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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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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么是登闻鼓?”老妪眉头皱纹一缩。


    “就是平民百姓诣阙申冤之所。”顾清稚耐心解释。


    “甚么是诣阙?”


    “就是上请陛下。”顾清稚深吸一口气, 不再同她玩笑,“当然您最好还是寻申明亭的里甲耆老为您做主。”


    “甚么是申明亭?”


    顾清稚怕她再生出无穷疑问,索性循循善诱:“那您总该晓得太祖皇帝罢?”


    老妪点头:“这谁能不识。”


    “但太祖皇帝的《教民榜》您应该不知。”顾清稚牵唇温言, “上云, 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 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 这申明亭即为公直老人调解纠纷之处。我这么说了,阿婆能懂了么?”


    老妪眉头始得舒展, 恍然大悟道:“多谢姑娘了。”


    起身离去时, 出于好奇, 老妪复颤颤巍巍弯下身子问道:“姑娘怎么懂这般多,可是家中有读书人?”


    可不是,顾清稚想起家里一个探花, 一个少年神童, 毫无疑问的学霸巅峰。


    “……勉强算是读书人罢。”她答。


    本想提醒她此间非解决夜壶事场所, 但顾清稚话到嘴边仍是忍住了, 望着老妪孤身踱出门槛的佝偻背影,最终将言语咽回腹中。


    算了, 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继而前来问诊的终于回归常人, 堂里的伙计瞧着顾清稚勤勤恳恳,问必详细, 视必谨慎, 待屋内焚香燃了三炷, 他终是怕主家小姐累坏了不好交代, 忙躬身上前添茶, 殷勤问:“大夫要不要歇歇?”


    顾清稚早已口干舌燥, 伙计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一面接过,往前瞥了眼:“还余两人了,看罢了就今日就歇了。”


    伙计应是,视着她将盏中白茶一饮而尽,又端了满满当当一壶过去。


    顾清稚揉了揉疲惫的眼,按摩着酸软的指腹,这差事着实比伺候宫里贵人还难做,她这回终于理解了原先那大夫为何心血来潮回乡探亲,敢情是蓄谋已久憋不住了。


    兀自感叹着,一道圆亮女音忽然响起:“清稚!”


    她已然久未听得自己大名从别人口中传出,又听那声音着实有些熟悉,立时抬首望去,顷刻,眼眸泛出惊喜的亮光。


    “云瑶!”


    严云瑶比之多年前样貌未有显著变化,虽是素面朝天,犹然如清水芙蓉般淡雅,乌发盘坐一个简约的妇人髻,怀抱中的垂髫幼童在呼呼沉睡。


    顾清稚不由站起身,朝她仔细端详了番,最后下了结论:“云瑶昔日在闺中常跟我比样貌穿着谁更优,那时咱俩还为这个吵个不休,如今看来是我输了,还得是你更胜一筹。”


    其实严云瑶彼时身居钟鸣鼎食之家,性子在几个交好的姑娘中最为张扬娇蛮,向来都是顾清稚主动让她,断没有争强好胜的理。


    “就属你嘴甜。”严云瑶既受用又嗔怪,也上下打量着顾清稚,才想说你怎生瘦了的言论,这时怀中幼子醒了,睁着双沉黑大眼四处张望。


    “桑桑认不认得这位姨娘呀?”她摇了摇儿子的小手,冲对面女子示意。


    顾清稚不满:“叫甚么姨娘,多显老,叫姐姐。”


    严云瑶横她:“你听听这辈分像话么?哪有上赶着当我儿子辈的。”


    也是。


    两人近年来少有来往,一方面为严云瑶知趣,恐严嵩之孙的身份连累了好友,一方面为她自尊心颇强,夫婿去世后独自携幼子生活,虽是去年迁回了京城居住,却不愿打扰了顾清稚,因此一直未登门拜访。


    但她已于书信中获知了严云瑶近况,可即便再三致信,后者也不肯透露半点住址细节,自多年前严府门前一别后,两人也未曾于京城重逢。


    不想,今日却是严云瑶主动来寻。


    她伸手捏着桑桑的小拳,发觉他刚醒了一瞬,复又阖目睡去,意识到不对,忙问严云瑶:“桑桑是否平日便嗜睡?”


    严云瑶无奈:“所以我便来找你了。他成日不是吃就是睡,就连用食也要强呼半日,我瞧着心里头放心不下,本想着去你府上寻你诊治,仆役言你近来一直为徐氏药堂坐诊,这才候了半日队列就为等你。”


    “桑桑年龄几何?”


    “虚岁有六。”


    顾清稚伸手替他把了脉,但觉微细无力不似寻常孩童,思忖后道:“那我知了。”


    严云瑶知她靠谱,又见她成竹在胸,悬着的心也放下许多,听得她道:“云瑶可记得当年我借了你家一本《伤寒杂病论》?”


    “你是不是仍未还我?”严云瑶面露怀疑。


    “咳。”顾清稚干笑,“来日我必奉还。”


    “少来,那书在你手里比在我这儿积灰有用百倍,便放你那儿罢。”


    “那我可得谢谢这迟来的馈赠了。”顾清稚笑罢即正色,“不过你也算是种瓜得瓜,桑桑这病便是我从祖师爷张仲景这书中找到了源头。”


    “甚么?”


    顾清稚娓娓道来:“仲景有云,‘少阴之为病,脉微细、但欲寐也。’和令郎桑桑之症不差半分。”


    “那该如何治?”云瑶情不自禁攥住她手。


    “莫急。”


    顾清稚取来白麻纸,边写边与她瞧:“熟附片八分,净麻黄以前,炙甘草一钱。若是怕他积食太多不得消化,可略加六神曲、炒麦芽等,用以消食健脾最好。”


    严云瑶如获至宝,旋即将药方折成豆腐块状揣入怀中,本想言些千恩万谢之辞,又觉过于矫情,顾清稚更是摆手:“省省那套辞令罢,我都听到耳朵磨茧了。”


    又握着她手道:“记着明日后来复诊,让我瞧瞧桑桑脉可起了。”


    “那你明日不如来我家用食罢,也算是我请客还你。”严云瑶相邀。


    “你家在何处?”


    "鼓楼西大街,最北边茶肆旁那家一进院落便是。”严云瑶谑笑,意味深长地抚了抚顾清稚的手背,“顾大夫也莫嫌敝屋寒酸冷清,毕竟不好和贵府相比,堂堂首辅那大宅子想必着实气派。还是清稚有福气,亲自挑的夫婿如今一手……大权在握,我们几个姑娘里就属你慧眼识珠。”


    那句“一手遮天”本欲脱口而出,恐顾清稚听了不悦,立即改了口。


    “福气?”顾清稚笑道,捧了茶来堵她的口,“我可不觉得。”


    严云瑶视她落寞双眸,思绪一黯,想起年初街头巷尾即层出不穷的杂然议论,痛骂当政者专权误国者有之,直指其独断跋扈闭塞言路者有之,更有人扬言,大明迟早亡于此摄政王之手。


    思及此,她不禁注视顾清稚默然面容,出于关切柔声安慰道:“你也莫将那些闲言碎语搁心里,张相公是要改天换日的人,引来非议与骂声在所难免。”


    顾清稚扬起双唇,杏眸里微光流转:“我都知道。”


    是,早在许多年前她便知道。


    严云瑶不敢再言,手肘捅了捅她:“那你别难过,有甚苦衷与难言之隐倾诉于我便是了,我不想瞧见从前那个最活泼的顾七娘难过。”


    “谢谢你云瑶。”顾清稚抱住故友双肩,贴着她衣襟感激喃喃,“至少还有你能理解。”.


    将至申时,问诊者人渐罕至,天外日光映得顾清稚只觉刺目,她闭了闭眸,任凭自己放空心绪,于袅袅熏香中困倦而眠。


    瞳孔间软烟悄拂,未合拢的窗扉内飞来梨花数痕,犹如三九时节纷飞白雪扬洒而落,顾清稚轻轻抬起指尖夹住一片,却恍觉其如尘土,只松了手,即随春色流水一道逝去。


    视线渐趋朦胧,她隐约看见一间不大的教室,许多学生模样的男女生落座于几排整齐陈列的桌椅,于三尺讲台前,男生声音清晰传至耳畔。


    “都说万历刻薄寡恩,但在我看来,皇帝抄了张居正的家并未冤枉了他。”男生谈及熟悉领域时眉飞色舞,“张居正不独刚愎自用,唯我独尊,那一条鞭法带来的所谓白银货币化也不过是个历史骗局,除了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明王朝拖入更无止境的深渊,毫无半点正向作用。”


    有旁人提问:“那你这可有论证么?”


    男生随即不假思索,口若悬河:“他那一条鞭法只是看着有革新意义,实际上这法令一实施,白银就被封建中央集权政府投入到一种畸变的生产模式,百姓的市场活动主要也是为了获取白银应付苛捐杂税和地租,毕竟明朝的少数权贵阶层是消费主要群体,除此之外的百姓消费空间其实并不大。因此,白银还是变相地转为一种赋税,农民纳粮折银疲于应付各种税收,中央集权的统治阶级将白银转而进行消费,如此反复最大的获利者必然是少数的统治阶级。”


    几名学生听得如此言论,不由得露出信服神情:“果然还是你学识最渊博,怪不得都说张居正拖垮了明末财政,明亡于万历原来是他起的头。”


    “所以,”男生不禁自得,“张居正还是和地主阶级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说到底就是明王朝的历史罪人。”


    “我认为你说得不对。”


    四下缄默中,底下座中长发披肩的女孩蓦地站起,清亮声音随之打断男生的侃侃而谈。


    男生不悦抬头,抱臂视她:“我哪里有错漏,请你指正。”


    女孩面容沉静,嘴唇启阖,吐出有力词句:“请问适才的说法你有出处么?“


    “不单单是我,网上相关评论也甚嚣尘上,并非是我一个人的观点。”


    女孩截住他:“那你是相信这些评论咯?”


    “言之有理为何不信?”


    “未经详实考证就妄加论断,即为最大的无理。”


    男孩冷笑:”那我闭嘴,现在请你来说。”


    “首先,你以现代人的视角去审视当时就是最大的谬误,将研究的大背景挪至明代末期很难么?”女孩道。


    “敢问你又审视出什么呢?”男生并不服气。


    “万历初期财政已是捉襟见肘,请你多去读读《会计录》,其云‘如俸禄、月粮、料草、商价、边饷等项,逾玖百叁拾壹万有奇,是一岁之入,不足供一岁之出。虽岁稔时廪已称难继,况天灾流行,地方多虞,蠲赈逋欠,事出意外,又安能取盈也。’张居正当时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空虚国库,他被迫在纸钞、铜、白银这三个下等选择中作出取舍,最终择出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以他并不是一意孤行选择了白银作为征税货币,而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艰难之举。”


    男孩哼声:“白银就有可取之处了么?你这说法也是片面之词。”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女孩定定地注视他,话音坚定,“白银货币化有其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因素。铜钱与纸钞均无法同时满足流通性与稳定性,宋元至明中期以前铜钱与纸钞形成了一个‘循环困局’,无论是铸造铜钱还是发行纸钞都不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致使货币制度紊乱,已经不能满足商品经济发展的需要。”


    “白银就能破解了?”


    “是,这样的困境只能由白银货币化来破解。因为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白银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需要,自然足以成为交换媒介的最佳选择,同时非连续的白银供给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的需求,也催动了货币制度变迁的必然发生,白银货币化是当时经济条件成熟下的必然结果。最后,我认为你说张居正是明王朝罪人的观点并不成立。”


    言罢,她朝男生鞠了一躬:“当然,如果你要反驳我观点的话,我也洗耳恭听。”


    女孩和婉的五官此刻锋锐尽显,男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觉无言以对,当即推门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顿时面面相觑,几名女生关心地拥过来,劝道:“小稚干什么要和他争执,为一个五百年前的古人翻案,又有何意义呢?”


    女孩微笑,一面垂首收拾书包,看似无意回答:“让更多的人知道真实的他,就是我这么做的意义。”


    “唉。”同伴摇头,无不遗憾道,“网络上这么多恶评和批判,哪里是你一个人能驳斥得完的。”


    “所以我才要努力呀。”女孩露齿一笑,眼眸发亮,“就算没什么用,我也会坚持下去。”


    ……


    “姑娘?姑娘?”


    耳畔呼唤声似从天边拖长而来,顾清稚迷茫睁开睡眼,愣怔地应了声。


    掌柜见她终于被唤醒,不觉松了口气:“姑娘,您一觉睡到了方才时辰,我们该闭店了。”


    顾清稚有些恍惚,遥望得天边黄昏已至,一轮圆月遥挂西侧。


    意识尚未回笼,她迷迷糊糊走出药堂大门,却见一人伫立于檐下,晚霞的余晖自层叠云间斜逸而出,将他拢入一襟晚照之间。


    白玉浮山,明烛天南。


    她顿然清醒,眼前刹那一片澄明,向他快步扑去。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的身影,任凭她埋入自己怀中,伸手将她凌乱碎发拨至脑后。


    “我来接你。”


    “你不是很忙吗?”顾清稚仰首望向他。


    “今日休沐。”


    “可是张先生休沐也很忙呀。”


    张居正指骨摩挲她颊侧,视着她笑脸:“但我欲陪你用哺食。”


    “好呀。”


    “你想吃甚么?”


    顾清稚想了想:“去东大街罢,我今晚想在外面吃。”


    “好。”


    街衢人来人往,喧嚣众生在黄昏下愈发炽热。


    “张先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张居正低首望向她,隐隐觉出那梦不同寻常:“甚么梦?”


    顾清稚却不答话,只眨眨眼:“现下还不能告诉你。”


    停了一停,又道:”你以后会知晓的。”


    “好,我等你。”


    她突然将脸颊贴紧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好想一直陪着张先生走下去,可以么?”


    张居正只觉心神都教她攫夺去,略略静下思绪,吐息稍许,须臾,顾清稚听得上方传来他沉稳回答。


    “求之不得。”——


    我的评论呢?想看!


    第62章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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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西大街向来为顺天府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私人作坊、客店、会馆鳞次排列于廊房与道旁,除却日用必需品,一些王公贵族亦可于此处购得奇珍异宝, 一时卖婆、牙人齐声吆喝, 喧阗之景久久不绝。


    二人途径一家酒肆, 因见其生意兴隆宾朋满座,顾清稚不由侧首, 征求张居正意见:“瞧着这里不错,我们就在此间食罢。”


    张居正颔首, 牵住她的手, 一道步入其中。


    “客官几位?”跑堂肩上搭一条布巾, 小跑着热情来问。


    张居正答:“两位。”


    “好嘞。”跑堂向他们瞥一眼,随即黝黑面孔笑容可掬,“郎君娘子可愿坐于门外?”


    见男子气度不凡, 不觉暗忖其身份, 又鞠着躬补上一句:“小店客已坐满, 只能委屈二位在楼外摆着的桌案上用食了, 望贵人见谅。”


    “那我们还是去别家罢。”张居正道。


    她恐他是照顾自己感受,忙隔着袖口摇了摇他的手腕:“我觉着在外面用食也挺有意趣, 比在里厢人堆里挤着要好, 我们不如就在这家。”


    见她似乎颇为情愿,张居正思也未思立即同意, 于不远处寻了张空位, 撩起袍角坐下。


    顾清稚坐他对面, 招手唤来跑堂:“伙计!”


    跑堂应声趋至, 挂上笑意:“娘子请点菜。”


    “张先生要食些甚么?”顾清稚望向他, “面还是米饭?”


    “米饭罢。”他知她南人不喜食面。


    顾清稚点头, 转首视着跑堂:“麻烦伙计来三两米饭,几道时鲜小菜即可,再来份开胃的酱醋萝卜,我家郎君胃口不太好。”


    我家郎君。


    她的嗓音轻快而漾了几分甜意,张居正早被世事浮沉磨砺得处变不惊的心弦再度被她拂动,正发怔间,跑堂已将热气腾腾的瓷碗陶盆陆续呈上。


    “客官请慢用。”


    顾清稚接过木箸与汤匙,递给他一双:“张先生快趁热食罢。”


    “嗯。”


    他食量本很小,但潜意识里不愿教顾清稚忧虑,仍埋首将一整碗米饭下肚。


    而她食得却是悠闲自在,将一块香酥藕饼停于唇边小口咀着,似是有意等候他细嚼慢咽。


    “张先生近来这么辛苦么?”指间木箸未搁,她突然道。


    张居正讶异视了她一眼,却见其目光紧盯着袖口中露出的一截书册。今日虽是休沐,他一天在家犹然疲于其中,不想出门时竟下意识随手携入了袖里。


    “此为我命户部编纂之《万历会计录》。”张居正不欲隐瞒,将这卷书抽出递予她,望着她在掌间翻动纸页,“我先列个纲目,免得户部主事相互推诿,以工程浩大为由拖延时限。”


    顾清稚抬眼视他,一时忘了盘中热食渐冷:“国库是不是让先生很为难?”


    “是。”张居正承认,“空虚比之嘉靖时更甚,赋税收不上来,官僚俸禄难发,边防军饷也是左支右绌。过去几朝官吏大多怠惰,财政数目多虚伪不实,我只能强令户部重新开启编纂。”


    说是强令,想必户部众人无不是惮于他威慑。


    顾清稚不禁笑起来,张居正不知她为何发笑,指节抵了抵桌缘提醒:“小心菜凉。”


    “唔。”顾清稚老实垂首,继续夹菜。


    “兄台三朝旧臣,今日竟遭黜退,我等亦为兄台境遇愤愤不平。”她正往口中塞着饭,酒肆外忽然走入一行客人,俱是满面恼怒,火气一触即发,直教路人侧目。


    其中一人眉目高耸,脸孔愤懑涨红:“当年严嵩在时犹不敢拿我如何,却教这江陵小儿无故削了职,此人假借综核名实之借口弄权蔽日,狼子野心天理可鉴。”


    “夫君……”顾清稚不由抬眸向对面男子担忧视去,却见他面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呷茶,仿佛那诘责并未传至他耳中。


    然他们身处冲要之地,再者他听觉素来敏锐,如何能听不见。


    “说甚么杜绝‘姑息之政’,重振纲纪,言辞倒是冠冕堂皇。”另一人接话,“谁还不知他是想将整个大明都姓作张!”


    语毕,那人又转向身旁一同伴:“兄台现今任职通政使司,想必也饱受他张居正欺凌久矣。”


    被问者亦是义愤填膺,胸膛起伏道:“通政使司谁不恨他跋扈,尽皆背地里咬牙切齿,我衙门专责承转御前文书,张居正竟敢旁若无人绕过,避开六曹直接进他内阁密揭,都察院、六科本是不受内阁钤辖管制,如今全成了他一人囊中之物。”


    “你先食着,我去街市走走。”那人语未竟,张居正蓦地掀袍起身,掷下一句即走。


    顾清稚一瞥,瞧见他方才握住茶盏的那只手指骨发白,清楚他此刻心内愠怒挣扎,定是欲发作而不得。


    这般境况需要独处静思,便也不作阻拦,叹息着目送他离去。


    “可不是。”门口数官僚仍愤恨难息,“我明日即上疏,措辞已拟好,劾奏其转移圣意,全恃此一线,外庭千言,不如禁密片语,我必撕开他伪善面目,教他于圣上与臣下之前下不来台。”


    “我亦已上疏弹他,言辞愈刚直方愈能见效,我言‘彼时臣主一人,忤者立见奇祸’,我就不信陛下见了能不对他起疑心。”


    顾清稚已不愿再听,刚欲唤跑堂来结账,却见几丈外坐一熟悉面目。


    她将一枚散碎银两留于桌角,即踱上前去,径自坐于那人之侧。


    “子维如今虽升了礼部尚书,毕竟曾担任吏部侍郎,怎么任凭朝中官僚公然诽谤辅臣不加申斥?”


    张四维落下酒盏,视着女子清丽面孔:“下了公厅,张某即与平民白身无异,怎敢擅自行使职权,闭塞人言路?”


