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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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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 张居正逢父丧,万历下诏令其夺情,挽留他继续于京中视事。


    张居正数上奏疏, 要求回乡守制以尽孝道, 万历不允。


    浅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 一方清澄池塘间小鱼竞相游逐,戚继光伫立桥上, 安静凝望水中画面。


    背后有人柔缓踱至,惊醒他方才持续已久的出神, 他须臾反应过来, 回身望向来人:“娘子。”


    王瑛驻足, 瞳眸深深视他:“夫君在想甚么?”


    戚继光阖目叹息,神情怅然若失:“我担忧张相公。”


    “夫君欲劝张相公服丧,是么?”


    戚继光从不在妻子面前隐瞒心思, 承认道:“相公若是夺情不守礼制, 无疑将受天下人群辱, 我实不愿见他背负骂名。”


    王瑛摇了摇首:“夫君所担忧之事, 相公不会无有预料。”


    戚继光道:“他是不管不顾,但我终不能眼睁睁目睹他受人毁谤。”


    “夫君不是已致信劝告了么?”王瑛轻轻扣住他腕, “张相公若不理会, 我再去劝说顾娘子,相公虽固执, 却多能听进顾娘子意见。”


    戚继光在得知夺情之后, 当即修书一封陈明其间利害, 劝友人去职服丧。如今多日不闻回信, 想必已是石沉大海, 遭他漠然忽视。


    挚友执意如此, 戚继光不禁心中惴惴,强烈的忧虑挥之不去,却亦是无计可施。


    “劳烦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点头期许.


    此起彼伏的纷争教张居正脑海杂乱,他端坐书房灯烛前,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侧。周遭寂静无声,却不能为他辟出半分安宁。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夺情诏旨,表明愿意在官守制,五日后,门生吴中行、赵用贤上疏请求万历饬命张居正回籍赴丧。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观政进士邹元标抗疏陈词,言辞之激烈,实所罕闻。


    夺情之争,已然成了夺权之争。


    漫天谏阻攻讦令他愠怒,亦惹恼了万历,年方十五的天子下诏将上疏者尽皆投狱,择期廷杖。


    “相公,可要用日中食?”家仆悄声来问。


    视见他正翻来覆去端看着一封书信,良久不发一言,知他心事重重。不再打扰,躬身识趣退下。


    戚继光劝他依制服丧的信函平放于案,虽言辞委婉,却如寒芒刺入他的心底深处。


    他苦笑一声,起身抚平青衣素服袍角的褶皱,步往前厅亡父的灵堂。


    秋风摧尽花木,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自江陵一别,回京后已十又九年未尝见过父亲,却不知从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辞的那一面,竟已成了与生身父亲的永诀。


    思绪随着轻曳的烛火飘摇,陡然,门外传来喧嚷的嘈杂声。


    “让我们进去!”


    “相公执意要行天怒人怨之举,我能岂能坐视不理?”


    “我们今日必须见到相公——”


    家仆拦阻声同时扬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见自可上奏朝廷,来相公私邸做甚?”


    一声哼笑:“陛下要是理会,我们何必来找上贵府。”


    旋即,那阵声潮由远及近,径自闯入了灵堂。


    “相公!”门外黑压压拥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数十人之众,皆怒目忿色,似是专程前来声讨。


    张居正吐息几许,视向为首的王锡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为何非得寻来老父灵前?”


    王锡爵作揖,抬高声嗓:“特来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却相公无人能救。”


    果是为此。


    张居正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悦,转开目光:“此为天子决意,恕张某无法相劝。”


    王锡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从相公之意,相公若不松口,天子岂能宽恕?”


    “廷杖诏命乃天子所下,又与张某何干?”


    王锡爵不依不饶:“此五人受廷杖皆是为了相公夺情,事尽由相公而起,相公岂能将责任推卸?”


    堂下骤然漫上附和:”相公坚执己见,贸然镇压,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须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处置,天下皆以相公骄踞恣肆,相公该如何自处?”


    霎时,指责四起,犹如浪潮铺天盖地袭来。


    张居正头脑陷入翁然,胸腔钝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处翻搅着,教他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来了——”


    如光穿透墨云,他猛地睁开瞳眸,循声望去。


    顾清稚才下马车,便望见府门前人头攒动,似有人来闹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紧,询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仆人满头大汗,无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责弹劾相公夺情的几个官员,王侍郎便领数十个翰林学士来求赦,甚至闹到了老先生的灵前,存心要让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拨开条路,让我过去。”顾清稚道。


    家仆忙劝阻:“娘子一路劳顿想是困倦,还是先从后门进罢,以免他们闹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独留夫君一人?”顾清稚未再理会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只见王锡爵扭住张居正衣袖,不肯松手,口中犹然切责不绝。


    “即便圣怒不可测,那也是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脱,若相公不救,则是背弃清流,有负于天地伦理纲常,你自问如何对得起父子之情,师生之义,君臣之分?”


