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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苍蓝的天幕上零星嵌着几颗星子, 弯月如钩,隐在薄薄一层流云后,挂在天际另一边, 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 隔着骆驼递给苏樱:“披上吧, 天凉了。”


    “我带的有, ”苏樱笑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 抖开披上了, “多谢康东主。”


    各色碎布头拼凑织成的斗篷,若是换一个人穿, 未免会觉得花哨, 但穿在她身上, 却是锦上添花的观感, 映得她雪肤花容愈发?精神,让人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康白?到底还?是移开了眼睛,催着骆驼向?她靠近了些, 低声?道?:“叶师,有句话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苏樱转过脸看他, 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张法成是张节度亲弟弟的幼子, 当初归义军向?朝廷上表归附,朝廷要求张节度送儿子张敬真去长安为质, 张节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不能去的, 后来是张法成的母亲做主, 送了长子张寿成入京为质, 因为这个缘故,节度使格外优容他们母子, 张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张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风评还?算清正,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不过世事难料,叶师连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赶的话,不如在家?休息几天吧。”


    骆驼脖子下?挂的金铃叮咚叮咚响着,他低缓的语声?夹在其中,一齐送进耳朵,苏樱明白?,他是怕张法成动?了什么歪念头,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着:“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个假,这几日就?在家?里吧。”


    “我也可代?你向?主持告假,我与寺中上下?也都还?算熟悉。”康白?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很快又转开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那就?有劳康东主。”苏樱没有推辞。


    最初来河西时,她也曾多方打听,知道?节度使张伏伽性子宽厚仁和,治理地?方轻徭薄赋,所以才决定留下?,这两年的亲身经历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上位者既清正宽厚,治下?百姓自然就?能安居乐业,如今她渐渐也把这里当成了家?,所以方才张法成那一幕才让她分外觉得不安,离开中原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用那种目光打量着了。


    “我送叶师回去四条街吧,”康白?道?,“夜深了,你一个女子到底有些不便。”


    “我还?想着再?去趟经洞,赶一赶进度才好歇。”苏樱笑了下?,“康东主放心,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极是惯熟,如今天热人们睡得迟,我只要赶在亥正前回去,这一条街上就?全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康白?不能放心,虽然街坊四邻对她都极是尊敬照顾,但到底她一家?子都是女子,那张法成看她的模样又怎么都觉得古怪。便道?:“那么我陪你一道?去经洞吧,时辰还?早,我也正想走走。”


    苏樱想要推辞,他已经带着骆驼往前去了,驼铃声?叮咚叮咚随风传来,骆驼奴牵着她这匹快步跟上,苏樱在驼背上摇摇晃晃,看见康白?团花胡服上的金银线在月光底下?一闪一闪,波光也似的感觉。


    石牌楼集市。


    彭成从阿力沙家?客栈打探了回来,上前禀报裴羁:“康家?商队是昨天到的,康白?亲自带队,说是要找一个能画经幡的画师,这几天一直在沙州各处寻访。”


    裴羁颔首。画经幡的事他也知道?,太和帝在宫变之后虽然停了丹药,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太和帝近来也开始求神拜佛,亦且很快就?十?分沉迷,应穆一向?身段灵活,投其所好,立刻便为他筹备了这次千秋节大法会。


    称心夹缬领了活,康白?亲自来找画师,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白?。裴羁压眉,他至今还?记得康帮苏樱出京,又帮叶儿入川。让人如鲠在喉,耿耿于怀:“放两个人盯着,防着他有异动?。”


    “郎君。”房门敲响两次,宋捷飞查访回来了。


    侍从上前开门,宋捷飞一个箭步跑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裴兄,属下?刚刚亲眼看见张法成进了节度使府,吴队跟他一个侍从喝酒赌赛,从他嘴里摸出了底细,张法成准备在重阳节那天请张节度观看军演。”


    为官多年,他一直循规蹈矩,每天的公务就?是与各种数字、账目打交道?,这次出来大开眼界不说,竟然还?能装扮成百姓在民间查访,又亲眼目睹了吴藏混在酒楼里跟张法成的侍从喝酒、斗鸡、扑鱼,不动?声?色从侍从嘴里套出了许多张法成的底细,宋捷飞强忍着兴奋不好意?思在裴羁面前显露,暗自在心里夸赞裴羁深不可测,连手下?的侍从都如此厉害。


    裴羁抬眉:“什么练兵?”


    “重阳节当天张法成会组织沙州驻军在南校场演练,预备邀请张节度和城中要员全都到场观看,”宋捷飞抢着说道?,“吴队还?查到张法成在城南有处私宅,节度使府没一个人知道?,他隔上七八天总会过去一趟。”


    张伏伽这些年里一直把张法成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张法成的宅邸就?在节度使府中,与张敬真毗邻,几处别业也都与张氏父子的别业在一处,若真有这么一处私宅。裴羁叫过吴藏:“你连夜去趟私宅,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物件,尤其是账目。”


    既然做花账,那么必然有一本真账,张法成若是不曾与张伏伽同谋,那就?必然不会方在节度使府,说不定就?在私宅里。


    吴藏领命而去,宋捷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还?可以私闯民宅,偷?裴相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忍不住上前请命:“裴相,属下?能做点什么?”


    裴羁思忖着,许久:“等。”


    重阳节军演。沙州自收复后已经多年不曾打仗,张伏伽公务繁忙,只在节令时劳军慰问,平时并不怎么下?去营寨,从那本花账来看,张法成应当私吞了不少军费,士兵的装备粮饷应当是经常克扣,积怨应当不少,寻常情况下?张法成该当避免让张法成与军队接触,怎么会主动?组织演练,给自己增加风险?


    眼前似有迷雾重重,在这异域的夜里,让人怎么也不能安心。裴羁慢慢走到窗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康家?商队的旗帜在夜风里飘动?,这么晚了,康白?还?没有回来。


    梵音寺,经洞。


    壁上的油灯点亮了,火苗跳跃着,引得人影子也跟着跳,苏樱刚抓住脚手架,康白?也跟上来了,伸手替她扶住:“小心些。”


    苏樱向?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低头再?看,他还?在底下?扶着,仰着头看她,苏樱不觉一笑:“没事,不用扶,再?仰一会儿脖子都要酸了。”


    酸么。康白?下?意?识地?揉了揉,再?抬头时,她已经取出画笔开始画了,她仿佛很容易抛开杂念专注到手中的画笔,只是一眨眼间,她的神色就?不一样了,眼中再?没有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挥着画笔全神贯注的画着,映着飘摇灯火和满壁毫无装饰的佛陀,隐隐也是宝相庄严。


    康白?扶着脚手架仰头看着,不知不觉也忘了一切,时间过得极快,一眨眼她已完成手头的半幅图,带上去的墨用完了,叶儿正在另一头描画莲台、经幡等物,因为太专心,并不曾留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收了笔装进围裙的袋子,拿起墨钵便要下?来,康白?连忙爬上去几格,伸手来接墨钵:“我来吧。”


    苏樱抬眼,骤然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里突地?一跳。一刹那间无端想起了裴羁,下?一息定睛细看,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张面孔,定定神含笑绕开:“没事,我自己来。”


    三两下?了脚手架,墨是提前研好兑好的,一大桶放在角落,苏樱走到近前正要拿,康白?已经先提起来帮她倒,如一线溪流,不紧不慢注入钵中,苏樱垂目,也许康白?在场的缘故,今日里总会无端想起从前的事,急急找着话题:“可惜明天不能再?去拜会曹师了,今天其实与他谈得挺投机。”


    又蓦地?想起傍晚时在河边看见的背影,真的很像裴羁,但不可能,裴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况且那个背影,也是当地?男人的衣着打扮,就?更不可能了。


    石牌楼集市。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高,沙州白?天酷热,没法出门,当地?人都已习惯在夜间纳凉嬉戏,况且这里又是集市,摊贩众多,于是满耳朵都是人们喝酒赌赛的响动?,怎么也无法入眠。裴羁披衣起来,悄无声?息走出房门。


    不知第几次想起苏樱。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他?不求像他这样时时刻刻想着,只要有那么一小会儿,偶尔能想起他就?行了。


    胸口贴着的铜钱又开始灼烧,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但,又怎么敢如此奢望。裴羁慢慢取出铜钱,镇日摩挲,带着润泽的微光,铜钱后贴胸放着的,还?有一卷圣旨。


    他向?太和帝求的赐婚圣旨。御笔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加盖玉玺,无可推翻。裴羁慢慢取出来,上面短短几十?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无声?又读下?去,如此,才仿佛能对将来多几分笃定的把握。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尽管她不知道?。他会找到她的,夫妻,便该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郎君。”院门外张用匆匆走进来。


    裴羁收起圣旨,抬眼,张用带着几分尴尬转过目光:“张法成刚刚去四条街了。”


    裴羁压眉,四条街距此不远,是百姓所居之地?,张法成深更半夜到这里做什么?


    梵音寺,经洞。


    墨汁倒了大半钵,再?满的话就?不好拿了,康白?放下?墨桶,接上方才的话茬:“我与曹兄相识多年,对他还?算了解,他并不是不欣赏你的才华,只不过眼下?他还?接受不了女徒的事情罢了。你放心,我这些天都会留在城里,待风头过了,我再?陪你去拜会。”


    苏樱心里熨帖,又觉得奇怪:“康东主不着急赶路吗?”


    “不着急,先把经幡的事办完。”康白?笑了下?,此行本来就?是为了找画师,有她引荐,想来很快就?能找到,那么他也就?不着急回长安,甚至可以画完后就?在当地?雕版印染,到时候让商队送回去,他留在沙州也不是不行,“我来这一趟,主要也是为了经幡。”


    但她既要避风头,也就?没法带他去拜会画师,岂不是耽搁他的正事。苏樱想了想,转身往角落放纸笔等物的小桌走去:“那么我把剩下?几位的姓名住址写给东主,东主可以自行拜访,免得耽搁了正事。”


    康白?抬步跟上,她蘸了笔一挥而就?,吹干墨递过来,康白?接在手里,入眼便是一纸飘逸的行草,原来她的字,与她的画一样好。也是,她还?能有什么不好呢。


    心里忽地?一动?,康白?转开脸,看见桌边靠墙放着半桶湿泥,极力想要找个话题,便指着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试着做做塑像,”苏樱顿了顿,觉得难为情,脸上有些热,“泥水总是调不好,不是太软容易变形,就?是太干容易裂,试了许多次都不太好。”


    泥水配比乃是塑像师密不外传的技艺,哪里就?轻易让人学了去呢。康白?余光里瞥见她微红的脸颊,心跳越觉得快,低声?道?:“将来拜了师,自然就?会了。”


    “除了这个,还?有许多也不大行。”苏樱笑着摇头,“我原想着既然能画,塑像应当也容易上手,试过之后才发?现两者截然不同,塑像似乎更重骨骼框架,乃至言谈说笑时肌肉的走向?都要考虑,我作画重神韵,写实总差点意?思,再?有就?是女子的骨相我还?勉强算得熟悉,男子就?全不行了。”


    许是灯火晃了眼,鬼使神差的,康白?应声?道?:“那么叶师可以拿我当做模型。”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唐突,待要弥补,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康白?沉默着,听见苏樱轻快的语声?:“真的?那就?多谢康东主了!”


    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索性坦荡着转过脸来:“叶师需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其实她也不很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觉得塑像应当更注重立体,更看重骨骼肌肉,前些日子在寺庙里画经变时她也曾趁着无人偷偷磨过佛陀的金身,但比起真人,总还?是不同。苏樱想了想,试探着道?:“若是不唐突的话,我想看一看,绘幅草图。”


    她也曾躲在暗处偷看过塑像师做活的情形,那些学徒会对照着师父的底图来做,与她绘画专注神情形态不同,塑像师的底图上会标注人体比例和骨骼结构,这些非是熟知,不可能逼真。她也曾拿阿周和叶儿练手,细细摸过观察过,但是男子的骨骼,她却是没有那么亲近的男人可用了。


    康白?心跳越发?快了,猜不出她要怎么看,也不知是否需要宽衣,她并没有要求,他便原地?站着,她很快走近来,围着他走动?打量,康白?抬着眼望着远处壁上的佛陀相,饶是活了三十?多年,此时竟像年轻人一般,心跳快如擂鼓。


    苏樱走着看着,在心里默记,又伸手比着各部?分比例,在纸上草草画下?。康白?身量颇高,肩宽腰窄四肢修长,因为是粟特人的缘故,五官轮廓深邃,此刻昂着头望着远处,让人不觉便想起了庙里的金身像,也许是因为,佛陀最初的面貌,也是西来人的模样吧。


    此刻他一动?不动?也如金身像一般,苏樱一时忘情,不觉伸手搭上头部?。


    康白?觉得她手指触到的地?方猛地?一热,浑身都僵硬了。她踮着脚尖还?在摸,指腹沿着他的耳侧一点点向?上,摸过下?颌,中庭,直到额头、颅顶,又从顶门处下?来,隔着头发?摸后脑勺的轮廓。


    康白?觉得痒,热,想蹲下?来方便她,又一动?也不敢动?,她的手慢慢从脑后向?着脊柱方向?,在肩膀分开,停在肩胛处。


    全身都绷紧了,康白?脑子里乱哄哄的,忽地?想到,最近行路辛苦,大约是瘦了些,不如从前健壮了。


    苏樱转到了前面。眼前的脸从画师的角度来看实在优秀,眉高鼻挺,轮廓分明,五官在端正中透着浓烈,让人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正要伸手触碰眉骨和山根,蓦地?看见康白?漆黑浓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平日里只透着淡淡蓝影子的眼睛突然变成幽深的蓝,苏樱心里一跳,急急撤手。


    脸上不觉便红了,慌张着行了一礼:“抱歉,是我唐突了。”


    说到底,与康白?也不过才第三面见面,原说是看看,一时忘情,竟然上手去摸,竟把他当成叶儿她们了。


    康白?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说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低声?道?:“无妨,你可以继续。”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暧昧,连忙添了一句:“只要你还?需要……”


    却是更暧昧了,康白?急急停住。


    灯火摇了一下?,叶儿下?了脚手架从另一边走来:“姐姐,那边的莲台我都画完了,你去看看吧。”


    苏樱定定神,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连忙跟上叶儿:“好。”


    她走了,洞里突然一下?寂静到了极点,康白?依旧站在原地?,皮肤上她手指触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在无法言说的怪异滋味中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久久望着,想着。


    四条街。


    大门一连敲了许多次,阿周急匆匆跑出来,打开门时,来人骑着马,从不曾见过的青年男子:“大嫂,叶苏叶画师是住在这里吗?”


    不远处,张用匆匆赶来。


    第82章 第 82 章


    借着微弱的?星光, 阿周飞快地打量着来人,二十多岁,衣着华贵, 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 说话虽然和气可是到人家门前拜访却连马都不肯下, 隐隐又是高傲。很快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是个贵人, 但?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忙道:“我外甥女?没在?家?。”


    这两年跟着苏樱各处辗转,她也养成了谨慎警惕的?习惯, 除非相?熟的?人, 否则绝不会放进门来, 况且又是深更半夜, 又是个陌生男人。“你走吧。”


    扑一声,大?门在?眼前关?闭,张法成皱皱眉, 拿马鞭柄再又敲了几下:“大嫂,大?嫂, 叶画师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回来?”


    屋里没人回应,大?门紧紧关?着, 张法成陡然生出一股愠怒。这还是他长这么大?, 头?一次遭人如此冷遇, 忍不住又敲了几下, 欲待亮明身份逼她开门, 然而四邻八舍在外头纳凉的人们都已经留意到了,有?几个男人正摇着蒲扇往这边走, 张伏伽一直训诫他们这些张氏子弟要谨言慎行,不得仗势欺人,若是闹起来,只怕到时候不好跟张伏伽交代。


    反正人在?这里,也跑不了。张法成又敲了一下,温和着语声:“那么我改日再来吧。”


    快马加鞭,拣着人少的?地?方飞快地?走了,张用?赶过来时只看见他的?背影,忙向边上看热闹的?打听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方才开门关?门只是一瞬间,又不曾吵又不曾闹,那些人也都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一晃眼就走了。”


    张用?猜度着,指着门户紧闭的?房子又问道:“这是谁家?呀?”


    他是外乡口音,哪怕穿着当地?人的?衣服也装不像本地?人,旁边纳凉的?都是苏樱的?紧邻居,知道她一家?子都是女?人,自然替她警惕,七嘴八舌反而追问起他来:“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东打听西打听的?,要干什?么?”


    “对呀,你从哪儿来的??从前没见过你。”


    “你不是本地?人吧,为什?么打听这些事?”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张用?生怕被缠住暴露了裴羁的?行踪,拣着人少的?空隙嗖一下跑了:“没事没事,我随口问问。”


    他跑得快,邻居们追他不上,连忙又过来敲着门给阿周报信:“周嫂子,周嫂子!”


    没人应答,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光亮也没有?。


    后门,阿周紧了紧斗篷,快步往梵音寺走去。方才她躲在?屋里看着张法成走了,立刻便从后门离开,前门外的?动静全都没有?听见。这两年里随着苏樱各处辗转,她比先前警惕许多,刚才那男人来的?古怪,而且这么晚了苏樱还没回来,让她总觉得有?点慌,想着去迎一迎。


    匆匆走过两条街,天越来越黑,行人也渐渐少了,忽地?听见驼铃声,抬头?一望,苏樱和叶儿同乘着一匹骆驼往这边来,旁边跟着的?是康白,阿周一颗心落了地?,连忙迎上去:“小娘子!”


    石牌楼集市。


    张用?进门禀报:“张法成似乎是去找人。”


    似乎?裴羁抬眼,跟他的?人都知道,他要查的?事,从不要这些含糊猜测之词,怎么反而是办老了差事的?张用?,这么给他回禀。


    张用?心里一凛,自己也知道差事没办好,硬着头?皮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些人对外乡口音很是警惕,我怕暴露身份不敢停留,便先赶着来回郎君。”


    裴羁思忖着。没有?放张法成进门,那么应当不知道张法成的?身份,否则不敢如此轻慢。行事如此谨慎,那些邻居明显又都维护着,那么张法成要找的?,很可能是个女?子。唯有?女?子,才会对陌生男人深夜登门如此谨慎抵触,以至于邻居都替她担心。


    明明只是与己无关?的?事,心跳却突然快到极点,裴羁觉得异样,猜不透原因,许久:“你可看见那应门的?人是什?么模样?”


    “不曾。”张用?懊恼着,“去晚了一步,张法成堵着门我看不见,等他走了里面门也关?了,到底连里头?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应当是女?子。”裴羁道。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似乎又开始灼烧,裴羁起身,隔着衣服摸一下,在?越来越紧的?呼吸中慢慢又松开。门外零零星星还有?吃酒嬉闹的?声音,如此古怪的?感觉,今夜注定?也是个难眠之夜,那么不如亲自走一趟,看看那让张法成深夜来访的?,究竟是什?么人。


    街道上。


    阿周跟在?骆驼边,急急说着方才的?情形:“……那人临走时说改日再来,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赶着过来找你。”


    苏樱直觉与今夜在?节度使府的?遭遇有?关?,皱眉思索着,随即听见康白的?语声:“来人听着像是张法成。”


    苏樱回头?,他看着她,神色肃然:“叶师,此事蹊跷,不得不防。”


    苏樱点点头?,这两年里风平浪静,她以为找到了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里,却也免不了有?风浪:“我明天去龙天寺找找方丈。”


    龙天寺方丈圆觉,她先前画经变的?时候曾见过数次,雇佣她画经变也是圆觉亲自决定?的?,虽然此事密不外宣,但?能破除偏见雇用?一个女?子作画,她直觉圆觉是个豁达开明的?高僧。龙天寺是张伏伽最信任的?寺庙,通过圆觉将此事向张伏伽透个风声,若是张法成没有?别的?意思最好,若是有?什?么歪心思,张伏伽治家?极严,自然会管束他。


    康白猜到了她的?打算,却并不能放心:“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伏伽并不是每天都去龙天寺,即便圆觉答应帮忙,总也得找机会向张伏伽提起,而张法成一两个时辰前才见到她,立刻就打听到姓名住址找了过来,康白直觉他不会那么容易罢手。“要么叶师先随我到会馆避一避?”


