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五更时分?, 裴羁起床洗漱了,正要吩咐摆饭,侍从端着一盏茶进来道:“郎君, 苏娘子命人送来的。”
清茶, 不加盐, 不加果饵, 因是早晨, 是以茶烹得并不十分浓, 淡淡的只是带些茶香,清澈的汤色。裴羁接过来, 慢慢抿了一口。
是她烹茶的滋味, 阔别两年之后, 于这个?清晨, 再次尝到。
放下?茶盏起身,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迈步向苏樱房里走去。
晨光熹微, 梨花落尽,枝叶间藏着极小的绿果子, 不知什么鸟雀藏在枝桠间吱吱喳喳叫着, 裴羁透过窗户,看见?苏樱独自?坐在窗下?吃饭。食案上摆的吃食并不多, 一碗粥, 两个?小菜, 一角饼, 一只白玛瑙缠丝盘子里放着一小堆草莓, 红艳艳的带着水珠,看上去极是诱人。
他昨日让人送来的, 眼下?还不是草莓的季节,这些是骊山温泉附近的暖房里种出来的进上之物,他得了之后给杜若仪和裴则分?了些,剩下?的便都送到她这里来了。裴羁迈步进门?。
“阿兄来了。”苏樱连忙放下?筷子站起,“快请坐。”
裴羁顿了顿,当着人前?,她不叫哥哥,改叫阿兄了。反而让那声哥哥,分?外?有了暧昧的意味,让人不觉想起暗夜之中,她握在他手心的脸。
慢慢走到案前?,她脸上带着笑,潋滟的容光,殷勤捧过茶盏:“阿兄请用?茶。”
裴羁没有接,任由她放在案上。她昨夜哭成那样,他原本有些担心她不曾恢复过来,没想到已经?言笑晏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案边落座,她殷勤又问道:“阿兄可?曾用?过朝食?”
离得近,看见?她精致妆容底下?微微有些浮肿的眼睛,也?许昨夜他离开之后她还在哭吧,眼睛肿成这样。让他突然意识到,她什么都可?以算计,哭过之后立刻又能对他笑,未必真是生性凉薄,也?许只是这样,生存更容易些吧。
毕竟前?些天去韦家寻杜若仪的时候,连他一个?成年男子都觉得有些微微的怪异,她这些年随着崔瑾辗转各家,其中的艰难应当更是数倍。
声音不觉便放轻了些:“不曾。”
苏樱窥探着他的神色,能感觉到他的松弛和随意,比起前?些日子的喜怒无常,此时的他平静祥和,让她不觉想起昨夜那个?轻轻拍着她的裴羁。但也?许,只是因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不可?能像夜来独处时那么肆无忌惮吧。
试探着问道:“那么一起吃吧?”
裴羁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樱知道,他是同意了,早晨送那盏茶便是试探,他肯来,多半也?是愿意的。连忙吩咐侍婢:“把郎君的饭送到这里来。”
挨着他坐下?,他似是有些意外?,长?眉微微一抬,审视地看她,苏樱下?意识地挪开些,心里紧张着,从昨夜之后,她对他的畏惧又深了一层,此时心怀鬼胎,更觉得怕,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了。
但,他是留恋她的,他有弱点?。
定?定?神,脸上露出羞怯,低声道:“我坐阿兄旁边,给阿兄布菜。”
裴羁又看她一眼,两个?人的情况多是对坐,像她这般紧挨着他的坐法却?是少见?。直觉她是在算计着什么,但此时整个?人有种极少见?的散漫松弛,便也?不去跟她计较,毕竟她再多算计,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饭还不曾送来,苏樱伸手拈起一个?草莓,剥去果蒂双手奉给裴羁:“阿兄尝尝这个?,很新鲜。”
指尖纤纤,如倒垂的花,嫣红的草莓便是蕊,这一刹那裴羁突然极想就这么低下?头,就着她纤纤玉手吃下?去,下?一息终是压下?冲动,伸手接过。
草莓新熟,吃起来是微微的酸,口感并非上佳,然则香气极佳,充盈满口,使人留恋。刚刚吃完一个?,她又剥了一只送过来:“阿兄再吃一个?吧。”
只有这七八个?,她看起来喜欢,便留给她吧。裴羁摆摆手,指尖染了草莓浓郁的香气,和着她身上馥郁的蔷薇水香气,说不出的微醺感觉。昨日里他曾觉得那蔷薇水香得有些闹,此时闻得习惯了,又是别一种滋味。
