋骁只?好应下,快速向王爷报信。
宜锦则在芰荷的服侍下不紧不慢地?更衣梳妆,等她再与瑞栀见面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从上一世的经验来看,章皇后的手段也算不上光明磊落,宜锦有防备之?心,她没有与瑞栀同乘一辆马车,反而乘了王府的马车,车夫并守卫都是王府之?人,足以信得?过?。
瑞栀脸色不大?好,但却无?从反驳,毕竟皇后娘娘只?说将人接到,却没吩咐一定?要燕王妃坐她们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皇觉寺门下,令人意外的是,章皇后只?作寻常夫人装扮,身后带了几个宫女,于山门前等候。
见宜锦到了,章皇后上下打量一番,轻摇手中香扇,道:“燕王妃瞧着气色不错,并不苦夏,想来是王府的风水好。”
宜锦稍稍落后两步,跟着上了石阶,她品着皇后话中的意思,若是一个答的不好,便容易僭越,若论风水,谁家风水能比得?过?大?内?
宜锦含笑不答,章皇后瞥她一眼,见她不上道,便又道:“前些日子?本宫派了太?医去?府上,为何燕王不肯诊治?”
宜锦愁眉紧锁,叹了口气,“之?前也瞧过?不少医士,都说是治不好,久而久之?,殿下也不愿再费心力,妾身竭力相劝,却也无?可?奈何,正因如此,妾身也抽不出身入宫探望,近日父皇与母后可?还安泰?”
章皇后眼波流转,若有所思,见眼前人愁眉不展,不似作伪,她的疑心稍稍减弱了些,答道:“本宫与陛下都还安泰,你不必操心,好好服侍燕王才?是正事。”
话罢,她指了指身后几个宫娥,道:“如今燕王身边只?你一个,难免伺候不周,本宫挑了几个得?力的,你也可?轻松些。”
那几个宫娥容貌姣好,环肥燕瘦各有风姿,欠身朝着宜锦行礼。
宜锦面不改色,收人谢恩,章皇后见她态度良好,这?些日子?在宫里的郁闷才?疏散了些,也不欲再寒暄,摆了摆手道:“既如此,你便早些回府吧。”
宜锦下了山,那几个宫娥跟着,她着实有些头疼,可?若是方才?不收这?些人,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这?些人尚且是明面上的,若拒了这?桩,暗中皇后也会派些爪牙,反倒不如直接收下。
至于如何安置这?些人,她心里也委实没谱。
萧北冥得?知皇后召见,便命宋骁等人于皇觉寺下接应,约定?若是过?了申时一刻还未见人下山,他便亲自?去?。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只?这?一刻钟,便觉得?十分漫长。
马车行至山脚下,她诧异于他怎么会冒险出府,眼眸里却亮晶晶的,顺势上了他的马车。
萧北冥见她无?事,一颗心总算放下,但余光触及那几个莺莺燕燕,眉头皱得?却能夹起一只?蚊子?,“皇后的人,你收了?”
宜锦到底有些心虚,试图转移话题,“殿下怎么就这?样出府了?段先生他们竟然肯放人?”
说话间,她在角桌上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中,一脸讨好之?色。
萧北冥接过?,一饮而尽,罕见地?沉默着没说话,墨色的眼眸看向染了金辉的窗棂。
半晌,他将茶碗放到案几上,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力道有些紧。
宜锦察觉出他的异常,她安稳地?握在他怀中,没有挣扎,小声问:“怎么了?”
萧北冥垂首看着她耳边微晃的玉坠,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平复了情绪,有些无?奈道:“知知,你就这?样放心我?”
她过?于让人省心了,从没有过?拈酸吃醋。一下收四?个,寻遍燕京恐怕也找不出比她更大?方的。
宜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难道殿下看中了哪个?若殿下相中了,晚上便叫她伺候殿下。”
萧北冥被她这?话气得?不轻,但他情绪并不外露,眸色微深,用行动践行了心中的想法。
宜锦掐了掐他的腰,欲阻之?,以失败告终,一吻终毕,也只?有瞪着圆圆的眼睛,捂着嘴,生怕他再来一次。
她缩在角落里,声音虽弱,气势却足,指着那张俊脸道:“先说好了,倘若你真用这?张嘴亲了旁人,就不许再碰我。”
萧北冥微微抿唇,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将人拉回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从上到下,只?碰过?你一个。”
等宜锦反应过?来“从上到下”这?个词的意思,脸色瞬间爆红。
第65章 别扭
章皇后送来的四个宫娥, 最终被安排管理花木,只?在外围伺候,寻常不得入内室, 芰荷看得严,宫娥们除了从别的女使嘴里?打探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消息,连燕王和燕王妃的面也见不到,旁的也做不了什么。
但宜锦并没有就此放下戒心, 两世的经验告诉她,章皇后?无?利不起早, 那日召见她表面上看时为了安插细作,实际上却是在打探萧北冥的病情。
倘若真如章皇后?所说,圣人龙体安泰,那么她不会突然对燕王府如此上心。
除非是圣上龙体有恙,继位之事?卷土重来,章皇后?心中忐忑, 这?才出宫试探。
正是酷暑, 骄阳灼烧着?地面, 蝉鸣聒噪, 一声?声?令人心烦气躁。
萧北冥与段桢、蒲志林等人书?房议事?,室内虽放了冰盆,却仍有热意。
蒲志林神色凝重,他道:“属下将京中的药铺都跑了一遍,如今即便是最普通的药, 也比寻常贵出三成。”
段桢轻拂羽扇, 面色未变, 他看了眼自己的主上,顿了许久, 才道:“皇后?兄长,镇国?公章琦,昨日才向圣上递了折子,言及北境瘴毒愈盛,将士苦不堪言,请求朝廷支援,圣上已准。”
蒲志林商人起家,待物价比常人要敏感,最擅经营,瞬间便明白了问题所在。
若是朝廷购药,数量必然?不少,要经户部议价,如今世道,商不与官斗,即便是皇商,也不敢在朝廷购药之时哄抬药价,除非这?是朝中默许。
有人借着?边境之困大发国?难财,中饱私囊,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北冥垂眸深思,章琦此人才智平庸,能够坐上户部尚书?一职,全凭逢迎圣意,背靠皇后?,尸位素餐,谋取私利,贪污受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乾马关之战时,朝廷钱粮辎重迟迟不至,固然?有圣上授意,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恐怕是户部亏空,挪不出多余的钱粮。
他想起那日魏燎书?信中形容的场景,心中对章家,对他名义上的父皇,只?剩下极致的厌恶。
这?些?人坐享燕京风物浮华,却不知千里?之外的北境将士,历经天灾,又要抵御忽兰骑兵,却得不到任何援助,是何等的苦楚。
章琦等人,万死?不足惜。
可是眼下,他已不在朝中任职,兵权已上交,更有章皇后?虎视眈眈,但凡稍有动?作,牵连众多。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如今仍跟在他身边为他出力谋划的,曾经在他麾下的将士,却无?法独善其身,不受影响。
萧北冥抬首,目光所至,是他下属们凝重的脸,“章琦势大,要根除章家,非一日之功。可北境瘴毒却不会等人,如今唯有一人可化解此事?。”
他的目光与段桢交接,只?那一瞬,段桢便知道他与主上想的是同一个人。
忠勤伯郭勇。
郭勇乃开国?名将郭纯之后?,到了本?朝,忠勤伯虽不再受重用,但因着?郭勇曾任太子太傅,隆昌皇帝为太子时曾拜郭勇为师,颇有师徒之谊。
且郭勇这?些?年从不结党营私,一身清正,也因此受章琦排挤,郭章两家已多年无?来往。
萧北冥心中已有成算,他墨色的眼眸浮起点滴光华,沉吟道:“不必派人去郭府游说,只?需令忠勤伯碰巧得知此事?就可。”
段桢起身行了一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此事?交给属下来办,殿下静候即可。”
令他开心的不是殿下终于肯插手?朝中之事?,而是如今的殿下,终于又有了人气。
这?变化,兴许要归功于那位新?进?门的王妃。
旁人不知,但段桢却亲眼目睹,昨日殿下听闻章皇后?私自召见王妃时脸色有多阴沉。
原来圣人也会有惧怕的时候。
无?欲无?求虽至坚,却也要忍受漫长的孤独与煎熬,人活着?,有些?欲求,才活得像个人。
等书?房乌泱泱一堆人散去,萧北冥触了触有些?跳动?的太阳穴,他闭目短憩,心思却难以平静。
旧时他不知害怕为何物,哪怕是十三岁那年深陷雪山,面临死?亡,他亦未曾惧怕过,也不知道什么叫遗憾。
但就在昨日知知被章皇后?的人带走时,他才知道,惧怕是什么滋味。
他怕她受伤,更怕她因他无?能而受皇后?胁迫。
历经幼时残酷的一切,他深知,生在皇家,弱者的下场,只?有为人鱼肉。
在知知未曾入府时,他尚且可以颓唐,缩在三分之地,但就在昨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窗外火红的云彩似打翻了的红墨,晕出深浅不一的色团,泛着?傍晚才有的霞光,他凝视着?渐渐暗淡的天色,半晌,终于唤道:“邬喜来,请谢大夫前来。”
邬喜来面露震惊之色,又生怕王爷反悔,忙低下头?称是,转身便要去清平伯府。
背后?之人却又落下沉闷的一语,“不必张扬,莫要让王妃知晓。”
邬喜来神情一僵,道:“奴才明白。”
*
夏日的傍晚无?风,园子里?便多了燥热之气,申时膳房传膳,宜锦特意将用膳地点改在水阁,水波微漾,凉风习□□算疏散了白日的闷热。
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骆宝便来报,说今日王爷不在后?院用膳,请王妃自便。
骆宝说完,生怕王妃追问,也不敢久留,低着?头?就要退下。
芰荷要拦人,宜锦却轻轻摇了摇头?,芰荷只?好退下,等骆宝退下,她才嘟囔道:“姑娘方才怎么不叫奴婢多问一句?往日殿下都是与姑娘一同用膳的。”
宜锦抬首道:“你瞧方才骆宝那样子,必是某人交代了他什么,即便你将人拦下,也问不出什么。”
话罢,她摇了摇头?,发髻上的步摇微微晃动?,“去后?厨,叫厨娘按着?后?院的菜肴给书?房也上一份。其余的,不必多问。”
芰荷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宜锦收了收衣衫的袖子,开始动?筷,夏日人没什么胃口,后?厨都是挑清爽的食材做,她用了半碗饭,又照常散步消食,同芰荷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房梳洗睡下。
临近睡前,芰荷才又蹑手?蹑脚来报:“姑娘,皇后?娘娘塞进?来的几个宫娥果然?不老实,方才孙婆子说瞧着?她们往书?房那边去了。”
宜锦两只?纤细的胳膊从锦被中挪出,微微睁了睁眼睛,只?燃了两支火烛的室内显得有些?昏暗,她嗯了声?,便又翻了个身,将手?放回去,含糊不清地说:“知道了。”
芰荷微微一愣,她本?以为姑娘会情绪波动?,但眼下,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出手?,虽然?心里?郁闷,她还是退下了,顺便贴心地带上了门。
外间嘈杂的蝉鸣和人声?被房门隔绝开来,内室唯余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宜锦才睁开了双眼,蹙了蹙眉,想着?方才芰荷那番话,心中不上不下。
萧阿鲲不是色令智昏之人,若不然?府中上下也不会连女使都没几个。
但她依旧有种没来由的担忧。
正如芰荷所说,自成婚以来,不管萧北冥事?务有多繁忙,一日三餐总会回荣昆堂用,这?是婚后?第一次,他没有同她一起用晚膳。
若说心中一点也不在意,这?是假的。可是凡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需要自己独立的天地,他既不愿告诉她,定然?有他的道理。
就连她自己,如今都有秘密瞒着?他。
想到这?,她又将自己蒙在锦被中,闭上眼睛强行入睡。
*
浓墨似的夜空渐渐沾染上了一抹白,清凌凌的皓月当空,投下万丈清辉。
谢清则跟着?邬喜来,踏着?月色自王府后?门而入。
他提着?药箱,脚步不徐不疾,一直到了书?房外,他才随着?顿下脚步,等着?邬喜来进?屋通报。
今日燕王遣人去清平伯府召他,他始料未及。
在他的印象中,燕王为人孤高冷漠,并不易亲近,且他曾与知知定过亲,燕王一向十分忌惮。
他没想到,萧北冥能放下成见,请他入府医治。
就在这?思虑的当口,邬喜来已回完了话,摆手?道:“请谢大夫入内。”
青铜羊角架上燃着?数十支火烛,将室内照得明亮,萧北冥只?穿着?平常的燕居服,随意罩着?一件外衫,屈身于棋案前,他人高大瘦削,神情冷淡,莫名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清则如常见了礼,取下药箱,道:“今日王爷派人召见,在下实在受宠若惊。月前,王爷还坚决不肯治腿,如今怎么换了主意?”