    眼见女子耳闻他人非议仍不作色,甚或有闲心来与自己攀谈,张四维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来便与常人不同,自于夜市灯辉下第一回睹她面容,他即知如此。


    顾清稚果粲然一笑:“子维这话是何意,嘲讽我夫君把持言路么?这不会也是子维上疏请求致仕的缘故罢?”


    张四维日前乞休,旁人都言他是伴张居正如伴虎,被他挟制得抱负无处施展,终日如履薄冰,一气之下索性回乡避祸。


    视线中顾清稚支颐端详着自己,教张四维只觉心底隐衷被她瞧去,侧首躲避她清透目光,作揖道:“顾娘子言重了,四维致仕与张相公毫无瓜葛,乃是自身腿疾发作不堪案牍之劳形,回乡休养罢了,顾娘子千万不要多心。”


    “真的么?”


    “不敢有所欺瞒。”


    “那子维何日归来?”


    张四维教她如此直白提问吃了一惊,复抬首望去,见她眼眸莹莹然,目中坦诚不掺一分假意。


    “待张相公召四维。”他拱手,“四维即来驱驰效命。”


    “那子维干脆就莫走了。”顾清稚道,“蒲州路途也不近,这一来一回省得车马劳顿,京中又不是没有良医。”


    “娘子如此眷顾四维,四维愧不敢当。”


    她温柔打断:“这并非是我眷顾子维,而是夫君倚仗你呀。我从未因子维出身门第予以高看,一直是子维自身卓绝的才识与能力足以辅弼圣上,所以不独是夫君,陛下与大明同样俱离不开子维。”


    张四维斟茶的手倏然一颤,将白毫推至她身前,不经意溢出些许水痕。


    他强作平静口吻:“四维自问担不起娘子如此评价。”


    “子维担得起。”顾清稚也不推辞,端盏仰面饮尽,“子维不知,我多年前偶然见到一首诗,从此爱极。”


    她信口缓吟,音如溪流潺潺:“西日崤川阻,北风旅思频。夕林烟欲暝,霁磴雪更深。”


    她弯眼:“你说这诗好不好呀?”


    “……”


    “我甫见了这诗就觉着作者才情纵横,寂寥、愁思、旷远俱合于这幅作者以笔勾勒出的画中,却未料想数年后见到了诗作者的本人。”


    杏眸望向沉默不语的他,笑道:“就是你呀,大才子张子维。”


    余光里眺见张居正已从人海中遥遥步来,顾清稚将他的茶盏放稳,朝尚未回言的张四维浅行一躬:“不打扰子维雅兴,你慢食罢,我先告退。”


    话音刚落,即穿过喧嚣人群奔向张居正,扬声喊:“张先生!”


    张先生。


    张四维低首不再去望,这般称谓永远不会属于他,她亦只会如此唤那人。


    喉间苦笑一声,桌上膳肴已作了残羹冷炙,兴味全无,他摇摇首,起身迈步离去。


    行人川流不息,车轮辚辚而过。


    掰开男人略显僵硬的手指,将自己的手包进他掌中,顾清稚与他并肩在街巷铺行的灯火中缓步而行,却是无话。


    顾清稚想的是:看来自己有必要主动交代方才对坐言谈之人,她不想让他生出不该有的误会。


    而张居正的心事却不愿教她知晓。


    臣僚之谩骂他如何不知,然当这骂声亲耳被她听去时,仍教他狼狈不已。


    ——他不愿让她瞧见自己污泥满身之态。


    一时人潮汹涌,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张先生。”


    “七娘。”


    突然声音撞至一处。


    “让你难堪了,抱歉。”


    “方才我和子维说了会儿话。”


    两人倏然对视。


    张居正讶然了一瞬,执着她的手紧了紧:“我知道。”


    “张先生就不问问我同他说了些甚么?”顾清稚觉得必须与他说明白,身子向他那边贴去,“我跟他讲,你就不要以病为由上疏乞休回乡了,就安心留下来好好帮我家郎君罢。”


    “但你曾言并不喜他。”


    且当众夸赞过其相貌姣好。虽是如此想着,张居正也并未抗拒顾清稚的贴近,试图聆听她的回答。


    “我喜不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太岳轻松些是另一回事。”她停了脚步,侧身视向他,“我知道吕调阳年老多病不堪重任,你身边没有足够有力的辅佐,若是张四维在的话,太岳也能更得心应手。我的私心里一直只有太岳一个人,我不怕别人责备我狭隘蒙昧,只要太岳快乐,我才能同样得到快乐呀。”


    顾清稚一席话言罢,直教他顿感自己才是狭隘的那个,三言两语即被她卸去心防。


    停了停,他忽然道了声:“七娘。”


    “嗯?”街边树梢檐下的灯笼次第明暗,映衬得她侧脸愈发柔和。


    “……在你眼里,我是甚么人?”半晌,张居正方吐出词句。


    她一愣,显然未料到他会作此问。


    思索有顷,顾清稚深深视入他眸底。


    “先生是荆山之玉,楚水之珠。”她说。


    纵然身处丛杂闹市,温软一语仍如热得发烫的烙印,落入他起伏心间。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平复过后,他微笑。


    她接过话:“是呀,我就是偏心我家张先生。”


    “可我亦有许多缺陷,并不值得你如此偏爱。”张居正在脑海内尽力斟酌话语,既想将真实面目尽数剖开予她细观,又恐那不为人所道的隐秘让她退缩,“人皆言我喜好浮华,贪慕名利,分明欲独操权柄却仍要故作姿态,且……。”


    话音戛然而止,原是顾清稚伸出手,温热指腹轻按住他唇畔,余下的自谴在她温柔眼神下生生咽回。


    她认真地看着他:“毋论你如何,那都是我所爱的张先生。”——


    参考文献下次再列吧,发现了好多明代的相关论文,值得一读。感谢在2024-04-29 00:58:12~2024-05-01 00: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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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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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楼西大街最北面酒肆旁的院落门前, 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小犬正倚着墙根晒太阳。


    闻见生人气息,小犬猛地睁开眼,一骨碌自地上爬起来, 立起身冲来人汪汪叫唤。


    来人被骇了一跳, 院门倏地被推开, 随即一道女声呵斥:“阿黑莫叫!”


    继而,从门后出来的女子对着来人抱歉微笑:“我家狗还没训好, 都几个月了还是见人就乱叫,让清稚受惊了。”


    “无事无事, 这才看得出来它尽职尽责呢, 云瑶也算没白养。”面容素白的女子牵唇, 自包裹中掏出一根火腿弯腰递给它,阿黑立时张大嘴巴凑上来舔舐,顾清稚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它的毛发。


    她突然意识到甚么, 仰面视向严云瑶:“你从前不是最怕狗么?”


    严云瑶推门示意她进去, 轻描淡写带过:“从前是从前, 如今早不一样了。”


    正如父兄脸孔时常浮现于心, 但她亦清楚那虽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却是对不起天下人, 纵自己再留恋闺中童趣也已成过眼云烟。


    “娘亲!”幼童自里间奔来, 见家中来了个面生女子,不禁怯怯地扯住母亲的裙角, 童音奶生生问, “娘亲, 这位是谁?”


    “桑桑不认得了?昨日我们才见过呀。”严云瑶抚摩着儿子的额头, 指向顾清稚, “快跟这个姐姐说谢谢, 姐姐可厉害了,你的病都是她治好的。”


    顾清稚笑道:“怎么就叫姐姐了,不是姨娘么?”


    她蹲下身与幼童平视,拍拍手:“桑桑过来给姐姐抱抱。”


    严云瑶将蒸笼中的饭肴捧出,一面睨她:“喊姐姐不都是你要求的么?我这都满足你了,还不够称你的心。”


    “来食罢。”她又自膳房中端来碗筷,又喊儿子,“桑桑,该用饭了。”


    桑桑乖巧应了,爬上桌来接过碗,又看向顾清稚:“姐姐夹菜。”


    “好。”顾清稚眯起眼眸,“桑桑可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严云瑶将最后一道蛋花羹汤摆于桌案,“睡的时辰明显比以往少了,你瞧用食也比以往积极了。”


    顾清稚点头,又摸了把桑桑细瘦的腕,心略宽:“果然起了不少。”


    转向严云瑶:“你记着五日后出了痧疹,会出些微汗,到那时疹子可能会密布全身,你也莫慌,我给你开道麻杏甘石,这病症即能痊愈。”


    “谢谢姐姐。”不等母亲叮嘱,桑桑就响亮答。


    “桑桑真可爱。”顾清稚笑起来,拿起木箸开始用饭。


    食毕,她起身欲收拾碗筷,刚叠起一只碗,手腕顿然被严云瑶按住。


    “哪能劳烦客人?”


    “我来就行。”


    “少来,你带着桑桑后院玩去,这活我做惯了。”


    顾清稚感受到腕间粗粝质感,不由得低首视向她手指。


    严云瑶下意识缩了手,强硬揽过碗碟,推搡道:“我又不是甚么千金小姐,这点活计我早做得多了。”


    眼风甩向一旁张望的桑桑:“快将你顾姐姐带去后院瞧瞧我们去年栽的桃花树。”


    桑桑忙来攀顾清稚的手臂,摇晃着央求:“姐姐,我们去看那株桃花树罢,长得可好了,可是我亲手浇的水呢。”


    孩子如此恳求,顾清稚只得松了手,牵住桑桑:“那我们看去。”


    一至后院,果见不大的后院里栽了几株花英缤纷的桃树,虽是树干不甚粗壮,然也生机勃发,灿若云绮。


    她捏了捏桑桑的小脸,想起京城孩童时兴的游戏,便提议道:“我们玩翻鞋好不好?”


    “什么是翻鞋?”


    顾清稚想了想,见院中晾衣物的竹竿下晒了几双鞋,便将其拿来排列好。


    “你现在光着脚,单腿直立朝着这些鞋踢过去,看看能否一脚踢中。”顾清稚道,“这可是有寓意的,若是成了,就意味着能将邪气一脚踢走。”


    桑桑立刻起了兴趣,旋即脱去脚上鞋,她也笑眯眯弯腰陪他一块玩。


    一阵犬吠骤然自门口传来。


    顾清稚循声望去,隐隐望见膳房里忙碌的严云瑶止了动作,手在布巾上揩拭几下,俄而朝门外快步行去。


    似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又朝那人躬身道谢。


    顾清稚猜是什么友人到访,也无心管她家事,继续与桑桑做着游戏。


    不过片刻功夫,门口阿黑又叫唤起来,这回声响比之前更为猛烈,她以为是先前那人又折返了回来,俯身将桑桑刚踢成功的鞋摆放好,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桑桑真棒!”


    男孩不由得咧嘴笑起来。


    “劳二伯费心,我与桑桑一切安好。”前院蓦地飘来女子声响。


    “是么?”陌生的中年男子冷笑,“桑桑这病还不都是你做娘的不上心才得的?”


    “二伯不知,我昨日带他去瞧了病,现下早已好多了。”


    “桑桑这般小的年纪,还要跟着你这不负责任的娘受罪,我都替这孩子可怜。”


    严云瑶似是懒得与他辩驳,漠然回他:“天下没有亏待自己孩子的娘亲,这点还请二伯宽心,我再苦再累也断然不会教儿子受罪。”


    男子从鼻中哼声:“说得好听,天下人谁不知严嵩家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你去问问街坊邻里你的名声,谁不说你作风不正水性杨花,与外男不清不楚?”


    他斜眼:“方才那人,你严三娘敢摸着良心说跟他毫无勾当?”


    闻言,顾清稚忙垂首向桑桑瞥去,见他不知何时早停了动作,提着鞋默然聆听着前院动静,小鹿般的瞳孔中已是泪眼朦胧。


    “桑桑乖。”她伸手将他耳朵捂住,又圈住他腰身将其抱远,六岁的孩童身量已然不小,她只觉手臂酸软发麻,待放稳后吐息几许,又哄道:“姐姐带你玩斗草好不好?”


    “二伯口中一贯不干不净,我只当未听见,若是这话传到孩子耳里,我必去县衙告你诽谤。”对面男子冷嘲热讽,严云瑶全当置若罔闻,只不卑不亢回他。


    “我那侄子若泉下有知,看见你这么个媳妇给他抹黑,想必死了也不得安心。”


    严云瑶忍无可忍,却又顾忌孩子在后头听着不敢高声,仍强行控制着语调:“二伯说话得有个理儿,我严三娘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九泉之下见了亡夫也能坦然相对,哪里轮得到二伯在我家里头说三道四?”


    “我不过是来提点你两句,你严三娘倒跳起脚来了,也不知是谁心里有鬼。”男子见严云瑶疾言厉色,又无从反驳,嘟哝着推门而出。


    “桑桑!”见孩子立时要冲去前院,顾清稚忙唤住他,缓缓抚着他瘦小的肩膀,在他耳旁低道,“娘亲现在心里不好过,桑桑让她静一会儿再出去。”


    两人埋首玩了半日斗草,后院脚步声渐近。


    她抬首,见严云瑶眼下红肿,赧然地朝她扯唇:“我送你回家?”


    她未回答,只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和言道:“我能帮上你什么?”


    “不用。”严云瑶喉咙有些沙哑,“我能应付。”


    “桑桑先出去。”顾清稚哄着桑桑,见后者小脸露出犹豫,在母亲示意下继而慢慢踱步进了里屋,方走上前去,目视云瑶,“这般受纠缠哪里是个办法?若得不到彻底的清净,你让桑桑如何在一个健康的童年里长大?”


    一提到儿子,严云瑶的自尊顿然卸去,嘴唇颤了几颤,将头埋入她怀中:“清稚——这世道,我等女子怎么过!”


    原来,严云瑶自丈夫病逝,守着祖宅与几十亩田地拉扯着桑桑长大,又因所受教育颇多,于是靠着教街坊的几个女孩子识字赚些糊口银两,却不想亡夫的这份基业被几个夫家的族中叔伯盯上,千方百计要来谋夺。


    奈何桑桑是独子,这财产无论如何也该由他来继承,叔伯们见算计不得,便将主意打在寡居的严云瑶身上,将时常前来接济的一位严家门生强扭做奸.夫,无事便来她门前打探,只待证据确凿即去衙门告她无夫奸之罪,伺机再将家产夺个干净。


    “依大明律法这罪名须杖八十,我若真被他们谋算了去,必定无命可活,不管如何我得守住财产留给桑桑。”严云瑶抽泣,“那江先生不过是我祖父过去的一个门生,怜悯我们孤儿寡母便来送些衣裳粮米之类,天可怜见,每回过来都未曾进屋,也不知怎么教他们瞧见,一口咬定我与恩人不清不白,我是一条命无甚可惜,只是连累了我的桑桑,顶着他们散布的污名过日子。”


    顾清稚抱着她的背,柔声道:“云瑶莫急,我来替你想办法。”


    “办法我何尝未想过?”严云瑶深吸一口气,“我读了这么多书,听了这么多道理,与这些乡野村夫争起来却是毫无用处,倒还不如不读!”


    “切莫如此说。”顾清稚抬目视她,“让我来帮你,定不会教你后悔所读之书。”


    云瑶噎道:“我该如何做?”


    顾清稚温柔拨去她额前凝在一处的乱发:“请我在你家住一夜。”


    “我去给你铺床。”


    “哎,慢着。”


    手腕忽而被她拉住,严云瑶诧异地止住脚步:“怎么了?”


    顾清稚笑着将她拉回:“今晚我们不上榻。”


    顶着她愕然眼神,顾清稚继续道:“现在请你将那江先生请来,动静既不要过于显眼,也要足够让人发觉。”


    “啊?”


    顾清稚眨眼:“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已入戊时,四下寂静,唯余蜡烛的火苗温热着周遭温度。


    一总兵领着差役们手持火把在夜间潜行,为首几个农户模样的男子连声催促:“官爷们快些,晚了那对男女可就跑了。”


    一行人加快步伐,于一家院落之前驻足,却见里头灯火通明。


    为首农户已隐隐觉出异样,不待他出声阻止,总兵却已骤然踢开门,朝里屋一声大喝:“还不认罪!”


    屋中人顿时起身,目中皆透出不知所措神情。


    “这……”其中一女子皱了皱眉,“官爷们这是……”


    官差们心头一沉。


    只见除却方才农户来报案所首告的男女,屋里还坐了两个似在促膝谈心的女子,且俱是穿戴不凡,一眼即非寻常人等。


    那发话女子从座中缓缓起身,踱至众人跟前:“我等小民秉性良善谨慎为人,不知犯了何事,还望官爷们告知一二。”


    “方才有人来府衙告发,信誓旦旦此地有案情。”差异拱手。


    女子揶揄:“甚么案情?”


    差役不满被如此质问,横了眼她,指道:“汝等乃何人?还不报上姓名?”


    总兵却已认出,猛地将属下腿腹一踹,张嘴怒斥:“报你娘个头!不长眼的东西,那是原锦衣卫指挥陆大人的长女陆夫人!”


    差役喏喏,厉眼不由得瞪向为首农户,叱道:“此即为你们所言无夫奸?”


    农户们皆汗出涔涔,背部早被湿透,嗫嚅道:“许是黑灯瞎火的,我等眼拙了也是难免的事。”


    “甚么眼拙!”官兵只觉丢了的面子需找补,高声喝道,“汝等刁民滥起诉讼,该当何罪!”


    农户们面面相觑,堂下登时陷入了沉默。


    “我这就有《大明律》。”在窗扉边沉默不语的女子将一册书卷掷去,“依诬告反坐加等律文,诬告人杖罪须加所诬罪三等,烦请官爷上禀顺天府尹,也是你们大功一件。”


    一行人稍顷退去,其中一半志得意满,只因偶然拿获一伙重罪犯,不费吹灰之力达成这旬考成指标。


    另一半则垂首丧气,无不跌足而行,双眼对望时,皆流露出搬石砸脚的懊恼.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们。”严云瑶挽着清稚与陆姀的手泪眼盈盈。


    陆姀笑道:“一点举手之劳,若不是七娘非要引蛇出洞,用大明律法将那几人送去牢里,依我看,直接找顺天府尹报上她名号岂不更省事。”


    “那可不行。”顾清稚接话,“我们既然占着理,便不能以权压人,否则要这理又有何用。”


    眼见严云瑶还欲道谢,顾清稚截住,揉了揉桑桑的面颊:“告诉你娘亲,请她从此安下心来好好教女孩读书,旁的事皆不必再忧。”


    严云瑶攀住她的手不肯放:“这回他们再不会来寻麻烦,你们记着以后常来,我会一直等你们。”


    “好呢。”顾清稚笑语,向她辞别。


    行至徐家药堂时,依惯例天亮即围拢了一大片人。


    “那女大夫怎生来迟了?”


    “是咱们来得太早,你看天色才将将破晓,女大夫日日摧心劳苦多歇息也好,咱们体谅着些罢。”


    “我今日是第一回过来求诊,邻里都言她乃名医,却不知这女大夫大名是何?”


    有人答:“这你都不知?大夫姓顾,双名清稚,唤她顾大夫即可,你须记着,一会儿上去莫要喊错了。”


    她的名声近来逐渐在城南坊区流传,人皆言这位顾娘子妙手仁心,每收诊金只需五枚铜板,毋论病者如何无理皆能和颜悦色,对不识字的执拗老人亦温润相待,是个难得的悬壶之材。


    时人笔记亦云:「嘉靖时圣济殿御医顾定芳声名显于当朝,后传至曾孙顾氏七娘,其人师出名门,擅疗妇人病,常应手如托,每奏奇效,女眷患疾多络绎求治,隐有故女医谈允贤之风,世人多谓之女中仲景。」


    这笔记甚或通过好事文人传至了松江,徐阶偶然观之,即手书一封寄予王世贞,问如此夸张措辞是否出于他手笔。


    王世贞正于湖广任按察使,得信后深感无辜,遂回信辩称令孙本就天资殊异,多人交相称赞自是理所应当,何须他再行添油加醋,甚至耳闻顺天府已有妇孺只知女医顾七之名,而不知元辅相公江陵者。


    据徐家仆役语,徐阁老收信后不住捋须,虽口中不言,仍面露得意之色,有客附和道此实乃族中芝兰玉树,与有荣焉。


    不过这番你来我往当事人俱一概不知,那些笔记她也无甚闲暇翻看,每日坐诊已足够令人心神俱疲。


    “大夫,我这两腿痛已有十余载,一至雨夜愈发酸楚,纵服了许多药也是无用,不知您可有良法?”时至傍晚,余下患者寥寥,一妇人含泪道。


    顾清稚忙唤仆人来将杌子搬与她坐,趋近问:“可否再予我细视?”


