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始天, 莲华神宫。
绛尘、澹青、摇光以及姬珺四人围坐在一股幽气前,追溯着幽冥鬼主的踪迹。
在蓬瀛仙岛中,幽冥鬼主将气机送到云鲲的身上, 证明她能够离开幽冥天。
这道气机是绛尘借着幻境对她施加影响的时候截留的。
依照着这道气机, 能够追溯幽冥鬼主曾留下的痕迹。
澹青道:“幽冥鬼主留在三天的气机不多,说明她的影响力还没有那样强。”
姬珺问道:“我们要是循着这抹气机进入幽冥天中,是不是能够找到她正身了?”
摇光摇了摇头:“幽冥天对生者的压制极强,上回尚未成型的幽冥鬼主能对付, 但已经拥有驻世之身了……最好在幽冥之外解决她。”这也就意味着她们如果找到幽冥鬼主, 就得打造一个囚牢, 让她无法退回到幽冥天去。
澹青又问:“魔域在做什么?”
姬珺一听这话就愁上眉梢, 她迟疑片刻道:“龙灯节。”
澹青纳闷:“那是什么节?”
姬珺道:“新建的,姑姑想要看灯,魔域便弄了一个盛大的灯会。”
澹青匪夷所思道:“不怕这个时候幽冥入侵, 魔域有异动吗?”
姬珺不知怎么解释,索性手腕一翻,弄出一面映照出魔域之景的水镜来。虽城中欢声笑语不断,可各个关键之处仍旧有魔驻守, 甚至巡守还比过去加强不少, 毕竟有人爱看灯,也有人爱比以往丰厚数倍的驻守报酬。
“姑姑她……在城中龙灯会上当龙首呢。”姬珺扯了扯嘴角,又嘟囔道, “闲问之那边说是千金买人欢笑,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姑姑待她甚少青眼,每回碰面都是讥诮的讽刺, 她听了闲问之那话, 真是满腹酸水不住往上冒。凭什么啊!明明她才是小龙。
绛尘倏地抬眸, 冷冷道:“千金买笑?”
摇光看着她的神色,暗道一声不好。可姬珺仍旧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答道:“还是从姑姑自个儿私库中拨的置办灯会钱。”
绛尘抿了抿唇,神色冷冽,周身气息冷得好似常年不化的山巅雪。
摇光担忧地望着绛尘。
绛尘抚了抚额,淡淡道:“无事。”
她早知道姬眠鱼爱热闹,龙神宫在始天时如此,后来入劫世在极乐仙城中仍旧如此。她的悟性高,可甚少用在正途。她眷恋着人间的烟火气,拉着她看月看灯看世间的繁华,最后终于抛下朝夕相处的同道,义无反顾地扑向她最爱的大自在。
“这个人是谁?”澹青指着映照出来的映云裳问,她在看到这道身影时,心中浮现出一抹不祥的预感。摇光、姬珺等人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红衣少女恰好抬头,红眸中流转着一团邪肆的光,天真与邪气在她的身上糅杂,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妖冶。那双红眸好似能看穿迷障,望到每一个人心间。
“有人在看我们。”姬眠鱼懒洋洋地开口。魔域中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但是偷窥毕竟不是件体面的事情,作为长辈,姬眠鱼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教育教育姬珺。她右手一抬,啪嗒一声响,那镜面应声而碎。无数破裂的镜片闪烁着寒芒,狂风骤雨般朝着姬珺的身上落去。姬珺神色骤变,躲闪不及。最后是绛尘伸手一点,一朵莲花在姬珺的跟前绽放,挡住那股强悍的攻击。
澹青喃喃道:“她是一点都不客气。”
姬珺捏了把冷汗,很替自己的命运担忧,等哪天姑姑上天庭来,她免不了要挨一顿打。
摇光道:“冲着我们来的。”分明是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口口声声同修之情,可动起手来从没客气过。
澹青寒着脸说:“那红衣少女不能看吗?”她看见少女的真形是一只兔子,可那兔子伤痕累累,肺腑筋骨无一完好,是什么支撑着她活下去?
绛尘倏然起身:“我要去魔域一趟。”
“不行!”摇光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对,她霍然起身,拧眉望着绛尘,“一个灯会而已,明日便散了,何必大动干戈?”
绛尘面容凛若冰霜,她吐出一句话:“不只是灯会。”她一拂袖,那道幽气便在半空中扭曲变化,最后演绎出一幅朦胧的画面。就算只现出万分之一,可也能从那巍峨而狰狞的城墙上辨认出地点——恰是她们方才所见的魔域。
姬珺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霁天?”
绛尘冷声道:“如果闲问之那边没有察觉到异状的话,就不是她。”
摇光眉头紧锁:“你有什么想法吗?”没等绛尘回答,她又怅然叹息,“灯会之景已经影响到你。如果非要去一趟魔域,那我去吧,你最好不要离开始天。”她与绛尘冰冷的视线对上,全然不惧。
“我也同行。”澹青自告奋勇。
摇光微笑道:“你去跟姬眠鱼吵架吗?你陪绛尘留在始天,到时候若是它处有问题,也好赶过去施以援手。”
澹青张了张嘴,摇光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抿唇不再多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绛尘。
姬珺左右张望,脸上出现一抹置身之外的茫然。
绛尘抚了抚眉头,良久,才说:“好。”
在看到观灯图时,她的脑海中出现很多旧事,以及姬眠鱼那些从来不用负责任的调笑。
远的在数千年前,近的就在蓬瀛仙岛时。
“那我也爱你。”
多么荒谬的场景,多么荒唐可笑的话,但它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姬眠鱼口中说出来了,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绛尘想要亲近,可却得不到亲近。
笼在袖中的双手握紧成拳,指尖掐在掌心中,留下深深的红痕。
绛尘倏然间退到内殿中,将禁制一启,却是个困人的阵法。
“上神她这是怎么了?”姬珺眼皮子一跳,小心翼翼地问。
摇光无奈道:“问你的好姑姑吧。”-
灯会未散,烟火骤然跃向高空,如星火四散。
映云裳没看焰火,她双眸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姬眠鱼的侧脸,想要与她的视线至少有那么一瞬间的交汇。
可姬眠鱼从没偏头看她。
就算转身,她的视线也好像是透过千百年的光阴,落在一个不存在于此处的人身上。
城中的魔们喜气洋洋,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也能让她们高兴。
她们的身上生机极其旺盛,旺盛地让人嫉恨,让人想要彻底地将其摧毁。
可是不能。
这也是姬眠鱼为她举办的灯会,她只能按捺住满腹的心酸与妒恨,靠着那么一点施舍捱过千刀万剐的痛苦。
“怎么了?”姬眠鱼问。
映云裳终于看到姬眠鱼眼中存在自己的倒影,她红着眼眶,没忍住落下的泪。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说:“我只是高兴。”
姬眠鱼道:“你要是搬到城中天天都有热闹可看。”
映云裳扬起嘴角,姬眠鱼从不知道她的痛苦源自何处,可那又怎么样?她能博得一丝一毫的关心就好。她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去占据她的未来。
姬眠鱼小跑了几步,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把糖葫芦。从小萝卜头开始分,一只手摸着她们的脑袋,一边说一些乱七八糟却能讨小孩欢心的胡话。
“我能变成龙吗?”
“可以的。”
“我阿娘说我是小丑鱼诶。”
“我以前也是鱼,要不然怎么叫眠鱼?努力修行,未来就能跟我一样威风凛凛!”
“那蝴蝶呢?也能化龙吗?”
“行行行,都行。”
“你们阿娘说了没用,我是龙,我说了算。”
……
小孩们咯咯地笑着。
映云裳神色有些恍惚。
一支糖葫芦斜里探出,姬眠鱼懒洋洋的哄小孩语调响起:“小兔子也能化龙啦。”
映云裳小心地捧着糖葫芦舔了舔,她依然尝不出人间百味,在四肢百骸间流窜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我不想化龙。”映云裳轻轻地说。
“那你想变成什么?”姬眠鱼好奇地问。
映云裳刻意地模糊“变成”两个字,她直勾勾地凝视着姬眠鱼,剖白心迹:“我想留在姐姐身边。”
“那不成。”姬眠鱼想也不想就拒绝,可话音落下,她猛然间意识到这样直白的拒绝甚是伤小孩的心。觑了映云裳一眼,果不其然,眼眶微红,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落下。她想取出手帕给映云裳擦眼泪,可眸光一瞥,见到一朵绣着的莲花,蓦地将帕子收了回去。她扭头不看映云裳,又解释道,“天地之大,我行逍遥,没有谁能陪着我。”
“那位上神呢?”映云裳的心被姬眠鱼无情的话刺穿,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张嘴便吐出带着酸气的质问。
姬眠鱼撇了撇嘴,想到绛尘的名字,一股郁气又从心尖冒出:“她与我同在,至于陪不陪我,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映云裳的泪越发多了。
姬眠鱼:“……”她吐出一口浊气,朝着小孩们道,“谁能安慰好云裳,我就给谁买一个月的糖葫芦。”话音落下,魔域中的小萝卜头一拥而上。
姬眠鱼趁机溜之大吉,来个眼不见为净。
“您这惶急的模样,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闲问之被姬眠鱼的身影晃到了眼,正准备禀告摇光上神来魔域做客的事情呢,就被姬眠鱼打断。
“以后映云裳来了,就说我没在魔域。”
闲问之垮着脸,拖长语调:“这又是怎么了?”
姬眠鱼敛起散漫的神色,正容道:“我怀疑她对我别有用心,可她的好意,注定要被辜负的。”
闲问之:“……”
第62章
从映云裳化形的那天起, 她就黏着姬眠鱼了。
不过魔域中像她这般险些变作食材被姬眠鱼顺手捞回来的小魔不少,起先围着姬眠鱼转,慢慢的, 就会脱离那种状态开始自己的生活。没哪个像映云裳这般, 就算经历姬眠鱼漫长的沉眠,也不改初心。
姬眠鱼感慨道:“她瞧着玲珑娇小,可算起来也早已经成年。其余的魔像她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担任职责驻守边界了。”
闲问之眉头一动:“那她——”
姬眠鱼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那模样像是一阵飓风都能刮走。”她殷殷地嘱咐道, “总之, 别让她再进魔宫。”姬眠鱼这话说得冷酷无情, 没等闲问之接腔,她便掠入殿中,轰然一声落上殿门。闲问之还没来得及提摇光来访的事。
城中。
映云裳已经从小萝卜头的包围中走出。
她出了城, 面无表情地坐在高丘上看灯火繁盛的魔城。
她低着头,咔擦擦咔地咬着山楂,她进食的速度极快,那张总是盈满天真的笑脸, 此刻笼罩着一股森戾和阴翳, 宛如恶鬼般狰狞。鲜红的血不住地从她的唇角溢出,一滴滴落在衣裙上。这具寄身在六天故气的影响下开始腐烂了,她得寻找一具新的寄体, 她不能将腐臭的气息带入魔宫。
她将山楂连签子一并吞下,抹了抹唇角,向着城外的深林走去。
方才看灯的时候, 始天那几尊在暗中窥视, 她刻意传递出些许鬼相, 不知道她们能否察觉。就算未见鬼相,那在蓬瀛仙岛捕捉到的那抹幽气,应该也能追溯到魔域是吗?只是不知哪一尊上神来呢?会是绛尘吗?
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至道之莲所化的神女,竟然也跟她一样向往、眷恋着红尘吗?
要是以姬眠鱼为诱饵,她会不会入彀?
幽林深处,日月光芒不到。厚重的树叶堆积在泥泞的路上,苔藓之中散发着一团浓郁的腐朽之气。
在这里有一条极为细碎的裂隙,能够通向幽冥天。她当时堪堪生出意念,化作一抹幽气从裂隙中溢出,寄生在一只兔子身上。那时候她虚弱不堪,原以为幽气会因着兔子身亡而被打散,哪知阴差阳错落到姬眠鱼的手中。
得她赐名,得以有驻世之形。
幽冥天中。
重新祭炼的天道碑锁定整个大天,阻遏六天故气的逸散。
在幽冥鬼主的影响下,那些污秽、纷杂的念头渐渐聚合,最后生出一尊尊拥有自我本识的鬼将来。它们越发暴戾桀骜,一日复一日地吞噬着同伴,不停地渴望着光明和生机。
“为什么不直接蛊惑魔域,掀起魔和仙神的战争?”
“天道碑……天道碑……”
映云裳懒得理会那些叫嚣的鬼物,在它们冲到跟前时,毫不留情地将鬼物意识打散。
她要幽冥入生天,可她不想在第一时间跟姐姐对上,她还想要更多的陪伴。这些无知的蠢物又怎么会懂?难道只有掀起仙魔争端这一条路吗?不,还有另一条路——当神女入劫,熊熊燃烧的恨火、妒火以及不平之火,还不足以推动生死轮转吗?