门?帘子一动,侍婢捧着食盒进来了,苏樱起身接过,吩咐道:“退下?吧,我来摆。”
先奉上牙箸,又将菜蔬取出来摆好,小小的食案一点?点?填满,略略慌乱的心绪此时也?渐渐安稳。在裴家那一年多她从不曾与他一道用?过饭,他厌恶她们母女,从她们进门?后基本都避开了,她对他口味的了解还都是从前?所知的一星半点?,也?不知近来有没有变。
盛一碗粥奉上,放软了声音:“我亲手做的,阿兄尝尝吧。”
裴羁低眼,看见?碗里熬得浓稠的杏仁粥,微黄的颜色,微微苦涩的杏仁香气。他是经?常吃这个?,她从不曾与他一道用?饭,难为竟然知道他的口味。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这般细致妥帖、察言观色的功夫,大约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所练就出来的吧。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默默吃着粥,她也?在吃,吃两口便放下?,又给他布菜。她吃得极少,总共也?就半碗粥,几口青菜,那角饼吃了一口便不吃了,难怪她比从前?消瘦许多,素衣的领口底下?,微微露一点?纤细的锁骨。
裴羁伸指,将盛着饼的碟子推过去:“吃完。”
苏樱怔了下?,没想到他竟是要她吃东西,想要推辞,看他的神色不像是能够推辞得掉,也?只得夹起来吃着,然而又实在吃不下?,忍不住向他求恳:“阿兄,吃一半可?以吗?实在吃不下?了。”
嘴里塞着饼,两腮微微鼓起,声音也?因此含糊不清,裴羁顿了顿,心里突然起了怪异的念头,想摸摸她的脸,甚至想拿手指点?一下?她鼓起的腮,验证一下?是否如他所想,是软软的。
“郎君。”张用?隔着门?唤了一声。
裴羁回头,他没有进来,只站在帘外?等着,裴羁便知道是有要事找他,旖旎情思全都打断,起身离席。
“阿兄,”苏樱连忙跟着起身,“吃完饭再办公事吧,饿着肚子对身体不好。”
他没有回头,淡淡说道:“饼要吃完。”
侍婢打起帘子,裴羁迈步出门?,苏樱送到阶下?,目送他的身影披着晨光,消失在粉墙尽头。
他没有发?现?。但愿叶儿能够发?现?。
门?外?。
张用?压低声音回禀:“梓州动手了,死了两个?牙将,牙兵围了节度使营帐,窦郎君眼下?还留在锦城驿,安然无恙。”
裴羁点?点?头。
剑南牙兵只有三千多人,节度使手下?将士将近十万,这场兵乱必定?会被平定?,是以他当初与南川郡主商定?,入川之后找个?借口留窦晏平在锦城,既能确保他的安全,兵变平定?之后他又是参与平乱的功臣,于前?程也?大有裨益。
亦且窦晏平诚挚心热,虽则是他最大的弱点?,却?也?是他最大的好处,平乱之后他念着那些牙兵追随窦玄的旧谊,多半会极力安抚,帮他们找出路,有遂王府和窦家的支持,再加上这数千牙兵,也?许窦晏平在剑南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女色惑人,窦晏平此行,也?算是从此超脱。
而他的心魔。裴羁回头望了眼苏樱的方向,应当也?快了。
近午时分?,裴则从外?祖家中返来。
赐婚之后这些天里,裴、杜两家的长?辈都担心她性子单纯不能应付王府内宅的复杂状况,各种请宫中经?验老到的女官内侍为她教习,杜若仪更是天天见?她,细细给她讲解内宅之事和为妻之道,裴则每天几个?时辰学着,苦不堪言,今日趁着杜若仪忙于给她指派仆妇无法脱身,连忙赶回家里想要歇歇。
车子驶进坊门?,不远处一阵震天的吵闹,原来是两辆车子在街口相撞,车上的人都一口咬定?是对方的责任,争执个?不休,周遭的人全都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路牢牢堵死,车子走不得,裴则坐得气闷,打起帘子探头向外?看着,忽地跑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扒着窗户向她说道:“裴七娘子,有人让我跟你说一句话。”