    妇人颔首,顾清稚再三审视,伸手触了触,又搭脉思忖:“娘子此脉滑浮,风湿已然入于筋骨,是否平日做活太多?”


    妇人顿足叹气:“拙夫为主人家做劳役维持生计,因此家中重担皆须我一人挑起,每日天不亮即下地农作,风湿也是老毛病了。”


    “既然是痼疾,已非药力所能痊,我先给娘子下数针,以风氏、阴氏等穴扎之,娘子日后按时常来便可。”


    “好嘞,多谢大夫。”妇人曲身言谢。


    “险些忘了。”妇人方欲离去复想起一事,临门槛又回过身,饱经风霜的面上现出歉意,“大夫,我近来常精神虚耗,头晕无力,这个又该如何医治?”


    “这症状我也常有,无外乎疲倦又不得歇息,也不用特意煎煮后服用,炖肉或者煮粥时加些天麻,利于娘子平肝熄风,清利……”


    还未言毕,堂下忽而走来常服数人,也不排队径自闯入,口称:“我等求见夫人。”一面已是抬足跨上台阶。


    掌柜慌忙拦阻,上前拱手:“诸位爷恕罪,敝地目前只医治妇孺,却是对男子病无能为力。”


    来人不理会,视线只盯向座中女子。


    顾清稚见状有异,认出其间一人为工部主事郭子章,立时向妇人道了声失陪,随即起身行礼:“不知几位大人来此处寻我是为何?”


    郭子章揖了揖:“夫人恕我等冒昧,实是我等职小位卑难见相公之面,故此只好叨扰夫人。”


    “怎好搅扰夫人行医!”蓦地响起一道男声呵斥,俄而那人步来,众官员举目望去,忙又行躬礼:“见过申侍郎。“


    “师娘。”申时行着一身素白圆领,向顾清稚倾首作揖,继而迈步拦于她身前朝向众人,素来温雅的语调中染了两分冷意,“夫人现下为民看诊脱不开身,诸位若有要事何不以题本启奏圣上,为何要来作扰?”


    “题本奏上皆由张相公票拟,若非相公不加理会,我等岂能来烦劳夫人?”郭子章道,“张相公下令禁罢海运,谓之乃尝险,我等皆以为不可,须知隆庆开海时所贸金银,岁无虑足有数十万,开洋通海无疑为两利之事,还可便捷华夷修好,却不知张相公为何一意孤行,将海运尽皆废去?”


    顾清稚讶道:“我确实不知。”


    “我等听闻夫人通些洋文,亦素与夷人交好,明白您必能晓畅开海之利,故我等不揣冒昧,在此恭请您能与张相公劝说一二。”


    郭子章等人抱拳退去,顾清稚不由以指腹抵住下颌细思。


    “天色已晚,时行送师娘回府。”申时行瞥见堂下已无人至,遣马夫来将顾清稚送回。


    顾清稚却仍垂首不言。


    “师娘?”申时行又轻声唤她,这回终于教她神智苏醒,顾清稚睁了目,视向他笑道,“汝默唤我七娘便好,不过一字之差,听着也没那么生疏。”


    “时行不敢。”


    “你夫人尚且喊我一声姐姐,汝默以平辈称呼我又能如何,总不好教你们夫妻差个辈分。”顾清稚弯唇。


    申时行忍住笑意,追续方才话题:“七娘可是赞成那行人开海之议?”


    “是呀。”顾清稚辞了马车,与他一道朝家中踱去,“汝默也知我一向支持放开海禁,毕竟我们已然吃过这亏,当年太祖明令禁止沿海贸易,其后永乐虽是有郑和下西洋之盛举,然终究脱不开朝贡贸易之天.朝秩序,如此一来,走私与海盗大肆横行海上,甚至引来了倭寇,沿海物资交流与对外贸易步伐悉数被迫停滞,因而我以为闭塞海路纵有一利,也难敌百害。”


    申时行眉梢微蹙,在女子娓娓叙述中抽出神思,开口道:“但师相断然饬禁,必也经过百般考量。”


    “那是他没眼光。”顾清稚语出惊人,令身旁男子不禁一震,她无视申时行的愕然,继续批驳,“在这件事上,自认为我占着理,夫君是争不过我的。”


    申时行:“师相从不会与七娘争执。”


    ……那是她不想。


    微咳一声:“也有。”


    话虽如此,她觉得还是有必要为这事争一争的.


    至家中,圆月挂于梧桐,庭中风过萧萧。


    正厅里烛火浮动,隐有交谈声传来,似是男主人正在待客。


    “娘子怎生这时辰才回?”


    含着责备的女声响起,顾清稚才辞过申时行,抬首眺见谢媪正牵着敬修匆匆过来。


    小儿个头才至膝间,走路尚且不稳,远看仍是一步一趔趄。


    谢媪抱怨罢,方察觉出语气不善,略略改了口,“修哥儿前几日里染了风寒,一直咳嗽不止,娘子还不快来瞧瞧么?”


    敬修却已脱开她手,小步扑向顾清稚:“阿娘抱抱。”


    顾清稚立即蹲下身将他拥入怀中,仔细端详他的小脸:“让阿娘来看看小修。”


    “小修没事。”敬修盈亮的大眼眨了眨,贴向她的衣襟,“阿娘不用担心。”


    “胡说!”谢媪急了,“晚间修哥儿咳成那样,老婆子我见了尚且心疼坏了,还说无事?”


    她不由瞥了顾清稚一眼,恼道:“娘子只知整日在外为别人诊治,自家是半分也不上心。”


    见顾清稚怔忡未答,她叹了口气,转身欲穿过庭院回屋,却于半途见张居正伫立树阴之下。


    “大郎送罢客了?”谢媪笑问。


    “谢媪再不可于七娘面前妄言。”张居正一语教她面上笑容褪去,“行医乃她所长,便该于其中倾注心力,于家事有所疏漏是在所难免。往后敬修还需谢媪多多照看,我在此谢过。”


    谢媪讷讷,扯唇干笑道:“老妪哪敢劳大郎之谢。只是日后若再添小郎君,老妪一人怕是照看不来。”


    张居正复截住她:“此事谢媪亦不可同七娘提起,我必尊重其意愿。”


    谢媪心头着慌,不由抬高音量:“大郎是张家长子,怎可子嗣如此稀薄?莫嫌老妪多嘴一句,若是娘子不愿,大郎不若纳……”


    “谢媪。”张居正打断,眸底竟浮起愠色,“休得再提。”


    “我看谢妈妈是老糊涂了。”张居谦不知何时亦悄至身后,出言谴责,“这般胡话也说得出口,快回去卧房里歇着罢。”


    “这原是胡话。”谢媪摇首,自觉被这哥俩联合起来堵住了喉舌,趁着夜色长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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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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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申时行归家, 门口仆役即曲腰躬礼,殷勤道声申郎君回来了。


    妻子吴芸闻言即从里屋迎出,语中含了两分问询:“夫君怎么才回。”


    察觉出丈夫隐有心事, 解去衣带时甚至忘了腰封未启, 吴芸不由视向他面色, 提起早前事项:“适才王锡爵先生来过,我回道夫君未归, 请他明日再来。”


    “仆役已同我讲了。”


    “王学士言今日辰时散了大朝,未时即下了值。”


    申时行不以为意, 径自换上青白襦衫燕居服, 那是他家中常穿。


    淡道:“国子监不比礼部事务繁重, 早下值无甚稀奇。”


    吴芸将他衣带挂于架上:“夫君可是赴了张相公府中一趟?”


    申时行并未隐瞒:“是。”


    她又叠起桌边散落的衣物,以闲聊口吻谈及:“我闻顾娘子近来常于城南药堂坐诊,那边坊民口口相传皆称她大义, 有这份心善确是难得, 我自问做不到她如此。”


    “顾娘子素有一腔热忱, 休说阿芸, 我亦敬服。”


    “都言张相公独掌权柄,黜退群下无所顾忌, 却唯待发妻情深义重。”吴芸道, “我本还惊讶顾娘子这般活泼直率,而那江陵相公时常冷面肃色不喜言语, 二人性情可谓大相径庭, 何以能结发至今未起争执。现下看来, 谁人能不对她这般女子心生敬慕。”


    不起争执么?


    申时行脑海中蓦地浮现暮间女子与他打的赌约。


    “七娘万不可与师相争吵。”心底忧虑涌出, 促他开口与她相劝。


    顾清稚神态自信:“汝默放心, 我必不会与夫君为这事吵起来。”


    申时行见她有如要与张居正一通理论的架势, 不由摇首:“时行不信。”


    她弯了弯眼:“那我们打个赌。”


    “赌甚么?”


    “汝默来出赌注。”


    申时行转动瞳孔细思,想出一主意:“若七娘赢了,您便如此这般。”


    顾清稚点头:“好主意,不过……”她摸摸鼻尖,露出不怀好意笑容:“若是我输了,汝默须得回去给吴娘子画个眉。”


    申时行汗颜:“七娘惯爱插科打诨。”


    “夫君与顾娘子应是相识颇早罢。”蓦地,吴芸似是无意一语,抽回他神思。


    申时行一怔,抬目凝视妻子眼眸:“忘与阿芸说,师母嘱托我带一盒青雀头黛予你。”


    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只乌木匣,吴芸接过,打开锁扣时眼中顿然又惊又喜。


    “顾娘子待我真心,上回我不过是偶然提过一次,竟就能想到了。”吴芸把玩着小盒感叹,“哪日我也得想个法子还礼。”


    申时行道:“劳阿芸费些心思,我蒙张相公赏识已久,总不好空手回报。”


    “这何须夫君多言。”吴芸嘴角微抿,望他,“只是我二人俱受张相公与顾娘子厚爱,想来夫君定有令他们青眼相待的地方。”


    申时行不置可否,撩袍坐回椅中:“相公正值用人之际,我岂能不倾心效力。”


    “哦?”吴芸敛去笑意,垂眸视他正襟危坐,“看来张相公与顾娘子当真改变了夫君许多。”


    “阿芸之意可是我从前怯于用事,甚至庸碌无为?”


    吴芸失笑,手捧叠罢的衣物推门而出:“我可无此意,夫君莫要误会了我。”


    “阿芸。”闻得丈夫忽而唤住她,不由倚门回首,探问:“夫君还有何事?”


    申时行瞳眸中如有微芒流过:“不知在阿芸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恰如夫君汝默之字,素性沉默内敛,与一块璞玉般无甚锋芒。”


    这又与平庸怯懦何异。


    申时行苦笑:“故我永远也及不上师相。”


    吴芸担忧他心绪不佳,出言慰道:“夫君何故如此自薄?他张相公担着首辅重器,我们做臣僚的只须唯命是从便是,听说前段时日雷击端门,又有人上疏说是张相公擅改祖宗之法引来天降示警,现今其必定心怀愠怒,夫君不妨多去阁中借奏事之机劝解,也算是替张相公分忧了。”


    申时行道:“故此我才佩服师相,恐怕若是我遇此无理诘难早已闭门不愿见人,而师相犹能于阁中理政而面色如常。”


    “自考成法一施行,罢黜了何止百位九品以上官员,张相公耳闻的怨气哪里又少了?不过我是不愿夫君行此得罪人之事,祖宗之法岂是说改就能改,不论如何明哲保身最首要,莫忘了咱们一家安危皆担于你一身。”


    申时行却未答她。


    「念既已身荷重任,义当直道正言,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遑恤其他!」


    倏而忆及上回所观张居正书信中一语,那低醇沉声犹周旋于耳畔,申时行不禁变了面色,抵额细思。


    “夫君?”见他出神,吴芸提醒。


    “无事。”申时行松开手,“晚间尚未用哺食,眼下腹中有些饥饿,替我遣膳房做碗小粥来罢。”


    吴芸笑着应了,俄而离去.


    文渊阁内。


    “张相公向前咨我以驿递之事,下官思量了三日,目今终于有了一个较为妥帖的方案。”吏科给事中郝维乔道。


    张居正蘸墨:“你详细说来。”


    近来已因驿递贪腐连起四处民怨,引发了朝廷重视。彼时乘驿的执照称为勘合,北京的勘合由兵部发出,而各省的勘合由巡抚和巡按配发。


    由于填发机关日趋腐败,兵部和各省不断填发勘合送人,只要官僚显贵肯出钱,请托关系就能得到勘合,享受免费乘驿待遇,这却苦了沿途的平民百姓,各种夫役定壮丁,每三年一轮换,除此以外还要按地征收一定驿递银,使得驿站附近的平民百姓备受其苦,甚或有许多为此而倾家荡产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张居正早有整顿驿递之心,如今更是决意改革,吏部众有关官员于是奉命拟了数条陈奏,前来阁中面呈。


    郝维乔拱手,继而将题本递上:“下官认为,治重疾需下猛药,为此,下官条陈议挂号、定章程、严催征、专稽查、省无益五事,请求整两京一十三省驿递。”


    张居正将他题本接过,详细察看半晌,沉吟道:“这五条俱是切中时弊,维乔初衷是好,可有进一步策略?”


    给事中杨言从旁道:“下官以为驿递职事素有诈伪之徒,常欺上瞒下以获取蝇头小利,加以盘剥小民,首要事便是论处这群不法小吏,以儆效尤。其二,下官耳闻若有贵人途经一地,当地长官常奔走迎谒,劳民伤财者甚众,故而下官建议相公须明令禁止迎谒,先将此苗头遏止。”


    张居正思忖,回言:“也即是明赏罚之令,驿递员阅历既多又久于基层干事,必对当地情形熟知,若有举报弊端者则赏,有意卖放者则罚。”


    次辅吕调阳此时步入阁中,两名给事中忙又行礼,吕调阳抬目见张居正与臣下相谈正酣,哪敢打扰,立时颔首不多言语,寻了自个儿位置坐下安静批答去了。


    堂前站着的余下主事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次辅大人竟当得如此憋屈,在比他还年少的首辅面前战战兢兢,昔日严嵩再专权也没见阁臣不敢插话的。


    同情眼神不由向吕调阳投去,而吕调阳只是埋首伏案公事,似是早已习惯如此。


    张居正不知臣僚私下腹诽,继续切问郝维乔:“维乔这挂号之规一条可有详略?我观这内外两勘合若混杂一处挂号,恐会增添单一部门负担。”


    郝维乔回道:“此事下官与裴应章议过,其以为当分开来论,外勘合应当先赴科挂号以防假伪,内勘合该司送科令本人赴科亲领,以防磨改。两相区分,既提高了效率,也可更为精确。”.


    “相公目下可有闲暇?”


    晌午时分,兵部右侍郎曾省吾手携一沓题本匆匆踱来,于阁前踏跺停步,问向来往侍候的内宦。


    他方问罢,即闻文渊阁中骤响一声怒叱:“放肆!我先前已饶他一回,他仍是怙恶不悛再起弹劾,这回让我如何轻饶了他?”


    有人回答:“老师容禀,余给事中亦是尽其职责分内事,岂可因言责之?”


    曾省吾不由在阶下止了步,耳闻得张居正冷笑:“我若再放任你言官妄议指摘新政,又如何能实施得下去!”


    内宦见状无奈摇首,向曾省吾拜道:“侍郎也见了,相公遭了弹劾怒气正盛,怕是谁也不愿见,您要是实在有事,烦请明日再来罢。”


    这时又有一红袍犀带朝官步来,亦被内宦趋上前劝离。


    他一举目,见是礼部尚书张四维,立即拱手行礼:“张尚书也来寻相公奏事?”


    张四维应是,微微探身,细眸往阁中瞥去:“相公似乎颇为恼怒。”


    如何能不恼?


    南京户部主事余懋学今日疏至,继上回弹劾之后,二次再劾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辅臣张居正,朝野为此震动。


    言辞义愤,语气激烈,令观者无不侧目。


    其一谓考成法有失国体元气——


    「陛下临御以来立考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然臣所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非所以培元气存大体者也。」


    其二谓法令随意变更不利国本——


    「今日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罢之;今日以某言更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复之。法令滋更、从违糜定,原陛下申饬群工、恪守成宪。」


    其三直指群下谄佞阁臣太过——


    「近日该部题覆边功往往首列阁臣,即使诸臣功在社稷亦敬事后食之常耳。辅臣之职,翊替皇猷启沃君心其大也……至于阁臣翼替之勋不得辄加替扬以长谀妄。」


    ……


    其余诸罪名,不一而足。


    其奏疏条条都为针对张居正及其改革措施,而余懋学只是众多反对者中出头的一个,至于其他汹涌声浪,连御座上的朱翊钧都被惊动。


    见老师饮食不进,少年天子亲自下厨调了碗辣面,又赠金箸一双,口称:“先生食面。”


    时人以为宠遇太甚,无不传颂说君臣相谐,实乃千古佳话,亦成了沸沸扬扬朝议中一抹难得的温情.


    一身疲累无处舒缓,张居正闭了闭目,却难将倦怠释去。


    仆役扶他上马归家,眼前蓦然一阵晕眩,手中缰绳一松,几欲倾身堕马。


    “相公,相公!”仆役惊慌失措,立时扬手唤来一辆马车,“快送相公回府。”


    回至家中,顾清稚正坐于轩窗下梳妆,神色专注,浑然不知他归来。


    张居正也不扰,才欲退出卧房门,顾清稚闻了脚步声响,骤然搁下手中多宝镜,起身瞧见他瞳孔昏沉,快步上前挽住他。


    “太岳来榻上歇一会儿罢。”


    “不用。”张居正脱开她的臂间将她肩膀拢住,端详她描画过的眉目,“七娘要去赴宴么?”


    视线略略扫过,瞥见案上放着的一张帖子,他拿起望了一眼:“王崇古夫人办的家宴,想是京官女眷云集。”


    她不答,张居正遂又道:“既是她下帖请你,七娘快去罢,不好教人久等。”


    顾清稚摇头:“我不去了。”


    “不必担心我,我无事。”张居正以为她是担忧自己身体,道,“若不去,方才花功夫捯饬的妆容岂不白画?”


    顾清稚笑起来,强硬拉他就着雕花椅坐下:“谁说我是画给他们看的?明明是只给太岳和我两个人看的。”


    “今晚王大总督夫人的家宴,顾姐姐一会儿千万记着要准时来。”吴芸上门时,拉着她手千叮咛万嘱咐,“听说这次朝官的家眷们都会过去,还有顾姐姐爱看的南戏班子,若是姐姐不来,必定会错过好一场热闹。”


    顾清稚笑应:“好呢好呢。”


    思绪从午间谈话回至眼下,她弯了弯眼:“现在我只想陪着张先生。”


    今日那番弹劾已惹了朝野轩然大波,此前老臣杨博、陆树声接连致仕的事又被翻出,旁人议论说是因看不惯张居正独断专权行径,气得宁可辞官不做,也不愿在这跋扈相公手下共事。


    然而人皆不知张居正屡次执后生礼拜见陆树声请他辅佐,此人自恃年高不受其礼,常以“少年人”呼之,一日至内阁时只因座位稍稍偏斜,倨傲站立了良久也不肯入座,张居正又连忙替他扶正,如此恭敬亦换不来陆树声放低姿态,却令旁人又添了张居正一道罪状。


    因此,顾清稚想着南曲班子再好看也没什么意思,余懋学的劾奏传遍满朝,宴席上官眷们必定要投来异样目光,再兼以流言议论时不时钻进耳中,她觉得还不如干脆婉拒了,免得听了心累。


    “你不必陪我,我并无什么病恙,只不过有些倦怠。”张居正道。


    “我是觉得赴宴实在没甚么意思,王夫人又时常板着个脸,我也与她并不相熟。”顾清稚望着他又垂首捧了册书卷,怕他知道自己是因他才改了主意,小声分辩,“真的跟太岳没什么干系。”


    虽是览着书,半天也未尝翻动一页,张居正平复纷乱心绪,将书册搁于膝头,温言道:“你既不喜欢,那不去也好,多在家里休息罢。”


    挥之不去的怅然如波澜蔓至眉梢,他何尝不知顾清稚是没宴也要办个宴的性子,最爱混人堆里打交道,却为了他将那等盛大聚会也辞去了。


    他这么想着,又听她噙着笑:“我想和太岳说件事。”


    “说罢。”


    顾清稚低首作沮丧状:“我觉得大明的百姓很吃亏。”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张居正不免惊讶:“何出此言?”


