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色昏暗。
绛尘走在偏僻的巷子中, 眉眼间有些许倦怠之色。
在身上显化出龙鳞后,她一直在逃亡。仙盟修士们很容易就能找出她的下落,八成是寄天涯的手段——天眼通。既然能追寻宣静之, 同样也可以用在她的身上。绛尘轻轻地叹气, 暗自思索着摆脱恶名的办法。
为了打探消息,她没有远离仙城。
莲子心一化,她之“一元”显身,替她吸引仙盟道人的注意力, 可她不知道, 仙盟惩心院那边会不会有辨认的方法。毕竟除了一个寄天涯, 还有姬眠鱼在。
先前的事情都跟姬眠鱼有关吗?绛尘心中疑虑重重, 她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姬眠鱼的举措,除了她之外,她想不出其它可能。但姬眠鱼又是如何做的呢?她近来都在惩心院中谋划对付妖族, 她杀起妖族来丝毫不手软,其实她也有可能是冤枉的对吗?妖族将暗子埋入仙盟,不管是牺牲姬眠鱼还是牺牲她,对妖族而言都是好事, 不是吗?龙鳞是折莲妖主的象征, 可在南域的时候,她与妖主分明同时现身,是那个时候被妖族找到可趁之机?还是说早在三年前, 她便被种下那股妖气?脚步声在巷子回荡,绛尘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逐渐多了几分无奈和彷徨。
绛尘住在一间僻静的院子里, 昏暗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 影子也随之左右摆荡。绛尘的手指搭在木门的拉环上, 就在她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神色倏然一凛。内心深处浮现一抹警兆,她忙不迭地向后退去。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一股极为强横的力量往前一搅,哗啦一声,她的袖子被剑气撕裂。人影交错,剑光来回,招招都直指要害。
劲风扑面。
绛尘在巷子里立定。
她抬眸看前方的人,除了附近宗派的修道士,还有别惊春、倦芳华、命如弦。
姬眠鱼没在。
剑气呼啸,一道脆响传出,绛尘举剑一格。
她本想说“我非妖主”,可话到唇边又变成了一句:“她没来吗?”
别惊春知道绛尘指得是姬眠鱼,她早知道这两人交情匪浅,若姬眠鱼动身追杀绛尘,大概率会心软。她避开绛尘沉静的视线,冷淡道:“没来。”四野肃杀,故人的眉角是熟悉的凛冽——可唯一的缺陷就是她们的锋芒指向自己。
倦芳华看着疲惫的绛尘,想要说话,可嘴唇动了动,又不知道跟绛尘讲些什么好。
命如弦凝视绛尘,她的眼眸中藏着一抹悲色。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结局,走到现在只能是一句怅然的叹息。“你跟我们回去吧。”命如弦苦涩道,“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我们会还你一个公道。”
“惩心院还能对仙盟下令吗?”绛尘握着剑的手指骤然缩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命如弦,轻笑一声,“不能。”
别惊春抿唇,语调冷然:“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绛尘没有反驳,她一点头说:“都是我的错。”她要是做得够好,警惕心够强,就不会落到如今的结局。“与极乐仙城战况如何了?”她又问。
龙津仙城与极乐仙城自然是僵持着,各大仙城镇妖塔遇袭,囚禁的些许妖王归山,她们与天道盟修士合作,趁着人心浮荡之际对仙盟宗派各个击破。她们攻击的都是些小宗派,失去统御的仙盟周转不及,小宗派未曾等到大宗派施援,便已覆灭。如今仙盟各宗派绕过惩心院,重新推举出一个主事的盟主,勉强能调动修道人,但优势不在了。当然,这些已经不必告诉绛尘。
“以前妖族劫掠镇妖塔,会被机关阵法困在其中。可现在专门针对妖族的镇妖塔像是纸糊一般。如不是有人泄露镇妖塔的机密,我等断然不会落入如此窘境!”与别惊春同行的修士愤然出声。她们过去一直以为妖族、天道盟都无法对抗镇妖塔,只能靠着蛮力打破。可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对方对各大仙城镇妖塔结构了熟于心。禁阵、机关根本拦不住她们!就算是仙盟宗派对镇妖塔的了解都不如妖族细致。除了惩心院院正,谁能知道这么多?
绛尘没说话,一道沉闷的响动传出,她右手的剑往前一格,便架住一件朝着面掠来的法器。这次攻击像是拉开序幕,别惊春、命如弦等人没再顾念旧情,纷纷同绛尘动起手来,将神通道术往绛尘的身上招呼。
剑鸣之中孕育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绛尘边打边退,寻求脱身的办法,她总不能将眼前的故人都杀尽了。
可故人们却恪守着仙盟职责要杀她。
此刻没有妖族牵制,只有她一人面对三院使以及一群修道人。
双方力量本就不平衡,再加上绛尘顾念的事情不少,很快便落入下风。迎面而来的罡风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一行人从城中打到城外,闷雷在云层中滚动,好似穹顶爆裂。
鲜血顺着指缝染红剑柄,又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月色清幽,白衣飘摇。
绛尘伸手抚了抚面颊上一道红痕,她搭着眼帘,叹气道:“你们别再追了。”
她不怪别惊春她们,可真到生死关头,她可能会下死手。
与故旧刀剑相向已经是一种残忍,最后谁死在她的手中,她的心里都不大好过。
剑光掠过,金莲在绛尘的身侧绽开,莲叶飞旋,顷刻间便化作凛冽的刀刃。
可别惊春她们不退,就算是死到临头她们也不惧。
最后还是绛尘手下留情了,眼前莲花骤然破碎,她吃了一击,闷哼一声,最后寻到一丝间隙借助遁法飞掠出去。她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夜空中,别惊春作势要追,可倦芳华露出片刻迟疑,她垂眸看着臂上的一道剑痕,眸中充溢着复杂的情绪。别惊春抿唇,她低头看倦芳华的伤势,这一缓,她们再度失去绛尘的踪迹。
命如弦低声说:“她一身二化,得靠寄道友来辨行踪了。”
汩汩流淌的鲜血映入眼帘,别惊春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良久才说:“先回去。”
城外的荒山中。
姬眠鱼踏着月色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群修道士。折扇在掌中不轻不重地拍着,她忽然间一旋身,将折扇一开,以离她最近的一位道人为起点,勾出一道弧形的线,宛如一个巨大的扇面。凛冽的寒芒顷刻间就这群修道士吞没,她们身上的护体灵光瞬息间就被碾碎,一个个从半空跌落在地,呕出混杂着内脏的鲜血,气机残败至极。
姬眠鱼“啧”了一声,嗅着风中浓郁的血腥气,她舒展四肢,继续往荒山深处走。
从解决那些修道人到摸入一个看似寻常的洞口,姬眠鱼只用了半刻钟。看到一线剑光朝着面门袭来的时候她只是轻轻地抬起手,用折扇稍微一格。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坐在一角自己敷药的绛尘,唇角的笑容敛起几分。
她的身上伤痕太多,无法借助灵力恢复如初。
只能在山间采零星的草药,默默地忍受这痛苦的折磨。
谁能想到,前不久她还是惩心院权势无双的院正呢?
可现在,是妖孽,是叛徒,是仙盟通缉榜上第一个想杀死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姬眠鱼。
当初坠落龙津山中时,她给发烧的绛尘一滴本源精血,这让绛尘无法再摆脱“龙影”。
这件事情绛尘猜到了吗?
明明只有数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绛尘将不移之剑扔到一边,她幽幽地注视着姬眠鱼,无端地笑了起来。
她问:“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姬眠鱼迈步,她走到绛尘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会?”
绛尘又问:“我对你那样冷漠,把你当成叛徒囚禁,你难道不把握时机?”
姬眠鱼屈膝,她从绛尘的手中接过草药,利索地替她清理残余着灵力的伤口。她眨了眨眼,说:“你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顿了顿,她又笑道,“不过你的建议我收下了,趁虚而入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绛尘没移开目光,她的指尖不知不觉又搭上剑柄,那跟随着她多年的法剑就横在她和姬眠鱼之中,可能伤人,也可能伤己。姬眠鱼罔若不觉,替绛尘包扎好伤口后,她起身,所幸跪在绛尘的跟前,俯身凑向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她的唇移动着,从侧脸滑到唇角,她亲了亲绛尘,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这在姬眠鱼的预料之中,她报复似的在绛尘唇上咬了一口,直到尝到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她才抬起头看绛尘。
“是你做的?”绛尘直截了当地问。
姬眠鱼没回答,她一挑眉说:“我是来带你走的。”
绛尘又说:“我原以为只是道念不同,只是你跟天道盟的观念更亲近些。”她对别惊春她们没有怨怼,可为什么面对姬眠鱼的时候,心绪难以平静?因为她是一切的罪魁吗?还是只是因为她姬眠鱼跟别人不一样?当一声响,法剑摔在地面上。绛尘阖着眼,唇角溢出一抹触目惊心的血来。
姬眠鱼用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眸凝望着绛尘,她依然没有回答绛尘的话,只是说:“你累了,好好休息,我会将你带到安全之地。”
绛尘又睁眼看她,想说“你指的是不是极乐仙城啊”,可不知道为什么,话没有说口。她挤出一抹苍白而勉强的笑,说:“好啊。”绛尘重新合上眼休息,姬眠鱼低着头看那柄不移之剑。剑身在幽暗的山洞中折射出冰寒的光芒,姬眠鱼将剑提了起来,很想将它折断。但这是绛尘的本命剑,剑断之后,恐怕她的气机也会陷入衰败。在断剑之前,她要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漫长的夜过去了。
日光转动,一缕晴光穿过缝隙,照入山洞。
姬眠鱼垂眸看着绛尘,身影一移,遮住那道晴光,瞬间让山洞堕入幽暗中。
通讯法符闪烁不定,仙盟那处恐怕很快就会得到修士身亡的消息。
别惊春本来就不怎么信她,得知一切后会笃定她为了绛尘而倒戈。
“我替你杀仙盟道人,这情意感天动地,不是吗?”姬眠鱼笑着说。
“为了我吗?”绛尘在这个时候睁眼了,她伸手拂开挡住日光的姬眠鱼,看着光影斑驳的跃动。
姬眠鱼笑吟吟地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谁?”顿了顿,她又说,“你那化身避不开寄天涯的耳目哦,不如将她收回来,到时候也好应对敌人。”
绛尘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姬眠鱼。
姬眠鱼看明白她想什么,马上替自己叫屈:“你这是什么眼神?不是寄天涯难道是我吗?好姐姐,我怎么会害你呢?”
绛尘低笑一声:“嗯,你不会。”
姬眠鱼知道绛尘没信。她垂着眼睫,岔开话题:“山间草药无法治疗你的伤,我带你去找点有用的。”
绛尘点头:“好,去。”
姬眠鱼:“……”绛尘乖顺得像是被鬼物附身。“你怎么了?”姬眠鱼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担忧。
绛尘问她:“这难道不是你所希冀的吗?”
姬眠鱼抿着唇,眉头紧紧皱起。她伸手将绛尘抱起,绛尘不仅没有推开她,还主动地伸手揽住她的脖子。近在咫尺,可又像是远在天涯。绛尘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像是读懂姬眠鱼的疑惑,绛尘轻叹,说:“我累了。”如果姬眠鱼愿意替她遮风挡雨,那就去吧。姬眠鱼愿意冒这个险,她何必再执拗地独行?
姬眠鱼嘟囔一声:“你像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绛尘轻描淡写说:“那你把我扔下吧。”
姬眠鱼眉头拧得更紧,她竟然拿这样的绛尘毫无办法。她宁愿绛尘像以前那样横眉冷目地斥责她。“你知道是不可能的。”姬眠鱼将怀抱收紧,那力道像是恨不得将绛尘融入自己骨血中。
绛尘:“那就带我去找你的朋友,去求一些能让我伤势复原的药。”
姬眠鱼开玩笑道:“然后你抬起剑指向我吗?”
绛尘没答话,她意味深长地瞥了姬眠鱼一眼。
姬眠鱼心中寒意陡然升起,她只是开个玩笑,而绛尘——她真想这么做!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不忍心抛下绛尘呢-
多了一个姬眠鱼,让寄天涯找人更容易些。
得到消息的别惊春脸色清寒,就知道姬眠鱼一点都靠不住。
她能过问心道又如何?恐怕会是下一个宣静之。
仙盟的通缉名单多了姬眠鱼的名字,走到哪里都是凶戾的、不留余地的截杀。
姬眠鱼是不会在意那群修道人死活的,如果只是她一个人,必定一个不留。
可绛尘还在。
谎言被戳破前,她继续戴着那一张面具,做一个不惜与天下决裂的多情人。
以一人之力抗衡天下,在漫天的剑芒中留下的是深可见骨的伤痕。
在一个个流亡的夜,她们在生死追逐中博得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绛尘抚摸着姬眠鱼眉骨上留下的细碎剑伤,微微一笑说:“带我走其实很难。你现在将我带回仙盟的话,可以一笔勾销吧。”
“我修力道,最是不惧外伤。”姬眠鱼拉下绛尘的手指,凑到唇边亲了亲。她的眸光清迥,好似明明之月。“你以前说我放荡,说我懒散,说我不堪大用,那么现在呢?”姬眠鱼盯着绛尘,很在意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判断。
绛尘不动声色收回手,她说:“是我草率,是我不识你真心。”
姬眠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相处了一段时间,她还是习惯不了这样的绛尘。对方明明白白地将“算计”写到脸上了。
绛尘又问:“什么时候带我见你的朋友?”
“是我们的朋友。”姬眠鱼勾唇,笑容粲然,“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
绛尘:“所以是天道盟?”
姬眠鱼已经得到消息,本就准备往那边走,她没再隐瞒,笑着点了点头。
“侍明月?”绛尘又问,她的语调中夹杂着莫名的意味,在姬眠鱼说“是”的时候,她轻嗤一声,“当初害你堕入龙津山脉中,险些将功体散尽,你却不计前嫌与她作朋友,还真是大度。”
“可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姬眠鱼说。
没有侍明月那阴差阳错地一笔,她想要让龙影在绛尘的身上具现,还不知道要下多少功夫。况且在山中时,是少有的能够跟绛尘和谐同处的时间。尽管知道绛尘的“低头”是有所图谋,可她依旧甘之如饴。
绛尘挑眉:“这就是你说的普通朋友。”
“是很普通。”姬眠鱼接话,她诧异地看着绛尘,半晌后笑嘻嘻地问,“你生气啦?”
绛尘很烦姬眠鱼这副态度,她的心中沉闷,似是堵着一口郁气。一把推开凑到跟前的姬眠鱼,又问:“那不普通的朋友是怎么样的?”
姬眠鱼慢悠悠说:“你这样。”
绛尘轻笑:“是么?”原来她们只是朋友。
长风肆意穿行。
宛如野兽咆哮的雷鸣中,追兵又至。
一道道剑芒拦住两人的去路。
姬眠鱼霍然起身,一把抓住绛尘的手指,洒然一笑道:“我们走!”
扇面横扫,一道道人影倒飞。
她想要做的事情必定做成,没有谁能拦得住她,没有什么能困得住她-
望春仙城。
这里是被宣静之破坏之地,也是侍明月、曲玲珑暂时藏身之地。
在绛尘是折莲妖主的消息传出后,这座城也是第一波遭到妖王攻击的。其实妖王的数目不算多,但奈何这座仙城驻守的宗派修士被宣静之杀戮不少,而侍明月、曲玲珑又伙同天道盟残留的修士暗中相助,所以仙盟宗派陷落,此处已经变成妖王掌控下的仙城。
占据这处的妖王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主意,直接将山中老小都搬到仙城中,宣扬以仙城百姓为质,那些重新聚拢起来的修士就算是想要打下仙城,也无从下手。要么是劝动天道盟的修士,要么就是混入城中,来个里应外合。
“这一城百姓为质,不太好吧?”十万大山中佯扯天道盟旗帜行大恶的道人被杀了不少,如今号称“天道盟”的人,多是真心想谋取一条通坦道路的修士。在听了妖王放话后,曾襄助妖王的修士也忧心忡忡,生怕妖王真开了杀戒。
“放心吧,那妖王是极乐仙城出身的。”侍明月倒是很安心 ,“极乐仙城的妖没有用人族做血食的记录。”
一旁的曲玲珑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在看一幅舆图,仙盟那边群龙无首是一缺陷,投鼠忌器又是一缺陷,现在被妖王占据的城池陆续增多。仙盟想要挽回颓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弃城中的生民,大肆攻打妖王占据之地。许久后,她才问侍明月:“你说她们会那么做吗?”
“怎么做?”侍明月眨眼,困惑地看着曲玲珑。
曲玲珑:“……”她伸手推了侍明月一把,一个“滚”字到了唇边,可到底没有说出来。
她们在屋中闲侃,在城主府中打瞌睡的妖王忽地被小妖通报的消息惊醒。
妖主来了?!城中钟声大响,城墙上驻守的妖族在听到声音后,立马将龙旗升起。
侍明月被惊动,跑出去一看,扬眉道:“她们在迎妖主?难道绛尘过来了?”
曲玲珑步子落在后头,她莫名地觑了侍明月一眼,问:“你也觉得绛尘是妖主?”
侍明月眨了眨眼:“仙盟、极乐仙城不都是这样说的吗?连惩心院都将绛尘当成折莲妖主追杀了。”说到此处,侍明月也是满脸唏嘘,这事情出乎她的预料。折莲妖主竟然潜伏到仙盟当上院正,难怪妖族对镇妖塔的熟稔超过她们。顿了顿,她瞪着曲玲珑,问,“你觉得她是被冤枉的?”
曲玲珑慢条斯理道:“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这个秘密爆出,仙盟方寸大乱,遭到重大打击。绛尘是也好,不是也罢,正是她们天道盟该崛起的时候。物我齐一,仙盟那些人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那样极端呢?
天光明媚,龙旗在风中招摇。
姬眠鱼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猎猎作响的旗帜。
她跟绛尘说:“到了。”
追兵已经尽数被甩到身后,可留下来的伤口还在汩汩淌血。
姬眠鱼像是感知不到痛楚,朝着绛尘粲然一笑。
绛尘抿着唇角,轻轻地问:“你不是怕吃苦吗?”
姬眠鱼笑得更灿烂:“可我更怕你出事啊。”
又是骗人的,绛尘心想。
但在对上姬眠鱼那比烈阳还要灼人的眼神时,她免不了心旌摇摇。
第42章
望春仙城。
姬眠鱼、绛尘二人入城, 驻守在城墙边的小妖们纷纷躬身行礼,言辞恭敬。
绛尘的手指搭在剑柄上,眸中掠过几分杀意。可她最后还是压住那抹杀意, 冷峻的视线向四面扫去, 冷若冰霜,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好疼。”姬眠鱼虚握住绛尘的手腕,眼巴巴地看着她,“再不给我找个大夫, 我就要失血而死啦。”
绛尘指尖一松, 她眉头微蹙, 不动声色地凝视姬眠鱼, 问道:“你刚还不是说无事吗?”
姬眠鱼眨眼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绛尘:“这座城仙盟道人都被驱逐出去了,哪里给你找医修?”
姬眠鱼半倚靠着绛尘,她说:“又不是只有仙盟的道人会医术, 可以找妖族的、天道盟的。”没等绛尘回答,她又笑嘻嘻地说道,“你现在可是极乐仙城的妖主,妖修们对你唯命是从呢。”
绛尘面色紧绷着, 周身寒意极重。姬眠鱼这句调侃的话语像是一柄刀刮着她的心, 她险些忍不住将姬眠鱼砸出去。姬眠鱼低头,看着绛尘手腕上青筋暴起,神色有些微妙。她没再继续招惹绛尘, 改口说:“附近天道盟的不少。”
绛尘也察觉到了。
妖族们大喇喇地站出来,而天道盟的修士则是藏在暗处,她们的气息藏得不够好, 泻出来些许。“你的朋友呢?”绛尘掩住翻滚的情绪, 面无表情地问。
“你说侍明月啊。”姬眠鱼懒洋洋地说, “我怕她来毒死我。”
绛尘:“……”
城中仙盟修士驻扎的地方早已经换人。
绛尘扶着歪倒在她身上的姬眠鱼,沿着长街往前走。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中的情况。先前因宣静之事,城中生民惊慌至极,未曾缓过神来又遭遇大妖的冲击,一时间丧胆亡魂,压根不敢外出。家家户户门窗紧紧闭着,零星几家开着门的铺子,都是修士接手的。而此刻还能在城中的,自然只有天道盟。
绛尘找到一家医馆就将姬眠鱼推了进去,她立在门外,似是要跟天道盟划清界限。姬眠鱼唉地叹息一声,回身攥着绛尘的指尖,直勾勾地看着她:“玄微姐姐,你不陪着我吗?难道要让别的女人来替我清理伤痕?抚摸的肌肤?”
绛尘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在姬眠鱼说出乱七八糟的话语前,赶紧抬起手捂住她的唇,呵斥道:“闭嘴!”
天道盟坐诊的是个瞧着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昔日的惩心院院正——今日的折莲妖主,事情过于离奇诡谲,就连话本都不这样演呢。
“看什么呢?”姬眠鱼挺直脊背,扔了一枚灵石在桌上,她将绛尘掩藏在身后,挡住少女的视线。
“一枚灵石可不够。”少女回神,示意姬眠鱼伸出手,一边给她把脉一边嘟囔。片刻后摸出一瓶丹药扔给姬眠鱼,“不是能自己处理吗 ?等到元气恢复不就好了?用得着跑这么一趟吗?”姬眠鱼当没听见,取来丹药开了塞子就倒入掌中吞下。
绛尘皱眉,姬眠鱼的动作太快,她都没来得及辨别丹药,她就吞吃了。
姬眠鱼对天道盟这样信任吗?
“她们出来做生意的,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嘛。”姬眠鱼像是看懂绛尘的心思,冲着她灿烂一笑。伤口还渗着血,可奇迹般的,像是所有疼痛都消失不见了。她主动地挽上绛尘的手臂,絮絮叨叨地说,“快走,我们去租一间漂亮的小院子,天都快黑了,你也不想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吧?”
院子是从小妖的手中租借的。
以前小妖听闻绛尘之名,那是闻风丧胆、千里奔逃,现在知道她是折莲妖主,总是露出莫名的笑。姬眠鱼还想慢慢挑,可瞧着那笨蛋小妖以及绛尘的脸色暗道不好,匆匆忙忙选了一间二进的院落,便拉着绛尘走。
她也没运转灵力修复伤痕,到了屋中检查一番后,便落下个屏蔽的法阵,然后当着绛尘的面脱衣。
“你干什么?”绛尘声音陡然拔高,眉头几乎拧成一团。
姬眠鱼背对着绛尘,她扭头看了一眼,无辜说:“上药啊。”
绛尘闭上眼睛,咬牙道:“你的元气已经恢复,不就是运转力道法门的事情吗?”