这?话实在有些?冒犯,但萧北冥却神色未变,他指节如竹,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枚白子,低声?道:“无?他,不过是多了私欲,贪生而已。”
谢清则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僵,聪慧如他,当下便知晓王爷话中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才忍着?心底那股莫名的酸涩道:“这?是好事?。”
欲望可使一个人脆弱,可却同样能使一个人强大。
这?是谢清则早就知晓的道理。
而燕王的私欲是谁,他一清二楚。
萧北冥看了他一眼,虽不愿承认,可他却也同知知作出了同样的评价,“谢嘉言,你委实是个君子。”
谢清则闻言,抬首看着?眼前之人,“能得王爷如此称赞,是在下之幸。请让在下替王爷查看伤口。”
萧北冥没有犹豫,亵裤卷上,丑陋狰狞的伤口如同盘踞的枯树根,有些?血肉仍未结痂,每每动?身便会重新?撕裂,即便谢清则见识颇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严重的伤口。
他一一排查下去,见面前人神色丝毫不变,也升起几分钦佩,但他只?能如实相告:“殿下,您的腿伤筋骨断裂,在下没有十足的把握。”
萧北冥垂下眼眸,烛火扑朔,他面上光影不定,“有几成把握?”
谢清则直视他,“不足三分。若是不成,恐此一生不能站立。”
室内陷入漫长的寂静。
就在谢清则以为眼前之人会放弃治疗时,他忽然?听见对方道:“本?王信你。”
这?短短四字,落音虽轻,却重于泰山。
谢清则怔了一瞬,他仍记得上次在长信侯府时,知知寻他谈论治腿之事?,可那时萧北冥是抵触的,但只?过去短短半月,一切便都不同了。
他并不愚钝,恐怕燕王这?个决定,知知并不知晓,否则以她的性格,定会日夜忧心。
两人默契地将事?情瞒下,等查验完伤口,谢清则道:“殿下,要使筋骨正位,恐怕需要动?刀,容在下回去准备一番,最快后?日才可行。夏日灼热,伤口易溃烂,还请殿下小心待之。”
萧北冥应下,眼见天边一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便知时辰不早,道:“邬喜来,送谢公子。”
邬喜来忙应下,四处瞧过无?人,这?才穿过小径,往王府后?门去了。
夏夜有些?凉风,宋骁照常佩剑守在书?房外,他听力过人,虽来人尽力放轻脚步,他几乎在一瞬间便确认了方位,不过瞬息,刀剑便已出鞘。
那一行四个宫娥被吓了一跳,花容失色,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颤着?声?音道:“大人,奴婢们只?是怕王爷无?人伺候,这?才过来瞧瞧……”
宋骁长眉一皱,杀气不减,面无?表情道:“无?殿下吩咐擅闯书?房者,杀无?赦!”
剑身寒光涌现,令人望而生畏,为首的宫娥到底仗着?自己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哪怕是燕王,随意也不得打杀她们,便出口道:“奴婢们乃皇后?娘娘赐下,即便要问责,也应当由皇后?娘娘,难不成宋大人比皇后?娘娘还要尊贵?”
宋骁再未发言,手?里?依旧是握剑的姿势,这?四个若是硬闯进?来,便只?有血溅当场的份。
那宫娥见状,也不敢擅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骆宝进?去禀报,萧北冥手?持兵书?,他正有些?烦意,听那四个宫娥不老实,便淡淡道:“既然?她们无?事?可做,那便扔她们去乡下庄子上务农。”
骆宝忍不住替门外那四个捏了把汗,皇后?娘娘选出来的这?四个,可谓是用了苦心,环肥燕瘦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若是扔到乡下种地……他不敢想象。
但王爷的吩咐他也只?有照做。
等处理完外头?四个莺莺燕燕,天色也已近破晓。
萧北冥躺在书?房的床榻之上,却迟迟无?法入眠,良久,他叫邬喜来入内,问道:“晚间王妃可派人来过?”
邬喜来近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打个盹,被叫进?来问这?么一档子问题,警铃大作,他斟酌一下,答道:“王妃晚间派了后?厨的人来传膳。”
萧北冥剑眉微蹙,接着?问:“还有呢?”
邬喜来低下头?,鹌鹑似的不敢说话,只?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萧北冥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那四个碍人眼的东西来书?房,王妃可曾知晓?”
邬喜来瞧着?自家王爷的脸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萧北冥闭上眼眸,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来,默然?道:“下去吧。”
邬喜来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殿,闭门而出,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第66章 捉弄
八月初, 忠勤伯郭勇于闹市之中遇哄抬药价者?,致使京中药比黄金,百姓有疾而无法医治, 郭勇见?状怒从?心生,彻查后隔日便向隆昌皇帝参了镇国公?章琦一本,隆昌皇帝按下未发。
夏夜燥热,皇极殿内置了冰盆, 有内侍打?扇,但隆昌帝心中有事, 丝毫不?觉舒畅,他?翻开几?本弹章,随手便摔在案上,扶住腰咳了几声。
邹善德忙上前扶住,却被帝王挥开手,良久, 这位已不年轻的帝王才开口问道:“镇国公?近来?如何?”
邹善德能坐上内侍监总管的位置, 凭得正是揣摩圣意的玲珑心思, 他?立刻惊觉, 圣上这是对章家不?满了。
但章家曾有从?龙之功,圣上也曾生过?动了章家的心思,可总是不?了了之,他?虽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却也不?敢得罪皇后的母家, 于是便道:“国公?爷向来?效忠陛下, 只是底下人偶有怠慢, 疏忽政令,也是难免。”
隆昌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有些?苍白?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了邹善德一眼,冷笑道:“如今连你也如此油嘴滑舌,两头兼顾,更别提……”
他?哼了一声,回想忠勤伯郭勇折子?里的话,字字控诉,句句犀利,明面上是在骂镇国公?章琦中饱私囊,谋取私利,实际上也暗指皇帝纵容,目无法度,偏袒姻亲。
郭勇向来?直言进谏,性子?耿率,并不?通人情世故,因此这些?年在朝中树敌不?少,但也正因此,隆昌帝反而信他?奏折之中弹劾镇国公?的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隆昌帝何尝不?知章琦是毒瘤,何尝不?想动章家,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这些?日?子?,身体逐渐虚弱,一场风寒虽瞒得了群臣,却实在落下病根,这也促使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他?从?前不?愿思考的事情。
储君之位。
他?这些?年唯有两子?,长子?出身低微,并不?得他?欢心,如今又断了腿,无缘帝位,那便只剩次子?萧北捷,但捷儿胸无城府,且无血性,只能做守成之君,倘若无有力的外家扶持,恐难使朝政安稳,这也是他?为何除不?得章家的原因之一。
但章琦骄矜,连购药边防辎重之事都可利用,实在可恶,倘若不?罚,难以?平众怒。
隆昌帝似是下了决心,他?闭上眼,冷声道:“传朕旨意,镇国公?章琦办事不?力,停职查办,罚他?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府。”
邹善德一愣,停职查办,这次的惩戒是最严厉的一次,章家向来?简在帝心,这是头一次受到这样重的惩罚。
他?没有多言,正准备应下,却听得隆昌帝问道:“燕王如何了?”
邹善德更是惊奇,往日?圣上绝口不?提燕王,连宫中节礼照常赏赐都是他?们这些?内侍操持,然则燕王府失势,并无什么好处可图,每次都是些?新入宫的小内侍去,如今听见?圣上问及阎王,邹善德都有些?受宠若惊。
燕王于他?,尚有一命之交,当年他?还不?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只是直殿监洒扫的小内侍,冬日?地滑,章皇后的辇舆经过?恰巧颠簸了一下,皇后生怒,命人杖责,若非燕王,他?的性命恐怕要丢在那个寒冷的冬日?。
在这宫里,主子?们是上等人,挨了一刀的内侍们却往往连个人都算不?上,臣工们唾弃内侍,皇帝虽宠信,但性命也只在帝王一念之间。可不?管是用他?们的还是被他?们驱使的,往往都是看不?起他?们的。
唯有那时?的燕王,哪怕他?自己过?得也并不?如意,却从?未为难过?内侍们。
因此邹善德心中,仍念着燕王的恩,他?知道圣上这一问对燕王来?说绝非好事,因此滴水不?漏地回答:“燕王自婚后便不?大出府,听闻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勉强靠医药吊着。”
隆昌帝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信口而已,他?歇了一会儿,觉着心口那份浊气散去了,才缓缓道:“朕会下一份懿旨,你带去国公?府,顺便去燕王府一趟,将皇后荐来?的贾太医也带上,替燕王好好瞧上一瞧。”
邹善德心如擂鼓,低下头,却仍感觉皇帝那深沉的目光如实质般火辣辣照在他?头上,他?不?敢拖延,忙道是。
长春宫。
章皇后听了皇极殿探子?来?报,当下摔了手中茶盏,鬓发间珠翠摇曳,冷声道:“那忠勤伯郭勇不?过?是个没落门?户,怎么敢弹劾兄长!背后必有旁人挑衅。”
她?抚着有些?冰凉的护甲,对着那来?报信的内侍道:“你去查一查,郭勇在弹劾兄长前,可否与人交从?甚密?”
那内侍欣然应下。
等内室重新恢复了平静,章皇后才乍然意识到,皇帝的另一个命令,竟是让邹善德携贾四道给燕王看诊。
饶是章皇后,也有些?看不?透皇帝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一向不?喜长子?,但上次她?欲斩草除根之时?,皇帝却敲打?她?,不?许她?再做这样的事,可如今月余过?去,皇帝竟又挂念起这个孽种来?,还派她?推荐的名医贾四道去燕王府看诊。
她?不?知是皇帝那可怜的一丁点慈父之心作祟,还是皇帝对燕王仍有疑心。但是眼下,她?也唯有等待。
她?凝望着暗淡的天色,低声道:“皇上暂时?不?会动章家,他?不?过?是气兄长做得太过?。兄长也是,动什么不?好,非要动药价,撞上郭勇那老匹夫,难以?善了。你传信给国公?爷,让他?这些?日?子?切勿轻举妄动。”
瑞栀忙应下。
章皇后按了按眉心,只觉头痛,“近日?靖王在做什么?”
瑞栀鼻眼观心,掂量说道:“靖王殿下近日?时?常同朝中几?位将军切磋武艺,品茶赏花,偶尔也同王府詹事研读经文,做些?文章。”
章皇后哼了一声,“他?做的这些?不?过?都是玩闹。这么久了,没见?他?往陛下那走动两回,陛下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他?也不?知表些?孝心。罢了,明日?传召靖王入府,本宫带他?一起面见?圣上,也好为他?舅舅求情。”
瑞栀微微一笑,“娘娘万事都替殿下考虑周全,这是殿下之幸。”
章皇后却有些?乏了,她?手撑着额头,“你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
圣旨晚间便到了镇国公?府,章琦携国公?府一干人等下跪领旨,邹善德宣旨之后并未久留,便带着太医贾四道往燕王府赶去。
等邹善德走远了,国公?府的管家云升才拍着大腿慌张道:“国公?爷,今日?……竟忘了给邹公?公?看赏……”
世家贵胄里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宫中来?宣旨的内侍,多少都是要给赏银的。
章琦遭了训斥,皇帝又将购买押送草药一事转头交给忠勤伯郭勇,他?心底郁气如浓云缭绕,此刻哪里还想管宫中来?的一个区区内侍,只是冷声道:“一个阉人而已,便是不?给赏,他?也得受着!”