到时候生死更易,那位神女也消亡了,姬眠鱼就是她的了。
映云裳没在幽冥天停留多久。
若是可以,她选择一直长留在魔域。
可正如幽冥天对生机的克制,人世对她也有极强的压制作用。在每一具寄身败坏后,她不得不回到幽冥天中暂做休养。过去还要忧虑着那些蠢物成功演绎出驻世之形,好在绛尘她们替她解决后顾之忧,幽冥天已在她的掌控中。
龙灯节已经过去,可魔域中依旧张灯结彩,五色十光,煞是梦幻。
映云裳在看到一盏兔子灯时,沉郁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可惜没能维持太久。
她才抵达元道魔宫,便被驻守在宫外的守卫拦下。
守卫一板一眼地说她们主上不在,请映云裳改日再来。
映云裳心中困惑,她分明感知到姬眠鱼的气机盘桓在魔宫中。兴许是有事情要忙吧。映云裳替姬眠鱼找了个理由,她的唇角压了下去,一步三回头,可始终没等到姬眠鱼喊她。
今日如此,明日、后日亦是如此。
回回落空的映云裳已经维持不住唇角的笑容,惨白的脸上俱是黯然与失落。
守卫心中不忍,透露一个消息给映云裳:“始天有客到,我们主上正忙。要不你下个月再来吧。”
映云裳干巴巴地说声“多谢”,没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始天来客,魔域没有议论声,不会是绛尘-
魔宫中。
姬眠鱼扒着见底的酒坛子看。
“你怎么不能多带点?”姬眠鱼抱怨道。
摇光呵呵冷笑,要不是不拿风月无涯连姬眠鱼的人影都见不到,她连一滴都不愿取出。“我都送给绛尘了,你去问她要吧。”
姬眠鱼倏地转头看摇光,怒声道:“已经到借酒浇愁的地步了吗?”
“……”摇光磨了磨牙,“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姬眠鱼懒洋洋地应:“你说吧,我在听呢。”她一口一口地品着所剩无几的风月无涯,心脏抽痛。气酒少,气摇光小气,气绛尘贪酒气绛尘不来……总之什么都不太好。
摇光也知道姬眠鱼是不可能有个正形了,绛尘打她不会还手,她若是动手,恐怕接下来的动静会拆了这座魔宫。“蓬瀛仙岛那缕幽气中已经找到幽冥鬼主的踪迹了,它正指向魔域。”
“这样吗?”姬眠鱼抬眼,漫不经心道,“那你们把霁天带走吧。”
摇光挑眉:“你认为她是鬼主?”
“倒也不至于。”姬眠鱼想了想,又说,“可她跟鬼主气机接触过,方便天庭调查,你可以将她和她的一众追随着都打包带回天庭。”
摇光强调道:“不是她。”
姬眠鱼:“那是谁?”
摇光:“我不知道,只知道她藏身魔域。”
姬眠鱼抬手指了指自己:“总不能是我吧。”她话音落下,自己也觉得好笑。可转眸见到摇光那张肃穆的脸,顿时失了兴致。“如果在魔域中,我会命人调查的。天庭不放心,也可以遣送使者入我魔域,当然得登名造册,事情结束后全部收拾包袱走人,除非是入我魔道中。”
摇光点头,对姬眠鱼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姬眠鱼佯装无意地问:“怎么不是绛尘来啊?”
摇光眼神微沉:“你想见她?”
姬眠鱼沉默半晌后,冷冷一笑道:“谁想见她了?我要见她的话,不会直接去始天吗?”
摇光:“你就算去了始天也见不到她,莲华神宫封殿了。”
姬眠鱼:“?”她大惑不解,“幽冥天尚未结束,她就陷入长久的入定了?”
摇光:“真到需要她的时候,紫微天钟会敲响。”
姬眠鱼抱怨说:“又不读经念佛,天天敲那破钟,扰人清梦!”
摇光:“惊扰了你的好梦吗?”
“你说呢?”姬眠鱼反问,她试图回忆这数百年沉睡的梦境,可陡然间发现,识海中一片空茫。她的沉眠,其实是一种名为“龙游蝶梦”的神通,梦中幻梦,虚实随心而变。她是元炁中诞生的龙祖,她主管着生的权能,能在梦境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尘世。她的沉眠,跟绛尘她们的入定一样,是一种修行。既然无梦,为何沉眠?
“你怎么了?”摇光见姬眠鱼气息凝滞,不由面露忧色。
姬眠鱼抿了抿唇,苦恼道:“我这次沉眠没有梦。”
可不是没有吗?按理说绛尘、澹青通过红尘台化身入劫世,可没等到澹青动身,姬眠鱼便凭借自身龙游蝶梦的神通先一步进入劫世,使得红尘台彻底封锁。她以梦中身进入劫世,在本我觉醒的刹那,让梦中我由虚入实,把龙心留在劫世。她哪里还能感知到那数百年的红尘梦?摇光不动声色道:“可能是年老痴呆了。”
姬眠鱼“哦”了一声,抱着空酒坛往榻上一躺:“那你去找年轻人解决幽冥天吧。”
摇光:“……”她满怀谴责的眼神落在姬眠鱼身上,又问,“除了让闲问之配合,你难道没有其它的表示吗?”
姬眠鱼漫不经意道:“你想要什么表示呢?”
摇光紧凝着姬眠鱼,一字一顿:“天地同梦。”这同样是姬眠鱼的大神通之一。姬眠鱼能在沉眠中演化天地,她之一梦便是一界,幽冥鬼主若在姬眠鱼神通笼罩之下,绝对无法遁入幽冥天。
姬眠鱼提醒道:“这是幻术,入梦之后三天必定会受到我的影响,就连你们也不例外。”
摇光拧眉:“我只是让你锁住魔域,没让你将大界三天拖入梦境中。要是三天同梦,你以及众生还有苏醒的时刻吗?”
姬眠鱼耸了耸肩,又问:“报酬呢?”
摇光黑着脸:“一坛风月无涯。”
姬眠鱼不满道:“我这么廉价吗?”
摇光:“那你说多少?”
姬眠鱼狮子大开口:“一百坛。”
摇光扭头就走:“我还是请绛尘入幽冥天吧,只要她愿意身化红莲业火,并且允诺不出幽冥天,总有一天能将幽冥天烧干净。”
姬眠鱼利索翻身,扇子往前一扫,勾出一道金色的扇面似的弧光。摇光要不是停得快,保不住被她切成两半。摇光转身怒视姬眠鱼。
姬眠鱼勾唇一笑,她凝视着摇光,语调沉稳:“天地同梦开启后,不要让绛尘再入魔域。”
摇光拧眉:“她不入魔域,谁来斩幽冥鬼主?”
姬眠鱼问:“你我以及澹青,合我们三人之力做不成吗?”
摇光缓声道:“打散幽冥鬼主的意识后,或许还需要红莲业火将其灼烧干净,减缓幽冥天意识重生的速度。”她诧异地看着姬眠鱼,又问,“天地同梦无声无息笼罩四方,又不会引起沧海桑田之变。你梦中有什么不能让绛尘知道的吗?”
姬眠鱼眼神闪烁,支吾不言。
入梦有引,而天地同梦的引,绝对是一件会让她被绛尘打死的事。
第63章
若是平日, 让姬眠鱼糊弄过去也无妨,可针对幽冥是一件极为不轻松的事情,最好有万全之策。姬眠鱼将天地同梦使出, 她们便不用耗费漫长的时间祭炼专门困住幽冥鬼主的法器。
摇光拧眉追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姬眠鱼也知道这事情不容易过去, 她双手捂着脸唉唉叹息。
“你还记得绛尘红莲业身首次出现的事吗?”姬眠鱼问。
“记得。”摇光点头。莲华神宫中甚是热闹,被痛打一顿的姬眠鱼样貌颇为凄惨,直挺挺地躺在殿外,像是没了半条命。“这跟你不用使用天地同梦有什么关系?而且当初那事情不是你自己招惹的吗?”细想来, 因早早就种下了。如果不是姬眠鱼日复一日的招惹, 哪会落到如今的结局?
“我气不过。”姬眠鱼开口。
“你还有脸气不过呢?”摇光打断她。
姬眠鱼盘膝坐起, 她眉头微微蹙起:“你能听我说完吗?”
摇光给她一个眼神, 示意她继续。
姬眠鱼:“那事情的起因便是绛尘不肯与我结道,不肯就算了,还莫名其妙动手。我回去后, 就以我与她结道事为天地同梦之引——当然,这一神通我此后都没使用过。一旦它笼罩魔域,那么魔域中的人都会被梦引扭转认知,如果绛尘踏入此间——”
摇光闻言瞳孔骤然一缩, 她对姬眠鱼的荒唐有了新的认知。“你真是——”她霍然站起身, “自找的”三个字在唇边打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如果绛尘踏入魔域,她看到那一幕后, 心火还能熄灭吗?
姬眠鱼狡辩道:“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于同境界的道友们来说,窥破梦引的虚妄也不难, 顶多看到些飘拂的红帐幔。当然要是心境不宁, 极有可能再度逆转认知, 使梦境与妄念、恐惧混同。”
摇光:“……”她深吸一口气,寒着脸道,“我们会劝住绛尘的。”
姬眠鱼装模作样地朝着摇光一拜,道:“好阿光,多谢你了。”
摇光听着她的话语,恶心得起了身鸡皮疙瘩。“别那么喊我!”她算是知道澹青的一点苦楚了。看来大界三天每个人都被姬眠鱼折磨过,只不过方向各自不同。姬眠鱼这厮,当真是万恶之源!
“行。”姬眠鱼朝着摇光比了个手势,忽又问,“幽冥鬼主的气机在魔域出现了,那怎么找到她的正身呢?”
摇光道:“此事澹青会负责,你不必管。”澹青正着手祭炼一件名为“阴阳辨机”的道器,等到道器成了,便能在魔域中准确地找寻幽冥鬼主正身。说完正事,摇光没在魔域久留,她还得设法劝住绛尘。但绛尘若是不加入其中,合她们三人之力真的能解决幽冥鬼主吗?天命因果,避无可避啊。
摇光离开没多久,闲问之便入殿了。
觑了眼盘膝坐在小榻上喝酒的姬眠鱼,她问:“是发生什么了吗?”
姬眠鱼懒洋洋道:“幽冥鬼主的气机在魔域出现了,她极有可能藏身魔域之中。”
闲问之听得一惊,一股寒气自下而上蹿升,瞬间游遍四肢百骸。“您说什么?!”闲问之又问了一次。
姬眠鱼瞥了她一眼:“我说,幽冥鬼主在魔域。”她的眼神平静,语调轻缓,仿佛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闲问之则是被惊雷炸得头晕目眩,一口气闷在心头。“那魔域不是危险了?!如果那幽冥鬼主对我魔域动手怎么办?是附着在霁天的身上吗?”
姬眠鱼伸了个懒腰:“安心吧,她若是动手,我定能第一时间感知。至于霁天——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们送给天庭呗。”
闲问之定了定心神,自言自语道:“纵然有您和上神在,那也该加强戒备才是。谁知道幽冥天里的那些六天故气会不会再越过天道碑闯出来?”
姬眠鱼觑着闲问之,也没拦她,在魔域中加强戒备也没错。她眼睫下垂,兀自沉思幽冥鬼主的事。如果那位在魔域中停留,怎么除了催动霁天外,就没再动手?是有更大的图谋吗?
平静的魔域中似是暗藏着狂风骤雨。
被守卫劝走的映云裳离开城池,躲进幽暗的森林里。
在姬眠鱼天地同梦发动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一抹异状。她应该第一时间回到魔域,可在幽林中,觑见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从眼前跃过时,她离去的动作不由得减缓。她很快就将那只小兔子摄入掌心中,但不管她如何对待那只兔子,都没有第二个姬眠鱼降临解救这只可怜的小兔子。
“你我终究不同。”映云裳眸中猩红一片,她低着头轻轻说话,面庞上滚动着一团诡异的气机。
始天来了一位上神,必定断定她在魔域,才会让姬眠鱼使出神通。
姬眠鱼依旧不知自己是谁,她要是知道了,会后悔当初的举措吗?
“姬——眠——鱼。”映云裳喊着这个名字,她伸出手慢慢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放轻声音喊了声,“姐姐。”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那就让她以身为饵吧。
恭请那位上神入劫来-
始天之中。
摇光先是跟澹青碰面,接着又前往莲华神宫。
绛尘自困在殿中,若是这回进不去,也只能以紫微天钟将她唤醒。
在摇光盘算间,吱呀一声响,莲华神宫禁殿封锁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摇光抬眸觑见趺坐在蒲团上的绛尘,暗自叹息。
绛尘问:“魔域如何了?”