    “我们都没有见过中国以外的疆域,他们佛郎机人已经把世界各国都游遍了。”她视着他,“可是我们的航海技术和火炮水平又不比他们差,为什么这个也要输给他们?”


    “是谁与你说来?”张居正岂能不解她意图,面无表情。


    顾清稚恐他生气,断然矢口否认:“没有人跟我说。”


    否认毕又开始嬉皮笑脸:“我平时就爱关注张先生的一举一动,有关你政令的每张邸报我都翻烂了,你有哪份上疏和章奏是我不知道的?没办法,谁让我的心都在张先生身上,就算想蒙在鼓里也难呀。”


    张居正审视她不正经模样,忽然就失了恼意,将唇边呼之欲出的那句“油嘴滑舌”咽回,改口正色:“你怕不是背地里谴我实施海禁乃目光短浅,又可知我为何执意如此?”


    顾清稚忙又否认:“我哪有说你目光短浅了?不过我从来相信太岳每道命令无不出于深思熟虑,海禁自然也有你的道理。”


    “自然是有。”张居正缓言,“你知大明国库还余几何。”


    她当然知道。


    他面对的是一个历经正德嘉靖数朝磋磨后空空如也的财政,光赤字便足有一百五十万余两,为尽快让经济恢复正轨,他甚至开始出售官位以获取收入,虽是一些虚职名誉,然仍为文士所不齿。


    “我知。”


    “你之心思我亦明白,海外贸易而取外来白银不计其数,海商得以发展壮大,大规模开海亦能扩大海上作战兵力,是么?”


    其实还有一因。


    顾清稚不想眼睁睁看着大明在最好的时机错失与世界接轨的节点,从此丧失海权成为贸易附属者,而张居正身为宰执,无疑是最能改变这一切的。


    眸底有光泛出,她辩驳:“太岳既然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么此前开新河失败,为何不转换思路开海运,非得逮着漕运修河呢?”


    想起和申时行打的赌,顾清稚语气仍是温和,私心里也决然不愿起争执。


    “我言国库正是为此。”他也平心静气答,“眼下财政不足以支持我大明开海,我必须于最为紧迫的矛盾之上集中精力,例如先将白银聚拢,解决民生,两者孰重孰轻,七娘怎会不知?”


    “再者,”停了停,他恐语调过于生硬让她不悦,又伸臂将她拥入怀中,“海运之举固然有其利,奈何漕运若因此废去,百万漕工衣食钱粮飘荡无所依,我将如何对得起这些百姓?”


    顾清稚突然觉得自己对他太过苛刻了。


    她不该以上帝视角去要求他的,他有他的无奈和思虑,而郭子章那派人主张开海也是为了国之大计,两者都不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


    但她只是希望他能做得更好。


    将额头搁在他肩上,她说:“那太岳答应我,有了余钱一定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


    “好。”


    顾清稚笑起来,脸贴他颊侧:“太岳最好了。”


    这回终于能将那四字说出口:“油嘴滑舌。”


    她腆面继续:“我说的就是实话,张先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咳。”见她还要做余懋学劾奏中的谗佞之徒,张居正不由转移话题,“居谦呢?”


    “在和小修做游戏。”


    “居谦八月该赴秋闱,来日我考他几道策论题探探长进。”


    “我觉得这回弟弟肯定能中。”


    “为何?”


    顾清稚拽过他手,虚虚扣住十指,嘻嘻笑道:“我把那只从李相公家里讨来的白龟托给他养了,上头可是有着一个状元一个神童两个人的文气,这回定保他高中榜首。”


    张居正一怔,想起那只被她取名为“圭圭”的白背小乌龟,无语吐息数回,方发言:“让他改个名。”


    他简直可以想象幼弟在家有事没事喊圭圭的语气了。


    “为甚么?”顾清稚故作惊诧,“那名字叫起来多顺口,龟龟,圭圭,既可爱还是谐音呢。”她抱着他手臂晃了晃:“太岳不觉得可爱吗?”


    “……只要你高兴。”


    只要她高兴便好——


    其实万历知道矩阵胃痛还要赏赐辣面,也是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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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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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兑现与申时行的赌约, 顾清稚于七夕这日有意起早,在什刹海的万宁桥旁设了个摊位,还邀请申时行前来抬桌案、搬木凳、立字幌。


    “这可是汝默自己拟的赌注, 汝默输了, 就当乖乖认命。”她笑眯眯道, “莫忘了,今晚记得带吴妹妹来捧场喔。”


    待夫妇二人散步时经过银锭桥, 吴芸忍不住询问丈夫。


    由于此地处于什刹海前后海之间,视野最是开阔, 影影绰绰能眺见峰峦起伏的西山远黛, 又因是节日, 周边游客皆在放河灯,赏名园夜景,又或于岸边酒肆茶社间悠游闲憩, 一时游人如织, 络绎不绝。


    “夫君究竟与顾姐姐出了甚么赌注?”吴芸一面与申时行踱步观景, 又按捺不住好奇问。


    申时行微笑:“若是她赢了, 当于七夕佳节时设一日义诊。”


    “为何要专选七夕?”


    他还未开口,吴芸便恍然大悟:“我懂了。”


    视向申时行:“因只有七夕时闺阁少女和青年姑娘才会出门, 是也不是?”


    申时行道:“阿芸高看我了, 这七夕出诊是她顾娘子的主意,我只不过是请她随意择一日义诊, 但她选七夕的想法应该同阿芸猜测得一样。”


    “果然你不够聪窍, 女子才最懂女子。”吴芸理所当然, “毕竟那些闺中姑娘们平时就算有一些隐疾也不好找男大夫来治, 女医又如此稀少, 趁这好不容易出趟门的机会, 正好找顾姐姐求个诊,我猜顾姐姐正是这么想的。”


    申时行也觉有理,点头道:“大概就如你所说,娘子又好热闹,那万宁桥又在钟鼓楼后门大街那块,游人最多,想是颇合她意。”


    果然,两人穿过人群走走停停,行至钟鼓楼一带时,人群熙熙攘攘,众声鼎沸,比方才地段更为喧嚣。


    万宁桥坐落于后门大街中段,横跨于前海东岸的玉河上,岸边招幌林立,树梢悬挂的折叠纸灯、荷花灯、走马灯将晶黄天色映照得一片银蓝,人腾马嘶,玉河水声迢迢流过。


    灯火葳蕤之下,刚好瞧见顾清稚一身粉霞缎裙,外罩一条浅白褙子,在那桥旁的翠瓶卷花望柱前坐着,案旁几个年轻姑娘围拢着她,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吴芸不禁弯唇:“夫君多虑了,顾姐姐哪里需要我们捧场,这么多人来问疾,她哪来的闲工夫搭理咱们。”


    申时行凝神细听谈话内容,须臾,顿然显出无奈:“你听听娘子在说些甚么。”


    吴芸亦驻足听了一会儿,飘进耳畔的内容皆是“张生崔莺莺”“关汉卿马致远”“何时西四牌楼再开杂剧班子”之类,扑哧大乐:“倒像是她的风格。”


    然而顾清稚虽是闲话了半晌,有饶儿帮忙写方子,手上正事也没停。


    其中一姑娘面露红晕,吞吐嗫嚅了半日,似是不敢将实情相告。


    她知道许多女子会为一些妇人病羞于启齿,和颜道:“你若是害羞,尽管附耳来与我说便是,在医生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姑娘这才宽下心,又见她实在温煦好亲近,有如邻家姐姐般笑脸待人,忍不住曲下身靠近她耳侧:“不瞒姐姐,我这月事时而两旬即来,时而三个月也不见一次,又不敢同家里人讲,只敢来告诉姐姐。”


    顾清稚借着案上的烛光将她脸孔视去,只见面色苍白中淡淡发着绿,脸颊和鼻间隐现静脉,嘴唇也泛着微紫。


    恐她不愿让人听见,顾清稚亦压低声音悄回:“你这无须担心,我见过有类似症状的姑娘多了。”


    “那我该怎么治?”


    “姑娘可是时常感到头晕乏力?”


    “是。”


    “以当归、山药、阿胶熬成汤喝,一天一副,平时有事不要郁郁在心,让自己快乐些。还有,”顾清稚瞳眸凝视她,“记着早些睡觉,亥时千万要上榻了。”


    姑娘惊道:“姐姐怎知我经常晚睡偷看话本子?”


    “观你眼角发青即知。”


    姑娘讷然,扯了唇作笑:“姐姐果然是女医,什么事也瞒不过姐姐。”


    “因为我也是这样。”


    “……”姑娘大笑.


    文华殿内。


    御案前东西序立知经筵事官,序班两人将讲案置于御案正南方,讲官依次进讲,展书官打开四书,随后退回南面铜鹤下站立。


    万历聆听罢,经筵已毕,众大学士、侍讲官退下,跪于丹陛之下叩首后谢恩退出。


    “张相公留步。”张居正与众臣一道离去,才下了宫前玉阶,蓦地被身后中官拦住。


    中官笑道:“陛下有一疑问,急需相公面奏解答。”


    张居正随其回殿,朱翊钧手捧一卷经书,眨眸道:“张先生,朕刚才听着进讲有了一个疑问,思来想去问别人都不妥,所以先生可以回答朕么?”


    “陛下但问,臣必知无不言。”


    朱翊钧伸手将那页递予他,张居正垂眸望去,见是《论语讲章》一语: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张居正不由视向天子。


    朱翊钧唇角似有笑意,尽管身旁中官内宦们都觉察不出,更不解天子作笑是为何:“先生可否教教朕,何为三复白圭?”


    他有意将“白圭”二字咬重,眼瞳紧盯着张居正的面容。


    张居正牵唇,娓娓道来:“启禀陛下,南容是孔子弟子,三复即为再三.反复,佩服不忘。白圭即《诗经》中一首诗,‘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为君子须慎言,孔子见他贤能,便将兄长的女儿嫁予了他。”


    温言罢,他恭谨俯首:“臣如此解释,陛下可懂了么?"


    朱翊钧点头,将书卷收回:“先生学识渊博,无有不知,朕果然问对了人。”


    “中官。”他侧首传令,“替朕赏赐张先生貂皮六件,以答谢张先生解朕之惑。”


    “臣何德何能居此厚礼?”


    朱翊钧下座,将他手搀起:“先生是花中君子,社稷祥瑞,朕还觉自己赏赐得少了呢,先生何必谦虚。”


    他尽力安慰着,似乎是在宽解老师藏在心底的愠怒。


    今日早前,御史傅应祯为余懋学上疏申辩,疏陈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又斥新政有如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请求将余懋学官复原职。


    尤其是个中“王安石用以误宋,不可不深戒”一语,令张居正视之勃然大怒,傅应祯是他门生,虽是为了保全颜面未于疏中直接点出其名,但谁能不知道他在说哪位是误国误君的当朝王安石。


    张居正谢恩后从殿中步出,几位官员皆上前来问候。


    “傅应祯身为相公学生,蒙了相公拔擢,竟为了那余懋学行此不仁不义之事,也不知是受了哪个言官的蒙蔽!”曾省吾愤愤不平。


    吏部尚书张瀚自上一任杨博致仕后,被张居正亲自指定接任此要职,自然也与其交好,眼下亦是附和:“这傅应祯看似批驳新政,实则抨击太岳之过,为那余懋学鸣不平,太岳此番若是轻饶,岂不徒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已调旨切责,诸公不必再议了。”张居正吐息稍许,仍觉心头那股愤懑挥之不去,脚步虚浮如踩云端,并不真切,“既是经筵已罢,诸公下值回府便是。”


    回至家中,膳桌上只有张居谦在等他用哺食。


    “怎么只你一人?”他环顾四下不见顾清稚身影,问向等得百无聊赖捧一卷《礼记》在默诵的张居谦,“你嫂嫂呢?”


    张居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见他回来即如老鼠见了米缸,将书一甩,一双箸直往烧鹅里钻,随口回道:“嫂嫂不在。”


    “……”


    废话。


    语气冷冷:“《礼记》可背熟了?”


    张居谦手一抖,颤着唇补偿方才口误:“……嫂嫂晨起便出了门。”


    想到一关键事,他瞳孔倏地一亮,又兴奋道:“兄长你忘了,今日是七夕呀。”


    “嗯。”并未觉出有异,张居正漫不经心答。


    张居谦语气不减:“兄长猜猜,这种难得的好日子嫂嫂还会在哪里?”


    手中木箸一滞。


    张居谦望着兄长心绪不宁的脸色,不由满意,揭开谜底:“嫂嫂就在钟鼓楼外至后门大街那段,至于具体哪个方位,恕弟弟我也不是很知底细了。不过……”


    他有意欲言又止,闭了嘴,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兄长。


    张居正呵斥:“有话快言。”


    居谦方才接话:“这日子兄长还不去陪陪嫂嫂吗?就连我都去外头凑了热闹,今日好大夜市,路上还见了那个尚书张四维,申侍郎也在,连朝官都在观灯,若非想着马上秋闱紧张,我还舍不得归来呢。”


    “你是该收心。”张居正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搁下木箸,俄而撩袍离座,踏出房门。


    张居谦视着兄长离去背影忍不住嘻笑,旁边侍立的仆役见他饭也不食了,不禁提醒:“小郎君笑甚么?”


    “我笑阿兄想和嫂嫂过……”他呵呵直乐,陡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一变,从椅子中一跃而起迈步追了出去:“阿兄——你朝服都没换!”.


    灯花漫街,彩棚罗织,天上一枚弯月迤逦地上一道银辉,纷纷扬扬洒落于行人肩头发顶。


    桥边数行梅红缕金小灯笼摇曳着水波,照出女子温和侧脸,笑语盈盈,有如春风拂面。


    不远处人群间,有一行结伴游花灯的官宦夫妇们经过,望见此景,有眼尖的妇人认出灯火掩映下的女子,不禁捂唇笑道:“哟,那不是顾娘子么?怎生七夕佳节不来游赏,倒在那里支起摊子坐诊来了。”


    余者不由止步遥望,一贵妇搽了胭脂的面孔挂上不屑:“挽回她家夫君声誉罢了,谁不知是人前作秀,巴不得别人不知她慈善有仁心,以为谁看不穿呢。”


    先前说话者发间步摇颤了颤,谑笑回道:“她夫君将将连遭两道弹劾,她这是急了,忙着弥补民心来了。妹妹也莫要嘲讽人家,这份心思咱们纵是有也学不来,毕竟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不过若我也学个医术,说不准日日在这万宁桥开诊招揽人心呢。”


    身旁男子听妻子语气刻薄,心觉不妥,出声制止她张口再言:“莫再多话,此地人来人往,被他人听去岂不徒劳惹事?”


    见丈夫面有厉色,妇人闭了口,往那万宁桥下瞥了一眼,抬足继续与同伴朝前行去。


    “敢问姐姐,此间是可以看诊么?”


    摊前又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脸孔相似,神态俱是有些拘谨,瞧模样像是兄妹。


    姑娘神情有几分怯怯,白嫩面庞上覆着惶惑,仿佛是第一回来京般,桃花眼中满是好奇。


    顾清稚笑了:“是呀。妹妹是有什么小恙吗?”


    姑娘拽过身旁天青色绸布襕衫,头戴同色四方巾的年轻士子,指道:“不是我,是我给我哥哥看病,他近来常常失眠,白日里坐立不安,没事就到处徘徊来徘徊去,半点书也看不进。大夫你看他精神不振萎靡颓废的样子,我都快急坏了。”


    被她这么一通描述,士子不由得汗颜,难为情道:“大夫莫听小妹夸大其词,不过是有些难以入眠罢了。”


    “失眠可不是小问题。”顾清稚应道,“令妹担心也是应该的,我看这位郎君弟弟面色不佳,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士子亦生了一副桃花眼,教她毫无生疏地唤了声弟弟,眸底生出羞涩。


    手背扶住唇畔咳了声,在顾清稚杏眸的探询下兀自憋了良久,终于肯吐露实情:“不瞒大夫,汤某是因赴明年会试……怀有落榜之虑,故此心悸不安,辗转反侧。”


    “我有个幼弟也要赴考,但他心态可比你好多了。”顾清稚“哦”了声,支颐笑视他局促神情,“不过他那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实力不足,榜上想有名次怕是危险。我看郎君弟弟长着一副聪慧之态,可是文名已显,生怕落了榜教人失望?”


    士子又咳了一声,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大夫高明。”


    她道:“你这是傲气过足,承担的包袱太重,这才有了心病。”


    那姑娘插话:“姐姐说得中肯,外人都说我哥哥博闻才高,堪称海内文坛后起之秀,他便愈发以此要求自己,却不知对自己欲苛责,心里压着的负担却愈难熬。”


    听她这评语,顾清稚不免生出几分好奇,眨动眼睫:“敢问郎君弟弟大名?”


    士子抱拳作礼,声音清润:“蒙大夫相问,在下临川汤显祖。”


    “原来是汤先生!”士子不知为何这女子称谓忽然变了,只见她立时从黄杨木椅上直起身子,眸中有光闪动:“未曾想我还能见到汤先生。”


    “些微贱名,大夫如何得知?”汤显祖疑惑。


    这可是汤显祖,顾清稚提醒自己得收敛表情,可不能将崇拜全暴露了。


    她抚着鼻尖往下视,心虚道:“呃,你们临川出过很多名人,我有些了解也不奇怪吧?”


    “不过,”她又抬首,“目今汤先生是临川最大的骄傲。”


    汤显祖被她夸得惶恐,弯下腰拱手作揖:“怎敢担此虚名,汤某连明年会试能否中榜也不能保证,受不起大夫这般赞誉。”


    “凡事太在乎才越做不好,汤先生须以平常心待之,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每日温书习读,如此下去总有积累收获,万万不能将榜上有名视作是负担。”


    “汤某欲入仕并非是在意那浮利虚名,此心只愿扶助百姓,做好一方父母官,奉献己身所学以报社稷。”


    “我知道。”顾清稚望入他诚恳眉目,“汤先生一腔热血我都知道,但请放心,即便汤先生这次失利,以后也总有一日会高中,我这话绝非是客套。”


    “大夫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汤先生不独才高,一颗心也细腻善感,您连女子的伤春悲秋都能感知得到,这样的人往往更能贴近百姓的柴米油盐,同情他们所遭受的疾苦痛楚,要是汤先生都做不了官还有谁能做官呢?汤先生大可记着我的话,日后再验证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大夫还会相面?”姑娘奇道。


    顾清稚又心虚,缩了缩脖颈,眼神瞟向三丈外:“唔,相面摊在那儿。”


    “那就是能未卜先知。”姑娘悟了。


    “给你哥哥开完方子我得收摊走了。”她岔开话题,不愿在此关节上多言,“你哥哥的失眠症是该好好调理,我看他是心神失养型失眠,饶儿?”