    粟特?商贾遍布天下,国中各处多有?同乡会馆,以供来往的?粟特?人歇脚、联络,离石牌楼集市不远便是沙州城的?粟特?会馆,他在?粟特?人中身份贵重,先前不住会馆,是怕给馆里主事添麻烦,但?既然碰见了这事,那就必须过去一趟。


    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影响颇大?,便是张伏伽也不得不高看几分,亦且会馆中常年有?上百人停留,一旦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先带她在?那里暂时躲避,等张伏伽这边梳通了关?系,再回家?也不迟。


    苏樱犹豫了一下,躲避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点点头?:“好,多谢康东主。”


    康白心下一宽:“那么我也搬去会馆,与你做个照应。”


    有?他在?,张法成想来也会多几分顾忌,今日收拾一下搬过去,明天一早他便去节度使府拜会张伏伽,婉转提及此事,倒是比转托圆觉又方便些。“我随你回去收拾一下。”


    听见苏樱带着歉意的?语声:“今晚太晚了,还是明天吧。”


    眼下已经是亥时,等她收拾完行装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康白白日里随着她劳碌了一整天,不好这么晚了继续叨扰。苏樱又道:“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康白顿了顿,猜到她心里的?顾虑,想说他并不觉得叨扰,到底只是点点头?:“好。”


    摘下骆驼脖子下的?金铃,又伸手将苏樱那匹的?金铃也摘了:“今夜千万小心谨慎,要么我派几个人到你家?门前守着吧?”


    苏樱很快点头?:“好,那就麻烦康东主了。”


    康白心里一阵熨帖,她从不扭捏作态,知道情势不对,便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帮忙,这般洒脱,实在?是少见。但?也许,也是她愿意与他亲近呢。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半晌才道:“不必客气。”


    四条街叶宅,前门。


    裴羁赶到时夜色已深,纳凉的?人陆陆续续回家?睡了,街角零星还剩下几个小贩不曾收摊,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越是走近,心悸的?感觉越明显,裴羁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白日里在?河边时,也是同样怪异的?感觉。


    “就是那栋。”张用?指着不远处一座宅院说道。


    裴羁抬眼,是座沙州常见的?民居,厚实的?夯土墙刷成白色,高处一扇四角小窗,平平的?屋顶刷成蓝色,影影绰绰,似乎晾晒着什?么东西。夜风吹来,门前有?灰黑的?影子随风摇晃,是种?的?几棵石榴和无花果,果子已经熟透,夹在?风里,幽甜的?果香,另一边是一架葡萄,青枝绿叶中间,累垂着深紫的?果实。


    明明只是普通的?民居,夹在?众多宅院里根本看不出?什?么两样,可为什?么,他只是远远看着,就已经觉得无法呼吸,那枚铜钱也像是着了火,烧得人片刻也不能安宁。


    裴羁沉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里面是谁?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古怪的?感觉?


    后门。


    苏樱轻着手脚下了骆驼,这里临着一条僻静小巷,白日里就没什?么人,夜里更是万籁俱寂,她特?意从后门走,也是防着张法成会在?前门堵她。


    康白抢先一步跳下骆驼,伸手轻轻在?她腕上一搭,她稳稳地?从驼背上下来,康白带她站定?,立刻松手。指尖残留着她衣服的?触感,是那条碎布头?拼凑成的?斗篷,边缘相?接处还能感觉到细腻的?针脚。


    会不会是她自己缝的??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极好,针线活想必也不在?话下。但?她这样的?女?子,自然该超脱一切俗世的?羁绊,也未必会留心这些俗务吧。康白漫无目地?想着,在?夜色中看见苏樱开了锁,向他福身一礼:“康东主,明天见。”


    心里猛地?一空。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要分别了,康白上前一步,无数话翻腾在?嘴边,待要说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把骆驼奴留下给你守门,等我回去再叫几个护卫过来,若是有?事,立刻让他们通知我,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苏樱心里感激着,停在?门前目送着他上了骆驼,他慢慢向石牌楼方向走去,没了驼铃响声,只有?骆驼的?蹄声踩着夜色,嗒嗒地?轻响。


    “快进屋吧,”阿周低声催促着,“外头?冷。”


    苏樱转身进屋,身后,康白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斗篷的?一角在?门内一闪,随即大?门关?上,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康白久久望着,将方才碰过她衣袖的?手指,拈了又拈。


    屋里。呼,阿周吹亮火折子拿过油灯,“别!”苏樱急急止住,啪一下,合上火折子的?铜盖。


    前门。


    小窗内微光一闪,裴羁紧走几步上前,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一条人影映上窗纸,那么熟悉,让人呼吸凝固,眼梢发着热,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只是一瞬,微光熄灭,屋里恢复了寂静,也许方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但?已经够了,如今这难以压抑的?强烈熟悉感几乎要让他疯狂。从前他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感应,若是谁说能够感知到另一个人,他只会觉得荒唐可笑,无稽之谈,直到遇见了她,他曾经笃信的?一切全都被打破,天翻地?覆。


    他是能够感知到她的?,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他的?命运已经与她紧紧纠缠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宿命。注定?要因她喜,因她忧,注定?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要紧紧追随她。


    快走几步来到门前,伸手正要敲门,张用?连忙拦住:“郎君!”


    裴羁抬眼,看见他眼中的?警惕,让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异乡他地?,他们是冒着风险暗访,一旦暴露身份,非但?公事会平添无数阻力,甚至性命也会有?危险。


    他并不怕,但?他肩上还担着河西十一州的?军民百姓,私事,从来不能败坏国事。在?公与私的?交战中久久驻足,直到吴藏匆匆找来:“郎君,在?张法成别院里找到了这个。”


    裴羁伸手接过,借着远处最后一个摊贩的?灯光,看见一长串陌生的?姓名。


    房里。


    苏樱摸着黑慢慢往卧房里走去,轻着声音:“周姨,叶儿,今夜就不点灯了,胡乱洗洗眯一会儿,早晨咱们再收拾了去寻康东主。”


    她怕张法成就在?附近候着,不点灯,外面以为她没回来,或者还能省些事。


    阿周和叶儿低低应了声,摸索着往净房里漱了口,很快睡下。


    前门。


    吴藏压低着声音:“别院上下服侍的?都是吐蕃人,很警惕,我只抓住空子在?书房找到了这个,账房那边看得紧,还没能进去。”


    裴羁反复看着那张单子,十几个人名,名字后面写着数额日期,看起来应当是发放的?钱数,除此以外不曾有?备注,也看不出?规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像是吐蕃人的?名字,而且,是女?人。


    吐蕃人取名有?固定?的?喜好,这十几个人名有?一半是女?子常用?的?字眼,难道是给张法成那些吐蕃侍女?发放的?月钱?“别院中可有?吐蕃侍婢?”


    “没有?,全是男人,看着都像是练家?子。”吴藏道。


    节度使府应当也不会有?吐蕃侍婢,吐蕃与归义军交战多年,张伏伽十分忌惮谨慎,上上下下都不用?吐蕃人,那么这些钱,发给了谁?


    回头?,宅子里在?漆黑夜色中静悄悄地?矗立着,心里便是有?再多疑惑不舍,此时也只能暂时放下。收起单子放进袖里,叮嘱张用?:“你守在?这里,务必弄清楚里面是谁。”


    迈步往石牌楼方向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外面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张用?不知道藏在?哪里,也并不能看见,那漆黑寂静的?宅子像一个旋涡,吸引着他不停回头?。


    是她吗,里面的?人?还是他思念欲狂,不知第几次生出?的?错觉?


    夜越来越深,石牌楼客栈的?灯火始终未曾熄灭,裴羁在?孤灯之下,飞快地?分派着各人的?任务,人影来了又走,络绎不绝。


    大?道上。康白乘着骆驼带着护卫,在?暗夜中飞快地?向四条街走去。他到底还是牵挂,不如随护卫一道过去,亲自守着才能放心。


    四条街。苏樱恍惚着刚刚睡着,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即咣一声,后门撞开了,苏樱一个激灵坐起来,刚刚披上衣服,来人已经闯进了门内,是两个侍婢:“叶画师,我家?夫人有?急事请你过去一趟。”


    俩人不由分说,架起来就走,苏樱挣扎着正要呼救,忽然又进来几个侍卫,一言不发拉起阿周和叶儿,这是威胁她不要反抗的?意思,苏樱定?定?神:“你家?夫人是谁?若是请我,为何不知道礼数?”


    “都退下!”帘子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得对叶画师无礼。”


    苏樱认出?了这声音,是张法成。


    大?门外。张用?正沿着围墙走动探查,忽地?看见后院火把一闪,跟着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


    第83章 第 83 章


    火把亮光一闪, 照亮门?外的马车,张法成躬身?含笑,彬彬有礼地向苏樱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娘子请。”


    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带刀的侍从, 身?后是被?一起带出来?的阿周和叶儿, 康白留下守门的骆驼奴想来是先前曾经抵抗, 被?反剪了手押在队伍最后, 有他们几个在, 她便是不肯上车也不可能, 苏樱定?定神:“张郎君要带我去哪里?”


    “小娘子到了就知道了。”张法成笑着一挥手。


    侍婢扶着苏樱送进车里,门?窗落锁, 火把熄灭, 一切重又陷入黑暗, 车身?一动, 跟着飞快地往前行去,苏樱微微闭上眼?睛,迅速压下慌乱, 让自己冷静下来?。


    康白说过会派护卫过来?,算算从石牌楼集市到这边的距离, 护卫应该很快就能赶到, 到时候敲了门?没人应,自然就会发?觉不对?, 自然会去找她, 那么眼?下最要紧的, 就是想办法告知对?方自己的去向。


    可以沿途留下点标记。只是方才已经卸妆睡了, 眼?下头上手上半点首饰也不曾戴, 该怎么留?苏樱睁开眼?睛,抬手咬住衣袖用力一撕, 嗤一声,袖子应声撕下一条,苏樱飞快地将布条编成一个圆结,跟着如法炮制,在衣襟上也撕下几条编好藏在手里,敲了敲车窗:“张郎君。”


    车门?外,张法成拨马靠近:“小娘子有什么事?”


    “开下窗户吧,”车厢里她语声音软得很,带着明显的哀求之?意,弄得人心里也跟着软起来?,“我闷得很,还有点怕。”


    张法成犹豫一下:“这个么。”


    “郎君,我一个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车子里哀求的语气越发?明显,隐约还带了哭音,“黑漆漆的,我怕得很。”


    黑漆漆的是有点吓人,她既然胆子这么小,想来?也不敢玩什么花招,况且方才她也很配合,自始至终不曾反抗过。张法成笑了下,打开窗户:“小娘子别怕。”


    暗夜中芙蓉面一晃,苏樱伏在窗户前,颤着声音向他:“郎君,里面好吓人啊,求你了,不要再关窗户了。”


    张法成心尖一荡,下意识地弯了腰安慰:“你便开着窗吧,有我在呢,怕什么。”


    苏樱点点头,手缩在袖子里,不动声色抛下一颗圆结。


    后门?。


    张用从屋顶一跃而下,借着黯淡星光,看见敞开的门?扉,心里立时一凛。不好,怎么可能夜里睡觉还开着门??


    轻手轻脚摸进去,四下一掠便知道里面没人,张用连忙吹亮火折子。一点微弱火光照出空荡荡几间房屋,床铺上被?子胡乱掀在一边,床底下几双鞋子凌乱着东一只西一只,分明是仓皇离开的情形,那么方才的火光。


    张用一个箭步冲出去,蹲下去仔细查看,沙土地面上两行浅浅的车辙印一路伸向远处,边上杂沓的马蹄印,脚印,看样子足有二?三十个人。深更半夜,这么多?人马聚在人家后门?做什么?裴羁说过,屋里应当是女人。


    来?不及多?想,顺着车辙印飞快地赶上,马快人迟,前面的动静已经很远了,张用追着辙印穿过僻静的后街,忽地看见黑暗中一点火光,岔道另一头康白骑着骆驼正往这边来?,张用急急闪到道边。


    这么晚了,康白要做什么?为什么看起来?,康白去的正是方才他来?的方向?


    天黑得很,康白没发?现张用,催着骆驼飞快地向苏樱家后门?走?去。


    到这时候有点后悔,其实方才他可以留下,让骆驼奴回去找护卫,这样却是更稳妥些,方才他为什么不曾想起来??


    一念及此,越发?觉得不安,软鞭向骆驼身?上一抽,催得骆驼如飞地往前奔去,遥遥看见四条街僻静的后巷,康白跳下来?快步走?到近前,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突然看见洞开的后门?。


    心里突然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康白一个箭步冲进去:“叶师!”


    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床铺凌乱,桌上的针线筐不知被?谁撞掉在地上,针头线脑滚落一地。不好!康白急急折身?出来?,举灯一照,地面上辙印杂沓,显然有车马刚刚离开。


    是张法成,能在沙州城里出动这么多?人马深更半夜劫走?良家子,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


    急急唤过护卫:“把所有人手全都带过来?,再跟会馆捎个信,就说我在城里,需要人手帮忙。”


    跳上骆驼沿着车辙印追了出去,穿出后街便是大道,三岔路口通向三个方向,路面是碎石铺成,太硬,车辙印已经消失无踪,那么她去的,是哪个方向?


    康白一跃跳下骆驼,到这时候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高举灯笼寻找地上的痕迹。


    张用向墙后又躲了躲。方才他也查看过,但?他怕被?康白发?现就没敢点灯,只是用手摸着车轮从后街带出来?的细碎砂石,感觉仿佛是向南去了,但?是不敢确定?,忽地看见康白蹲了身?,从石头缝里捡起一个东西。


    借着灯笼光,康白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是布条结成的绳结,浅碧色细绢,今天苏樱拜会曹进德时,身?上的衣服真是同样的质地颜色。


    心里突地一跳,是她,她知道他会找来?,所以沿途留下标记,给他指路。这绳结,是在往南去的岔道上。


    “走?。”康白定?定?神,跳上骆驼追了过去。


    墙角后,张用小心隐藏着身?形,远远跟着。到此时已然确定?康白要找的人与?他相?同,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张法成深夜来?访,让康白竟如此紧张,又让裴羁如此关注?


    该当回去禀报裴羁一声的,但?他只有一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下只能先紧着这边。张用从袖中取出炭笔在墙角上画了个记号,飞快地赶上前面。


    ***


    石牌楼集市。


    裴羁匆匆遣走?最后一个侍从,快步向门?外走?去。


    那疯狂灼烧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即便方才与?众人议事之?时,强烈的心悸不安也曾几次让他停顿,不能专注。


    是她吧。除了她,还有谁能让他有如此怪异的感觉。她就在附近。


    在暗夜中循着记忆飞快地向四条街走?去,等不及了,他必须亲身?去确定?一下,是不是她。


    ***


    大道上。苏樱垂着手,从指缝里又丢下一个绳结,轻柔着声音:“张郎君,方才侍婢说夫人有急事找我,是不是郎君的夫人呀?”


    暗夜中美人语声娇柔,是一把迥异于?西北口音的软甜嗓子,张法成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只觉得又娇,又黏,又甜,如游丝一般,不露痕迹地牵着勾着,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痒,骨头都有点酥麻。先前怎么没发?现沙州城中有这般美人?真是蹉跎了许多?辰光。笑着放低了声音:“我还不曾娶妻,没有夫人。”


    那么,又会是谁?苏樱倚在窗子仰头看他,天真无辜的语调:“那么,是哪位夫人呀?”


    所谓有急事,自然是借口,她还不至于?傻到相?信真是为了急事找她。但?张法成弄出这么个借口,显然也是有所顾忌,也许就是顾忌张伏伽。只要有所顾忌,那么她就能就中取势。


    眼?前忽地一亮,张法成点着了火折子,苏樱急急将缩手,将剩下的几个绳结都掩在袖中,咔一声,张法成很快扣上了盒盖。


    火灭了,眼?前却留下了她的模样。早先那匆匆一瞥时间太短,只记得无处不美,让人意动神摇,却她连长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但?这次看过之?后,却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让他一时起了犹豫,不是很想往南,去他的私宅了。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苏樱轻轻伸手,恰算着时间等着抛出下一个绳结:“郎君,是哪位夫人找我呀?”


    “是我母亲。”张法成犹豫着,终是答道。


    “原来?是老夫人。”苏樱柔声道。


    先前康白在经洞中跟她讲过,张法成的母亲阿摩夫人原本是统治沙州城的吐蕃首领之?女,二?十多?年前归义军驱走?吐蕃,收复沙州,阿摩夫人一家都死?在乱军之?中,唯有她被?张伏伽的弟弟张文伽救下,阿摩夫人感激张文伽救命之?恩,于?是嫁给他,生下了张寿成和张法成兄弟两个。十几年前张文伽病逝,阿摩夫人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后来?朝廷要求张伏伽送儿子到长安为质,又是阿摩夫人站出来?,以张寿成顶替,送入长安。张伏伽因此心怀愧疚,极其照顾他们母子。


    康白还说过,张法成很孝顺母亲。苏樱思忖着:“能够为老夫人效力,真是我三生有幸,不知老夫人找我做什么呀?”


    张法成顿了顿,因为根本就是借口,此时也只能含糊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骆驼蹄声从身?后响起,张法成回头,暗夜中一点灯火,正飞快地向这边追来?。


    数里之?外,张用极力追赶着。


    骆驼原本是不善奔跑的,但?康白显然是此中高手,竟然催得那匹骆驼如快马一般奔驰,他虽是习武之?人脚程快,但?这么一路追赶下来?,此时也觉得气力不加。远远地,突然听见康白叫了声:“张将军!”


    是张法成?张用抬眼?,黑漆漆的除了康白,并不能看见前面的情形,但?这一路都在往南,道路隐约与?张法成的城南私宅相?合,难道张法成想把人劫去私宅关押?


    ***


    四条街。


    裴羁在门?前停步,四下一望,顺着院墙快步向后走?去。


    心口处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张用看起来?并不在此处,他一向谨慎缜密,若不是有状况,决不会擅离职守,出了什么事?


    转过高高的院墙,洞开的后门?猝不及防闯进眼?帘,裴羁没有进屋,吹亮火折子,先向地面上飞快地一照。车辙印,马蹄印,人脚印,其中五六个是女子,鞋印小,脚步轻。另一边有骆驼蹄印,旁边几个深而大的男人脚印,一路向里又折返,显然是进屋后跑出来?了。


    今夜此处,必然有突发?状况,所以张用才来?不及禀报,一路追出去了。


    裴羁吹熄火折子,轻手轻脚向屋里走?去。挑起细竹帘子,走?进里间卧房,鼻尖突然嗅到熟悉的幽淡香气,裴羁如遭雷击,猛地僵住。


    是她,是她。他绝不会弄错,是她!


    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夜,他在她身?上嗅到的香气。手突然抖到无法控制,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掏出火折子,点亮。微光一闪,昏黄着照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架子上随手搭着的,陌生的异域服饰,没有一样他曾经见过,但?,是她,他绝不会弄错。


    心口处灼烧到几乎要发?狂,裴羁重重按住,颤抖着手脚,飞跑着追了出去。


    ***


    大道上,张法成看见了身?后的飞奔而来?的骆驼,骆驼背上面色紧张的康白,一伸手关上车窗:“小娘子,别出声。”


    苏樱并没有出声,安静地躲回车中。方才那一瞥她已经看清了,康白只带着三四个人,张法成手下可是几十个带着兵刃的侍卫,沙州是张家的地盘,深更半夜四下无人,硬碰硬的话必定?会连累康白,为今之?计,只能见机行事,一步步看着办了。


    车身?一晃,马夫赶着继续往前走?了,身?后隐隐约约,听见张法成笑道:“是康郎君啊,咱们又见面了。”


    康白急急勒住骆驼,跳下行礼:“张将军好啊,某方才从粟特会馆出来?,馆中有急事要找叶画师商议,结果我去叶师家里扑了个空,听邻居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可否容我见一见?”


    目光越过张法成,早已看见了他身?后急匆匆赶路的车马,苏樱必定?就在里头。上前一步:“叶师可是在车中?”