“暂得无恙。”摇光思忖片刻,又道,“姬眠鱼用神通笼罩魔域,自成一界。若是幽冥鬼主进入其中,便无法遁出梦世,回到幽冥天。等到澹青将阴阳辨机祭炼出,我与她前往魔域,寻找敌人踪迹。”
绛尘抬眸,困惑地望着摇光:“你们?”
“是。”摇光一点头,她缓缓道,“定岁针可能是偏移,如果渐渐指向阴面,就算是新祭炼的天道碑镇压咒力也会被削减至无。你同姬珺她们守在幽冥天外,防止六天故气向外逸散。”
绛尘又问:“你们三人能彻底打灭幽冥鬼主意识么?”
摇光其实不甚确定,可对上绛尘的眸光,她只能笃定道:“可以。”
绛尘知道摇光的打算,这是怕她见了姬眠鱼后心思不定,最后她们两人一致成为推动定岁针偏移的最大灾劫。她垂眸,沉思片刻,应了声好。
摇光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还怕无法劝服绛尘。看来绛尘心中还是有数的,这般再好不过。但很快的,摇光便意识到不对劲。绛尘如此轻易松口,是因为她知道自身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你怎么样了?”摇光关切地问。
绛尘抚了抚额,轻声道:“我快忍不住去感知莲子心的跳动了。”
摇光面色倏然一变:“可别在这紧要关头出事!”
绛尘微微一笑:“我明白的。”
在幽冥鬼主气机于魔域现出后,大界三天都陷入凝滞和紧张中,生怕幽冥鬼主有什么大动作。
可奇怪的是,那气机没有消失,也没有进一步行动,仿佛前往魔域,只为了那万家灯火的繁盛。
这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凝滞氛围一直持续到澹青将阴阳辨机祭炼出来后。
阴阳辨机是道器,需要数人一道推动运转。姬眠鱼暂时离不开魔域,只能够由姬珺代劳。
她们一道前往莲华神宫中,借着那缕从云鲲身上捕捉来的幽气推演。幽冥中的怪诞景象宛如诡异的雾气在眼前缭绕,渐渐的,那潜藏在幽冥深处的存在变得清晰了。一抹红影被一支无形的画笔勾勒出来,仔仔细细地描摹出一张泛着邪肆笑容的脸。她的眉眼间明明一团稚气,可那股天真被阴邪破坏了,揉成令人心惊胆战的恶意,她冲着绛尘她们一笑。
眼前光景在推演中继续变幻。
“姐姐,魔宫跟我想象得很不一样呢,到处都是花。”
“喜欢吗?你可以随时过来。”
“姐姐,我送你的礼物你要好好收着啊。”
“姐姐,谢谢你。”
“姐姐,花枯萎了。”
……
“闲问之,云裳她想看灯火。”
“节日啊,很简单,就叫龙灯节吧。”
“云裳,龙灯太难了,先扎兔子灯,慢慢来。”
……
从过去的光影中,落入四人耳中的是姬眠鱼含笑的语调。
那个危及天地的幽冥鬼主一直跟在姬眠鱼的身边,乖巧而又天真,一双红眼中充斥着向往、濡慕以及丝丝缕缕的贪婪。
“想杀我吗?来元道魔宫啊。”穿透时空的嬉笑声里藏着讽刺和嘲弄,察觉到窥视的幽冥鬼主有恃无恐。
“怎么会这样?”澹青闭眼又睁眼,像是坠入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里。
幽冥鬼主踪迹成迷,是她隐匿的本事高,还是姬眠鱼刻意地纵容?劫世里幽冥的气机,是借着姬眠鱼送入其中的吗?她法道逍遥、万事皆空,那若生死也是空,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根本不在意阴阳轮转?难怪摇光会觉得绛尘、姬眠鱼可能成为灾劫,竟是如此吗?她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是念头混乱不堪,化作酸楚和错愕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轰隆一声巨响,仿若天地崩裂。
一股强横的红色劲气向着四面横扫,将道宫中仅有的蒲团、小榻、屏风俱是碾为齑粉。
“……绛尘?”摇光面色煞白,她仰着头看起身的绛尘,颤抖着吐出两个字。
她作势要拦,但是已经迟了。莲华神宫中的禁制早就开启,如今密密麻麻的咒文下落,化作锁链将她们紧紧地纠缠。她们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绛尘远去!
“定岁针!”摇光大声喝道,奋力地将困在身上禁制荡开,她反手打散下落的符文,朝着绛尘离去的方向追去,可谁能比得上绛尘的速度?!
第64章
映云裳坐在高丘上愉快地哼着歌。
她对气机的变化感知很敏锐, 那始终在四肢百骸间游走的痛苦减缓些许,显然是定岁针已经被拨动。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姬眠鱼所在的那座魔城——在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后,她终于学会不再去碰壁, 反正生死轮转后, 姬眠鱼就是她的了。
那位会来吗?
那位心中压抑着那般浓郁的情感,在窥见所爱将温柔送给另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会妒忌得发疯?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狼狈不堪?
真是愚蠢啊,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将她牢牢地困在身边, 强行占据着她, 而是要放她逍遥呢?这样的苦果尝起来味道如何?
生死有别, 那位上神竟然也会有这么一日, 与她这个幽冥中诞生的鬼类感同身受吗?
元道魔宫。
姬眠鱼翘着腿坐在宝座上,手中提着一只酒壶。
魔域什么都好,就是酿起来的酒远不如风月无涯。这般看来, 摇光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姬眠鱼醉眼迷离。
闲问之面色青寒,大步而来。
“唉?”姬眠鱼困惑抬眸。
闲问之咬牙道:“两件事。”
姬眠鱼坐直:“说。”
闲问之:“幽冥鬼主是映云裳!”
姬眠鱼脱口道:“这不可能吧?她不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吗?”
闲问之没理会她的惊讶,前不久她的神色跟姬眠鱼如出一辙:“第二件,上神来了!”
姬眠鱼问:“哪个上神?”没等闲问之应声, 她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在那股熟悉的气息踏入魔域时,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邀请过绛尘来魔宫无数次,有真有假。
但是此刻, 她是真心地抗拒绛尘踏入魔域中。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这个时候动身?
姬眠鱼喃喃道:“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闲问之被她的反应气得不轻,她咬牙切齿道:“属下以为, 映云裳更为重要, 您觉得呢?!”
“天庭那边怀疑我们跟幽冥天勾结了!”
咚一声响, 姬眠鱼脑袋磕到椅子上。
她道:“魔域已经被我神通笼罩,介于梦境与真实之间。若是映云裳动手,我有办法保住她们。但是——”停顿片刻后,她期待地看着闲问之,“你能替我拦住绛尘吗?”
闲问之冷笑:“您的道侣,我怎么拦?”
姬眠鱼:“……”她扶额哀叹,心想着,她逍遥自在那么多年,终于要完蛋了吗?-
魔域之中。
灯火交杂,声光相乱。
绛尘的思绪纷乱无比,在化作一道疾光掠入魔域的时刻,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一丝清明。
定岁针动摇了,幽冥天外有什么异样?她若是无法压制那股奔涌的情绪,恐怕会给天地带来灾劫,她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
姬眠鱼、映云裳——
姬眠鱼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劫世红尘终究是一化,等同于美梦一场。
那是姬眠鱼的嬉戏的游乐场,一切甜言蜜语都当不得真。
在绛尘扭头的时候,一阵议论声传入她的耳中。
“主上扎了这么灯,夜夜灯会。可怎么不见主上跟她的道侣现身啊?”
“可能在魔宫中更自在吧。”
“嘿呀,我之前去玄天各座仙岛游玩,但是最后发觉,还是自家好啊。”
……
“绛尘,我们结道好不好?”姬眠鱼快活的语调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与街上的行人议论声交杂在一起,如同浪潮般拍打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姬眠鱼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语气跟旁人说着这样的话?只是那人跟自己不同,她应下了是吗?姬眠鱼不是向往逍遥自如吗?她什么要去寻找一个归宿?她能够容忍姬眠鱼的胡闹、欺瞒,可……她怎么能做到眼睁睁看着姬眠鱼与旁人结成道侣的?
姬眠鱼不是说,在那漫长的岁月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们亲密无间吗?
喧杂声宛如汇聚的洪流,与岁月中凝结的长箭一道贯穿心口,绛尘微微抬眸,她看到迷离的灯火、飘拂的帐幔中,一对携手的人,在言笑晏晏中,一步步走向未来。
一个没有她的未来。
一次真正的分道。
她想说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能跟她人携手,怎么能甩下相知千万年的同伴,怎么能跟幽冥天混迹一处……可她的思绪混乱不堪。最后出现在她手中是一柄红莲化生的剑,她的眼中充斥着猩红的赤芒,像是燃烧的烈焰。
她穿过长街,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魔宫。
耳畔的声音她听不到,也不想再听了。
阻隔在前方的存在她不想看,她只是抬起剑,将所有的阻碍都一一清除。
“她发什么疯!”魔宫中的姬眠鱼脸色很是难看,她扶着额,得亏在她的天地同梦中。她及时地将那些魔兵替换成梦中幻身,可转念一想,要不是天地同梦,绛尘也不一定会被气得神智全无。
“怎么办?怎么办?”姬眠鱼垮着一张脸,心中唾骂摇光、澹青她们。不是说好了要将绛尘拦住的吗?怎么让她到了魔域来?她这回要是倒霉了,回头一定将摇光、澹青她们狠狠地削上一顿!姬眠鱼恶狠狠地发誓。在听到撼天震地的大响时,姬眠鱼险些心跳骤停。她眼睁睁地看着闲问之从容地退去,嘴唇哆嗦着想要拦住她,可不用猜也知道,等来的一定是“您的道侣自己解决”。那是道侣吗?那是催命阎王好吗!
提剑而来的人影在眼前渐渐明晰,姬眠鱼自知理亏,屏住呼吸,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绛、绛尘啊,你、你怎么来了?”她可怜巴巴地缩在宝座上,左手紧压着座椅上的龙头,右手捏着折扇想要撒开扇一扇,可对上绛尘幽邃的眼神,根本不敢动弹,只能慢慢地低下头,假装看不见绛尘的神色,仿佛如此就能将事情混过去。
绛尘将剑一扬,当一声响,长剑擦着姬眠鱼钉在了椅子上,锋利的剑气险些刺破姬眠鱼的肌肤,她轻轻地问:“道侣?”
姬眠鱼打了个哆嗦,朝着一边缩了缩。她看着白衣染血的绛尘,眉头蹙了蹙,张嘴倔强道:“那、那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绛尘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大笑了起来。她掠到姬眠鱼身侧,手指紧紧地按住她的肩膀,怒不可遏道,“还能是我逼你?”
姬眠鱼被绛尘抓得生疼,她仰头看着神色笼着几分疯态的绛尘,心突突地跳。
气笑了,气疯了,失态了。
这在以前甚少发生。
姬眠鱼:“那个,你听我解释。”
绛尘紧凝着姬眠鱼,她抬起右手托着姬眠鱼的脸,指腹不停地在她的脸上摩挲,力道越来越大,压出一片斑驳的深红。“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绛尘俯身,冷冷地说道。
姬眠鱼扼住绛尘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她耐着性子问:“那你想怎么样?”
那柄冷森森的剑化作破碎的莲花轻轻地落下。
绛尘将姬眠鱼圈在椅子中,她直勾勾地凝视着姬眠鱼,问:“我能拿你怎么办?杀了你吗?”
姬眠鱼:“……绛尘,你别太过分。”她将脸一撇,避开绛尘的抚摸,“我不还手,你就当我好欺负的么?!”
绛尘冷笑:“你姬眠鱼哪里好欺负?你有少用你那张利嘴吗?还是说你少和澹青她们动手了?”
姬眠鱼瞳孔微缩,她发出一道气音,讥讽道:“所以你是来替澹青她们打抱不平的?”指尖还在面颊上挪动,姬眠鱼有些不耐烦。她扼着绛尘的力道骤然加大,再度转动面庞,让那指尖滑到口中。眼眸转作黄金色的竖瞳,牙齿也变得刀锋般尖利。她含着绛尘的手指,压制着那股一口咬下的冲动,只不轻不重地研磨着,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绛尘眸色微沉,她作势要将手指抽出,可姬眠鱼眼中掠过一道凶光,在绛尘后退的时候,一把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左手搭上她的腰,越按越紧,直至密不可分。“不就是道侣吗?你损失什么了?至于这么小气吗?”姬眠鱼恨声道。她的脑海中盘桓着来自绛尘手指的触感,眸光追逐着紧抿的红唇,在不知不觉中靠近、再靠近——只差寸许。
可咚一声响,姬眠鱼被绛尘砸在椅子上。
绛尘讥诮道:“只是道侣?”