    她唤了声身后丫头:“替我写方子。”


    “是。”


    “酸枣仁、浮小麦、柏子仁、五味子、龙眼肉,平日还可用些甘麦大枣汤,妹妹得看着你哥哥按时服用。”


    “多谢姐姐,他不喝我也得硬灌。”


    写好的方子递来,顾清稚出于谨慎,又垂首端详有无谬误,却见那字迹并非是饶儿的一贯笔触。


    “有无出错?”男声骤起。


    “未有。”她下意识回。


    话音刚落方有察觉,心跳倏而一漏,她抬眸视去。


    四目相对时,周遭喧阗灯火俱无声静息。


    “哥哥,我们该走了。”姑娘察言观色地偷笑,纨扇轻摇,“这个姐姐要收摊了。”


    她扯了扯兄长袖口,士子应道:“我们还未作谢,似此不太礼貌。”


    “人家夫君寻娘子来了,美景良辰在侧,咱们外人掺和个甚么。”


    姑娘将他拽走,士子仍回味方才女子话语,回首再往那万宁桥下眺望时,已教人海遮住了视线,再不见影踪。


    “张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顾清稚摇着他的手臂问。


    张居正拉下她的手拢入掌心,任凭她朝自己肩膀贴过来:“并不难,一眼就能寻到你。”


    不难么?


    人头攒动,夏风夜放花千树眩人双目,他沿着张居谦所说的钟鼓楼外寻去,途中许多行人与她身形相似,然那双瞳眸皆不属于她,找寻数里,方在万宁桥旁视见言笑晏晏的女子。


    甫一眼,便知是她。


    “哦。”顾清稚话间竟似含了两分遗憾,“那还是不够有挑战,下回可得给张先生上上难度。”


    “我从未时寻你到戊时。”


    顾清稚立时伸出双手将他掌心包住:“哇,我好感动。”


    张居正注视她稍显做作的笑脸,虽知她是一贯擅长哄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都无甚差别,但缠绕心头的钝闷仍在触碰到她气息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他不由得回握她细腻手指,喉头滚了滚:“你今日是在此地坐了一整天么?”


    “是呀,好多人来找我。”顾清稚如数家珍,“我还碰到几个从老家过来的文人,他们都去拜访过我外公,还说我外公很想我。”


    不愿让他听出自己想家之意,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面色,发觉那眸底蓦然一黯,忙指向不远处的流淌玉河,改口找补:“看,好多游船。”


    “你想坐么?我陪你。”


    “好啊。”


    “罢了。”顾清稚走近看时又拒了,“怎么还是有艄公。”


    “不顺你心意了么?”


    “我只想和张先生两个人在一起。”


    “那我们去岸边坐坐。”


    他回得毫无犹豫,顾清稚点头同意,遂牵着他手步至河畔,在挂着纱灯的梧桐树底寻了石墩坐下。


    抬手接过缝隙间漏下的浅淡月色,她望向他:“今日的事,我都知道。”


    如何能不知,街巷旁早有人以闲谈口吻提起,一个字不落全听进她耳中。


    他笑了下:“区区一道弹劾,不要让它扰了我们。”


    区区一道。


    那是来自他门生的弹劾,他又怎会不耿耿于怀。


    顾清稚追逐着他游移目光,而后定定锁住,将他心底事尽皆洞悉:“张先生很生气我也知道,傅应祯暗指你是三不足的王安石,你不愿被他这么形容。”


    宋后史书多斥责王安石为奸臣乱政,张居正虽不如此认为,纵他自己被论为奸臣也无所畏怕,但他独独恐惧新政会被攻击为宋神宗时的变法,那将令他寸步难行。


    他敛去那抹笑意,眉梢覆上忧容:“我以祖宗之法掩饰新政的改革意图,在奏疏中明言法令出自于《大明会典》,却还是挡不住舆论汹然。”


    “挡不住那就别挡了,都是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哪有能看不出的,夫君再怎么掩盖也没什么用处。”她微弯十指,与他扣紧,“但那三不足之语不是王安石说的,是旧党们为了抹黑他强加的罪名,所以傅应祯的弹劾本来就没有理据,夫君又为什么要拿一句无稽之谈牵挂在心呢?”


    一声长叹,张居正将她拥入怀中,指间流过的发丝柔软如水,缓缓摩挲过他的掌腹。


    “你若是想回。”发顶传来他艰难词句,似在强忍着甚么情绪,“那便回去,一路千万小心,至那里记得常寄信予我。”


    他知自己决然不情愿如此,但他也只想她能为之快乐。


    顾清稚存心逗他,仰面道:“那我便待在江南不回来了,那里可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谁去了会舍得回来呀?张先生你说怎么样?”


    手指僵住,望着她烂漫笑脸,他忽然后悔方才的允诺,隐约害怕她会真的言出必践一去不回。


    “我请求你回来。”他强自抑制颤抖的呼吸,“我无你不可。”


    顾清稚埋首入他颈窝,任凭他手臂箍得愈紧,身旁却有行人脚步声经过。


    她本想稍稍直腰,张居正以为她是生了赧意欲逃脱,搂着她将身体微微侧过,低声道:“怕甚么。”


    “我不怕。”顾清稚笑起来,探首吻在他唇畔。


    水流映着阑珊夜色宛转淌过,一望无际的萤萤河灯随之飘远,人们许下的愿望便也在灯火下悠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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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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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时, 张居正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制定新的提学敕谕,合计一十八款, 涉及对士习儒风的整顿, 对提学官、教官、生员的考核, 对社会风教的严格把控,诸如此类, 自不待言。


    其首款即为“不许别创书院”的禁令:


    「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 着实讲求, 躬行实践, 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 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 开请托之路。违者, 提学御史听吏部、督察院考察奏黜, 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此禁令一出, 天下书院、儒人、士子无不震动, 只因此法严令禁止了提学官别创书院之举,强调其对官学教官、生儒的督率之责, 用以加强其执掌职能。


    也即意味, 各学派门生不得再私自聚集讲学, 令民间学说肆意发展、批评时政的门路基本断绝, 提学官也不得再私相授受致使取士不公, 一整天下儒学风气, 提振因民间讲学兴起而逐渐趋于衰败的官学系统。


    一时舆论四起,纷纷物议充塞街巷。


    日上树梢,墙畔萧萧绿竹飒然拂动,数年前栽下的梧桐如今已是亭亭如盖。


    院内男女二人正伏案对弈,女子似埋首冥思苦想,而男子唇畔浅弯,抬眸注视陷入沉吟的女子。


    “怎么执黑子还是输,罢了罢了,学不会。”顾清稚懊恼地扔了指间棋子,展下掀起的袖口,手扶膝盖起身欲离去。


    “你若不乐那便不用学了,世上有趣之事不少,不必非得执着于此。”张居正温言,俄而亦随之离座,吩咐仆役收拾桌上棋盘。


    张居谦和张敬修正于院落一角的水池子里逗那只乌龟,闻得这话,一大一小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心生腹诽:兄长/父亲在他们撂挑子不干时可从来不会如此说,只会冷语批评:“万物皆非一蹴而就,行百里者半九十,若就此半途而废,天下岂有可成之事?”


    直把他们听得正襟危坐,忙不迭点头道知错知错。


    张居谦已赴罢顺天府乡试,只待放榜等候名次,因此这段时日难得在家中无所事事,纵是提心吊胆,也还算一身清闲,每天只以与侄子耍玩为乐。


    而小修傍晚下了学塾即有小叔叔一道陪玩,张居正待他也不算严厉,这个儿子素来听话,乖巧得不似顽劣的同龄孩童,有些自湖广过来拜见的客人见了皆不由称赞,言此子颇与幼年时期的首辅相类。


    这时顾清稚即会偷笑,张居正心知她在遐想垂髫幼童时的自己是如何情状,不由得瞥她一眼,顾清稚视而不见,继续摸鼻乐呵。


    当远道而来的老友耿定向至府上拜访时,遥遥望见的便是女主人在垂首点茶,男主人于一旁悄然观赏之景,连庭内洒扫仆役皆放轻脚步,唯恐扰了两人恬静。


    耿定向顿觉来得不合时宜,然主人们已共同步出二门相迎,皆是笑容诚挚:“耿先生来了,请坐。”


    “哪敢劳相公与夫人亲迎。”他作揖。


    耿定向亦是湖广人,其两个弟弟一位叫耿定力,一位叫耿定理,为此顾清稚还评价为这家人理科气息浓厚,取名都是如此超前。


    此外他还带了位陌生男子一道上门拜谒,那人身着黄灰道袍,唇下数绺长须,瞳眸锐利而清明。


    “容耿某介绍,此乃安徽休县程大位,少时即长于算学,遇有算书无不痴迷研究以至废寝忘食。近来在编撰一部《新编直指算法统宗》,欲将珠算规则皆笼于其中,以正算法之误。”耿定向介绍时,那男子始终抱拳躬礼,却在听得一声清脆的“程先生”后诧然抬首。


    顾清稚目光晶亮:“我认得程先生,您是数学家。”


    “哪敢称家,只是对珠算颇有些心得。”程大位惶恐抱拳,“夫人过誉了。”


    顾清稚接道:“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不都是您发明的么?能有这般新奇创造,程先生是当之无愧的数学家。”


    张居正见她有话欲与新客攀谈,于是延请耿定向至不远处树阴下的黄花梨椅坐下,商议福建清丈田亩事宜。


    此策早已经过多年筹谋,于无数挑灯续昼的夜间打磨深思,只待酝酿成熟一日即可问世。


    但他行事谨慎,非经再三思量从不轻易做出决断,眼下国库未丰,并非田亩清丈的最佳时机,因而召耿定向前来也是为了派他日后先于福建试点施行,再伺机推广全国。


    另一边程大位见顾清稚将口诀信口拈来,疑心她对数算也颇具兴趣,试探问道:“敢问夫人可是也通晓算学?”


    她点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页纸予他,倾下细眉,神态殷切:“敢问程先生能否向我演示您的新算法?”


    “夫人所说可是铺地锦之法?”


    “正是,我一直有所耳闻,只是无缘得知具体如何演算。”顾清稚侧首望向他,“何为‘法实相呼小九数,格行写数莫差池’?”


    程大位即取了笔予她勾画演示,侃侃而谈:“即为将法数与实数两个数一个横写一个竖写相互呼应,一位一位地按照小九数将积数写于相应的格子里,其十位数写在左上方的三角格中,个位数写于右下方的三角格。”


    “我懂了。”顾清稚大悟,也取笔添画,“那右下方三角格的数即为积的零头,若是将左上方的三个格中数相加,即为积的十位数,相加时满十即进一位,若是一位一位如此这般做下去,即可得积之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了。”


    “夫人天资聪颖,看来对数算早有钻研。”程大位有些激动,瞳中泛光,“可是从前阅过相关书籍?”


    “算是。”顾清稚微笑,“我还会几何呢。”


    一旁耿定向听得这边高谈阔论,不禁奇道:“夫人何以懂得这么多?竟连数学之理这般深奥领域亦有涉足。”


    顾清稚唇角一勾,微弯眉梢难掩得意:“我可是医学博士,数理又有何难。”


    再怎么说她过去也是学霸。


    此言一出,除却张居正早习惯她惊人发言,其余诸人皆诧异望向她。


    耿定向先行抚掌:“夫人博学,想那国子监博士亦非夫人对手。”


    他不知此博士非彼博士。


    “程某看夫人若从事举业。”程大位亦夸,“至少也能定为二甲。”


    “咳,诸公高看,我若做文章是万万比不得读书士子的,去赴试也是白白做人垫脚石。”


    毕竟几十年寒窗苦读专门学做八股文,顾清稚自认她再怎么考前突击,也难于殿试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下完整呈上一篇全是论证说理的策论。


    而程大位终于见一同时代人能对数理有如此见地,更难得的还是个女子,他也无甚男女之见,只当是知音难觅,当即恨不能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


    两人于是继续埋首切切恳谈起来,顾清稚所画几何图形于他眼中热络如每日家常便饭,两人还为计算不规则田亩的方法进行探讨,一时口舌如开闸放水,交流声隔着几个廊庑都能听见。


    耿定向由衷道:“不愧为江陵相公夫人,所知果然广博。”


    张居正笑道:“与我无干,皆是内子自身学识宏富,耿公这话若被她听去,她怕是会不乐。”


    耿定向亦笑。


    客人离去后,张居正见顾清稚仍抵额坐于原位,仿佛若有所思,不由俯身:“七娘可是有了甚么主意?”


    “有呀。”她紧了紧他披在自己肩头的氅衣,这两日受了风寒有些怕冷,初冬未至即浑身泛凉,打了个喷嚏道,“我觉得程先生精于算法,帮忙清丈田亩一定会有惊喜。”


    “这也是耿公邀他同来的缘故。我也正有此意,待清丈工程一举开启,我即委任程先生为耿公副手一道前往福建浙江等地。”


    “我也想去。”


    “去甚么?”


    “我也想去做社会调查。”顾清稚笑容盈然,“毕竟只有合乎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才能推动生产力嘛。”


    她一开口嘴里蹦出一连串新奇名词,张居正虽觉疑惑,然一番细思之后依稀足以辨清她意。


    “七娘之意是——”他是十六岁中举的神童,领悟力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可急于求成?”


    “对咯。”顾清稚不吝夸奖,又觉鼻子作痒,捂唇打了个喷嚏,“张先生想想,若是政策不切实际,超出了百姓能够承担的能力,期望再高的法令也只会起到反向的倒退作用,如此徒增百姓负担。故而,张先生一心要用一条鞭法挽救大明经济,就该先切实做好社会调查,知晓百姓真正需要的是甚么,他们现今的生产状况又是如何,张先生要是操之过急,不光百姓要陷入灾难,底下官员们也会起反对之心。”


    “我打个比方。”她解释,“张先生让他们在河上修一座桥,他们偏偏要逆反,集体在地上修一座桥,还为此收取压榨百姓的高额赋税,如此不独官僚恨你,百姓也识不得张先生的好。”


    “你说得很好。”张居正思索片刻,道,“我会听取你的意见。”


    “这样才对嘛。”


    “但你得先好好养病。”


    “我没有生病。”


    张居正望她:“你方才连打了两个嚏喷。”


    “那是有人在念着我呢。”


    “谁?”他下意识问。


    “原来念着我的人不是你。”顾清稚瘪唇。


    张居正笑了:“你不就在我眼前么?”


    顾清稚刚欲支起身抱他,院外却骤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跑来。


    她连忙又缩回椅中,只见居谦跑得气喘吁吁,撑住门廊吐息半晌,方听清他张嘴说了甚么。


    “阿兄,嫂嫂,我,我,我中了!”——


    参考文献:


    罗浩:《明代北京地方志中医院文化发掘研究》,北京中医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王瑞芳:《明代顺天府妇女生活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吕曦桐:《明代北直隶瘟疫研究》,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赵伟、邓洪波:《明代提学官的书院建设与张居正的学政改革》,载《学术研究》2005年第5期,第108-117+178页。


    第67章 第67章


    =======================


    张居谦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恨不能将此消息告知每个路过的仆役。


    然不过半刻功夫,家中所有人皆已知悉这个喜讯,更是眼瞧着他立在原地足足乐了半晌。


    “我得写封信寄回老家, 告诉爹娘舅伯叔婶去。”张居谦行动力很强, 当即挽袖蘸墨, 提笔就落。


    顾清稚忍笑:“这回你可成了张家栋梁了。”


    “还得感谢嫂嫂时常鼓励我,若无嫂嫂, 也无有我今日。”张居谦也不谦虚,激动之下就来抱她。


    顾清稚便也大大方方承了这一抱。


    苦读多年好容易中举, 张居谦自是心潮澎湃, 当晚便与一道高中的同科士子入酒肆中觥筹相庆, 并派人来称今夜不至二更不归家。


    张居正耳闻,手览一卷典例,语气平淡:“中举而已, 何必得意忘形。”


    顾清稚觉得有必要说句公道话:“举人也很不易了, 至少做官的资格是有了, 再说全国统共能出多少举人?”


    张居正自卷册间抬眼:“你对他的要求仅限于此么?”


    察觉到他目光投来, 顾清稚蓦地将手中正书写的一页纸撇往一旁,扯笑道:“是你要求过高, 一步一个脚印, 稳扎稳打嘛。”


    “在写甚么?”


    “没,没甚么。”顾清稚随手将一卷封面展予他看, “外公明年虚岁七十五大寿, 我在为他撰写寿序呢。”


    她近来总是在神神秘秘书写一些纸页, 问时又不肯告知, 只说是一些不足为人道也的物什。


    她如此隐瞒搪塞, 张居正也未深究, 只当她是有一些独特的雅好。


    “寿序最重词藻,若你实在为做文章苦恼,我或可拟写两篇……其一署你姓名。”


    张居正斟酌着措辞,却已让顾清稚瞧出他已经尽量不伤自己的心。


    “张先生是首辅,怎好公然当着徐考官的面舞弊?”顾清稚咬笔,“外公对你的用词习惯只怕比对我的还更熟悉,逮到了咱们两个双双剥夺科考资格,算谁的?”


    “那你尽力罢,文章情感第一,辞令最末,况且我想你的寿序一朝寄往松江,毋论水平如何徐公收到即能开怀。”


    顾清稚觉着有理,搁下紫毫走至他身侧,点头道:“看来还是你懂外公。”


    她伫立一旁,开玩笑望他:“张先生想不想外公呀?”


    “……岂有学生不念恩师之理。”教她问得无言以对,张居正一时哑口,须臾眉间浮起怅然,“自隆庆初年一别,已多年未见老师音容。”


    他是知恩图报之人,徐阶庇他在党争间蛰伏,邀他共拟嘉靖遗诏,又引他入阁,甚或当年以染恙为由请求回乡休养,徐阶大笔一挥逾矩放任他闲居六年,个中种种温情恩惠,早已超出世间寻常师生。


    “张先生莫要难过,你们不是时常书信来往么?都说见字如面,阅信如晤,外公和你的师生情谊从未淡过。”


    他抚上她搭于自己肩头的手背,仰面望她温和面容,她便倾下身去,与他额前相贴,呼吸相融.


    用晡食时,顾清稚被请去看视一妇人产后风湿,张敬修下了学塾回家,膳桌上只余父亲一人。


    “手上怎么了?”察觉出儿子掌心红肿,浑身又无摔伤痕迹,张居正问。


    “没甚么。”张敬修敷衍。


    “和人打架了?”眸中染上不悦。


    “我从不和人打架。”


    “可是先生训诫了你?”


    张敬修却低头不答。


    “我问你话!”见他沉默,张居正不由呵斥。


    谢媪见他逼问,出言为敬修解释:“修哥儿今日被学塾先生责罚了,又打手心又抄《礼记》,这先生也忒不像话,竟连首辅……”


    她话音未落,即被张居正厉声制止:“谢媪!”


    觉出对乳母语气稍重,略略平了声调,然仍冷言:“既受了责罚,必是犯下过错。”


    他转视一声不吭的儿子,大喝:“张敬修!”


    “错不在我。”敬修咬牙,“是老师无理责我。”


    “大郎,先让修哥儿用饭罢,哪能饿着孩子。”谢媪苦劝。


    “尊师重教尚学不会,用甚么饭!”


    “是,都是我的错。”谢媪刚想再劝,张敬修却利索地全部应承下来,“爹爹要骂,儿子受着便是。”


    他身量尚小,然存着股难以磨折的傲气,自他那双亮汪汪的眸子中透过,稍顷,不甘、倔强的情绪涌溢而出。


    张居正瞥见他眼角那滴晶莹,语气不自觉略有松动:“你犯了甚么过错?”


    “爹爹不用问了,儿子就是犯错了,自愿受罚。”


    认错倒是很快,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说出缘由。


    “不说,那便面壁思过去。”


    敬修也不辩驳,自觉挺直腰背,跨步至墙角罚站.


    顾清稚至家中时照例先入书房,除却桌案摊开的几卷文牍及数封草拟的奏疏,还有大半盏未饮尽的茶水。


    摸去却早冷透,想主人已是离去良久。


    桌上搁着一封信,题名是《答上师相徐存斋书》,她见是张居正与徐阶的回信,于是拿起借着烛火细细观览。


    “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恩、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夜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


    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来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指尖轻颤,一股滞闷骤然将她笼住,心脏蓦地抽紧,继而薄雾缓缓覆上了瞳孔。


    她一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可当亲眼将这些文字读去时,那道道墨痕便如灼烫热流,淌过指间,蜿蜒于心。


    将书信抄下置入袖中,她唤来饶儿:“夫君去了何处?”