姬眠鱼意有所指:“我们现在是逃犯,灵力得省着点用,谁知道明日还在不在望春仙城呢。”衣裳垂落,半堆在腰间。雪白圆润的肩膀往下,已经见不到多少完好无损的肌肤。剑痕、灼痕交错,残余的异样气机还在伤口激荡,宛如雷霆游走。姬眠鱼轻轻地抽气,半晌后她说:“好姐姐,我已经蒙上眼睛了,快来帮我。”
绛尘咬着唇,面色绯红。她的眼睫轻轻一颤,扫下一圈扇形的阴影。片刻后,她才抬眸看姬眠鱼的后背。她的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掠过几分不忍。姬眠鱼的伤势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些。仙盟道人没留手,要是寻常人遭遇这般攻击,早就骨碎筋烂了。
“玄微姐姐?你还在吗?”姬眠鱼又问。她的眼睛上蒙着一根红色的缎带,垂落的两脚与墨色的发丝混在一起,随着她下趴的动作,沿着凝脂般的肌肤下滑,倾泻在竹榻上。
绛尘屏气敛息,迈步走向姬眠鱼。
在替姬眠鱼处理伤势前,她提前下了个禁言咒,省得姬眠鱼说出什么恼人的话语来。
姬眠鱼:“……”她懒得去撞开禁言咒,悄悄地挪动着手肘压住绛尘的衣摆,埋在一朵金色的莲花中,合上眼睛休息。
这不是绛尘首次替姬眠鱼处理伤势了,她做起来得心应手。屋中静寂无声,隐约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心想,姬眠鱼安静地有些反常,但很快的,又记起来,她下的禁言咒不让姬眠鱼说话。将伤口处理好后,她替姬眠鱼掩上衣裳,正准备起身,那股细微的拉扯之力传来,她的眉头一皱。垂眸一看,却是姬眠鱼压住她的衣摆,正在梦境中遨游。
长发盖在脸上,遮住姬眠鱼的面容。绛尘伸出手,很轻很轻地将墨发拨到一边。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姬眠鱼的睡颜,暗忖道,有的人可能只有闭上嘴的时候才会可爱。
姬眠鱼睡了大半个时辰,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双手酸麻难耐。她掩着唇打了个呵欠,眼睛还没睁开,就有双手抵住床榻,准备起身。才一动身,那虚虚掩盖在身上的衣裳就往下滑,顷刻间露出大片光.裸的肌肤。
绛尘:“……”她的眸光幽深,脸上完全看不出情绪。
姬眠鱼伸手去扯那条掩盖着双眸的缎带,可手才抬起还没摸到缎带呢,她便察觉到一股力量压在后颈,将她猛地往下一按,整个人摔到绛尘的腿上。虽然没磕着木板,可姬眠鱼还是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她挣扎一会儿,才将红色的缎带扯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凝望着绛尘,似是无声地质问。
绛尘居高临下地看着姬眠鱼,这样的姿态让她能更好地掩饰住心绪。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眠鱼,说:“把衣服穿好。”
姬眠鱼:“……”她的眼尾泛着红,楚楚可怜地望着绛尘,“疼。”
绛尘的手指搭在姬眠鱼的后颈,指腹在她的肌肤上来回摩挲,她淡淡道:“你别得寸进尺 。”
这样子的绛尘总算是正常了点,姬眠鱼收起可怜的姿态,唇角浮上惯来的懒散笑意。她的意识都聚集在后颈,那与绛尘指腹相触的点上,像是一团烈火灼灼燃烧,她忍不住颤栗和兴奋。可没等她做什么的时候,她的通讯法符亮起来了,是侍明月送来的消息。
姬眠鱼没再恼绛尘,她起身穿好了衣物,跟侍明月报了个地名,请她快些来。
绛尘将姬眠鱼这一连串的动作收入眼底,她的神色莫名,落在姬眠鱼身上的目光多了些审视。
姬眠鱼盘膝坐着,抬头笑盈盈地问:“做什么?”
“难得见你这么利索。”绛尘不疾不徐道。
姬眠鱼笑了笑说:“要见客呢。”总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跟绛尘打情骂俏吧?她倒是无所谓,但是绛尘——她确定不会将她丢出去?
侍明月来得很快。
风风火火的,手中还提着一坛酒。
她推门进入屋中,见绛尘也在,面上的笑容收敛几分。
当初在龙津仙城断崖边,她可是存心要害这位的,应该不会记仇吧?
“把酒给我。”姬眠鱼兴致勃勃地朝着侍明月伸手。
侍明月理她几步远,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同道礼。
绛尘没理会,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姬眠鱼也懒得跟她做这些虚礼,作势要从榻上滑下去,可绛尘倏地将她按了回去,言简意赅:“你身上有伤。”
姬眠鱼:“……”
侍明月没往前走,那几步路像是天堑,走过去可能就粉身碎骨了。
她将酒坛抛给姬眠鱼,可惜的是姬眠鱼还没触碰到,就被绛尘截了下来收起。
姬眠鱼困惑地看着绛尘,也没在这个时候跟她闹腾。她转头看侍明月:“我们说正事吧。”
侍明月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姬眠鱼已经利索地报出一连串灵草灵药的名字,末了,很平静地吩咐:“你去给我找来。”
侍明月愣神,半晌后才跳脚,她怒瞪着姬眠鱼,不满道:“我是你家置办东西的奴仆吗?”
姬眠鱼眨眼说:“不是啊。”
侍明月:“那你怎么让我去找那些玩意儿?”
姬眠鱼:“你欠我的,好友,堕凡尘一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侍明月:“……”她理亏,可这不是没事吗?她心虚气短,讷讷道,“当时我们是敌对的,我对你们下手,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姬眠鱼面不改色:“现在咱们是盟友,你帮我找灵草灵药是互帮互助,是理所当然。”
侍明月:“你这是歪理。”
姬眠鱼又说:“当日在江上画舫,你故意留下气机陷害我,自己逃之夭夭,我替你背了好大一个黑锅。”
侍明月也觉得自己无辜至极:“但那镇妖塔倒塌真不是我做的。”
姬眠鱼煞有其事地点头:“我懂,你只是在附近晃悠了一圈,吸引仙盟修士注意力,给暗中行动的人创造一个良好的机会。”
侍明月语塞,半晌后才说:“你当时也可以溜走。”这屋中十分沉闷,一浪接一浪的,让人窒息。应付姬眠鱼倒还好,可绛尘那冷冰冰的眼神,让侍明月很想从屋中逃出去。她忍了又忍,最后说道,“你也不怀好意!”
这话一落,如刀子般的视线终于挪开了。
侍明月长舒了一口气。
姬眠鱼坦荡地跟绛尘对视,镇定自若地吐出一句话:“我是为了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为了找你我付出多少努力。”
绛尘没说话。
侍明月依旧觉得这法殿待不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之大吉。
姬眠鱼的声音像是虎狼在身后追:“别忘了我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最擅长弄那些了。”
屋中只剩下两人。
姬眠鱼向来懒得管顾别人脸色,高高兴兴说:“侍明月连堕凡尘都能弄出来,我要的东西对她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绛尘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你们相处倒是有趣。”
姬眠鱼没看到绛尘此刻的表情,眉飞色舞道:“我跟谁都能这样。”
绛尘冷笑,可不是吗?当初在极乐仙城中也是如此。
姬眠鱼终于听出一丝不妙来,她对上绛尘的视线,讪讪道:“有她的话,省了我许多力气。”
绛尘再度恢复沉默,她霍然站起身,作势要离开。姬眠鱼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好姐姐,她们跟你是不一样的,我对她们只是单纯地利用,对你才是真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绛尘抱着双臂,冷锐的视线从姬眠鱼身上划过,面上讥讽之色更甚。
她还能拿什么去信任姬眠鱼?
“在一切都解决之前,我们还得继续流亡,这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呢。”姬眠鱼又说。
“还能解决吗?”绛尘冷冷地问。那一缕根植她体内的妖气难以搜寻到,更别说将它拔出。现在整个仙盟都认定她才是折莲妖主,除非真正的妖主走出来,要不然她还得背负着这个名声继续逃亡!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姬眠鱼眸光转动,笑着鼓舞道,“天无绝人之路嘛。”
绛尘斥声:“松开。”
姬眠鱼没听,她说:“好姐姐,你不要离开我。看不见你我就心慌意乱的。”
绛尘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她盯着姬眠鱼,缓缓道:“你是不想我离开,还是不信我?”
姬眠鱼蓦地松手,她抬头看着绛尘那不达眼底的笑,叹气说:“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又说:“你可以不要再怀疑我吗?”-
明月皎皎,华星出云。
侍明月重新在小酒铺打了一壶酒才回去。
曲玲珑坐在树下吹笛,见到侍明月的身影,那呜咽幽怨的笛声才骤然一收。
她直勾勾地望着侍明月。
侍明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走到石桌边坐下,倒了一杯酒饮尽,才跟曲玲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吹笛给我送葬呢。”
曲玲珑:“……”这蠢蛋怎么还不死!她走到侍明月身侧,低头看着她,说,“没想到你能全须全尾回来。”侍明月收到姬眠鱼消息的时候她也在,听姬眠鱼那语调要冰释前嫌,可那是毁坏道体、断绝道途的深仇大恨,能那么轻而易举抹消吗?她以为是个人都不会信姬眠鱼的鬼话,可侍明月信了。她振振有辞,说姬眠鱼现在被仙盟追杀,就是她们天道盟的好友。
伸手挪走侍明月倒满的酒,曲玲珑又问她:“你怎么回来的?”
侍明月看着曲玲珑,很是莫名其妙。可觑着曲玲珑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她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走路回来的。”
曲玲珑额上青筋跳了跳,她举起酒杯仰头饮了一口,动作快得,没给侍明月任何阻拦的时机,当然“那是我的”四个字也没说出口。“她们怎么肯放你回来?你答应了什么条件?”
“没有严重到那程度吧?”侍明月看着曲玲珑,说,“你别这样一惊一乍的,我与姬眠鱼交情很好。”
曲玲珑讥诮一笑:“好到你要废了她的功体?”
侍明月心中一梗,她狡辩道:“那不是她堕入魔道了吗?与其看着她堕落,不如让她跟凡人一样生活,好在现在她弃暗投明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侍明月又笑了起来。
曲玲珑扭头就走。
侍明月看她气得不轻,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她道:“姬眠鱼让我帮忙找一些东西。”
曲玲珑脚步一顿,慎重道:“什么东西?”
侍明月报了一串草药名。
曲玲珑听侍明月语调,心火渐起。她咬牙切齿道:“用处。”
侍明月:“方子不全,不过我猜测是用来修复本元的。譬如说,你的沉沦笛碎成粉末了,你与它联系越深,本元受损就越严重。此刻就需要用宝药来修复。”
曲玲珑皱眉:“她是力道修士,哪用得着这些?”
侍明月:“万一是给绛尘用的呢?防患于未然。”
曲玲珑瞪着侍明月:“……绛尘若是折莲妖主,她也用不着这些。”
侍明月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片刻后,惊声道:“她若不是妖主,那望春仙城岂不是危险了?!”
曲玲珑:“你才发现吗?”
侍明月叹气:“接下来我们去哪?”如果是她一个人,她就走一步看一步,可现在曲玲珑在,自然将烦恼都抛给她。
“妖王对她们的妖主有种盲目的信任,无法依赖。”曲玲珑思忖片刻,说,“我们做好准备!拦截外头的仙盟修士,防止她们和绛尘里应外合!”比起绛尘,明显姬眠鱼更像是妖主。当日在龙津山中,妖王回护绛尘、姬眠鱼二人,其实是感妖主之气吗?-
仙盟惩心院。
别惊春、倦芳华等人得知绛尘、姬眠鱼逃入望春仙城的消息。
“那座仙城已经被妖族挟持了,控制仙城的妖王宣称,若是仙盟去攻打仙城,她就玉石俱焚,让城中生民陪葬。”别惊春面色发白,眼中都是对妖物的怨憎。
命如弦叹息:“何止是望春仙城如此?”
倦芳华也心绪沉重,她问:“那些宗派打算怎么做?”
别惊春:“还未商议出结果,有一部分同道认为牺牲是必要,也有一些道友反对牺牲生民,双方僵持着。”
几人正商议着未来的事情,忽然间,倦芳华的通讯法符闪了闪。她用神识一浏览,露出一抹奇妙的神色。她避开别惊春冷锐的视线,小声说:“院……绛尘那边愿意跟我们联手,将望春仙城夺回。”
别惊春寒声问:“你怎么还有绛尘的联络方式?”
倦芳华耷拉着脑袋,咬着下唇没回答。
寄天涯怕她们吵起来,拧眉说:“如果是真的,我们倒是省力许多。”
“她是折莲妖主。”别惊春沉重道,“就算不是,仙盟那边也不会信任。”
命如弦又说:“那这个险值得冒吗?”
沉默许久,别惊春才问:“诸位以为呢?”
命如弦轻声说:“值得。”不是顾念着旧情,而是如果能用她们换来一城百姓安稳,就值得去闯一回。
就算做下决定,也不是立马就出发的。
院使们更倾向争取仙盟的支援。
人陆续散了,只剩下窝在椅子中的倦芳华以及负手而立的别惊春。
“你还记得幼时的事情吗?”别惊春问。
倦芳华点头,小声说:“我家三十六口人沦丧于恶妖之手。”
“只看我们惩心院,便有数人遭难。远的有幼年村庄遭屠事、命如弦心肺被千棘兽所伤事,近的有燕渡川身镇山海化凡为人、命不久矣事……血债如海深,难以一笔勾销。”别惊春一脸沉痛。
那天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她耳畔是狰狞凶兽的咆哮以及熟人的哭嚎。
她阿娘将她藏在瓮中,她不能哭也不能喊叫。
那场无情的屠戮持续一整夜,她被修道人救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口残余的一截鲜血淋漓的断手。
她可怜无辜的妖族,那谁来可怜当年无辜的阿娘和村民?
人杀妖,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院正是妖,那她就剑指院正。
如果倦芳华也是妖,那她……依旧要杀!
“师姐?”倦芳华惶惑不安地看着那一截逼近颈边的雪亮剑芒。
别惊春回神,脸上血色瞬间抽空。她抚了抚眉心,忙跟倦芳华道歉。
倦芳华捉住别惊春的手,心中越发不安。
第43章
如果是个陷阱, 那她们就将计就计擒抓绛尘。
惩心院院使、仙盟道人以及极乐仙城都在忙碌,远在天边的望春仙城则是一片清静,似是世外桃源。
深可见骨的伤痕消失, 过了一夜, 姬眠鱼就活蹦乱跳,在望春仙城中闲逛。上一回因宣静之来的时候没入城仔细看,如今倒是有了空闲看星罗棋布的坊市。可遗憾的是,繁华气象没了, 家家户户都躲着不出来, 非要等到家中粮食耗尽, 才做贼似的走出, 敲响其它铺子的小门。仔细看,还能听到院子中用来吓唬小孩的“妖吃人”之类的话。
姬眠鱼撇了撇嘴,忽然间觉得没意思。她蹭蹭跑到一家铺子前, 将门敲得啪啪响。屋中的人瑟缩着,极大的惊惧和空茫攀满她们的面孔,灰暗的眼神中充斥着绝望。这留在屋中是死,出门去也是死。一个个呆立着, 显然不愿意去直面那恐怖的一面。
不过敲门声很快就消失。
姬眠鱼被绛尘拖走了。“你在做什么?”绛尘盯着姬眠鱼, 冷冷地呵问。
“我想买东西啊。”姬眠鱼一脸无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垂眸看着被绛尘扼住的手腕,笑嘻嘻说, “也没见妖族将她们如何,这么害怕干什么?准备在屋里等死吗?就算她们躲在屋里,厄运来了也躲不掉。还不如出来及时行乐呢, 万一这‘时’一下子持续一百年呢。”
“说得好听是清静, 难听一点就是死气沉沉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宣静之将她们都炼成了活死人。”
绛尘拧眉,她就知道姬眠鱼那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她压着烦闷,冷声道:“有几家天道盟道人接手的铺子还开着门。”
姬眠鱼偷偷地觑着绛尘,唉声叹气:“我是怕你不痛快。”
绛尘冷声问她:“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她蓦地甩开姬眠鱼的手,扭头向前走了几步。但眼角的余光没发现那道该在身侧的身影,她生怕姬眠鱼又去那捣乱,蓦地停下脚步,转身凝望着姬眠鱼,眸光幽沉冷寂。“过来。”她又说。
“你把我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姬眠鱼问,可脚下的步子没见停,很快就走到绛尘的身侧,一边觑着她的神色,一边去牵她的手。绛尘甩了两下没能摆脱姬眠鱼,便也由得她去了。她记得天道盟修士开的铺子,只要不见到侍明月那张脸就无妨。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两人才走到铺子外头,便见着侍明月倚靠在柜台边,跟掌事的道人说话。
绛尘眉头蹙了蹙,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姬眠鱼则是松开绛尘,抬起手朝着侍明月打招呼。绛尘垂眸看指尖,姬眠鱼骤然抽离后,似乎将那点温热也带走了。她跟侍明月就那么要好?连阻道之仇都能一笔勾销?绛尘抬眸,冷冷地审视着姬眠鱼、侍明月二人,在看到姬眠鱼那只落在侍明月肩膀上的手时,她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你怎么来了?”侍明月扬起笑容,也跟姬眠鱼打招呼。然而视野中除了姬眠鱼还有绛尘在,她的笑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几分。那股芒刺在背的感觉催促着她早点离开此地。于是在姬眠鱼的手才落下的时候,她先是身躯一僵,继而不动声色地挪步。
姬眠鱼没在意这些,她看着侍明月关切地问:“我要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侍明月:“……”行,眼中也没有她,压根是来问药的,“找到几味。”
“不错。”姬眠鱼满意地点头,朝着侍明月投递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背着手绕过侍明月,开始打量屋中的东西。她又说,“找到的先送到我那处去。”
侍明月瞪着姬眠鱼,问:“你是将自己当成主人吗?”
姬眠鱼转身,挑剔的视线在侍明月的身上转了一圈,半晌后才说:“也不是不行。”
侍明月:“……”前面是姬眠鱼的言语攻击,身后时绛尘那要将人千刀万剐的视线,这地方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侍明月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然而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听到姬眠鱼的一声嘟囔——真是没礼貌。侍明月一噎,这世上最没礼貌的是她姬眠鱼好吗?
侍明月离开后没多久,绛尘冷淡地问:“可以走了吗?”
姬眠鱼转身看她,迷茫道:“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么?”
绛尘轻笑一声:“是么?我还以为你是来跟人叙旧的。”
姬眠鱼打了个哆嗦,从这短暂的话语中听出几分阴阳怪气来,可仔细看绛尘的神色,又找不到半点端倪。她没再磨蹭,狂风扫落叶似的将看中的东西扫入怀中,末了朝着掌柜那处扔了个装满灵石的储物袋。
“以前在极乐仙城的时候,你都不肯陪我出来逛街。”姬眠鱼朝着绛尘抱怨。
天道盟修士朝着两人看了几眼,心想道,惩心院还真是筛子,这俩都是从极乐仙城过来的?
绛尘没理姬眠鱼,她当初去极乐仙城也不是吃喝玩乐,也就姬眠鱼有那闲情逸致。
姬眠鱼继续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她笑逐颜开,显然是很高兴。
可绛尘心中沉闷,她被仙盟所逐,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面临一场追杀,困在天地樊笼中得不到自由。“你很自在吗?这才是你希冀见到的吗?”她轻轻地问姬眠鱼。
“可那么沉重也改变不了什么。”姬眠鱼耸了耸肩,她的视线在街上逡巡,没见到卖零嘴的小贩,她遗憾地收回目光,“倒不如先享受几天。”
绛尘沉默良久,才微微一笑,说:“那你好好享受。”
姬眠鱼纠正她的措辞:“不是我,是我们。” 她没因绛尘扫兴的话发恼,依旧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热烈得像是一团暖阳。绛尘盯着姬眠鱼看,她总是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迷恋又让人烦恼。
两人在清冷的街道转了一圈才回去。
绛尘不动声色地记下城中的布局,而姬眠鱼只在意某某铺子没开门。回到屋中,她原想将鞋子一甩爬到床上翻滚,可蓦地响起袖囊中的“存货”,又将那股惰性给压了下来。她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去,利索地处理才买回的食材。
绛尘跟着她过来,然而只是抱着双臂倚在门口看着。
姬眠鱼垂着眼帘,心想,绛尘这是怕她下毒吗?要知道以前绛尘不耐油污和烟气,都不愿意过来的。“来都来了,搭把手呗?”姬眠鱼朝着绛尘笑,等待着她出声拒绝。
可绛尘不动声色地进来了,从姬眠鱼的手中接过一味灵草,慢条斯理地处理。
姬眠鱼本来忙着自个儿的事,可目光不知不觉挪到绛尘的身上。她的视线向下,眼睫披垂着,仿佛轻轻颤动的蝶翼,扫下一团暗色。冷冽和寒峻从她的眉眼间退去,姬眠鱼竟然品出几分乖巧来。真是见了鬼,姬眠鱼在心中暗骂一声,目光聚焦在绛尘修长的手指上——这拿剑的手,处理起灵草依旧不失凛冽,再这么下去,可能能用的地方就剩下十分之一了。
“你还是出去吧。”姬眠鱼叹气,“我不用你帮忙。”
绛尘将灵草往盆中一扔,淡淡地问:“那你要谁帮忙?”
姬眠鱼:“……”她盯着绛尘半晌,眸光一转,狡黠地笑了起来。她本就擅长“无中生有”,更何况绛尘语调中真透露出几分不快来?她走近绛尘,趁着绛尘失神,在她唇上一衔,紧接着又退回到安全点,快活地笑道,“不用别人,我一个人可以呀。”
“以前在极乐仙城不也这样吗?哪有旁人在。”
绛尘抬起手指抚了抚唇,眉头攒簇。
她深深地望了姬眠鱼一眼,从狭小的厨房中退了出去。
姬眠鱼贪吃,可总觉得外头的那些厨子做得不够好,因而自学了这项本领。在很多年里,她是用来投喂自己,或者就是去白泽馆中招猫逗狗。后来,绛尘也被她纳入自己人的范畴内。绛尘防备她,但又没有完全防备,她其实有无数次暗中下手的机会,可她啊,心软至极,怎么忍心那样做呢?
接下来的几日,姬眠鱼一边等侍明月将东西送来,一边变着法子地烹饪美食。有时候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有时候绛尘也会来搭把手,比起最初扯断灵草的笨拙样,绛尘长进了不知多少,甚至还掌握了几道简单的小菜和糕点。日子是忙碌而充实,有着人间烟火味。如果不是外头乱七八糟的话,姬眠鱼是极愿意将这种日子过下去的。
院子中挖了个小池塘。
莲叶莲花是姬眠鱼托人送过来的。
姬眠鱼还想放一叶小舟,可池塘实在是太小了,钓鱼勉强够格。
“比不起仙盟的莲花。”姬眠鱼躬身去捞水中白莲。
绛尘没说话,只是捧着小盅,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甜酒。她的视线在姬眠鱼和莲花的身上流连,眸中飞快地掠过几分郁悒清愁。姬眠鱼没发现,她想要折莲,可触碰到盛开的莲花时又放弃这念头,将手从水中收了回来。水珠顺着指尖向下流淌,姬眠鱼狡黠一笑,蓦地朝着绛尘一弹。
绛尘一直防备着姬眠鱼动手,脚步一移避开散花似的水珠。
姬眠鱼“啧”了一声,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她直勾勾地凝视着绛尘,扬眉问:“好喝吗?”