姬眠鱼痛得眼冒金星,可仍旧没有松开绛尘。被这般对待后,她的脾气也跟着涌了上来,面容上浮现几分怒意。她牢牢地钳制着绛尘,连梦引都不愿意,那索性做些让她更不痛快的事情,省得白白地受了委屈!“你真是傲慢、冷漠。”姬眠鱼讽刺一笑,她讨厌绛尘那种俯瞰众生的无情眼神。不让她做,她偏要!姬眠鱼贴近了那张冷淡的、再度看不出喜怒的脸,她扑向绛尘的颈边,尖利的牙齿衔着温热的肌肤,将它刺穿。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姬眠鱼抬头朝着绛尘露出一个森森的、挑衅的笑容,又在绛尘那莫名的视线中,蓦地压住她柔软的唇。
这不是旖旎的缠绵,是一场无关爱意的交锋。
绛尘承受着姬眠鱼凶狠的攻势和索取,那颗滚烫的心终于冷却下来,思绪再度拥有短暂的清明。定岁针、幽冥天、幽冥鬼主……一个个词眼从她的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姬眠鱼三个字。
等到姬眠鱼恍惚地抬眸,她伸手抚摸着姬眠鱼的后脑,冷淡地说:“你在泄愤吗?姬眠鱼,你有什么好泄愤的?”
姬眠鱼没说话,心有一瞬间的刺痛。她的视野有些迷蒙,仿佛无数个咒文在眼前重组。
那是一张结契同心的法契。
姬眠鱼和绛尘。
难道她自己也陷入天地同梦中?
姬眠鱼垂眸看绛尘那张被情.欲染上几分绯色的脸,心中的渴求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灼。
“我——”她舔了舔唇。
绛尘轻笑一声,她拂去姬眠鱼唇角的血珠,没有理会她的困惑。
她贴上姬眠鱼的耳畔,轻轻说:“从现在开始,除了这座魔宫,你哪里也不许去!”
第65章
姬眠鱼因同心契产生的恍惚被绛尘冰冷的命令语调给冲散, 她顾不得去追溯那股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就压着绛尘问:“凭什么?!”这里是魔域,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对, 是整个天地她都任意行动, 绛尘凭什么来约束她?
是映云裳?难道如闲问之所说的那样,绛尘也在怀疑她勾结幽冥天?!这个念头一起,宛如一盆冷水无情浇下。姬眠鱼扯了扯嘴角,解释道:“我没有和幽冥天勾结!”
绛尘推开姬眠鱼, 她抚平衣裳上的褶皱, 厉声道:“可她为你而来!”
姬眠鱼匪夷所思地望着绛尘:“这也能怨我?”
绛尘冷眼俯瞰着一身凌乱的姬眠鱼, 淡声道:“小鱼。”
姬眠鱼耷拉着眼皮, 浑身上下写满不快。她含怒望着绛尘:“不许这样喊我。”
“我知道你放浪、轻佻、堕落,我知道你刻薄寡情、没心没肺,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志向, 我知道不该对你抱有任何的幻想,但是我爱你。”
“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欺瞒、哄骗,我可以自己克制那份心绪,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与旁人同游。”
“你应该听摇光提起过劫数, 但你没有深想是吗?当你我不平时, 劫气再度逆冲,导致天地骤变,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结局, 我们该做点什么,不是吗?”
姬眠鱼被“我爱你”三个字砸得头晕眼花,根本没有仔细听后面的话, 她挣扎着从座椅上起身, 可还没有站稳, 就被绛尘一把按下。姬眠鱼拔高声音:“你的做法就是将我困在魔宫?”
“你心无尘,诸法皆空,不至于催生劫气,但我跟你不一样。”
“你不要出现在我的跟前,我怕看见你就生气。”
“你在这里依然可以锁住魔域天地,不是吗?”
姬眠鱼眉心压出一道深痕,庞大的讯息将她的思绪淹没。她的手按向心口,总觉得缺失了什么。“摇光、澹青都没在,你要一个人对付幽冥鬼主?!”姬眠鱼抓到了一缕思绪。
绛尘凝视着姬眠鱼,淡然道:“她们在发现定岁针异变后,应当前往幽冥天了。天道碑若是失效,逸散出来的鬼怪,总要有人挡住,不是吗?”
姬眠鱼抚着眉心:“你想做什么?”
绛尘沉默片刻,倏地展颜一笑:“你那天真可爱的妹妹,引诱我入劫,我能不应吗?”
姬眠鱼半晌无言,她喃喃道:“那也不该让你独自去,我——”
绛尘打断她:“那你跟我一起去,然后心一软放她离开?再度挑起我的怒火吗?”
不知静了多久,姬眠鱼终于发出声音,她的嗓音沙哑,像是在自嘲:“你还是不信我啊?也是,我没什么值得可信的。”
绛尘轻描淡写道:“我是不相信我自己。”不信自己能平静地聆听姬眠鱼和幽冥鬼主的过往、不信自己能够忍受姬眠鱼的温柔多情……都说姬眠鱼道心容易动摇,可实际上只有她的心是坚不可摧。她向往红尘,那便鱼龙同游,成为众生之一,而不是云端俯瞰人间的神。
“同心契是怎么回事?”姬眠鱼揉了揉眉心,“我不记得与你立契。”
绛尘微笑:“正好啊,你可以留在魔宫中聆听你自己的心。”-
幽冥天外,摇光、澹青、姬珺一行人都在。
她们看着自天道碑上逸散出的摇晃金光,神色甚是凝重。
片刻后,摇光抬手,掌心出现一柄剑,剑名“旦暮”,剑招则唤“旦暮之间”。此是禁剑,涉及时序之变。此剑一旦使出,便将白日延续。在剑招未曾崩溃前,永夜将不会到来,此剑极阳,削减的是幽冥天逸散出来的幽气。
“绛尘那边能应付吗?”澹青忧心忡忡地问。
“可以。”摇光道。在不久前,她追寻着绛尘到了魔域中。原以为绛尘会不顾一切地追进去,可她倏然间停步。她没有回头,但摇光与她相处多年,从她一个举动中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并未彻底失控。而恰好姬珺传音,说了定岁针的事情。虽指针摇摇晃晃,可和阴面仍旧有些距离。绛尘带来的劫气绝不可能是这样的程度,眼下的一切只能说明绛尘自有法门克制自身之劫。
摇光又说:“我们加上姬眠鱼和绛尘加上姬眠鱼相当吧。”这倒不是说她们两人的神通道法比绛尘弱上许多,而是路数不同。在克制幽冥天上,绛尘红莲驻身带来的红莲业火,比她的旦暮之间、澹青的五行之变都要强。之所以不让绛尘去魔域,是怕绛尘自身成劫,或者这才是幽冥鬼主致力推动的。可她若能压制,那点忧虑便荡然无存了。
澹青提了最坏的可能:“要是绛尘失败呢?”
摇光不爱听这样的话,在此刻她隐约明白姬眠鱼对澹青的调侃,当然,怎么都比不上姬眠鱼本人恶劣。“姬眠鱼会让整个魔域伴随着幽冥鬼主一道陷入沉眠,没有醒来的时刻。”
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就算是一百坛的风月无涯,那也是姬眠鱼亏了。
“但是你觉得,绛尘会让姬眠鱼沉眠不醒吗?”
澹青皱眉:“所以是一换一?”
摇光横了她一眼:“你可以闭嘴了。”
幽冥天中,无数厉鬼尖啸,试图冲破那横亘在前方千万年的障碍。
那灼目的金光将肢体烧烂,重新幻化成一团的六天故气又在后方奔涌的鬼帅、鬼兵身上凝聚,依托在它们身上,向着渴望已久的生之世攀爬。
它们残存的意念告诉它们生的美好,无法转入轮回中,它们能抓住的就是一次彻底的大翻覆。
动荡开始。
滚滚黑气出现在高丘上,一直往苍茫的云海逆冲,仿佛要遮住那双照亮魔域天地的龙瞳。
但在数息后,剑光如洪流泄下,赤色的光华化作灼灼的烈焰,与来自幽冥的滚荡黑气相抗衡。极为暴烈的红莲业火灼烧死气,在生死之间拉开一场战争。
映云裳微微仰起头,看着从容提剑而来的绛尘,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
她安静地坐在能将整座魔宫收入眼底的高丘上,仿佛察觉不到那近在咫尺的威胁。
劲风吹拂,血色的罗裳披帛、水袖一道翻滚。她微微启唇,仿佛见了一个阔别多年的旧友,与她一道分享自己的喜悦与欢欣。“姐姐替我买的,好看吗?”
绛尘平淡地望着映云裳,并不接腔。她想到那件被姬眠鱼悄悄留在床榻边的法袍,但很快的,就掐灭自己的心绪。她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将幽冥的力量送往劫世的。”幽冥天与大界三天俱在劫世之上,与劫世彻底分离。大界三天,入劫世需要从红尘台走,那么幽冥天呢?她们怎么有力量搭建“红尘台”?又如何将宣静之唤醒?
映云裳笑嘻嘻地开口道:“当然是靠姐姐啦。姐姐借着神通遁入尘世,虽然红尘台及时关闭,可她毕竟让规则出现混乱。我送了一柄剑以及一部功法进去。怎么样,那把斩妖剑好用吗?那可是我采集幽冥天丧生于妖物之首的斩妖人尸骸祭炼而成的。斩妖意志,绝不可违逆。”
“我其实很想看看,妖主之一的上神成了斩妖人是何等风采,可惜劫世的那抹幽气没能再归体,除了阎浮提外,我能感知到的东西很少。”映云裳很遗憾地开口。她其实很希望劫世劫气逆冲,能一举祸乱三天,然而劫气未曾积蓄够,劫世便被无情封镇。
“你们是不是觉得封镇是替她们好?她们永恒地存在于岁月中,无生无死?在某种意义上,跟神一个样?”
绛尘没理会映云裳的讥讽,她从映云裳的话语中捕捉些许信息。
映云裳虽然让幽冥力量渗入劫世红尘,可并不能遥遥指挥,难怪宣静之会如此轻易地败落。她只是凭借着一种扰乱世间的本能在行事。
绛尘道:“你要天地阴阳轮转,幽冥天入生,大界三天向死。可一旦发生,姬眠鱼也会沦入幽冥之中。”
映云裳:“我可以与姐姐共享我的一切,我可以分享我的神躯,让她得以行走在世间。”
绛尘眼中掠过一抹幽微的光芒,找到了一个机会回击映云裳对她的挑剔。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完美不可挑剔的笑容:“所以现在是,姬眠鱼不肯与你共享吗?你不能真正地陪伴在她身上,只能日复一日忍受着来自生世千刀万剐之苦吗?”
映云裳面色微微一变,她恨声道:“那只是姐姐不知道。”
绛尘凝视着映云裳,她一抬手,一道法契在半空中出现。她深深地凝视着映云裳那双宛如血宝石般的眼眸,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看这是什么?”
映云裳眼神闪烁,面容因为陡然升起的怒火、嫉恨和不甘变得无比扭曲。无数黑色的气焰从她的身上涌出,她咬牙切齿地看着绛尘,一掌打散那道刻着绛尘、姬眠鱼名号的同心契。
绛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映云裳,用那满怀同情和可怜的口吻道:“我与她之间密不可分,你找不到插足的间隙。”
“她只是可怜你,你在她眼中与一尾鱼、一只雏鸟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你,也妄想与她并肩吗?”
映云裳深知这一点,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能忍受绛尘那高高在上的、满怀悲悯的眼神。她的眉眼间戾气横生,与绛尘对视片刻,她忽然笑了起来:“既然你是赢家,那你在恨什么?怨什么?神女也会有渴求吗?神女也会变得刻薄、生出爱恨之火吗?”
“哦——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了。”映云裳拖长语调,噙着森然的恶意看向绛尘,“因为姐姐她也不爱你,是吗?”
第66章
身为鬼主的映云裳对劫气感知十分敏锐, 毕竟劫气能够将幽冥天中的一切带向人世。她满怀恶意地凝视着绛尘,以她身上起伏情绪化生的“劫气”为食。她心中固然恨,但是在此之前, 她要用一柄刀来剖开绛尘的心。
“那同心契, 一定是你趁姐姐不注意的时候落下的吧?你看姐姐不还是离开始天到了魔域?同心契真的能够约束她吗?”
“这回是上神首次来魔域吧?需要我领着你四处参观吗?魔域毕竟是姐姐所珍视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与你斗法,惹得姐姐伤心呢。”
……
阴寒的气机在映云裳周身浮动,随着她的抬手, 宛如箭矢般飚向绛尘。
绛尘提起剑, 灵力爆发出一团赤色的火, 但凡黑气触及, 便立刻化作灰烟消散。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仍旧维持着冷静自持的模样。她从容地看着映云裳,淡淡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坏我道心吗?”