说罢,竟挥袖回府。
邹善德并不?知国公?府发生的一切,但他?身边跟着的小徒弟却闷声抱怨,“往日?咱们领宣旨的差事,哪一家不?是客客气气送人,还封赏银的。到了国公?府倒好,银子?没瞧见?一两,气倒是受了不?少。”
邹善德从?不?知名的小内侍走到今日?,委屈隐忍不?知受了多少,这些?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云淡风轻,他?指了指小徒弟,笑道:“你啊,还是太过?年轻。章大人连圣上都不?放在眼中,又怎会在意你我这样的人。”
他?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了纹路,略显苦涩。
转过?两个街角,便到了集英巷,燕王府的地段虽好,却略显冷清,但燕王未遭逢此难时?,也鲜少有人上门?走动,倒是一如常态。
门?房见?了来?人,忙躬身行?礼,引入前厅,顺便派小厮去后院报王妃。
宜锦得知宫中来?人,心中也是一惊,她?听说来?人是隆昌帝身边的邹公?公?,心下稍安,命人去前厅招待不?可怠慢,自己则换了衣衫,重新梳妆,才去前厅见?人。
路上芰荷有些?不?放心,问道:“姑娘,要不?要派个人通禀殿下?”
宜锦只道:“他?恐怕要比我们先知道。”
前院后院都是萧北冥的人,宋骁手下领着的那帮兄弟,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稍有风吹草动,书房那边必是最先知道的。
芰荷笑道:“也是。”
邹善德带着贾四道于王府前厅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薛家那位王妃不?慌不?忙地入门?,她?妆容清丽,光彩照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欠身朝着他?微微行?了一礼。
“公?公?今日?前来?,是本宫招待不?周了。王爷腿脚不?便,想来?还要些?功夫,不?如公?公?先用些?茶点?”
邹善德深知自己即便是御前之人,但仍旧是奴,怎敢受此大礼,忙道:“王妃客气了,方才已用过?茶,老奴在这候着就好。”
宜锦目光微转,瞧向那战战兢兢跟在邹善德身后,穿着医官服饰的中年男子?,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宫中那位神医吧?早听民间传闻,言大人是华佗在世,医术了得,改日?必要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贾四道乃是章皇后所荐,听见?燕王妃这样夸他?,十分自得,像模像样行?了一礼,嘴上却谦逊,“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微臣才能过?府替燕王殿下看诊,王妃谬赞了。”
宜锦听了这话,眼底笑意淡了淡,她?广袖下的手不?由交缠在一处,前世这个贾四道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萧阿鲲的腿,可却也让他?深陷杀戮与自伤,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这一世,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过?一会儿,宋骁便入前厅禀道:“王妃,殿下今日?腿痛,下不?了床榻,只有请贾太医移步荣昆堂了。”
宋骁低着头将话说完,想起方才殿下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虚。
宜锦吃不?准这消息是真是假,昨夜萧阿鲲去睡书房,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难免担心,便引路道:“既然如此,劳烦公?公?与贾太医移步荣昆堂。”
邹善德与贾四道忙称不?敢当。
入了荣昆堂,邹善德见?院中还专门?辟了一处地种瓜果时?蔬,不?由感叹燕王妃是个会操持内务的。
贾四道随着一众人进内室,转过?紫檀木雕兰花的三折屏风,便见?罗汉床上隐约躺着个人影,走近了才瞧见?燕王殿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邹善德与贾四道请安,萧北冥微微睁了睁眼,瞧见?宜锦那双担忧的杏眼,用手捂住嘴咳了几?声,便“虚弱”道:“有劳太医替本王诊脉了。”
贾四道在榻前的藤墩上坐下,手按上了燕王的脉搏,他?闭目感受脉息,过?了一会儿睁眼道:“王爷脉象阻塞,气虚逆行?,血气不?畅,还需要好生休养。”
话罢起身按了按萧北冥的膝部,见?对方没有反应,摇了摇头,写了个药方,递给宜锦道:“王妃照着这方子?煎药,每日?服一次,可助血脉归经。”
宜锦接过?方子?,示意骆宝接过?药方,又取了赏银将邹善德与贾四道客客气气送出府,这才算完。
等她?返回内室,见?他?斜倚床榻边,手上捧着一本兵书,正看得投入,哪里还有方才那虚弱的模样。
宜锦见?他?无碍,便掀了门?帘,转身就要走,身后人却唤道:“知知。”
宜锦缓下手上动作,故作不?知,“殿下需静养,妾身还是改日?再来?探望。”
萧北冥见?她?真要走,眸光暗了暗,道:“昨夜皇后赏的那两个东西来?书房了,你可知道?”
宜锦听他?称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东西,憋笑着实辛苦,她?整了整衣衫,优雅地在榻前藤墩上坐下,点了点头道:“妾身听说了。”
萧北冥见?她?要多端庄有多端庄,丝毫不?生气,自己心口反而闷了一下,一时?兵书丢到床头,把她?的手捉到自己手中,皱眉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宜锦见?惯了他?往日?阴沉肃穆的样子?,眼下这人拉着个俊脸,剑眉紧皱,不?知怎得就想起前世的他?,为人君者?,不?露悲喜,哪怕打?落了牙齿,也混着血吞,不?肯示弱。
她?竟觉得,眼下他?这样,也是令人心疼的,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也淡了,撅嘴道:“有一点点生气。你不?是也把人送庄子?上喂猪了吗?我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那么几?个如花似月,正值芳龄的姑娘下庄子?喂猪,想着也有几?分滑稽。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萧阿鲲才能做得出来?了。
萧北冥见?她?这样说,算是满意了,抓住她?的手无意识把玩着,宜锦被他?挠得手心有些?痒痒,便抽回了手,问他?:“父皇派贾四道过?来?,绝不?是替你诊治这样简单,你方才是怎么瞒过?他?的?”
萧北冥目光微微冷了冷,“不?过?是提前服了些?扰乱脉象的药。他?来?,不?仅是父皇授意,更是皇后的命令。郭勇参了章琦,章琦受罚,采买草药一事也被移交给郭勇。皇后疑心是我做了手脚,自然又要试探。”
宜锦见?他?语气极其平淡,仿佛话中那两人与他?毫无干系,却替他?感到难过?。
她?默默牵住他?的手,“贾四道给的方子?必不?能用,但我仍会做戏,府中咱们身边的人都信得过?,可随宅子?一起赏赐下来?的那些?人,身契仍在大内,难保其中没有皇后的线人。”
萧北冥凤眸微动,光影透过?窗棂倾泻入室内,调皮地盘旋在她?的发丝间,将她?的脸庞衬得白?里透红,樱唇色泽正好,待人采撷。
宜锦见?他?不?出声,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眼下宋骁他?们都守在房外,情况倒是有些?危险,她?瞧了半天,决定反客为主,“萧阿鲲,你闭上眼睛。”
萧北冥哪见?过?这阵仗,心跳竟失了节律,他?顺从?地闭上眼睛,长睫微颤,鼻梁高挺,好一副美男图。
宜锦着实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她?想起萧阿鲲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谁让他?昨夜睡书房的,这就是睡书房的代价。
芰荷忙跟上自家姑娘,只剩邬喜来?摸着后脑勺嘟囔:“王妃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笑得这样好看。”
第67章 相守
夏夜风燥, 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洒下朦胧的光辉,王府后角门徐徐打开, 邬喜来将?人引进来,照例去了书房。
萧北冥坐在临窗的位置,眼?眸低垂,若有似无望着荣昆堂的方向, 但随着脚步声渐近,他收回了目光。
谢清则行了礼, 打开药箱,他行针之前,动作却顿了顿,“成或不成,只此一次了,此番与剔骨疗伤也不遑多让, 殿下想好了吗?”
萧北冥想到魏燎自边关寄来的那封书信, 想到隆昌帝与皇后的多番试探, 又?想到知?知?多日来的担忧, 他眼?睫低垂,眉目坚毅,“不论成败,只管一试。”
谢清则却比眼?前人还要紧张,哪怕他见过伤者无?数, 治过许多疑难杂症, 可是给人剔骨塑筋还是头一次。
他额头有些微汗, 俯身?将?刀具取出,以酒清洗, 用炭火淬之,烛火印在他白净的脸上,连鼻尖的微汗都?照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来不及去擦。
锋利的刀刃划开嶙峋的疤痕处,血水沁出,萧北冥一动不动,他咬着牙,闭目凝神?,痛意席卷,像是千万把刀刃在翻卷着血肉,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已分辨不清到底是哪处伤口更痛些。
他想起战场上搏杀的将?士,想起黄沙裹尸,夕照残血的悲壮景象。
他已经离开北境太久,但刻在记忆中血腥的味道?却从未散去。
如段桢所说,只要章家不倒,那么前线的惨剧便不会就此而终,章氏的贪婪和?私欲像是一只饕鬄,永不会有满足收手的那一日。
他要保住龙骁军,保住北境的战果,就要先站起来。一个站不起来的主帅,无?法服众,更无?法保护所爱之人。
萧北冥额角的青筋渐渐抽动,他紧咬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冷汗顺着□□的青筋向下滑动,直至下颚,最后触地,半刻钟过去,地上便已有水迹。
谢清则将?一旁的绢布递给他,“若是疼,便咬着布团。”
室内唯余烛火与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之声,谢清则用银针归位筋骨,时间过得极慢,等最后一步缝针做完,他浑身?汗湿,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提着一口气嘱咐邬喜来:“缝针之后,伤口敷药一个时辰要更换一次,需得有人在旁照看,若是体热,便要及时按照药方抓药煎熬,令他服下,室内多用冰盆,勤洒扫。”
他转头看向床榻上虚弱的人,将?那瓶粉末放在案头,低声道?:“日后伤口愈合反复,会比今日还要痛,这是麻沸散,若是王爷实在疼痛,可服下,但不能使用过量,否则会成瘾,难以戒除。”
邬喜来连连点头,但谢清则仍旧不放心,收好银针,便叫邬喜来取纸笔来,将?医嘱事无?巨细记下,到这时,窗外天已蒙蒙亮。
竟是一夜过去了。
骆宝领着谢清则出了门,天刚擦亮,灰蒙蒙的瞧不清人脸,门口却隐约站着一个笔直的人影。
骆宝心惊,待走近了,才发觉竟是王妃与芰荷姑娘。
谢清则见她眼?下乌青,心中不由苦笑,如知?知?这般敏锐的女子,燕王又?怎能瞒得过?只恐怕眼?前人也在外守了一夜。
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可最终也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宜锦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府中到底也不安稳,便开口道?:“兄长?费心疲累,早些回府歇息,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谢清则欠身?行了一礼,“要当心的,我都?一一写下了。现?下仍不敢言成败与否,夏日外伤易溃烂,还需仔细照料。”
宜锦自?然无?有不应,她目送马车远去,一颗提着的心却仍旧没?有放下。
书房简陋,仍是新婚时那张床榻,上头躺着的男人面庞棱角分明,但面色却苍白如纸,像是被抽去了血肉的人偶。
宜锦在榻前坐下,怕吵到他,又?挪到一旁的藤墩上,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帕子擦去他额头上新沁出的汗渍。
他今夜仍旧没?有回荣昆堂,她便知?道?他定然有事瞒着,他既不说,便是怕她忧心,因此她也只有在外等着。
前世这个时候,他恐怕也是自?己熬着,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命运。人做出不知?吉凶的选择,是很难的事情。但他仍旧做出了同前世一样的选择。
她这样看着他清淡的眉眼?,竟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今时是何日。
天光大盛时,萧北冥醒了,他睁眼?,与眼?前画面一起涌入脑海的,是翻山倒海般的痛意。
他抬了抬手,想要替她理一理被压散的发髻,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牵一发而动全身?,腿部撕裂的疼痛令他咬住了牙。
宜锦感知?到这细微的动作,忙坐起身?,睡意抖落一大半,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有起烧,又?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痛不痛?”