绛尘点头:“不错。”
姬眠鱼走向绛尘,握住绛尘的手腕。在绛尘困惑地朝着她一挑眉的时候,她衔住杯酒,就着绛尘动作将剩余的甜酒饮尽。杯子里原本倒映着一轮明月,可随即在涟漪中破散了。姬眠鱼视线有些模糊,隐约间听到绛尘的幽幽叹息。
“这酒……一口就醉人吗?”姬眠鱼轻轻地问。
绛尘伸手揽住姬眠鱼的腰,接住她下滑的身躯,低声道:“抱歉。”
她们之间,只能是这样了。
酒只是个引子,她每回在厨房帮忙时都会动点手脚。
姬眠鱼身份可疑、态度不明,她只能自己去做。
望春仙城,不能一直在妖族的手里。
胧胧月色,夜萤齐飞。
绛尘像是一抹暗影中的幽灵,提剑掠向望春仙城的阵枢。
妖王以城中百姓为质,她要确保在动手时这些生灵能安全无虞,能够依赖的只有仙城禁阵。
她很快就找到阵枢所在。身为仙盟惩心院院正,她对各座仙城的阵枢极为熟悉,她猜妖王不会大张旗鼓更改阵基,仔细一看,果真是如此。
绛尘神色冷峻,她左手按在阵枢上,将庞大的灵力灌入其中。在刹那间,万丈金光于望春仙城上方腾升起,旋即又化作洪流向着下方的市坊流去。各座仙城的禁阵聚合为一,笼罩仙城;散则为众,流布屋宇。禁阵并不是牢不可破的,但是只要仙盟道人及时到来,在阵破前料理妖族、天道盟一众,就算功成。
不移之剑嗡鸣不已。
绛尘听到隆隆声自远及近,她看到一只大妖现身,翼若垂天之云。
“妖主何故背叛妖族?”声若洪雷震响。
绛尘没回答,她笑了起来,猝然拔剑。
此刻,侍明月、曲玲珑在城外,惩心院院使来了三个,仙盟各宗派修士有二十来个,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她们可能会被对方打了措手不及。
“她果然没怀好意啊。”侍明月咋舌,“什么折莲妖主,不会是仙盟演的一场戏吧?”
曲玲珑瞥了侍明月一眼,说:“你还是别思考了。”她们得截住别惊春、倦芳华一行人。
“道友信誓旦旦,可就眼前的情况来看,这更像是诱惑我们深入的一个陷阱啊。”仙盟道人转向别惊春,轻嗤一声说,“你们难道还有所怀疑吗?”
“禁阵光芒流向万家,生民都在大阵庇护中,我等此刻攻城,胜机最大。”别惊春没理会对方的嘲讽。她们早就做好是个陷阱的打算,来到此处的可不止她们这点人。这话一出,仙盟道人没有再反驳。禁阵是骗不了人的,妖族的“诱饵”很有“诚意”,只是不知她们是否有力量掌控局势否?
望春仙城中。
寄天涯一行人在潜行,一路过来,她们已经清理了数只妖物。
她开了天眼通,依约能看到绛尘与数只大妖缠斗在一起的景象,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怕此处是陷阱,担忧绛尘其实无心帮助她们,只是将她们诱入城中。原本仙盟各宗派是不同意这场“合作”的,可后来她们改口了,因为仙盟几个大宗派的掌教合炼出一物,号为“磁元金砂”。此物能吸附剑气,错乱剑芒,专门用来克制绛尘手中那柄“不移之剑”的。除此之外,她们还携带了“囚龙塔”来,此物是用辰院中那只孽龙祭炼的,还炼入绛尘留在惩心院的一抹气机,或可降服绛尘。
“要去阵枢那边吗?”与寄天涯同行的道人小声地询问。
寄天涯正准备答话,忽地汗毛竖起,一股寒气自脚心升起,直蹿天灵盖!她惊悚地往前方看去,只见长街上,一道身着玄色织金圆领袍的身影缓步走来,她的手中捏着一柄折扇,拍在手心啪啪地响。她的唇角噙着一抹灿烂的笑,眼神深邃,瞳孔边沿泛着一圈淡淡的金色,诡异得不像人。
“姬眠鱼。”寄天涯抿唇,喊出这个名字。
“哎呀,寄天涯道友,别来无恙啊。”姬眠鱼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懒洋洋地跟寄天涯打招呼。
寄天涯浑身紧绷着,灵力在脉络间游走,蓄势待发。
“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来见见老朋友。”姬眠鱼笑眯眯地说,她微微一抬手,附近一家店铺的匾额就被她拽落下来,扭成一团砸向前方的道人。这一出手如疾电,横霸的气势向四方荡去,仿佛要搅得天地翻覆。
寄天涯一行人没放松警惕,在姬眠鱼猝然出手的刹那,已经将剑一催,化作数道凛冽的光芒将匾额断成数截。姬眠鱼与绛尘同行,既然她要对仙盟出手,那绛尘——跟妖王缠斗必然是假意的!“周道友,带着磁元金砂和囚龙塔是解决绛尘。”寄天涯朝着一位同行的周姓院使传音。周院使当即一点头,率领着近十名道人朝着阵枢方向掠去,而寄天涯则是和一众同道阻拦姬眠鱼。
姬眠鱼一挑眉,没去追逐周院使。
她直勾勾地望着寄天涯,微笑道:“道友想拦我吗?”
寄天涯知道绛尘和姬眠鱼没一个是省心的,可既然被一群人追得到处乱蹿,那么她这边的人应该也能挡住姬眠鱼,抓不住不代表打不过。
姬眠鱼笑眯眯地挑拨离间:“道友,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其实是仙盟与我等联合,想要置惩心院一众于死地呢?”
“绛尘是妖主,那惩心院的一行人是什么?仙盟各宗派敢信吗?与其忧心忡忡,倒不如借这个机会让你们葬身望春仙城。只要没了惩心院,就没后顾之忧了。”
跟寄天涯同行的道人不少出自大宗派,听到姬眠鱼的话,眼角跳动,怒声呵斥:“叛徒休要胡言!”
姬眠鱼耸了耸肩:“不信就算了。”她凝视着寄天涯,眸色冷寂幽沉,折扇向着前方横扫,在一连串令人牙痒的摩擦声中带出漫天泼洒的血迹。
“给你们一个机会,退。”姬眠鱼道。她是个正义的人,没有对修道人赶尽杀绝的念头。
“得罪了。”寄天涯咬牙,朝着姬眠鱼一拱手,高声喝,“动手!”
阵枢处。
绛尘与几只大妖缠斗,不移之剑是极为犀利的斩妖剑,每一回落下,都带起漫天的鲜血。
大妖知晓自己不是绛尘的对手,可一个个战意盎然,没有半点退意。
绛尘冷笑,眼见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即将削落大妖脑袋的时候,周院使一行人掠来了。为首的周院使没有任何迟疑,便将磁元金砂祭出,原本劈山裂石的剑势被磁元金砂一阻,顿时崩散殆尽。
大妖们心有余悸,反应过来后,一边大笑一边向绛尘攻击!磁元金砂阻遏剑势,就算剑气腾跃出来一部分,落在她们的身上也像是挠痒,无关紧要了!
“这是怎么回事?”修道人不解地询问。
周院使寒声说:“谁知道是不是做样子的?先拿下妖主!”
她一声喝令,修道人骤然动手,局势顿变。
而明月照耀下的长街。
寄天涯一行人围攻姬眠鱼,攻势密集宛如狂风骤雨,看似险象环生,实际上无一道攻击能迫近姬眠鱼三尺。折扇在手中旋动,点在递送出来的剑尖,轻轻一拨,便将它向着左侧弹去,恰好撞击在一柄骤然刺出的剑身上,顿时将攻势打乱。灵力滚荡着,原本气机是向四边扫荡的,可慢慢地以姬眠鱼为中心收拢,仿佛一切都凝聚在她一人之身,仿佛她就是个深渊。
寄天涯的法剑几乎脱手,她虽然以天眼通来推演未来之兆,可不管怎么看,姬眠鱼过去、现在、未来俱是一身,像是一潭死水一样没有变机。这还是活人吗?寄天涯顿感荒唐,她心中浮现起一股不祥不兆来,再开天眼,朦胧中似是望见一双黄金色的、冷冰冰的兽瞳。
当一声响。
寄天涯脚步疾退,她想要借势拉开和姬眠鱼的距离。
跟一个力道修士贴近可不是个好选择。
可姬眠鱼站在那里,一股庞大的吸引力从她的身上传出,好像她就是地陆、她是此间唯一的同在。
“天地同身……”寄天涯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力道修士能抵达的极限,可历来没有力道修士做到这点,唯有那与天地俱生的大妖才有此神通。
“你、你——”寄天涯的脑海中刹那间掠过一个念头,紧接着脸上浮现的是深深的惊惧。
龙吟响起,如万壑齐声。
姬眠鱼身后浮现出一道真龙法相,她戏谑地看着满脸错愕的寄天涯,慢悠悠地询问:“意外吗?”
“龙吟?”城外的别惊春、倦芳华等人自然也听见那道夜色下悠然回荡的声响。她猝然望向那座笼在夜色中的城池,不知道其中状况到底如何。
妖主真在望春仙城中。
“你们现在还觉得是我们认错了吗?”别惊春那双如死水般的眼眸里,终于荡开一圈涟漪。
那难以言喻的悲伤冲到四肢百骸,化作腾腾的杀气,指向侍明月和曲玲珑。
侍明月抽了一口凉气,朝着曲玲珑竖起大拇指。
城中真的有龙!
第44章
阴惨的风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吹过长街。
与寄天涯同行的道人俱是筋断骨折, 一个个躺在血泊中难以起身。
寄天涯的衣上满是鲜血,她凝视着摇着折扇神态轻松的姬眠鱼,眉眼间藏着悲痛。她引剑而动, 庞大的灵机随着剑势起, 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剑意折转,从高处狠命地斩去,仿佛要天底下一切存在都要折服于剑下。
风被剑势带起,凛冽的像是刮骨的刀, 浩荡千里, 被剑气笼罩的人想要逃都难。既然无法逃, 那就不必逃了。龙影覆盖姬眠鱼的周身, 她的眼睛几乎全部变成金色。她在剑气的侵逼下,分毫不动。折扇往前一点,飓风骤然掀起, 那剑势距离姬眠鱼数尺远,似是受了某种力量的阻隔,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寄天涯意识到情况不对,正想要收回, 可一股强悍的吸摄之力落在剑气、剑身上, 仿佛有个无形的大漩涡存在,搅荡间要将一切都扭曲。真龙一声长吟,毫无预兆地朝着寄天涯扑来, 龙爪落在剑身上,哒一声响,裂纹便一道道生出。龙尾如疾电般向下一拍, 长剑顿时被拍得粉碎。寄天涯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下一刻, 姬眠鱼持着折扇打来, 寄天涯无法回防,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地从半空中跌落。
“你、你——”寄天涯瞪着冷漠的姬眠鱼,肺腑隐隐作痛,“是你陷害院正?!”周院使携了磁元金砂和囚龙塔去对付绛尘,可真龙哪里在彼方?分明在此啊!她们无物限制姬眠鱼,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姬眠鱼居高临下地看着寄天涯,她轻笑说:“是啊。”绛尘其实在怀疑她,可惜在龙津仙城的那一“囚”是她做出的唯一努力,再之后她就自顾无暇了。都说绛尘心冷如铁,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她到底在犹疑什么呢?
寄天涯喉间一甜,又一股鲜血涌出:“哈,是我们的错。”
姬眠鱼垂眸:“信任比纸薄,也不是一天两天如此了,不是吗?”从愚蒙仙城燕渡川一事上就可以看出,院使走到一起只是有同一个目标,而不是个人交情如何。惩心院的院使们向来薄情。
寄天涯面孔苍白,她死死地看着姬眠鱼,恨声道:“你对得起院正吗?”
姬眠鱼淡淡道:“对得起如何?对不起又如何?她与我结下同心契,就该和我同心不是吗?仙盟不该存在。我不会让她落入极端之境,我要带她走。”
她抬起手打了个响指,一旁蹿出两只小妖来。
姬眠鱼也没杀死寄天涯和仙盟的道人,这行人功体已废,不足为虑。
“都押下去,别让她们死了。”
姬眠鱼没再管顾身后寄天涯她们的咒骂,抬步朝着阵枢处。
磁元金砂密密麻麻地在半空中滚荡,绛尘的白衣上沾了不少的鲜血,慢慢地将衣摆上的莲花染红。
剑气周转不畅,前方是妖王,后方是仙盟一众,连剑遁脱身的机会都没有。她轻笑一声,染血的眉眼间浮现一抹自嘲来。她索性弃了剑,脚下莲花倏地绽开,那一瓣瓣的莲花中灌入强悍的力道,摧枯拉朽般朝着四面推挤。
可惜惩心院院使知道她的功法,早已经有了准备。
在当啷一声脆响里,莲花粉碎,散作齑粉被风吹散。
“何不束手就擒?”周院使望着绛尘。她以为大妖们会对她们下手,没想到大妖没有变招,只一心一意地对付绛尘。兴许是为了争夺妖主之位?她先前沉浸在斗战中,恍惚间听到龙吟声,可未见龙影现,是没到时候吗?周院使思索着,谨慎地望了绛尘一眼,手腕一翻便将囚龙塔祭出。
绛尘的视野已经被血气模糊住了,她抬袖擦了擦面颊,在察觉到一件塔状法器朝着面目袭击来时,她左手一抬,一朵朵莲花绽出,托住宝塔。莲花上的气息将磁元金砂向外推挤数尺,在这腾出的一片空隙里,不移之剑上浩荡剑威爆发,悍然斩在了囚龙塔上。这是一柄斩妖剑,而囚龙塔本是利用昔日那条孽龙之骸骨、龙角所炼制,在绛尘不留余地的一剑之下,顿时破碎。
周院使大惊失色,紧接着,心中浮现一团疑惑。
此器能囚龙,又有绛尘气机指引,她本该受宝塔牵动,自发落入其中!
周院使想不出所以然来。
就在她跟绛尘遥遥对望的时候,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从她的身侧传来。却是姬眠鱼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们身侧,那看似寻常的折扇朝着道人肩上一落,顿时肩骨碎裂成齑粉。扇面横扫,好似圆弧,血线飙出,一个个防备不及的顿时在惨然的尖叫中跌落在地。
“姬眠鱼!”周院使咬牙切齿。
姬眠鱼没理她,她抬眸望向绛尘,等着她开口。
“你来啦?”绛尘轻轻地说。她下的药剂量可不小,但姬眠鱼还是苏醒了。
“是啊。”姬眠鱼笑逐颜开,她弯着眸子,又说,“幸好我酒量好,要不然来晚了,可能得替你收尸了。”她没提绛尘下药的时候,似是想要将事情轻轻揭过。
绛尘顺着她,柔声问:“现在该怎么办呢?”
姬眠鱼格开周院使凛冽的攻势,磁元金砂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地挤压成一团脑袋大小的暗金色。姬眠鱼不用剑,这东西对她来说形同虚设。她抢在周院使之前将磁元金砂收起,朝着绛尘叹息说:“你得罪妖族、天道盟,又不能获得仙盟谅解,望春仙城恐怕不是你我能待的地方了。怎么办呢?你与我继续奔逃吧!总有一日能逍遥游,跳出天地樊笼。”
她朝着已是强弩之末的绛尘伸手,又说:“不要再想望春仙城的事情了。”仙盟不可能拿下仙城的,甚至一不留神还会陷落其中。此日之后,仙盟不会再听惩心院的号令了,反正她们也推举出了自己盟主。
在绛尘的指尖落在姬眠鱼掌心时,姬眠鱼周身转动着一股精煞,她蓦地一握一拉,将绛尘拽到怀中。
绛尘与姬眠鱼贴得极近,她在姬眠鱼的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不撤去周身的防护,怕我给你一剑吗?”
姬眠鱼扬眉笑得洒脱:“怎么会呢?是前方敌人未尽,你我还在困境中呢。”姬眠鱼身上的气机暴涨,一股恐怖的气机缭绕着她的周身旋转。她越过大妖、越过周院使向前走,所有的攻势尚未抵达便被她的功法扭曲。折扇一抬一点,开合横扫,飞扬的法器纷纷下落。
绛尘搭着眼帘,疲惫至极。她心中浮动着一团悲怆,隐约间催生出一缕悔意,可分不清到底是因何而生的。她的眼睛原本只该有无情的杀机,可在抬眸看姬眠鱼张扬的笑容时,心头仿佛被一根尖锐的针一刺。
姬眠鱼轻声说:“睡吧,有我在。”
她抱着绛尘出了望春仙城。
别惊春、倦芳华一行人正与侍明月她们缠斗,始终未曾分出胜负。
在看到月下的姬眠鱼与绛尘时,别惊春知道她们这回依旧失败了,其实在听到那一道龙吟时,就该明了结局了,不是吗?别惊春惨淡一笑,比起对付侍明月,追杀那出城的两人更为重要。
“哎呀,道友别走啊。”侍明月作势要拦,可她的刀不比别惊春的剑快,衣裳上溅落数滴鲜血,要不是曲玲珑抬起沉沦笛朝着剑上一点,侍明月的手保不准要落下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连磁元金砂和囚龙塔都取出了,可依然不是她的对手。”仙盟道人低喃一声,看着地上身亡的同道,面色发苦。
“也不是没有效用的,你看是姬眠鱼揽着她,说明她重伤了。”有人接腔。
“可还是失手了。”
别惊春没说话,她没联系上寄天涯她们,猜测对方已经沦入敌手。
“我们应该重新估算对方的修为,是吗?”命如弦掩着唇轻咳一声,她忧愁地望着别惊春,道,“尤其是姬眠鱼。”
别惊春抿了抿唇,冷声道:“绛尘先前不欲姬眠鱼留在仙盟,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她驱逐,其实只是用来迷惑我等,让我们以为姬眠鱼贪图享乐又轻挑至极。”说话的时候,她冷冷地瞥了倦芳华一眼,倦芳华没敢吭声反驳。
姬眠鱼始终站在绛尘那边。
望春仙城中又传出龙吟,铁证如山。
怀疑哪个已经不再重要了。
别惊春掷地有声道:“我等必将罪人擒拿归案!”
此刻的“罪人”在夜色下奔行,身后是得到消息赶来的仙盟追兵。
可姬眠鱼不惧,她不紧不慢地没入山林中,从袖囊中取出钓竿,在小溪流边垂钓。
篝火燃起,火焰在风中左右摇摆,仿若起舞。
追在后头的气息不少,可她们的胆气似乎很不足,没有几个胆敢向前。
姬眠鱼钓鱼的本领不错,她轻巧熟稔的处理着一尾金色细鳞鱼,用树枝一串,裹了香料就架在火上烤。
一旁的绛尘还在昏睡中,虽然服用了丹药,可身上的暗伤不少,倒不如借此机会好好休息。
鱼还没烤熟的时候,追兵终于探出头了。
姬眠鱼幽幽叹气,倒不是她爱打打杀杀,实在是这群人让她为难。将一个个串起扔入溪流中,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怎么了?”绛尘惊醒,她强撑着坐起身,嗓音嘶哑。
姬眠鱼开玩笑道:“没事,一只鸟为了捕鱼冲入溪流中,结果被大鱼来了个‘神龙摆尾’抽晕了。”
绛尘觑了眼被血染红的溪流,嘴唇翕动着,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姬眠鱼将烤好的鱼递给绛尘。她托着下巴凝视着眼前的人,像是回到当初堕入龙津山中。她慢悠悠地说:“我们去南域。”
绛尘淡淡道:“那是仙盟菩提寺的地界。”
“照这么说,除了极乐仙城,哪处不是仙盟地界呢?”她笑吟吟地看着绛尘,又道,“之前见过菩提寺掌教般若生一次,我以为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应该愿意借我一样东西。”
绛尘问:“你什么时候见的她?”
姬眠鱼神色微妙,她总不能说是黄泉海出事的那次吧?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打破了又是另一回事。她胡扯道:“很久之前了。”
绛尘没再追问,合着眼睛打坐。
姬眠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没能松懈半点。她的笑容收敛起,眉头紧蹙着,团着一抹愁思。她觉得绛尘不该是这样的。
千里奔逃并不顺利。
仙盟那边布下天罗地网,像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她们两人诛杀。
前往南域的路途变得万分艰险。
“你之前还是有所保留。”在难得的清净时候,绛尘一边替姬眠鱼处理伤势一边翻旧账。
姬眠鱼没有直接回答,她笑嘻嘻道:“人都是要成长的。”在绛尘手重的时候,她又嘶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着绛尘,眼眸水盈盈的,好似蓄着泪。
绛尘莞尔一笑,她屈指在姬眠鱼眉心一弹,问:“这就是你的成长吗?”
姬眠鱼一本正经:“那不一样。”
两人没提局势如何,可到底有人居住的地方,总会暗中打探。
极乐仙城和龙津仙城僵持着,谁也奈何不了谁。天道盟和妖族合作,由暗转为明,她们甚少去攻击仙城,而是力图将由妖族控制的仙城打造成她们希冀的模样。凡人都是怕妖的,一个个缩在屋中,就算是饿死也不敢出来。妖族没去恐吓凡人,而是任由天道盟活动。送粮食、送布料——塑造出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偶尔也有兽潮踏平村落、大妖以凡人为血食的流言传出,天道盟的修士说是仙盟的污蔑,而仙盟并不承认是她们做的,就算没有剑拔弩张,唇枪舌剑也是少不了的。
被传为“妖主”的绛尘和真正的折莲妖主却游离在俗世之外。
南域。
在阎浮提和梵海潮消亡后,菩提寺还是将黄泉海镇压了。
塔阁上,檐角的铃声不断在风中作响。
般若生立在高处怀想恩师。
自她入菩提寺以来,就没见恩师开怀笑过,南域的人都盛赞恩师大德,解决阎浮提这个大祸患。可恩师并没有因此而振奋,那场生死相杀是她最痛苦的事情。
这世间其实没有两全法的,是吗?
般若生从塔阁上走下时,钟声、鼓声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是镇守在仙城的门人们传来的警兆,这意味着绛尘、姬眠鱼真的进南域了。
般若生想到黄泉海的事。
绛尘、折莲妖主俱现身,在一切拉下帷幕后,两人并没有缠斗在一起。当时以为是形势不妥当,可现在看来,根本原因是两位一身二化吗?可绛尘真的会是折莲妖主吗?她对付宣静之、妖族都不遗余力,她怎么会是根本之恶孽呢?
“掌教,要去截杀她们吗?”
般若生沉默许久,才叹气道:“不必。她们自己会来。”
南域的仙城中。
姬眠鱼拉着绛尘在各大茶楼酒馆中听梵海潮镇杀阎浮提的故事,过去“阎浮提”三个字是禁忌,但现在不一样了。阎浮提彻底消失了,她们不用再怕她复苏。谈起梵海潮,是崇敬、怀念,提到阎浮提却是不屑、嘲讽与厌恶。姬眠鱼不满意她们的态度,也不喜欢那样的结局。梵海潮和阎浮提成了传说,可就在传说里,也没有找到该有的位置。
“她们压根不懂阎浮提!”姬眠鱼发出呐喊,她没心情去捣鼓食物了,而是在书房中奋笔疾书。暗中有视线窥探也无妨,只要不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就可以当对方不存在。
“难道你就懂吗?”绛尘斜了姬眠鱼一眼,不明白她的愤慨从何而来。
“如果不是阎浮提愿意,一百个梵海潮也奈何不了她。”姬眠鱼愤愤不平。
“你怎么知道的?”绛尘问,真相其实早就在眼前了,可她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去揭开。
姬眠鱼哪能跟绛尘解释?她直接耍赖道:“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拿着笔蘸了蘸墨,快速写道:阎浮提是大地生灵,感菩提之音,是佛母、地母,她之喜怒哀乐寄托在梵海潮的身上。初诞时稚子天真,追随梵海潮清修……
绛尘凑过去看了眼,淡声说:“阎浮提是南域大地,她的喜怒哀乐显兆,是山崩地裂,她不得不死。”
姬眠鱼:“……”她咬着笔,瞪着绛尘。良久才说,“我知道!就是这样才荡气回肠!”她不理绛尘,只顾着下笔。
绛尘笑了笑,安静地在姬眠鱼身侧看着,透过墨迹,她看的不再是阎浮提和梵海潮的故事,而是她跟姬眠鱼的纠葛。“等某日你我也变成江湖传闻,会有人来题写你我的事迹吗?”她轻轻地问。
姬眠鱼的面色一僵,她扭头看着绛尘,蹙眉说:“你还是想杀我?”屋中氛围倏然冷寂下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似是一种无形的交锋。片刻,姬眠鱼将宣纸提起来吹了吹,故作轻快道,“那你努力想吧,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她绕开绛尘,迈步向外走。
绛尘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问:“去哪儿?”