映云裳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可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能坏你道行, 乱你心曲的不是你自己吗?”绛尘在云鲲身上捕捉到幽气的同时,她也看到绛尘那混乱扭曲的心绪,以及并不比她少的占有欲。压抑的情绪如火山般喷涌吧,让岩浆流向天地, 来见证一次生死轮回。
“你只有这点本事?”绛尘怜悯地望着映云裳, “千万年前她与我同在,千万年后她亦将与我同行。而你,来自幽冥天中的鬼物, 能在生世存留多久呢?”
“她的心,是我的。”
绛尘不再与映云裳废话,剑光如电, 裹挟着红莲劫火向前。映云裳敛着笑, 驱使着黑气化作一条墨色的龙与剑光碰撞到了一起。轰鸣声顷刻间响遏云霄, 灵机翻涌,向着四面八方扫荡,山石炸裂,尘土在倒卷的激流中飞扬。
映云裳“呀”了一声,她凝视着绛尘,笑得越发诡异。她轻巧地避开从天而降的业火,道:“我感知不到你身上逸散的劫气了,是真的心平气和,还是借着神通将它们锁在体内呢?你不怕变成疯子吗?”
绛尘没有回答映云裳,在层层的阴云里,一道道雷光电芒宛如龙蛇般游蹿,将整个魔域笼罩,几乎让魔域化作一片深蓝的雷池。绛尘的面容平静如水,引动雷火齐下!
映云裳的笑容消失不见,面对着绛尘的攻势,她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那具破破烂烂的寄体在赤火的攻击下越发难以支撑。映云裳最终还是选择摆脱那层桎梏,化作一团幽冷的鬼气离开躯壳。
她的身体拔高不少,仍旧是那副面庞,只是僵冷青灰的面庞上没了天真稚气,而是扭曲的阴翳。她右手一拂,从半空中抽出一柄血色的刀,一圈圈的血色寒光荡开,与剑气交击,顿时传出一阵脆响。
绛尘微微挑眉,唇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难怪你要找寻寄体。”她的剑带起怒潮翻滚般的气势,那些旋绕的黑气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她注视着映云裳,又道,“这里是生世,不是你幽冥天。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我的对手?”
剑光如狂澜,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息,重重地打在刀上,将映云裳掼得倒飞而出。在激烈的过招中,大半山丘被夷为平地,视线所及,皆是废墟。
映云裳在半空中一旋身落地,她的身影骤然消失,下一刻出现在绛尘的跟前,那近在咫尺的血刀仿佛要剔开绛尘的血肉。只是一声雷鸣般的轰响,烈火熊熊燃烧的剑就挡住那狠戾的一刀,将猛烈的攻势挑了回去。
映云裳笑嘻嘻道:“当然是凭借姐姐啦。”
“姐姐为什么没来啊?你也知道姐姐不忍心伤我的,对不对?”
她观察着绛尘的神色,不住地用言语挑动绛尘的情绪,试图勾起她的怒火与恨意。她的确不是绛尘的对手,可她本来就是从幽冥天诞生的死物,绛尘想要让她的意识消散……那可能性微乎其微。倒是绛尘的神躯……能够承受多少的劫力呢?等到无法再承受的时候,被压抑的劫气可是会以更为强劲的势头冲垮定岁针。
绛尘眉头微微蹙起,她感知到心的抽搐。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在这刹那,映云裳那夺命的指爪已经朝着她的心口抓来。绛尘抬眸瞥了她一眼,闪电般的出手扼住她的手腕。肌肤被锋利的指爪刺破些许,鲜红的血淌落。赤色的火在映云裳的手腕上烧起,慢慢地向着身躯蔓延。
映云裳化作一团黑气逸散,片刻后身影凝聚,躯体又恢复如常。
绛尘倏地转了个话题:“你不屑吞掉那些同伴残存的意识,对吗?”
映云裳脸色沉凝,深深地望着绛尘。
绛尘慢条斯理地拂去滴落的血痕,嘲弄道:“你一定会以为它们是蠢物,让它们彻底消失。”
映云裳冷声道:“那又如何?”
绛尘道:“幽冥天中四尊是始天四尊之反,你以为你独占幽冥天享有的好处无穷尽,可在那几尊未成形的鬼主消失后,你的意识依旧是残缺的。你之所见非所有,在你的跟前,始天依旧是无涯。”
映云裳忽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瞪着绛尘,浑厚的刀光猛然间朝着绛尘的身上劈去。在她的暴怒里,绛尘从容不迫的声音响起。
“一切存在都可为红莲业火的柴薪,包括劫气。”青莲创世,红莲劫生。劫气留在她的体内又何妨?那是能助长红莲业火的存在。
映云裳冷冷一笑:“我看是你先杀我我,还是你先把自己也烧成灰烬!”她眼也不眨地盯着绛尘,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与欲望。呼啸而来的劲风吹拂着黑气,从中散出的声音好似千万恶鬼在惨嚎。
“来吧,只要你消失了,就没人能阻拦我了。”-
风雷齐动。
从云层中打落的闪电照亮整个魔域,在闲问之的命令下,没有任何的魔擅离职守。
比起加入城外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将家园守住更为重要。
魔宫中。
姬眠鱼坐在宝座上,她的眼瞳已经变成赤金色。龙鳞从眼尾泛开,慢慢地攀上半张脸,肌肤上透出一种莫名的、寒峻的冷光。呼啸的风从窗棂吹入,她的衣袍在卷动着,腕上的三生莲也晃动不已,发出一阵阵清泠的响声。
她从来都不安分。
绛尘让她留在魔宫里,哪里都不能去。
她偏不。
可在她准备追上绛尘的时候,一股异气从心底催生,化作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困在宝座上。她微微垂眸,恍惚中瞧见从心口绽开的莲花。
风从她的指尖流过,她手指敲了敲,感知着那缠绕在身上刻骨的寒气。
脑袋有些发昏。
同心契、问心、幽冥天、劫世……一个个词眼在她的意识中流淌,慢慢地勾勒出一幅模糊不清的画面。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可不论如何细想,都找不到根由。绛尘说爱?但那是红莲驻身被天地同梦扭曲的意识?还是劫气带来的妄想?这是以前的绛尘从不会说出的话。
此刻,已不是仔细思考的时候。
城外斗法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万事万物摧毁。
她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绛尘真是该死!姬眠鱼无不愤怒地咒骂。
高亢含怒的龙吟声自魔宫中升起,直接压过滚荡的雷霆在半空回响。
被绛尘击退的映云裳松开了刀,她捂住耳朵,愤愤地望着绛尘:“你对姐姐做了什么?”
绛尘凌空而立,察觉到姬眠鱼即将脱困,眼中泛过一缕微波。她一抬手,红色的剑火骤然迸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映云裳的身上压去。她的眸光寂然冷漠,有种不动声色的残酷。她好整以暇的微笑,落在映云裳的眼中,也是满怀恶意的讽刺。
绛尘冷冷道:“我与她的事情,轮不到第三者来过问。”
映云裳叹气。
那些在生世的人,哪里知道她们幽冥的痛苦呢?为什么不让她向生呢?
映云裳眼眸猩红,她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苦恼道:“我原以为,你会自行崩溃的,先前我就是那样感觉的。竟然不是吗?只能说不愧是上神呢,压抑自身的本领也登峰造极。”
“这样的话,我也要动真格了哦。”她歪着头看绛尘,脚在地面上跺了跺,呜呜的啸声响起。那道存在于密林深处的裂口忽然间拉大,在裂口徘徊的鬼帅鬼将鬼兵疯狂般从裂隙涌出,火山喷发似的向外逸散。黑气腾升,汹涌的气劲瞬间碾碎密林,源源不断地冲向魔域。
“我原本也不想毁坏姐姐的魔域,只是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走到这地步呢?”映云裳叹息。
绛尘抬眸望向前方,那些冲入生世的鬼物在生机的压制下,并没有多强悍的战斗力,甚至有弱小的直接化作一蓬黑烟,被后面涌出来的鬼物吞噬。黑气直上云霄,可它们和映云裳之间似是一条无形的线,源源不断补充着等映云裳的体能。
“我知道魔域被姐姐的神通笼罩了,能入不能出,还在虚实之间。”
“这样的话,弄坏一点东西,姐姐也不会怪我吧?”
绛尘淡声道:“你都要生死轮换,将整个魔域推入幽冥,还用得着在意其它吗?什么时候鬼物也学会惺惺作态了?怎么,得不到姬眠鱼的垂怜,便开始自我满足吗?”
“你以为这样做,她日后就不会怪你了,是吗?”
映云裳定定地看着绛尘:“你妒忌了呀?”
“我妒忌什么?妒忌她与你看灯吗?”绛尘勾唇,“你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看灯吗?因为千万年前陪她看尽人间灯火的是我。”
“你怎么知道,她是在看灯,而不是透过光阴看我?”
第67章
“我在想一些看灯旧事。”
姬眠鱼的话语冷不丁的重新浮现在映云裳的脑海里。
那日看灯盛会她刻意忽略掉的不快重新浮现, 她没能挑起绛尘的怒意,反倒是勾起自己那犹如惊涛骇浪翻滚的妒恨。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姐姐跟我说的。”映云裳娇笑着, 再度出手。
山峰落石在激烈的过招中爆炸开, 烈焰重重燃烧。两个人谁也不会客气,出招都是置对方于死地的狠绝。映云裳刻意牵引着绛尘前往那道裂隙,绛尘也有意抵达那个豁口。蓊蓊郁郁的森林在火中、黑烟中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地残骸与袅袅腾升的烟气, 昭示着此地的惨像。
地面在剧烈地震颤, 辽阔的魔域大地仿佛要在打斗中彻底爆炸崩塌。
那柄红色的、裹挟着煞气的刀被打飞了出去, 紧接着, 映云裳的身躯就在碰一声巨响中,被深深地钉在一个深坑里。
映云裳的身体渐渐地虚化,可还没等到她化作黑烟遁逃, 四面就被汹涌燃烧的烈焰包裹,她不由得发出一道道凄厉、尖锐的惨嚎。
不只是她,那些从裂隙中逸散出来的鬼物也在尖叫。绛尘垂眸看着那道裂隙,面无表情地一拂袖, 一朵红莲堵在豁口, 鬼物一旦靠近便彻底化作飞灰。
“姐姐没来,是因为不想杀我吧?”映云裳压抑着痛苦,喘息着看向冷漠的绛尘。
绛尘不去想姬眠鱼的最终意图, 她眼中掠过一抹寒芒,燃烧的业火越发旺盛。她的眉心出现一朵微小的红莲,好似妆点面容的花钿。她看着伤痕累累的映云裳, 抬起手举起长剑, 猛地向着映云裳心口掼入, 狠狠一搅荡。她看着即将在业火中消散的映云裳,唇角勾起一抹满是嘲弄的笑。
鲜血飞溅而起!
数息后。
当当当的钟声响彻云霄。
正是天庭的紫微天钟大响。
定岁殿中。
驻守的仙人一直无比紧张地盯着定岁针的指针,向在前线的姬珺传递消息。忽然间,她瞧见定岁针摇动起来,猛然间朝着阳面来了个大偏转。她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片刻,又惊又喜地给姬珺传递消息。
幽冥天外。
那试图越过天道碑的鬼物数量明显变少。
“怎么了?”摇光看着姬珺变化的神色,扭头看她。
“定岁针已经彻底偏向阳面了。”姬珺惊异道,“难道是姑姑和绛尘上神打散幽冥鬼主意识了?”幽冥鬼主身上的劫气也不少,她若是消失不见,对生世的平衡有益。
澹青道:“比想象得要轻松些。”
摇光提醒道:“别掉以轻心。”那种令她眼跳心惊的不祥预感并没有彻底散去。
在摇光话语落下不久后,天庭的驻守仙人再度发现定岁针在摇晃,这回偏向犹为激烈,仿佛要彻底地转向阴面,直接来一次天地大翻覆。她们的力量是无法拨动定岁针的,顿时,一个个神色大变,面露惊恐之色。
而得到消息的摇光瞬间就意识到最坏的情况,恨不得即刻催动灵力,前往魔域一探究竟!-
魔域中。
在映云裳的惨嚎消失后,绛尘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道接通魔域的裂隙。
跟天道碑那边的出入口不同,这道裂隙需要源源不断的强悍力量撑开,它不需要用天道碑镇压,只用落下封印便能弥合。绛尘抬手掐起咒诀,一道道氤氲的清光落在那道裂隙上,将里头拼命向外攀爬的六天故气封堵住。
那响遏云霄的龙吟声不见了,是姬眠鱼挣脱束缚了吗?绛尘微微失神。
就在这一刹那,变故陡然生出。血色的寒光骤然冒出,绛尘瞳孔一缩,快速地朝着后方退去。可那柄刀的动作更快,一刀捅进绛尘的胸腔,顿时鲜血泼洒而出。绛尘一扭身,死死地扼住那只探出来的手爪。
映云裳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刀起刀落,削断被绛尘擒住的手,又重新催生出一只新的肢体。四目相对,她欣赏着绛尘狼狈的姿态,慢悠悠道:“你真不会以为自己的劫火能烧尽我的意识吧?你猜不到我的驻世之身从何而来的吗?”