    张法成伸手拦住:“慢着。”


    心中游移不定?。若是只有康白一个,大不了灭口,但?他既然才从粟特会馆出来?……那么知道他行踪的就不在少数。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身?家豪富,这康白据说是康国国君的后裔,昭武九姓中最高贵的一支,在粟特人中颇有影响力,除非能做到不留一丝破绽,否则眼?下就还不能动他。


    远处,张用紧跟几步,隐在墙后。看见几十个侍从押着两辆车子飞快地往南去,前面那辆车旁边跟着两个侍婢,这么看的话,车里应该是女人,裴羁也说过,那家宅子里,是女人。


    裴羁下过命令,要弄清那家人的身?份,趁此时康白缠住了张法成,他正好追上去探一探。


    张用一掠跃到房顶,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跟上,突然听见门?窗紧闭的车子里,几声女子咳嗽。


    道旁。


    康白也听见了,心中骤然一松,是苏樱的声音,她在提示他,她就在车里。急急上前,张法成催马拦住:“康郎君听谁说我带走?了叶画师?一派胡言。”


    众侍卫一齐上前,康白抬眼?,张法成在马背上轻笑一声:“车里是我家女眷,康郎君追过去,只怕不合适吧。”


    他人多?势众,若是硬顶,说不定?会杀人灭口。康白停步,此时既不能撕破脸,便只装作是信了,含笑道:“是我唐突了,将军恕罪。”


    “好说,你既有事,就赶紧走?吧。”张法成转身?要走?,驼铃响动中康白又再跟上:“方才我听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叶师,已经让人知会了会馆那边,抱歉,是我一时情急,不曾细查。”


    也就是说,那帮粟特人都知道叶苏在他手上。张法成沉着脸,听见康白又道:“实不相?瞒,我找叶画师是为了朝廷的事,此次圣人千秋节大法会我奉命进献经幡,绘图之?人便是叶画师,此事已经在鸿胪寺报了备,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拿朝廷来?压他,好个粟特狗!张法成按了按腰间剑,勾了唇:“是么?这画师叶苏,如此要紧?”


    “很是要紧。”康白看着他,也是一笑,“便是拼上性?命,我也得找到她,这可是朝廷的大事,半点不能有纰漏。”


    张法成轻嗤一声:“好说。”


    忽地拍马离开,康白追上去,又被?他的侍卫拦下,听见他沉声道:“回节度使府。”


    前面的车马应声折向路边的小道,看方向正是往节度使府去,康白松一口气。张伏伽就在府中,有他坐镇,张法成不敢太过分。催着骆驼远远跟上,他得确保人是去了节度使府,不能让张法成半道再耍花样。


    车中,苏樱跟着松一口气。


    她最怕的是张法成带她去什么不见光的所在,到时候四下无援,她就是俎上之?肉,如今若是去节度使府,倒还有希望一搏。


    房顶上,张用紧紧皱着眉头。画师叶苏是谁?为什么方才那几声咳嗽听着如此耳熟,有点像,苏樱?心里一凛,怪不得裴羁今天这么古怪,难道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


    裴羁追到了三岔路口。


    车辙印在此处消失了,举火细查,零星有些带起来?的砂砾落在往南去的路口。张法成来?找过她,张法成的私宅就在南边。是张法成,那些车辙印和马蹄印,要带她去私宅。私宅里都是吐蕃人,还藏着机要文书,若非不准备留活口,不会擅自带外人进去。


    脑中嗡一声响,裴羁飞跑着追出去,手脚陡然发?软,几次险些摔倒。


    扶着墙站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只身?一人,便是追上去也无用,须得筹划妥当。唤过侍从:“回去牵马带人来?接应我,让彭成立刻持我名刺去节度使府,就说我立刻就去拜会张节度。”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定?定?神继续往南,在墙角发?现了张用留下的记号,这个方向,没有错。张法成是要带她去城南私宅。


    裴羁飞跑着。他会赶上的,他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她有一丁点差错。


    ***


    车子穿过小道,走?上另一条大道,颠簸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苏樱试探着,敲了敲窗户:“张郎君。”


    车旁,张法成听见了,皱着眉没说话。事情一步步脱离掌控,私宅不能再去,人又舍不得丢开,康白还在后面紧紧跟着,眼?下只能先去节度使府,到了那边再做打算。


    张伏伽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一个小小的画师,想来?不会如何。


    远处隐约有灯火,抬眼?,在黑暗中看见节度使府高大的围墙。


    身?后,康白松一口气,的确是节度使府,他还算赶得及时,总算逼得张法成回这里来?了。


    若是他肯交人就算了,若是不肯,那就用张伏伽来?压他就范。


    前面车马一拐,往节度使府侧门?去了,康白急急叫过护卫:“拿我名刺去门?房,就说我有急事求见节度使。”


    侍从匆匆去了,康白追到侧门?外,护卫上前拦住,康白停在不远处,看着苏樱的马车驶进门?中,又见张法成拍马跟上,连忙叫了声:“张将军,我有急事与?你商议!”


    声音极高,在静夜中格外刺耳,不知多?少人都要被?惊醒。张法成沉着脸向他一望,轰一声,侧门?关上了。


    看来?他是不肯好话好说了。康白催着骆驼又到前门?,护卫已经向门?吏递了名刺,正在外面等消息,康白跳下骆驼匆匆上前,袖中取出一块金饼塞进门?吏手中:“我是康白,有急事求见张节度,劳烦长史通报一声。”


    门?吏眼?睛一亮,顺势揣进怀里:“好说,我这就去通报。”


    屋顶上,张用飞快地离开。


    人已经到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暂时应当不会出大事,得尽快回去禀报裴羁。


    ***


    大道上。


    马已送到,裴羁一跃而上,急急吩咐侍从:“沿途查找张用的记号,快!”


    ***


    侧门?内。


    车门?打开,张法成满心燥怒在看见那张娇滴滴的芙蓉面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地伸手来?扶:“小娘子,请。”


    苏樱搭着他的手下车,脚步虚浮着,恐惧惊吓的模样:“郎君,这里是哪里呀?”


    “节度使府。”张法成放软了声音,“你不要怕,跟着我就行。”


    苏樱点头,柔婉的神色:“我什么时候去拜见老夫人呀?”


    “这么个,”张法成领着人往自己院里走?,“不着急。”


    “老夫人不是有急事找我吗?”苏樱轻着声音,“我一直听人说老夫人慈悲心肠,菩萨似的人物,我也很想拜见老夫人。”


    阿摩夫人深居简出,除了礼佛不问世事,在城中口碑一向很好。也许她可以求求阿摩夫人,毕竟康白已经追上来?了,这事瞒不住,阿摩夫人为着爱子的声誉考虑,应当会劝他悬崖勒马。


    目光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廊庑旁边一扇小门?上挂着灯笼,又有个上夜的婆子守在门?后,用女人守门?的,多?半是女眷的住所。也许就是阿摩夫人。忽地松开张法成跑过去,老远便高声问道:“请问阿摩夫人是住在这边吗?”


    张法成急急追上,一把拉住:“回来?!”


    却在这时,听见前院杂沓的脚步声,跟着灯火依次亮起,照亮半边天空。张法成抬眼?,这动静,好像是惊动张伏伽了。


    “法成。”身?后一声低唤,苏樱急急回头,一个四五十岁的美貌妇人慢慢从院内出来?,旁边张法成僵硬着唤了声:“母亲。”


    是阿摩夫人。苏樱立刻挣脱他跑过去:“画师叶苏,奉张将军之?命,前来?为夫人效力。”


    ***


    岔道口。


    “郎君,”侍从又发?现了一枚记号,“记号在这边,他们改道了!”


    裴羁急急勒马,从南向道路上硬生生折返。心脏砰砰乱跳,眼?梢发?着烫,声音都有些颤:“再找!”


    “前面还有一枚!”另个侍从叫道。


    裴羁拨马赶上。不是向南,不是去私宅,这个方向,是往节度使府。不知张法成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耳目众多?,张法成至少会有些顾忌。


    几乎要让他感激上苍了。加上一鞭,催得马匹如飞一般跑着,快些,再快些,他得立刻赶过去,找她。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来?来?回回踱着步,一向沉稳,此时却心如油煎,片刻也不能安生。门?吏通报后已经过了两刻钟,府中灯火也亮了,看样子的确是传给了张伏伽,为什么这时候人还没出来??


    “急报!”隐约听见外面一声喊,康白急急走?到门?前,看见一个传令兵飞也似地跑进里面去了,康白紧走?两步追出门?外,那传令兵还在往里面跑,里头有小吏接住,问道:“什么事?休得喧嚷,惊扰了节度使。”


    “门?上送来?了这个,”传令兵双手捧上一张名刺,“说是人马上就到,快禀报节度使!”


    小吏接过来?一看,明显也是一惊,转身?就往里面跑去,康白撤身?回来?,皱着眉头。看样子也有人像他一样夤夜到访,还是个大人物,是谁?


    ***


    大道上。


    裴羁飞奔而来?,前面人影一晃,张勇飞身?掠下:“郎君,宅中人是画师叶苏,张法成刚刚带她进了节度使府,康白追着去了。”


    画师叶苏,取叶儿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加上一鞭,直冲到节度使府门?前,一跃而下。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呀,”身?后传来?张伏伽的声音,康白急急转身?,张伏伽披着衣服正从后面走?来?,“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康白连忙上前行礼:“康白见过节度使。”


    “坐吧,”张伏伽在榻上做了,皱着眉头,“说吧,什么事?”


    “圣人的千秋节水陆大法会,我奉命备办经幡,此事已经在光禄寺报备,画经幡的画师名叫叶苏,如今就在沙州城。”康白道,“不料法成将军刚才突然带走?了她,我现在找不到人,没法向圣人交差,恳请节度使过问一下,容我将叶画师请回去。”


    “画师叶苏?”张伏伽听得糊涂,“法成带走?她做什么?”


    厅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她为我作画。”


    康白抬眼?,看见了阿摩夫人,身?后跟着张法成,又有两个侍婢一左一右夹着苏樱,一起走?了进来?。急急打量,她神色安详,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慢慢向他眨了眨,康白心上一块大石落地,余光里瞥见张伏伽站起身?,向阿摩夫人道:“深更半夜的,怎么把弟妹也惊动了?”


    “法成听说这个叶画师画得好,请她来?给我作画,”阿摩夫人看了眼?康白,“没想到康家小郎君这么火急火燎就追过来?了,怎么,怕我吃了叶画师不成?”


    她身?后,苏樱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康白定?定?神,躬身?行礼:“康白不敢。只是圣人的旨意急迫,须得尽快请叶画师回去完成经幡才行。”


    “换个人吧,”阿摩夫人道,“她,我留下了。”


    康白看见苏樱微微向他摇头,显然是示意他暂时罢手的意思,心中一紧。看来?阿摩夫人是想要替张法成遮掩,所以才揽到了自己身?上,苏樱是怕他顶撞了张伏伽,所以让他罢手,但?,他又如何能放心留下她?阿摩夫人便是再慈悲,到底也是张法成的母亲,此事都肯替他遮掩,焉知将来?不会纵容他做别的恶事?


    “弟妹想留,那就留下吧。”张伏伽没有在意,向康白摆摆手,“你回去吧,我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好画师。”


    “请恕康白不能从命。”康白望着苏樱,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实不相?瞒,叶师除了要奉皇命绘制经幡,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厅外,裴羁脚步一顿,急急按住心口。


    厅中,苏樱吃了一惊,抬眼?,康白一双微带蓝色的眸子正正看着她:“我还着急与?她完婚,不能留她在此。”


    第84章 第 84 章


    “报!”通传的小吏到此时终于赶了过来, 气喘吁吁捧着?手中名刺,“节度使?,裴相到访!”


    裴羁于此时, 迈步走进厅中。


    然后, 看见了她。


    四壁灯火照得通明, 场中似乎有很多?人, 而他眼中心中, 唯有一人。苏樱。


    是她。站在人群最后面, 满面震惊地望着?他。


    震惊么。让他在苦涩之中,生出感激。不是厌恶, 不是憎恨, 只是震惊。她对他如此慈悲, 再相见时, 总还肯给?他留一分?念想。


    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一双眼紧紧望着?她, 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直到张伏伽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哪个裴相?”


    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 裴羁停住步子, 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苏樱,转向张伏伽:“在下, 裴羁。”


    场中有片刻寂静, 随即张伏伽慌张着?站起:“你?是, 裴相?”


    坐榻被他带动, 吱呀一声推开, 茶盏被袍袖带翻,扑一声水洒了出来, 有童仆慌张着?上前收拾,张法成似乎很吃惊,拧着?眉头走去近前,嘈嘈杂杂,所有人都在动,唯有苏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脑中的空白散去之后,恍恍惚惚,只能想到一句话:他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当地男人常穿的间色袍穿在他身?上,似披风一般空荡,满庭辉煌的灯火照着?他一身?冷寂,萧肃疏离,似风中之竹,将折未折,让她心中陡然生出无数晦涩难言的滋味,慢慢转开了脸。


    一别两年,以为再相见时会怒,会恨,会厌憎他阴魂不散再又?追来,可此时,却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光瞥见袍角一动,康白快步向她走来,府中的侍婢拦着?不让他近前,他便站在几步之外,于袍袖底下向她微微摆手。


    苏樱对上他同样晦涩的眸子,反应过来康白是要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她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因为她自己,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都聚在跟前,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裴羁独立灯下,一双眼终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苏樱。


    她低着?头依旧站在角落里,被侍婢拦着?不能走动,身?边几步之外是康白,神色肃然,手臂下意识地张开,似乎随时都要冲过去护卫她。


    方才?康白是怎么说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还着?急与她完婚。


    谁的妻子?与谁完婚?赐婚诏书?还在他怀里收着?,御笔亲题,写着?裴羁与苏樱的名姓,她还能是谁的妻子!


    愠怒一霎时冲到极点,漆黑凤目冷冷向康白脸上一扫,康白似有觉察,抬眼向他一望。


    目光相对,彼此都看出了绝不退缩之意,耳边传来张法成的质问:“你?说你?是裴羁,有何凭证?”


    “法成,”张伏伽急急拦住,“休得?如此无礼!”


    裴羁回头,漆黑眸光看过张伏伽,落在张法成身?上。很好,就是这个人,敢深更半夜闯门劫持她,一度还准备带去私宅,杀人灭口。一撩衣襟,解下腰间紫金鱼符:“鱼符在此。”


    双鱼图案浮凸,托出银钩铁画般的裴羁二?字,旁边又?以小字标注官职,张伏伽自己也?有鱼符,一眼便认出鱼符是真,急急叱了声张法成:“还不快上前拜见?”


    张法成堆上笑容上前见礼,张伏伽亦恭敬着?叉手为礼:“裴相莅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忍不住偷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也?许是因为太过清瘦的缘故,原本?温润的眉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一望便觉凛然。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裴羁?两年前诛杀王钦,扭转宦官专权困局的幕后智囊,这两年里辅佐太和帝重振朝纲,使?天下有中兴之兆的年轻宰相?他为什么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又?在深夜突然造访?张伏伽想不出答案,连忙让座:“裴相快请坐,请坐。”


    角落里,阿摩夫人皱着?眉,吩咐苏樱:“走吧,男人们办公事,你?随我去后面回避一下。”


    侍婢立刻上前拉人,苏樱没动,方才?康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今天若是走不了,以后再想脱身?就更难,忙道:“老夫人,我须得?先跟康郎回去,等日后再来服侍夫人。”


    康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与此同时,听见康白的回应:“夫人,我须得?带我未婚妻子回去。”


    康郎。未婚妻子。心中似有千万条毒蛇一齐啃咬,裴羁抬眼,灯火之下苏樱独自站在角落,脸上阴晴不定,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好。


    神清气爽,生机勃勃,从前总笼在眉尖的轻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由内而外,自信舒展的姿态。还有从前,她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如今却是健康润泽的白,有一种阳光照耀,自内而外的透亮,让他突然想起一路行来时,屡屡在戈壁上看见的,当地独有的野花。长在石缝里,开在石缝里,映着?阳光怒放,明艳无匹。裴羁猛地转开脸。心里如同锥刺一般痛苦,不甘,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了他,她过得?很好。


    余光瞥见阿摩夫人皱着?眉头,侍婢依旧死死拦住,康白不好跟女人动手,凝眉思索,裴羁在凝滞的呼吸中,一字一顿:“康白。”


    康白抬眉,叉手为礼:“裴相。”


    下意识地又?向苏樱靠近一步,以身?遮蔽。他不知道她和裴羁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她大?约是不肯嫁给?裴羁的,否则怎么会在裴羁功成名就,又?求了赐婚诏书?之后,隐姓埋名,躲在偏僻酷热的沙州?她不肯嫁,那么,他就会帮她,哪怕他要面对的,是裴羁。“裴相,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整整两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又?多?出了一个未婚夫婿,而且,是康白。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康白竟有这个胆子?这般,不怕死么。裴羁冷冷看着?:“你?因何事喧哗?”


    “非是有意喧哗,还请裴相恕罪。”康白直起身?,“我来接我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她如何是你?的未婚妻!探手入怀,手指触到诏书?凉滑的丝绢,裴羁又?硬生生忍住,余光瞥见康白伸手向着?苏樱:“过来,跟我回家。”


    一霎时气血上涌,若是他敢碰她!却在这时,张法成一个箭步冲去拦住:“慢着?!”


    心中无限狐疑。先前康白几番拦阻,却只字不曾提过跟叶苏有婚约,怎么到了节度使?府,突然便改了口?况且粟特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轻易不与外族通婚,更不用说是康白这种身?份高贵的王族后裔,娶妻更该是同族贵女才?对,这个叶苏虽然极美,但一看就不是粟特人,如何能与他定亲?张法成打量着?康白:“康郎君,你?说叶苏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凭据?”


    “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康白反问道,“将军以为,我会拿此事说笑么?”


    张法成轻笑一声:“这个么。”


    是真是假,可是难说得?很。他去拿人之前便打听过了,画师叶苏一年多?前来到沙州,家中只有三个女人,不曾有任何男性亲眷,他便是吃准了她是外乡人家里又?没有男丁,所以才?敢半夜去劫人,而康白是两天前才?到的沙州,这一两年里又?是他头一次过来,如何便与她有了婚约?


    忽地转向裴羁:“康郎君这些年一直都在长安,裴相也?在长安,裴相可曾听说过康郎君定亲的事?”


    苏樱心中一凛,看向裴羁。


    他端坐榻上,漆黑一双眼沉沉望着?她,苏樱转开脸。他不会帮她的。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多?半就是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他会当面拆穿她的身?份,以他的权势地位,强迫她跟他回去。天下之大?,整整两年,她竟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手心。


    却在这时,听见裴羁沉沉的语声:“听说过。”


    苏樱猛地抬头,他右手按着?左胸,神情晦涩到了极点:“长安无人不知。”


    苏樱在震惊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裴羁看着?她,苦涩之外,竟有些想笑。


    震惊么,他也?震惊。他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说出这些话。


    手放在怀中,指尖触碰着?诏书?冰凉丝滑的黄绢底子,那是他与她的赐婚诏书?,御笔亲题,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康白,我与节度使?还有要事商议,你?等无关人员,回避吧。”


    在未确认张伏伽是否与张法成同谋之前,他原本?不该暴露身?份。河西十一州自成一派,对长安既有意归附,又?不无防备抗拒,一旦他亮明身?份,张法成必然会对他严加防范,若是张法成真有不轨之事,难保还会杀他灭口。方才?得?知她被劫走,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但如今。


    心脏的位置灼烧着?,苦涩到了极点。他的赐婚诏书?,只要拿出来,他就能带走她,谁也?不可阻拦,但。裴羁慢慢缩回手,对上苏樱震惊的眸子:“退下。”


    康白已经?担下此事,只要他肯替他们圆这个谎,假的婚约,也?可成真。康白带走她,最多?与张法成结下私怨,以康白的手腕必定也?能保她无虞,但若是他拿出诏书?带走她,他与张法成,则是私怨加上性命攸关的国事。到时候,却是带她跳出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他不怕死,但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苏樱僵硬地站着?,在难以置信中怔怔看着?裴羁。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裴羁,竟然替她圆谎,竟然承认她与康白有婚约。


    眼前还是两年前的人,又?仿佛不是了,苏樱恍惚着?,直到康白走近,伸手挽她:“走吧。”


    裴羁猛地转开脸。眼前似有血色弥漫,不想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眼怔怔望着?他,纤长的手指伸出来,搭上康白的手腕。


    心上似被重重一击,嫉妒愤怒几乎把人撕碎,余光瞥见张法成横身?拦住他们:“慢着?,我可没答应让叶画师走。”


    “怎么,”裴羁冷冷回头,“本?相令他们退下,张将军可有异议?”