她眼?窝有些发青,莹白的面庞因为趴着睡多了几道?红痕,萧北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盈满,连痛意也渐渐平息。
他自?幼时起,无?论是面对病痛还是死亡,都?是一个人。这世上也没?什么人在意他的生?死,因此战场之上,他总是身?先士卒,最不要命的那个,可老天却偏偏不收他的性命。
眼?前的女子,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无?论是十三岁那年?阴冷的雪夜,还是今时今日静默的陪伴。
他抿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知?知?,一点也不痛。”
宜锦眼?睫低垂,眼?泪却顺着睫毛滴落下来,她亲眼?看着那一盆盆血水自?屋中端出来,又?怎会不痛,她没?有点破,只是动作轻柔地擦去他额角上的汗,轻声道?:“我熬了肉羹,你睡到晌午,早膳也没?吃,兄长?说前七日你只能吃流食。”
萧北冥点了点头,芰荷见状便将?肉羹呈上来,他腿上打了板,不能动弹,进食不便,可他不想让知?知?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便接过碗,也不用调羹,似要一饮而尽。
宜锦见他这般模样,便也猜到他的心思,前世这人哪怕是在床笫之欢时也不肯让她瞧一瞧他腿上的伤口,她便知?道?他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都?无?坚不摧。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用汤匙拨了拨热气腾腾的肉羹,“也不怕烫。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萧阿鲲,疼了要跟我说。”
萧北冥听着她轻柔的话,忽然愣住了,他没?有再拒绝,顺从地让她喂,半晌,才开口问?道?:“我没?有同你说治腿的事,你不生?气?”
宜锦瞧他一眼?,“若我生?气,你就会同我说吗?你啊,从前早就习惯了万事一个人扛着,痛也自?己忍着,可这样不好,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萧北冥注视着她,凤眸有些暗淡,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从不肯露出软弱的一面,因为他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在真正在意你的人面前,哭泣才是有用处的。
哭泣在章皇后乃至隆昌帝面前,都?是无?用的。
可现?在,哪怕没?有眼?泪,没?有言语,眼?前之人也会心疼他。
萧北冥用完肉羹,痛意麻痹了一切,他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但他却觉得这是他吃过最香的肉羹。
他低声道?:“知?知?,回荣昆堂歇着。”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她已经一夜未眠,晨起还给他做了早膳,便是男子也受不住,更何况她是个女子。
宜锦一夜守着他,怕他夜里高热,旁人来照料她都?不放心,眼?下是真的有些困意了。
她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起烧,一切正常,道?:“你该换药了,换药后我就去歇着。”
听到换药两个字,他脸色僵了僵,低声道?:“知?知?,听话,回去歇着。我叫宋骁过来替我换药。”
宜锦起身?,对着门口唤了一声宋骁。
宋骁闻声而入,抱拳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宜锦扫了萧北冥一眼?,道?:“给你家殿下换药。”话罢,她便携芰荷出了屋。
芰荷见宜锦眉头紧锁,不解道?:“姑娘明明不放心,为何不亲自?替殿下换药?”
宜锦看着院角青葱茂盛的地虎藤蔓,轻声道?:“他这样的人,向来独自?舔舐伤口不肯叫人瞧见的,我虽担心,却也不想见他狼狈。”
屋外人的对话,宋骁听不到,他只是拿了伤药与纱布过来,殿下便叫他转过身?去。
宋骁背过身?去,道?:“殿下,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自?己可以吗?”
萧北冥咬牙,额上冷汗直冒,却仍自?己揭下纱布,膝上血肉模糊,敷上去的草药有凝血止痛的作用,但眼?下草药与伤口粘在一处,缓缓撕下,痛意便直冲天灵盖。
他没?有出声,咯吱作响的牙关却泄露了并?不平静的心绪。
换完药,他斜倚着靠枕缓和?一会儿,等到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他才开口问?道?:“王妃回去歇息了吗?”
他问?这话时,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迟疑。
宋骁将?废弃的纱布收起,到窗前瞧了一眼?,回首道?:“王妃还在外头。”
他隐约猜出殿下的心思,径自?走出房门,对宜锦道?:“王妃,殿下已换过药了,伤口无?碍,您早些回去歇着。”
宜锦点了点头,“你与芰荷也在这守了一夜,快回去歇着。我叫人加张榻,便在书房歇下。”
宋骁闻言退下,临走前看了芰荷一眼?,见她满脸疲惫,开口道?:“芰荷姑娘,我在这里守着殿下与王妃,姑娘放心。”
芰荷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这话的用心,她抬头,视线交织的那一刹,她竟有些不敢看宋骁的眼?。
宋骁没?有让她为难,抱拳行了常礼,便又?领着其他侍卫巡逻去了。
宜锦见芰荷脸色微红,不大自?在的样子,牵住她的手,笑道?:“他既这样说了,你回去歇着,白日要经营绸缎庄的生?意,晚上又?陪我守了一夜,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
芰荷抬起脸,她道?:“姑娘,不用等多久,绸缎庄便开始盈利了,虽然钱不多,但那是咱们自?己赚的银子。”
她模样认真,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宜锦替她高兴,“我们芰荷真厉害。接下来别的料子都?可以随意买卖,唯独浮光锦,每月只放出一匹。”
芰荷虽然不解,却仍旧顺从地点了点头,姑娘这些日子教她做生?意,从没?有失手的时候,不仅将?新料子售出翻了三成,连旧年?积压的料子都?放了出去。
“好了,生?意要做,觉也要睡。先去歇着,这是命令。”
芰荷可怜巴巴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去歇着。
邬喜来从里屋出来,笑道?:“王妃,床榻被褥都?安置好了。”
宜锦进了屋,药草苦涩的味道?还在屋中,美?人榻就安置在罗汉床的一侧,方便查看萧北冥的情况。
床头的小几上,仍旧放着一只玉瓶,她似是被什么念头触动,去取了那个瓶子,但麻沸散三个字却像一块巨石,砸得她晕头转向。
她没?有忘记,前世就是因为长?期服用这个东西,他才有了那难以自?抑的旧疾。
宜锦眼?睫微颤,她将?瓶身?转了一圈,尚未开封,说明萧阿鲲还没?有用过,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稍微平息。
萧北冥见她脸色苍白,他亦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瓶药上,“不过是麻沸散。”
宜锦捏紧瓶身?,她忽然问?道?:“萧阿鲲,你知?不知?道?,麻沸散用多了,人是会神?志不清,身?不由己的。”
萧北冥似是参透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上,“知?知?见过那样的人吗?”
宜锦低下头,将?那药收起来,“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我知?道?麻沸散的弊端,所以没?用,别担心。”
宜锦抬起头看他,心尖一颤,原来他都?知?道?,那么前世服下大量麻沸散,并?不是因他忍不了痛,而是他那时已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抱了弃世的想法。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中那瓶药放入斗柜,又?替他理了理床榻上的被褥,自?己则更衣躺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她侧身?躺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却又?带着莫名心疼的神?情,就这样看着他。
萧北冥被痛意袭击得有些麻木了,但也因此能分神?注视着那道?娇小而蜷缩的身?影。
知?知?没?有怪罪他的隐瞒,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拿到那瓶麻沸散时,她心有余悸的表情更让他确认,似乎她比他更早预料到这些事。
从最初的相?遇,到提防太医贾四道?的劝言,再到北境瘴毒的预料,知?知?心思敏捷,全然不像寻常的侯府闺阁女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灯火冥冥时,他想开口问?许多事,但最后他却一句也没?问?出口。
她几乎守了一夜,已经极度困倦,眼?下可见乌青,唯有微不可察的呼吸声证明她确实已入睡。
他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沿着她未经描画的眉宇抚了抚,只是轻声道?:“知?知?,睡吧。”
宜锦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疲惫到极致的星眸猛地睁开,见他仍好端端在眼?前,才终于肯彻底放下心,沉沉睡去。
萧北冥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闷闷敲了一棍,既心酸,却又?觉得安稳。
从少年?时,多的是人放弃他,利用他,可唯独知?知?,如清清拢拢一道?月光始终照在他身?上,不炙热却恒久。
第68章 知味
半个月后, 芰荷终于知晓姑娘当初为何让她限量售出浮光锦了。
正值章皇后生辰宴,燕京各家衣裳胭脂水粉铺子的生意都比平日要火爆三成,浮光锦料子稀缺, 一匹价值千两,不仅彰显身份,更?是华美高贵,惹得眼燕京贵妇人们都趋之若鹜。
眼下一匹浮光锦已炒到了两千两却仍旧供不应求, 芰荷光是盘账便花了两日。
宜锦见时?机已到,索性见了几家布店的掌柜, 吩咐他?们停止售卖浮光锦,并将织布的工艺以三万两的价格盘给了章氏布庄的掌柜。
芰荷眼见着下金蛋的母鸡就?这样一口价卖给旁人,且自己的布庄再也不能兜售浮光锦,心里直滴血,“姑娘,若是继续做浮光锦的生意, 稳赚不赔, 为何姑娘……”
宜锦回她:“浮光锦的生意虽然挣钱, 可树大招风, 章家背靠皇后,若是想抢工艺,我们拦不住,就?算是拦住了,也会给殿下招来祸患。且浮光锦的做法?并不难, 就?算没有方子, 行?家过不久也能研究出门道。与其如此, 倒不如趁此时?出手。”
芰荷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之前让她限量出售, 恐怕也是在防那些想要偷师的同行?。
她心中虽然可惜,但终究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只要姑娘和王爷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少赚些银两也使得。
“姑娘,皇后娘娘寿宴在即,陛下极为重视,不仅要大赦天下,还?要宴请群臣,咱们该备些什?么礼?”
宜锦看着一旁的算盘,叹了口气,皇家庆生一向喜奢靡,若非珍宝拿不出手,她转念想了想,“将库房里那枚血玉呈上。”
萧阿鲲一向节俭,不喜奢靡,库房中拿得出手的物件也只有那块成色罕见的血玉,既不算辱没了章皇后,也不会显得太过轻视。
这边商议完皇后寿宴的事,便听前门女使来报:“禀王妃,陆夫人来访。”
宜锦一时?没反应过来“陆夫人”是谁,一瞬之后,忙道:“快请阿姐进来。”
那女使听了,忙引人至内室,宜兰着如意纹的褙子,下着十二幅湘裙,面色红润,浅笑着踏入门槛。
这是宜兰自出嫁后第二次见宜锦,一眼下去只觉得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清瘦了些,但小脸光泽湛湛,莹润细腻,瞧着极有精气神。
宜锦迎上去,握住阿姐的手,倍感?亲切,“阿姐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若是早知你今日来,我索性?着人到矾楼订上一桌好的。”
薛宜兰笑了笑,姐妹俩落座,“我今日过皇觉寺上香,顺道来瞧你一眼,哪里用得着如此破费?”
宜锦却已经转头吩咐叫后厨备膳,“阿姐好不容易来一趟,用过午膳再走。”
薛宜兰却轻轻摇了摇头,转头见四周再无外人,才小心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告诉你,前几日,你姐夫与几位老翰林一并被被陛下召了去,商谈先帝祭文一事,但观陛下龙体,似乎已是强弩之末,陛下理?政,也时?常命靖王随侍在侧,恐怕……”
宜兰满腹忧思,“阿姐就?是担心,将来若是靖王……,燕王府处境绝不乐观,天下局势如何,我不敢妄议,可唯独牵挂你,王府也该早做防备。”
宜锦知道,陆寒宵虽然开?明,但如此机要大事,他?允许阿姐来王府报信,便也承担了风险,她心中动容,直言道:“我一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殿下也不会坐以待毙,多谢阿姐相告。”
宜兰道:“我来时?,瞧见你府门口御街周围有许多壮年男子,虽扮作商贩的模样,但能瞧出非等闲之辈,你还?要多加小心,介于此,我也不能久留,以免宫中那位疑心。”
话?罢,她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我今日回了一趟侯府,阿珩本想同我一起来,但我怕惹人耳目,便只叫他?写?了书信,柳氏这个祸害不在府中,阿珩总算能安心养病,阿珩比从前壮实?不少,你若看见,定然也会欣慰。”
宜锦接过那封厚实?的书信,如获至宝,她握住宜兰的手,挽留道:“你我姐妹好不容易相见,走得这样急反倒惹人怀疑,不如留下来用完午膳。”
宜兰也舍不得妹妹,派了随行?的小厮回陆府通禀后,她便留下来与宜锦话?家常。
宜锦看着信中少年愈发稳重的字迹,说不动容是假,她无数次在梦中梦到前世的那场大雨,雨中奄奄一息的少年,她绝望地抱着他?,却只能眼见着生机离他?而去,那样的痛,她不能再经历第二回 。
宜兰见她神情凝重,便问道:“瞧你神色不对,莫不是阿珩闯祸了?”