裴则怔了下?,跟车的侍婢连忙上前?赶人,那孩童踮着脚尖,飞快向裴则耳边说道:“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裴则大吃一惊,待要追问是谁让他来传话,那孩童却?一溜烟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则也?只得罢了,候着吵架的人散了,车子继续前?行,裴则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想着。
不可?能,裴羁虽然不像她这样把对苏樱和崔瑾的厌恶挂在嘴边,但她记得清清楚楚,裴羁连饭都不肯跟她们一处吃,显见?是厌恶至极,又怎么可?能藏下?苏樱?多半是谁恶作剧,买通那个?小孩,过来作弄她。
到家后一问,裴羁此时正在书房,裴则喜出望外?。应穆那件事她自?知惹恼了裴羁,这些天她忙裴羁更忙,早出晚归的,兄妹俩见?上一面?都难,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他讲和。连忙赶去书房,裴羁坐在案前?看书,奇怪的是书册摊开在那页许久,也?不见?他翻一下?。
裴则觉得奇怪,但最奇怪的,还是那孩童诡异的话。笑着唤了声:“阿兄,刚刚我回来时,路上碰上一件奇怪的事。”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遇见?新鲜事总要先讲给裴羁听,虽然他性子严整令人望而生畏,但私下?里对她很是容让,她啰里啰嗦说一堆他根本没什么兴致的事,他也?从不嫌她。裴则心里热着,应穆虽好,但哥哥更亲,今日须得哄一哄,跟他和好才行。
向案前?坐下?,两人离得很近,突然嗅到他身上一缕熟悉的香气,裴则一怔。
“什么奇怪的事?”裴羁放下?半天也?不曾看进去的书,抬眼。
看见?裴则怔怔看着他,半晌才涩涩一笑:“没什么。”
第32章 第 32 章
午饭过后?, 裴则动身返回杜家。
车窗半开,纱帘放下?半幅,遥遥望见坊门时连忙吩咐:“走慢些。”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 裴则将窗户全部推开, 自己?隐在纱帘后?, 紧张地打量每一个路人。这个不是, 那个也不是, 道?边槐树底下?一群儿童正在斗草, 裴则急急探头出去一个个仔细看过,也不是。上午那个突然?出?现, 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又突然消失的孩童, 再也找不到了。
车子慢慢驶进坊门, 裴则靠回座位上, 长长吐一口气。
她绝不相信裴羁会私下?藏匿苏樱,然?而,她闻到了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
夹在降真?香气中, 突兀又怪异。
裴羁的喜好极其固定,吃惯的食物, 喝惯的茶水, 长年累月从不更换,亦极少尝新, 比如这降真?香, 原是小?时候杜若仪带他们兄妹斋戒时常用的, 他用惯了便一直用着, 从不曾换过。裴则私下?猜测, 他未必是真?心喜好这些,只不过他从无任何?嗜欲, 也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用惯了便觉得没必要换罢了。
所以这突然?出?现的蔷薇水,实在令人惊讶,但,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苏樱常用的蔷薇水的气味。
大食蔷薇水,价格昂贵数量又稀少,两京的达官贵人最喜使用,从前她也用过,只不过后?来见苏樱爱用,赌气便不肯再用了。蔷薇水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苏樱用的蔷薇水跟别人的不一样,先前在裴家时她就留意到了,苏樱很擅长这些女子用来修饰美貌的技巧,口脂、香粉、眉黛样样都会做,就连合香、调香也是高手,裴则虽然?很是厌恶她,恨她们母女拆散她原本美满的一家人,但同样都是韶龄女子,苏樱能做出?这么?多新奇花样,她既觉得不齿,又觉得好奇,也曾偷偷看过几回,因?此知道?苏樱会把这些外面买回来的东西重新加工,调些自己?喜欢的香气进去,所以与别的人都不一样。
方才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不说十分相似,至少也有九分像苏樱用惯的那种。可苏樱已经失踪多日,她的蔷薇水,怎么?会沾染在裴羁身上?