    张法成正要开口,阿摩夫人一把拉住:“法成,让他们走。”


    张法成不得?不让开,苏樱跟在康白身?后,快步向厅外走去,身?后裴羁还在看着?她,目光越过满庭灯火,清冷孤寂。


    眼前蓦地闪现出许多?年以前,她隔着?书?房的细竹帘子窥见的裴羁,青年温润如玉,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那么耐心,那么宽和,让她一霎时起了贪念,从此在心里烙下重重一笔。


    时光如刀,让所有人都改变了面目,但有些事,又?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


    “叶师,”康白凑近了,低着?声音,“方才?是我唐突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是啊,得?快些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苏樱点点头,脚步向着?外面,却又?不由自主,留神去听厅里的动静。


    裴羁在说话,不高不低的语声:“我原是有些私事要办,圣人得?知我要向西,便叮嘱我向张节度致意,圣人还道千秋节时备了美酒,期盼与张节度一道把酒赏菊,共度佳节。”


    “好说,好说,”张伏伽在笑,“裴相什么时候到的沙州?可有住处?”


    “前天到的,有些私事要办,住在客栈。”裴羁道。


    “裴相既然来了,怎么能住客栈?”张法成的声音,“来人,去把裴相的行李和随从都带过来!”


    几个侍从飞快地跑出来,苏樱心中一凛,停住步子。


    第85章 第 85 章


    张用踏着夜色, 冲进石牌楼集市。


    老远将马匹拴在集市外,在漆黑夜色摸进客栈,撬窗翻进宋捷飞房中:“宋员外, 相公命我立刻带你离开!”


    宋捷飞从梦中?惊醒, 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拖下床, 一路摸着向客栈后门飞跑, 宋捷飞知道这时候不能声张, 又忍不住要问:“出了什么事?”


    “相公在节度使府, 只怕一会半会儿脱不了身,后续探查相公命员外主持, 我们?这些人都由?员外调遣。”张用飞快地说道。


    “啊?”宋捷飞一脚踩空, 张口结舌, “这, 这,我怎么能行啊?”


    “到这时候,不行也得行了。”张用一把拽起, 半拖半扶带出客栈外。


    耳边响起节度使府门外裴羁的叮嘱:一旦进府,我恐怕不会容易脱身, 你立刻回去带宋捷飞离开, 后续之事由?他主持,你们?都听他调遣, 辅助他尽快查清账目之事。


    裴羁显然?早已料到一旦进入节度使府就会被扣押, 但他还是去了, 他没有说?是为什么, 但张用猜测, 必然?与那个画师叶苏有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让康白?如此紧张, 又让裴羁不顾生死,一定要闯进去救护呢?


    张用百思不得其解,拖起宋捷飞送到马背上?,催马刚刚走出几步,另一边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冲到了客栈前门:“开门,节度使府的,奉节度使之命来请裴相的同伴!”


    请么?只怕是抓,好在人手大?多已经派出去办事,留下的几个方才他也通知到了。“走!”张用加上?一鞭,护着宋捷飞一径往夜色深处去了。


    粟特会馆。


    馆中?的护卫层层把守住各处出入口,康白?安顿完苏樱,匆匆离开:“我再去趟节度使府,带叶儿和阿周出来。”


    苏樱送到门外,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庭院,隐入夜色,抬眼?四望,处处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年的安稳日子,只怕从此是到头了。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从前想到的,多半是被裴羁发现、逼迫,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裴羁找到了她,却肯替她圆谎,助她逃脱。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于震惊迷茫之中?,生出怅惘。他眼?下是被张法?成扣住了吧,张法?成嘴上?说?着挽留他在府中?款待,却立刻派出那么多人手去客栈抓他的随从,显然?用心不善,她不清楚张法?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想不通的是,以裴羁的城府手段,怎么会贸贸然?在深夜之中?闯进节度使府,又不曾有半点防备,就这么被张法?成扣下了呢?


    “娘子,夜深了,回房歇着吧。”侍婢上?前来请。


    苏樱点点头,走回房中?。折腾半夜,该当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养好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合衣躺下,万籁俱寂,脑中?却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宁。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后,依旧没有丝毫睡意。康白?还没回来,叶儿和阿周不知情形如何,苏樱睁开眼?望着架上?沙漏,不知第?几次回想起节度使府中?的情形:裴羁右手按着左胸,语声低沉,听说?过,长安无人不知。


    无声无息,沙漏一点点落下,下方的琉璃瓶中?渐渐堆出层叠的山峦,苏樱沉默地?看着。她全都留意到了,今夜裴羁有五六次,默默伸手,按着心脏。是他新添的习惯?是那里藏着要紧的东西?还是她当初留在那里的伤,还不曾痊愈么。


    节度使府。


    啪!阿摩夫人重重一个耳光甩过去,张法?成跪在地?上?,被打得脑袋都歪在了一边,她手腕上?戴着几个镯子,手指上?又是一排戒指,金属和宝石的棱角在他脸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张法?成捂着脸,一霎时暴怒,当着张伏伽的面又只能忍下去:“伯父,娘,是我错了。”


    “弟妹快别?打了,”张伏伽急忙拦住,用身体护着他,“孩子们?有什么不是好好教导就行,莫要打他。”


    “大?哥有所不知,他是看上?了那个画师叶苏,所以深更半夜把人弄了来,我知道了正要让他送回去,结果康白?就追过来了。”阿摩夫人叹着气,眼?中?含泪,“这个不肖的东西,喜欢人家小娘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深更半夜上?门去请了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大?哥的名声?”


    张伏伽原本?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来得蹊跷,经她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大?半。张法?成是看上?那个叶苏了,只是没想到人家有未婚夫,还是在西域颇有分量的康白?。连忙劝慰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无事了,康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纠缠,只不过法?成啊,你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再不要这么莽撞了。”


    “是。”张法?成低着头,“伯父,我觉得裴羁来得奇怪,只怕是要对你不利,得留住他在府里,免得他背地?里弄鬼。”


    张法?成长叹一声:“我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刚刚收复河西时,人人心热,都盼着归附朝廷,他派出五六批人马前往长安上?表,奏明归附之意,那时西域一路上?还有数个异邦阻隔,又有吐蕃时时出动厮杀,这些人里只有一队在一年多后到达长安,向先帝奏明了他收复河西,期盼归附之意,先帝下诏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又调遣陇右军助他退敌,起初那几年河西与朝廷,可说?是好得蜜里调油。


    可惜好景不长,之后宦官弄权,二十几年间帝王更替五六次,越换与河西越疏远,以至于生出忌惮防备,竟然?要他将唯一的儿子送去长安为质,若不是阿摩夫人站出来将嫡亲的儿子送去,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


    他如今父子团圆,阿摩夫人却是丧夫之后,连儿子都天?各一方。张伏伽心中?愧疚,拉起张法?成:“法?成啊,以后你行事谨慎些,不可再如此莽撞。”


    “是。”张法?成答应着,又道,“伯父若是不方便的话,裴羁由?我应付,绝不让他坏你的事。”


    “我也没什么事可让他坏的。”张伏伽摇摇头,“他想查什么,就让他查吧。”


    前几年王钦掌权时,几次三番要他增加赋税,又要他进献贡品,还曾派了个监军来监视,后面王钦倒台,那监军被缉拿归案,朝廷并没有再派新的监军过来,他以为是朝廷信任他,还曾暗自庆幸,没想到裴羁竟亲自来了。也许真?是要拿他什么错处,好对付他吧,但他问心无愧,由?他去吧。


    “伯父。”张法?成还想再说?,阿摩夫人打断他,向张伏伽道:“大?哥,你就让法?成去办吧,他虽然?蠢笨些,对你却是忠心耿耿,裴羁显然?来者不善,有法?成照应着,你也好有个防备。”


    张伏伽沉吟着,许久:“好。”


    府中?刁斗报着时辰,已然?丑正了,张伏伽转身离开:“弟妹,法?成,你们?快些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张法?成一直送到门外,待到他彻底离开,这才返回屋里,捂着脸埋怨:“娘,做做样子就行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将来早晚在女色上?栽跟头。”阿摩叹着气,取了药膏给他涂抹了伤口,“你先前弄去私宅那些人才逼着你处理了,你又来弄,还扯出了康白?,给我惹出多少麻烦!”


    “康白?不过是个下贱胡商,我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母亲怕什么?”张法?成不服气。


    “你以为只有康白??”阿摩夫人抹完了药,啪一声放下药盒,“裴羁只怕也是为那个叶苏来的。”


    “怎么可能?”张法?成不信,“我打听过,叶苏在沙州待了一年多了,裴羁一直在长安,他们?怎么可能认识?”


    “你性子太粗疏,看人看事总是不能留心细节。”阿摩夫人慢慢在榻上?坐下,“今夜我观察了很久,裴羁从进门后就一直盯着叶苏,那个叶苏看他的神情也古怪得很,我总感觉她对裴羁,似乎比对康白?更熟悉亲近,你这次,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怎么可能?”张法?成还是不服,“就算裴羁认识她,又怎的?他如今在我手里,老实就算了,不老实,一刀杀了。”


    “你伯父不会让你动他的,”阿摩夫人思忖着,“我担心裴羁是为了账目的事来的,他现管着户部。”


    “那又怎的?”张法?成,“这里是我的地?盘,不信他能翻出大?浪。”


    “你的地?盘?”阿摩夫人冷冷看他一眼?,“河西如今是你伯父的地?盘,将来是张敬真?的地?盘,跟你有什么相干?”


    张法?成冷哼一声:“只要过了重阳。”


    母子两?个都有片刻沉默,少顷,阿摩夫人低声道:“裴羁总是摸心口,只怕那里藏着机密东西,你想办法?探探底。”


    “老夫人,郎君,”房门敲响几下,侍婢在外面禀报,“先前那个康郎君又来了,要接叶画师的亲眷回去。”


    阿摩夫人点点头:“你让后头把那两?个女人放出去给他。”


    “不行!”张法?成连忙拦住,“留着她两?个,也好拿捏叶苏,那个女人我要定了。”


    “蠢材,过了重阳,有多少个叶苏你拿不下?”阿摩夫人推开他,扬声吩咐,“让康白?在院门外头等着,一会儿就把人给他送出去。”


    客房。


    报时的刁斗一声接着一声,空旷清冷地?响着,裴羁慢慢走出门外,站在廊下,抬眼?眺望。


    三进的跨院在节度使府正中?间,前面是张伏伽的公廨,后面是张法?成的偏院,他若是有什么举动,两?边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眼?下房前屋后,廊下院里,密密麻麻光是站在明处的侍卫就有二三十个,暗处更不知还有多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府,便会被软禁。只是看一开四张伏伽的言谈神色,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一切更像是张法?成在推动。


    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裴羁听出了是康白?,快走几步来到院门前。


    果然?是康白?,踏着夜色往张法?成院里去,裴羁迈出门槛,侍卫立刻上?前:“裴相,还请回去休息吧。”


    “退下。”裴羁并不看他,一径向前,“康郎君。”


    久居上?位,自有一种凛然?气魄,侍卫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他转过廊庑,又见康白?迎过来行礼:“裴相。”


    灯笼从他身后照着,他长身而立,不卑不亢,裴羁冷冷说?道:“我记得你还要进京筹备圣人的千秋节大?法?会?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


    康白?明白?,他是要他尽快带苏樱离开,点头道:“正是着急赶时间,明天?就走。”


    “那就好。”裴羁冷冷看着他。总有三十多岁了吧,这般老,容貌也只是平常,他怎么敢。然?而眼?下,又不得不假手于他,“你应当知道,我有什么。”


    是说?赐婚诏书?吧。若这个有用,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四处找人。康白?抬眼?一笑?:“那也得你情我愿才行。”


    裴羁一阵愠怒,嫉妒之外,又生出强烈的不安。她是不愿意嫁他的,难道她愿意嫁康白??不,不可能,这两?年来他虽然?不曾刻意监视过康白?,但凡是与她曾有过关联的人他都查过,康白?若是与她早有瓜葛,他不会不知道。是谎言。康白?这么说?,也是为了从张法?成手里带走她。“便是情愿,也不会是你。”


    “事在人为,眼?下说?什么都还太早。”不远处有动静,康白?回头,看见张法?成院里侧门开了,有灯光漏出来,忙向裴羁一叉手,“我还有事,告辞。”


    他快步离开,裴羁怀着愠怒抬眼?,几个护卫带着两?个女人出来了,是叶儿和阿周,康白?急匆匆迎上?去,接了她们?两?个离开,一转侧间阿周看见了他,惊讶地?张了张嘴。


    裴羁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还好,她们?总算是,全数脱险。


    但张法?成只怕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易出城。康白?一大?把年纪了,总该有些手腕人脉吧,但愿能够顺利带走她们?。


    “裴相,请回去吧。”侍卫有上?前说?道。


    裴羁转身回院,远处屋脊上?传来三声鸟叫,两?长一短,是张用的信号,他已经安置后宋捷飞和剩下的人,回来接应了。


    裴羁慢慢走回卧房,熄灯睡下。万籁俱寂中?后窗一声轻响,张用悄无声息进来了:“郎君,都安排好了。”


    “好。”裴羁低声道,“你这两?天?跟着康白?,务必协助他带叶画师出城。”


    张用摸不着头脑,又着急带他脱险,忙道:“郎君,要么我找几个兄弟,想办法?先带你出去?”


    “不急。”有他在府中?吸引张法?成的注意,外面康白?压力也能小点,他既然?来了,正好趁机弄清楚张伏伽与张法?成是否同谋,“你先顾着叶画师。”


    张用再忍不住:“郎君,叶画师是谁?”


    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顾惜自身,冒死也要先救她?许久,在黑暗中?,听见裴羁沉重苦涩的语声:“是她。”


    张用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翌日一早。


    苏樱早早收拾好,换上?粟特人的衣帽,跟在商队里往城门去。护卫前后牢牢护定,粟特会馆的馆主和城中?有头有脸的粟特人都在前面陪着康白?,康白?回头,轻声叮嘱:“你跟着我就行,其他一概不用管。”


    苏樱点点头,夹在人群里快步向城门方向行去,刚刚转过两?条街,张法?成带着人马来了,笑?眯眯地?拦在路中?间:“康郎君,叶画师,我伯父重阳节有要事邀请二位,眼?下二位还不能走,其他人若是想离开,请便。”


    士兵牢牢把住道路,康白?回头,对上?苏樱同样了然?的目光,至少今天?,他们?是走不了了。催马上?前:“敢问法?成将军,节度使有什么事找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张法?成笑?着拍马,来到苏樱身前,“叶画师,我送你回去。”


    车马辚辚,沿着原路向粟特会馆行去,苏樱偶一抬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张用,齐眉戴一定草编小帽,遥遥看她一眼?,随即隐入人群中?。心里砰砰乱跳着,苏樱向张法?成仰起头,微微一笑?:“法?成将军。”


    声音又娇又媚,加上?她如花笑?靥,一下让人花了眼?,张法?成拨马又走近些,倾着身子向她:“叶师有什么吩咐?”


    “节度使因为什么要请我呀?”苏樱看着他,“我见识少,心里害怕得很,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惹人笑?话怎么办?”


    “不会的,有我在,谁敢笑?你?”晨光下她一张脸似隐隐透着光,美得让人窒息,张法?成死死盯着,“是我伯父要军演,到时候我全权指挥,你只管跟着我就行。”


    军演。苏樱心中?一凛,脸上?笑?容越发柔软了:“法?成将军好生厉害,这么大?的事,节度使都交给你一个人办呢。”


    张法?成哈哈大?笑?起来,边上?康白?沉默地?听着,军演?河西久已不曾有刀兵,怎的突然?想起来军演?张法?成生在和平时,从小到大?一次仗也不曾打过,他懂什么兵法?,竟能全权主持军演?


    半个时辰后,粟特会馆。


    苏樱支走张法?成,转身进屋,角落里张用闪身出来:“娘子,郎君命我接应娘子出城。”


    苏樱看着他,压了多时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他为什么,一个人闯进节度使府?”


    张用抬头,许久,又低下了头:“郎君听说?娘子被张法?成带走,赶着去救。”


    苏樱低低啊了一声,茫然?着,望向窗外。


    第86章 第 86 章


    会馆中的人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康白直忙到将近午时才安排好一切,起身往苏樱房里去。


    门虚掩着, 里面静悄悄的, 康白伸手推开:“叶师。”


    没有人回?应, 康白抬眼, 看见苏樱独自坐在窗下, 大约是并不曾听见他唤吧, 细细的眉微微蹙着,依旧定定望着外面。康白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 外面是会馆宽大的庭院, 院墙顶上的花砖砌成各色花草形状, 屋脊上加盖着碧蓝色的琉璃瓦顶, 她看的,是这个么??康白慢慢走?近,轻声又唤了一声:“叶师。”


    她好似猛地回?过神来, 抬眼时,竟透着点慌张:“康东主来了。”


    康白看见她微微泛着红晕的眼皮, 眸子里带着水, 似揉碎了涟漪,染出一天星波。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 眉头却是蹙了起来。她这模样?, 却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什?么?心事?“怎么?了?”


    “没什?么?。”苏樱连忙转开脸, 下意识地便擦了下眼角, 干干的,让她意识到自己应当?并没有什?么?异样?, 心神稍稍安定,“康东主有事找我?”


    “方才我们商议了一下,眼下想明着出城怕是不?行,等我去城里再?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找人居中说和说和,拦住张法成。”康白也?看见她方才擦了眼角,心里不?觉便是一紧,她哭了么??因为什?么?事?是不?是受了惊吓,或者害怕出不?去城?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你放心,就算说和不?动,我也?会送你出成。到时候我们乔装改扮,混在商队里分头走?,由我拖住城门检查的人,你趁机离开,等出了城我们再?会合。”


    乔装打扮,与康白分开走?,方才张用也?是这么?说的。苏樱点点头,在怅惘中想到,这大概,是裴羁的主意吧。


    他虽然困在节度使府,但对于局势的判断和应对,从?来都不?会错,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肯把这件事,交托给康白来做。“好。”


    “叶师,”康白觉得她声音似有些喑哑,闷闷的,似带着无?限怅惘,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在踌躇中低着头,“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苏樱摇摇头,余光瞥见架上的沙漏,才惊觉从?张用离开到现在,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竟一直就这么?望着外面,怔怔坐着。


    其?实连外面的景致都丝毫不?曾在脑中停留,仿佛想了很多,可?细究起来,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兴道坊后院的秋千,她高高荡起来,看见佛寺蓝色的琉璃瓦顶,小雁塔四角的铃铛。敦义坊那棵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合欢树,浓荫遮蔽下,来往的人都变成阴影的一部分。魏州城她曾住过的那间卧房,冰盆总隔在帘子外,从?细竹的缝隙里,丝丝缕缕透进来的凉气。思?绪纷纷乱乱,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到最初的裴府,她追着裴则出来,隔着帘子看见裴羁拿着帕子,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


    这两年里除非是在梦中,否则极少去想,但其?实点点滴滴,从?来都不?曾忘。


    “叶师。”康白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还想再?问,到底又没有问,目光顺着拼成花朵形状的琉璃小窗望出去,越过碧蓝色的琉璃瓦顶,看见极远处一点招展的旗帜影子,节度使府,就在那边。裴羁也?在那边。


    节度使府。


    宴席摆在正厅,沙州城上下各级官员悉数到场,簇拥着张伏伽向裴羁敬酒,裴羁垂目,看见面前的酒杯是一只白水晶斗,一斗斟满,便是大半壶烈酒,若是众人挨个敬上一遍,无?论?如何,他今日也?休想神志清醒地走?出去。但这第一杯,是必须喝的。


    裴羁举杯向张伏伽致意,随即一口?饮尽,照了照杯:“我不?胜酒力,后面便是以茶相代吧。”


    张伏伽性子宽和,眼见那水晶斗极大,心里知?道是张法成有意为难,便也?没再?勉强,侍婢上前奉茶,张法成忽地伸手拦住:“慢着。”


    含笑说道:“河西美酒虽不?如长安繁多,但葡萄酒也?算是天下知?名,裴相只饮一杯,如何能品出滋味?来来来,我给裴相斟满。”


    拿起玉壶便要向酒杯中斟酒,裴羁伸手覆住杯口?,淡淡道:“我酒量不?佳,不?能再?饮。”


    “裴相莫非是嫌我们河西鄙陋,不?肯与我们共饮?”张法成拿着酒壶不?肯放,“今日裴相若不?喝完这壶,就是瞧不?起我们河西。”


    他身后几个心腹校尉跟着嚷叫起来,张伏伽皱眉道:“法成,裴相不?能饮酒,莫要勉强。”


    “伯父,”张法成连忙回?头向他说道,“朝廷除了加赋税要贡品,对河西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这头一回?来人,连咱们敬酒都不?喝,这不?是瞧不?起咱们河西,瞧不?起伯父吗?”