    “相公阁中办事去了。”


    “可有说何时归来?”


    饶儿摇头,却是顾不得经常不在府中的男主人,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小公子罢,他已经面壁思过两个时辰了,至今晡食还未用一口。”


    踏入厅中,果见张敬修静立于膳桌旁的墙角,身后饭食皆已发凉,却是一口未动。


    “去将饭菜热热,等会儿端过来。”


    饶儿应声去了,顾清稚踱至他背后,和言道:“你爹爹不在,有甚么事可以和阿娘说么?”


    敬修立即回转身来,张开双臂抱她腰际:“阿娘——”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手捧着儿子的脸,将他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又捏了捏他软嫩的颊侧。


    “能不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会被先生责罚呢?”她柔声说,“我家小修一直是最乖的呀。”


    张敬修揉着眼睛,扒着她衣带哭起来:“我……我真的没错,是先生先骂爹爹废罢天下书院,是儒家叛徒,我就为爹爹辩解,先生说我顶撞师长,就罚了我。”


    顾清稚低首,握着他尚余绯红痕迹的手心,又望向他:“所以你不敢和爹爹说,是吗?”


    “我怕爹爹听了会难过。”


    她弯唇:“我家小修真懂事。”


    将他揽入怀中,道:“你爹爹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能懂了。但你的学塾先生骂你爹爹,也是站在他所代表的立场上,所以谁对谁错都难以评判,你也不要因此而恨他。”


    “……嗯。”敬修在她怀里点头。


    “既然这个先生不喜欢我们,那我们就不去学塾了,阿娘专门请个先生来教小修好不好?”


    敬修挣开她怀,似是难以置信她会如此好说话:“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笑起来,“阿娘什么时候骗过小修。”


    “阿娘最好了。”


    见仆役已将热好的饭菜端来,顾清稚以手背拭去他的泪痕,眯起眼:“濯把手快来用食罢。”.


    “他食过了?”待敬修吃饱睡去,张居正方回。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小修嘛。”顾清稚忍俊不禁。


    任仆役将腰带外袍解去,他望向顾清稚:“敬修可与你说了缘故?”


    “说了。”她点头,上前将他外袍叠放至一旁,“莫担心,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但我想另请个先生单独教咱们小修。”


    “为何?”


    “这个先生不适合他,都说因材施教,我们最好要寻个合适的。”


    “那可请个翰林,来日我择一位人品学识皆优者来家,询问他是否愿意。”


    “这可是全天下最精英的才子,夫君舍得吗?”顾清稚笑道。


    “此非你心之所愿么?”


    她承认:“还是被张先生看出来了。”


    “不独你,我亦有私心。”


    这时门外有仆役来敲,禀道小郎君回来了。


    “不是说二更么,回这么早?”顾清稚抿唇去迎,却发觉张居谦踏步进来,面色铁青,视向兄长的眼神竟含了几分愤怒。


    “怎么了这是,谁给新举子气受了?”她惊道。


    “嫂嫂得问问我的好哥哥了。”张居谦冷笑。


    “你这是何意?”


    张居谦紧盯长兄:“我原本不关注朝中事,一直蒙在鼓里,今日赴宴才知,座中士子无有不骂相公大人的,言他将书院废去是做贼心虚,是有意闭塞言路,好为他一手遮天的行径堵悠悠众人之口,还言……”


    他忽而打住,不再说尽。


    “还言甚么?”张居正却道。


    顾清稚拼命给张居谦使眼色,奈何后者脾气上来,冷哼一声,硬顶道:“自古以来权奸有几个是好下场。”


    “你不可如此说你兄长。”抢在张居正作色之前,顾清稚制止,“你是至亲,怎会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我还能不知?我的好兄长满心里只有他的新政,何尝为他自己,为他的家族考虑过?”


    “我如何不曾。”张居正蓦地应。


    “空谈谁不会。”张居谦视他,“看来在兄长心中,至亲与新政孰轻孰重,已然有了衡量。”


    “够了。”顾清稚打断他,“你兄长为的不只是新政,他真正念念于怀的是这两京一十三省,难道这么久你都不明白么?”


    “我明不明白又有甚么用?”他眼眸泛红,语气渐激,“天下读书人都在骂他,朝中大臣背地里哪个不骂,哪日皇帝也发起怒来,咱们都抄家灭族才算干净!我看兄长是谁也不愿顾及了,那嫂嫂呢?敬修呢?咱们家爹娘呢?他们的安危你都视而不见了是么?”


    他话音未落,倏而发觉眼前女子面色骤然发白。


    “嫂嫂无事罢?”他终是心生担忧,闭了口来望她。


    张居正怒视他一眼,随即伸手扶住顾清稚的肩,见她异样,虑及她风寒未愈,俯身问道:“可是哪里不适么?”


    她摆手,忍下喉头涌起的一阵腥甜,强行扯出一个笑:“我没事,不过是想咳嗽罢了。”


    不待二人发话,她忙抬首看向张居谦:“我想和弟弟单独说会儿话,夫君忙自己的去罢。”


    “你如此我不安心。”张居正示意仆役来端药。


    “我没事的。”顾清稚展唇,“我也不会责骂弟弟,你放心好了。“


    候着他离去,她凝视绞着手不知所措的张居谦,轻声宽慰:“你不必紧张呀。”


    “我未尝紧张。”他解释,“我是担心嫂嫂。”


    “可我只担心你。”


    “我好得很。”


    “是么?”她抬目,“听了外界非议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冲亲人发脾气,很好么?”


    “……”


    “那群人成天里就指着你兄长找不是,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顾清稚又道,“你要是把这些流言蜚语听进耳朵里,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


    “我比不得嫂嫂坚强。”张居谦挤出一行字,齿间咯咯作响,“我耳聪目明,无法做到充耳不闻。”


    顾清稚无奈,伸臂欲抚他肩又被他向后躲去,那只手便堪堪落在了半空,只得尴尬地垂下。


    “那你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么?”她叹气,将手塞回袖中,“他们言过之语说不准自己过会儿便忘得一干二净,你自个儿却是烙在心里,这又是何必呢?”


    “我……我只是不愿兄长再如此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张居谦道。


    顾清稚笑了:“你兄长处事圆滑的时候你忘了么?他又非生来如此,何况历来有哪个宰辅能不受指责的,从来就不独他一个。”


    张居谦怔忡。


    兄长在任翰林抑或裕王讲官时皆人缘极好,虽仍不喜笑颜,然能从容审时度势,于各派党羽间周旋亦可全身而退。


    一朝锐意改革即性情大变,不独冷面厉色,甚至苛酷急切,待凡是办事不合心意者或叱或逐,如此臣僚纵有怨气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而他却比顾清稚更早便与张居正相处于同一屋檐,目睹过兄长进士尚未及第之前神采飞扬、翩翩意气之态,虽已成过去,但他确信顾清稚并未亲历那般时刻。


    “嫂嫂缘何如此了解阿兄?”张居谦蹙眉。


    “你从前还说我不够了解他。”她带了两分揶揄口吻。


    他一愣,嗫嚅道:“我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嫂嫂才是最懂阿兄的那个人,还是这般坚强的女子。”


    “我从前也没有很坚强。”顾清稚说,“是你兄长教会的我。”


    张居谦不解。


    “罢了,你不会明白的。”顾清稚摇首,也不答他疑惑目光。


    “嫂嫂不说,那我便不问了。”他自觉不可再打扰,弯腰告辞,“嫂嫂好生休息,不用为我挂心。”


    “我送送你。”


    临近卧房门槛前,绿竹随风摇曳,顾清稚停了脚步,蓦然望向他。


    那眸光浅淡却坚定,令张居谦刹那为之一颤。


    “毋论如何你要放心。”她低语,“有我在,不会让你兄长,也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我信嫂嫂。”


    “不信我,你还能相信谁?”


    语罢,他的瞳孔中终于泛出了光——


    只是情节随人物的行为轨迹不可避免地会看上去有点虐(但也只是部分情节),结局肯定还是he的啦。


    Ps:写到后期了,女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行为都将为谋国谋身铺路,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感谢在2024-05-08 17:05:05~2024-05-09 20:2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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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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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 梧桐寂落,鸟雀阗静少声,唯余扑棱棱振翅的轻微响动。


    顾清稚本觉身体并无大碍, 奈何张居正坚称有病便须静养, 于是只得称疾在府中休息。


    在家养病的日子里, 申时行第一个来探望她。


    本以为她会在榻上躺着,不料她虽是满面病容, 仍能披着大氅在园中闲坐,伏案写着不知甚么的稿子。


    见申时行打着揖过来, 便收起纸页卷入袖中, 起身邀他在园中对弈, 说如此便可不必为了礼教隔着屏风和榻上的我讲话,还不如坐下来面对面切磋一二,并称自己棋艺不精, 急需来个高手求教。


    申时行本以为她是谦虚, 没想到三两局下来发现她这话确实很诚恳, 但连输三轮也未受打击, 仍兴冲冲地要求继续。


    不过果然,下至中途, 她便开始过问朝中近事。


    诸如张居正命令工部追回各省拖欠钱粮, 将抚按名下未完事件逐一稽查,计抚按诸臣五十六人, 未完者共二百四十一事。


    “师相……是驭下过于操切了。”申时行面有犹豫, 手中白子在指尖停了稍顷, 吞吐半日方开口。


    这回顾清稚有意换了黑子, 视着他双目:“其实汝默心里明白, 不是么?”


    “明白甚么?”


    她弯唇笑起来, 落下一子:“汝默莫给我装糊涂,我不信状元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知。”


    申时行再落一子:“七娘的意思我已尽晓。”


    顾清稚蹙眉,眼见着他那白子已占胜势,转动大脑又思了半日,边道着:“事欲成必须上下一心……哎呀,我要输了。”


    申时行继续落子:“但朝中又有多少人与师相是一条心。”


    “若能意见相合,那又何须待下操切。”棋盘中黑子已然成了败局,顾清稚懊丧垂首,“汝默赢了。”


    但集.权者又有多少能不受指摘。


    “还未必,七娘仔细瞧,尚有翻转的余地。”


    她思索半晌也着实寻不出这余地在哪个缝隙,遂主动申请作弊,真挚的瞳眸望向他:“汝默能否指教我?”


    申时行也不在意输赢,将那位置指予她看:“若七娘下于此处,即有突围之机,反败为胜也不难。”


    “是我糊涂了。”她大悟,又将棋盘整理回原状,“但你毋须让我,这一局我输了就是输了。”


    “七娘还欲再下么?”


    “再来。”她愈挫愈勇。


    “其实七娘可以换个旁的爱好,说不准愈能发挥天赋,这棋艺入门不难,但若要精进可非三日之寒。”申时行委婉提醒。


    “汝默之意是嫌弃我,不想同我弈棋了?”


    “不敢不敢,时行与七娘也算是棋逢对手。”


    “哇,汝默这是在夸我进步了嘛?”


    这时几个朝臣妻子恰好抬步而入,申时行一打眼,忙起身一一行过礼,又替女眷们斟茶、端上酥醪。


    女眷们不由直乐,手执纨扇,掩着唇打趣道:“怪不得元辅相公如此爱重申郎君,什么事也要郎君去办,这般服侍人的自觉朝中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那不都是为了讨娘子欢心?”顾清稚抢在申时行之前接话,“除了娘子们谁还值得申侍郎这般积极呢?”


    女眷们大笑:“还是顾娘子嘴甜,比这糖榧还趁人心意。”


    “都是实言相告,有甚么甜不甜的。”


    她将娘子们接待妥善,并始终保持和煦微笑,临走时甚或拖着病躯将她们送至大门外,娘子们目睹她憔悴病容,无不摇手惶恐婉拒:“莫送了莫送了,顾娘子快回去罢,您身体要紧。”


    她素来爱与官眷打交道,无论是与张居正交好者还是助手,甚至一些背地里对新政颇有微词的朝臣们时而都能听见妻子对她的称赞,言其为人真心,常能笑脸相迎,每回宴饮只要有她在座,气氛必能活跃,不必发愁冷场。


    好容易送罢客人得了闲,门前倏而停了辆轿子,瞧模样又是哪位朝中大员。


    才欲迎接,却见一男子掀帘下轿,竟是张四维也提了赠礼来拜访。


    “此乃我山西恒山特产黄芪,想着娘子身体抱恙特意携来,不成敬意。”象征性地表示完毕,张四维望了眼她苍白面色,将礼盒递予上前的仆役。


    “子维可知我得了甚么疾?”


    张四维一怔:“不知。”


    “哪个病不需对症下药?”顾清稚道,“既然子维不知,那赠我黄芪是何意?”


    他抱拳:“是家母听说娘子身体不适,而黄芪最补,故而建议四维带来作礼。”


    顾清稚喔了声,邀他进门在正厅上客位坐了:“原是老夫人美意。”


    “……其实亦是四维之意。”


    她装未听见,视着仆役端来茶水,张四维启盖饮了半盏,却听她问声:“子维如今入阁拜相,诸事缠身,能抽出闲暇光临寒舍应不只是为了探病罢?”


    张四维一愣,旋即若无其事阖上茶盖,瞳孔却眺向庭院:“本意确是为了探望娘子,此外还余一件微末小事,若娘子不喜,那四维不提也罢。”


    “子维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能不听呢?”


    张四维终于视向她:“无甚大事,不过是四维一个门生冯梦祯,才学优异而列为会元,按理会元必能留馆,奈何他休了数月事假,回京时已然不得入,只得赴科道六部,因而四维欲请元辅相公开方便之门,莫要埋没一品学兼优人才。”


    此事确是不大,但顾清稚并不打算应他。


    “我认得那位冯梦祯。”待张四维语罢,她道。


    “其乃会元,想娘子应是认得。”


    “但方才子维一句话言错了。”


    张四维紧盯她双目:“请顾娘子赐教。”


    顾清稚回视他:“我并不认为他如张相公所言那般品学兼优,学或有,品却无。”


    张四维一怔:“娘子何出此言?”


    她手执树枝,逗着案旁木笼里的画眉,一阵啁啾鸟鸣瞬时随之划过。


    “我听说有个人娶了位从良的倡女,本是琴瑟和鸣夫妻相偕,可惜那女子中途不幸去世了,幸好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还替女子的母亲养老。”


    张四维不知她谈及此事是何意,蓦然见她鄙夷神色自眼中浮出:“你那学生却称自己与这位女子曾经有过情缘,与旁人宣扬与她的过往,将一位早已脱籍从良的女子名声肆意抹黑,如此人才,张相公还要赞他才德兼备吗?”


    他脸色骤然难堪,吐息稍顷,回道:“四维门下学生众多,并未对其私人行径有所耳闻。”


    “那张相公既然已经耳闻,还欲为其说情么?”


    “娘子就当四维从未提及此事。”


    顾清稚搁下树枝,令人将鸟笼挂回原处,展唇道:“那子维回去该不该对门生私德加以约束呢?都说学生毕竟是老师的脸面,我不希望视见子维被旁人议论为教导无方呀。”


    张四维倾首抱拳,又因天色已趋近傍晚,因而她瞧不清他神态如何。


    “娘子所说,四维以为颇为中肯,必时常切记于心。”他作别,“既然娘子抱恙,那恕四维不敢叨扰,此即先行告辞。”


    顾清稚离座送他至了二门,才欲行礼,却听张四维忽然道了一声:“顾娘子。”


    她见他回转身来,那目光于薄暮下晦暗难辨,却收敛于谦恭的作揖中。


    “娘子方才意指四维教导不严,那四维同样有一中肯言语,不知娘子是否愿听?”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便道:“子维但说无妨。”


    “四维自认不擅教诲学生,然元辅相公却是过犹不及,顾娘子也应规劝元辅才是。”


    “还望子维详说。”


    张四维一笑,随即抿去:“昨日圣上于文华殿诵书,读至《论语乡党》一节‘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只因将勃读成悖,元辅便将天子怒叱,侍立的诸学士无不为此心惊,四维知是元辅待圣上如严父教子,至于天子是否愿意受这庭训,四维也不得而知了。”


    一语毕,借着朦胧天色将她渐趋难看的面色瞥了眼,俄而又启唇:“不知在顾娘子眼中,四维待门下之疏漏与元辅相比,哪个更需纠偏?”


    顾清稚深吸数口气,平心回道:“子维愿意特来告知外子之过,我已感激不尽,足见子维真诚,但我亦是诚心相劝你约束门生德行,何必要争个对错呢?”


    他微笑不答,视线扫过时,发觉她足下站立不稳,那垂于鞋尖的衫裙一角竟已微微颤晃。


    张四维脸色如常,再次长揖一礼,将眸底那忽而生出的淡淡悔意藏去,道:“娘子保重罢,四维不再多言惹娘子不快,望您莫要再将万事牵挂于心,恐对您休养无甚益处。”.


    向晚时分比之白日愈发寂静,月光透过窗棂缓缓游移,洗去庭院梧桐一身清尘。鸟雀皆已睡去时,张居正方自夜色中归家。


    往日,此刻顾清稚若先他一步回府,定会道着“张先生回来了”,一面欢悦扑来。


    然而今夜颇为反常,他不由朝门前视了眼,见她常用的马车早已停放在侧,然不闻那熟悉人声。


    黯然之际,书房门吱呀开启,她从屋内缓缓踱出,身上裹了一条家居常穿的青白襦袄,却是蛾眉淡扫,容发像是精心梳过妆,应是为了待客。


    张居正本欲唤她,瞥见她似是心事重重,眸间染了几分忧色。


    在距离他两丈位置站定,顾清稚抬眸望向他。


    嘴唇动了动:“夫君。”


    “夜深了还不睡么?”他上前扶住她,“我带你去卧房休息。”


    她却又往后退了半步:“我不用休息。”


    “不休息怎会好?”张居正松开手,注视她忧思双目,“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喝药。”


    她摇首:“一点风寒,无几日便好了。”


    复又定定凝视他:“但我想与夫君说的事,我已思了多年。”


    “甚么?”


    “夫君可是因圣上诵书有谬而责骂了他?”


    张居正始料未及她踌躇半晌,甫出言竟是为此,道:“不过纠误而已,区区小事,谁于你跟前说来?”


    他隐约猜测必是今日前来登门的宾客之一,面上不显,心中早将可疑之人翻出。


    “这并非小事。”顾清稚早料到他态度,因此也未急于辩解,“夫君应慎重思量。”


    “思量甚么?”


    “夫君不可待圣上如待敬修,敬修读不对,夫君责他是应该,但圣上又不是你的儿子,你待他严厉又有何用?他可会如敬修般懂你为他思虑的心吗?”


    顾清稚开了口便忍不住追问,未发觉他瞳孔逐渐冷然,此刻平静地望她:“这便是你要与我说的事么?”


    见他无甚波澜,她不禁激烈了语气:“你纵是将满腔心血全贯注在他身上,他何尝会识得你朝夕惕剔为的是甚么?他是皇帝,是万民之君,你硬要以父对子之道戒训他,他能体会你心么?”


    他漠然推开书房门,任它再次发出砰然声响:“我受顾命之托辅佐圣上,便当尽君臣之分,何来投桃报李之说?”


    “你不求他感你恩德,那他若是恨你呢,你又该如何?”多日忧虑此刻尽数倾泻而出,却见他挑亮烛心的手一滞,蓦地转视自己。


    “我以辅臣之义待圣上,又谈何恨?”


    “辅臣?皇帝事事依赖于你,御前奏疏题本哪份未经由你亲自过目,他就连温书需习读几遍也要询你意见,他转居哪个寝宫亦要由你去上奏,夫君可告诉我,哪个辅臣需要做到你这般事必躬亲?”


    灯芯闪烁微芒,他眸色一沉,截住她的质问:“旁人不知我也罢,你又缘何为此怨我?圣上登极之时方是冲龄之年,凡事若我不勉力过问,又怎担得起这元辅之责?”