绛尘的思绪刹那贯通,她抿唇望着映云裳,倏地想明白其中关键点!“来自姬眠鱼?!她为你定名,你便有了驻世之形,所以你因为她生出贪嗔痴诸念。”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唇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她搭着眼帘,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寒光。
“你此刻感知到的痛苦,不如我曾经领受的万分之一!”映云裳恨意奔涌,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她右手运掌,猛然间向着陷入虚弱状态的绛尘拍去。砰一声响,映云裳的一掌并没有落在绛尘的身上,撒开的折扇挡住她的攻势,她一抬眸看见的就是姬眠鱼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她似乎愤怒到了极点,眼尾泛着金光的龙鳞没有褪去,敛着笑的眉眼间,是一种如冰川般的寒峻。她旋身揽住绛尘,朝着她口中扔了一枚灵丹,贴着她的伤处运送灵力。她凑到绛尘耳畔,讥讽道:“这就是你的自信吗?”
映云裳张了张嘴,她泪眼盈盈地觑着姬眠鱼:“姐姐。”
姬眠鱼冷冰冰地望着她:“你是幽冥鬼主。”
映云裳被姬眠鱼冷漠的语调伤了心,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姐姐不是说众生没有不同吗?我不也是众生吗?难道因为我是幽冥鬼主,姐姐就要远离我吗?”
姬眠鱼毫不犹豫道:“你不是众生,你是死气。”
绛尘眯着眼看翻脸的姬眠鱼,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能体味到映云裳的痛苦。她扼住姬眠鱼的手,在姬眠鱼的耳畔轻轻地说:“否定映云裳的存在,否定她所珍视的驻世之身。”
“让她和你的那场相遇,变成一个飘渺虚无的空梦。”
死生如梦,虚实如梦,这是姬眠鱼一切梦中神通的根基。
她在沉眠中创世,赋予梦境真实,她自然也能够扭转真实的存在,使之成为一个虚无的梦。
如果映云裳将自己的存在寄托在姬眠鱼身上,那么只要姬眠鱼愿意否定跟映云裳的那段过往,只要她愿意将与映云裳相关的一切颠倒,映云裳就会失去驻世之基。
再杀映云裳一次,她的意识就会彻底消散!
姬眠鱼没说话,她的视线在绛尘眉心的红莲上停留,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细线。红莲劫身——这是要变成恒定常在了?!
“怎么,不舍得你天真无邪的妹妹了?”绛尘又说,她一把推开姬眠鱼,右掌中出现一柄赤色的剑,朝着映云裳身上斩去。铿然一声响,剑与刀撞击的声音极为清脆,尚未弥合的伤口中奔涌出鲜血,浓郁的血腥气在风中零散。眨眼之间,两人便游走数招。
绛尘虽然身上负伤,可映云裳也是重新凝聚出的,砰一声大响,映云裳整个被轰飞出去,砸在地面留下一个深坑,她的颓势比绛尘还要重。
从深坑中爬起的映云裳泫然欲泣地望着姬眠鱼,泪眼朦胧地朝着她喊“姐姐”。姬眠鱼还没回答,赤色的剑芒就化作流光飞来,毫不留情地将她钉穿,仿佛要报先前的一刀之仇。汩汩的鲜血从伤处流淌下来,映云裳好似一个血人,强撑着站起。
“姐姐——”
映云裳每喊一声,绛尘的神色就冷沉一分,周身笼罩着赤色的火焰,身后骤然间现出要焚毁一切的红莲法相!
姬眠鱼眼皮子跳动,绛尘的情况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地步,要是不阻拦她——就算映云裳意识消散了,逆冲的劫气也足以扰乱生死阴阳。“够了!”姬眠鱼喝了一声,双指并拢闪电般的点向绛尘的眉心,试图压制那摧毁她清明的意志。
映云裳面上露出喜色:“姐姐?”
“你也闭嘴!”姬眠鱼高喝道,过去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她冷声道,“你是幽冥鬼主,你怎么避过我的感知?”
映云裳乖巧道:“是我的神通之变,我在生世有寄体,我将幽冥之气深深地藏了起来。为了见姐姐,就算千刀万剐也不算苦。”
“你苦不苦与我无关,是你自己太过痴迷!”做出决定的姬眠鱼很快就变得漠然,丝毫不在意映云裳伤心的神色。
映云裳凝视着姬眠鱼,幽幽地问她:“所以姐姐要否定与我的那场相识吗?”她的伤心藏得很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僵硬森冷。
姬眠鱼没再看她,手腕一抖,掌中的折扇朝着映云裳横扫,口中说出的字句更是冰冷无情:“我后悔与你相识。”折扇遮住她小半张脸,紧接着,口中又说出四个字,“梦境回流!”那与映云裳相识后的一幕幕场景如逆流的河水,缓缓从眼前过。可冰冷的黄金色龙瞳中,是无动于衷的漠然,是让映云裳心念崩塌的冷酷。
绛尘在姬眠鱼的身后微笑,薄唇中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姬眠鱼,当真无情呢。”
“太过痴迷”四个字已经重击映云裳的心,在听到后悔之言后,她越发痛苦。她的身躯化作黑雾扭曲,慢慢地从中挤出一张怪诞的、泣血的脸。在诞生之后,她的神通便开始演变,她的执念在姬眠鱼,她所擅长的神通便向着隐匿自身变化。她无比地向往生世,无比渴望着与姬眠鱼同在。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等来的是姬眠鱼冷酷的否定。
“姐姐真的不喜欢那场相逢吗?姐姐真的不喜欢与我同游的日子吗?既然这样,姐姐为什么要陪我到处去玩?”哀嚎声、鬼哭声伴随着雷霆环绕。
姬眠鱼折扇横扫,荡开朝着周身涌来的烟雾。
那些时间是她漫长岁月中极其微弱的一部分,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怎么会去在意一粒尘埃呢?
扇面勾勒出来的璀璨金芒将前方黑烟、厉鬼拦腰斩断。
姬眠鱼的衣摆飞扬,随着她的动作,毁天灭地的金芒泻出,轰向黑雾中那张哀戚的鬼脸。
招招致命!
第68章
映云裳在姬眠鱼的袭击中, 悲哀地看着那些珍藏的过往成了幻梦。
赤色的刀光劈落在扇面上,声调铿然。她不想跟姬眠鱼打斗,可她知道在姬眠鱼神通笼罩之下, 此处自成梦界。她前往的幽冥, 是梦境中的“死地”,而不是真正能让她藏身的幽冥。
绛尘捂着伤口在笑,映云裳几度想以她为突破口,可攻势尚未发出, 就被姬眠鱼以更为迅猛的进攻截下。她只能惶惑凄哀地看着姬眠鱼, 不明白地想, 为什么她没有半点犹豫和挣扎?明明在身份未曾暴露的时候, 她还是那么的开心。
是因为那些开心并不是属于她的吗?
映云裳的情绪无比低落,她一边闪避,一边试图抓住那些被否定的回忆。
幽冥天中晦暗无日, 只有亘古不灭的腐朽之风。
映云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产生意识的,她浑浑噩噩地吞噬六天故气,却也没让那些杂乱的思绪影响到自己。
她不是亡人意识融合成的怪物,她自然而然地醒来, 自然而然地学会思考。
她与幽冥天中的鬼怪一样, 渴望着离开这个晦暗的地界。她无数次靠近天道碑,可并没有像那么多蠢蛋般奔涌上来。鬼怪被金芒吞噬的时候,是幽冥天寂灭中最漂亮的时刻。
映云裳一边引诱着鬼怪去撞击天道碑, 绽放出灼目刺眼的金光,一边渴望着外面的世界。
她在幽冥中走了很久,才发现一道裂隙。她试图从那道裂隙钻出去, 可险些灰飞烟灭。她观察着天道碑与裂隙, 最后决意以裂隙为出口, 一回又一回地刺探,直到某一天,她终于成功地从裂隙里挤出了。
她在无尽的痛楚中看到了光亮。
“太阳。”这两个字莫名地跳出,直到很就以后,她才知道那不是太阳,而是龙的眼睛。
第一次进入生世的时候她维持的时间很短,第二次、第三次……她一门心思地想要在生世长久驻留。
她学会了“寄意存形”。
可她从幽冥天中带出来的死气会让她寄身的存在迅速地死去。
后来,她又领悟了新的神通,能够将死气敛起、藏起。
最成功地一次她变成一只兔子,她试图远离幽暗的森林,可时运不济,落在两个魔的手中。在她试图解决掉那碍事的魔时,姬眠鱼出现救下了她。
她被姬眠鱼带入魔宫中,得到精心饲养。
她不爱吃生世的那些东西,那些食物给她带来灼烧般的痛苦。
可姬眠鱼想法子地更换食物,甚至说些笑话来逗趣。
当时的她本体只是一团庞大的黑气,她知道自己要慢慢地形成驻世之身。
在进入生世前,她不明白自己要变成什么样子,可在见到姬眠鱼的时候,她有了参照。
就算需要成百上千的演变,她也能耐得住,然而某一天,姬眠鱼扔下话本,跟她说:“你就叫映云裳吧,我看书中有只平安快活的小兔子就叫这。”
神的命名,至道之言。
她这幽冥天中的生之反,竟然得到神的赐名,拥有驻世之身。
她化形了。
可没多久,姬眠鱼就要陷入沉眠。
在拥有驻世之形后,她懂得很多先前不理解的东西,她知道定岁针、知道阴阳之变、知道劫气……她开始替自己筹划未来。
红尘台即将开启时,她发现姬眠鱼也想进入劫世,顿时起念。她借着与姬眠鱼的那点气机牵连,随着姬眠鱼的神通将一缕幽气、一部功法以及一柄剑送入劫世。可惜她不够强,要不然她能够亲自去劫世一趟,而不是在幽气被掐灭后对劫世知之甚少,只抱着绛尘入红尘消劫失败而沾沾自喜。
姬眠鱼送她一朵花。
姬眠鱼送她一场灯会。
……
可现在,姬眠鱼什么都不要了。
无情的话语反复捅穿映云裳的心,她看着宛如神明般高邈冷酷的姬眠鱼,血泪从眼角淌落。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躯体再度被金色的刃光贯穿。她修行的时间太短,在短暂岁月里,她将寄意存形修炼到极致,与始天的数尊神同层次,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她将神通推向斗战,那么现在是不是姬眠鱼就做不出任何的反抗了?
映云裳倒飞出去,黑烟笼罩的十指痉挛着,深深地按进龟裂的大地中。她仰起头看着大步走来的姬眠鱼,一边喘息,一边似哭似笑地说:“姐姐,我好喜欢你啊。”
姬眠鱼低头看映云裳,眼前忽地掠过一张天真的、满足的笑容。她搭着眼帘,视线在狼狈不堪的映云裳身上停留片刻,最后道:“承蒙厚爱,但——”
“黄泉路遥,恕不送行!”
“我还能踏上黄泉道吗?”映云裳大笑起来,她死死地盯着姬眠鱼,哀怨道,“姐姐,你是没有心,还是把心给了别人?”
“她的心留在劫世红尘,这样说会不会让你开心些?”绛尘忽地朝着映云裳走来,眼神又冷又沉。她的指尖搭在姬眠鱼的肩膀上,丝毫不顾那骤然转来的满是猝不及防的目光。她俯瞰着映云裳,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嘲道,“我说了,她的心是我的。”
映云裳错愕片刻,笑容越来越疯狂:“所以她不是真心想杀我的,对吗?”
“这一切都是你的意志,是吗?”
“她会愿意与我同在的,她——”
话音还没落下,映云裳的意志就被一只龙爪揪了出来,揉成极小的一团。锋锐的指爪将映云裳的意志撕裂,在那股剧痛和晕眩中,她只能看到姬眠鱼冷凝的侧脸以及满是不耐的话语。
“你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红莲业火呢?”
绛尘指尖一弹,红莲业火落在映云裳的意志上熊熊燃烧,她微笑着看姬眠鱼,道:“你对道侣都这样狠心?”