    心腹们七嘴八舌帮腔:“对,分明是瞧不?起人!”


    “河西是咱们打下的,朝廷又不?曾出力,凭什?么?骑在咱们头上还瞧不?起咱们?”


    “咱们大郎君还在长安扣着呢,连咱们敬酒都不?吃,算什?么?东西!”


    叫嚷声越来越高,其?他那些官员受了蛊惑,不?免也?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张伏伽觉得这些人说得有些过分,但又吃不?准裴羁此来的目的,紧紧皱着眉头,一片喧嚷中,突然听见裴羁的语声:“天下十道,藩镇五十①,唯有河西不?设监军,因为陛下言道,张节度忠心耿耿,为朝廷收复河西,历尽数年艰辛,上表来归,此番忠义天下无?双,陛下信任张节度,是以河西,无?需监军。”


    语声清越,压倒喧嚷,张伏伽抬眼,裴羁幽深凤目越过众人看向他:“先前王钦弄权,加收赋税,索要朝贡,王钦伏诛后,陛下道河西戈壁荒漠,张节度治理不?易,赋税由河西自定,亦且免去所有朝贡,陛下对河西,对张节度信任敬重之心,天下皆知?。”


    张伏伽心里热着,重重点头。虽然赋税费用这一块是张法成管着,但他每年总也?要核查几次,裴羁说的不?错,自从?两年前王钦伏诛,朝廷便再?不?曾派监军过来,河西赋税从?此自定,也?不?曾有人索要贡品,先前以为是地方偏远,朝廷又忙于清理王钦余党,无?暇顾及,这么?说来,竟是太和帝对他独一份信任吗?一时心潮澎湃,眼看张法成又要挑头,连忙喝住:“法成,裴相面前,休得无?礼!”


    张法成吃了一惊,悻悻闭嘴,裴羁目光环视四周,朗声又道:“我虽卑微,亦是天子近臣,得入政事堂,陛下命我亲身前来邀请张节度入京赴千秋节圣会,足见陛下对张节度敬重爱护之意,这番殊荣,天下无?二。”


    是啊,今年千秋节乃是太和帝四十三?岁寿辰,太子应穆亲自主持筹办,他虽然听说办得盛大,但由宰相亲身邀请赴会的,他还从?不?曾听说过,果然是天下独一份的殊荣。张伏伽到此时再?无?疑虑,在激荡中向着长安方向举杯:“陛下如此爱护,臣必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一口?饮尽,啪一下撂下犀角杯:“若再?有对裴相不?敬不?重的,斩!”


    张法成心中一凛,连忙退回?座位,再?不?敢挑事,裴羁举起茶盏,向张伏伽致意后,慢慢饮尽。从?目前几次接触来看,张伏伽性情宽和,心怀忠义,似乎并不?像是与张法成同?谋,那么?接下来的策略,便是剥离张伏伽和张法成,一边调查账目内情,一边将此事透给张伏伽。


    厅后,阿摩夫人悄悄退开,叫过侍婢:“叫二郎君过来。”


    正厅,丝竹管弦声恰在此时响起,一队舞姬轻纱红绫,舞蹈着涌进厅中,张法成一个眼色,领舞的两名美姬会意,一左一右舞到裴羁面前,似一双穿花蝴蝶,只在裴羁身边翩迁,举手投足之间纤腰赤足,肤光耀眼,张法成眼见裴羁端然跽坐,目光不?曾有丝毫流连,心里不?觉冷笑,装,让你装,待会儿这些美人上前投怀送抱,不?信你不?动心。


    身后侍婢上前斟酒,低声道:“老?夫人请二郎君过去一趟。”


    张法成起身,推说更衣,快步向厅后走?去,余光瞥见那最美的舞姬娇娆着向裴羁怀里倒去,张法成连忙停步,脸上都已经堆起了冷笑,却见裴羁皱眉闪开,将酒案向身前一拉挡住,舞姬扑了个空,摔在酒案上,众人都忍不?住发笑,张伏伽沉着脸道:“退下吧。”


    那舞姬红着脸,粘着一身吃食退下了,侍从?连忙上前换盘盏,张法成咬着牙离开,忍不?住啐了一口?,装,让你装!


    厅后,阿摩夫人迎上来:“裴羁不?是酒色之徒,你别再?弄这些了,没用。”


    “我就不?信他没有一点破绽!”张法成咬着牙,“等我再?想办法。”


    “我看他的破绽,只怕是那个叶苏,”阿摩夫人沉吟着,“从?头到尾,他只对叶苏不?大一样?。”


    但他进府以后,又从?不?曾问过叶苏,也?不?曾让人去找,阿摩夫人也?有点吃不?准:“你可?弄清楚他怀里藏着什?么?了?”


    “他穿衣什?么?都是自己动手,从?不?让别人碰,还没机会查。”张法成恨恨道,“昨夜去石牌楼那边也?没找到他的人,他难道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来了?”


    昨夜冲去石牌楼客栈,只找到了裴羁留在那里的一个马夫,在客栈问了一遍,谁都不?清楚这位长安来的客人到底带了多少人同?行。阿摩夫人思?忖着:“此人狡猾缜密,必定在城里藏了人手,你让人去城中各处搜搜,尤其?是廿六条那边,那里是中原人聚居的地方,凡是长安口?音这两天到的,统统抓起来。”


    虽然裴羁软禁在府中,大头拿住了,但就怕他还留着援手,到时候万一救走?了他,又上哪儿去找?


    入夜后,廿六条集市。


    此处是沙州城中原人聚居之地,到处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原面孔,藏身其?中,不?会太扎眼。吴藏压着帽檐快步走?进客栈,推门向宋捷飞一拱手:“宋员外,查到了名单上的一个人。”


    宋捷飞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张法成私宅找到的那份吐蕃女人名单,连忙问道:“是什?么?人?”


    这一天里他从?最初的忐忑慌乱,到如今慢慢定下心来,准备担负起独自查案的重担。裴羁眼下被困在节度使府不?能脱身,张用、吴藏这些人哪一个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经验资历都比他老?,裴羁竟放心把他们都交给他来指挥,宋捷飞既觉得压力,又有被充分信任的感动,但是冲着裴羁对他这份信心,他也?一定要把差事办好。


    吴藏上前,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这人曾经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后来嫁给了张节度的侍从?,如今她丈夫是城南门的守城主官,她两个儿子都是城南门的卫士。”


    像这种侍婢放出来嫁给侍从?的情形并不?算罕见,宋捷飞一时想不?通其?中的诀窍,沉吟着说道:“难道是她家里有什?么?困难,阿摩夫人记着以前的情分,接济接济她?”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这么?多人列在同?一张单子上,显然情形是相类似的,总不?能全都是阿摩夫人接济过的吧?况且接济从?前的侍婢也?不?是什?么?机密要紧事,为什?么?要藏在张法成的私宅呢?宋捷飞百思?不?得其?解,许久:“你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若是换了裴羁,会怎么?做?但裴羁乃是不?世出的英才,无?一事不?在掌控之中,他又如何能及?宋捷飞苦苦思?索,不?多时便冒了汗,听见吴藏又道:“我刚刚又去了趟张法成的私宅,那边防范得很紧,找不?到账房。”


    “知?道了,我想想。”宋捷飞极力镇定着。该怎么?做?找不?到账本,这案子如何查起?


    节度使府。


    张用在黑暗中低声禀报:“查到名单上有个女人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如今是城南门守城主官的妻子,两个儿子都在城南门做护卫。”


    城南门毗邻吐蕃地界,阿摩夫人是吐蕃人,这侍婢的名字也?是吐蕃人。阿摩夫人在城中素有贤德之名,但张法成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恶事,她身为母亲,难道真的一无?所知??裴羁抬眉:“让吴藏从?城南门入手,查查名单上还有没有其?他人跟城南门守卫有关系。”


    “是,”张用答应着,“吴藏又去了城南私宅,没找到账房。”


    “让他放把火,到时候管事的着急往哪儿跑,”裴羁淡淡道,“账本就在哪儿。”


    这等要紧的东西,自然不?会轻易让人找到,那就不?如,让他们自己带路去找。


    张用心下一宽:“是。”


    要走?时突然被裴羁叫住,他语声突然低沉下去:“娘子还不?曾脱身?”


    “不?曾。”张用回?头,“张法成派士兵守住了粟特会馆,眼下还在想办法。”


    “拿这个给娘子。”黑暗中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张用迟疑着,猜测着,就着黯淡的月光一看,一块御字令牌。临行时太和帝交给裴羁通关调兵所用,也?是保全性命的要紧物件,有这令牌在身,哪怕张伏伽起什?么?异心,也?要再?三?掂量才行。张用心中一紧:“郎君,这个还是留着吧。”


    “拿去给娘子。”裴羁沉声道。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令牌能够保命,但只要她能平安,他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粟特会馆。


    苏樱从?浅梦中惊醒,张用在帐子外:“娘子,郎君命我把这个给你。”


    苏樱披衣坐起,打起帐子,接在手中。沉甸甸一块令牌,御笔签押,便是她不?懂,也?知?道有多贵重。在恍惚中抬眼望向黑漆漆的窗外:“他,怎么?样?了?”


    第87章 第 87 章


    二更鼓响时, 宋捷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急急叫道:“来人,来人!”


    门外人影一闪, 是?刚刚赶回来的张用:“员外有什?么吩咐?”


    “去查查城门守卫, 有没有谁的妻子或者母亲, 哪怕岳母也行, 反正?是?跟家里有关系的女人, 看看有没有在名单上的!”宋捷飞急急说道。


    张用心下一宽, 忙道:“郎君也是这么吩咐的,方才我已?经通知了吴藏。”


    “裴相也是?这么说的?”宋捷飞喜出望外, 披着?衣服来来回回走动, “那就好?, 那就好?!”


    心里欢喜到了极点, 他想了整整一天,觉都不曾睡,模糊想出了那张名单可能的关联, 方才虽然叫人,但自己心里其实没底, 可既然裴羁也这么吩咐, 那么他应该是?想对了。“裴相还有什?么吩咐?”


    张用道:“郎君命吴藏去找账本?,若是?拿到了, 还请宋员外尽快誊抄一份放回去, 免得被张法成看出破绽。”


    “好?, 没问题!”宋捷飞到这时候, 才明白?裴羁带他前来的深意, 他不但能够理账,还擅长模仿笔迹, 惟妙惟肖,难道裴羁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所?有可能?果?然是?不世出的英才!宋捷飞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剔亮了油灯,“去找些纸来!”


    三更刁斗响过,一条人影摸进节度使府,敲响了张法成的房门:“二郎君不好?了,城南着?火了!”


    “什?么?”张法成一骨碌爬起来,“干什?么吃的?怎么能着?火!”


    沙州干旱少雨,一旦着?火极难控制,机要?文书烧毁还在其次,最怕的是?引发大火惊动张伏伽,万一被张伏伽发现他私宅的秘密,十数年的筹划就要?毁于一旦。


    张法成拽了件衣服披上,匆匆忙忙刚出大门,第二个来报信的也赶来了:“二郎君,火扑灭了已?经!”


    张法成松一口气,沉着?脸道:“以后都给我谨慎着?些!”


    大门重?又锁闭,张法成进去了,漆黑客院中裴羁合上窗帘,走回房中。


    看样子吴藏已?经动手了,也许今夜,账本?就能拿到。


    在黑暗中闭目坐在榻上养神,边上沙漏无声无息流逝,许久,后窗上轻轻一响,张用进来了:“郎君。”


    裴羁睁开眼,张用呈上一本?卷册:“找到了。”


    帷幕拉起,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裴羁匆匆看过一遍,递还给张用:“让宋捷飞重?点核查军备费用和右军营。”


    那本?花账上每年军备维护和更换的数目很高,但这本?账上极少,如果?属实,那么沙州城的守军很可能十来年不曾维修更换过武器盔甲,一旦起了战事?,对于装备破败的士兵来说,立刻就是?灭顶之灾。而军饷开支本?该是?军费中占比最大的一头,但这本?账上却开支很少,而且主要?集中在右军营,那么沙州其他驻军的军饷必然经常拖欠,士兵拿不动军饷必然心生不满,则军心不稳,又焉能守住如此重?要?的城池?


    张用接过来藏进怀里,裴羁思忖着?吩咐道:“宋捷飞誊抄之后,立刻将摹本?放回原处。”


    “是?。”张用答应着?要?走,忽地听见裴羁又道:“等等。”


    张用连忙停住,半晌却不见他开口,只得问道:“郎君?”


    在黑暗中,终于听见他低低的语声:“令牌交给娘子了?”


    原来,还是?惦念着?苏樱。张用心中感慨,忙道:“是?。”


    裴羁顿了顿,许久:“她说什?么了吗?”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惨然。她还在恨着?他吧,又怎么会有话跟他说。他自作自受,无可辩驳,这锥心刺骨,无时无刻不死死纠缠的悔恨,注定?是?他一生都要?背负的沉重?包袱。


    却突然听见张用道:“娘子问郎君现在怎么样。”


    脑中有片刻空白?,随即轰然一声,似有什?么突然坍塌,或者突然灼烧,裴羁在近乎晕眩的狂喜中急急站起,袍袖带到了帷幕,飘荡着?,扑在脸上:“你说什?么?”


    “娘子问郎君怎么样了,”黑暗中影影绰绰,张用看见了飘起的帷幕,看见帷幕后摇摇欲坠的身影,下意识地扶了一把,“我答说郎君很好?,只盼娘子尽快脱险。”


    “好?,答得好?。”裴羁被他一扶,这才堪堪站住,在巨大的欢喜中语无伦次地说着?,“让她放心走,快些离开,接下来肯定?不太?平,明天我会拖住张法成,让她明天就走,立刻出城。”


    “郎君。”听见张用带着?担忧的语声,让裴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定?定?神勉强坐下,“今天太?晚了,让她安稳睡一夜,明天一早你再跟她说,大概巳正?前后,我会拖住张法成。”


    巳正?,不早不晚,正?好?出城。太?早怕她来不及准备,太?晚就怕万一有什?么岔子无法转圜,况且太?晚了,出城以后也不好?投宿,沙州城外缺水少食,夜里还有狐狼出没,实在太?不安全?了。巳正?是?最合适的时候。裴羁深吸一口气,彻底稳住心神:“你速去安排。”


    后窗开合,夜里的凉风倏地透进来又倏地消失,张用走了,裴羁沉默地坐着?,许久,长长吐一口气。


    眼梢发着?烫,紧紧按着?心口,能感觉手心下清晰的起伏,就好?像心脏随时都会挣脱束缚,跳出胸腔似的。她竟然,问了他的情况。她竟如此慈悲,在他对她做过那么多卑劣的事?情后,竟然还肯过问他的情况。


    让他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找到她,拥抱她,亲吻她。恨不能立刻匍匐在她脚下,向她倾诉无尽的相思和忏悔,乞求她再给多他一些怜悯。


    眼梢湿着?,热着?,感激着?,渐次又生出奢望。也许,她并不全?然是?恨他呢?也许她还有那么一点点在意他呢?须知恨,从来也是?因为在意,若是?不在意,又怎么会恨。


    一念及此,所?有藏得最深的渴念和奢望全?都被勾起,裴羁急急起身,困兽一般,在屋里来回走动。有一刹那极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找她,下一息又压下这念头。不,不行,眼下哪怕流露出一丁点与她相识的痕迹,都会陷她于危险之中,便是?再想,也必须忍住,他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拖住张法成,帮她出城。


    天亮后立刻请张伏伽带他去军中慰问,如此,则张法成怕事?情败露,必定?会紧紧跟着?,她就能趁机脱身。


    裴羁定?定?神,合衣躺下,听见外面风吹树梢,低低的轻响,听见巡夜的卫士脚步稳健,不紧不慢走过长廊,屋顶上瓦片咔的一声,许是?跳下了猫儿,脚步轻盈着?,飞快地走远了。


    天怎么,还没有亮。


    卯正?,正?院。


    张伏伽刚刚用完朝食正?坐着?饮茶,仆童忽地上前来报:“节度使,裴相来了。”


    这么早吗?天也才刚亮。张伏伽放下茶杯站起身,裴羁已?经进来了,向着?他一叉手:“张节度,我有个不情之请。”


    张伏伽抬眼,看见他脸色有些发白?,眼底许多红血丝,这是?不曾睡好?吗?忙道:“裴相但说无妨。”


    “我在长安时便听说归义军悍勇无敌,当年击溃吐蕃,力战回鹘,在河西绝无对手,”裴羁道,“至今长安城中还有诗篇赞颂归义军,道是?‘汉家持刃如霜雪,虏骑天宽无处逃。一阵吐浑输欲尽,上将威临煞气高’①,张节度麾下归义军的风采,一直令我十分神往。”


    “怎么,裴相也曾听过这诗文?”这是?当年为赞颂归义军战绩做的篇章,在河西无人不知,但他没想到长安居然也有流传,更没想到裴羁居然对此如此熟悉。张伏伽一霎时想起从前金戈铁马的岁月,油然生出壮志,“当年的归义军,的确称得上横扫河西,只不过。”


    只不过这数十年来,当初一道打天下的同袍渐渐与他一道老去,而他也将主要?精力放在处理政务,恢复经济,屯田生产上了,最近几年军中事?务交给了儿子张敬真?,但张敬真?身体不是?很好?,更多时候都是?张法成帮着?打理。张伏伽含笑?摇头:“一眨眼,竟然几十年过去了。”


    “我来时陛下再三叮嘱要?我代为慰问将士,”裴羁窥探着?他的神色,知他此时已?经起了怀旧之心,不动声色道,“我早想一睹归义军风采,今日恰好?是?个空闲,可否请节度使带我去军中看看?”


    “好?。”正?是?多时不曾去军中,想念得紧,张伏伽一口应下,“裴相用过早饭了吗?若是?用过了,咱们这就走。”


    “用过了。”满腹心事?,只是?匆匆饮两口奶茶,吃了一个胡饼,却也不觉得饿,裴羁拱手道谢,“有劳张节度。”


    余光瞥见门外一个侍婢挨挨蹭蹭地走了,是?去偏院的吧。裴羁转回目光:“我立刻就能走。”


    偏院。


    朝食刚刚摆好?,张法成就来了,拿起案上的蜜瓜浆饮一大口:“裴羁一大早去了前院,嘀嘀咕咕不知道跟伯父说什?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阿摩夫人没在意,前院有他们的人,再过一会儿消息应该就传过来了,“昨晚上我恍惚听见你那边有动静,是?谁来了?”


    “城南着?火了,”张法成撕下一块炙肉塞进嘴里,“他们过来禀报。”


    “什?么?”阿摩夫人脸色一变,“东西有没有少?”


    “很快就扑灭了,没什?么大事?。”张法成道。


    没什?么大事?么?阿摩夫人心神不定?。私宅里经她亲手打理,诸事?谨慎,怎么会失火?“是?哪间屋子失火?”


    “不知道,我没问,”张法成有点不耐烦,“都扑灭了,管他作甚?”


    “糊涂!”阿摩夫人刷一下站起来,“只要?有动静,就难保不是?有人动手脚,就该立刻把所?有机要?东西统统核查一遍!”


    张法成皱着?眉,心里不服气:“母亲也太?谨慎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事?我自己理会得,偏你总是?不肯放手。”


    “万一出了事?,有你哭的时候。”阿摩夫人定?定?神,从裴羁来了以后诸事?不顺,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失火这事?跟裴羁有关,“你不肯去,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夫人,二郎君,”前院的侍婢躲躲闪闪走来,急急说道,“裴相要?和节度使一道去军营,还要?去看兵器库。”


    “什?么?”张法成吃了一惊,这些如何看得?慌张之下习惯性地看向阿摩夫人,“娘,怎么办?”