宜锦将信折起来装回信封,浅浅笑道:“并没有,相反,阿珩的课业精进了不少,只是不知怎得忽然迷恋起武术来,想找个师傅学武呢。”
宜兰道:“少年的心思一天一个样,不必管他?,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她知道阿珩的身子有多孱弱,哪里能经受得住练武的辛劳。
宜锦蹙了眉头,却认真道:“阿姐,从前我们都太过小心,生怕阿珩遇到点意外,可是他?的人生哪里就?真如你我预料的那样无波无澜,无劫无灾呢?倘或有那一日,他?能自保也好。找个可靠的武师傅,因材施教,哪怕不能学成,强身健体也好。”
宜兰听了这番话?愣住了,她凝视着此刻的知知,明明眼前仍是那个稚嫩美丽的少女,可却仿佛经历了所有的波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令人心疼。
宜兰没有再反对,“陆府也有练家子,我会选个好的送去给阿珩。”
宜锦握住阿姐的手,“选师傅的事,阿姐就?别操心了,陆府内情我也知晓一二,你同我说说,陆老夫人还?可有为难你?”
……
荣昆堂卧房内,萧北冥扶着凭具下了地,这是他?这个月以来第一次走下床榻,然而在那种蚀骨的疼痛下,他?还?是重重跌落在原地,汗珠顺着下颚滑入里衣,他?脖颈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将痛意吞下。
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同谢清则说的一样,这法?子本身胜算也不到五成,哪怕失败,也是情理?之中。
他?缓和了一会,再度试着站起来,抓住凭具的手青筋毕现,慢慢挪动着,也只能坐在榻边,但这已比方才强上不少。
屋里频繁的重物摔倒声?一直持续到午膳时?分,邬喜来和骆宝没敢打搅,可到了饭点却依旧没等到王妃,反而是王妃身边的芰荷姑娘来送饭了。
邬喜来接了饭菜,又打听了王妃为何没来,这才苦着一张脸叩门。
萧北冥整理?好衣冠仪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但等他?瞧见来人是邬喜来,有刹那的失望,淡然问道:“王妃今日怎么没来?”
邬喜来边摆好膳食,边道:“前边儿回话?说今日陆夫人来了,王妃许久没见长姐,想来是有体己话?要说。”
萧北冥用汗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没什?么表情,“知道了,下去吧。”
他?嚼蜡似的用了几口饭,便叫人撤下去,恰在此时?,门外蒲志林段桢求见,他?正了正衣衫,便叫人进来。
二人先行?一礼,旋即蒲志林便面容肃穆道:“属下这些时?日跟进药商,采买等事由郭伯爷主办,果然再未出纰漏,可是负责漕运的却是转运使章廉,系章家门人,这批药能否顺利到北境,仍不成定数。”
萧北冥请二人入座,又亲自奉茶,垂眸道:“郭勇已得罪镇国公府,倘若他?不能办好这次差事,不仅会失了圣心,还?要应付章氏门人接下来的致命反击,他?绝不会让章廉护药入北。我们所要做的,便是等他?揽下差事后,派隐卫确保他?的安全。”
蒲志林稍安,段桢摇了摇羽扇,“除了这桩事,近日宫中也不太平,先帝祭文一事沸沸扬扬,可这事真的比北境局势还?要重要吗?整个翰林院能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几乎都被召见,且靖王还?随侍在侧。”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话?中之意,蒲志林也不敢再开?口。
萧北冥倾斜茶盅,将茶沫倒入一旁的迎客松树根上,他?眼底古井无波,神情也一如往常,“倒也无甚意外之处。”
哪怕是他?与萧北捷均身强体壮,旗鼓相当,父皇也从不会选他?,眼下的局面,一早便可预料。
他?知道段长安嘴上虽不说,其实?对时?局并不看好,哪怕是他?,也不能肯定将来之事。
扪心自问,他?并非一定要那个位置不可,但靖王登基,章家定然更?加猖狂,不会放过燕王府一众人等。
段桢低声?道:“宫中不会长久拖延,据线人来报,皇后寿宴时?怕就?会动手了。”
萧北冥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压低声?音道:“皇后寿宴,我与王妃一同入宫。”
只这一句话?,段桢便明白了自家主上的意思,他?沉默了一瞬,拱手道:“段桢任由殿下差遣。”
萧北冥抬眼看他?,“龙骁军残部仍需照料,近来你若得闲,替我走上一遭。”
段桢示意明白。
他?又将目光移向蒲志林,“你将王府的产业都清点一番,京郊的田产屋舍若能脱手,尽早打算。”
蒲志林脸色一肃,接下命令便与段桢一同告退,等到了外间,蒲志林才窃窃私语道:“段长安,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几分消沉?”
段桢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胖子,“往日咱们来,总能看见王妃,今日王妃不在,殿下自然消沉。”
宋骁在外守着,见两人如此,也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莫说殿下见不到王妃消沉,他?见不到芰荷,也会消沉。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看剑鞘上悬挂着的精致的剑穗,那种隐秘的心情,开?始令人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情绪。
萧北冥又练习了半个时?辰走路,但站立仍旧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没有失去耐心,练够了便坐在窗下看着知知种下的那一小瓜苗在微风中细细摇曳。
生命是很脆弱的,也是很顽强的,知知第一次将瓜苗拿回府中时?,它?们几近萎蔫,但不过短短半月,就?再无当初的病态,开?始在窗前展露一点绿意,张牙舞爪的藤蔓爬满了瓜架。
小小的瓜苗尚且不认命,人又岂能为命运所掌控。
他?摸起一本兵书,趁着太阳还?足,看起书来倒比夜晚还?舒适自在些。
宜锦送阿姐出门回府,便已是午后,遇到蒲志林他?们,便知是从荣昆堂那头来的,她从小厨房带了点心,分给二人,才晃晃悠悠朝着荣昆堂去了。
晚夏的日光并不毒辣,只是带着些微的燥意,若是京中的贵女们外出定然要戴着幕篱,生怕娇嫩的肌肤被晒黑,可是宜锦却对这样的日光情有独钟。
上一世那场雪下得太久,太久了,她几乎快要忘记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具体是什?么时?候。
也同样的,在王府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却闲逸自在到忘了侯府时?日子的难捱。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变化着。
踱步到荣昆堂卧房前,半开?的菱花窗印出那人硬挺的下颚,他?的眉眼轮廓很深,从前总是藏在阴影下的时?候多些,总是戾气多些,但此刻,他?却宁静极了。
像是画中清俊有风骨的士子,着色多一分则浓,浅一分则淡,君子如竹,不外如是。
宜锦推门而入,卧房内光线充足明亮,他?斜倚着的窗台微风缕缕,吹起他?玉冠旁的发丝,细微的声?响令他?抬眸,那双深邃而冷凝的眼很快便如坚冰融化。
他?状似淡然开?口问道:“与陆夫人谈完了?”
宜锦点头,“与阿姐许久未见,分开?时?还?舍不得,如果人能一直不长大,一直和阿姐在一起就?好了。”
萧北冥听她这感?慨,将手中的兵书放下,朝她的方向伸了手,宜锦顺势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夏日他?的体温反而低些,摸上去如冷玉。
萧北冥借势将她揽进怀里,拂去她鬓角凌乱的发丝,“你见了阿姐,便只想同她在一处,是我不够好吗?”
这飞来横醋喝得好没有道理?,宜锦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嗤嗤笑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萧北冥揪了揪她嫩乎乎的脸蛋,“你笑什?么?”
宜锦反戳了戳他?的脸,“萧阿鲲,你从前吃谢兄长的醋也就?算了,怎么如今连阿姐的醋都要吃,害不害臊?”
他?的大掌握住她作乱的手,挑眉道:“我有什?么可害臊?阿姐巴不得你同我如胶似漆。”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就?仿佛变了味道,宜锦脸色有些红润了,在这一方面,她向来比不过他?,意识到在他?怀中无法?谈正事,她便拉了张藤墩,离他?一步远坐下。
“阿姐这一趟也并非只是话?家常,禁中圣人频繁召见翰林院几位老翰林,事由却为先帝祭文,再加之圣人龙体欠安,恐怕其中另有玄机。”
萧北冥见她琥珀色的眸中鲜少出现了担忧的情绪,如实?道:“众人猜想得不错。据隐卫来报,父皇自上月起便偶感?风热,不用药石,却问鬼神。章皇后举荐张道人,其余后宫嫔妃想面圣难如登天,不只如此,连皇极殿许多朱批,都是靖王插手。”
宜锦垂眸,“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及这个问题,上一世萧阿鲲是如何登上皇位,她只知大概,却并不知细节,但料想也是九死一生。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人的命运,从不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哪怕只为了燕王府的平安,也不能坐以待毙。”
宜锦只是沉默了一瞬,“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已将无法?转移的生意都换成现银,随你支取。”
萧北冥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她总是将事情提前都预料到,不必他?开?口,她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本不必如此劳累的。
萧北冥的喉结微微滚动,宜锦凑到他?跟前,却被一把?捞入他?怀中,他?身上有清苦的草药气息,闻着很安心,在他?坚硬的胸膛前,她能听到炙热而有规律的跳动。
她闭上眼睛,柔声?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阿珩想要练武,需要一个可靠的武师傅。”
萧北冥没说什?么,他?微凉的唇擦过她光洁的额前,声?音像是砂纸磨过一样喑哑,“知知,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带着茧子的手拂过她的后颈,摩挲起阵阵凉意,另一只手扶在她腰间,恰好一握,盈盈的日光下,薄纱下竟显出几分荒唐。
宜锦的气息微微有些慌乱,此刻窗门大开?,光线正盛,外间甚至有女使们进出的脚步声?,她心中的不安全感?达到了顶峰,但不知为何,对上他?暗沉如极夜的眸,心尖却一颤。
第69章 大补
晚夏的万丈金光撒在琉璃瓦上, 五彩绚丽,但这光很快便隐入云层,唯余暗淡。
章皇后在皇极殿前等候多时, 许久,邹善德躬身而出,引她入内,二?人皆无言语。
隆昌皇帝半卧在龙榻上, 手?肘靠着凭具,虽服了药勉强打起精神, 眼底的青黑与发乌的唇色却仍暴露了力不从心。
皇后来得匆忙,一向喜爱奢华的人也只穿了一件素服,妆容清淡憔悴。
不知是不是近来病着,隆昌帝总想?起从前在潜邸他与皇后成?亲的那晚。那时他不受先皇宠爱,纳妃一事更是任凭先皇操办,他只知道皇后出身章家, 门?第显赫, 相貌出众, 但他对她并无印象。
在掀开盖头, 完合卺礼时,他才算记住了她的脸,艳丽端庄,仅此而已。
他不是个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因此待她并不热络, 但也许是积年累月的相处, 尽管后来王府又多了许多的女人, 她仍旧是最?特?殊的那个。
这么多年,除了她迫于前朝压力, 设计张氏将其送上龙榻诞下皇长子?以外,他们之间从未红过脸。
论身份,她是中宫皇后,论功劳,她为他诞育二?皇子?,抚养庶出的长子?,无论将来哪个皇子?登基,都不能撼动她的尊位。
隆昌皇帝咳嗽了一声,他用?明黄的帕子?点了点唇,掩盖那股血腥味。
章皇后在榻前坐下,多年的枕边夫妻,哪怕她对眼前人有怨,这一刻也难忍泪水。
太医告诉她,陛下恐怕时日无多。
她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以至于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隆昌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最?近捷儿如何?”
章皇后神色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低声道:“他这些日子?跟着几位朝臣学习处理朝政,心里又念着陛下,实在是心力交瘁。”
隆昌皇帝闻言,沉默了一瞬,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是该好好学着了。”
话罢,他缓缓看向窗外有些作?古的霞光,低声道:“天又晚了,晚些时候叫捷儿过来问安,朕有话同他说。”
章皇后听出来这是逐客令,但一听皇帝要召见捷儿,她胸腔里一颗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慌忙应下,起身告退。
隆昌帝没有留人,他闭目凝神一会儿,才问身边的邹善德:“邹善德,你?如实告诉朕,靖王到底在做什么?”