姬眠鱼一脸莫名其妙:“什么道侣?”
绛尘瞳孔深处映衬出一团火光,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幽冥鬼主的意志在火焰中被灼烧殆尽。正待与姬眠鱼说什么时候,伤口一痛,剧烈的晕眩瞬间淹没她的意识。
姬眠鱼眼疾手快,一把将绛尘捞到怀中-
幽冥天外。
摇光、澹青一行人的心也像定岁针一般左右摆荡。
天庭中时时传来消息,不管是玄天还是始天的仙神,都无法对定岁针施加影响。
若真到了生死轮转的那一刻,她们只能与众生一道陷入漩流中,落入永世不见天日的死地。
“这次是真的平静了?”再度听到定岁针定向阳面时,摇光的脸上出现一抹疲惫。她察觉到天道碑上的咒力恢复到过去的水准,此处没有被鬼怪冲垮的危险,便将法剑一收,拍了拍澹青的肩膀道:“我去一趟魔域探探究竟!这边你们守着,不要放出一只恶鬼!”
澹青朝着摇光伸手,只来得及从她的衣袖上抚过,指尖像是陷入绵软的云里,很快的,又什么都不剩。
“摇光上神这是——”
澹青摇摇头,道:“比起幽冥鬼主,她一直以来,更担心的是绛尘和姬眠鱼。”
姬珺拧眉:“不是说无事了吗?”
澹青搭着眼帘,无奈道:“谁知道呢。”
天庭终于没再传出定岁针剧烈旋转的消息,驻守在天道碑附近的仙神才松了一口气,冷不丁地又接到摇光传来的消息。
“不好了,魔域日月消失了!”
魔域的日月是姬眠鱼的双眼。
就算在沉眠中,她的真龙之身也默默地守御着整个魔域,与玄天的日升日落相同。
魔域的日月消失,说明姬眠鱼陷入的是不醒之梦!
“那魔域呢?”澹青急着追问。
“魔域还在,已经从天地同梦中出来了,现在消失的……是整座魔宫。”
摇光抵达魔域的时候,恰好看见那座巍峨耸峙的魔宫悄无声息地消失。
随着她的消失,魔域中的巨龙合上了眼,魔域再度陷入过去只剩下黯淡天光的幽沉中。
魔宫里。
姬眠鱼替绛尘疗伤,那个被幽冥之刀刺穿的伤口弥合又开裂,鲜血汩汩流淌,落在地面上变成朵朵燃烧的血色莲花。那不是幽冥残余的力量,而是业火在灼烧被绛尘强锁在身上的业力与劫气。姬眠鱼也无法,只能护住绛尘的心脉,催动业火快速燃烧,直到将残余的气机尽数烧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姬眠鱼察觉到绛尘的手指动了动。她抬起头,冷不丁对上一双猩红的眼。
“你——”
姬眠鱼话还没说完,便感知到心间一阵刺痛,她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奔涌,从心口开出一朵虚幻的莲花。
“你不听我的话,走出魔宫了呢。既然魔宫困不住你,那就换种方法好了。”
绛尘朝着姬眠鱼露出一抹森冷的笑,她的嘴唇上下翕动着,无声地吐出一句话:“一花一世界,欢迎你进入我的‘颠倒梦想’。”
始天上神俱有创世神通,姬眠鱼有龙游蝶梦,一梦一死生;而绛尘则是花开花落,一花一世界。可那些创世神通开辟的都是下界。此刻的颠倒梦想正是绛尘催动莲子心,借助姬眠鱼的梦境之能,融汇自身神通构建的梦界。
姬眠鱼脸上的震愕凝固在绛尘眼底,猝然催动神通让她的身躯变得越发衰弱。
绛尘抬起手指抚摸着姬眠鱼的脸,慢慢地,她的指尖穿过墨色的长发,搭在姬眠鱼的后脑,猛地将她往自己的怀中一压。“你不会再见到你的道侣。”
姬眠鱼的耳中嗡嗡响,她费劲地抬头,盯着绛尘苍白的脸,再度迷茫地询问:“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哪有道侣?难道你还处于迷失中吗?”
第69章
殿中寂静无声。
龙心、劫世、幽冥天——姬眠鱼将从绛尘话语中得来的线索一个个串起, 脑海中终于蹦出一个答案来。
当初和绛尘去劫世的人恐怕不是澹青,而是她!劫世被封镇后,她将龙心留在劫世吗?会是她做出来的事。那么她胸腔中跳动的是什么?是绛尘的莲子心吗?绛尘将莲子心给了她, 所以才会现出红莲驻身?所以她能够悄无声息地控制住自己, 甚至施展出“颠倒梦想”?对了,还有同心契,是在劫世留下的?
姬眠鱼越想越是头疼,都不好说劫世是红尘一梦了, 若是梦至少留下点痕迹, 她如今脑子是空空荡荡, 全凭旁人的话语构建过去的世界。
“绛尘, 你——”说清楚三个字还没吐出,姬眠鱼就一脸憋屈地将话语吞了回去。方才还冰冷威胁着她的人又进入昏睡中。姬眠鱼视线一滑,觑见那就算昏迷也要牢牢按住她的手, 一时更是无言。
绛尘什么都知道,她若是想窥见真相,得等绛尘醒来才是。
姬眠鱼很认命地替绛尘疗伤。
原本伤口未曾愈合,偏要发动颠倒梦想, 对身躯的负担陡然加重, 她是懂得如何雪上加霜的。
半个时辰后,姬眠鱼起身。
她从殿中走出去,试图理清如今的处境, 可抬眸望去,前方是一片空茫。
梦是没有依处的,随心而化。颠倒梦想即是妄念, 那绛尘的妄念是什么?她会产生妄念吗?她不该是高坐莲花台, 心中无尘埃吗?
姬眠鱼眼神幽沉,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她十分不快。
尤其是眼前谜团重重,她很难把握主动。
她注视着桌上的香炉,沉香烟气摇摇曳曳,淡香缭绕。盯着看了半晌,目光不自觉地转移到绛尘的身上。那个狰狞可怖的伤口渐渐弥合了,红莲业火或许还是她的体内无情烧灼。姬眠鱼抬起手按向自己的心口,指尖很轻很轻地从衣上划过,到底是暂时压下将莲子心刓出来的念头。绛尘伤势未曾痊愈,这颠倒梦想到底如何也说不清。万一她再受伤,想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也不知道幽冥天和劫气到底解决了没。
姬眠鱼漫不经心地想着,她抬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绛尘,嘟囔道:“你也有今天。”她微微俯身,唇角扬起的笑容很是莫名,正想趁着绛尘昏睡,在她脸上揉搓几把,可才伸手就被骤然睁开眼的人抓了个正着。
姬眠鱼:“……”讪笑一声,姬眠鱼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她大咧咧在床边落座,问:“你醒啦?伤势如何了?什么颠倒梦想?可以破开梦境,让我出去透口气了吗?”
“幽冥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们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绛尘直勾勾地凝视着姬眠鱼,她眉心的那朵红莲越发如赤火,妖冶灼目。“为什么不能?”她的声音很轻,语调低缓、咬字清晰。
姬眠鱼没想到绛尘会这么回答,她敛起笑容,拧眉望向绛尘:“你说真的?”
片刻后,绛尘才嗯了一声。她的思绪有些浑噩,魔域街道上的议论声、那飘拂着如同吉日到来的红帐幔、姐姐、道侣等存在不停地刺激着她的情绪,最终扯断理智的弦,使得压制在内心深处的妄念肆意蔓延。
绛尘又问:“你想出去做什么?”
姬眠鱼气得仰倒,她横了绛尘一眼,道:“这还用问吗?摇光欠我的风月无涯还没还来呢!”
绛尘眯了眯眼:“尽日歌舞看不足,是吗?”
姬眠鱼心绪沉沉,没注意到绛尘那危险的语气。她摆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如同过往般同绛尘搭话。她笑盈盈道:“在魔宫可比在始天、玄天有趣多了。”天庭的宴会那是宴吗?根本就是听仙神念经,熏得她昏昏欲睡。
姬眠鱼身体朝着前方一倾,又问:“劫世到底发生什么?还有同心契,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劫世红尘。
在龙心留下后,如春梦般了无痕。
无痕就能当作没发生,无痕就能够轻易辜负吗?
绛尘冷冷地看着她。
她朝着姬眠鱼抬起手。
姬眠鱼还以为绛尘要坐起身好跟她来一回夜话私语,扬着笑脸伸手去拉她。可绛尘的手指越过她的手,落在她的衣领上。姬眠鱼迷茫的视线向下一扫,挑动的眉眼间是浓郁的困惑。
绛尘猛地将姬眠鱼往下一拽。
她的左手搭在姬眠鱼的背脊,缓缓地往上移动,最后攀到姬眠鱼的肩颈,以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往怀中按。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小鱼”两个字从绛尘的口中吐出,钻入姬眠鱼的耳廓。
柔软的发丝擦着面颊,姬眠鱼被那一声“小鱼”喊得浑身发软,实在是奇怪。她晃动着脑袋躲避着温热缠绵地气息,面上不知不觉染上一层绯红。仿佛被红莲业火烧灼的不是绛尘,而是她。她想从绛尘的怀中钻出去,可那双手紧紧箍着她,恨不得不留缝隙。
“你——”
“同心契是你留下的。”绛尘的语调冰冷,仿佛是一座亘古不化的雪山。
绛尘的手指滑到她的腰间,在轻轻地摩挲,所到之处激起一片颤栗和酥麻。她受不了这种温柔与冷冽并存,仿佛身在是水火之中。
如果绛尘还是青莲驻身,她会趁势反击。但现在……绛尘的状态明显不平常,翻覆不定,难以揣度,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这次吃的亏下回再来讨。姬眠鱼暗想着,她能屈能伸,立马服软道:“是我的错,等我们出去了,想办法抹去同心契就是!”抹什么抹?等到出去后,到底怎么做,就不是绛尘能决定的了。
这同心契存在也没碍着绛尘什么吧?为什么非要抹去啊?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容不得身上出现半点瑕疵和污渍吗?话音落下,姬眠鱼先恼了起来。
绛尘眸色幽幽,冷嗤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姬眠鱼正准备反驳,哪知绛尘下一句话就接上来了。
“你与她人结下同心契,你道侣不会生气吗?哦,不对,我险些忘记了,你那好妹妹的意识已经被你打散了。等千万年后幽冥天再度生出新的意志,也不是你的好妹妹了。”
姬眠鱼听得无语,她先前的解释没有半个字是入绛尘之耳的的。将双手从绛尘的禁锢中解放出来,撑在身侧,微微抬身。她扯扯着嘴角,问:“……好妹妹?道侣?那是你被天地同梦影响了,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影。”
绛尘来了魔域,进入天地同梦中,她没跟自己追究梦引的事情,反倒频频提起旁人。天地同梦对她的确有影响,跟其余念头扭曲在一块了?是了,当初在蓬瀛仙岛,那朦胧的幻境都能乘隙而入,何况立于诸幻梦之巅的天地同梦?如果真是这样——姬眠鱼,你真是自作自受啊!姬眠鱼骂了自己一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继续道:“好姐姐,你可别污我清白。这事要在魔域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有事好姐姐,没事就是绛尘。
姬眠鱼每一声姐姐里都掺杂着无情的毒.药,言笑晏晏间,藏着一柄无形的刀,就像在劫世时,她一面同她调笑,一面又毫不留情地设计她。
绛尘想着,眸色越发幽暗。
她直接忽视姬眠鱼的解释,只抬起手指在她的唇上压了又压,像是在揉一朵嫣红的花。
姬眠鱼“唔”一声,咬了绛尘一口。但是很快的,她就拉开与绛尘的距离。笑话,她要是真做了点什么,等到绛尘清醒后,她还有好日子过吗?眼下最重要的,是从颠倒梦想里出去。
姬眠鱼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怎么才能解开颠倒梦想?”
绛尘问:“你想离开?”
姬眠鱼反问:“不然呢?”
绛尘轻笑一声,她抱着姬眠鱼翻了个身,将姬眠鱼的纤细的手腕按压在榻上。她的眼神很冷,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姬眠鱼,唇角勾起一抹讥讽。“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什么?”姬眠鱼眼神有些涣散,绛尘坐在她的腰腹间,白色的衣摆中金莲摇曳,自带冷山云雾的清冽。姬眠鱼的头皮发麻。绛尘被她惹怒的时候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但没有哪会是像如今这般宣泄怒意的。她过去非要与绛尘唱反调,但这回有种莫名的胆寒和心虚,都不敢和绛尘对视。
绛尘脸上挂着笑:“请你在我的妄想中永眠吧。”
永眠两个字让姬眠鱼的心往下一沉。
这跟她过往的幻梦不同,永眠是遁入梦之世,彻底没了存在的痕迹。
那魔域中的日月也会随着她正身的沉睡而消亡。
绛尘真的是疯了。
姬眠鱼凝眸看绛尘,目光中藏着审视。她低叱一声,可余下的几个叱责音节在那突然靠近的冷冽气息中被嚼碎,被重新吞入腹中。唇齿相接,姬眠鱼想到坐在王座上的那个示威似的吻。她的挑衅都会有报应的吗?