    “好?孩子,你去吧。”阿摩夫人退下一个金戒指塞到侍婢手里,看着?她离开了,反手关了门,“你陪着?你伯父去一趟,带他们去右军营,别的哪儿都不要?去。”


    右军营有一半是?破城之时收编的吐蕃降军,上下人等早已?暗地里投靠了他们,因此也得到了最好?的补给和装备——这是?唯一一支不怕检查的军队。张法成心下稍定?:“好?。”


    阿摩夫人思忖着?,脸色阴沉:“裴羁只怕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所?以才弄出这么一回,不能再让他跟你伯父一处待着?了。”


    不错,这人太?狡猾,又且能言善辩,极能蛊惑人心,这才几天,张伏伽已?经对他言听计从。张法成稳住心神,目中凶光一闪:“那就杀了,一了百了。”


    “眼下还不行,他要?是?死了,你伯父肯定?要?查,只怕耽搁了大事?。”阿摩夫人思忖着?,“想办法支开你伯父,等重?阳跟前再让他回来。”


    再忍忍,过了重?阳,一切就都在她掌握之中。


    粟特会馆。


    苏樱大半夜不曾睡好?,心神不宁。


    怀里藏着?那块令牌,沉甸甸的,让人的心绪也跟着?沉重?,耳边反反复复,又响起张用的话:郎君很好?,只盼娘子尽快脱险。


    裴羁竟然,是?真?的想帮她走。过去几番纠葛,她对他总怀着?疑虑甚至恐惧,总觉得以他的阴狠偏执,一旦发现她的踪迹,必定?会不择手段留下她,可他竟然全?都改了。先前帮她圆谎,让康白?带她出节度使府,如今又给她这块令牌,助她出城。


    让她恍然想起裴羁若是?想要?待谁好?,的确是?方方面面,无一处不照顾到,从前对裴则如此,后来在魏州,她假装失忆那段时日,也曾 体验过他这般无微不至的关照。


    那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心里酸涩着?,廊下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过,忽地抬头,是?张用。苏樱下意识地上前,听见他飞快地说道:“郎君请娘子今日巳正?出城,到时候郎君会拖住张法成。”


    他说完立刻就走,苏樱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忽地叫住:“我从城东门走。”


    这是?康白?先前跟她商量过的,到时候乔装改扮从城东门离开,那边连通去瓜州的大道,快马加鞭,一天就能赶去瓜州。


    张用怔了下,觉得她似乎是?想要?他把这话转告裴羁,但她从来对裴羁都是?抗拒,又怎么会主动告知自己的行踪?而且眼下大白?天,也很难找到机会告知裴羁。一时吃不准她的意图,正?踌躇时,突然看见康白?朝这边走来,张用连忙低头,匆匆往另一边去了。


    “叶师,”康白?很快走近,压低着?声音,“都安排好?了,只等时机到了,我们立刻出城。”


    这个时机,是?指张法成无暇分身的时机吧。裴羁已?经替她安排好?了。苏樱转过脸:“今日巳时,裴羁会拖住张成。”


    康白?怔了下,一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与裴羁,一直都有联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见她微微喑哑的语声:“这是?他给我的令牌。”


    康白?低眼,看见紫金令牌上太?和帝的御笔和印章,持此令牌如太?和帝亲临,莫说保命,只怕调动数千兵士也不是?问题。裴羁竟然给了她。“这是?圣人亲赐令牌,见牌如见圣人,只要?在朝廷地界内,都可保你平安。”


    苏樱低着?头:“是?。”


    他给了她,哪怕此时身陷囹圄的人,是?他自己。


    “那么,”康白?顿了顿,垂眸,“尽快收拾,我送你出城。”


    眼前蓦地闪过那日经洞之中,她即将落在他眉心的手,那时候她眼里带着?光芒,似揉碎了一天星河,璀璨无双。然而,终究只是?一瞬。


    巳初,右军营。


    校场上旗帜飞扬,士兵们衣甲鲜明,随着?主官的口号整齐划一变换着?阵列队形。裴羁转开门光,不远处是?才从军械库里抬出来的兵器,刀枪剑戟森森罗列,闪着?锐利的金属光泽,盔甲亦是?新制,护心镜明光耀眼,张伏伽带着?笑?正?向他介绍:“右军营是?先前收编的吐蕃降兵,这些年下来,也极是?骁勇善战。”


    骁勇善战么?若是?枪尖对着?归义军,只怕也是?骁勇善战。也就难怪唯独右军营军饷充足。裴羁点点头:“我在长安时总听说豆卢军的事?迹,可否去军中看看?”


    豆卢军,归义军的前身,当地各族百姓为了抵抗吐蕃大军自发组建,二十多年前便是?这支队伍浴血奋战,为收复河西打下了基础。


    “好?,”张伏伽笑?道,“我也极想去看看老兄弟们。”


    “伯父,”张法成连忙说道,“豆卢军前些天调去城外演练了,营中眼下只有留守的几十人。”


    “哦?”张伏伽皱眉,“怎地不曾向我上报?”


    “报过了,夹在文书里,可能伯父没注意,”张法成解释着?,“是?为了重?阳节专门出城演练的,到跟前就会回城。”


    “城外缺水,他们的补给可都安排好?了?”张伏伽不放心。


    “都安排好?了,”张法成道,“衣甲装备也都是?最好?的。”


    所?以这右军营,乃是?张法成的心腹,豆卢军只怕是?不肯向他归附,所?以被调出城外。裴羁心知今天不可能再看到更多军中情况了,拨马向营帐外四下走动观察,忽地一个士兵迎面走来,擦身而过时急急说道:“娘子从城东门走。”


    是?张用。裴羁抬头,看见日色灿烂,在眼前晕出七彩的光。她竟特意让张用过来告知她的行踪。她竟如此,怜悯他。


    巳正?,城东门。


    驼铃声响中,一队嗢末人说笑?着?往城门走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抱着?吃奶孩子的,一看就是?出城走亲戚的一大家子。守城士兵见惯了这情形也没在意,看着?他们越走越近,队伍中一个二十来岁肤色微黑的嗢末少年忽地抬头,向城中一望。


    极远处钟鼓楼上,裴羁眼梢一热。是?她。哪怕乔妆成这副模样,他总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


    心脏灼烧着?,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无声祝祷:念念,一路平安。


    城门前,苏樱转回目光,迈步踏进幽深的门道。


    第88章 第 88 章


    光线一瞬间暗下来, 苏樱抬眼,看见最前面?领头的骆驼已经率先迈出城门,身后跟着的是嗢末人在沙州的首领高善威, 他是康白的至交好友, 此时一身寻常农户装扮, 牵着骆驼向她递了个眼色, 示意她跟上前队。


    苏樱点点头?, 快步跟上, 却在这时,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高声喊着:“站住!”


    钟鼓楼上。


    余光瞥见那道纤细的身影没入城门?道幽的阴影里, 裴羁转过头?, 看向另一边。


    她走了。一别两年, 只换来匆匆两次相见,哪怕对面?相觑,却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 而她现在,竟又要离开了。再相见时会是何年?她还会再给他相见的机会吗?


    一时间心如刀割, 过去?无法挽回, 未来亦无法掌控,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怆, 裴羁在阻滞的呼吸中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转头?去?看, 另一边张伏伽从楼梯处走来, 笑问道:“裴相在看什么?”


    “想要借着天晴, 看看豆卢军在城外何?处驻屯, 结果并不?能看见。”裴羁定定神,“重阳节军演, 节度使安排在何?处?”


    “就在右军营大校场。”张伏伽与他并肩站在垛口前,指着鸣沙山附近的绿洲,“法成说豆卢军就驻扎在那?边,到?重阳跟前就会回城。说起来诸军已经许多年不?曾演练了,承平日?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得时不?时操练一番,免得兄弟们生疏了。”


    裴羁默默听着,这是此事中最让他不?解的地方。从那?本账册来看,沙州城一万多驻军缺衣少?食,武器老旧,一旦临阵必定能看出不?对,张法成该当捂着瞒着,不?敢让张伏伽看见才对,又为什么主动组织演练,自曝其短?


    裴羁下意识地望向右军营方向,那?里临近城南门?,只隔着三四条街。心中突然一动,想起名单上那?个吐蕃女人,夫婿儿子都是城南门?的守卫,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思忖着,低声向张伏伽:“我一直有句话想与节度使说,军演的日?子,最好提前些。”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极远处一人一骑飞快地向城东门?奔去?,马背上的人老远就挥着手,似是向守卫叫喊着什么,裴羁心中一凛,定睛看时,那?人一跃跳下马,飞跑着向门?道内去?了。


    城东门?。


    苏樱回头?,看见猝然在门?内停住的马匹,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举着手中令牌高喊道:“关城门?,节度使府有令,立刻关城门?!”


    门?道两端的守卫应声而动,那?已经走出城门?外的骆驼被牵了回来,驼背上抱着孩子的嗢末女人猝不?及防,带着气向守卫嚷道:“你?们干什么?我赶着回娘家去?呢!”


    “节度使府丢了一件要紧东西,严令封锁城门?,查找贼人。”来人冷冷说道,“都回来,没有节度使的命令,一个都不?得放出去?!”


    苏樱隐在高善威身后,心中有强烈不?祥的预感,只怕不?是要找东西,是为了找她吧。但她方才明?明?看见裴羁引着张法成在钟鼓楼上,张法成又如何?得知她要出城?


    钟鼓楼上。


    裴羁眺望着,城门?关上了,方才那?群嗢末人被赶了回来,她夹在队伍中间,与一个三四十岁的嗢末男人在一处,周围的嗢末人都围着那?男人在说话,显见他是那?群人的领头?。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赶他们回来?


    心急如焚却又不?能露出半分?,听见张伏伽问道:“裴相为何?这么说?”


    裴羁极力压下心中忧虑,沉声答道:“重阳节与陛下的千秋节相隔太近,节度使之前几次不?曾进京,都道是身体抱恙,无法远行,这次若是赶在重阳节军演,又如何?解释不?赴千秋节之约?”


    “这个,”张伏伽顿了顿,对上他坦然的目光,便知他已猜到?他不?会入京,叹着气摇头?,“裴相目光如炬,当也知道我的难处。”


    天下各藩镇节度使照例每年都得入京觐见,他从不?曾去?过,因?为长安那?边先前一直对河西诸多猜忌,河西诸人都担心他一旦入京,便再难回来。前些年他都是托故染病躲了过去?,这次裴羁再三述说太和?帝相邀之意,他也一直含糊着不?曾应承,但裴羁说得对,假如他是因?为染病无法赴千秋节盛会,又如何?解释不?久之前还在主持军演?


    “依我之见,军演就提前到?八月吧,我看了历书,八月十六乃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改在那?天军演既不?会打乱节度使的计划,对陛下也就能妥善交代了。”裴羁道。


    距今日?还有八天,这时间既足够长,足以联络各州,共同应对沙州之变,又足够短,张法成若有异心,必定立刻就得动手,更改计划。


    张伏伽思忖着还没说话,边上张法成脸色已经变了,急急道:“不?行,日?期决不?能改!”


    裴羁抬眼,看见他急躁怒恼的脸,余光在这时瞥见城门?前人影晃动,苏樱夹在嗢末人中间往城中行去?,此时再忍不?住,微微侧身,望向她的方向。


    城东门?。


    高善威牵着骆驼慢慢往嗢末人聚居的街道行去?,低声叮嘱:“你?跟着我,等弄清楚什么情况咱们再应对。”


    苏樱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天高云淡,白晃晃的日?色照得极远处也是纤毫毕现,于是钟鼓楼上那?道消瘦的身影看得越发清楚了,是裴羁,站在另一边垛口前,又微微侧身,遥遥望着她。


    目光相触,只是一瞬,立时便都转开。心里涌起怅惘,似天边那?抹微云,若隐若现着,又从不?曾消失。苏樱知道此时万万不?能被人发现这短短一瞬的隐秘相望,立刻迈步向前,再不?曾回头?。


    钟鼓楼上。


    裴羁强迫自己不?再回头?,抬起眼帘,极力眺望远方。


    无尽的戈壁荒漠一路延伸向天际,似他此时的心境,苍茫无际。


    不?回头?,最好。她聪明?智慧,知道此时情势紧张,所以做得滴水不?漏,他亦要撑过此刻,不?能拖累她才行。只是张法成看起来对此事丝毫不?知,又是谁拦住了她?


    “不?能改时间,”耳边听见张法成不?自觉抬高着的声音,“军演早就已经安排下去?了,各军都是按这个时间准备的,文书也都按着这个时间发的,突然改时间,还提前这么久,让他们如何?筹备?”


    “剩下的时间足够充裕,诸军都在城中,再通知一次也不?难。”裴羁不?动声色,“一切都以顾全河西与朝廷的大局为重。”


    目前能找到?的线索太少?,他孤军深入,处处受制,与其在重重监视下花费数倍力气去?查,不?如改变既定时间,逼张法成动手重新安排,那?么只要盯着他的行踪,就会知道他想借着军演做什么,哪些人是他的同党。


    “不?行,”张法成焦躁起来,“日?期绝不?能改!”


    这下连张伏伽也看出了不?对,皱眉看他:“为什么不?能改?”


    “这个,这个,”张法成再说不?出什么理由,有些气急败坏,“伯父,裴羁没安好心,不?能信他的鬼话!”


    “住口!”张伏伽厉声喝住,“休得放肆!”


    这几天接触的时间虽短,但裴羁行事沉稳公允,对河西上下了如指掌,他看得出裴羁对河西的关切看重,也看得出裴羁对他并没有忌惮防范之意,否则,只以他违抗太和?帝意愿,不?肯赴长安庆贺千秋节一事,就足够是个把柄拿捏他,又如何?肯替他筹划,避免他在太和?帝面?前落下口实?心里其实已经默认了更改时间,只是眼下还不?能说死,便道:“裴相容我回去?再商议一下,尽快给你?回话。”


    “好。”裴羁到?此时,才又飞快地回头?一望,城门?前聚起了一堆无法出城,嚷乱着打听情况的百姓,苏樱并不?在其中。怅惘着,担忧着,“我等节度使消息。”


    她此时应该已经返回粟特会馆了吧,这次不?行,接下来又该如何?送她出城?


    城西门?。


    康白混在回鹘行猎的队伍里刚走到?门?前,城门?已经关了,出不?去?城的人们聚在一起吵嚷打听着,康白退回来,吩咐侍从:“去?会馆看看什么情况。”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为了苏樱。


    日?头?一点点移到?头?顶,火辣辣得晒得人站不?住,先前着急出城的人们看看没了指望,三三两两离开,康白在道边荫凉下安静地等着,侍从很快去?而复返:“郎君,节度使府的人围了会馆,要请郎君和?叶画师进节度使府!”


    果然。只要她不?现身,城门?就不?会开,粟特会馆也不?会解围。康白翻身上马:“回会馆。”


    节度使府,偏院。


    啪,账册拍在案上,阿摩夫人面?沉如水:“这账本不?对。”


    张法成连忙拿起来翻了一遍,全然看不?出问题:“有什么不?对?”


    “早说过你?心太粗,做事全没有章法,”阿摩夫人恨铁不?成钢,她一大早赶去?城南私宅,密室中诸般物件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她翻了下账本就发现了破绽,这账本,不?是真迹,“字迹虽然一样,但墨色太新了,摸起来还隐隐有点湿气,根本就是仿造的赝品!”


    张法成左摸摸右摸摸,又对着光细看,还是没发现破绽,皱眉道:“是你?太疑心了吧,那?么多人手看着,上哪里造假?”


    “昨夜放火时就能造假。”阿摩夫人知道这个儿子谋略不?够又极自负,跟他只怕是说不?通,索性换了话题,“叶苏跑了,我发现后立刻命人锁了四边城门?,又让你?的卫队围了粟特会馆,方才那?边来报,叶苏已经回去?了。”


    “什么?”张法成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粟特会馆。


    门?前护卫持着刀剑层层把守,苏樱改回女装,慢慢走进会馆。


    先前她随着高善威去?了嗢末人聚居的坊市,之后高善威打听到?粟特会馆被重兵包围,康白亦被软禁,她便知道今日?这事是冲着她来的,高善威让她留在那?边不?要回来,可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为着她,康白承担了太大风险,况且康白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粟特会馆上下数百人,还有城中数千粟特人,张法成显然不?是良善之辈,她不?能因?为自己,连累这么多人。


    “叶师,”康白从内中迎出来,早已猜到?她不?会独自离开,此时相见,又觉得怅然,叹了口气,“何?必回来。”


    情势虽然凶险,但以他在西域的影响力,张法成不?敢杀他。


    “看来今天不?是黄道吉日?,”苏樱隔着袖子,摸着袖袋里沉甸甸的令牌,“再等等吧。”


    眼前闪过钟鼓楼上那?遥遥一望,裴羁深青色的袍袖迎风鼓荡,翩然欲飞。他已经知道她被拦回来了,有他在,至少?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


    “叶画师,”护卫头?领得了消息赶来,“我家老夫人有要紧事,请你?到?府中叙话。”


    苏樱抬头?,他按着腰间剑,目露凶光。


    节度使府,偏院。


    张法成霍一下站起身,怒冲冲道:“我去?抓叶苏回来,该死的康白,竟敢背着我弄这出!”


    “回来!”阿摩夫人沉声叫住,“我已经让人带他们回府,你?休要节外生枝。”


    “康白太可恨,事成之后,我必要杀了他!”张法成气犹未消。


    “再忍耐几天吧,事成之后,随你?怎么办都行。”阿摩夫人思忖着,“我再三回想那?天的情形,那?个叶苏必定跟裴羁有关系,而且今天这么巧,裴羁拉着你?去?看营寨,叶苏就正好跑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也许裴羁就是为了拖住你?,这女人对他肯定很重要,无论如何?都要捏在手里才行。”


    “事成之后,我必要将裴羁千刀万剐!”张法成想起今天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娘,他撺掇着伯父改日?期,要将军演提前到?八月十六。”


    “什么?”阿摩夫人刷一下起身,“你?怎么不?早说?你?伯父答应了?”


    “还没有。”张法成话没说完,阿摩夫人已经快步出去?了,衣袍翻飞,带起一阵风,张法成连忙追出去?,“娘,我已经劝过了,伯父未必答应。”


    “蠢材!”阿摩夫人再忍不?住,破口骂道,“这等大事,为什么不?早说!”


    眼下只能她亲自出马去?劝,无论如何?不?能改日?期。


    “老夫人,二?郎君,”张伏伽的亲卫迎面?走来,“节度使已经定了将军演改为八月十六举行,让二?郎君尽快通知下去?。”


    张法成登时大怒:“岂有此……”


    阿摩夫人一把拽住,挤出笑容:“好,你?去?回复节度使,就说法成这就去?办。”


    亲卫很快离开,阿摩夫人定定神,低声吩咐:“立刻把日?子通知给你?舅父,此事一定要做得机密,万万不?能被裴羁发现。”


    突然改时间,必定是裴羁做的圈套,可恨就可恨在明?知是圈套却躲不?开,不?消说,这账本,也是裴羁动的手脚了。她倒是小看了他。若由着他施展,她几十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阿摩夫人目光沉沉:“我想个办法软禁裴羁,不?给他机会再跟你?伯父接触,你?让达赤准备着,若是有变,先杀裴羁。”


    “好!”张法成咬牙,达赤是右军营副将,悍勇嗜杀,一直被他们用?来铲除异己,他早就想杀裴羁了。


    客院。


    张用?隐在门?口,低声回禀:“名单上的人又查到?了几个,都是城南门?守军的母亲或者妻子。”


    不?消说,这些吐蕃女人嫁给城门?守军,又偷偷拿着张法成的补贴,为的就是给吐蕃大军做内应①。结合这些天的情况看起来,张伏伽应当并不?知情,否则不?会同意提前军演,而且张伏伽拼着生死收复河西,与吐蕃仇恨似海,焉能勾结吐蕃,自毁基业?