    语未落,众人随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秋风透扉而入,吹卷起纤轻如纸的白幡,亦欲摧折烛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胧中她隐约视见,丝缕斜逸乱发在他额前颤晃着,脆弱易碎的身躯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雾,犹然冰冷而强硬。


    「江陵不知所对,跪而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一个独握权柄的首辅跪在臣僚的面前下拜,一点颜面也不顾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极点,满腔的苦楚无人诉说,一个沉毅渊重如张居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表现?」


    蓦地,曾经那些有关他的记忆穿过遥远未来浮现于脑海。


    而此刻,他眼看着将要做出那般偏激举止。


    惊惧猝然在顾清稚瞳眸中漫开,涌入喉头化作一阵腥甜,迫得她头痛欲裂。须臾,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手足濒临麻木。


    “夫人!”


    “夫人晕倒了!”


    骤然,四下里被一片恐慌笼罩住,呼声渐起,顾清稚却已失了意识,向前栽去.


    恍惚间,身旁似响起影影绰绰的言谈声,顾清稚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去辨认说话者的面目。


    “王公好胆识!老父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内子亦受惊恐晕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愿,尚满意否?”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张居正一身孝服,对向面前敛袖站立的王锡爵疾言厉色。


    王锡爵垂下首,始终一言不发,但缄默而已。


    半晌,顾清稚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出声:“夫君。”


    “你醒了。”张居正闻言,快步趋近榻边,制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别乱动。”


    “我没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浅笑道,“只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锡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没有干系,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锡爵屈身行礼,面容沉肃,眼中露出几分歉疚:“王某一时情急上门,令夫人受惊晕倒,王某甘愿受夫人责罚。”


    只是情急么。


    顾清稚咽下问语,眸光轻淡:“我说了,不干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车劳顿未能及时适应京城气候,和王侍郎及在场诸人皆无关。”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长呼吸间,尽力在她面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锡爵抱拳,再躬一礼:“夫人如此说,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过深重,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是——”


    王锡爵心一横,也不再惧张居正面色,注视地面:“王某道歉已毕,夫人原谅与否皆非王某所能决定。只是恕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公行径王某实在无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请致仕还乡,只望相公允准。”


    眼看张居正将欲作色,顾清稚连忙在他回应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辞官,那即便再强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苏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卧,不必再忧心朝廷诸事。”


    她已抢先替张居正表明态度,张居正自不能再反驳甚么,唇线紧抿,冷冷视着王锡爵行礼告辞。


    “我不用喝药。”眼见张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顾清稚立刻扭头抗拒,“我没事的。”


    “还言无事。”张居正拧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适才场面,顾清稚恍然惊觉过来,紧张地锁住他担忧的瞳孔:“张先生没有朝他们下跪罢?”


    在她到来的前一瞬,他确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冲动。


    恨不能将颜面掷地,抛却所有苦苦支撑的自尊与清高,从此独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晕倒于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并不曾掠入他的脑海。


    但他自不会承认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碗中舀了勺药,轻描淡写撇过:“你为何有此问。”


    顾清稚偏头躲过那伸来的汤匙:“我只是害怕,所以问问你嘛……我不喝,我没病。”


    “都吐血了还逞强甚么?”


    顾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来,张先生就不能温柔些嘛。”


    “你不听话,我如何温柔。”张居正道。


    她只得勉为其难将那药喝了,闻听得空碗搁于桌案的清脆声响,她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你方才为何替我应允王锡爵辞请?”张居正静默半晌,出言问她。


    顾清稚道:“他既然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先生为何非要强迫他留下呢?”


    张居正道:“他身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重任,如此轻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闯进家里来闹事了,张先生都能原谅他么?”顾清稚眨眨眼,“我以为你肯定要将他贬斥以示责罚,不想你连他自请致仕都不情愿批,张先生此次胸怀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狭隘之人了。”张居正语带慨叹。


    顾清稚否认:“我从不觉得张先生狭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静,她硬下头皮,闷声道:“王侍郎如此冒犯,张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为什么非得杖责那五人呢?”


    话落,张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对的面庞上瞥了一眼。


    “你也来劝说我宽恕他们么?”声音冷厉。


    “我不是劝说。”顾清稚注视他,“我相信张先生的理智。但张先生之前最不主张廷杖,你静下来好好想想,廷杖难道是应对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么?”


    “此番夺情引起反对者众,我只能杖责五人以儆效尤,否则阻碍愈发重重。”平复几许,他吐出词句。


    若是他人如此发问,无疑定会令他恼怒,然面对的人是她,愠意便消褪了大半。


    顾清稚牵唇:“我明白张先生的意图,但张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廷杖亦不能达成你的想法呢?那五个人倒是全了声名,天下人无不赞他们是直臣敢谏,张先生却被对比成了反面人物,我替张先生感到不值。”


    张居正不答。


    她又道:“为什么一定要施以廷杖,贬官削职难道还不够吗?再不济,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张居正冷静道:“你在替他们求情。”


    顾清稚反问:“那张先生会听么?”


    他咬牙不答。


    顾清稚随即掀开盖被,作势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着,别动。”张居正扣住她手臂,将棉被掩回她双肩,铁青面色终是和缓少许,“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那张先生亲自帮我去是么?”顾清稚就着他的手抬起,冰凉的脸颊贴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张先生最听我的话了。”


    他僵了僵,却没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触得他心头一软。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阴,他俯下身拥住她的身躯,似欲将绵长的思念与岁月揉入骨骼里。


    “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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