姬眠鱼:“当然是去找说书人重新写话本,将这故事传唱开了。我要三日之内,城中只剩下这么一个版本。”
绛尘:“……你考虑过菩提寺的想法吗?”梵海潮和阎浮提的爱恨纠葛一旦传出,那菩提寺的出世清修者形象恐怕就要毁了。
“敢作敢当不是吗?”姬眠鱼轻哼一声,“再说了,菩提寺是仙盟的一部分,是我们的敌人。我为什么要考虑敌人的心情?难道不是敌人过得越凄惨,我越开心吗?”
绛尘静默半晌,问姬眠鱼:“所以你现在开心吗?”
姬眠鱼差点就接上“开心”两个字,可话到唇边,她转过弯来了。绛尘话中藏话呢,她指的敌人不是仙盟,而是她自己。“你是我最爱的人。”姬眠鱼扬眉,喜笑盈腮。
绛尘轻嗤一声。
姬眠鱼哄了绛尘一句后,便惦记着她的“话本大业”,她当然不可能写完一本书,她列了提纲余下的都由说书人自个儿发挥。她找的是仙城中名气最大的那位,说书时候还有人在一旁吹拉弹唱,架势十足。姬眠鱼问她市价如何,结果说书人眉头一挑,说要看话本质量。姬眠鱼将她那张纸递了过去,然而说书人只扫了一眼,当即柳眉倒竖,吆喝着护院把姬眠鱼赶出去。
姬眠鱼:“……”出师未捷身先死。
绛尘怕她闹腾,拦在她发作前说:“我们可以加钱。”
说书人听得更气,就差拿扫把打她们俩。
姬眠鱼没勉强,一个不识货她就去找另一个。
然而逛了一圈,没一个说书人肯接这个差使。
姬眠鱼脸上没了笑,眼神幽幽的,看着好笑又可怜。
绛尘是一点都不客气地笑出声,她环抱着双臂,看着垂头耷脑的姬眠鱼:“这座仙城是菩提寺的地界,你难道不知道她们对菩提寺是如何尊崇吗?”
姬眠鱼咬牙切齿:“我就不信她们对菩提寺的尊崇比自己的命还要重。”
绛尘眼神一冷,皱眉问道:“你想干什么?”她的右手指尖曲起,一抹灵机在掌中游动。
姬眠鱼瞥了眼绛尘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她朝着绛尘扬起灿烂的笑容,说:“当然是去威胁她们啦,玄微姐姐,要同行吗?”
“你——”
绛尘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姬眠鱼打断。
她微微一笑,说:“她们若是不替我演绎这个故事,我就杀了城中所有修道人。”
绛尘试图从姬眠鱼的笑脸找寻她真正的心绪:“你认真的?”
姬眠鱼眨眼:“骗你的,我不杀生。”这句话的可信度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来得低,一路上走来,死在姬眠鱼手中的修道人数目可不少。可在见到这懒散而轻佻的神色时,绛尘又升起一股莫名的心安,她低着头,眼底藏着明明白白的嘲讽,像是对姬眠鱼,也像是对她自己。
“好姐姐。”姬眠鱼抬起手揽住绛尘的腰,与她紧紧相贴。她的唇擦过绛尘的耳畔,用那甜蜜而轻柔的语调,“你就帮帮我吧。”
绛尘抿着唇,她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身躯。
姬眠鱼可不需要她的帮助。
暗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窥伺她们。
她相信姬眠鱼不会去屠杀城中修士,而落在那些人耳中,就是姬眠鱼准备屠城。
“别胡闹。”绛尘压低声音,可惜她警告的神态落在姬眠鱼眼中毫无威慑力。
第45章
“胡闹”两个字激起姬眠鱼的逆反心。她笑盈盈地凝视着绛尘。温热的鼻息纠缠, 好似是一团灼热的火,将两人的脸都衬得微微发红。她再度凑上前,蜻蜓点水似的, 在绛尘微红的唇上留下一个吻。“我哪有。”她还不忘替自己辩驳一声。
绛尘推开姬眠鱼, 伸手捋了捋被她弄皱的衣领。
姬眠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想要上前帮忙,结果手才抬起,就被绛尘冷冰冰的拂落。“先回去。”绛尘避开姬眠鱼的视线, 轻轻地开口。
“哦, 我明白了, 你是嫌这里是破巷子, 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姬眠鱼高兴地说。她拉住绛尘的手,朝着前方走。一边迈步, 一边美滋滋地说,“为了让阎浮提和梵海潮的故事传出去,咱们还要在这边住上一段时间,租住有些不太妥当, 直接将那院子买下来好了。到时候挖一方泥塘, 养一群游鱼,种一池的莲花。”
“你哪来那么多灵石 ?”绛尘觑了姬眠鱼一眼问。侍明月替姬眠鱼找灵草灵药并不是白送她的,光在望春仙城就砸下不少钱。在路上奔逃的时候, 姬眠鱼陆续收集其它价值不菲的灵草,她的灵石好似掏不空。
“是我自己挣得呀。”姬眠鱼扬眉,她抱怨道, “如果靠在仙盟那点微薄的俸禄, 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没见到你的那三年, 我可是做牛做马任人使唤,过得十分凄惨。”
“你是修道人,饿不死。”绛尘毫不留情地戳穿姬眠鱼的谎言。
姬眠鱼面色不改:“心态上的饿,心死了,那不是更糟糕?”
绛尘嘲弄一笑,轻声道:“的确如此。”
天色渐暗。
晖光、烛火斑驳交错,树影迷离,落在窗纱。
姬眠鱼的脸上笼着欣然之色,她搭着眼帘,继续润色她的故事。
绛尘盘膝坐在榻上,她闭着眼,长睫轻颤着,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影。
姬眠鱼看了绛尘好几眼,落在纸上的不再是故事,而是绛尘冷冽的眉眼。她抿了抿唇,眸光幽峻些许。想让春风拂去清冽的想,想看寒冰乍破后的桃花春水……她抬步走到榻边,单膝跪在边沿,指尖落在绛尘的眉梢、眼角,一点点地向下滑。
绛尘抬眸,一言不发。
姬眠鱼轻轻笑道:“别人的故事总不如自己的有趣。”
绛尘眉头微动,她轻呵道:“所以你要出自传吗?”
“就算要出,也只能是我们的。没有你,我哪来的完整呢?”姬眠鱼压住绛尘的唇,似是找到有趣的玩具,指尖轻轻地按,时轻时重的,仿佛沾了朱砂的画笔抹过,留下绝艳的红。
绛尘微微启唇,牙齿衔住姬眠鱼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姬眠鱼不退反进,笑容旖旎而暧昧。
绛尘蹙眉,她扼住姬眠鱼的手腕,头微微向后一仰。她幽幽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姬眠鱼看着自己湿润的指尖,笑道:“玄微姐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双腿岔开跪坐在绛尘身前,手撑在绛尘的肩膀上,凑上前,小声地问,“你觉得怎样?”没等到绛尘的回答,她也不在意,唇沿着耳垂慢慢下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
绛尘呼吸乱了节奏,眼眸中似是起了一片朦胧的水雾。在姬眠鱼的吻挪到唇上时,她忽地抬起手按住姬眠鱼的后脑,加深了姬眠鱼那点水似的轻吻。姬眠鱼没想到绛尘会主动,猝不及防下气息紊乱,险些透不过起来。她推着绛尘的肩膀,语调含糊。
在抽离的时候,绛尘在姬眠鱼唇角狠狠地咬了一口。
姬眠鱼嘶了一声,用力往后一仰。可她的身后是一片空,要不是绛尘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保不住跌倒在地。姬眠鱼整个儿趴在绛尘的怀中,好半晌才抬起头,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幽怨道:“你想将我拆骨入腹吗?”
绛尘面色绯红,可眸中仍旧藏着几分冷然之色。她抬起手捋着姬眠鱼的一缕发丝,末了,指尖又缠到束发的红色缎带上,轻轻一抽,漆黑的长发就迤逦落下,劈散在肩头。她凝视着绛尘吃吃地笑:“比起那些玉盘珍馐,尝我更有意思是吧?”
绛尘抬手抚摸姬眠鱼的长发,微笑道:“小鱼,你能闭上嘴吗?”
“可以,马上。”姬眠鱼从谏如流,数息后,她又一脸委屈地控诉绛尘,“你怎么这样喜怒无常?”
绛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反问道:“我不是一直都如此吗?”
姬眠鱼语塞,半晌无言。
绛尘垂眸,她把玩着手中那根束发的红缎带,在姬眠鱼伸手的时候,轻而易举地避开。红缎带随着她的手指游动,绕着姬眠鱼的双手缚了一圈。片刻后,她伸手点了点姬眠鱼的心口,问道:“姬眠鱼,你有心吗?”
姬眠鱼眨眼:“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她没挣开红缎带,努力挺直了背脊,又说,“你可以凑过来听一听,它一直为你而跳动。”
绛尘又问:“那它可以为我停止吗?”
姬眠鱼脸上笑容一僵,只是异样的情绪在她脸上只停留一瞬,她笑嘻嘻道:“为你欲.仙.欲.死吗?当然可以。”
绛尘绕开姬眠鱼从榻上下去。
姬眠鱼看着腕上的红缎带,扭头看绛尘说:“你是怕我写话本太劳神了吗?你要替我写?”
绛尘挑了挑眉,说:“有何不可呢?”她走到岸边,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画像,她不动声色地将画像收起,这才去浏览梵海潮和阎浮提缠绵悱恻的过往。
“那你不能乱写,要依着我的提纲来,到时候我要看看。”姬眠鱼说。
绛尘一颔首,微微一笑:“自然如你之意。”
两日后。
城中的说书人主动来找姬眠鱼了。
姬眠鱼笑逐颜开,将稿子递给说书人,要她们自己填补完善,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偏离故事本身。她还信誓旦旦道:“这才是世尊和佛母之间的真相,你们那些道听途说的话,只是羞辱亡人。”
说书人:“……”她很想骂上几句,可惜这位身份不同寻常,除了照办以外暂时没有其它出路。
菩提寺中。
修士们也拿到了最新的故事。
不知情者一脸义愤,知情者哑口无言,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故事流传的。
前任掌教遍弃万法,无心无它亦无我……可在有情众生看来,此举未免过于无情心狠。
“掌教,真就任由它流传吗?”
般若生垂眸看着手中的那张薄纸,三言两语间,是她恩师与阎浮提的一生。
初生的南域之灵什么都不懂,本能地循着灵机来到菩提寺中参禅。她是天地之灵,有感而生,她之天赋卓越得超乎众人的想象。她未曾真正入菩提寺,她跟着恩师修行,可不能遁离尘世。因为她是南域催生的地母,她一出生就注定走不出万丈红尘,她即是红尘本身,有贪、嗔、痴、喜、怒、哀、乐,她一念即可翻覆天地。
般若生的轻声叹息。
她的视线透过单薄的纸张,又看到暗藏在其中的徽记。
片刻后,她朝着寺中修士吩咐:“你们守住暮鼓晨钟,我亲自去见一见她们。”
“掌教,那可是妖主,太危险。”寺中修士忙出言劝阻。
般若生反问:“你看她们近来有做什么吗?”
“那就是所图甚大。”
般若生莞尔一笑,颔首说:“确实如此。”
在文稿送到说书人手中后,姬眠鱼一有空就拉着绛尘去听。
她才不管听众是怎么想的呢,她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替阎浮提觉得委屈和伤心。
阎浮提错就错在她不该存在。
阎浮提之于人世如此,那她是不是也一样呢?
“怎么了?”绛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姬眠鱼的神情,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些许的沮丧。
姬眠鱼翘着腿,一边挑着花生米玩,一边说:“命运弄人。”她没了继续听的兴致,拽住绛尘就往外头走。这座仙城没有被妖王主导,虽然历过几次劫难,可城中生民的精神倒是十分饱满。姬眠鱼其实很乐意看旺盛的生机,但听到生民们提某某仙城的生民被妖王吃完的事情,心里又扎进一根刺。怎么不提人族无故屠戮妖王的事?将两方都臭骂一顿,才算是公平呐。
回到院子没多久,门外就来了一位客人。
她身着青白色的带兜帽僧衣,项上璎珞流苏,手中持着一串菩提子,拨弄间荡开一道道令人烦恼的梵音。
是菩提寺的掌教般若生。
“孤身前来吗?道友真是好胆。”姬眠鱼饶有兴致地看着般若生。她们途径多座仙城,遇到仙盟各个宗派修士,少有人能像菩提寺这般能按捺得住,任由她们在凡民聚居的仙城里行走。
“冒昧来访,失礼了。”般若生朝着姬眠鱼二人行了个同道礼。
姬眠鱼回了一礼,笑眯眯道:“就算你不来,我们也要去找你。”
般若生又问:“二位来我南域,有何求?”
绛尘看着姬眠鱼,等待着她回话。大老远走这么一遭,绝不会是改个故事就好的。
姬眠鱼道:“借一样东西。”她看着般若生的脸色,又微笑道,“道友不用紧张,不是谁谁的项上人头,我们没那爱好。”
般若生轻笑道:“我南域不富足,恐怕无物能让二位道友满意。”
“怎么会呢?”姬眠鱼眨了眨眼,大咧咧道,“南域无心池中不是开着一株净叶莲吗?我想借它一用。”
般若生眉头蹙了蹙,那株净叶莲其实没什么特殊的,但它是开派祖师种下的,在无心池中一直生长到如今。“道友要它做什么?”
姬眠鱼张口道:“你也知道,我是个灵膳师,有时候做东西需要一些特殊的佐料。”
般若生:“……”她不知道!
姬眠鱼又说:“道友莫不是生出不舍心了?菩提寺出世,要万物皆空。无心池本空空,空空之中生莲花,在尔辈眼中,不也同样是空无吗?你既然生眷恋,无心池不再无心,生长净叶莲之基荡然无存了。如此,莲花将败,不如让我取走。”
般若生哑然失笑,她道:“无不舍。”顿了顿,又说,“无心之池,有心难入。我可舍却莲花,但是取花,得二位自己动手。”
绛尘淡声道:“恐怕到时候等待我们的是十面埋伏的杀局。”
般若生含笑望着她:“我菩提寺也是仙盟的一份子。”
姬眠鱼说:“那还不如用你去换。”
般若生面上无惧色:“道友若想动手,早在来南域的第一日便大开杀戒了。”她垂着眼睫,“妖主助我等共同镇压阎浮提,足见妖主的心尚未堕恶。”
姬眠鱼轻呵:“可仙盟还是不能容。”
般若生淡淡道:“因为仙盟要负责的是整个人间世。”见姬眠鱼、绛尘不再说话,她一躬身道,“般若生在菩提寺静待二位到来。”说着,一转身缓步离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取净叶莲?”等到般若生身影消失后,绛尘才转头看着姬眠鱼,轻声询问。
“我扔下那么多灵石,找齐了灵草灵药,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味了,难道要放弃吗?”姬眠鱼答非所问。
绛尘凝视她半晌,知道无法得到答案,但是无妨,反正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虽然做了“拜访”菩提寺的打算,可姬眠鱼并没有很快就出发。在听了几日话本后,她终于开始摆弄她的灵膳。绛尘跟在她的身后,有时候静静地瞧着她,有时候则是上前搭把手,好似又回到望春仙城的日子。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姬眠鱼总会先品尝一口,似是在安抚她。绛尘觉得讽刺,在这件事情上怀有险恶心思的始终是她。她不知道当初姬眠鱼是怎么摆脱毒素的,可既然当初没有成功,眼下有了防备后,更用不着做无用功了。
“怎么样?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在第三十六道灵膳入绛尘之口后,姬眠鱼眉飞色舞地问她。
绛尘笑着夸她:“是。”
姬眠鱼:“那你要记得我的好啊。”没等绛尘应声,她又说,“今日晴光大好,佛宜见我。”
在她们离开仙城踏上前往菩提寺之路时,暮鼓晨钟俱是震响。
天际金身法相隐隐现出,仿佛无数尊大佛在俯瞰众生。
姬眠鱼摇着扇子,笑眯眯说:“菩提寺的道友们真是热情好客。”
绛尘凝视着姬眠鱼,也不知道她是真心的夸耀还是讽刺,她平静地走在姬眠鱼的身侧,看着姬眠鱼在众佛的倾轧下,以强悍的力量扫除一条道。她的唇角含笑,扇子向着前方横扫,无数道惊雷在耳畔炸响。在那道弧形的光芒下,阻碍在前方的金身法相一尊接一尊的破碎,散下的碎屑好似是一场金色的雨。小小的折扇在她的右手中飞旋,自扇面掠出的寒芒精准地落在每一尊法相的身上,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烈气,将蛛网般的裂痕推向前方,推向苍穹。
天裂了。
起点、终点都在姬眠鱼的身上,而四面的一切被一股巨力扭曲着,猛然间塌陷,坠入虚无之中。
菩提寺中,一名名道人呕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鲜血,气息惨败至极。闷雷在高空中滚动,般若生轻叹,右掌抬起落在钟上,一道道旺盛的灵机罩在寺中修士的身上,修补着她们的伤痕。
在姬眠鱼走到菩提寺山门下的时候,金色的法身再度腾跃出,只是没有再出手阻拦,而是齐齐地朝着姬眠鱼二人躬身行了一礼。
般若生道:“姬道友道行当真了得。”
姬眠鱼唇角扬着得意的笑容,说:“谬赞了。”
般若生又道:“无心之池,得无心来求。”
姬眠鱼:“要是做不到无心呢?”
般若生说:“彼岸在前,而望之不见、触之不即。”
“这样啊。”姬眠鱼露出苦恼之色,她看着绛尘说,“我之所求便是妄,该怎么办呢。玄微姐姐,你替我去找,怎么样?”
绛尘轻呵一声,冷淡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无心?”
姬眠鱼:“你要是有心先前就不该任由我一人应对漫天神佛。”
绛尘面不改色:“我这是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
“抱歉。”姬眠鱼立马低头,她笑嘻嘻地看着绛尘,“我以为你是养精蓄锐。”
“幸好是误解啊。”姬眠鱼的声音很轻,似是自言自语。
绛尘垂眸,避开她澄澈的目光。
“我可不觉得菩提寺中真有什么无心之池,就算开派祖师真无心,现在的菩提寺道人也不见得修到空无的境界。若是无心,便不会有高下之分,便该是生灵平等了。”姬眠鱼又说,她将折扇收起,跨过门槛,去找菩提寺中的莲池。
各色莲花在池中绽放,游鱼无忧无虑地游动,仿佛察觉不到那紧绷的气息。
姬眠鱼仔细地观察着池中的莲花,身上气机昂扬发动。钟鼓声再度在菩提寺中荡开,咚咚咚,直击神魂。姬眠鱼仿若不觉,在莲池边停留片刻,继续往前走。
“我往那边看看。”绛尘说了一句话。
姬眠鱼深深地觑了绛尘一眼,眸中包含着极为深刻的情绪,像是无奈,也像是悲凉和彷徨。“你不是要我表现吗?怎么能离开我呢?”自踏入菩提寺以来,那股宛如高峻山峰压来的重力一直存在,双方每时每刻都在较量抗衡。“我跟你一起去吧!”姬眠鱼故作松快。
绛尘脚步一停。
姬眠鱼看着她,催促说:“你怎么不动了?正好那边没看过呢。”
“只是叫你出一点力而已,你都不愿意?你当初怎么好意思说我好吃懒做的?”
“走走走,我看那边气机凝重,似有重兵把守,保不准净叶莲就在那里呢。”
姬眠鱼喋喋不休地说。
几步的路,走起来比跨越千山万水还要艰难。
绛尘掩住眸中的一缕暗色,她道:“好。”
不远处的般若生拨动着念珠,合上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可临到拱形门处,姬眠鱼脚步又停了。
“怎么了?”绛尘放柔声音问她。
姬眠鱼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我看那儿的白莲开得挺好,我想折一枝。”
绛尘说:“可它不是净叶莲吧?”
姬眠鱼一颔首:“我知道啊,不冲突。”她话音落下,便掠向不远处的小池子,将手中一株白莲折下。她飞快地跑回来,将莲花递给绛尘,“你替我拿着。”
绛尘抿唇,片刻后,又问姬眠鱼:“你知道什么是无心吗?”
在跨过门槛的刹那,风声霎时间变得迅猛凄烈起来,仿佛千万刀剑之芒加诸于身。
姬眠鱼右手重新握住扇子,她转头直勾勾地看着绛尘如冰霜般冷凝的侧脸,叹气道:“我当然知道。我若认定无心之池存在于某个地方,那我永远找不到无心池。我无心执著某一莲池,只折一朵莲花,那池是无心,莲即是净叶莲。”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走来?”绛尘的声音被风吹散大半,模糊的,又好像在颤抖。
姬眠鱼抿唇,片刻后,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容:“你应该知道答案不是吗? ”
绛尘:“可惜……”可惜什么呢?可惜无用,不必可惜。
般若生走来:“见过折莲妖主。”她的招呼是向着姬眠鱼打的。
姬眠鱼没理会般若生,她对着绛尘道:“我真替你高兴。”
绛尘将白莲收入袖囊中,手腕一抖,掌中出现一柄锋芒凛冽的剑。
姬眠鱼偏着头,好半晌才说:“高兴你在仙盟有个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呐!”也是,当初绛尘一剑捅穿梵海潮,般若生都只见悲不见恨,看似遥远绝人世的南域,和绛尘的纠葛才是最深。
绛尘轻轻地笑了的:“曾经我以为那个人会是你。”
姬眠鱼用折扇格住照眼的剑芒,她无奈道:“那都是曾经了。”
“好玄微,你别太过分。都这种时候了,不要再用攻心之计了好吗?那样做,对我实在是太残忍了些啊!”
绛尘剑芒如星光动,可被半空中细微的金芒一阻。
她凝视着姬眠鱼,笑道:“如果你没在这个时候将磁元金砂祭出,我或许会相信你的话。”
“小鱼,你害我至斯,怎么好意思说我对你残忍的?”