    裴羁点点头?,取出怀中密信递过去?:“让彭成立刻去?趟西州,持此信联络仆固义,请他八月十七日?带兵来助。”


    瓜州相隔虽近,但瓜州刺史乃是张家亲眷,他无法确定是否与张法成合谋,不?能求助。西州刺史仆固义乃是回鹘人,最初与张伏伽一道收复河西,以军功裂土分?茅,回鹘与吐蕃世?代为敌,仆固义必定不?会是张法成同党,可以请来相助。


    “这封信送回长安,呈交陛下。”裴羁又取出第二?封。


    信中将此行所见所闻尽皆说明?,若他身死,长安也会知道河西变故的原委,做出处置。


    “这封信送去?梓州,交给窦晏平。”裴羁拿出第三封信。


    张用?吃了一惊:“郎君。”


    “去?吧。”裴羁垂目。


    他会竭尽全力助她脱身,但若是他死了,那?么天下他唯一可以放心交托的,便是窦晏平。窦晏平待她之心,不?亚于他,哪怕千难万险,也一定会救她脱险。


    “郎君,”张用?接过来收好,深吸一口气,“吴藏在城南私宅发现了一处乱葬坑,里面?都是年轻女子的尸首,有二?三十具。”


    沙州干燥,尸体埋在地下多年也不?会腐烂,那?些女子各个面?色如生,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恐惧愤怒,连吴藏这见惯生死的人都觉得不?忍。


    裴羁眉尖微动。是张法成。那?天他深夜劫走苏樱往城南去?,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张伏伽性子清正,决不?允许张家子侄胡作?非为,张法成既要在他面?前伪装正人君子,又控制不?住好色,所以便在私宅中杀人灭口。


    心里一下子后怕至极,定定神:“你?去?见一趟康白,将此事告诉他,再把这些天查到?的消息说与他知。”


    这些死去?的女子必定是城中百姓的女儿,张法成做下这等恶行,岂能任由他逍遥法外。


    “是。”张用?答应着抬眼,裴羁面?色平静,让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郎君,你?千万保重。”


    “去?吧。”裴羁道。


    后窗上人影一晃,张用?走了。裴羁快步出门?,正要往前院去?,咔嚓一声,大门?突然锁闭,抬眼,张法成站在院外假山上,似笑非笑:“裴相,客院伺候的仆役有两个染了疠气,这病传染,为着裴相性命要紧,我已禀报伯父,暂时封住客院,请医为裴相医治。”


    这是要软禁他,防止他再与张伏伽见面?,如此,则张伏伽最后一点嫌疑也已消除。此事乃是张法成所为。裴羁点头?:“好。”


    下意识地望向粟特会馆的方向,她现在,怎么样了?


    粟特会馆。


    康白伸手,将苏樱拉在身后护定,淡淡道:“我随你?去?见老夫人,叶画师身体抱恙,要留下养病。”


    “康郎君,我家老夫人要见的是叶画师,又不?是你?。”领队慢慢拔剑,对着日?头?晃了晃,“我也是奉命办差,你?休要让我为难。”


    似是看懂了他的暗示,那?些护卫一齐拔刀,明?晃晃地对着身边的粟特人,康白心中一凛。


    若只有他自己,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但会馆上下还有这么多无辜族人。


    “康郎君,”听见身后低低的唤声,康白无声叹息,回头?,苏樱向他摇了摇头?,“我去?。”


    第89章 第 89 章


    张伏伽得知?封院的消息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皱眉看向张法成:“裴相染了疠气?大夫可来看了?”


    心里有些疑惑,上午还好好的一道去了右军营,怎么突然就染了疠气?


    “是裴相院里有两个仆役染了疠气, 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天, ”阿摩夫人怕张法成答得不对, 抢在他前面截住话头, “这?病过人, 所以我知?道后立刻请了大夫给裴相诊治, 又赶着封了客院。”


    “不妥,岂能把裴相封在院里?”张伏伽起身, “我过去看看。”


    张法成急了, 若是让他和裴羁碰面, 天知?道裴羁又要使什么花招。追上去正要阻拦, 阿摩夫人一把拉住,唤了声:“大哥留步。”


    张伏伽停步,阿摩夫人紧走几步跟上, 恳切说道:“我知?道大哥担心怠慢了裴相,不过大哥, 疠气传染极强, 稍不谨慎,合府都?要遭殃, 大哥身体健壮自?然不怕, 但敬真自?小体弱, 我主?要是担心他。”


    “这?。”张伏伽踌躇起来, 张敬真体弱多?病, 一年常有半年需要服药,一直是他一块心病, 疠气非同?小可,他是不怕的,可张敬真还在府里。


    阿摩夫人窥探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又道:“前些天寿成来信还惦念着敬真呢,说是在长安寻了个名医,过些天送过来给敬真看看。”


    张伏伽皱着眉,许久,叫过侍从:“让曹大夫去给裴相看看。”


    府中供奉的大夫曹善是他的心腹,医术高明,去给裴羁看看,他心里也好有个底。


    “好,有曹大夫在,我也就放心了。”阿摩夫人松一口?气,疠气这?病并不是立时就会发作,曹善医术再高明,总要观察几天才能判断,有这?几天,诸事便能安排妥当,不怕裴羁翻天。福身告辞,“大哥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张伏伽待他们走远了,唤过心腹亲卫张元常:“你?这?几天盯着法成,若是有什么古怪,立刻来报我。”


    这?些年里因为心怀愧疚,他对阿摩夫人母子诸般优容,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阿摩夫人每次有什么目的要达到时,总会委婉地提起张寿成,这?点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先前也就罢了,但这?次阿摩夫人竟然为了封客院拿张寿成装幌子,张伏伽觉得不对。


    裴羁刚到沙州,与阿摩夫人母子两个并无旧怨,可张法成一再针对,处处刁难,哪怕他私下里几次训诫,也丝毫不曾收敛,如今更是连一向深明大义的阿摩夫人也卷了进来。既非私怨,那就只能是利益冲突,裴羁代表的是朝廷,难道张法成要对付的是朝廷?


    张伏伽心中一凛。从前他对朝廷的猜忌防范虽然也有怨言,但此次裴羁的言行举动分明是有意修好,他的心结已解开了大半,正是要与裴羁结交,将一片忠心上达天听的时候,又岂能容张法成母子破坏?但若真是疠气,又不能不顾着张敬真。


    思忖之时,不觉已经来到张敬真院里,张敬真正在窗下看书,隔窗看见了连忙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张伏伽挽着他的手:“敬真,府里如今有人染了疠气,你?去别院避一避吧。”


    心里不觉感叹,这?儿子韬略胸怀都?是极好,只可惜体弱,不然他早就把河西交给他了。


    “是裴相院里的仆役吗?”张敬真也听说了,想了想道,“好,我这?就收拾离开,等军演跟前再回来,与父亲一同?观看。”


    “好,去吧。”张伏伽拍拍他,“好好歇几天,养养精神。”


    仆从上前收拾行李,张伏伽又问了问张敬真的身体状况,这?才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张敬真正站在廊下目送,张伏伽向他挥挥手,突然生?出个古怪的念头:这?样也好,父子两个各居一处,万一有事,总也能保全?一个。


    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有事?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事?


    偏院外。


    苏樱慢慢走来,前面是偏院的侍婢,后?面押送的是四个护卫,前后?堵死了路径,让她半步也不能摆脱。


    一旦踏进偏院,便是插翅也难逃脱,她虽然不得不来,但也并不准备就这?么任由张法成母子两个拿捏。


    苏樱越走越慢,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偏院有廊庑通向主?院,那里是张伏伽的住所,从上次会面的情形来看,张伏伽对张法成的行为并不知?情,对康白,颇有故旧之意。


    “快点,”侍婢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老夫人还等着你?呢。”


    苏樱点点头,余光在这?时候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张伏伽,正从后?面往这?边走来。“张节度!”苏樱突然高叫一声。


    张伏伽应声停步,抬眼,远处廊庑上一个女子推开侍婢飞快地向他跑来,身后?跟着的护卫见势不妙,立刻抓住了她,她挣扎着叫道:“画师叶苏,拜见节度使!”


    客院的二?层露台上,裴羁突然听见那刻骨铭心的声音,如遭雷击,急急望过去。


    庭院中,张伏伽认出了苏樱,惊讶着问道:“你?为何在此?康白呢?”


    “放开!”苏樱狠狠甩开拉扯的护卫,抬头,于重重飞檐之后?,对上裴羁焦灼的目光。


    隔得很?远,他消瘦的身影大半被?飞檐遮住,但探身向前的姿态那么紧绷,让她只看一眼,便已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担忧恐惧。


    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似悲似愁,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此时,决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否则她就会成为制约他的软肋,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不会好过。苏樱转回头,向张伏伽又走几步:“阿摩夫人命人去会馆带儿过来的,并未准许康郎君跟随。”


    张伏伽皱眉。这?个带字用?得太古怪,难道不应该是请么?不由自?主?追问道:“她要你?来做什么?”


    “儿也不知?。”苏樱向他紧走几步,“去了许多?护卫,围住会馆不许人进出,只要带儿过来见老夫人。儿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夫人,若是无意中冒犯了,千万请老夫人原谅。”


    露台上。裴羁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阑干,午后?的热风鼓荡着吹过,整个人摇摇欲坠。隔得太远,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一个侍婢飞快地跑进了偏院,是去通知?张法成的,他贼心不死,又掳她进府。


    一霎时想起私宅中那些惨死的女子,目眦欲裂。


    庭院中,张伏伽挥手斥退了想要拉扯苏樱的护卫,沉着一张脸:“你?是说,阿摩夫人强行带你?来的?”


    “大哥!”远处一声唤,阿摩夫人急匆匆走了出来,总觉得似被?人盯着,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客院高耸的飞檐下惊鸟铃摇摇晃晃,响出悠远的铃声,并没有人,但她总觉得,似乎裴羁在那边看着。


    快步来到张伏伽近前:“大哥,我请叶画师来为我作画。”


    作画?张伏伽皱眉,上次康白明明白白说过着急完婚,为什么才过几天,又用?同?样的理由把人带来,甚至还出动了护卫围住粟特会馆?粟特人在沙州为数不少,康白的影响力更是不容小觑,这?么做,难道不是挑起矛盾,使各族不睦么?沉声道:“叶画师还着急与康白完婚,你?换个别的画师吧。”


    “大哥,我是为了寿成,才特意请叶画师来。”又焉能放走她?她的直觉不会错,这?女人跟裴羁有关系,方才多?半是裴羁在露台上看着。阿摩夫人忙道,“他也受邀去千秋节,不知?奉献什么礼物合适,我想着让叶画师画几幅经变图,让人赶着绣了送过去,也好不失礼数。”


    片刻之内,竟两次搬出张寿成,来换他心软同?意。内中必有蹊跷。张伏伽抬眉:“你?那里还有法成时常来往,叶画师一个女子,不方便,东跨院还空着,收拾出来让叶画师先住那里吧。”


    东跨院挨着他的住院,稍有动静便能听见,却是不方便行事了。阿摩夫人一阵懊恼,还想再说,张伏伽已经叫来管事吩咐了,阿摩夫人忍着气:“好,听大哥的。”


    边上,苏樱松一口?气,福身向张伏伽行礼:“多?谢节度使关照。儿孤身前来,康郎君必然十分担忧,能不能请节度使派人知?会康郎君一声?”


    康白与张伏伽有旧交,一来一回传话,自?然会告知?更多?内情,有康白出面指证张法成,却比她这?个陌生?人更有分量。


    “好。”张伏伽摆摆手命人去了,看向阿摩夫人,“作画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


    阿摩夫人咬着牙,此时已然明白是苏樱险中求胜,万想不到看着娇弱无用?的一个,竟有这?般胆色!下意识地又向客院露台上一望,飞檐后?空无一人,但这?般手段行事,总让她觉得与裴羁,有几分相似。


    露台上,裴羁死死压下焦灼,隐住身形。


    额上森森出了一层冷汗。不能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否则一定会陷她于更大的危险。但也决不能让她留在府里。今天张用?来时,一定要送她走。


    耳边听着下面没了动静,裴羁终是忍不住,从飞檐后?探头。


    东跨院,苏樱心中一动,抬头。


    飞檐后?衣袂一闪,四目相对,只是一瞬,各自?都?已回头。苏樱心中涌起无数难以言说的滋味。从前恨他,躲他,却不想到再相见时,却是同?时身陷囹圄,隔着咫尺天涯,遥遥相望。


    廿六条街。


    吴藏匆匆赶回来,身上犹自?染着血:“张法成的人往吐蕃方向去了,我人手太少,没能全?部拦住,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找到了一封密函。”


    张法成派出去了几拨人手,他截杀了两拨,但对方人手太多?,终归还是跑掉了一大半,好在有这?封密函可作为证据,指证张法成。


    宋捷飞接过来打开,眉头越皱越紧,是吐蕃文?字,这?次来的人里,只有裴羁懂吐蕃文?。合上交给张用?:“呈给相公。”


    咣,门开了,外面哨探的侍从飞奔而入:“快走,外面在捉拿长安口?音的中原人!”


    宋捷飞急忙站起,这?两天为了隐瞒身份,他们都?是做嗢末人打扮,但口?音难以更改,一旦盘查,就会露出破绽,可沙州城人生?地不熟,该去哪里?


    “去找康郎君。”张用?打开后?门,“走!”


    粟特会馆外。


    康白催马走出几步,道旁忽地闪出一个戴着斗笠的嗢末男人,唤了声:“康郎君。”


    斗笠向上一抬,康白认出了张用?,不动声色拨马靠近:“何事?”


    “我家郎君有要事告知?郎君,”张用?压低着声音,“张法成在抓人,郎君可有躲避之处?”


    “会馆不行,有张法成的眼线,”康白余光里瞥见远处身影一晃,似乎是吴藏,“让你?的人跟着我,不要暴露。”


    张用?连忙退开,压低斗笠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不远不近跟着。


    康白催马前行,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嗢末坊。这?里是城中嗢末人聚居的地方,嗢末人乃是被?吐蕃掳走为奴的中原人后?代,吐蕃败退后?恢复自?由,就此留在河西居住,他们的相貌与中原人一般无二?,张用?这?些人藏在这?里,应当不会引人注意。


    主?街第二?家便是高善威的住所,康白下马刚要进门,高善威已经得了消息迎出来,叹气道:“康老弟,实在有负你?所托,没能送走叶画师。”


    “我特来向高兄道谢,还有要事与高兄商量。”康白回头,不远处张用?已经跟上来了,更远处影影绰绰,还有几拨人,“高兄,张法成在城中搜捕裴羁的手下,可否让他们在此暂避?”


    “裴羁的人?”高善威吃了一惊,顺着他目光望向张用?,略一思忖,“让他们进来吧。”


    他虽然与裴羁没有交情,但他信任康白,康白既然出手,那么他就会全?力相助。


    一刻钟后?。


    书房的门紧紧关着,康白惊讶着听完张用?的话,看见高善威刷一下起身:“你?说什么,张法成里通吐蕃?”


    “不错,”张用?沉声道,“我家相公找到了张法成的暗账,他这?些年克扣了大部分军饷,城中军械盔甲已多?年不曾修缮更换,唯一装备精良的只有右军营,那是他的心腹。此外,城南门还有许多?守卫的女眷乃是吐蕃人,暗自?从张法成手中支领银钱,为吐蕃内应。我家相公为了逼他暴露,劝说节度使将军演提前到八月十六,张法成立刻派出几拨人向吐蕃境内报信去了,我们人手太少,没能全?部拦住。”


    高善威心绪起伏:“可有证据?”


    若论?与吐蕃的仇恨,嗢末人最甚。当年他们的先祖乃是定居河西的中原人,其中还有许多?世家子弟,吐蕃占领河西后?掳他们为奴隶,摧残蹂躏,苦不堪言,直到归义军击退吐蕃,他们才重获自?由,若是张法成里通吐蕃,那就是他们的死敌。


    张用?下意识地看了宋捷飞一眼:“宋员外?”


    宋捷飞知?道是问他的意思,裴羁说过,这?段时间一切事务由他主?持。定定神从怀中取出账册,递给高善威:“这?是张法成的暗账。”


    那封密函裴羁还未看过,却是不能拿出来。


    高善威匆匆翻过,一目十行,康白凑过去同?看,积年为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指着其中一页道:“每隔半年就有同?样数目的一笔账,不标去向,不写来源,当是固定向某处支付。”


    “不错,”宋捷飞忙道,“我也发现了这?笔账,我怀疑是送去吐蕃了。”


    啪,高善威放下账册:“如若属实,我嗢末族人,势与张法成不共戴天!”


    上缴入库的一丝一粟,都?是他们这?些沙州百姓的血汗,岂能被?张法成拿去供养仇人!


    “请回复裴相,”康白道,“康白率粟特族人,听从调遣。”


    吐蕃与中原制度不同?,除却贵族和少数平民?,其余尽皆为奴,先前占领河西时也有许多?粟特人被?掳走为奴,丢了性命,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沙州重入吐蕃之手,陷族人于水火。


    “高郎君,康郎君,”张用?顿了顿,“这?些年沙州是否有许多?无故失踪的年轻女子?”


    高善威脸色一变,看了眼康白:“有,你?怎么知?道?”


    “张法成私宅之中埋着几十具尸骨,都?是年轻女子。”张用?道。


    “什么?”高善威目眦欲裂,“在哪里?带我去看!”


    入夜后?,节度使府,东跨院。


    巡夜的护卫刚从院外走过,窗外突然轻轻敲响两声,苏樱在黑暗中起身开窗,张用?隐在窗下:“郎君命我带娘子走。”


    身后?窸窸窣窣,守夜的侍婢醒了,苏樱顿了顿。


    第90章 第 90 章


    城南私宅。


    又一队巡夜的护卫走过?去后, 吴藏闪身出来?,一指后墙处的竹林:“就是那里。”


    康白抬眼,借着淡淡的月光, 看见丛竹枝叶森森, 阴影笼罩住林中一片空地, 吴藏低声提醒:“巡夜两刻钟一拨, 大伙尽快。”


    身边人影一动, 高善威头一个冲进去, 扯下腰间的短铲飞快地挖了起来。康白定定神,快步跟上去一同开挖, 沙土松软, 不多时已经露出下面的一角衣服, 高善威手?中的短铲突然顿住。


    “前天过?来?时我看见院里的管事在这边烧纸钱, 觉得不对所以试探着挖了?下,没想到底下全是……”吴藏语声顿住,不忍再说。


    康白下意识地向高善威靠近了?些, 高善威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继续又挖, 沙土飞扬中那角衣服越露越多, 能看出是件红白相间的间色裙,高善威两只手?突然抖得拿不住, 扑一声, 短铲掉落, 他没有?捡, 两只手?刨开沙土, 发疯一般用力挖了?下去。


    “高郎君?”吴藏惊讶着,怕他动静太?大引来?护卫, 又见他神色不对,不好提醒他,听见康白低声道:“高郎君的女?儿玉娘,去年?失踪了?。”


    吴藏怔住,心下惨然到极点,定定神,忙也?帮着去挖。


    康白也?在挖,知道高善威不用短铲是怕伤到尸体,便也?只用双手?,黑暗中唯听得沙土落地,间或打在竹叶上,沉闷急促的声响,让他蓦地想起那夜张法?成掳走苏樱,也?是往城南方向。


    后怕到极点,额上森森一层冷汗,张用去救她了?,但节度使府守卫森严,她能不能顺利脱身?


    节度使府,东跨院。


    侍婢睡眼惺忪起来?,伸手?摸索着火折子:“叶画师,是你吗?”


    后颈上突然一疼,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张用急急将人拖回榻上藏好,推开后窗:“娘子快走,外面?有?人接应。”


    苏樱卷起裙角扎在腰间,抓住窗框一跃跳上。


    这?两年?时常做壁画,攀爬脚手?架已经十分利索,所以翻窗户并?不觉得难,外面?果然有?人接着,低声道:“娘子跟我走。”


    身后张用也?跳了?下来?,一前一后护着,苏樱顺着墙角飞快地向后院跑去,墙脚下还有?一人等着,老远便压低声音道:“娘子踩着我肩膀上去!”