许久之后,绛尘才松开双唇嫣红的姬眠鱼。
她清亮的眸子变得雾蒙蒙的,像是莲池上朦胧的雾,迷茫中藏着点诱人的纯真。
姬眠鱼脑子嗡嗡作响,她看着眼神清冽的绛尘,正想问“你在做什么”,绛尘倏地将手指压在她的唇角,时轻时重地抚摸着,然而在她启唇时顺势滑入——姬眠鱼也恼了,她的眼睛变成金色的竖瞳,透出几分龙的凶悍和残忍。牙尖抵着绛尘的手指,可在即将刺破柔嫩的肌肤时,又收起力道,变成轻轻地舔舐。
额前一对龙角冒出。
眼尾泛着细碎的金色鳞片。
绛尘又笑了一声,红唇贴上锋利的能够轻易刺穿脖颈的龙角,缓缓地向下滑。
在越发粗重的喘息声中,她抬起湿漉漉的手指,擦着细鳞问:“小鱼,你在做什么?”
姬眠鱼瞬间清醒。
第70章
绛尘很遗憾地看着龙角褪去。
冰冷坚硬的龙鳞也在指尖慢慢消融, 最后留下温热的触感。
她的手指从姬眠鱼绯红的眼角往下滑,如春风般,掠过耳畔的时候将一缕墨发一勾。
姬眠鱼蹙着眉头, 薄唇紧抿着。
绛尘发疯, 她难道要跟着沉沦?但是——旖旎的一幕仍旧在脑海中上演,她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食髓知味以及……意犹未尽。劫世中到底怎么一回事?同心契如何落下?她怎么能够忘记?可劫世之中能等同正身吗?她们的在劫世望尽前尘,再过来时也不过是一段可斩断的俗缘而已。
先前在魔宫时,绛尘也说爱她。可那时她已是红莲劫身, 情志在劫世情缘、劫气以及天地同梦的影响下, 早已不复常态, 非恒定之身、非驻世之常, 要让人怎么去相信?
姬眠鱼思绪混乱,可在不知不觉中,唇角还是扬了起来。
绛尘淡声:“你在笑什么?”
姬眠鱼顿时敛起了笑容。
她觑着坐在自己身上的绛尘, 在喊她挪开和继续保持着中犹豫片刻,毅然选择了后者。“我们应该谈一谈。”姬眠鱼很努力地摆出严肃的神色。
绛尘注视着她,平静道:“你说。”
姬眠鱼:“我们还有职责在身,不能在颠倒梦想中永眠。一旦我们沉沦梦世, 天地必定失衡。”
绛尘:“嗯。”
姬眠鱼又说:“没了我, 魔域中日月不存。”
绛尘掀了掀眼皮,又是一声“嗯”。
姬眠鱼:“我跟映云裳没关系。”
绛尘注视着姬眠鱼,依旧是一道淡淡的“嗯”。她在清醒中沉沦, 从姬眠鱼的话语中已然抓住关键,她知道入魔域的刹那所见的是虚妄,可那又怎样?她清醒的认知不足以打破内心的妄想, 她需要自身消炼劫气, 斩却所执。
姬眠鱼:“你的状态不对, 需要治疗。我没这个能力,得让摇光、澹青她们——”此刻的绛尘像是姬眠鱼所见的梦幻泡影,在真实与虚妄之间。
绛尘这回不耐烦地打断姬眠鱼:“你是说她们能消除我的妄念?”
要是能消除的话,岂会有如今这遭?姬眠鱼终于闭上了嘴。可没一会儿,她又问:“你的妄想究竟是什么?是你自身的?还是从劫世带回的众生之执?”
绛尘低笑:“我要是知道的话,就能一一将它斩却了。”她要怎么去重复思量?每想一回,心便炽热一分,妄念便积累一分,离解脱便遥远一步。她要斩执炼心,姬眠鱼不止帮不了她,甚至可能添乱,可偏偏被执念所制的她又将姬眠鱼一同拉入颠倒梦想里。她凝视着姬眠鱼,淡淡道,“姬眠鱼,道心有缺,可还没在缺与全的变动中向上攀升,我便在劫气影响下失衡了。我们没办法出去,除非你想见颠倒梦想中的妄念尽数化作劫气冲向定岁针。”
“摇光说得没错,七情炽、六.欲生,我就是劫。”-
魔域外。
各式各样的灯点亮,照彻整座魔城。
灯光如水泼地,人在灯光中,却没了看灯心情。
那座魔宫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在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摇光、澹青以及闲问之等人面色沉凝。在解决幽冥天之后,忧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攀升到另一个顶点。
“始天中的莲华神宫也消失了。”摇光脸色寒峻,语调幽沉。
“她们两人都陷入永眠中?”澹青叹气,片刻后,又道,“是姬眠鱼的天地同梦?”
“如果是姬眠鱼的神通,魔宫不会消失。我可是欠她很多坛风月无涯呢。”摇光勉强地扯起一抹笑。
澹青:“但绛尘——在幻梦一道上造诣并不高。”
摇光:“你忘了她的莲子心在姬眠鱼身上吗?她的一花一世界与姬眠鱼的神通结合起来,将是一个无法进入、无法寻觅的梦世。”
闲问之拧眉,不解道:“她们沉眠会有什么坏处吗?”
姬珺也接腔道:“没了她们,似乎也不会如何。”
澹青斥责一声:“糊涂!”顿了顿,又道,“大界之外有亿万个劫世在生灭之中,我们都拥有自身的创世神通,修行就是在开辟劫世红尘。如果只剩下破灭,长此以往,天地必定会失衡。”
“我与阿青倒是可以多做些事,延缓天地失衡的过程。但是——”摇光语气一沉,“她们是妖主,妖主消失了,劫世的人族与妖族如何平衡呢?必须将她们从沉沦梦境中唤醒。”
澹青大叹一口气:“可幽梦无根,踪迹难寻。倒不如指望她们自己努力。”说完后,她又很小声地抱怨一句“仙神动情,天地不宁”,结果被摇光甩了个眼刀子,顿时闭口不言。
劫气乃贪嗔痴怨憎会等妄念生成,天地无法自行消化,只得以大界三天的仙神魔之躯容纳,再以清修炼去劫气。绛尘、姬眠鱼此番入劫世,一失莲子心、一失龙心,她们身上的红尘劫气并未炼除。再加上幽冥作祟,天数要生死劫变,才将事情推入极端,岂能真的将一切罪责推到绛尘、姬眠鱼二人身上?
姬珺思忖片刻,忽道:“还有一物不曾陷入梦世。”
静默少顷,摇光眸光一亮,扬眉道:“是了,姬眠鱼的龙心!”龙心仍旧在劫世红尘中跳动,如此看来,姬眠鱼不算完全跌入梦中界。她若是苏醒,绛尘必定会被她带回。
澹青道:“要去劫世取回龙心吗?”她想了一会儿,又说,“当初姬眠鱼将龙心留在劫世,或许是不甘小界陷入永寂中,想要求一个圆满。我们若是将龙心带回,那劫世就——”说是不生不死,其实被封镇在岁月无法流淌之地,其实是算散尽生机了。
劫之前,永远都是取舍,永远都有一部分生灵被无情辜负。
微风徐徐,四面宁静,落针声可闻。
姬珺、闲问之偏头看摇光,等待她的答案。
摇光眉头微皱,良久,道:“再等等。”
这回替姬眠鱼、绛尘二人操劳,欠下的酒就一笔勾销-
魔宫中,姬眠鱼很是无聊。
幸好储物袋跟她来到绛尘的颠倒梦想里,但她积蓄的美食、美酒总有一日会耗尽。
姬眠鱼兀自哀叹,右手拎起酒坛一倒。
很不幸,空了。
姬眠鱼扭头看榻上打坐的绛尘,心中纳闷。
“难道你在蒲团上枯坐就能消除妄念了吗?”
可惜绛尘冷淡的话语打破姬眠鱼的期待:“不能。”
姬眠鱼扔了酒坛,闷声道:“我想出去。”
绛尘依旧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凭什么?”姬眠鱼愤怒,在绛尘眼刀子刮来时,她安慰自己要照顾“疯人”,顿时扯起一抹灿烂的笑,撒开扇子掩饰性道,“我是说为什么?你是怕我推开门看到你的妄念吗?没关系,我闭眼就是。”说着,姬眠鱼熟稔地取出一根缎带将双眼蒙住。她站起身,举起双手摸索一通,有模有样地装起瞎子。
红绫覆眼,肌肤如雪玉。
缎带的两脚混杂着黑色的长发披垂在肩头,随着姬眠鱼的动作,正一晃一晃,宛如蝴蝶轻扑翅翼。
绛尘起身走向姬眠鱼。
“诶呀,什么挡在我的跟前?我记得殿中无这摆设啊。”姬眠鱼夸张地笑,乱晃的手从绛尘的脸上拂过。可还没收回,就被绛尘用力扼住。绛尘搭着眼帘,将姬眠鱼推到榻上,那条原本覆着姬眠鱼眼眸的缎带一飞,飒一声缠绕在姬眠鱼的手腕上。
姬眠鱼:“……”
她看了眼被绑起来的双手,又看着眼神幽邃的绛尘,抿了抿唇说:“你以为我不会生气吗?”
绛尘:“你气什么?”
姬眠鱼本是开玩笑,但听了绛尘的问话后,立马气得往后仰倒。
“你这是囚禁!”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绛尘:“那又怎么样?”她取走姬眠鱼的折扇,捏在手中把玩片刻,道,“‘我心通’,是用龙角、龙鳞祭炼的,它当真不能与你通感吗?”
姬眠鱼心中发寒,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问:“……你想怎么样?”
扇子拨开遮掩着姬眠鱼神色的发丝,绛尘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慢条斯理道:“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下巴被挑起,姬眠鱼浑身颤栗。她眉头一抖,故作关切:“哦?什么旧事?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好事,心情好的话,是不是能散掉一些妄想了呢?”
绛尘深深地望了姬眠鱼一眼,说:“你骗我。”
姬眠鱼立马改口:“那还是别想了,多思多虑损修行,你觉得呢?”她跪坐在榻上,双手扭动着,试图挣开束缚。她主动地蹭了蹭绛尘手中的扇子,用惯来的懒散语调,笑嘻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我们之中最清静的,谁能想到你也会愁肠百转啊。等到离开颠倒梦想,我们一起推演一部忘情功法吧,你觉得怎么样?”
绛尘面色倏地一冷,折扇啪一声甩到榻上。她眸色阴沉,仿佛凝聚着狂风骤雨:“你说什么?”
姬眠鱼被吓了一跳。她干巴巴地笑着,哪里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是胡说八道罢了。以前她乱讲的时候,绛尘不也从来不在意、不追问吗?“我刚刚说——”姬眠鱼的语调拖得很慢,在绛尘冷峻的视线中,她的双手终于挣开禁锢得到自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折扇取来,作势朝着绛尘身上扫,试图找到溜走的机会。
砰一声响。
姬眠鱼神色骤然一变。
“你、你、你怎么不躲开?”姬眠鱼低声喃喃道。手上的折扇松落,她很自觉地用红缎将自己的双手绑上,很诚恳地看着唇角溢出一抹鲜血的绛尘,说,“你打我吧。”
绛尘死死地盯着姬眠鱼:“你再重复一遍。”
姬眠鱼心中不祥预兆更甚,她悄悄地打量着绛尘。
颠倒梦想中不消失的天光映照着绛尘的面庞,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她的眼神不再是如山巅雪的清寂,而是仿佛被火焰填充的赤红。面容很明显地因为克制怒意而绷紧,明明眸光是灼热的,可偏生带来一股散不去的寒意,仿佛山巅的风,寒而凛冽。
姬眠鱼的指尖纠缠着红缎,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不安、心虚又有种莫名的委屈。
明明是绛尘强行将她困在这里的,为什么她还要低声下气?不就是打那么一下吗?她也不是故意的,谁让绛尘自己不闪不躲?在沉滞的寂静里,姬眠鱼开始生闷气。她双腿往前一抻,不小心又踹了绛尘一脚。
姬眠鱼:“……”
“你——”
话还没说完,姬眠鱼就打了个哆嗦。
绛尘忽然弯腰,握住了她的脚踝。
【📢作者有话说】
小鱼——一款高回避。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