姬眠鱼藏住眸中闪过的哀色,她周身气机如浪潮荡开,一道龙吟响彻云霄,压过寺中的钟鼓声。
“你就当我脸皮厚吧。”姬眠鱼耸了耸肩,“反正我在你眼中,一直是这副模样嘛。”
第46章
菩提寺中, 暮鼓晨钟在同一时刻响起。
无数灼目的光芒笼罩四面的黑瓦黄墙,像是一场肆意燃烧的大火。
般若生以及寺中诸修士纷纷朝着姬眠鱼出手,那庞大而圣洁的佛力荡开密密麻麻滚动的磁元金砂, 给被困锁住的剑气一个腾跃的机会。
“万象涅槃之阵吗?”姬眠鱼扬眉一笑, 在此阵中,金身法相破碎重聚,仿若不死之身,循环往复。姬眠鱼抬起手掌, 狂飙的掌气肆意倾泻, 猛然间拍在十八尊诸佛法相的头颅上。法相裂痕如蛛网蔓延, 可梵音在暮鼓晨钟的加持下仍旧如潮奔涌。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槃。”①
姬眠鱼听着佛音,折扇扇面荡开弧形的气浪,抵在如狂风骤雨袭来的剑气前。听着气机交击产生的巨大轰鸣声, 姬眠鱼唇角仍旧噙着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绛尘,幽幽控诉:“你真是狠心。”
剑芒在弧光中撕开一道裂口,可尚未袭击到姬眠鱼的面门便被层层精煞阻碍。绛尘也不气馁, 剑上气机陡然往上一冲, 浩浩荡荡,凌摩苍崖,遏绝云霄。“你也不遑多让。”绛尘淡淡道。
“直至今日我才知道你有这样多的话, 怎么,是怕我黄泉路上会感到寂寞吗?”姬眠鱼笑问。身后漫天神佛掌气翻天。她好似深陷一个狭窄的空间中,四面的空气都在向内堆挤, 意图将她碾成齑粉。姬眠鱼没有回头看, 右手的折扇向后一洒, 左手骤然间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碎撞到掌中的剑气。姬眠鱼向着绛尘走,她的眸光聚集在那柄不移之剑上,是人导致剑不移,还是剑导致人不移?
“你何不束手就擒?”般若生叹息。
姬眠鱼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大声地笑了起来:“我要是入囚笼,极乐仙城一众该怎么做?困在镇妖塔中一辈子吗?”
绛尘问:“那现在双方争战不休,是你乐意见到的吗?”
姬眠鱼闻言伤心道:“你怎么这样误解我?眼下的局面是我导致的吗?你杀为非作歹的妖族,我也杀那群叛逆,我做哪样不是向着你?可我毕竟还有职责在。玄微啊,你不能仗着我爱你,就要我无底线地纵容你啊。”
“爱?”绛尘盯着姬眠鱼,嘲弄一笑,“你的爱是欺骗、是陷害,因为你爱我,你给予我的就要我全盘接受?小鱼,我早就说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为什么要来?”
“可能是我天真?”姬眠鱼偏着头看绛尘,“我试图找寻一条两全的路,可惜如今看起来不太行呢。”
“若是仙盟覆灭,我之希冀必能实现,到时候你我就能了无挂碍了。”
绛尘轻轻地笑了起来。
如星辰流转的剑气随着她的意念而动,顿时消散得无有踪迹。她突然间收招,那股抗衡姬眠鱼的力量顿时消失不见。罡气呼啸,一掌拍下的力道足以打碎山体,何况是那脆弱的脖颈?姬眠鱼瞳孔骤然一缩,手掌猛然间向着侧面一偏,可变化间被绛尘找到一丝破绽,不移之剑倏然出鞘,那斩尽一切的剑芒劈开一切阻碍,直抵姬眠鱼的心口。
时间似是在此刻凝固。
姬眠鱼低头看着剑尖上淌出的一滴鲜血,她抬眸望着绛尘,轻声笑:“好姐姐,这一剑怎么不刺下去了?你知道的,只是堪堪刺穿我的肌肤,并不可能让我如何。”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那么一点在乎我呢?”
绛尘没说话,持着剑的手轻轻颤抖。
她心中暗叹一口气,错失这个机会,再想把握住时机,就难了。剑出不能回,可是她在祭剑的刹那品尝到了一点悔意,那摧枯拉朽的剑势骤然间消散大半,原本该覆灭的依旧存在,无情的杀机中为什么要藏着那抹怅惘。
“为什么是你?”这是绛尘的恨,是绛尘的不甘。
“是啊,为什么是我?”姬眠鱼抬起左手覆在剑上,那股斩妖之意在指尖流窜,护身的精煞被撕裂,肌肤瞬间出现裂口,汩汩流血。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握着剑刃的手骤然间变成龙爪。她的瞳孔几乎缩成一根针,明明只是瞬间,感知却被无限拉长。剑气激荡,鲜血垂落,姬眠鱼又说,“如果以后你还想问的话,我就给你答案。”
绛尘凝视着姬眠鱼,无情的眼中悲意更甚。
什么答案?无非是天意如此罢了!
在姬眠鱼、绛尘僵持的时刻,般若生找寻到一线机会。
菩提子从她的指尖飞射出去,一枚枚在半空中打转,化作一张清静佛座,十八尊金身法相聚而为一,形成一尊弥天蔽日的巨佛之相。它的手中持着一柄剑,猛然间向真龙法相斩落。
“此剑为梦幻泡影。”般若生轻声道。
“颠倒梦想?梦幻泡影?”姬眠鱼眼中猛然间燃烧起一簇熊熊的烈焰,她抬头看巨佛法相,高喝道,“你们想要涅槃?!”
“可笑!你们要诸法皆空,你们要超脱轮回进入涅槃境。可既然一切都空,涅槃从何而来?你要涅槃境界,不也是颠倒妄念?涅槃是最大的妄境!你要在涅槃阵中斩落我执,那么你就该先斩自己!空无之中,何来涅槃?”一字一句从姬眠鱼口中吐出,伴随着悠长的龙吟,那所谓的涅槃之阵也在坍塌。
“汲汲于名利,隐瞒梵海潮与阎浮提一事是一执;菩提寺要救度众生,可未曾视我妖族为众生,此是一执;为证得涅槃救度众生,此又是一执……”姬眠鱼扭头,她看着般若生煞白如纸的脸色,露出一抹极具嘲讽的笑容,“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因为菩提寺无法证得大道,都是妄念、空想,我根本就没将你们放在眼中!”金色的龙尾猛地拍向那柄斩落的剑,龙鳞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金光,未见龙鳞损伤分毫,那柄剑就寸寸龟裂。巨佛为妄,一切存在都是无依。龙尾扫荡之下,金身散作漫天碎裂。在菩提寺存在着数千年的暮鼓晨钟顷刻碎裂。
在真龙法相与菩提寺群修对抗的时候,姬眠鱼也同样与绛尘过了数招。她左手紧紧地按住不移之剑,磅礴的灵力涌动,宁可自己身上添数道伤痕,也要将不移之剑碾碎。龙爪与剑身摩擦,拖曳出一道令人牙痒的声音。绛尘见着巨佛法相破碎,菩提寺众修遭受重创,神色也不太好。
“你真不回头?”绛尘问。
“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姬眠鱼挑眉,她的眉骨间带出一道血线,笑容桀骜轻狂。
“绛尘道友——”般若生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鲜血来,她的神情惨淡,看向姬眠鱼的神色极为复杂。
绛尘没接腔,莲子心一落,却是元神又一化。雪白的莲花被她轻轻一抖,化作一柄清气流淌的剑,直接朝着姬眠鱼的身上刺去。
姬眠鱼不闪不避,任由那柄剑在身上刺出一个大窟窿。
绛尘原以为姬眠鱼会回防,这一剑根本就不致命。哪知她对不移之剑如此执著?在绛尘错愕间,姬眠鱼折扇点在她的手腕上,迫得她将力道一松,霎时间将不移之剑夺到手中。
“哈。”直到这时,姬眠鱼才低头看流血的伤口,“你真的很让我伤心。”
“我折莲送你,是让你用它来杀我的吗?”
绛尘恍惚失神,然而她在姬眠鱼的眼中捕捉到一抹促狭的笑,仿佛在嘲讽她摇摆的、不坚定的立场。一股寒意从脊骨蹿升,绛尘面色顿如霜雪寒峻。她眼神一冷,伸手接住般若生扔过来的一柄剑,剑芒如疾风骤雨向着姬眠鱼身上落,寒声问:“这是你的正身吗?”
“好吧,不是。”姬眠鱼耸了耸肩,这是保留她一半元神的寄体。垂眸凝视着那柄嗡鸣不已的法剑,她又说,“你们不是应该庆幸吗?如果我正身在此,那菩提寺大概率是一个不留了。”
“姬眠鱼——”
姬眠鱼忙着四处闪避,她叫道:“只许你以自身诱我,不许我用伤势骗你吗?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她依旧活蹦乱跳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此刻在她们之间不是生死之争,而是一场有趣味的游戏。
在躲避中,姬眠鱼的大部分的心神都落在那柄拼命想要挣脱桎梏的不移之剑上,她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她叹气说:“这剑怎么这样难断?”她又看绛尘,问她,“你难道感知不到剑中深深藏着的另一股意志吗?”
绛尘冷着脸,已经不相信姬眠鱼的话。
此剑伴她而生,斩妖即是她的职责。
姬眠鱼没再说话。
她的灵力在剑身上游走,一寸寸地碾着剑刃。
在她的努力下,剑身终于出现裂隙。一股诡异幽冷在不移之剑断成两截时,陡然间从缺口中冒出,张牙舞爪地扑向距离她最近的姬眠鱼。姬眠鱼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将那缕烟气一掐,指尖冒出一簇烈火,顷刻间便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不移之剑既然是伴生物,那便与绛尘命数相牵,剑断了人的气机也不住地向下跌去。
鲜血从她的唇角渗出,淌落在白色的法衣上,像绽放的红梅。
姬眠鱼敢在般若生之前接住倒下的绛尘,飞快道:“别说话了,我知道的。不过以我们的关系,你不用对我说感谢的话。”
般若生目不转睛地看着钳制着绛尘的姬眠鱼,呵呵道:“原来姬道友如此了解我佛,是因为早就证得无挂碍之境了吗?”
姬眠鱼皱眉:“道友不要胡说八道,你们菩提寺不能因为战败了,就污蔑我无情无心。”
般若生神色微妙,她问:“你有吗?断剑如断命,何其残忍。”
姬眠鱼抱起绛尘,任由她紧紧拽住自己的领口,将罩纱扯得皱起。她笑吟吟道:“我先前已经喂她吃过药膳了,又有无心池中净叶莲重新铸剑,几年后她就可以活蹦乱跳的了。”
般若生道:“都道绛尘道友冷酷无情,可如今看来,比不得你分毫。”
姬眠鱼:“……你们在菩提寺伏杀我,不无情吗?”她想要和平解决一切事宜,可菩提寺非要逼她出手,她有什么办法?
般若生微微一笑:“般若生在此恭贺折莲妖主一统人世,铸就千秋大业。”
“祝福我收下了,但是你应该恭贺的是我终于应我之号,折莲在手。至于人世——”姬眠鱼深深地望了般若生一眼,道,“我极乐仙城对皇图霸业没兴趣,我们只想做点小生意,是你们仙盟非要赶尽杀绝。”
“天地有灵,我妖族立身于世,从来就不是错!”
菩提寺众修没有阻拦姬眠鱼,她们也没有办法拦住-
仙盟。
别惊春得到般若生传来的消息。
别惊春只关心这一件事情:“菩提寺的围剿还是失败了。”
命如弦面色惨淡:“院正不是折莲妖主,姬眠鱼——竟然是姬眠鱼!”她升起一种果然如此之感慨,可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倦芳华神色也不好看,不管是姬眠鱼还是绛尘,这对她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情。
姬眠鱼与她们一起嬉笑怒骂、斩妖除魔,怎么会是妖主呢?
“不重要了。”别惊春眸中流露出一抹疲倦之色,“绛尘与姬眠鱼纠缠不休,她们一道亡命天涯,也不曾告诉我们她的猜测,岂不是早弃我仙盟而去?”
倦芳华的声音逐渐变小:“那是因为我们不信她。她迫于无奈。”
“囚龙归渊。”命如弦眸光扫过余下的院使,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别惊春沉吟片刻,道:“那些宗派已经有主意了。”
倦芳华问:“什么主意?”
别惊春眼神中闪过一抹异光,她沉默良久,才说:“龙津仙城仍旧拦着极乐仙城,那边可以先不管。但是错落在人世、被妖王掌控的城池我们得想方设法救出来。”
命如弦道:“可那些妖王挟持一城生民为质。”这才是最棘手的事情,她们有所顾虑,所以左右为难。
别惊春心绪沉重:“她们想到办法将人救出来了,我们也当去一遭。”
倦芳华闻言终于精神振奋些许,她抚掌笑道:“如此甚好。”她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没注意到别惊春脸上一闪而逝的异色。
望春仙城。
准备攻袭此处的宗派道人都已经汇聚在此。
之所以将此座仙城选为主要攻袭之地,一来是城中人折损在宣静之手中不少,数目不如其它城池多;二来则是天道盟将此地当作驻扎点,与妖王倾力合作。至于断云仙城、天象仙城以及南域等地,自有其余人来负责。
“她们来了。”立在城头的曲玲珑沉声道。
侍明月兴致勃勃地向着前方望,说:“姬眠鱼身份暴露了,她将仙盟院正掠回极乐仙城了。”
“你能不能想点正事?”曲玲珑扭头,她还是看侍明月不顺眼,这人脑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水。
侍明月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仙盟大肆来攻击,是不在意城中百姓了吗?”经过好一段时间的努力,才让百姓们相信不会有人吃她们的,结果仙盟来这么一出,又把人吓回到屋子里去,四面街道比她的灵石兜都要干净。
“谁知道呢。”曲玲珑眼中蒙着阴翳。
一开始跟往常的攻城方式没什么不同,先是阵前叫骂引得对方出来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但这样长久的僵持不是仙盟各宗派愿意看见的,这回大肆出动,当然不能再败了。一艘艘飞舟密密麻麻的陈列在半空,仿佛阴云密布。
倦芳华立在一艘飞舟中,等待着仙盟的良策。
她在想那些生民被救出来后该安置在哪一处呢?还有擒住的妖族,是不是要重新设计镇妖塔了?可她想得很是美好,现实则是一柄剖心的刀。在她听到响遏云霄的大响时,她陡然间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前方的灵机掀起狂风巨浪——先前掠出的一群道人在做什么?!她们的手中持拿的是一种玄兵!要以极为残酷的爆炸攻破望春仙城的大阵,可玄兵一落,仙城被夷为平地,妖王和修道人们未必会死,城中的生民将会一个不存!
飞舟前行,灵机爆裂,发出刺耳的声响,精致华丽的金楼玉阁飞舟在流云中穿梭。
“她们疯了吗?”倦芳华面色骤然大变。
“疯了吗?”侍明月也在叫。
曲玲珑却是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中呢。仙盟已经踏出极端,当然会忘记自己的初衷。
轰隆隆的巨响在望春仙城上方回荡。
被玄兵激起的大阵流淌着金色的光芒,形成一个高达数十丈的护罩。
飞舟移动,投掷的玄兵绵延不绝,再强悍的大阵都有破裂的那一刻。
翻滚的灵潮像是巨浪倾泻而出,迅猛无比地砸在护罩上。在那浩荡巨响中,惊恐失措的哭嚎声不见了,怒斥声不见了……余下的只有灭顶的绝望。
“这样做好吗?”仙盟修士面色惨白,喃喃自语,她持着剑,可位卑言轻,除了遵循命令之外无有它法。她的声音很快就被爆响声吞没了,她扭头,从好几个同门的脸上看到一种用鲜血铸成的笑容。
“不好!一点都不好!”惩心院的院使中,倦芳华的脾气最好,但是现在她却发怒了,她冲到仙盟各宗派的掌教、长老们跟前大声质问,可得到的不是沉默就是冷冷的笑意。她愤怒的视线中夹杂着一丝的祈求,她转向别惊春,想要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反驳的话,可别惊春没有说。
倦芳华失望了。
她扭头就走。
“师妹!”别惊春脚步一抬,掠出去阻拦她。
望春仙城阵势变动,随着阵枢机关的运转,整座城的大阵都化作金芒锁定市坊楼阁,将生民笼罩在的其中。
守城的大妖搓了搓手,骂道:“那群缺心眼的,还真是没良心,混蛋。我看那些人一出生就该被溺死在恭桶里!”
“别废话了,快去守城!”阵势虽变,将仙城百姓与修士隔绝,但仙盟的玄兵轰击没有停止,那架势像是要将望春仙城夷为平地。
人影纷纷,所有修道士都在动。
倦芳华手指压着剑柄,怒视着拦在身前的别惊春,大声道:“你让开!”
别惊春深深地望着倦芳华,眼中是掩不住的倦色,她说:“牺牲是必须的。”
倦芳华骂道:“你放屁!牺牲没有任何的意义。”
别惊春拧眉,她叹气道:“这件事情,没有谁能够做到两全,日后会为她们树碑,我们不会因为初衷去粉饰牺牲。”
“你胡说八道!”倦芳华气得不轻,她宁愿看双方僵持也不想看仙盟玄兵无差别轰落!她气得眼睛发红,攻击毫无章法。“燕师姐以身化剑阵镇山海,这才是我们院使的使命!”
“我们为什么诛杀妖族?我们的初衷不是护佑苍生吗?可现在为什么为了诛杀妖族,反而弃苍生于不顾?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别惊春左右闪躲,她压着眉头不想对倦芳华出剑。倦芳华原本就不想跟别惊春刀剑相向,找到个间隙她蓦地从飞舟中掠了出去,直接奔向望春仙城。看着那腾升的巨大云气,看着那绵延不尽的火芒,她的心中腾升起一股莫大的悲哀。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呢?她不明白。要她对仙盟的同道出手她做不到,要她眼睁睁看着望春仙城生民覆灭还是做不到。
“你被姬眠鱼影响了。”追出来的别惊春只寒着脸说了这样一句话。
倦芳华抿了抿唇,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师姐逐渐陷入执念中,根本不明白她忧心的是什么。
“师妹,回来。”别惊春耐着性子朝倦芳华伸手。
倦芳华神色悲苦。
“寄师姐是天眼通,燕师姐是镇山海,如弦师姐是索君怜。师姐啊,你猜我的剑是什么呢?”
别惊春眼皮子跳了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倦芳华轻笑一声:“芳华芳华,只见芳华。可是师姐啊,我名倦芳华。我不厌天地春色,可天命要我生倦意。既生倦意,为何留在人间呢?”她没理会别惊春伸出手的手,将剑鞘中的长剑一拔,那盈盈如水的温润光芒退去,留下的剑身深黑漆金。她将剑一挑,朝着别惊春灿烂一笑,“这一剑,弃人间!”风卷动她青色的衣袖,她之身影在拔升的剑意中由实入虚,越来越模糊,整座望春仙城同样在她剑意的影响下,慢慢地消隐,与仙盟的攻袭隔绝。
“倦芳华,就此拜别人间。”
飞舟黑压压的来,遮天蔽日。
别惊春面上血色尽失。
她早倦芳华,徒劳惊春。
【📢作者有话说】
①《心经》
第47章
咚咚咚, 像是低沉的、巨鼓一样的声音。
雷霆风暴,笼罩在地。
劫气逆冲云霄。
极乐仙城中,那一直笼罩着中央龙宫的禁制消失了, 折莲妖主的龙宫骤然出现在众妖王的眼中。她们朝着龙宫方向朝拜, 可就算没有禁制,也没有人敢往那靠近一步。
“我们都认错了妖主。”
“主上智计百出,料事如神。”
“主上把仙盟院正带回来干什么?”
妖主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龙宫中。
姬眠鱼元神归一。
她垂眸凝视着榻上沉睡的绛尘,掌中一枚泛着异光的莲子宛如心脏般微微颤动。
她慢慢地俯身, 指尖搭在绛尘的眉眼, 轻轻地往下拂, 最后停留在唇角, 轻轻地一压。昏睡中的人不会来阻拦她。
仙盟会消失。
到时候让绛尘看看这清平人间吧。
姬眠鱼漫不经心地想着。
忽然间,她感知到一抹逆冲的劫气,瞳孔骤然一缩。她猛然间从龙宫中掠出, 抬眼看向劫云密布的天穹。
“天裂了。”姬眠鱼神色凝重,她轻轻地说。
……
“天要裂了,劫气上冲,必定危及大界三大天, 继而影响其它红尘界!”
“定岁针在动, 即将指向阴面,不好!劫气太盛,我等需要入红尘消劫。”
“此番轮到我天庭入世, 始天的两位上神愿意入凡尘。”
“不对,入凡承劫之人变了,是魔域那边动手了?”
“不好, 红尘台出现变故, 是姑姑干的!”
一个恍惚迷离的梦想, 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喧哗声。
大界?定岁针?天庭魔域?那些是什么?
睡梦中的绛尘思绪混乱,在她的神魂深处,一道藏得极深的封印渐渐松动,随着梦境的加深,被压制数百年的本识骤然间苏醒。
她来人世,以身纳劫!
定岁针是大界三天的道器,法盘左阴右阳,一旦指针落到阴面,就意味着天地大劫将至,会来一次阴阳大逆转,死者为生,生者为死。推动定岁针的就是天地间因怨愤不平、杀戮、悲苦等造成的劫气,大界不论仙魔,皆有责任经由红尘台化凡消劫,以自身仙体或者魔体容纳劫气,取中正之道。一旦她们迈入极端,劫气越发不平。
极端?中正?人族、妖族拼死相杀,岂不是极端?!
绛尘的意识猛然间回到身体,她强撑着衰败的躯体坐起。脚步声传来,她一双赤金色的眼眸中映出姬眠鱼的身影。
姬眠鱼!
昔日始天四上神之一,如今的魔域元道之主。
是她抢了仙神的位次,越过澹青,没有经过红尘台,而是借助自己特殊的创世神通来到劫世!
她、她——
“哟,醒了啊?”姬眠鱼勾起一抹散懒的笑容,将莲子心高高抛起,又收入掌中。
绛尘面颊紧绷着,她佯装没看见,强行从榻上滑下,可惜身躯因本命剑断元气大伤,她被眼疾手快的姬眠鱼一把接住,揽在怀中。
姬眠鱼垂眸凝视着绛尘冷若冰霜的面颊,唇角的笑容根本就压不住。
“原来没事就呵斥我是神魂深处带来的习性,当初神女从不为我低头,恨我堕入魔域,那么现在呢?”
“你元气大伤,自我本识恢复后,没等到神力复苏,就会被这方天地所斥,就算你强行停留在此间,恐怕天早就被撕裂了。你要不要求我这个混账来补天缺啊?”