眼前豁然?一亮,车子驶出?了坊门,裴则紧紧皱着眉头,耳边不知第几次响起那孩童的话: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怎么?可能。若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帮苏樱,父亲看起来又全不知情。若是他自己?想帮……不可能,便是为?着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绝不可能跟苏樱有任何?瓜葛。但那蔷薇水。况且当初苏樱在裴家时,也曾百般讨好裴羁,一口一个阿兄的叫着,惹她发过无数次脾气。
那么?到底,苏樱在不在裴羁那里?裴则紧紧皱着眉,心里苦恼至极。这么?多年她但凡有点心事便都会告诉裴羁,跟他商量纾解,可如今这段心事,又该找谁去说?父亲是断断不行的,母亲如今太忙,也不行,除了裴羁,她眼下?最亲近的便是应穆。裴则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事关裴羁的声?誉,便是亲近如应穆,也决不能透露。
裴则定定神,那么?,她便自己?去查。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蔷薇水,是不是苏樱的。
车子越走?越远,坊门内的小?楼上卢崇信将帽檐又拉低些,转身下?楼。再等?等?,话已经带到,虽然?他也没什么?把握,但眼下?,也只能赌一把裴则能有所发现了。
裴府。
裴羁一目十行看完魏博来的信函,沉默不语。
是田昱的亲笔信,道?是魏博牙兵近来颇有异动,催促他尽快回去商议对策。
窦晏平赶赴剑南是为?了平息牙兵之乱,可天底下?牙兵最骄横、最强势者,莫过于魏博。短短十数年间魏博牙兵已经杀死三任节度使,又在之后?公然?对抗朝廷旨意,自行推举继任节度使,骄横跋扈,令朝野为?之侧目。藩镇与朝廷历来关系微妙,他刚到魏州时,田昱对他颇为?忌惮,疑心他是朝廷派来的耳目,多番排挤试探,甚至一度想取他性命,是他看准田昱有消减牙兵的意图,几次定谋平息牙兵骚动,田昱才因?此态度大改,对他以师礼待之。
这次回长安之前,他原本已经开始布置削减牙兵的诸般举措,却突然?收到长安消息说崔瑾自尽,苏樱独自留在卢家,羁绊无法割断,他临时决定返回长安。
辞行时田昱询问归期,他道?少则十来天,多则一个月,然?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与她纠葛愈深,愈难了断。
裴羁收好信,沉沉望着窗外。
那夜在金光门内截下?她,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现那个傍晚的情形,得她一吻便可铲除心魔,可事实证明,不行。
前两天深吻之时,曾短暂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满足,可距离彻底了结,还是远远不够。
微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透进来,衣袖间沾染的蔷薇水被风一吹,满室旖旎的香。她的香气。让他不经意闻到时,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她。裴羁起身来到窗前,望着花园的方向。
他得尽快赶回去。在魏博能有今日的局面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容易能够办到,步步为?营走?到如今,正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出?什么?差池。
须得尽快了断与她的纠葛。
欲疗重疾,必下?猛药。他的心魔始于那个傍晚她吻他的时候,成于翌日傍晚独立山洞之外,看她与窦晏平亲吻的时候,这些天但凡与她亲近,总让人忍不住揣测,她与窦晏平,是否做过同样的事。
她与窦晏平的过往,心上那根毒刺最毒的汁液。但有一件事,她与窦晏平,必定不曾做过。
心底突地一荡,袖间的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眼前浮现出?昨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裴羁顿了顿。