邹善德作?惶恐状,低着头未敢言语,但他知道哪怕自己不说,陛下的影卫也自会查明,“靖王殿下近日视察京郊三大营,操练士兵。”
隆昌皇帝将掌心的帕子?一点点折起来,直到看不见那丝血迹,“燕王何如?”
邹善德见帝王未曾动怒,还未松口气,立刻回道:“燕王殿下腿脚不便,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
隆昌帝又咳嗽一声,胸腔里起伏着喘鸣之音,“他倒是稳得住。”
邹善德不明白帝王的用?意,但一直以来,陛下待皇长子?态度都无比冷淡,更是不肯提及皇长子?的生母张氏,今日乍然提及,想?来并非益事。
“皇后寿宴,命礼部?大办,此次忽兰王上国书欲入燕替皇后庆生,实则是打探燕国国力,不可轻视。”
邹善德垂首道:“诺。”
他正欲离开大殿,却听帝王道:“皇后寿宴,燕王必须出席。”
邹善德身形顿了顿,立时领悟上意,燕王如今虽远离北境,但始终是忽兰王畏惧的活阎王,哪怕燕王再?上不了战场,只要他出现在忽兰王面前,便是一种震慑。
让燕王在轮椅上会见当日的敌人,这无异于一种残忍。
可帝王的命令,谁敢违抗?
*
初秋时分,荣昆堂的老槐树褪去了夏日稚嫩的绿,开始露出微微的黄,日光穿过层叠的藤蔓,跳跃在才浇过水的根部?,盈光闪亮。
一早芰荷便服侍宜锦梳妆更衣,因今日是皇后寿宴,内命妇们都要着命妇服,宜锦梳高?髻,大妆之下尽显端庄娇美,鬓间步摇晃动,便觉美人灵动。
饶是芰荷日日替宜锦梳妆,此刻也被惊到了,她夸赞道:“姑娘的气色容颜,瞧着竟比在侯府时还要美上几分。”
宜锦闻言,偏了偏头,换个角度瞧铜镜中的自己,却瞧不出自己同从前哪里不同。
两人收拾妥当,恰巧这时后厨送了早膳,往日这个时辰,萧阿鲲早就起身练箭,但今日却没有动静。
“姑娘,可要去请殿下?”
宜锦看了眼芰荷,却摇了摇头,“上次皇后赠了几名女使给府里,殿下直接处置了,皇后心中不快,今日进?宫也不会轻松,总归是女眷的杂事,莫要将他卷进?去才好。”
芰荷欲言又止,见自家姑娘已打定主意,也不再?开口劝,只是按照吩咐准备车架。
等宜锦到前院车架前,见宋骁邬喜来等都守在马车外,她心中便生出一种预感,径直扶着马凳上了车,果不其然,本该在府中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冠服加身,更衬得他威武挺拔,相貌出众。
宜锦只看了他一眼,便掀了车帘,叫邬喜来扶人下去。
邬喜来透过车帘那狭小的缝隙瞧见自家殿下古井无波的眼眸,小身板颤了颤,不敢说话,也没有动作?。
宜锦见叫不动他的人,便在他身侧坐下,她知道自己的理由蹩脚,可是最?近她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宫中危险重重,她不想?让他涉险,“萧阿鲲,兄长说了你?的腿还要多加休养。”
萧北冥放下手?中的书,定定看着她,凤眸中起了一丝波澜,“知知,皇后寿宴,必定生变,躲是躲不开的。”
此话一出,宜锦便知是拦不住了,她沉默着看了眼朝阳下古朴的燕王府,瞧着门?口目送他们的管家与长使,众人凝重的表情,便知他将一切都交代好了。
宜锦缓缓将车帘放下,遮住了那些沉重的目光,对车夫道:“启程吧。”
她的表情只一瞬便平静下来,然后从马车外接过芰荷递过来的食盒,从容地将里头仍散着热气的米粥与糕点端出来,道:“我本来打算叫芰荷送去荣昆堂的,现下也不必送了。”
她说着话,将汤匙递到他手?中,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丝毫责怪,也没有情绪波动。
萧北冥不确定眼前人是否生他的气,他用?了粥,余光瞥见她捡起他方才放下的兵书,看得认真?,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微微咳了一声,想?要吸引眼前人的注意力,但宜锦却没有抬头。
萧北冥将手?中的碗放下,默默朝她靠近了些,马车过街角,有些颠簸,他扶住她倾斜的肩,顺势将人揽入怀中。
宜锦挣扎了两下未果,搁下手?里的兵书,索性?心安理得窝在他怀里,他身上冰冰凉凉的,倒正好消一消晚夏的燥热。
萧北冥见怀里的人不再?挣扎,猫儿似的窝着,他的下颚能微微触到她的额角,“生气了?”
他的气息在她耳畔,卷起一丝挑弄的热意,令人有些发?痒,她偏了偏头,“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书比我好看?”
宜锦睁圆了眼睛,捏了捏他的脸,这人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厚脸皮了,故意道:“再?好看,整日看着也腻了。”
萧北冥凤眸微暗,胳膊收紧了怀里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是么?”
宜锦有些不敢看他,把点心塞到他嘴里一块,兵书也塞他手?里,“快些吃,入了宫不知何时才开宴。”
萧北冥嚼了嚼嘴里的点心,不甜,是糯米制成?的,这糕点是她亲手?所做。
他默默用?完了那碟子?点心,一块也没剩。
马车驶入御街,路过矾楼,店小二?堆着笑招徕客人,人声鼎沸,因是皇后寿宴,自各地赶来不少地方官员,番邦使节,以及皇室宗亲,燕京凡是有些名气的酒楼客栈都被定了七七八八,倒显得比寻常过节还热闹些。
入了皇城,萧北冥下了马车,依旧同上一次一样乘轮椅,经过多日练习,双腿已能直立行走,但仍旧不能坚持太久,现在也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宜锦跟在他身后,来往世家大族的姑娘夫人们路过时少不得来上一声叹息。
“唉,果真?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昔日的燕王……”
“可惜了……”
这些话在宜锦听来尚且刺耳,她不愿萧北冥入宫,也正是预料到眼前情境,她心疼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英雄侠士客死他乡,是世人的谈资,却也是他人的伤疤。
萧北冥冷峻的面庞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唯独在那些长舌之人提及宜锦时,他如锋刃般犀利的目光才扫过人群,如沸腾的水突然降了温,现场便鸦雀无声起来。
皇后寿宴设在大庆殿,这是燕宫之中最?大的宫殿,可容纳百人,礼部?大办寿宴,所选彩饰皆为上乘,虽是白日,殿内亦燃了烛火熏香,丝竹雅乐不绝于耳。
席位按照皇室宗亲,番邦使节,文武大臣的品级排序,宜锦随萧北冥入座左侧第二?桌,正对面的便是老熟人忽兰二?皇子?冶目,跟在冶目身后的浓眉大汉便是忽兰的先锋将军赛斯。
冶目身着兽皮衣,形容粗犷,一双蓝眼看人时便如同荒野的孤狼,带着浓烈的挑衅与不屑。
宜锦握紧了手?中的茶盅,前世的种种开始在她眼前浮现,那是黄沙漫天的北境,是前世她临死前赛斯嗜血的面容,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
赛斯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那一瞬,举了举杯敬她,朝她挑衅一笑,眼神中更有狂妄之意。
萧北冥没有错过这一幕,他毫无退避,从宜锦手?边接过酒盏,朝着冶目的方向扬了扬,连半个眼神都未留给赛斯。
燕朝最?重礼数,赛斯自然明白燕王此举的含义,他脸色青黄交替,好不精彩。
冶目见他这样,怕他坏事,压低声音道:“父王只是叫咱们来打探消息,可不是让你?来惹事的。”
赛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因为太急,酒水溅到唇边,更显出几分狼狈。
宜锦担心赛斯之后会发?难,却乍然被萧北冥握住了手?,他似乎读懂了她的情绪,浓墨般的瞳仁中只剩平静,“昔日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这话由他说出口,丝毫不显狂妄,更似是一颗定心丸,这一刻,她仿佛又在朦胧中看见了那个在长街上得胜归来,被百姓夹道欢迎的少年将军。
宜锦回握住他带着茧子?的手?,粗粝的感觉却令人心生安稳。
大约过了也与一炷香的时间,章皇后才盛装而来,她本就是寿星,又恰逢各国使节前来贺寿,便打扮得更加隆重些,大髻乌黑,珠翠生辉,举止端庄威严。
靖王萧北捷今日亦出席,他与燕王夫妇同列,见他们举止亲密自然,不知怎得心里就堵了一口气。
似乎是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样能比得过萧北冥,哪怕他残了腿,却也能娶到一个真?心相待的王妃。
薛氏虽然出身低了些,可容貌性?情,京中闺秀多有不及。
他闷头饮了一口酒,直到听见章皇后身边的宫人喊了开宴,他才回过神来。
酒过三巡,歌舞也换了几场,趁着舞姬们换曲目的空当,使节们开始进?献寿礼,从珍宝古玩到汗血宝马,令人眼花缭乱。
轮到忽兰献礼时,冶目命赛斯将宝箱呈上,赛斯站在正中,身躯庞大,一双鹰目似铆钉,俯视周围这群燕人,张狂笑道:“这是忽兰至宝,巫祝曾言,有帝王之相者,才能打开此箱。”
此话落地,众人的视线便都聚集到那装饰浮华的宝箱上,王公大臣们皆变换目光,各有深意。
章皇后虽然好奇宝箱中是何宝物,但信则有,不信则无,在人前,无论捷儿能不能打开这个宝箱,都对他毫无益处。
她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笑道:“陛下正忙于前朝政务,等得了空再?开宝箱吧,忽兰有心了。”
那内侍垂首行至赛斯身旁,欲要接过那箱子?,赛斯却移了移,笑道:“皇后娘娘大喜,该是当场开了这宝箱才算贺寿。”
此话一出,饶是坐在右下的章琦也冷了脸色,忽兰如此挑衅,便是不将大燕放在眼中,如此行事,倘若再?不迎战,恐怕只会让忽兰看轻,此次忽兰来使,不过是打探大燕虚实,倘若大燕露怯,必会影响北境战局。
赛斯见无人敢应,更加得意,冷笑道:“原来燕朝也不过如此,连个有胆量的都挑不出来了。”
若论胆量,谁能比得过当日单枪匹马闯忽兰还生擒敌首的燕王?
众人意识朝着燕王看去,萧北冥却丝毫不在意此刻的局面,他夹了鱼脍,又细细挑出鱼刺,送到宜锦碗中,“早膳没用?多少,鱼好,多吃。”
宜锦面颊浮上些许热意,她咳了一声,示意他收敛,也夹了一道水晶蒸饺塞给萧阿鲲,“你?更应该补一补身子?。”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更令人想?入非非。
萧北冥的唇抿成?淡淡的弧线,在她耳边加了一句,“王妃说的是。”
宜锦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短暂的插曲随着邹善德那一声长长的“陛下驾到……”而终结。
众人忙起身行礼,隆昌皇帝着衮服,戴朝冠,天子?驾临,百官朝拜,隆昌帝落了座,看向场中行忽兰礼节的赛斯,手?指用?力拨了拨玉扳指,最?终道:“平身吧。”
他在皇极殿听人来报, 便知忽兰贼心不死,有意挑衅,倘若不能让忽兰贼子?知难而退,北境恐又生变。
他忍住肺腑之中那股血腥之气,又服了金丹,脸上总算有了些气色。
隆昌帝微微一笑,“听闻忽兰使节呈了宝物,要有帝王之气者才能打开,朕倒是颇为好奇,择日不如撞日,便呈上来给朕瞧瞧。”
赛斯终于肯将那宝盒交出,但神情却并无敬意。
隆昌帝并未触碰那宝盒,只是低声嘱咐了邹善德一句,很快匠人便拿来了工具,那宝盒以生铁铸就,饰以各色宝石,虽然坚硬,可普通匠人用?蛮力竟也砸开了。
盒子?中散落出大小不一的宝石,切面平滑,显然是人为放进?去的。
隆昌皇帝朗笑出声,“小小匠人用?蛮力便开了这盒子?。看来忽兰的巫祝大人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章皇后见皇帝来救场,心里松了口气,接着话头说道:“这样成?色的宝石,倒是不值得费这样的大力。忽兰王的心意,本宫收到了,这宝石,便叫宫人们撤下去吧。”
这清淡的语气,却像是给了赛斯等人一巴掌,他得到的消息,明明说隆昌皇帝病危,可现下看来,皇帝的气色竟比年轻人还要好。
难道是消息有误?