绛尘眼眸中浮现出一抹薄怒之色,咬牙切齿:“姬眠鱼!”过去消劫入人间的,是一神一魔,可后来魔域不满在劫世总扮演被厌弃的丑角,要求神魔各自分,一回神,一回魔。这次本该是她和澹青联手,谁想到姬眠鱼破坏规矩,变成意外。
姬眠鱼“嘁”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莲子心藏起。
她松开绛尘,身一旋就朝着殿外走去。
雷霆声隆隆如鼓,瓢泼大雨落在,被极乐仙城的禁制阻隔在外。
妖王们仰首看苍穹,还不知道其中蕴藏着怎样恐怖的变化。明暗交错中,一道金色的光影蓦然冲向天幕。
不只是极乐仙城,红尘各座仙城都见到金龙显迹。
万千金色的光芒如同星屑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光芒映照四方。
它无所不至,厚重云层下的阴影被金光驱散,重新变成光耀灼灼的昼。
劫气逆冲,这回下凡历劫之路是失败的,其中有幽冥渗入的痕迹。也是,幽冥长夜无日,是死者的天地,它们渴望生就像神人厌恶死一样,是刻在神魂深处的本能。
在本识觉醒的刹那,她们便不是此世中人,天外身可消不了劫气。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此劫世彻底封镇在无日无夜、时间停滞之地。
对待劫气即将爆发的劫世,大界历来如此。
龙首向下,垂望人间。诸亲好友,尽在此地。
世间春尽,芳华凋零,人命如弦。
金色的巨龙像是庞大的山岭蜿蜒在云层,悠悠的叹息仿佛亘古的曲调,藏着无尽的苍凉。
被封印在时间停止之地,虽不死,可这样没有感知的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姬眠鱼低头,看着绛尘眼中浮现的怒意以及悲意,她抬起锋利的龙爪朝着心口一拨,硬生生地将跳跃的龙心撕扯出来。龙心随着封印的咒术落向这片可怜的大地,它将与正身彻底分离,在寂灭中维系着这个世间的心跳,吞灭散布在四方的劫气,咚、咚、咚,一声又一声。
“唔。”姬眠鱼痛嘶,硕大的龙睛中闪烁着泪花。
在被她藏起来的莲子心忽地从龙鳞中滚了出来,温柔而微弱的光芒慢慢地向四面扩散,填充神龙身上巨大的、血肉模糊的创口。
“你不是最爱洁净吗?”姬眠鱼轻轻地问。
龙爪去抚摸那颗没入血迹中的莲子,想要将它从血污中拽出来,可惜龙爪颤抖,始终捕捉不到那团微光。
莲子心在她的胸腔中像龙心一样跳动了起来。
绛尘啊——
姬眠鱼低低地笑着。
金龙缩小身躯,渐渐向下方来。
绛尘撑着殿前的龙柱站立,右手掩着唇,吞下难耐的咳嗽声。
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淌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下垂的狰狞龙首,抬起左手似是想要触摸近在咫尺的龙角,可尚未触及,劫世身就彻底崩散了。
本识已醒,复归大界。
在这时间凝固、一切俱被封锁的天地里,只有那一颗兀自颤动的龙心听到了似爱似怨似嗔的声音。
“姬眠鱼,你真该死。”-
魔域。
浊气下沉,天地昏暗。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清浊不分,自虚无之中诞生出四位神女,辟出一天,号为“始”。
神女抟土造生灵,众生聆听神女讲道,有人空心明性、知我本来,取清为神,炼浊为魔,一号“玄”,一号“元”。
而始终蒙昧的落入凡间,生老病死——轮回之中散布的六天故气同聚鬼道,号曰“幽冥天”。
此是大界四天,三生一死。
后来始天神女之一的龙女入魔域。
她爱天地明明,便以真身双眼为日月、采无数明明之草点缀苍穹,仿佛群星。
她要丰沃的土地,要四时俱春之景,要元道魔域胜过始、玄二天,她做到了。可在百无聊赖中,她陷入漫长的沉眠。
直到紫微天钟响彻大界三天。
“当、当、当,这是天庭哪位神君死了,给她哭丧吗?”从沉眠中被惊醒的姬眠鱼满腹怨气,冲着那疾步入殿的魔域大管家抱怨。
在姬眠鱼几步开外的大魔闲问之权当没听见,先慢条斯理地给姬眠鱼行了一礼:“恭迎主上归来。”等到姬眠鱼敷衍两声后,她才又问,“开宴吗?”
姬眠鱼想也不想道:“开开开。”她抱着双臂盯着她可靠的大管家,又问,“近来有什么事情吗?跟天庭对骂的事情就不用告诉我了。”
闲问之道:“大事只有一件。”
“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姬眠鱼一脸期待地看着闲问之。
闲问之在姬眠鱼满足不耐烦前,就出口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定岁针偏移,姬珺请了始天的两位上神亲自入凡尘消劫,但是失败了。”
她话中的姬珺是如今的天帝,因为龙身,算是她们上神的后辈,她腆着脸喊一声“姑姑”,可惜上神大部分时候都懒得理她。
姬眠鱼不屑地嗤笑:“我就知道摇光和澹青都是蠢货。”
闲问之露出一抹微妙的神色,迟疑片刻,道:“入劫的是绛尘和澹青两位上神。”
“澹青上神那边情况如何不知道,但是绛尘上神恐怕不太妙,这次紫微天钟就是为了莲华神宫而响的。”
姬眠鱼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个不妙法?”
闲问之:“似是陷入了情劫。”
砰一声巨响,白玉床四分五裂,碎屑满地。
姬眠鱼微微一笑:“什么劫?我刚刚听错了吧?”
闲问之觑着姬眠鱼不善的眼神,瞬间改口:“入凡消劫的时候被敌人诓骗,被人捅刀、被人背叛,还被人骗走神女心!”
四位上神中,姬眠鱼以龙身存世,绛尘以莲花为胎,她们俱是妖族之主。
神女心乃莲胎中唯一一枚莲子的雅称。
“消劫不成,那不是又多了被封镇的尘世?她是不是该受天之刑?”姬眠鱼唏嘘一叹,但很快又变成幸灾乐祸,她说,“行刑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一定要去围观。”
闲问之:“……”-
大界始天,莲华神宫。
紫微天钟的响声惊动三天神魔,可真正得以踏入神宫的,只有同为上古神君的摇光、澹青以及天帝姬珺。
摇光、澹青不曾多言,来了便走,倒是姬珺留在神宫中,满怀忧虑。在意识到姬眠鱼横插一脚后,她很快便封堵消息,天庭甚少人知道前往凡尘历劫的其实不是澹青,而是魔域的姬眠鱼。
神魔下凡消劫时,也有失败的,可这样的事情不该在绛尘入凡尘历劫的时候发生。“您和姑姑……发生什么事情了?”踌躇片刻后,姬珺还是问出了声。
“劫世恐有幽冥势力插手。”绛尘寒着脸,眉头蹙成一团。她对上姬珺关怀的视线,又道,“我入红尘,渐走极端之道。”劫世有天道盟、仙盟,按理说姬眠鱼据极乐仙城,她该为天道盟之首推动劫世消除劫难,然而她入了仙盟,并且镇压天道盟。而天道盟呢?成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宣静之手中的“利器”,引发怨愤与更深的仇隙。她无所知觉,自我本识沉睡,真灵又蒙晦,持着不移之剑走上一条不死不休的斩妖路。
绛尘简要地将劫世之事说给姬珺听,姬珺思索片刻,才说:“像是那柄剑的问题?”
绛尘道:“或许吧。”顿了顿,她又抬起手扶额,“那柄剑是姬眠鱼销毁的。”
姬珺眸光一亮:“那去信魔域问一问姑姑?”
绛尘觑了姬珺一眼,别说是姬眠鱼记忆残缺,就算是完整,她也不待见天庭的仙神。昔日天庭、魔域吵闹不休,为求双方和平,天庭试图答应魔域大君的联姻请求 ,准备让魔域大君红轿迎亲。始天不会干预天庭的决策,但姬眠鱼不能用常理来衡量。她听说此事后,指着姬珺的鼻子骂她废物,直接入魔域将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魔给打服。之后,她留在魔域做她的元道之主,天庭请了数回,除了洋洋洒洒的叱骂,姬眠鱼没再回过其它消息。天庭有清规戒律,魔域放纵,轻狂肆意,通宵达旦的宴饮,看不足的婀娜风流,怕是正中姬眠鱼的下怀。
“不妥当吗?”姬珺见绛尘长久沉默,心中惴惴不安。
绛尘回神,不去想那让人恼恨的姬眠鱼。她搭着眼帘,平静道:“姬眠鱼将龙心留在劫世,恐怕元神回体后,记忆皆消。”
“啊?”姬珺一脸错愕,她还以为只是如往常般将这劫世封镇了。姑姑没了龙心便道体不全,难不成要让龙心在那劫世跳动万万年吗?不对,不可能的。“难道还准备回一趟劫世吗?”
绛尘道:“她原先是这般打算的,现在就未必了。”可她在解决干涉劫世的幽冥后,仍旧要往劫世走一趟,得一个圆满。
“那您的……”余下的“莲子心”三个字很含糊,姬珺心中泛起一点好奇。
绛尘轻描淡写道:“丢了。”
姬珺:“难道也跟幽冥有关?”
绛尘没答话,她转了话题问:“定岁针如何了?”
姬珺舒了口气,说:“劫世封镇得及时,没有偏离到阴面,不过指针时时刻刻在动,没在危险区域,可也不算安全。”
绛尘:“幽冥那边有什么异动吗?”
姬珺诧异地看了绛尘一眼,问:“您感知到什么了吗?”幽冥天乃是“六天故气”构成的,所谓的“六天故气”,则是构合百精、五伤之鬼以及诸横死疆场的将士而成的鬼兵,它们身上怨厉之气难消,无法进入轮回,便在幽冥天中永生。而这些负面的怨厉之气溢出,也会影响着生者,演化成劫气。
绛尘说:“我怀疑幽冥生出统御六天故气的鬼主了。”要不然那属于幽冥的气机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流入劫世,甚至还影响到了她的劫身。
“什么?!”姬珺霍然起身,大惊失色。幽冥无主,是诸天共识。“六天故气”本身就是“残”,身残志残意残,根本不可能如三天般生出神明。要是真的诞生一尊鬼主,那事情就糟糕了。幽冥本能渴望生,在无主之时,六天故气游离,不得章法,不会对神魔入世消劫造成阻碍,可一旦有主,群鬼将以鬼主之意志为我之意志,带来巨大的变数!“我即刻遣人去查探幽冥天状况!”她可不希望真的有鬼主诞生。一旦不祥预兆变成现实,她们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将鬼主消灭。
绛尘淡淡地点头:“嗯。”始天虽与玄天相去不远,可三位上古神君甚少插手天庭的事务,这回也不例外,但该奉的规矩还是得奉的。“我此番未曾成功,按照天庭的规则,该受天之刑。”
姬珺闻言眉头一皱,忙道:“您是始天之君,哪能以天刑加诸于您之身?”天庭哪个仙神敢提这事?
“为何不能?”绛尘反问道,“天庭规矩不可坏,此例不能开。”
姬珺听了这话,心中也是无奈至极。她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您先休息一阵。”没在莲华神宫留太久,姬珺便匆匆回返玄天天庭。比起天刑之事,俨然“幽冥天”更为重要。
幽冥天在极幽的西荒之地,日月不来,群星不显。
生人不可入,死者不能出。在外沿,一块由上古四神君立下的天道碑束缚着幽冥中的六天故气,使它们无法闯出划定的幽冥天。
森然的白骨与幽土泛出幽幽的宛如萤火般的光芒,在寒峻的风中左右飘动。
低低的呜咽声由远及近,窸窸窣窣中,似是有什么在攀行,可若是有人仔细看,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许久之后。
一道啧叹声响起。
“这回尝试失败了,可天庭也没有赢。下一回,她们还有那样的好运吗?”
“劫气逆冲,人妖分野,那四位出身秉性可不相同,我还以为能够被劫气逆冲得反目成仇,给我幽冥鬼道的复苏机会呢。”
呵呵的笑声在寂静无人的幽冥之地回荡,那些游历的荧光抖了抖,努力地聚成一团,拼凑成一只只面貌古怪的大鬼。它们扭向边界之地,大步地往前冲。可才碰触到那道界限,便被一股金色的光芒撞击得四分五裂,散为点点荧光。
“别急,你们的力量还不够。离开幽冥天是何等痛苦的事情?连死物都不堪承受啊。”
“可我还是想出去,我想见她。”凄厉的笑声变成低语呢喃,缠绵的语调中藏着不尽的眷恋。
声音没有停留太久,很快的,幽冥之地只余下一片死寂-
半月后。
元道魔宫中。
姬眠鱼斜躺在宝座上,洒金扇子一摇一摇的。
视线从翩翩起舞的魔女身上掠过,她又陷入百无聊赖中。
虽然说是排演的新舞,可跟过去也没多大差别。姬眠鱼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气酒,她扑哧吐了出来,扭头看一旁黑着脸的闲问之,幽幽说:“这是兑了水吗?”
闲问之:“……”她真的巴不得这位继续沉睡,天庭那群仙神病得不轻,不就是绛尘上神回来吗?值得敲响紫微天钟吗?现在倒好了,把她们这位不省心的主给惊醒了。她侍奉先主的时候觉得她烦人至极,可跟姬眠鱼一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想她那可怜的先主,至今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头种树。“您沉睡前亲手酿的。”闲问之回答,这兑没兑水谁知道?
姬眠鱼狐疑地看着闲问之,表示不信任:“你们没有趁我沉睡时候偷喝?”
闲问之露出一抹虚假客套的笑:“您别把自己做的事情,栽赃给臣下,行吗?”
姬眠鱼道:“那一定是天庭的人来偷喝了,我得找她们要赔偿。”
闲问之都不知道姬眠鱼的理所当然从何而来,不过折腾天庭仙神总比在魔域造作好。她“嗯嗯”地敷衍两声,忽地响起一件事情:“戮仙台禁制开启了,恐怕不日后就要行刑了。”
姬眠鱼困惑地问:“什么刑?”
闲问之:“……您很行。”忘了就算了。
姬眠鱼又说:“你的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探听到的,我一直想问。”仙魔之间没什么很大的摩擦,但小冲突免不了的,争清浊论道法最后拳脚相向老死不相往来是时有的事。这就导致双方信息交流上出现了点小困难。
闲问之道:“摇光神宫。”上古神君之一的摇光上神是个憋不住事情的大嘴巴,不少流言都是从她的神宫中传出的。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天庭的仙神不能如何,只能明里暗里地提醒她。但是这位表面上应得好好的,转头就给忘记了。久而久之,仙神只得由她去了。毕竟传出去的事情,无伤大雅。
“摇光啊。”姬眠鱼若有所思,她忽地用折扇在把手上一拍,啪嗒一声响,惊得殿中歌舞骤停。“我想起来了,是绛尘受刑的日子要到了!”她越发没心情看歌舞了,豁然起身,大步地向着外头走。
只是才走下玉阶,姬眠鱼便瞧见了一位客人。
来人白发红瞳,一身红衣昳丽如焰火。她的面容稚嫩,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唇角浮着一股灿烂的笑容。
“是你呀。”姬眠鱼掩住诧异的笑容,她走向少女,用扇子比划一阵,上下嘴皮子一动,“怎么一点都没长高?”
后方的闲问之朝着姬眠鱼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少女倒是没在意这点,她怯怯地凝望着姬眠鱼,说:“听说姐姐醒了,我便过来看看。”顿了顿,她又小声说,“我没打扰到姐姐吧?”
第48章
少女名映云裳, 是姬眠鱼沉眠前在魔域救来的一只可怜小兔子。
那时候两个魔将怕是老眼昏花了,没瞧出兔子身上的灵性,还以为是一只野生的兔子, 险些将她扒皮烤了。姬眠鱼路过, 顺手将小兔子救了下来。也不知道这小兔子什么毛病,病歪歪的,随时都可能断气。姬眠鱼闲着无聊,便用了不少天材地宝将小兔子养了起来, 直到她成功化形成一个小小的少女, 姬眠鱼才将她送出自己的魔宫。
怕魔域的大魔欺负她, 姬眠鱼给小兔子取了个名字, 打上魔宫的标记,之后便没怎么管她了。
映云裳偶尔会来一趟元道魔宫,送一些花花草草, 以及珍稀的小果子。
在沉睡前,姬眠鱼见了她,从她的身上修嗅出一抹浓郁的血腥气。她以为映云裳是采果子的时候受伤的,找出很多的丹药递给她, 并叮嘱她不要再做这些麻烦事情了。然后她一梦多年, 要不是见到映云裳,都要想不起来她的存在。
“没打扰。”姬眠鱼摸了摸映云裳的脑袋,笑吟吟地说。魔域的事情有闲问之处理, 她能有什么事情。
映云裳闻言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抿着唇又笑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串铃铛,递送到姬眠鱼的跟前, 一脸期待道:“姐姐, 送你。”要是这串铃铛能挂到龙角上, 将是她毕生之幸。
铃铛是用很普通的天银打造的,编绳是红色的,依约是龙的形状。姬眠鱼收起铃铛揣入怀中,夸了声:“漂亮。”
映云裳那双盈满期待的眼中浮现一缕失望,她小声地说:“姐姐不戴起来吗?”
在她说话的时候,天钟又响起来,那震荡之音传到边边角角。
姬眠鱼没听清映云裳说什么,她记起自己要去围观绛尘受刑的事情,低头看着映云裳,随口道:“我要去天庭一趟,你跟着来吗?你应该还没去过天庭所在的玄天吧?”
映云裳面色微白,她咬了咬下唇,掩藏住眸中的失望。她露出一抹脆弱而苍白的笑容,摇头说:“我不喜欢太多人,姐姐,你自己去吧。”
姬眠鱼没再多说,她给闲问之使了个眼色,便脚步匆匆地跑了。
她一走,映云裳周身的气质瞬间便阴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的,一双红眸中像是渊海深邃。
闲问之是一点都不想跟映云裳说话,幸运的是,没等她开口,映云裳就自己走了。
这可怪不得她不接待客人,客人不想留,她总不能强求吧?
戮仙台。
此处专为犯错、失职的仙神所设的刑台,为有警戒之用,但凡无事在身的仙神都要在刑台开的时候来此围观。
只是这回情况有所不同,姬珺明确下令,不许任何仙神来凑热闹。绛尘自愿受天之刑,她拦不住,只能在这方面有所弥补。一般来说,入劫世红尘历练,非是始天上神之责,是她将绛尘拉入红尘的,姑姑抢占名额、幽冥之气游入劫世,都是她的失职。
绛尘卸去道冠、道衣,只着一身素净的白袍踏上戮仙台。
到了这时候,姬珺还想继续再劝,可话尚未说出口,便被绛尘一句“开始吧”堵住了。
姬珺幽幽叹气,将一卷法旨向下一落。
按照天庭的规矩,劫世历练失败,导致红尘世界被永恒封镇,当受两百雷鞭。此雷鞭无视护身的神通术法,每一鞭都落在身与神上,极为残酷。这两百鞭下来,任谁都要筋烂骨摧。
失败的理由千千万万,其中有很多不得已,可天庭依旧对此设置重刑。仙神可谓自身无辜,但劫世生灵更是无辜。她们将无生无死,再无轮回。唯有施加重刑,才能让仙神收起轻慢之心,将职责牢牢地刻印在神魂深处。
雷云积蓄,紫红色的雷霆游走,如同狂龙乱舞。
绛尘坐在戮仙台上,神色沉静寂然,似是无惧一切刑罚。
轰隆一声爆响,雷云中孕育的雷鞭终于在半空中撕开一道裂隙,裹挟着极为狂暴的力量抽打下来。雷芒刹那间炸成一团,紫红色的光点仿若水珠四溅,将绛尘笼罩在那团瑰丽的雷光中。
姬珺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深深地叹息一声。
雷鞭之刑一旦开始,便不能再终止。要么是受刑之仙神魂飞魄散,要么就是等待天刑圆满。
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强硬地重开戮仙台的禁制,姬珺眉头一皱,眼底浮现一抹阴翳。是谁这么大胆?敢不听命令强闯戮仙台?她的目光向着气机动荡的那侧移动,在姬眠鱼的身影映入她眼帘的刹那,她的眸光倏地一凛。
来人穿着一件玄色绣龙法袍,黑色的毛领披风在劲风中飘荡,她右手举着扇子压在额间的银链上。银链从墨发中穿过,与形如游龙的发式连在一起,锁住如绸的长发。
正是她那堕入魔域的好姑姑!
“呀,这刑罚真重,以上神之神躯,都皮开肉绽了。”姬眠鱼抿着唇轻笑道。
姬珺挪开视线,她也没办法将姬眠鱼赶走。她问:“您怎么来了?”
姬眠鱼微微一笑:“怎么?我不能来吗?那下次你就在这里立一块石碑,上面题着姬眠鱼不得入内几个字吧。”
姬珺听她这番呛声,很识相地闭上嘴巴。
姬眠鱼注视着沐浴在雷霆中的绛尘,又问:“多少鞭?怎么还不结束?”
姬珺:“两百。”
姬眠鱼诧异:“你们要打死她吗?怎么还不停?我说你真是不懂事,绛尘可是始天上神呢?能施加刑罚的吗?不就是一个任务失败了吗?人各有短长,她不就是——”似是想到什么,姬眠鱼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想起自己的目的,嘁了一声,示意姬珺让开。然后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中,将“目中无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姬珺看着懒洋洋往后一靠的姬眠鱼,半晌无言。
好歹也是始天同修,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了的吗?
姬眠鱼摇着扇子,抬着一双神光闪烁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雷霆中的绛尘。在雷鞭下,血肉剥离,后背已经露出森然的白骨,实在是触目惊心。神力自发地催生血肉,顷刻间复原,可等来的又是新一轮的折磨。她唇角的笑容在看到绛尘那样的惨像时消失了,脸上浮现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焦灼。等姬珺问了一声“你要做什么”时,她才发现她已经站了起来,至于椅子,早已经被她周身激荡的气息碾得粉碎。
姬眠鱼微笑,她挑剔的视线在姬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故意道:“要走得近,才能更好欣赏神女的狼狈,不是吗?”她迈步往前走,扇子一扬,那股劲风便直冲雷霆。
姬珺:“……”她的手指从姬眠鱼的披风上擦过,她无言地看着掠入雷暴中的人,无奈道,“您是不知道吗?一旦进入戮仙台雷暴范围,将会同受此刑!”
“区区雷霆,能奈我何?”姬眠鱼大笑,神采飞扬,俱是自负之色。
绛尘抬起头看姬眠鱼,神情是一惯的冷漠不近人情。
划破苍穹的每一道惊雷都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的气机迅速地衰落下去。
可她仍旧盘腿坐着,那脱俗绝世的仪态没有损减半分。
姬眠鱼眯了眯眼,她其实最不耐烦绛尘这副模样,当初同在始天清修的时候,她就是睡个懒觉,绛尘也要冷着脸斥责她。她们两人,一是莲胎托生,一是真龙之相,共同肩负着传道妖族的职责,可惜在传道之事上出现分歧。绛尘总不能因为自己要清静修持,就剥夺她以及众妖族找寻快乐的自由吧?
倒是不见绛尘对妖族出身的仙神说什么重话,反正横眉冷目就是针对她姬眠鱼一个的。
谁听了都要说过分!
“草木精气容易散,莲胎不若龙身,你要不要求我替你遮风挡雨啊?”姬眠鱼笑盈盈地问。她手痒,忍不住拿扇子去挑绛尘的下巴。这一举动像是做了无数次般熟稔,姬眠鱼心中有些异样,等垂眸对上绛尘那双转变得幽沉的眼眸时,她更是一个怔愣。
绛尘轻嗤一声。
抬起手搭在姬眠鱼的身上,将她猛地一拽。
姬眠鱼哎哟怪叫,扇子啪嗒落地,那揣在怀中的一串铃铛也掉了下来,在姬眠鱼还没来得及去捞时,就被从天降落的雷霆劈成齑粉。姬眠鱼蹙了蹙眉,用没被禁锢的左手去拢地面上的银屑。
绛尘直勾勾地凝视着姬眠鱼,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她猛然间扯着姬眠鱼站起身,凑到她的耳畔低笑道:“行啊,我求你。”
姬眠鱼浑身一酥,仿佛雷霆在脉络间游走,她见鬼似的瞪着绛尘,那眼神好似在说:“你疯了吗?”
绛尘左手抬起,卡住姬眠鱼的脖颈,慢慢地收拢。姬眠鱼呼吸不畅,面色红红白白,变幻莫测。她气急败坏地扼住绛尘的手腕,掌中用了猛力,咔擦一声,直接将她的手腕扭断。绛尘也不客气,照着姬眠鱼身上打去。
在外围的姬珺已经看呆了。
这是一幅她无法想象得画面。
她第一个念头是得亏没有仙神在此围观,紧接着,才朝着雷暴中拳脚相向的两人道:“快住手!”