    “他如今一十四了!他早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他该自己站起来撑起他的九州万方,江山天下了!”她也顾不得甚么忌讳,直接无视张居正铁青面色,道,“你若一味如此庇护,他便永远只会缩于你身后,指望你为他挡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干脆怠政不理,这下好教你们君臣皆大欢喜了是么?”


    “顾清稚!”他厉声道她名字,“这便是埋藏你心底多年之语么?”


    “是。”顾清稚瞳眸透出倔强。


    “那你不必再告知于我。”他冷道。


    “我句句皆出于深思熟虑,为何你不愿听?”


    “此乃无稽之言。”


    顾清稚顿笑:“是么?我请你放手让皇帝自理朝政,让他独自面对文官,让他亲眼看着守江山之不易,我如此苦心皆是为了你,你却视为无稽之言?”


    “你不必再说。”张居正神色坚决,“唯此事,我不能让步。”


    “你不让步,那便等着罢。”她掷下一句,即甩袖背身而去。


    一卷书静卧于案,页角因闭门时所涌入的惊风飘起,蝇头小楷随烛火明灭晃曳人双眸,却化作一阵漆黑如墨的激浪,骤然将他本是清明的头脑掩去。


    他闭目后仰于椅中,眼前昏沉不见天光,犹如屋外天色冷寂寒凉.


    吏部。


    公厅内照旧忙碌,诸官吏为久任法的具体施行皆提了不少奏议,尚书张瀚接过题本,唤住吏科给事中张楚城:“此法既是由厘卿奏请,劳你亲赴一趟文渊阁,将此叠奏疏上交予相公票拟。”


    张楚城应,捧过奏本入阁中,恰见张居正与户部侍郎李幼滋交谈,于是自觉撤出厢外,默然静立。


    “商农之势常若权衡,不可有所偏废,商可通有无从而利农,而农亦不可轻,其足以筑本以资商。”张居正道。


    李幼滋颔首:“无怪乎相公禁令向商人征发繁科,原是为了培植商贸,减免关市税负,亦是为厚商而利农。”


    “我观荆州原是舟楫荟萃,更兼居于吴楚上游,今商旅罕至百业萧条,或可有科税太重之故。”


    李幼滋拱手道:“相公眼观天下,李某佩服之至。”


    “生民之计,本该挂怀。”张居正视见门外有人候立,便唤他:“请进来罢。”


    “见过元辅相公,李侍郎。”张楚城小步趋至,向二人行过躬礼,敬上奏本,“请相公过目。”


    张居正掀开,见其上有建议“贤能卓异者仍留地方久任,其才力不堪者,速行论调。”


    他沉思片刻提笔批答,边举目望向张楚城:“此论甚在理,厘卿可有提议否?”


    张楚城谦谨道:“下官以为不独赏罚须分明,间有才不宜官,官不宜地者,亦当量行更易。”


    “地方官升迁应如何?”


    “禀元辅相公,下官以为地方官若要升迁,当由抚按官荐举,唯此一路可行,勿为谗言所夺。”


    言罢,他瞥向张居正面色,见他眸含嘉许,赞赏道:“厘卿所言甚是,我即刻票拟,及早付司礼监批红下诏。”


    他并非固执己见之人,只要不触及他改革底线,群下若有切实可行之良策,他皆会于反复斟酌后倾心采纳,而绝非市井传言一意孤行,专横跋扈。


    张楚城深知他脾性,于是作揖告退,却见一内宦打帘进入。


    “元辅相公,陛下于文华殿召见。”


    张居正即随内宦而去,殿内天子见其至,搁下书卷,举袍角视之:“张先生,请问朕这衣袍何色?”


    他一语张居正便知他意图,伏身答:“禀圣上,视之乃紫。”


    “张先生错了,这衣袍本是青色,穿久而渝,故而张先生会看作紫色。”


    张居正徐徐而道:“此色既然易渝,臣愿陛下寡服之。当年皇祖世宗皇帝不尚华靡,只取宜久者而服,非破敝则不更衣,故其在位久长。”


    “张先生期许朕已尽知,然朕不过欲易一常服,耗费并不甚巨,张先生可否允朕?”


    他目视地面,并不抬眼与天子对望,声音缓慢却坚定:“臣以为不可,御服之供花费之巨陛下有所不知,此皆取之于民,陛下能节一衣,则民间百姓数十人可有衣交用,而陛下若费一衣,则百姓又有数十人受寒,陛下不可不念。”


    朱翊钧嗫嚅双唇,瞳眸中映出御前帝师瘦削身形,似一只栖息于梁柱之侧的鹤,喉头滚动,良久方开口:“……是朕的过失了。”


    张居正再请:“臣伏愿陛下惜福节用,效法皇祖,以生民百姓为恤,不可以一己之私而枉顾社稷。”


    朱翊钧教他一席劝谏迫得缄默半晌,微笑道:“张先生所言在理,朕知先生胸怀,往后朕再不提奢靡费用之事,徒添生民忧困。”


    张居正谢恩告退,内宦躬身送他步下玉阶,脸上挂着谄媚笑容:“圣上待张相公极是爱敬,连御袍更换也需垂询张相公之意,此恩眷隆宠,实乃我朝前所未有。”


    “夫君可告诉我,哪个辅臣需要做到你这般事必躬亲?”


    “你若一味如此庇护,他便永远只会缩于你身后,指望你为他挡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干脆怠政不理,这下好教你们君臣皆大欢喜了是么?”


    耳旁内宦仍絮絮不休,脑内却突然浮起顾清稚斥语。


    她鲜少有怨忿时刻,偶有人事令她不悦,亦不过是眼角沾染淡淡薄怒,此番却是一反常态与他发难。


    见他沉默不答,只举首仰视天色已暮,内监察言观色,立时闭了口。


    “小的即刻为您备马下值。”他曲身。


    “劳烦公公了。”


    门前顾清稚马车照旧在旁,车夫正半蹲着给马喂食草料,见张居正回府,忙起身问候:“相公回来了。”


    他颔首应了一声,撩袍跨入门槛,庭前空荡荡无人,风拂绿竹簌簌作响,那股寥然倏而坠落心底。


    唤住一路过侍女:“娘子呢?”


    纵他并不认同她所言,他亦不愿两人之间因争吵生出嫌隙,思着或可道歉让她消气些许。


    不想侍女却是茫然:“婢子是此间洒扫粗使,并不知娘子在何处。”


    “她就在府中,我问你哪间厢房你也不知么?”


    “娘子不在府中啊。”侍女眼神露出不解。


    “甚么?”张居正以为听错,不禁复问。


    “禀相公,婢子只知娘子不在,至于究竟何处,婢子便一无所知了。”


    张居正摆手示意她下去,立时唤来管家:“游公,你可知夫人今日去往了何地?”


    游公蹙眉,张居正觉他神色亦是不知情,果然须臾,他躬腰致歉:“老奴只知夫人购了路引,晌午即出了门。”


    “路引?”张居正心内一窒,脸色霎时发白,“她出城去了?”


    游公疑惑:“此等大事,相公难道不知?”


    “你不让步,那便等着罢!”


    昨夜她最末一语此刻跃出记忆,犹如石子砸落心湖,张居正怔了怔,只觉感官刹那迟钝,身子一僵,周遭景象愈发模糊。


    他强自吐息,嗓音发颤:“叫申汝默来!”


    “慢着!”他蓦然又唤停了游公才要抬足的脚步,袖中指尖攥紧,喉间压抑怒气,“将张四维也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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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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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顷, 二人即至。


    下轿时,申时行与张四维刚好对视,张四维沉拢眉梢:“元辅为何夜召我二人过府?”


    申时行作揖:“时行不知, 本以为尚书明了。”


    张四维微哂:“连你申汝默都不知, 我又缘何能知。”


    “时行猜测乃是师相欲以公事垂问我等, 且事关紧急,因此夤夜来召。”


    “二位大人, 相公正厅有请。”管家来迎,将二人延入府中, 经过庭院步至正厅, 一道向主人行礼。


    张居正回礼, 命仆役端两盏祁门红茶奉于二人之前,白雾随掀盖袅袅而出,遮掩过视线中的主人面容。


    耳旁闻得他缓言:“顺天府宛平县县令有报, 官民田共计只剩下二千九百三十五顷余, 原嘉靖末年尚有三千四百二十七顷余, 此数百顷土地皆以赏赐功臣之名一笔勾销, 人丁名实不副,按册则有丁, 服役则无人, 天子脚下尚且地丁萧条,不得不引以重视。”


    申时行亦多感悟, 乃答:“回师相, 学生观富者多享无税之田, 而贫者多空输无田之税, 如此贫者愈贫, 富者愈富, 郡县之所以不治,盖因赋役不均,而以豪族所欠赋税强加于贫民,宛平县身为顺天府首县,地丁流失现象亦如此胆战心惊,可见赋役已成朝廷首要问题。”


    张四维道:“四维意亦与汝默相合,不平则鸣,不平则易为乱,民安方能邦固,否则横生动荡,皆出于赋税不均之故。”


    二人言罢,皆安静等候张居正回复。


    他聆听毕,忖度道:“赋役不均是我心头大患,明初设里甲本是为免民间出差之扰,如今却已成科派不公,负累百姓之渊薮,我欲着手改革里甲之制,先于其上解决赋役之困,劳烦二位明日拟一奏疏呈来。”


    “是。”


    待张居正自宛平县田丁议至蓟辽边防城墙几寸几尺厚度,却仍不见停息之势,倏而,窗棂外三更滴漏骤起,悠悠敲响夜底凉风。


    申时行望着他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瞳眸,甚至还欲令仆役为客人添茶,而自己脑内已是昏沉滞涩,压抑良久,终于为难地动了动唇畔:“师……师相?”


    “汝默有何话说么?”


    申时行抱拳:“目下已逾三更,恕学生不胜疲怠,实无精力应付边防大计,唯恐横生差错,可否明日再来拜望师相?”


    张居正笑了:“我竟忘了时辰,汝默既然倦了,我派人送你先行归家便是。”


    申时行谢过,心里却早已生出一疑惑,虽知他惯于夙兴夜寐,但今日竟无一人来提醒安歇,着实不像那人爱关切的性子。


    但他自然不可当面与老师问起师母去向,只得更换方式委婉提及:“内子闻得师娘抱恙,欲亲调一羹汤送来滋补,敢问师相,不知师娘何时在府?”


    张居正闻言,面无神情视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不见起伏:“她探亲去了。”


    他是玲珑心性,见张居正一副不欲多言之状,深感自己发问得不合时宜,便也识趣不再提起。


    张居正转视张四维:“子维倦否?”


    张四维方才怔了一瞬,瞳孔掠过的刹那异样便教他尽收眼底。


    “尚可。”张四维本是犹疑,触及他眸光后倏地即答,俄而,抿了一口刚添的红茶以提神醒目,“既是元辅有要事,下官不敢怠惰。”


    翌日申时行入阁中办事时,瞥见张四维眼下乌青埋首于文牍之中,此刻正深深视他,意有所指:“汝默昨日好眠。”


    申时行垂首抱拳:“不敢不敢,时行亦至寅时方歇,不过怎么看张尚书似是通宵未寐?”


    还不是教你那师相足足款待到清晨方回,略梳洗罢便来赴了公门。


    那祁门红茶气息犹在舌尖缠绕,他牵起唇角回:“彻夜谈事,也算是头一遭了。”.


    暮色里张敬修下了学,刚送老师出府门,迎面即遇上父亲归家。


    老师为张居正新请的翰林编修沈鲤,望见张居正远远踱来,须臾停了脚步,同张敬修一道行礼,唤了声:


    “相公。”


    “爹爹。”


    “不必多礼。”紧蹙眉目此刻稍舒,张居正瞥着儿子毕恭毕敬的小脸,复又注视身前翰林,“潜斋尽管实话相告,不知犬子近来课业如何,尚勤勉否?”


    沈鲤面色青蓝,身形高大,虽是相貌平平遭过申时行调笑,但为人刚直坚毅,敢为世间不平仗义执言。


    见张居正致问,沈鲤道:“公子已习读罢《春秋》第三章,常温书矻矻不倦,每日考问皆能答之如流,毋须下官重复教习。”


    他绝非刻意谄谀之辈,人皆称其为端方君子,张居正恰是深知这一点,于是择他为子教学。


    加之他又素晓儿子沉稳好静的性格,待沈鲤告辞后俯下身,与敬修仰面眨动的晶莹瞳眸相对,温和道:“先生固然夸你勤学,你也不可就此自矜,更应再接再厉,于艰深处刻苦钻研,知道了么?”


    张敬修听出父亲语中赞许,小脸顿生满足,点头嗯道:“爹爹的话,儿子都记住了。”


    “……你娘亲可与你说了甚么?”正当张敬修以为父亲还要再以旁事嘱咐,不想却是为了这个。


    但也不出他所料。


    “阿娘让我好好听爹爹的话,不许惹爹爹生气。”


    其实原话是:“要是爹爹责骂你,小修务必写信与我诉苦,阿娘替你教训他。”


    但他眨巴眨巴大眼,在对父亲生来的敬畏驱动下,还是决定了自作主张歪曲原意。


    “止这些么?”张居正凝视着他肖似其母的杏仁眼,欲再从儿子口中获取讯息。


    张敬修肯定地答:“是。”


    “哦,还有。”他眯目作回忆状,垂下脑袋,“阿娘说要是客人跟儿子问起她去了哪里,一概回答探亲去了。”


    “那她是去探亲了么?”张居正问道。


    张敬修继续转动脑袋:那也算是探亲罢。


    遂继续肯定答:“阿娘是这么说的。”


    “去罢。”


    见父亲摆手,敬修如蒙大赦快步而去,未几便消失在傍晚天光中。


    他正欲提笔写下一封寄往江南的家书,此时管家来报:“禀报相公,戚总兵夫人王娘子前来与娘子叙话,既然娘子不在,那老奴不知是婉拒戚夫人,还是由相公待客?”


    “既是戚帅夫人,请她进来罢。”.


    王瑛踏入正厅见礼毕,在仆役邀请下坐于客位,便先替丈夫转达了感激之意。


    张居正与戚继光有知己之情,非独将拱卫京都的蓟州交付戚继光坐镇,替他挡去巡察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亦将与他有隙的总督长官尽数调离。


    对这堪称推心置腹的信任,戚继光夫妇自是感念不尽。


    语罢,王瑛终于得以问起:“敢问相公,令正去了何处?”


    “……内子昨日赴了江南探亲。”


    “那真是不巧了。”她望了眼张居正神情,随口应道。


    王瑛早从他犹豫目色中窥得就里,又联想到方才管家回答时语焉不详的态度,秀面不由渐覆忧虑,抚了抚鼻尖:“相公恕我多言,令正若出远门,盘缠不知有无带够。”


    他见此话奇怪,不免追问:“夫人这是何意?”


    王瑛柳眉蹙起,自他疑问中觉察出顾清稚并不曾对他提起,但此事重大不宜隐瞒,于是缓缓回道:“不瞒张相公,旬日前我曾过府来拜访顾娘子,偶然提及蓟镇修筑边防城墙军费紧张,娘子无几日便将她一应私房积蓄悉数捐出,因而我怕她因囊中羞涩不便出远门,方才见了相公回应,才确信相公并不清楚内情。”


    语未罢,张居正面露讶然:“内子从未与我言及。”


    王瑛颔首,对他反应并不感到意外:“我与顾娘子时有交游来往,素知娘子不愿教人为她担心,平日做了善事亦不爱宣扬,又或者时日相隔甚短,娘子尚未有闲暇知会相公。”


    “多谢夫人相告。”张居正指骨抵住眉心揉按着,已然不知心内泛起的波澜是何滋味。


    王瑛洞悉,肃色道:“张相公不必谢我,只是容我冒昧提醒一句,凭我对顾娘子的了解,娘子是对相公无话不谈有事必坦诚的性子,若有误会,还是及早拆解为好。”


    张居正听出王瑛言外之意,不禁视向她面孔:“夫人如何得知?”


    王瑛抿唇:“相公说顾娘子去江南探亲,故此才知相公还是蒙在鼓中。”


    “不是江南么?”他惊愕。


    她微笑,随后出言令他浑然一震。


    “一字之差。”王瑛道,“娘子去的是江陵。”


    “……旁的黄州,探望她的师傅。”停顿有间,她方复启唇.


    时至十二月,虽寒风凛冽扑骨,百里鸟兽无声,然始终未下冬日第一场雪。


    火炉内暖意熏熏,屋里客人气度闲散,举止洒脱无拘,正斜倚一具乌木胡床,与灰发苍髯的青袍老者对坐而谈。


    “谅王某那小园何足道哉?当年故友李攀龙李沧溟于济南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筑楼,取名湖上白雪楼,四面环水,往来宾客只能舟渡入门,那才堪称绝世风雅,王某那弇山园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王世贞抖了抖眉,温秀之气随即逸出其间,嗓音爽朗清润。


    “李某闻那白雪楼只接待阳春白雪之士,若有俗客至当如何?”


    见李时珍相问,王世贞勾唇笑道:“若有俗客临门,攀龙即高卧不出,而若有文士到来,先请投其所作诗文,许可,才会让人用小舴艋来渡他过水,看不上的就称‘亟归读书,不烦枉驾也’,直截了当赶其回去,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时珍抚掌:“那想必王御史每回拜访,李沧溟必有专属船只供你坐驾了。”


    王世贞眼尾一挑,也不谦虚,上身微微后仰:“承蒙沧溟爱重,王某确有此殊遇。”


    李时珍捋须,王世贞如今片纸可教文人争相传抄,四方雅士皆以在其门下奔走为荣,那清傲便愈发从眉目间渗出来。


    他拈着须梢,转了话锋:“那既然李沧溟的白雪楼取阳春白雪之意,王御史所筑园林又为何取名弇山园?”


    “王某观《庄子》《山海经》皆记载有弇山、弇州,俱为仙境,览书时便生了羡慕。想着光宅邸只能供我居住,却不能令我的耳目得到欢娱,要想营造那仙境中的美景仙山,还是得建座园林,于是我便寻了设计上海豫园的那位张南阳先生,与我……”


    他兀自侃侃而谈,门外骤然响起“嘭嘭”敲声,迫得他闭了唇舌,转过身子看向来人。


    闻有客来,小童立时上前将门扉启开,“吱呀”一声,一裹着墨绿大氅的女子伫立于众人视线之中,身后跟了个提着箱箧的侍女,虽看行装着实风尘仆仆,盘起的乌发却仍不见散乱。


    “老师好,师母好。”女子嗓音透亮,恍如一道白灿灿日光照入屋内。


    “呀,王先生也来做客。”扫了眼厅中,瞧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女声不禁含笑。


    王世贞支起身躯将来人定睛一瞧,顿时目露惊异,愕然结舌:“七娘怎生跑来了此地?”


    “我怎么不能来了?”顾清稚接过师母吴氏递来的茶水,“王先生一个苏州人不也在黄州?”


    李时珍夫妇早于半月前收到她启程前来探望的书信,因此满屋里只有王世贞一人对她的到来大感意外。


    “王某奉公在湖广任都察,凭的是朝廷旨意。”


    王世贞上下打量她,而后收了目光,又抱臂道,“我固然知道七娘总想逼问我《金瓶梅》一事,但也犯不着自京城千里迢迢追来湖广罢?”


    顾清稚啼笑皆非,险些热茶呛着了喉咙,掩唇咳了两声,胸口方顺了气:“王先生不愿说,我纵然追到佛郎机去也撬不开你的口,王先生要是真心想说,早就恨不能揪上来逮着人传扬了。有一回听闻宴席间有人说了王先生一件趣事,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甚么?”