冶目适时站起身来,请罪道:“是赛斯将军考虑不周,我自罚三杯,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隆昌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冶目饮了三杯,并未阻拦,只道:“二?王子?果然爽快,本以为今日忽兰王会亲自赴宴,却不想?是派了二?王子?来,不知忽兰王近日如何?”
冶目闻言,不动声色答道:“族中事务繁忙,父王不便前来,将朝见重任托付于晚辈,晚辈不敢怠慢。”
隆昌皇帝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瞧见燕王夫妇,眼神变换间,笑道:“算起来,朕的长子?与你?岁数一般,也已成?家立室,二?王子?英勇善战,智谋过人,我朝尚有适龄的公主,不知二?王子?可有意?”
冶目拱手?道:“谢过天子?好意,只是父王一再?教?导先立业再?成?家,晚辈未曾建功,心中有愧,不敢想?婚姻之事。”
大哥也先本就怀疑他有心篡位,时常在父王面前进?谗言,倘若这次再?与燕朝和?亲,以父王的偏心,必不容他,届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便都付之一炬了。
冶目的拒绝更使隆昌皇帝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状似和?善一笑,便将话头引开了。
双方的试探暂时落下帷幕。
夏日的末尾,御花园里花匠们精心侍弄的花草正繁盛,章皇后便提议游园,又设了几样助兴的消遣,设了不同的彩头。
宜锦出了大庆殿,才觉得心里开阔了一些,她推着轮椅,也不便往人多的地方去,便停在了投壶的场地。
负责这块场地的宫女眉目清秀,极有眼力见,道:“皇后娘娘设了一支九尾凤簪的彩头,王妃可要试一试?”
宜锦一听九尾凤簪,生怕僭越,便想?出声拒绝,身后却偏偏传来一道粗犷之音。
“燕王殿下恐怕不能替王妃争这彩头,若是王妃肯求一求本将军,本将军倒是愿意代劳。”
赛斯看着昔日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对手?成?了废人,眼底的狂傲便不肯遮掩,从前萧北冥从不肯放他一码,如今风水轮流转,就别怪他不在燕王妃面前羞辱。
宜锦挡在萧北冥身前,直视眼前这个莽夫,忆起前世那颗带血的头颅,有些作?呕。
萧北冥牵过她的手?,摩挲几下,勾唇道:“既然你?也想?要,那就试一试吧。”
这话大气,赛斯却听出无声的嘲讽,他变了脸色,从内侍手?中抽出十支箭,一气呵成?,正中壶心。
那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看看燕王,又看看赛斯,没一个是她能劝得动的,彩头又只有一个,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冶目站在一旁看戏,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赛斯大笑了几声,伸手?便要去夺那支九尾凤钗。
萧北冥只命宫人接着再?拿十支箭来,他淡然道:“本王还没出手?呢,烦请阁下让一让。”
赛斯对彩头胜券在握,冷哼一声,站到一旁。
他不信燕王能赢。
萧北冥安心坐在轮椅上,凤眸微眯,对着那几个铜壶依次投过去,箭羽之间相互碰撞,不仅正入壶心,且恰好将赛斯所掷的箭都振出壶心。
这不仅考验力道角度,更考验耐心。
萧北冥微微朝着赛斯颔首,轻道一声“承让”。
饶是宜锦也吃了一惊,她依稀记得上一次这人为了替她出头与靖王比射箭,弄得自己两只胳膊都是伤口。
那支九尾凤钗落到她手?里,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不知怎得,她忽然有些想?哭。
赛斯悻悻而去,心里却也警铃作?响,燕王恐怕并非表面上那样不问政务。
这场游园一直持续到申时,午后正是日晒重的时候,章皇后便散了宴席,派了内侍送使者们回驿站,不日这些异国使者便要启程归国,不得逗留。
散席之时,宜锦终于看见宜兰,因陆寒宵在翰林院的品级低,因此女眷席位便到了大庆殿外,但好在外头开阔,不比殿内拘束,宜兰倒是乐在其中。
姐妹俩叙了会儿话,便听邹善德走近了,唤燕王入皇极殿觐见。
宜锦欲同去,却被邹善德拦下,摇头道:“王妃,陛下只许燕王入内,还请王妃在外候着。”
萧北冥早有预料,他握住她的手?,凤眸似有情绪闪过,却不可捉摸,“别担心。”
宜锦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她也只能放手?。
这一等,便等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
按照规矩,外命妇在宫门?下钥前若无旨意必须离宫。
守门?的内侍冷着脸催促道:“王妃若是再?逗留此处,便只有请禁卫军了。”
宜兰忙赔笑道:“她不过是忧心王爷,我们这就走。”
出了宫门?,陆寒宵正在外等着,宜兰与之对视,摇了摇头,扶着宜锦上了车,却见她神色空洞洞的。
宜锦双手?冰凉,握住宜兰的手?,泪光盈盈,她低声问道:“阿姐,出门?前他便将府里上下都嘱咐好了,他是不是……”、
宜兰用?帕子?擦掉她的眼泪,叹了口气,“知知,你?别担心,就算圣上要做些什么,也要等忽兰那些有异心的小国使节离开大燕境内。或许今日,陛下只是叫他谈心去了。”
宜锦渐渐冷静下来,是了,忽兰那群人还没离燕,就算圣上要动手?,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是她关心则乱了。
马车晃晃悠悠转过御街,到了燕王府门?前,宜锦下了马车,宜兰瞧她的样子?,依旧有些不放心,便同陆寒宵商量:“夫君,知知瞧着模样不大好,我今夜便陪着她……”
陆寒宵还未点头,宜锦却先开了口,“阿姐不必为我忧心。如今王府之中少不得有眼线,咱们都要小心些。左右不过是等他回来,多久我都等得。”
宜兰只好作?罢,又嘱咐了几句,才上了马车。
宜锦见了芰荷宋骁,便将宫里留人的事情告诉了二?人,宋骁到底沉稳些,分析利弊,安抚人心,做完这些又去与段桢等人商议。
内室只剩下宜锦一个人时,灯火在夏风的吹拂下摇曳起来,她望着庭外那颤颤的瓜藤,忽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许久,她才唤道:“芰荷,沐浴。”
沐浴完,她换上寝衣,睡在宽敞的罗汉床上,思绪仍旧有些过度清明。
到了后半夜,她终于眯了一会儿,但怎么都不算安稳,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她一会儿看见北境漫天的黄沙卷起丝丝带着血腥味的气流,萧阿鲲踏着黄沙路,提着那颗人头,颤巍巍走到她身边;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死后成?了游魂,看着他年纪轻轻便早逝……
过于真?实的悲切让她抽泣起来,蒙在锦被之中便会寻得一丝安稳,但因为空气的不流通,她开始呼吸不畅,犹如濒死之人。
有人轻轻翻窗进?来,掀了锦被,她才如缺氧的鱼儿入了水,急促地呼吸起来,梦境的破碎却令她更加害怕,她迷迷糊糊地抓住来人的手?,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啜泣道:“萧阿鲲,别走。”
萧北冥见到她闪烁的泪眼,抚了抚她的泪痕,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沉默着替她擦去眼泪,低沉的声线与夜色融为一体,“好,我不走。”
宜锦愣了愣,渐渐从梦魇中醒过来,她抱了抱他,又摸了摸他高?挺的鼻梁,才敢确定这是真?的。
她明明酝酿了很多想?问的话,但这一刻,却只是一声不吭,紧紧地抱住了他。
带着更深冷意的唇自她耳边划过,落入精致的锁骨,很快便染上了滚烫的热意,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手?勾住他的脖颈,像是一叶小舟失了依托,只能任凭他搓圆捏扁,等衣衫半退之时,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拦住他作?乱的手?,咬唇道:“你?……行吗?兄长说……”
下一句话消散在他有些蛮横的唇畔。
第70章 风雨
“不行”两个字似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的?冲击,衣衫凌乱散布室内,但宜锦却没有精力再去管。
她纤纤素手攀着他麦色的肩膀, 似是迷失在海上的?一叶扁舟,一会儿被风浪压着往下,一会儿又被浪花卷起抛入深空,破碎的?吟呻堵在喉间, 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从床榻到桌案,他似乎毫无禁忌, 也不知疲倦,每当她心生退意,他总能及时洞察,两只?臂膊托住她娇小的?身体,由浅变重,似是被海浪拍打到岸上的鱼儿, 只?剩不挣扎的?震颤。
宜锦先受不住了, 她额前的发丝早已濡湿, 忍不住闭上眼睛。
萧北冥下颚的?汗水划过古铜色的?胸膛, 随着动作坠入她雪白的?脖颈,空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发红的?眼尾,嗓音比平日沙哑,“看来要?补身子的?是知知才对。”
他说这话,定然是记住了她白日说的?话, 宜锦能屈能伸, 立刻服软, “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不说那样的?话了。”
萧北冥抿了抿唇, 反而?入得更重更深了些,吓得宜锦捂住了嘴巴,将叫声堵了回?去,生怕在外守夜的?芰荷听到些什么。
宜锦:……QAQ
既然拦不住也劝不听,她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摆成各种奇怪的?姿势,随意研磨,只?是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天将明?时,这人总算消停了,萧北冥替她简单清理了一番,又换人上了热水,宜锦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全城任由这人摆弄。
等重新?回?了床榻,她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只?剩下了疲惫,梦里?那处仍有火辣辣的?感觉。
萧北冥知道自己要?她要?得有些狠了,虽然方才上了药,但仍有些红肿,他将人揽入怀中,见她终于睡得安稳,渐渐也闭上了眼。
皇极殿中那场问讯,也自然被他略过。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宜锦用手挡住刺眼的?日光,她起了身,旁边的?位置早就没了男人的?身影。
芰荷忙道:“姑娘,殿下与段桢先生在书房议事?,一早便出了门。”
宜锦浑身酸痛,起来更衣时差点站不住,又怕被芰荷看出什么不妥,只?好红着脸说无碍。
芰荷见状,忙从旁边的?斗柜中取出一瓶膏药,说道:“早上殿下出门,特意嘱咐奴婢给姑娘上药,姑娘哪里?受伤了?”
宜锦假装镇定地接过药,回?道:“不过是昨日上马车撞到了腿,不碍事?,是他小题大做了。”
芰荷信以为真,便没有再追问,宜锦终于松了口气,但想到始作俑者?,忍不住捏了捏手中凉冰冰的?瓶子。
凭什么都是人,一夜过去她累得要?死要?活,他却仍旧生龙活虎?