    苏樱没有?忸怩,飞跑上前,那人双手?相扣托起,苏樱顺势踩上他肩膀,另一边张用跳上墙头伸手?来?拉,苏樱在跃起的瞬间忍不住看向客院的方向,灯已经熄了?,漆黑一片,鸦雀无声。


    客院。


    裴羁合衣躺在床上,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隔得太?远,其实什么也?听不见,不过?张用已经去了?,他一向精干,近来?屡次进出从不曾露出破绽,应当能顺利带她离开。


    袖中藏着张法?成试图传回吐蕃的密函,吐蕃文字他懂,也?已经翻译完毕,但内容却全不相干,甚至根本算不上一句通顺的话,张法?成用的当是暗语,不知道密码的话,就无法?破译。


    原本想拿这?个做证据交给张伏伽,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那本暗账虽然能说明张法?成克扣军饷,但查证的话费时长久,军演迫在眉睫,却又等不及。


    思绪纷纷乱乱,听见门前有?脚步声停住,负责监视他的护卫又在那里窥视,裴羁安静地躺着,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长叫:“来?人啊,东跨院有?贼!”


    裴羁霍一下坐起。


    东跨院。


    苏樱正要?跳上墙头,眼前骤然一亮,墙外举起了?火把,侍卫杂沓着奔来?,老远便开始喊叫:“来?人啊,东跨院有?贼!”


    “娘子快!”张用一把拉住她。


    苏樱抿着唇,顺着他拉扯的力道爬上墙头,火把一瞬间逼到了?近前,领队的已经看见了?他们,指着墙头高喊道:“在这?里!是叶画师!”


    密密麻麻,全都?是火把和人,他们却只有?三个,还带着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再不能当机立断,就一个也?走不掉。张用伸手?来?拉,想要?带她跳下,苏樱止住:“你们快走,不用管我。”


    张用低眼,灯火下她神色异常平静,显然已经做出决断。但裴羁下的是死命令。“不行,郎君交代过?,一定要?带娘子走!”


    “到我这?里,就得听我的。”苏樱用力推开他,“走!”


    涌身向墙内跳下去,底下的侍从眼疾手?快接住,苏樱稳稳落地,低声道:“走!”


    跟着推开他,哎呦一声:“救命,救命啊!”


    密密麻麻,墙底下已经围上来?几十个人,张用咬咬牙急掠而去,身后护卫们紧追不舍,耳边听见哐一声,大门撞开了?,张法?成冲了?进去。


    客院。


    裴羁压制着激荡的心跳,悄无声息重又躺回床上。


    张用看来?,失败了?。经过?这?一回,府中护卫必定加强,今后要?想下手?,难上加难。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救出她!


    东跨院。


    张法?成甩开众人,快步走到近前伸手?来?拉:“小娘子,你怎么样了??”


    “法?成将军,”苏樱已经起来?了?,喑哑着嗓子,“方才贼人想要?劫持我,我好害怕,幸亏你来?了?!”


    一滴泪适时落下,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张法?成心一下子软到极点。原本是经阿摩夫人指示在东跨院埋下伏兵严密监视她,方才又眼睁睁看着她似乎是跟贼人一起走的,可此时她一哭,所有?的疑虑全都?烟消云散,忍不住伸手?来?扶:“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吗,有?我在,什么贼人也?不用怕。”


    苏樱“羞涩”着躲开了?,看见他脸上有?一丝不悦,连忙又抓住他的袖子,哭泣着说道:“我方才听见外面?有?动静就想着起来?看看,谁知那些贼人竟然打晕了?侍婢,劫持我往外走,我怕极了?,他们威胁我不许叫喊,我一直在想要?是法?成将军在,肯定会来?救我。”


    “我在,我在。”张法?成到这?时候怒恼都?成了?欢喜,放软了?声音,“小娘子,东跨院这?边守卫不足,你跟我去我院里住着吧,我保护你。”


    “真?的?”苏樱“喜出望外”,余光瞥见阿摩夫人的身影在门外一晃,连忙红着眼圈摇头,“不行啊,老夫人好像很不喜欢我,我害怕她,不敢过?去。”


    “怕她作甚?” 张法?成近日里接连挨了?阿摩夫人几顿训斥,窝着一肚子火,“这?家里是我说了?算!”


    身后,匆匆赶来?的阿摩夫人步子一顿:“法?成。”


    ***


    城南私宅。


    一抔又一抔沙土被双手?挖开,那身着间色裙的女?子终于露出地面?,长发如瀑遮住面?容,脖子上一片青紫,显然是被扼死的。高善威热血上涌,眼前发着黑不敢看,怀中带着的计时沙漏眼看就要?漏完,巡夜人马上就会回转,已经不能再拖了?,鼓足最大的勇气抖着手?拨开头发,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不是玉娘。但,总归是谁家的女?儿。也?许她的父母还在到处找她,还在盼着突然有?一天,女?儿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一时间悲从中来?,高善威伸手?想要?合上女?子圆睁的双眼,肌肉已然僵硬,怎么都?合不上,借着月光看见女?子身下还有?无数衣裙层叠,不知还埋着多少具死不瞑目的尸骨。


    “玉娘。”高善威嘶哑着喉咙低唤一声,伸手?再又去刨。指甲磨秃了?,很快开始渗血,根本觉不到疼,这?冰冷粗粒的沙石,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埋下去的时候,该有?多疼。


    “巡夜人来?了?,”在外围把风的侍从急急跳进来?,“快走!”


    ***


    节度使府,东跨院。


    飘飘摇摇的火把光里阿摩夫人沉着脸快步走近,苏樱装出惊恐的模样,急急躲去张法?成身后。几次交手?她已经看出来?了?,张法?成智谋不多,性子浮躁容易被影响,是个好对付的,但阿摩夫人冷静狡猾,十分难缠,今天的难题,是在于对付她。


    “叶苏,”阿摩夫人走到近前,冷冷开口,“方才那些人是谁?”


    “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被贼人劫走的,”张法?成张开胳膊护着苏樱,口中解释着,“她胆子小,你别吓她。”


    胆子小吗?方才她亲眼看见,她在墙头上神色冷静,根本不带怕的。阿摩夫人忍着气拔开张法?成:“说,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苏樱紧紧追着张法?成,哭着摇头,“老夫人,我是被劫持的,幸亏法?成将军救了?我。法?成将军,你快跟老夫人解释啊。”


    张法?成心疼极了?,连忙又要?上前,阿摩夫人一把推开,恨铁不成钢,勉强压着怒气:“说,是康白的人,还是裴羁的人?”


    苏樱心中一凛,她为什么会觉得是裴羁?难道她发现了?什么?急急抓住张法?成的袖子:“我真?的不知道啊法?成将军,老夫人不相信我,怎么办?”


    她哭得眼睛都?红了?,梨花带雨一般,张法?成心疼极了?,带着气回头:“娘,她都?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总咬着她不放做什么?”


    “蠢材!”阿摩夫人再忍不住,低声骂道。从前知道他才略不行,总是哄着引着,可这?些天情势紧张,她自己也?撑得艰难,没想到他竟还如此拖后腿,“早晚坏事在你手?里!”


    张法?成再没料到当着苏樱的面?挨了?骂,气得脖子都?红了?,正要?吵嚷,门外飞跑进来?一个护卫:“老夫人,二郎君,出事了?!”


    两个人都?是脸色一变,跟那护卫到另一角窃窃私语,苏樱低着头极力去听,声音太?小,模糊只听见城南两个字,阿摩夫人很快离开,张法?成快步走来?:“我有?些急事得出去一趟,你别怕,回头我好好安置你。”


    苏樱点头:“好,我等着法?成将军。”


    城南,张法?成的私宅。出了?什么事?


    ***


    城南私宅。


    “快走,”侍从催促着,“人马上就过?来?了?!”


    “玉娘,玉娘。”高善威根本听不见,喃喃唤着,疯了?一般飞快地刨着,十指流着血,第?二具尸体渐渐露出大半个身子,是不是他的玉娘?


    “高兄快走,”康白见势不妙,硬起心肠抱起他,“快!”


    吴藏相帮着拖走高善威,剩余的侍从急急忙忙把沙土填回去,刚刚埋好,灯笼已经照亮了?外面?的竹林,随即护卫叫了?声:“谁?”


    侍从倏地掠上墙头,护卫追过?来?时,看见竹枝摇晃着,掉下几片叶,竹根底下深深浅浅,有?几枚没来?得及处理的脚印。


    ***


    节度使府外。


    张法?成不情不愿上马:“几个脚印而已,说不定是护卫自己踩的没留神,犯得着跑一趟吗?”


    “蠢材,”阿摩夫人骂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蠢话!”


    张法?成猛地勒马:“你再说一遍?!”


    方才当着美人的面?挨了?骂,已经窝着一肚子火,居然现在还要?挨骂!以为他真?的没脾气吗?


    阿摩夫人心中一凛,抬眼,他脸色阴戾得吓人:“我也?统领三军,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三岁孩童,任由母亲摆布!”


    他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阿摩夫人定定神,叶苏,都?是那狡猾的女?人挑拨的!喊过?护卫:“通知城南,把尸体全都?处理了?。”


    等大事一定,头一个杀了?叶苏!


    ***


    嗢末坊。


    高善威一双眼红得像要?滴血,困兽一般来?回走动:“我要?杀了?张法?成,杀了?他!”


    他总还抱着念想,觉得说不定哪天女?儿就回来?了?,可方才所见,已经将他最后一丝希望撕得粉碎。


    “他权势极大,又有?军队,以我们的力量太?难了?,”康白道,“为今之计,不如收集证据,上报节度使。”


    “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高善威重重一拳砸在案上,“张法?成的权势谁给的?不就是节度使吗!”


    “高兄,”康白沉声道,“河西乃是节度使收复,吐蕃人恨节度使入骨,日夜想要?报仇,张法?成里通吐蕃,节度使如何能与他同谋?必定是受他蒙蔽。我们先收集证据,节度使必定会公正处理。”


    高善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滔天的恨意:“好,我们先找证据。”


    他浓眉一抬:“若是节度使不知情就罢了?,若是节度使包庇他,我就亲手?杀了?他们,给玉娘报仇!”


    “高郎君,康郎君,”吴藏道,“军演只剩下七天,我家郎君推测,张法?成应当是要?借着军演,将城中官员和各营寨将领聚齐在右军营下杀手?,届时吐蕃军队也?会趁机攻城,城南门的守卫已经被他们渗透,当是主攻城南门。若是能赶在军演前揭破阴谋最好,若是不成,我家郎君说,当天他会动手?,请二位协助。”


    康白也?是这?个推测,从怀里取出沙洲地图铺在案上:“从暗账来?看,沙州城最大的问题一是兵器盔甲老旧,无力为战,二是士兵拖欠军饷已久,军心不稳。第?一条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先全城搜集能用的兵刃,城中粟特人能战者,也?能聚起近千人。”


    “嗢末也?能聚起千人,”高善威沉声道,“我与豆卢军封将军有?些旧交,封将军绝不会跟张法?成同流合污,我去联络他。”


    “这?是我家郎君加盖宰相图章的信函,”吴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给高善威,“我家郎君还备了?几封,若是需要?联络城中的官员,这?个也?许有?用。”


    “那么我负责带人去城南把遗骸都?取回来?,上报节度使。”康白眼看高善威又红了?眼,连忙岔开话题,“城南门也?交给我,绝不让细作得逞。”


    “好,”高善威哽咽着,“我去联络那些丢了?女?儿的人家。”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几个人都?没说话。私宅里几十具尸骨,便是城中几十户人家,深仇大恨,又岂能放下。


    后窗上咔一声响,张用衣上染血,推窗跳了?进来?:“张法?成在娘子院外埋伏了?重兵,没能救出娘子!”


    康白垂目看着地图上节度使府的位置,许久:“如此,则背水一战。”


    啪,高善威咬破食指,带着血重重按在节度使府上:“我以血起誓,必杀张法?成!”


    ***


    张伏伽第?二天才得知东跨院有?贼人闯入,打昏侍婢,试图劫走叶苏的消息,心下愈发觉得蹊跷。


    这?事显然是冲着叶苏来?的,可她只是个寻常画师,有?谁会冒着如此风险,闯进节度使府劫她?难道是康白,着急接未婚妻回去?可康白若是有?什么苦衷,为何不上门找他?唤过?张元常:“昨夜是法?成埋伏了?人手?发现的?”


    “不是,”张元常道,“巡夜的发现了?,恰好二郎君在,过?去援手?。”


    张伏伽沉吟着:“你这?两天跟着法?成,可曾发现有?什么异样?”


    “不曾。”张元常顿了?顿,“二郎君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可为什么他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有?事发生?张伏伽一时想不清楚,许久:“你去吧,继续盯着法?成。”


    张元常走出来?,弯弯曲曲转过?几条廊庑,阿摩夫人在阴影处等着:“节度使说什么了??”


    “节度使起了?疑心,一直在问二郎君的事。”张元常咬着牙,“老夫人,我都?按你说的办了?,我妻儿老小什么时候放出来??”


    “到时候自然毫发无伤地放出来?。”阿摩夫人笑了?下,“元常,你好好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夫人,”侍婢走来?禀报,“康白又来?了?,在门外求见。”


    阿摩夫人看了?眼张元常:“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


    门房外,康白耐心等着。


    昨日苏樱被带走后他便立刻过?来?求见张伏伽,门上却始终不肯放他进来?,不知今天能不能见到?


    遥遥看见张元常往这?边走来?,他是张伏伽贴身亲卫,也?是头一个心腹,康白连忙迎出去:“张将军,节度使能召见吗?”


    “节度使这?些天都?不见人,你不要?再来?了?。”张元常话没说完转身就走,康白追出去两边又被守卫拦住,沉吟着停步。


    见不到张伏伽,再多证据也?无用,难道真?要?等到军演之时?


    “郎君,”留在城南的侍从寻过?来?,低声回禀,“昨夜阿摩夫人和张法?成都?去了?私宅,今天一早才走,竹林被封起来?了?。”


    不好!只怕是销毁了?证据。康白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眼下也?只能按着计划筹备,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张伏伽照例要?巡行城中,与民同乐,到时候搜齐了?证据,一齐交上去也?不迟。


    翻身上马,往回走出几步,另一边高善威拍马追来?:“我一早去了?城外豆卢军营寨,封将军失踪了?!”


    康白沉默着,从高善威眼中,看见同样凝重的决心。虽孤立无援,但为了?族人,为了?沙州城数万百姓,背水一战,虽死不辞!


    六天后,八月十五。


    张伏伽一大早起来?,吩咐长史筹备中秋巡行之事,又派人去别业接张敬真?,刚刚得闲,曹善匆匆赶来?,道是观察数日,裴羁确定不曾感染疠气,张伏伽心中一喜,忙吩咐道:“客院解封!”


    起身往客院去,无缘无故关了?裴羁这?么多天,他得亲自登门赔个不是,正好也?将这?些天的疑惑与他说说,一同参详。


    刚走出几步,就见别院的管事急匆匆赶来?:“节度使,郎君病了?,今日不能回来?。”


    “什么?”张伏伽吃了?一惊,立刻转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他!”


    “郎君可能是疠气,传染,郎君请节度使不要?过?去,”管事连忙赶上,“郎君还说他支持得住,请节度使以军演为重,不需顾虑。”


    不远处,阿摩夫人步子一顿,眼中透出欢喜,看来?别院那边得手?了?。连忙上前:“大哥,我去照顾敬真?吧。”


    “你?”张伏伽顿了?顿,若在从前,他必定毫不犹豫答应,可这?些天处处透着怪异,他心中疑虑越来?越多,“算了?,大过?节的,不折腾了?,敬真?心里有?数,能应付。”


    “大哥,”阿摩夫人趁机又道,“敬真?病着,要?么就不去巡行了??咱们在家里吃顿便饭,饭后一起为敬真?祝祷。”


    私宅几番出事,康白又一直求见,她也?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最好是阻断张伏伽与外面?的一切联系。


    “好。”张伏伽打量着她,直觉她有?目的,索性将计就计,“那就在家中便饭,裴相正好也?无事了?,一起吧,还有?叶画师。”


    入夜,圆月高照,天幕澄净,节度使府张灯结彩,门窗洞开,赏月宴在正厅开席。


    苏樱一路行来?,看见花丛里、廊庑下,处处都?是持着刀枪的护卫,今夜府中的防守,比往日更严密数倍,是为了?什么事?


    心中突然一动,抬眼,抄手?游廊另一边,裴羁慢慢走来?。


    灯笼连三聚五,将内外照得七彩流光,他消瘦的身影在无尽光影下寥落孤单,黑沉沉一双眼自始至终,紧紧望着她。


    心尖突然酸涩到了?极点,十数步的距离仿佛天涯,死死阻隔,周围都?是人,他们还要?装作陌路,不能露出破绽。


    苏樱转开脸。


    裴羁抬手?按住心口,跟着转开脸。


    眼前残留着她方才的模样,似刻在心上,灼烧着,片刻也?不能安宁。他真?是无用,到现在,还没能救出她。


    正厅里,阿摩夫人隐在阴影中,冷冷看着。他两个必然认识,亦且,关系颇深。裴羁一向冷淡,但方才的目光,绝对是刻骨铭心。


    “他怎么又捂着心口?”边上张法?成皱着眉,“肯定藏着什么。”


    “只怕是要?紧的物件,或者皇帝给他的东西,”阿摩夫人低声道,“想办法?探探底。”


    若是重要?的东西,早些到手?,免得明天节外生枝。


    “来?了?!”张法?成眼睛一亮,看见苏樱,“我去接她!”


    阿摩夫人心里一怒,他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廊下,苏樱越走越慢,近了?,更近了?,彼此都?低着头,唯能看见绯色公服下的玄色丝履,踩着极慢的步调,一点点向她靠近。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裴羁越走越慢,短短几步,怎么也?不舍得走完。眼下,也?许是今晚他能靠近她的最近距离了?,等进到厅中,他们既不能一处落座,那么多耳目,连多看一眼也?不行。


    近了?,更近了?。绯衣的袍袖微微一动,蹭到了?她梨花白色的衣袖,似有?电流瞬间掠过?,裴羁在无法?压抑的激荡中,抬眼看她。


    苏樱看见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安安稳稳托在他瞳孔中,灯光流转,晕出一层光晕。刹那之间,仿佛有?许多画面?掠过?,傍晚昏暗的书房,山道上染血的匕首,只是一瞬,到底又幻化成那疏疏落落的细竹帘子,帘内轻言细语,安慰着妹妹的他。


    袍袖一掠,苏樱转开脸,当先踏进厅中。


    “小娘子!”张法?成迎上来?,满脸是笑,“你随我坐吧。”


    绯衣之下,裴羁握拳,目光凝成冰霜。


    “不成呢,”苏樱飞快地看了?眼阿摩夫人,“将军必是跟着老夫人一起,老夫人不喜欢我打扰。”


    “不用管。”张法?成道,“有?我在,你不用怕她。”


    门外一声通传:“节度使到!”


    张伏伽携着夫人一道进门,脸上含笑:“都?坐吧,今日家宴,不需拘束。”


    苏樱拣着最下首坐了?,抬眼,裴羁坐在张伏伽左手?边,目光沉沉,飞快地向她一望,转过?了?脸。


    苏樱便也?低了?头。


    丝弦响动,歌舞齐发,霎时间酒过?三巡。张法?成饮了?几杯,忽地看见裴羁向苏樱一望,又见苏樱也?看着他,四目相对,虽然脸色平静,但仿佛又很不相同。蓦地想起阿摩夫人的话,那个叶苏,必定跟裴羁有?关系,很深的关系。


    张法?成突然怒恼,再也?按捺不住,提着酒壶快步走向裴羁:“裴相,我敬你一杯。”


    裴羁抬眼:“我以茶代酒。”


    “好说,”张法?成笑着,端起他面?前茶盏,忽地朝他心口一泼,“哎哟对不住,我帮你擦。”


    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扯,将胸袋里的锦囊抢在手?中:“让我瞧瞧裴相藏着什么好东西在怀里!”


    边上侍酒的侍婢挡着,裴羁阻拦不及,张法?成扯开锦囊,看见内里黄绢云纹的底子,脸上先已挂起了?冷笑:“圣旨?裴相藏着圣旨这?么多天,有?什么图谋?”


    刷一下展开,看也?没看便念了?起来?:“河东裴道纯长子裴羁含章挺秀,才略诚为国器,锦城苏蕤长女?苏樱四德兼备,令淑天下所闻,二人年?貌相宜,佳偶天成,今赐为夫妇……”


    砰!苏樱听见心脏响亮的跳动,在震惊中抬眼,对上裴羁晦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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