气急败坏的姬眠鱼化作龙身,龙爪死死地按着绛尘的肩膀,将她压在身下。
一道道翠绿色的根茎攀着金色的龙身往上爬,在龙角处绽开一朵亭亭的莲花。
“你再乱来只会让雷鞭伤你更深。”姬眠鱼瞪着绛尘警告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的龙鳞坚不可——”催字还没说完,一道啪嗒声响,数片龙鳞在雷霆的轰击下出现道道裂痕,不多时就砸落在地。残余的雷霆在撕裂的血肉中游走,痛得姬眠鱼抽了口凉气。
绛尘冷笑一声:“你这么想替我受这雷鞭,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毕竟同修一场,不是吗?”
姬眠鱼气得不轻:“谁要替你受雷刑了?你松开我!”那莲花莲叶莲根仿佛在她的身上寄生,根本无法剥离。她跟绛尘互为牢笼,可她龙身庞大,将绛尘遮得严严实实。“你在劫世受挫,被人欺骗,那也不能将怒意出在我身上!”
这话一出,绛尘的神色越发冷峻,像是亘古不化的寒雪。
姬眠鱼没来由地心虚,她放柔了语调:“对于你的经历,我深表同情。你这次无理取闹,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好姐姐,你松开我,我们都当这件事情没发生,好吗?”
绛尘轻声问:“没发生?”
姬眠鱼点头如捣乱,就差龙角扣在地面了。往常听说入劫世一遭的仙神魔都有可能心性大变,她还不信,看来果真如此。连绛尘都不能维持她出尘的神人之资,到底是什么人对她影响那么大?她是不是也要去地府关心那个“凡人”?
绛尘又说:“谁送你的?”
姬眠鱼起先还没明白,半晌后反应过来了。她懒洋洋道:“我如今是魔域之主,就算受贿也跟你们始天、玄天不一样吧?你难道连这个都要管吗?”
绛尘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谁?”
姬眠鱼一扭头,呵呵道:“跟你无关。”她知道绛尘不可能松开她,便闷闷不乐地将龙首往下一埋,龙尾盘起,将绛尘挡得越发严实。
外头的姬珺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话,但见打斗停止,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两位在雷鞭之刑中打起来,可是助长刑雷之威啊,那不就是双倍的受苦么?
姬珺好不容易忍到刑雷结束,在那庞大的雷云散去后,她大步朝着戮仙台走去。落入眼中的是一条金鳞剥落、血肉模糊的大龙,她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还没等她仔细看,便见一道光芒掠出,却是绛尘走出来,抬手落下一道咒术,将昏睡中的姬眠鱼恢复人身。她一躬身将姬眠鱼横抱起,扭头朝着姬珺道:“我将她带回神宫,魔域那边你知会一声。”
姬珺点头,上神来照顾姑姑,她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魔域。
乍一听到姬眠鱼被带回莲华神宫的消息,闲问之的笑容消失不见。
她没姬珺那样乐观,要知道,姬眠鱼提到次数最多的一个仙神就是绛尘,当然不是什么好坏。
那是她们家主上的死对头啊!
不是去看热闹的吗?怎么就变成“阶下囚”了?
瞧瞧姬珺说什么?主上与绛尘上神情深义重,心甘情愿与她同受天刑?可能吗?姬珺以为魔是那么好骗的吗?
不亲眼看到安然无恙的姬眠鱼,闲问之无法放心-
莲华神宫中。
姬珺满脸惆怅地传达闲问之的话语。
她能约束仙神,但是对任性的魔,可没有办法。总不能神魔之间再打上一场吧?可那不是吃饱了撑着吗?三天同样也能生劫气,要是三天劫气起,那推动定岁针的劫力越发大,谁都不想转入死境中。
绛尘很平淡:“那就让她来吧。”她垂眸凝视着榻上沉睡的姬眠鱼,眼神幽沉复杂。
真龙肉.身的愈合能力很强,就算是雷鞭落下的伤,灵机自发周转几圈,就能恢复如初。至少现在还没苏醒,那是因为龙心的缺失,使得她道体神魂都有所缺陷,这是莲子心无法弥补的。
“在劫世就是一个骗局吗?从一开始就是蓄谋已久?只想在仙盟打探消息?再见我在仙盟之中身败名裂,从而达成毁灭仙盟的最终目的?”
“喜欢是对谁都可以说出的漂亮话吗?谁送的东西你都能欢欣鼓舞地收下吗?”
无人应答。
绛尘轻笑一声。
她从袖中取出一串红绳编织的三生莲花链来,碧玉色的莲花细心雕琢,栩栩如生。绛尘低着头将手链戴在姬眠鱼的手腕上,眼也不眨地落了几个咒诀。
姬眠鱼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绛尘正扼着她的手腕仔细地看。
姬眠鱼:“……”她察觉到有异物贴在手腕肌肤上,将手收回来一看,竟然是一串漂亮的莲花手链。姬眠鱼垂眸欣赏片刻,猛然间意识到莲即是绛尘,这必定是她趁着自己昏睡时戴上的禁锢之物,当即神色一变,想将她从腕上捋下来。
绛尘淡然道:“没有用的,就算你剁了那只手,它还会在。”咒诀难不倒姬眠鱼,奈何她胸腔中跳动的不是她自己的龙心,而是莲子心,气机交缠,拂去还生。
姬眠鱼知道绛尘不会跟她说谎,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将戴着手链的左手藏到身后去。她左右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绛尘的身上,警惕道:“我知道我离开始天在你们几人的眼中等同于背叛,但都过去这么久了,早该释怀了,不是吗?”虽然她也不懂到底背叛什么了,当年传道天地,魔不也是聆道者吗?
“释怀?”绛尘轻轻地问。
“对啊。”姬眠鱼点头,
绛尘一拂袖,她起身说:“我有什么该在意的吗?”
“这谁知道。”姬眠鱼暗暗嘟囔,她的目光从绛尘的身上挪开,又在冷冷清清的殿中转了圈。不管再过多少年,绛尘这里都是一副宛如雪洞的清寒模样。唯一算是装饰物的,还是很多年前她强行抬来的屏风。奇了怪了,绛尘怎么没把它扔出去?
绛尘背对着姬眠鱼,她的手指掩住了唇,从指缝间流出灼目的鲜血来。
她的神躯不如姬眠鱼强悍,就算有姬眠鱼抵消那股力量,可仍旧受了点伤。
姬眠鱼眼神乱飘,旧日的记忆浮动,故地重游,最后勾勒出来的只有绛尘的冷冽以及那专门对她用的刻薄讥诮。姬眠鱼撇了撇嘴,有些不痛快。她一扭头,正好看见绛尘抬步离开法殿。她忙不迭追问:“你去哪儿?”
绛尘没回头,冷静地说出两个字:“养伤。”
姬眠鱼不痛快地瞪着她,可惜眼神没有任何威慑力。在绛尘即将踏出门槛时,她挤出一抹笑容,用幸灾乐祸的语调说:“是该养伤的,原来你也不是无所不能,看,那个劫世不就被你搞砸了?”
绛尘蹙眉,她没反驳姬眠鱼的话。她在红尘踏入极端之境,使得劫气逆冲,不得不封镇整个人世。这是她该负的罪业。片刻后,她对姬眠鱼说了声:“谢谢。”
姬眠鱼从榻上爬了下来,她一挑眉,满是戏谑地看着绛尘的背影:“就算是道谢,也不回头看我,而是继续维持着这高高在上的冷漠姿态吗?”她走得很快,根本不给绛尘脱身的机会,只顷刻间便绕到绛尘的跟前,只是在看到触目惊心的鲜血时,她的脑海一瞬间变得空白。好一会儿,她才低笑道:“还真是养伤啊?不过新的问题出现了,在我沉睡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不该在那极好的时间里休养生息吗?难不成在觊觎我的美色,一时间连自我都忘怀了?”她闪电般地出手,扼住绛尘的手腕,拽着她重新折回到殿中。
“我说绛尘啊,你不用回避,你跟我之间是什么交情?我难道会趁火打劫吗?你该相信我的人品是吗?”姬眠鱼将绛尘摁在榻上,口中喋喋不休地说话。
绛尘垂眸望着搭在她腰带上的手,轻呵道:“难道不是吗?”
姬眠鱼低头,神色很微妙,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手就放上去了。她悻悻一笑说:“是我关心则乱,怎么可能会有皮肉伤呢?”
绛尘道:“那你出去。”
姬眠鱼:“……”她一挑眉,“真当我喜欢待在你这冷冰冰的神宫吗?”
绛尘嘲弄一笑:“自是不及你的富贵温柔乡。”前任魔域之主想的是跟天庭调换住所,而姬眠鱼则是闲得慌,愿意用更多心力去改造魔域。魔域元天无日月,她自己去做日月;魔域之中鬼哭狼嚎,她就提笔写辞章,亲自谱就靡靡之音……就算天庭没有做出窝囊事,姬眠鱼也迟早要离开始天入魔域。
姬眠鱼甩手就走。
她倒是想当着绛尘的面将那串三生莲手链拍碎,管它会不会再度冒出呢。可指尖落在小小的玉莲上,又变成轻轻地抚摸。
砰一声重响。
姬眠鱼回头对上紧闭的殿门。
不是她干的,那就是绛尘迫不及待将她扫地出门。
姬眠鱼:“……”
莲华神宫也不是这么一座法殿,她就不走,就要赖在神宫里。
后山。
是一处望不见边际的莲池。
茫茫的水汽中,盛放的莲花只占了不到百分之一的地界。
是很久以前,她趁绛尘外出传道时挖大的,另一头连的是她昔日的龙神宫。但是后来入魔域的时候为了表示她不与窝囊废为伍,直接把神宫给砸了。
姬眠鱼神色微妙,良久叹了一口气化龙入池。
反正绛尘也不喜欢,她挖的,就是她的了。
第49章
水面宽广, 微风徐来,洒落的日光轻轻起伏,清粼粼的。
莲花浮动处, 莲叶莲裙交相辉映。
姬眠鱼在练练的光中来回游动, 时不时将莲花间嬉戏的锦鲤拍到半空中。
腾跃的锦鲤落到水中,溅起大片的水花,它们是敢怒不敢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远离莲花荡。
姬眠鱼这才满意。
“绛尘道友这回两百刑鞭下来, 伤得不轻。”一道悠悠的叹气声传出。
姬眠鱼顶着莲叶, 悄悄地探出头, 一双金黄色的眼瞳锁定了从不远处缓步走来的两人。姬眠鱼认得她们, 是昔年在始天的同修——摇光以及澹青。
“若是你去的话,事情不见得有那么坏了。”摇光扭头看着澹青说。
澹青正想应答,眸光倏地一转, 与池中的姬眠鱼来了个对视。
姬眠鱼:“……”她也没注意听摇光和澹青说什么,只是想,这两位不在自己的洞天福地好好待着,来绛尘的神宫做什么?眼下绛尘在养伤, 那模样怕是也不便见客吧。哗一声响, 姬眠鱼从水中跃出,化作人身立在摇光、澹青面前。无视了这两位同道难看的神色,她摇着折扇, 露出一份主人的姿态来。“二位不请自来,怕是不好吧?”
澹青眉头紧紧皱起,很想将横插一脚的姬眠鱼骂上一顿, 可她过去鲜血淋漓的经验告诉她别跟姬眠鱼做口舌之争, 一来说不过她;二来姬眠鱼这厮一点都不守规矩, 兴许说上两句就直接动起手来了。
“我们是来探望绛尘道友的。”摇光神色恢复如常,她平静地开口道。
姬眠鱼闻言回头看莲池,挑眉道:“难道绛尘将自己扎根在莲池里了?我怎么不知道?”
摇光:“……”她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神色,而澹青可不想控制自己的心绪,那张脸黑得像锅底,一双瞪着姬眠鱼的眼,撑得圆滚滚的,活像是被姬眠鱼砸了神宫。片刻后,摇光微微一笑,若无其事道:“绛尘道友这片莲花种得好,我们探望过道友,顺道来采莲。”
“这样啊。”姬眠鱼笑盈盈道,“二位怎么还不去采?”
摇光觑着姬眠鱼身后那道压在莲池上方的真龙法相,那架势好似她们往前一步,就将她们给撕了。她吐出一抹浊气,转移话题:“我二人尚有要事,先告辞了。”
姬眠鱼露出一抹热情的笑容,她朝着二人摆了摆手,道:“道友,好走啊。”
摇光:“……”她是一点都不想看见姬眠鱼那张招摇的脸,拉上压着怒意的澹青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地方。
澹青面色不善:“这厮怎么在莲华神宫?她怎么不在魔域继续沉睡?”她还记得姬眠鱼当初指着她们的鼻子大骂,最后说永远都不会踏进始天一步呢,她还回来作甚?
摇光叹气 :“谁能猜到她怎么想的?”顿了顿,又说,“近段时间还是少出门吧。”她可不想莫名其妙被姬眠鱼给祸害了。
送走两位不高兴的客人后,姬眠鱼也在暗暗嘀咕。
这莲花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是谁都能够折的吗?这处不见边际的莲池大半是她掘开的,她对莲花也有九成的所有权。
在池中玩了一阵,姬眠鱼甚是无聊。
她心想,澹青、摇光都见了绛尘,说明绛尘的伤势有所缓和,至少已从入定中醒过来。她匆匆忙忙地跑到正殿,要去看绛尘的热闹。但是毫不意外的,被法殿的禁制给挡了下来。
姬眠鱼:“……”她气得不轻,很想一走了之,回到她的魔域逍遥。可转念一想,绛尘当着她的面甩上法殿的大门,岂不就是想赶她走?绛尘当她是什么?以为她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她偏不顺绛尘的意。澹青和摇光都能来,她就不能了吗?数千年前好歹是老邻居呢。
禁制只存在于绛尘入定的正殿,姬眠鱼折腾一阵,到底没有成功地闯进去。她神色郁郁,转向其它法殿造作,尤其是宝库——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她翻得乱七八糟。她想当一回大盗,但绛尘两袖清风呢,这宝库里藏着的东西比她袖囊里的点心还要少。
在姬眠鱼可劲地折腾时,闲问之也来到玄天天庭了。
她比姬眠鱼守规矩,至少跟天帝打了声招呼。正巧姬珺忙完手中的事务,便与闲问之同行,一边走,一边说幽冥天的事。幽冥天是始、玄、元三天共同之敌,若幽冥中真有一尊鬼主诞生,魔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这事我会告知主上的。”闲问之道。
姬珺:“……你说不说都一样的。”她姑姑就在始天的莲华神宫中呢,多得是给她讲幽冥天旧事的机会,可跟她讲了有用吗?谁不知道魔域真正主事的人是闲问之啊。她那好姑姑整日忙着吃喝玩乐呢。
闲问之很想替自家主上维持威严,可转念一想,主上就是从始天下来,她的“美名”在抵达魔域前,怕是已经传遍天庭各处了。“上神当真无恙吗?”闲问之转了话题,她盯着姬珺,不漏过她脸上分毫的情绪变化。说什么主上替绛尘上神挡天刑——姬珺那张嘴,说这句话竟也不羞愧,真不愧是与主上一脉相承的真龙。要不是知道天庭没有蠢到那种地步,闲问之都要以为她们故意对主上下手了。可纵然她们不伤主上,但将她困在始天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无数仙神盼着主上回归始天,而不是常驻魔域。
“算……无恙吧。”姬珺也不太确定,从戮仙台下来的姑姑龙身破败,不过绛尘上神既然将她带回莲华神宫,自然也会替她温养。以真龙强悍的能力,到这会儿,就算无法好全,至少面上看着活蹦乱跳了。
闲问之猛地一拂袖,不善道:“你们仙神当真阴险狡诈。上神关心同道,始玄二天却反过来利用她挡灾。你们还不如取消天刑呢,反正始天上古神君在法之外。”
姬珺很质疑姬眠鱼的“关心”,因为一开始,可以明显看出姑姑凑热闹的好事者心态。只是后来不知怎地,搅入风波里。她眼神闪烁着,到底因心虚没去反驳闲问之的话,只沉默以对。
闲问之乜着姬珺,心想这位还没修炼到家,要是主上遇到这等事情,必定气定神闲地反咬一口,理不直气也壮。
在沉默中,两人抵达莲华神宫。
闲问之一眼看见的就是在殿外支着架子烤肉的姬眠鱼,她恨不得扭头就走。是她多虑了,天庭怎么会愿意回收她家主上啊。
姬珺也无言,她眉头微蹙,看向姬眠鱼的视线满是不赞同。天庭遇到盛事偶有宴饮,但是始天是完全断去荤腥的清净地。这炉子一架,烤得是肉吗?分明在灼烧她们的心!姬珺劝不住姬眠鱼,只能来个眼不见为净,推说是“见上神”,便在闲问之和姬眠鱼的视线下,迈入满是禁制的法殿中。
姬眠鱼神色幽幽,怅惘叹气,那禁制只拦她一个呢。
闲问之咬牙问:“您不是看热闹来的吗?怎么会在莲华神宫里?”
姬眠鱼倒是想抱怨一通,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要是闲问之知道她替绛尘受了点刑,不知道心里的会怎么笑她。“这当然是报复的一部分。”姬眠鱼道。她转了转那一串鲜香四溢的肉串,又说,“在绛尘的地盘,用她的东西,做她最讨厌的事情,她还不能将我如何,听起来不是很畅快吗?”
闲问之拧眉,烤具、食材都很明显出自魔域。
“这里毕竟是始天。”闲问之抚了抚额。始天四位上神传道,不管是天庭还是魔域,都算是她们的后辈。姬眠鱼这是在祖庭造作,不管是仙神还是魔都想骂她。要不是姬眠鱼也是四位上神里的一个,恐怕早被人剥皮抽筋了。
“你知道绛尘为什么不来阻止我吗?”姬眠鱼微微一笑。
闲问之一愣,片刻后忧心道:“伤得很重?”
“不。”姬眠鱼摇头,在闲问之困惑中,她缓缓道,“是明心见性后,照见万法皆空。既然一切俱是空,那烤架是空、烤肉是空,自然无所责备。你的修行功夫还不够深呐。”话音才落,便听得砰一声大响,在姬眠鱼手中的烤肉以及作案工具灰飞烟灭时,人眼才捕捉到那抹凛冽的剑痕。
闲问之看着姬眠鱼的手,恍惚说:“空?”
姬眠鱼很遗憾地拍了拍手,道:“都空了。”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在她即将功成的时候落剑,绛尘是故意的吗?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魔域?”闲问之不想跟姬眠鱼论空了,她没忍住道,“您在外头,不会是进不去法殿吧?”
“怎么可能。”姬眠鱼矢口否认,“我与绛尘什么关系?我们可是同修千载,情深似海、情比金坚。”
闲问之呵呵冷笑,心想,互相对骂的关系。“幽冥天似乎有异动。”闲问之挑了件正事开口。
姬眠鱼问:“什么时候?”
闲问之:“天帝也没给出确切的答案,说一切尚在调查中。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姬眠鱼眉头微蹙:“姬珺怎么不告诉我。”
闲问之的:“您现在知情了,准备如何处置呢?”
姬眠鱼唔了一声,道:“跟着天庭做吧,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至少到时候不用给天庭当替罪羔羊。”
“姑姑,您就是这样想天庭的?”从殿中退出来的姬珺听见这句话。
姬眠鱼觑着姬珺伤怀、失落的脸,一挑眉说:“我当初写的檄文你还没有倒背如流吗?”
姬珺脸色一黑,冷不丁想起当年被姬眠鱼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她如今知道错了,可那道坎还是跨不过。
“那谁怎么样了?”姬眠鱼才不管姬珺的心情,她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的殿门,懒洋洋地询问道。
姬珺深呼吸,暗示自己别跟姑姑计较。在劫世的时候,姑姑难道也长着一张讨人厌的嘴吗?“休息一段时间便无事了。”姬珺回答道。
姬眠鱼慢悠悠道:“那真的很遗憾呢。”
姬珺觑着姬眠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戮仙台上,姑姑固然是被绛尘上神拖入泥潭的,可她没本事挣脱吗?她之真身可大可小,若化游蛇钻入上神袖中,也不至于挨那么多下。在这一点上还是有点情的。当然,不排除姑姑脑子不好、没拐过弯来的可能。
殿外静谧。
姬眠鱼抬眸凝视着殿门,这个时候绛尘不应该客客气气地将她“请”入殿中吗?然后居高临下地嘲讽她几句,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回去吗?”闲问之又问。
姬眠鱼莫名有些生气,她挑剔的视线扫过殿外随风摇晃的花花草草,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回”字。
姬珺嘴唇翕动着,想劝两句,可怕她留下来又说些让人难堪的话。她朝着法殿望去,可直到姬眠鱼和闲问之离开了,也没见殿中有什么动静。先前入内的时候她问上神,姑姑有没有可能留在始天不回魔域,上神说没有。也是,姑姑向来不喜始天以及天庭的清寂。姬珺暗暗摇头,轻叹一声也转身化作一道遁光消失-
“她真的很过分。”姬眠鱼在抱怨,回忆自己前些时间在莲华神宫的处境,越想越气。
闲问之捂了捂耳:“这句话您说了很多次。”怎么个过分法呢?不会是那位出现在主上的跟前,就是“过分”吧?
姬眠鱼说:“你不觉得她目中无人吗?”
说得她眼中就有人一样,闲问之腹诽道。作为魔域大管家,她有着替主上排忧解难的职责,于是便问:“是因为目中无人,还是因为目中无您啊?”
姬眠鱼:“她凭什么不看我?”
闲问之想了想:“当初您还说上神一直盯着你,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呢。”
姬眠鱼瞪着闲问之:“你在说我无理取闹?”