难不成真的?是她太虚了要?补补?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梳妆更衣后,她才琢磨出哪里?不对劲,昨夜她本想询问萧阿鲲被召见之事?,却被男人拐到了床榻上,最终什么也没问出来。
她理了理衣衫,道:“几位先生早起议事?,恐怕还未用早膳,咱们送些过去。”
芰荷自然应下。
王府书房内,段桢等人正襟危坐,昨夜殿下被圣上召见之事?他们都有耳闻,忧心忡忡,后半夜从宋骁那得知殿下回?府,他们才稍稍心安。
“今晨几个小国使节均请奏归国,唯独忽兰没有动静,魏燎来信,忽兰派小队骑兵骚扰边境,不成气候却实?在恼人。无圣令也不得反攻,着实?窝火。”
萧北冥看着舆图上的?标记,指关节敲了敲矩州城的?位置,“此次忽兰王未亲自来祝寿,只?有两种可能:一,魏燎的?推测为真,忽兰王病重;二,忽兰王偏疼长子,派不受宠的?次子前来,也是防备一旦两国开战成为人质。无论如何,魏燎镇守的?矩州城都是重中之重。不可掉以轻心。”
“眼下圣上不会轻易下令反击忽兰,忽兰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正是兵强马壮之际,即便开战,也是苦战,乃是下策。”
萧北冥看了眼窗外被云遮住的?日头,垂眸道:“乌云蔽日,总有人会等不住。”
段桢摇了摇羽扇,“皇后与靖王确实?是等不得了,原本靖王与章家嫡女的?联姻定在明?年开春,但章琦心急,也怕宫里?那位……,遂已?将婚期提至下个月。”
蒲志林大掌抚了抚密集的?胡茬,分析道:“倒也不是坏事?,靖王成婚,京中的?胭脂水粉铺子也能赚一大笔银子。”
段桢瞥了他一眼,这家伙,一说到钱就两眼放光。
萧北冥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蒲志林,说道:“这个月你?随船队去一趟兖州,替我送封书信给兖州知州陈谅。”
若经?水路,兖州到燕京也不过两日来回?的?脚程,蒲志林没有问原因?,痛快应下。
“至于段先生,之前魏燎交给我的?锻造图,还需要?找个靠谱的?铁匠,月末之前,若能将那兵器打出来最好。”
段桢眼睛一亮,“殿下说的?可是那神臂弓?”
萧北冥颔首,眼眸中尽是势在必得,“忽兰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龙骁军上一次战败,虽有后方军需供给不及时之故,但也有方阵变换困难,缺乏远程攻击武器之故,若是神臂弓能造成,一次发十弓,射程有三百步,便可阻碍忽兰先锋骑兵的?步伐。”
段桢微微一怔,自腿伤之后,这是殿下第一次主动提及龙骁军,没有再避讳,是个好兆头,“这件事?便交给属下去做。”
他直觉殿下昨夜入宫不只?这些事?,但殿下既然不说,想是有自己的?道理。
三人商议得差不多,骆宝便报王妃送了早膳来。
蒲志林登时来了精神,王妃一来,他们便都有口福了,上次做的?桂花饼竟比矾楼卖的?还要?好吃,可惜就那一次,后来便是想吃也没机会了。
段桢看出这人的?心思,羽扇摇了摇,嘴角有压不住的?笑?意。
萧北冥见骆宝手里?的?食盒,却不见知知的?影子,便知道是她怕打扰,只?递了东西,人却在外候着,蹙了眉头道:“下次直接请王妃进来,不必通报。”
这句话的?分量可想而?知,骆宝忙放下东西,出去迎王妃。
宜锦进了屋,目光直直落在罪魁祸首身上,但男人假装低头饮茶,根本不敢看她,宜锦笑?了笑?,将食盒打开,贴心地给几位先生都上了茶点,“今秋的?桂花实?在不错,晒干了做的?糕饼入口即化,香气四溢,这些是最后一点,若想再吃,便只?有等明?年了。”
段桢蒲志林一听,不再客气,瞬间就下了手。
萧北冥咳了一声,两人收了手,但也只?剩最后一块,方要?去拿,却见宜锦笑?意盈盈地拦住,“殿下最近嗓子不好,还是不要?再吃甜食。”
萧北冥默了默。
段桢等人吃完糕点喝完茶,也不敢再留下看戏,便声称有事?告退。
等乌泱泱一屋子人都去了,宜锦才抱手看着眼前的?男人,问道:“昨夜父皇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许再搪塞我。”
萧北冥挑了挑眉,指了指最后一块糕点。
宜锦拿他没办法,“吃完了再说。”
萧北冥没有客气,但他自小吃东西就格外斯文,即便只?是一块糕点,也吃出了琼浆玉液的?感觉,等到喝完茶,他才道:“昨夜父皇召见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在皇极殿待了一晚。”
萧北冥垂首,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神情?淡漠,“他不过是想试探我是否安分守己罢了。”
宜锦心中一紧,不知怎得有丝酸涩,倘若没有经?历上辈子的?那些事?,恐怕她也会以为他丝毫不在乎这些,但其实?,萧阿鲲怎么会不在乎呢?
就如前世?那文房四宝,他从来不用,却好好保存在书房之内。
她走到他身侧,轻声道:“人脆弱之时,总会想有人陪伴身侧,天家也是如此。”
萧北冥握住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扣住,狭长的?凤眸倒映出她的?身影,“那你?呢?会一直在我身侧吗?”
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会陪伴在他身侧吗?
宜锦抚着他略微粗糙的?指腹,琥珀色的?眼眸盈满笑?意,“生死不能相隔。”
哪怕上辈子成了一缕游魂,她也还是在他身侧。
萧北冥借力将人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下颚抵住她带着残香的?发梢,微微移动,低声道:“知知,不许骗我。”
有时他觉得她像是这二十余年来忽然从暗中泄出的?一缕天光,照在他身上那样温暖,以至于无法想象倘若有一日没了这光,该要?怎样活着。
生在天家,亲缘情?浅,在遇见知知以前,他不知道府中有人等着,被人期待着,被人关心着是什么滋味。
但如今,他渐渐明?了。
宜锦被他紧紧抱着,发觉某人越来越不对劲,她如坐针毡,挣扎着站起来,像小兔警惕地看着大灰狼,贝齿轻咬红唇,“今晚你?睡书房。”
萧北冥有些哭笑?不得,前些日子为了练习行走,他一直宿在书房,每每只?有等到后半夜她睡着了才敢透着窗户看她一眼,忍了太久,昨日便没了禁忌,倒是把人给吓着了。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沉声道:“好。”
宜锦见他就这样答应,反而?有些不适应,她抓住他的?手,眼睛弯成月牙,“自己答应的?,可不能反悔。”
萧北冥任由她握住他的?手,反而?摩挲了下她的?手掌,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会反悔?”
宜锦反应过来,品出他话中的?意思,脸颊有些发热,丢开他的?手,“才没有。不同你?说了,等会儿谢家兄长来替你?看诊,阿珩也跟着一起来了,好不容易见一次,我要?同他好好说说话。”
萧北冥眸色微微一暗,听见兄长二字便莫名有些刺耳,知知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她去前厅。
等人走远了,他才开口,“邬喜来,你?去前门守着,倘若遇见谢清则,引他入荣昆堂。”
邬喜来心里?明?镜似的?,他忍住上扬的?嘴角,得令办差,等出了门,才露出笑?模样。
骆宝见了,也笑?问:“师傅,有什么好事?,让徒弟也乐呵乐呵。”
邬喜来点了点他的?脑袋,“有贵客要?来,你?去后门等着,倘若见了客,直接将人带去荣昆堂。”
前后夹击,必定解殿下之忧。
宜锦并不知晓这回?事?,只?命人在花厅备了茶果等客来,临近巳时,也只?见到了薛珩。
薛珩比之前长高?了些,虽戴着文人的?方巾,但体格上却有了习武之人的?轮廓,见了阿姐,少年人虽极力想要?沉稳,却仍暴露出些许激动,眼睛亮晶晶的?。
宜锦拉过他的?手,见他虎口略感粗糙,手腕上也有伤痕,有些心疼,“让你?练武只?是强身健体,你?还真以为是上战场了?”
薛珩收回?手,腼腆一笑?,“若要?上战场,也该像当初燕王殿下那样才对。”
他说完这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收了话头,道:“阿姐,你?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
他看在眼中,便知阿姐在燕王府过得极好,脑海中雨幕中残忍的?景象所带来的?恐惧感减弱了一些。
宜锦迎他入内殿,边问道:“谢家兄长不是同你?一起来的?吗?怎么只?见你?一人?”
薛珩老老实?实?说道:“方才才下马车,便将谢家兄长带去荣昆堂了,许是王爷有急事?。”
宜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抿了抿唇,“这里?有才做好的?茶点,咱们说会儿话,晚些叫后厨备好膳食,用过午膳再回?府。”
“侯爷可有为难你??”
薛珩落座,同宜锦说起府中的?事?情?,“ 没有。柳氏被送去庄子上之后,宜清和薛瑀求过好几次,他都没同意将柳姨娘接回?来,只?是近日在给薛瑀相看亲事?。”
宜锦听了却心生好奇,“不是说等科考后再相看的?吗?怎么如此着急?”
薛珩垂下眼睛,隐藏自己的?心思,“许是他有自己的?安排。”
宜锦虽然笑?了,却有些冷,想起上一世?薛振源给她安排的?亲事?,便知这人从来只?将儿女婚事?当买卖,许是又想攀上谁也未可知。
又说了两句话,后厨来人报:“王妃,午膳备好了,是摆在前厅还是摆到书房?”
宜锦看了眼薛珩,便道:“摆在书房吧。”
毕竟萧阿鲲在外人眼里?还是“行动不便”的?样子。
两人到了书房,午膳早就摆好,萧北冥坐正中,谢清则坐在左侧。
谢清则起身行礼,君子如竹,清亮的?眼略过她雪白粉嫩的?面庞,到了唇畔却只?能说出一句:”见过王妃。”
薛珩也跟着行礼。
宜锦引薛珩入座,萧北冥趁机拉过她的?手,边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宜锦侧目看了男人一眼,见他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星点光芒,便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薛珩已?感知到燕王殿下眼中的?腥风血雨,以及眼下这微妙的?氛围。
他低下头饮了一杯茶,抿了抿唇,但很快便被点到了名。
“阿珩,今日跟着武师傅可还习惯?”
薛珩起身回?道:“承蒙殿下费心,师傅武功过人,教导有方,一切都习惯。”
萧北冥听他的?称呼,便道:“既然都是一家人,不必随着外人称殿下,叫姐夫。”
薛珩也不扭捏,神情?如常称了声姐夫。
邬喜来都不敢看自家殿下那压不住的?嘴角。
薛宜锦捏了捏男人宽大的?手掌,示意他开席。
萧北冥这才反应过来,他将手边那盅红枣羹移到她面前,“特意叫后厨加的?,你?气血不好,多补补。”
宜锦眨了眨眼,附在他耳边道:“我是为什么才虚的?,殿下不知道吗?”
萧北冥避开对方的?目光,微微咳了一声。
谢清则抬袖饮酒,宽袖遮住他眼中的?情?绪,唯独握住茶盅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色,却没什么胃口,勉强动了几个菜,入口却有些苦涩。
饭毕到了告辞的?时候,谢清则才道:“回?京也近一月,北境近日有疫病,虽殿下有先见之明?运了草药,我却仍旧忧心不已?,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薛珩抬头,“阿兄不多留些时日吗?”
宜锦蹙了眉头,知道以谢清则的?性子,哪怕旁人再劝,也变不了他的?主意,因?此她只?开口问:“什么时候动身?”
谢清则没敢抬头,“明?日。”
故人即将离去,宜锦心里?也有些伤感,她抬头道:“那明?日,我们为你?送行。”
萧北冥听见“我们”二字,眉头舒展了几分,他大方地送人到王府门前,道:“保重。”
谢清则上了马车,透过车帘瞧着人影越来越远,他才收回?目光,书童檀墨问道:“您明?明?回?了老夫人今日就要?离京,为何却说明?日?”
谢清则摸了摸手边泛黄的?医书,“离别本不需要?人送的?,更何况是她。”
等马车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夕照落在府前的?石狮子上,宜锦才回?府。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舍不得了?”
宜锦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低头道:“就是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萧北冥看着她,深邃的?眼底浮光微现,“不会太久的?。”
这话似有深意,宜锦没有细听,到了晚间用过晚膳,才派了马房的?人送薛珩回?长信侯府。
夜深人静,夫妻二人沐浴过之后,便在被褥里?说起悄悄话。
宜锦侧躺着,生怕挨着他的?边,却仍被他大掌揽住腰,紧紧抱着。
他的?腹部肌肉在她腰间显得硬邦邦的?,手渐渐也不老实?,宜锦正要?拍他的?手,才听他沙哑着嗓音问道:“抹过药了吗?”
宜锦耳根有些热意,点了点头,瞪他一眼,“今晚没让你?睡书房已?是格外开恩了,旁的?就不许想。”
萧北冥只?是将抱着她的?动作紧了紧,下颚搭在她瘦削的?肩上,“我只?想抱着你?,睡吧。”
果然这一夜他没再作妖。
到了三更天,宫中丧钟忽鸣,又碰上秋雨骤降,满朝文武入宫路上皆是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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