    见王世贞按捺不住好奇倾身来问,顾清稚扬笑:“那人和王先生讲,听说你生平以当代苏轼自比,但你只凭一件就比不得人家了。”


    “七娘莫说了——”王世贞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甚么,忙摇手示意她闭口,一面作势要扶着膝盖离座。


    顾清稚视而不见,笑道:“那人说苏轼一生几乎不为别人撰墓志铭,而王先生只要有人来求欣然提笔就写,至今写了何止成百上千。所以我想不通为什么王先生做着都察院都御史的要职,尚且还能成天在湖广四处游逛,吟诗作赋好不清闲。”


    王世贞顿悟,一拍大腿:“原来七娘是巡视来了,王某这御史官印还是拿去给七娘配着罢!不过真要论哪个喜好游乐就得查办哪个,也该先自朝廷中枢查起,太岳身边的申汝默第一个就得被弹劾。”


    “王先生不妨细说。”


    见顾清稚竖起耳朵作聆听状,王世贞笑道:“我与申汝默是苏州同乡,此人过去甚爱邪游,可是风流得很,七娘莫要教他朝堂上的谦谨姿态蒙蔽了。”


    “就这些么?王先生知道的也不比我多。”顾清稚并不表示惊奇,“但申汝默如今早就收敛了,至少据我所知,他可不会像王先生这般白日里就敢将公务撇下,自个儿到处当人座上宾。”


    这回王世贞不得不从座中跳起,展了展坐出褶皱的袍角,哂道:“七娘原来是在赶客。”


    “我可不敢,王先生这回应邀给老师《本草纲目》写序,这么大的事业,我哪里敢叨扰。”


    历经几十年的苦功,李时珍终于将青年时的理想付诸了现实,看着那几大卷一百九十万字的手抄本堆叠在桌案上时,顾清稚不由得啧啧,叹为观止:“老师这回终是大功告成了。”


    “还远远不够呢。”吴氏微笑道,“世上药材何止记录的这些,日后官人再有旁的发现,还得再添。”


    “那老师现今还在黄州府行医吗?”


    “正是呢,一大把年纪也停不下来,我也懒得劝,且由着他去罢。前些年满天下到处跑我也都跟着,如今能在这故乡养养老,也算安度晚年了。”


    顾清稚肃然起敬:“师母着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吴氏笑着打住她,问道:“晚上想吃些甚么?师母给你做。”


    她想了想,扯过身旁帮祖父择药的李树初:“侄儿想吃甚么?”


    李树初被方才一味辛辣的川穹堵了鼻子,还没缓过来,勉强哼声回:“我想吃嫩焯马齿苋。”


    “好,那就马齿苋。”


    “怎好让相公娘子吃野菜,这不是让你受苦?”吴氏一骇,话一落蓦地传来李时珍声音悠悠飘来:“李某草舍里没有甚么相公夫人,只有徒弟。”


    “对对对,老师说得是。”


    顾清稚忙不迭点头认同,视见李时珍正伏案撰稿,踱过去弯下腰,挂上笑脸:“老师明日带我出去行医可好?”


    李时珍抬首:“多年未考教你医术,也不知你倒退了不曾。”


    顾清稚赔笑:“所以要老师亲眼见着才好嘛。”


    “为师还未讲完,你急个甚么。”李时珍搁笔,面向她,“明日给县令家的女儿诊病,你若出了差错,便是存心教为师在老家也下不来台。”.


    “李先生可算光临了敝府,小女的病可都指着您了。”李时珍虽是白身,但早在杏林闻名已久,因此纵是知县也须敬他三分。


    “这位娘子……”县令瞥见跟在李时珍身后的顾清稚,试图从她面容猜测其身份,“莫非是李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忝称劣徒。”顾清稚回他。


    县令笑了声,邀二人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位十余岁的幼女,双眸虚虚闭着,县令爱女心切,瞧着女儿无力咳喘的模样瞳孔中难掩心疼,长叹口气:“我这女儿也是命途多舛,出生无多久亡妻不幸辞世,撇下这个襁褓里的小丫头,她六个月上时又因风寒遗留了咳喘,如今一十四岁了,每遇劳累即旧病复发,我本以为不过是着了凉无甚大事,服些药便好了,不想情况却是愈演愈烈,这才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来李先生。”


    李时珍道:“知县莫要心急,容李某爱徒为令千金诊脉。”


    “这位娘子么?”


    瞧出县令似不甚信任,李时珍抚须:“知县有所不知,李某爱徒早已出师,于顺天府行医多年,看妇儿病比李某更有心得。”


    “知县宽心,且待我切脉才好再行决断。”


    有顷,她已心中有数。


    顾清稚道:“令爱此乃久病宿疾,人体正气耗伤,抗病能力因此日益减弱,敢问知县平日可是给她服用过二陈汤?”


    县令承认:“我也略微通些医术,但凡给小女服过二陈汤也能痊愈,可还是旧病复发,这又是为何呢?”


    “知县这是治标之法,却不能治本,虽说风寒暂愈,体内正气始终未复,如何能好?”


    县令如今对她已是信服,忙问:“那该如何服药?”


    “令爱风寒是小事,最首要为补气血,可服用川牛膝、淡苁蓉、天门冬、川黄柏、五味子各四钱,杜仲六钱,常服可令气血日增,蠲除劳损之疾。”


    晚上归家时,在李府做客多日的王世贞眼见着外头连至三位驿夫,瞳中顿生兴致:“谁给七娘送的信?”


    “干王先生甚事。”顾清稚一面堵他,一面将三张信封依次拆开,展出其中信纸。


    只草草瞟了眼其中一封末句:


    “祈请安好,不胜……”


    身后王世贞已来偷望,噙笑道:“让我来瞧瞧张相公的文采。”


    顾清稚“啪”地将信笺塞回袖,撇嘴:“王先生又不是没见过。”


    “那可大不同了。”王世贞打趣,“写给我们的哪能跟写给娘子的一样。”


    “王先生真的好八卦,想看自己写去,你心心念念的张相公自会回信给你。”顾清稚不胜嫌弃。


    王世贞哦哟:“那张相公连寄三信,七娘怎么连一封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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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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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脉案写得是甚么!”


    “不知学生哪里有错么?”


    “甚么弱小、濡细, 弱脉、濡脉已有细小之含义,你写个濡细、弱小岂非多此一举?”


    “……老师,我错了。”


    “又如虚大、虚迟等脉, 你怎可如此联举, 在脉案上掉书袋, 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云里雾里么?”


    “……老师我又错了。”


    近来黄州百姓请李时珍看诊时,常见他身旁跟着一似是新来的学生, 而李大夫多放手让那学生诊视,有争议处即当场提出, 时而和言指点, 时而直接斥其谬误, 这学生被训也不显羞惭之色,仿佛早已习惯。


    “适才我的话你可都记住了?”盯着顾清稚唯唯诺诺重写脉案,李时珍仍不忘耳提面命。


    “记住了记住了。”笔下不停, 顾清稚忙应。


    将载着脉案的药方写就, 她搁笔, 将这张白麻纸递予千恩万谢的妇人。


    “令郎的病依照上头的药服个二十帖即可痊愈, 莫要整日躺榻上,也该多下地走动走动, 其余娘子放心便是。”


    妇人连连点头, 将手往早已辨不清颜色的襜裳揩拭了把,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 面带歉疚:“大夫……这些酬金可够了?若是不够, 我再想想办法, 总能筹得的。”


    “哎。”顾清稚止住她话头, 瞥见她灰黄脸色, 往她摊开的掌中取了一文钱币, “娘子说的哪里话,哪能为了这几个钱劳烦娘子呢,我瞧令郎榻上还裹着薄被,入冬了最好还是做条棉的,以免受了寒愈发对病体不好。”


    妇人却是眼角一湿:“我哪里舍得冻着孩子,若非因交秋粮时实在无办法了,将家里能当的全当了个遍,把那棉被也换了些钱交公,不然怎会让我儿受冻。”


    那眼泪逐渐成了两行,顾清稚慌忙为她拭泪:“娘子莫哭,莫哭呀。”


    她轻声哄着,复又悄问:“敢问是秋粮负担很重吗?”


    妇人抽泣道:“本是犹可,奈何大户们倚仗势豪,不肯按期交纳秋粮,这地方官每月上报税额都有定数,他们拿大户没办法,就只能往我们小民这里多征粮来填补,这还不是苦了我们?”


    “他们为何敢违反朝廷法度,连秋粮也不愿交齐?”顾清稚惊道。


    “都是宗室和勋贵之家,地方官哪里奈何得了他们,再加上他们或者和当官的有勾结,或者额外多占田土,以各种名义拖欠秋粮,只要他们有心,就不会想不到法子。”.


    用晡食时,见顾清稚眉间紧蹙似藏着满腹心事,夹菜时也心不在焉,吴氏劝她多食些,一旁李时珍却早已洞悉。


    “丫头可是为了那妇人境遇发愁?”他缓缓问。


    顾清稚指腹揉着前额,忧道:“也不只是为了她一人。”


    “生民之骨血已罄,而国用之广出无经。”李时珍感慨,“昔日范仲淹尝云,‘读书学道,要为宰辅,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时不我与,则当读黄帝书,深究医家奥旨,是亦可以治人也’,为师此生做不了宰辅,做个良医也算是能勉强救世济人罢。”


    她放下手,瞳眸望向亦陷入沉吟的李时珍:“老师,明日起我想出去到处看看,再走访走访民户的境况。”


    李时珍颔首:“你有这心自然是好,只是务必注意安全,为师让李树初跟着你去。”


    “看来老师只是瞧着严厉,其实心里还是关怀学生的嘛。”


    扫了眼嘻笑的徒弟,李时珍忍不住呵斥:“少来!”


    正这时,上回那蕲州县令竟亲自登门拜访。


    “下官有眼不识夫人,竟敢让张相君夫人为小女诊治,望夫人不计下官之冒犯,下官在此向您谢罪。”


    县令一进门即朝她作揖,教顾清稚立时哭笑不得。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向他透露了前番来出诊的女子身份,不仅令她尴尬,更让这县令心下顿生惶恐。


    “我在此地便只是大夫,知县只需拿我当医者相待。”眼见着县令仍是于心不安的神情,顾清稚便道,“若是知县实在过意不去,可否将本地户籍、田丁、徭役一应簿册借予我翻看?”


    “夫人为何要看这些?”县令不解。


    她弯眉:“这些知县就不用问了,不过是兴趣罢了。”


    “既然夫人有兴致,下官即日便派人送您前往府署阅览。”县令也未深究,当即抱拳.


    “万历二年时我计太仓之粟为一千三百余万石,当时可支五六年,如今已逾一年过去,存粮或愈发宽裕。”


    几位官员前来府中拜访张居正,多是询以公事,近来仓廪匮乏比之初年有所缓解,张居正有意将漕粮中的一部分改为折收银两,并欲因地制宜,视输粮或者折银孰更方便的实际情况而作出灵活处理。


    此法于万历之前虽亦实行过,奈何因粮食储备不足时常叫停,如今太仓之粟越发丰裕,他便将此事上心,以为日后一条鞭法赋粮改折收银之法铺路。


    见官员来问比例具体如何,张居正道:“至于漕运粮米,今查京通仓米足支七八年,但太仓银库所积甚少,可比照先年事例,将后年漕粮量改折十分之三。”


    众官僚称是,各自提了几个疑问之后,见天色已晚,纷纷告辞归家。


    宾客皆散,张居正重又踱回空荡无人的庭院,独自负手而立,眺见天外那轮雾茫茫的清辉,想起已离去多月的那人,一股寂寥蓦地袭来。


    那股撕扯心神的念头纠缠着他,教他思绪难安,复又坐回书房那盏孤灯下,却意外瞥见桌上一封回信。


    近日他已寄出数封家书,信上将他当面说不出口的言辞坦然道出,却不见只言片语从湖广传至。


    而这是音讯断绝几月之后,来自她的第一封回信。


    神色一滞,张居正曲起指尖,掀开泥漆,将信笺取出,且待细看时,迎面扑来的称呼却教他唇角骤然僵住:


    “叔大敬启。”


    连他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表字,顾清稚自然也从不以此唤他,这番却避开了“太岳”“张先生”“夫君”一切可能显得亲昵的称呼,生疏而不失客气地写了这两字。


    张居正只觉眼前这清丽疏旷的柳体成了刻意的避嫌,而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丝毫未提及私事:


    “今欺隐田粮者甚众,宗室置买田产,常恃强不纳差粮,而管庄人等易与有司勾结。其中不乏勋贵者额外多占田土,概以钦赐勋田庄产名义,不肯入册承担义务,或有不愿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有关官员不敢催讨,也有人纵容包庇以分肥,如此,勋贵、豪强欺隐之弊日趋严重,叔大居相公之位,这般痼疾岂能坐视不理。”


    其后附有当地秋粮一共缴纳数量,而豪族交纳多少,平民分摊多少云云。


    通篇下来,笔调冷静理性,不见一个略带感情的字眼。


    张居正深吸一息,视着信笺沉思半晌,即伸手挑亮烛芯,伏案撰写予户部处理相关事宜的指令。


    撰罢,他又换了张崭新的竹纸,蘸墨,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泛着水渍的墨痕在烛下熠熠发亮,拂动着书写者的心弦,却未能来得及发出,始终搁置一旁。


    只因此时,朝野发生了一桩震动人心的大事。


    万历四年正月,辽东巡按使刘台上疏弹劾辅臣张居正,斥其十大罪状,言其擅作威福、暗害旧耆、偏私亲信、识人不明、目无朝廷、挟制科臣、摧折言官、不恤乡民种种,言辞愤慨,令人侧目。


    若仅是劾奏,张居正早已见过何止一回,然这刘台是他门下学生,且又与当年傅应祯批评的改革时政不同,刘台此番直指老师大名,实为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


    此疏一上,张居正当廷于天子及众臣之前自辩:“依旧例,巡按不得报军功,而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依法应当予以降谪。臣仅仅是请旨戒谕,而刘台已不胜恼愤,迁怒于臣。且国朝两百年以来未有学生弹劾师长者,臣不胜惶恐,唯有去职以谢罪。”


    他当即请求罢去一应官职,交出所有印鉴,天子望着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泪,那只断翅的鹤似是落入了泥泞,顿然不知所措,立时下了御座挽住张居正的手,慰留再三。


    但他这回大约是真起了辞官的心思了,即使被万历强行扶起,回府后犹然闭门谢客,不出视事。


    就连万历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门外,只得悻悻然回宫阙复命.


    黄州。


    “娘子辛苦,谅我这点小疾怎敢劳娘子每日亲来。”老妪感动地挽住女子的腕,“这么多路程,娘子却愿意不辞辛劳过来,这我哪能过意得去?”


    顾清稚回握住她斑驳枯瘦的手,道:“我正好也是在这一带到处看看,并无多少麻烦,倒是老夫人您年纪大了,一点小风寒都不可等闲视之,切记保重身体。”


    语罢,顾清稚在感激声中告辞而去。


    近期她一直相当忙碌,多日来天不亮便起早出外,月上柳梢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一至案前即埋首记录。


    “怎么才来无多时,七娘的脸都瘦了一圈了。”王世贞即日欲离开黄州,特来向顾清稚道别,审视着她无甚血色的脸,惋惜道,“不过来之时七娘就消瘦了不少,想是脑子里装了太多物什,牵挂的负累太重,这可不是甚么好事。”


    顾清稚不以为意:“想胖多吃些就能胖回来了。”


    王世贞摇头:“七娘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怎样呢。”顾清稚停住笔杆,脑海内翻来覆去算一个数字,随口嗯了声,“我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王某是好心,七娘倒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儿。”


    “我自己便是医生,好不好的我能不知道?”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世贞眉头拧紧,“七娘和太岳一样的犟。”


    “这是好词啊。”顾清稚扯出一个笑容。


    “说你们脾气固执,这哪能是什么好词?”王世贞不以为然。


    “可我就喜欢固执的人。”


    王世贞微哂,按了按耳侧颊骨:“那难怪七娘少给王某好脸色。”


    “难道王先生不是么?”这时顾清稚终于舍得抬眸,望着眼前挑眉谑笑的男子,“我一直记得当年王先生在杨继盛死谏后敢于出手营救,还为杨家照顾遗婴,我从此便知王先生也有一颗赤子心肠。”


    他眉梢收敛,笑容仍在,却已添了别样况味,眼瞳中覆了层怅然。


    王世贞长叹一声:“王某自认如今已不再具有。”


    多年岁月浮沉,仕途委顿,磋磨得他与年轻时意气风发一心要领文坛宗主的王元美已判若两人。纵然夙愿已达,心境早不复当年。


    “但在我眼里,王先生一直是那个敢于冒严嵩怒火,为公理四处奔走的白衣士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顾清稚视入他怔忡眸底,温声道,“您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一支笔便能杀人于千秋万代,但我相信王先生不会再写不实之辞,更不会凭个人好恶抹黑于人,对么?”


    她的瞳眸清亮纯挚,犹如月下淌落的一痕溪流,照得王世贞青红相间的面色无处遁形。


    喉头一滚,王世贞艰涩道:“顾娘子何以言此?”


    甚么三十二抬大轿,贪污奢侈,作风不端之说,皆是由你颠倒黑白、恶意夸饰,却教后人认作信史,至此真相被尘封,传言却甚嚣尘上。


    顾清稚忍去不悦,唇角抿出一个微笑:“我只是望王先生落墨时能慎重对待笔下文字,您不是一向以司马公自许么?修史时若不同样严谨,怎么能对得起您的自我评价呢?王先生得为自己说过的言语负责。”


    王世贞默然,稍顷,转首透过窗外仰视昏沉沉寒夜:“承蒙顾娘子信重,王某当记在心里。”.


    一月落雪,竹上清响冬风敲坠之声,一点疏花稀稀落落开往远处。


    “相公——”仆役匆匆跑入内堂来报,“陛下又派孙……”


    话音在见到阖眼休憩的主人后戛然而止。


    他识趣地不再相扰,近月来天子遣来的内宦何止一个两个,无一例外不是吃了闭门羹,张居正甚至见也不愿见一眼天子信使。


    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那股身心俱疲的颓然笼罩了他,张居正于躺椅中闭目睡去,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钻过未关拢的窗扉飘进来,落入他的发间。


    一径里白茫茫,身旁行人皆于风雪中迎面经过,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两个绯袍男子,其中一位身形颀长,另一位稍显矮些,正并肩沿着大雪笼罩的宫墙远去。


    有顷,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与友人作别,转向其他小径,不见了踪迹。


    他再举目眺望,视线中只余一人继续在天光下孤身行走。


    他不由垂首,雪上星星点点的足印深浅不一,已教多人踱过。其中唯有一道与众人方向相反,然仍坚定向前延伸而去,不见丝毫彷徨与停驻。


    远处屋檐下,有一腰系玉带,鹤发白髯的老者捋须而坐,身旁站着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已一路注视那人许久。


    低头交谈了数语,俄而女子颔首,眸含坚定,撑起伞走向那个独行的背影。


    男子发顶风雪蓦然教她蔽去,他欲去接过这把油纸伞,却发现那女子身影逐渐模糊,犹如梨花随春日流水逝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耳畔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女声:


    “休说这是大明两百年来第一件学生弹劾师长,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几桩,那刘台竟是连亲亲尊尊之道也不顾了,我夫君心性高傲,怎能容下此辱?”


    一道男声回答:“陛下亦知张先生冤屈痛折,但文渊阁如今无先生做主心骨,大明寸步难行,因此嘱咐奴婢务必要劝张先生接下此诏。”


    “陛下宠遇如此,我全家无不感激涕零,麻烦公公回去转告陛下,夫君即便无法再替朝廷效力,此心亦无一时离开陛下。”


    “但夫人您看……皇命难违,张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奴婢不好交差啊。”


    “我明白公公的为难。但这终归是我夫君做决定,我亦不好多劝。他如今自觉无颜面立于诸臣之前,也愧对陛下爱重,若是他执意不肯,烦劳公公替我家转圜了。”


    女声由远及近,似是从天外传来。


    张居正眼帘沉重,一时难以掀起,尚未从那恍惚的梦中醒转。


    意识朦胧之际,仿佛有人俯身凝视他面庞,呼吸扑在他眼睫上灼热发烫。


    想要辨清来人的念头忽地放大,驱使他强自睁开双眸,须臾,迷惘的瞳间悄然映出梦中人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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