闲问之忙道:“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姬眠鱼呵呵冷笑,阴阳怪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在接济那种树的先主呢。”
闲问之:“……”她那是送去挖坑种树的工具好吗?怎么就成“接济”了?“您想怎么样?”闲问之道。
“看吧,你也跟我翻脸了。”姬眠鱼哼了一声,“你就说吧,你跟绛尘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闲问之差点气笑了,当初魔域嚣张的天魔以及蓬瀛仙岛跟随着作乱的云鲲全部被她打残,始天的两位神君也是她手中的玩具,她哪点跟“好欺负”三个字挂钩?“映道友来了几次。”闲问之转移话题。
“小云裳啊,她来做什么?”姬眠鱼纳闷道。
“除了找您,还能作甚?”闲问之说。映云裳跟魔域的天魔没有往来,孤身一人居住在遥远僻静的深林里。天魔们都知道她是主上的好友,倒也算安全。
“她应该多交点朋友。”姬眠鱼语重心长。
闲问之说:“兴许是兔子比较胆小。”
姬眠鱼反问:“你觉得胆小的兔子敢靠近龙吗?”她背着手说,“下次她再来,就说我不在好了。然后将她带到热闹的地上玩一阵,改改怯弱的性情。”
闲问之应了声“是”。
姬眠鱼回魔域,整座元道魔宫张灯结彩的,犹为热闹。
映云裳是在一片笙歌中到来的,可惜没见到姬眠鱼,就被铁面无私的闲问之挡下了。
闲问之推说姬眠鱼不在,并按照姬眠鱼的吩咐,带映云裳出去看歌舞杂耍。映云裳知道是姬眠鱼提前吩咐的事,便极为乖巧地跟着闲问之走动。
“您不用陪着我,我一个人可以的。”映云裳楚楚的目光在闲问之身上流连,带着几分怯怯地开口。
闲问之是个大忙人,尤其是近来幽冥天异动,她真没那么多空闲陪着映云裳玩。听映云裳这么一说,她心中十分满意。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语,留了两个跟映云裳一般大的天魔少女陪映云裳玩。
到了入夜的时候。
天魔少女尽职尽责地跟闲问之禀报映云裳的情况。
一日下来,映云裳怯怯地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想是谁欺负她一样。就算给再多的报酬,这差事她们也不接了。
闲问之无言,不死心,又请了魔域中人缘最好的魔来陪映云裳玩,结果没一个能攻破映云裳的心防。看她面色惨白、眼泪要落不落的模样,闲问之蓦地生出一种负疚感。“您那小友过于孤僻,恐怕只能您亲自开导她了。”闲问之对着姬眠鱼道。
姬眠鱼闻言很是讶异。
她思忖片刻,道:“明日正好闲着,如果她来的话,便领她来见我吧。”姬眠鱼捡到过不少幼生的魔或者妖崽,可没那个像映云裳这般的,难道真是族群的问题?可她以前见过一只兔子,可是能生撕小狼的。
翌日。
映云裳又来了。
在看到闲问之的时候,她立马躬身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耽误各位道友时间了。”
闲问之哪里会跟映云裳计较这些?忙将映云裳扶起。察觉到映云裳身躯颤抖不已,闲问之缩手,心中困惑,有这般可怕吧?还有她怎么凉得像是一块冰?思绪转了转,她也没问,而是道:“主上今日在呢,你跟我来。”
映云裳眼眸一亮,立马露出天真快活的笑来,跟上闲问之的脚步。
可映云裳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在看到姬眠鱼的刹那,就注意到姬眠鱼左手腕那串莲花手链,她的眸中掠过一抹异光,很快就收敛起,转而可怜巴巴地看着姬眠鱼。
姬眠鱼注意到映云裳的视线在三生莲上,她掩饰性地将手往伸手藏了藏,并不想被人看穿莲花跟绛尘的关系。要是让人知道是绛尘强行扣上去的,那她不是很没面子?
“姐姐不喜欢铃铛吗?”映云裳轻轻地问。
姬眠鱼困惑地望着映云裳,很快就想起那串在雷霆中灰飞烟灭的铃铛——她把这事情给忘了!“喜欢。”姬眠鱼干巴巴道。
“那姐姐怎么不戴起来呀?”映云裳眨眼,偏着头不解道。
闲问之听映云裳一问才注意到她家主上手腕多了串链子,她看着主上忽然间变得窘迫的脸色,找了个借口迅速远离。
如果是姬珺或者澹青、摇光她们,姬眠鱼有一千个理由可以用。然而对上映云裳澄澈的视线,她不想骗她。“我之前去了天庭,不幸被雷刑波及,铃铛就碎了。”姬眠鱼语调愧疚。
映云裳面色煞白,她眼中噙着泪,关切地问:“姐姐没事吧?”
姬眠鱼一挑眉,肆意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区区天雷而已。”
映云裳心有余悸:“姐姐没事就好,铃铛坏了没关系,我可以重新再磨一串。到时候姐姐会戴着吗?”她直勾勾地盯着姬眠鱼,目光天真无邪。
一句“会的”卡在嗓子眼,姬眠鱼没应。她旋转着扇子,对着映云裳道:“走,我带你出去玩。”
映云裳乖巧地说了声“好”。在姬眠鱼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神变了,红眸仿若幽邃的、深不见底的血渊-
莲华神宫。
得知姬眠鱼滚回魔域,摇光和澹青结伴而来。
摇光温声道:“你的面色比上回见的时候好很多了。”
澹青摇头说:“何必呢,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依照她看,姬眠鱼最是欠打,如果不是她乱来,事情未必变得那么坏。
绛尘道:“有失中道的是我,不是姬眠鱼。”
“我就不信她能干人事儿。”澹青呵呵一笑,她推了推摇光,问道,“魔域近来有什么事情吗?”
摇光微笑着反问:“我怎么知道?”
澹青:“……别装了。”
摇光:“无非是吃喝玩乐事,没什么好说的。”她扭头看澹青,又笑说,“你会对那位陪人逛街事感兴趣吗?”
绛尘原本安静听着两位同道说话,此刻眸色倏地一寒,冷声道:“谁?什么逛街?”
澹青撇了撇嘴:“除了魔域那位,还有谁啊?”
摇光的眸光上下打量绛尘一圈,片刻后,她垂着眼,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那位在魔域中清闲得很,只是陪一只小魔逛街买衣裳而已。”
“大界三天之中,魔域最像劫世。她到了魔域那么多年,沾染上点魔域的习性,也是理所当然。”
澹青闻言提醒摇光:“现在的魔域是她改造的。不是她沾染魔域习性,是她带坏整个魔域。”
摇光一只手托着腮:“反正都不重要。”
绛尘低笑了一声,垂着眼说:“是啊,都不重要。”
第50章
比起在街上闲逛, 姬眠鱼更喜欢找个酒楼尝遍山珍海味,要么就是听丝竹管弦,看堂中水袖舞翩翩。兴来时, 她也能慢拍红牙, 在睡鸭沈烟里,歌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可映云裳不爱那些,这几天的安排兴许让她为难了。再加上那串因自己的轻忽没有保护好的铃铛,姬眠鱼认为自己很有必要补偿她。
云霓阁。
此处是魔域最大的成衣铺, 她们悟的是制衣之道, 以《霓裳羽衣》为镇店经典。姬眠鱼的法衣都是这儿制的, 不过她用不着亲自来, 今日是头回抵达。红的、白的、青的……五彩缤纷,煞是夺目。姬眠鱼看得眼花缭乱,索性扭头对映云裳说:“你自己挑。”
映云裳喜欢红衣, 她的眸光在流光的织锦群上流连,每取一件,都要问姬眠鱼如何。
姬眠鱼点头:“可以,包起来。”在映云裳说话的时候, 她的视线落在映云裳身上, 可等四面一寂,姬眠鱼的目光便转挪到一件白色的对襟法袍上,金线游走, 勾勒出含苞待放的莲,而在莲花中,一尾游鱼作势腾跃而起。姬眠鱼打量许久, 让侍从将这件法袍收起, 极为爽快地结了账。
那头映云裳精挑细选, 最后只取了一条绛色的长裙来。
“先前试的呢?”姬眠鱼眨眼问。
映云裳摇摇头,笑容羞涩。
姬眠鱼眉头微蹙,她大步走向掌柜,道:“将那些都收起来,记在闲问之账上。”
掌柜拨弄算盘的手指一顿,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姬眠鱼,困惑间还夹杂着几分鄙视。
姬眠鱼面不改色。闲问之手底下有个库房,里头的财物专门用来赡养幼小弱魔族的,映云裳不也符合标准吗?
映云裳:“……”她看了姬眠鱼好几回,抿了抿唇,藏住一闪而过的不快。姬眠鱼能陪她出来已经很好了,至于灵石,她不缺。在掌柜那可谓精彩至极的视线下,映云裳将一只储物袋往前一丢,小声说:“结账。”
掌柜啧啧叹气,就差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八个字说出来了。她飞快地拨算盘算账,从储物袋中取出应得的那份,余下的退给了映云裳。
沐浴在“鄙视”眼神中的姬眠鱼感觉不到半点异样,她朝着掌柜笑眯眯道:“我也认识一个喜欢打算盘的朋友。”姬眠鱼想了一会儿,朋友的形象没从她的脑海中跳出来,她还是继续说了,“可算盘只是法器,不管多大的账目,她都可以心算。”
掌柜眼皮子一跳,皮笑肉不笑说:“您的朋友,那自然不一般。”
映云裳轻柔的声音插入,打破那被姬眠鱼一句话弄得凝滞的氛围。她细声细气道:“是不是还有一件没算?”
掌柜斜了姬眠鱼一眼,上下嘴唇一动,说:“她自己付账了。”
“没事,我有灵石。”姬眠鱼笑盈盈道,她低头看着映云裳,又问,“你的灵石哪来的,你这年纪赚得很辛苦吧?按照咱们魔域的规矩,你可以到闲问之那领取津贴,用不着自己付账。等回去后,我替你问问她。”
映云裳:“……”她敛着笑,轻轻地应一句“好”。
“我们魔域风俗淳朴,没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看街头魔来魔往,也没什么人打架是吧?”姬眠鱼带着映云裳从云霓阁出去,一边走一边说话,只是话音才落下的时候,便见一只魔裹挟着一股血腥气从天而降。姬眠鱼眼中戾气陡然横生,她直接抬脚一踹,将这只魔送到遥远的天外,才又对着映云裳温和说,“你多和同龄人往来就知道,她们心肠不坏。”
映云裳仰头看姬眠鱼,乖巧又可怜:“这是姐姐希望的吗?”
姬眠鱼蹙眉,什么叫她希望的?但是跟映云裳绕一圈可能最后又回到原点,倒不如直接指向结局。她懒得再费唇舌,一点头应道:“是。”
映云裳:“好。”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姬眠鱼,又说,“姐姐,我想去买点东西。”
姬眠鱼一摆手说:“去吧。”映云裳一走她就转向不远处的糖画摊子,点明要莲花。
小贩一觑姬眠鱼的脸,心领神会。在魔城中,早就有一幅莲花图流传,虽然不知道她们主上几时到来,但画莲是她们立身的本事。
等到映云裳回来后,姬眠鱼正坐在糖画小摊边吃东西。
映云裳朝着姬眠鱼笑。
姬眠鱼跟她见到的仙神魔以及其它存在都不一样。
明明是始天四尊上古神君之一,可她的身上没有大道的高邈超脱,反而都是红尘况味。
一种……的很让映云裳向往的鲜活气息。
“要吃吗?”姬眠鱼问。
映云裳摇头,甜甜一笑道:“谢谢姐姐。”
“不用。”姬眠鱼道,照顾弱小,是她本分事。
映云裳又说:“对了,姐姐,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姬眠鱼笑道:“那很好啊。”
映云裳没从姬眠鱼脸上找到半点眷恋之色,她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沉闷和失望。但她在姬眠鱼跟前要保持笑脸,她想伸手去触碰姬眠鱼,可又怕被她察觉到什么。指尖微微蜷起,缩在大红色的袖子中。“姐姐会忘了我吗?”映云裳又问。
别看魔域口中嫌弃姬眠鱼,可实际上跟天庭一样,口是心非,仙神魔都喜欢她,以她为祖师。
她是始天龙神、是玄天天帝的姑姑,也是魔域爱戴的魔主。她的世界无比宽广,浩荡无涯,不见尽头。她所遇之人是无穷数,她其实也只是无涯海中的一粒微尘。等到下回再见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她要真正驻身于此世。
姬眠鱼屈指在映云裳脑袋上一敲:“你这是什么话?我还没有痴呆呢,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映云裳捂着脑袋吃吃地笑。其实她很清楚,先前姬眠鱼就忘记她了。这种遗忘不是找不到半点痕迹,而是一种本能地轻忽。只要她不再度出现,在姬眠鱼的眼中,她就仿若不存在。不像始天的那一位,永恒常在。
映云裳离开后,姬眠鱼自个儿在城中逛到半夜才回魔宫中。
闲问之满腹怨气地望着她:“您是玩痛快了?”
姬眠鱼眼也不眨道:“还没。”看着闲问之发黑的脸色,姬眠鱼轻咳一声,“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吗?”
闲问之说:“抓到一个其它势力安插在魔域的眼线。”
姬眠鱼哦了一声,不以为然道:“你不也有很多眼线在天庭吗?”
闲问之忍无可忍:“您到底是哪边的?”
姬眠鱼端正神态,义正辞严:“是谁将我魔域之事传出?实在是太过分了,该斩!”顿了顿,她好奇问,“小奸细传了什么事?”
闲问之:“您一掷千金为映云裳买衣裳的事,恐怕不久后,天庭就会出现您有道侣的谣言了。”
姬眠鱼:“……”摇光的这些眼线吃饱了撑着?她的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魔域之中,必须来一场大清洗!”
闲问之十分同意,可那些“眼线”毕竟是始天摇光上神手底下的,不能做得太过分。“擒住后如何处置?”闲问之道。
“哪能真的千刀万剐?”姬眠鱼一摆手,“让她们去挖莲藕,除非摇光愿意出钱来赎。”
始天、玄天落在魔域的钉子倒也不是掩藏得好,而是过去姬眠鱼都懒得管她们。魔域毕竟没什么不能暴露在人前的事情。但是这回造谣太过分了,得给她们一个教训才是!魔域声势浩荡,顷刻间便惊动天庭。姬珺知情后,想着从自己的私库取钱去赎买那一群不成器的家伙,总不能让摇光上神亲自出面。
而摇光得到消息后,则是直奔莲华神宫。
“魔域之中不少我们这边的人,她早不管晚不管,怎么偏偏这时候动起手来?我看她就是心虚了,怕被我们知道吗?清规戒律早就约束不了她,再说了,也没哪条限制她跟旁人结成道侣同修啊?她这是在做什么?真的有必要掩饰吗?”
摇光喋喋不休地说话。
绛尘气定神闲地泡茶。
等到摇光说得口干舌燥,绛尘才将茶杯推向摇光,微微一笑说:“澹青没在,没人替你说话,辛苦你了。”
摇光:“……”
绛尘面容冷漠,淡淡道:“她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留在魔域的钉子被拔除之事,你该去找姬珺。”
摇光抬眸望向绛尘,上上下下打量她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很关心。”要知道姬眠鱼跟绛尘关系可不一般,姬眠鱼入魔域前夕,将她们一顿臭骂。至于到了绛尘那边,可是一句重话都没说,反而是笑嘻嘻地递出邀请函——当然,结果是姬眠鱼被毫不留情的绛尘给扔出莲华神宫了。
绛尘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还有事?”
摇光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起身告辞。
绛尘面无表情地坐着,劫世种种,如流水从心头淌过。将记忆扔在劫世就能逍遥自在了?她想得可真美啊!-
将“大清洗”任务扔给闲问之后,姬眠鱼在魔域中优哉游哉地闲逛。
往日阴沉幽寒的魔域有了日月、有了四时之景,像极人间世。
姬眠鱼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在沉眠时筑起的亭台楼阁,甚是满意。
可惜她这种清闲没有持续太久,天庭送来了一封文书。
闲问之将文书上的内容概括给姬眠鱼听,至于那些问好的、想要让姬眠鱼回到始天的话就不必念了。
“幽冥天附近真有异动,天道碑似乎出现问题,天帝请您去一趟。”
姬眠鱼眉头一蹙,懒洋洋地抱怨:“始天是没人了吗?”她靠坐在王座上,右手捏着一只银质的酒壶,黑色的毛领沾了些许的酒渍,一点上神的样子都没有。闲问之看惯她的懒散和落拓,已经将“熟视无睹”修得登峰造极,她心平气和地说:“始天的意思是,四位上神一起去。”
姬眠鱼挑眉,目光讶异:“这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难道定岁针又指向危险的区域,即将来一次阴阳大翻覆?”
不只是姬眠鱼这般想。
就连摇光、澹青都觉得不必如此,检查天道碑之事就算要她们动手,去一人也足矣。该不会是绛尘的借口——如此好调动窝在魔域中逍遥的姬眠鱼吧?只是瞧着绛尘那冷若冰霜的脸,不管是摇光还是澹青,都没擅自开口,省得自讨没趣。姬眠鱼说话难听,其实绛尘也不遑多让,只是大部分时候,她都冷寂如千秋雪。
绛尘的视线在摇光、澹青身上转一圈,就猜测到她们的念头。她淡淡道:“幽冥天中若是诞生一尊鬼主,那必定是跟我们同层次的存在。况且,未必只有一尊。”生死相应,她们预示着“生”;那么幽冥就会有同样的“死”。如此在定岁针转向阴面,生死大轮转后,才会有传道者出现。
澹青眉头紧皱:“定岁针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摇光闻言摇头说:“如果真到那时,天庭里早就哀嚎一片,而不是现在这样平和了。”她觑了眼绛尘,又笑道,“闲着无事,我等同去也好。”
西荒幽冥天。
矗立的天道碑上闪烁着莹莹的光,彻底地封死这片界域,将人世与幽冥划开界限。
冷峻的寒风呜呜呼啸,仿佛尖锐的哭泣,从此端传到彼端。
天庭调查幽冥的仙神在附近驻守,检测着幽冥的情况。忽然间,在她们的视线中,数只奇形怪状的大鬼从天道碑处爬了出来。它们的身躯顷刻间便被碑文上的光芒撕裂,可少数残余的气机荡出,重新组合成一只透明阴冷的鬼。
天庭仙神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鬼物的身上,她们毫不犹豫地催动法诀,将鬼物打散。从中逸散出来的鬼物不多,可纵然是一只,也意味着事情变得不妙。天道碑对幽冥鬼物的束缚降低,逸散出来的死气将会直接冲击大界三天!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息,背脊上仿佛压着一座苍凉的大山,一个个仙神定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重的声音。片刻后,她们觑见三道遁光落下,等看清楚从中走出来的身影时,立马松了一口气,忙行了一礼,禀告幽冥天的事情。
摇光轻声道:“生有生的去处,死有死的归宿,死者入生世,不管力量有多盛,都会受千刀万剐之苦。”
“它们只是一团六天故气而已,未曾真正生诞出一个意志,哪里感知得到痛苦?”澹青也注意到那逸散出来的鬼气。她大步走向天道碑,垂眸一望,说,“天道碑上符文字迹黯淡了,压制之力随之衰减,我们既然来了,那就将它重炼吧。”
摇光点头说:“可。”
绛尘拧眉道:“现在不成。”
“为何?”天庭的仙神困惑地望着绛尘,躬身请教。
“如果幽冥天真诞生一尊鬼主,那我们在此祭炼天道碑,她能看到相逆的一面。若她足够聪明,怕是能找寻到破碑之法。”绛尘道。鬼主过去未曾现,于是不知过去。可现在、未来——她们的道法皆有可能得到映照。在大界三天中或许可借气机掩藏,但是这里是边界,是距离幽冥天最近的地方。她与她们的联系最深。
“那就先用其它法器将幽冥天镇压?我们将天道碑带回去?” 澹青说,没等绛尘接腔,她又叹气道,“不过要是这样,还不如在始天重新祭炼一座天道碑。”
绛尘搭着眼睫,淡声道:“我进去一趟。”
摇光、澹青齐齐地抬头看绛尘:“那是死灵之地,对我们的神体压制作用极强。”
绛尘笑了一下:“虽说与我们一样的存在,可初诞之灵,尚有办法应付。”
摇光闻言幽幽地望着绛尘,这样的话,她们同行,其实就是为了有合理的借口将姬眠鱼也从魔域弄出来吧?
绛尘一拂袖,落下一朵如火焰般的红莲,她道:“我以元神入幽冥天,若是正身有任何异象,你们立刻摧毁红莲将我唤醒。”
摇光抿唇,她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朵红莲,正想说什么,绛尘已经盘膝入定,元神离体。
摇光低声说:“她正身不是青莲吗?”青莲孕育大千世界,而红莲……那是业火之兆。
“变个颜色而已。”澹青没放在心上,她双眉紧锁,道:“姬眠鱼怎么还没来?姬珺难不成不曾通知她吗?”
“就目前的情况下,她来不来都一样。”摇光道。
话音才落下,便听见天边传来一阵踢踏声响,却是一辆黑红色的骷髅马车从日边来,最后停在众仙神跟前。玉白的扇子挑开垂落的黑色流苏帘幕,姬眠鱼笑吟吟地探首而出。她的目光从众仙神脸上扫过,懒洋洋道:“怎么?不欢迎我吗?还不鼓掌?”
众仙神面面相觑,片刻后,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天道碑前响起。姬眠鱼一洒折扇,笑容肆意张狂。“诸位道友何必如何热情?某如今是魔域之主,受之有愧啊。”
“姬眠鱼!”澹青咬牙切齿,直接持法剑往姬眠鱼的身上招呼。
姬眠鱼嘴唇皮子一动,笑嘻嘻道:“这不是我们的澹青上神吗?几日不见脾气就如此坏了?我又没有耳聋,你用不着这样大声,吓到其它道友怎么办?”
澹青讥讽道:“魔域的通讯这般差吗?下次不会是事后才能抵达吧?”
姬眠鱼笑容不减:“这话我会替你转告闲问之的。”
澹青:“……”
姬眠鱼往前走,天庭一众自动让开道路。她的目光没在谁的身上停留,只直勾勾地望着绛尘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躬下身,伸出手在绛尘的脸上掐了两把。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连近在咫尺的摇光、澹青都没来得及阻拦。她们错愕地盯着姬眠鱼,没想到一时不见,姬眠鱼越发没有下限!
姬眠鱼起身,对上虎视眈眈的摇光、澹青,意犹未尽地感慨:“也只有这个时候,绛尘才会不反抗吧。”
澹青怒道:“你——”
“哎呀。”姬眠鱼拖长语调,合起扇子压在澹青的肩膀上,她眨了眨眼说,“你知道谁是大界三天人缘最坏的神吗?”
澹青没料到姬眠鱼会问这个,一卡壳,顺着姬眠鱼的话说:“谁?”
一旁的摇光扶额叹息,没等她出声,姬眠鱼就笑道:“这还需要问?当然是你澹青了!至于原因,摇光应该会告诉你的。”
“我一度怀疑当初虚空中诞生的只有三尊上古神君,我、绛尘、摇光——至于你,属于摇光的不幸,一张嘴好端端地就落地成神了,你跟摇光凑一凑,勉强算一尊吧。”
这话一出,摇光也被气得不轻。
一旁的仙神大气不敢出,全当自己没存在。
澹青的怒意已经压制不住,一抬手便祭出法剑,向着姬眠鱼的身上招呼去。这厮怎么有脸说她的?整个大界最遭人嫌的不是她姬眠鱼吗?!
“别这么小气,好歹是尊神呢。”姬眠鱼一边闪躲一边说,在澹青的剑意即将冲到眼前时,她朝着绛尘的身后一藏,只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
怕打伤绛尘的躯壳,澹青忙不迭收起法剑。摇光回过神来,遗憾地看了眼安然无恙的姬眠鱼一眼,她拉住澹青,吐出一口浊气说:“正事要紧,别跟她置气。”姬眠鱼这模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难道没发现她刻意针对我吗?”澹青寒着脸说,也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得罪姬眠鱼了。只是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以她对姬眠鱼的了解,十有八九会阴阳怪气地说一句“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可她没听见姬眠鱼的声音。眉头微微一蹙,她朝着姬眠鱼望去,只见姬眠鱼很没坐相地靠在绛尘的肩膀上,像是一尊玉雕的塑像。
“她——”
“她去了幽冥天。”摇光抚了抚额,无奈地接过话茬,“罢了,这样也好。”
回答摇光的是冷冷一哼。
幽冥天中,暗无天日。
可在姬眠鱼迈入后,她身后的真龙法相,双眸炯然如火烛,骤然将幽冥照亮。
她是龙身,就算只有一道元神,身上的气机亦是十分旺盛,仿佛一团烧不尽的烈焰。旺盛的生机吸引着幽冥天中的六天故气,它们本能地朝着姬眠鱼的方向游去,好似一条条碧莹莹的河流汇聚在一起。
姬眠鱼没将这些幽冥鬼气放在心上,她身上气机时刻转动,旺盛的阳火将靠近自身的一切存在都烧成灰烬。
她抬眸,静静地望向前方倏然出现的那道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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