她是不情愿的。生平头一次有了犹豫。从来都是杀伐决断,从来都是只要达成目标,绝不在意路途中一切被碾压被丢弃的障碍,而此时,生平第一次,对那注定要被牺牲的障碍,生出?犹豫。
他对她,竟起了怜惜。
日色黄昏时,苏樱跽坐案前打香篆。
香炉中香灰填得半满,灰面抹得平整,小?心摆好香印。沉香碾成粉末细细过筛,掺入少量磨细过筛的降真?香粉,用香勺舀出?,一点点倒进香印中,再细细补满缝隙,以香铲压平。
昨日的蔷薇水不知是否有效,但这香篆他若是肯用,被发现的机会更大。裴羁似乎没有什么?嗜欲,就连饮食衣着也没什么?偏好,几乎让人无从下?手,但,长处有时也会成为?弱点,正因?为?他从来都是一成不变,所以只要他稍稍改变一丁点,就很容易被人发现。
抬眼,日色渐渐西斜,黄昏将至。他马上就要来了吧。苏樱握住香印的手柄用香铲轻轻一敲,跟着干脆利索提起香印,香粉自镂空处稳稳落下?,在炉中结成一个完美的莲花形状。
一块香篆可燃半个时辰,拖延住他,让他多留些时辰,那么?他发间衣上都将染上沉香的气味,不再只是降真?的香气。
日色昏黄,天边几片染红的晚霞,裴羁自后?门出?来,拣着坊间僻静小?道?,向别院行去。
衣衫换过,干净清爽,不再有蔷薇水的气味,裴羁催马快行。
他竟对苏樱,那个狡诈凉薄的女子,起了怜惜。
由怜生爱,继而变成男女之情,她便是如此设计了窦晏平。她一向很擅长算计人心,也很懂得攀附高位,她之前也曾问过他,会不会娶她。
昨夜她哭了,他以为?她是悲苦难抑,但谁敢说,不是她精心谋划,引他怜惜她?
身后?影影绰绰,露出?石榴裙明丽的一角,带路的侍卫轻咳一声?,裴羁勒马。
余光瞥见墙后?裙角一闪,在他停住时急急忙忙躲进去了,裴羁顿了顿,扬声?:“出?来。”
墙角后?,裴则心里一紧,不情不愿地挨出?来:“哥哥。”
裴羁脸一沉:“该怎么?叫?”
“阿兄,”裴则低着头,自觉心虚,便是不情愿叫阿兄也不敢跟他争辩,“我,我正好路过这里……”
“说实话。”裴羁淡淡道?。
“阿兄,”裴则仰头看着他,夕阳从他身后?映照,为?他镀上一层橙红的光芒,他身形磊落,萧萧肃肃,令人敬畏,他怎么?可能跟苏樱扯上关系?她都在瞎想什么?。带着羞惭低了头,“你近来每天都这会子出?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吗?”
近来每天。裴羁心里陡然?一惊,原来他去她那里已经频繁至此,连裴则这种不甚爱留心的人,都已经觉察到怪异了吗?
别院。
日色落下?屋脊,窗前陡然?暗了一大截,苏樱打好第二个香篆,抬头望向门外。
裴羁还不曾来,以往这时候,他都已经到了,今天是不来了,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住了?
咚!第一声?闭门鼓重重敲响,跟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归鸟受了惊扰,扑腾着翅膀飞出?树荫,吱吱喳喳盘旋鸣叫,苏樱捧起香炉,在桌角放定。
两个香篆,足够了,再多他就要起疑心了。要耐心点,再耐心点,便是今天他不来,明天也会来,她会找到机会下?手的。
***
闭门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绝传来,裴羁唤过侍从:“送小?娘子回府,没我的话,不得出?府。”
“阿兄,”裴则不肯走?,到这时候又觉得疑心,他一声?也不曾分辩,只是着急赶她走?,他似乎跟以往不太一样,“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哪儿?”
去那里。去将他的心魔,彻底剜出?来。裴羁拨马转身:“回去。”
侍从上前请行,裴则不敢再犟,走?出?几步回头,渐渐昏暗的天光里裴羁按辔驻马,停在原地望着远处,裴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流云一线,飞鸟暮归,晚春的绿荫掩映着坊间一重重屋脊,他看的,是哪里?
身后?脚步声?渐渐依稀,裴则走?得远了,裴羁抖开缰绳,飞快地向坊门奔去。
路上疏疏落落,是赶着最后?一声?鼓响回坊的人,唯独他逆着所有人的方向,一路向外。
去找她。他已经拖了太久,诸多办法都已用尽,他需一鼓作气将此事彻底解决,不需要怜悯,犹豫。
美色是男子修身立性必须过的一关,他会过去这一关。
“郎君,”大道?上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剑南急报。”
裴羁接过来匆匆一看,窦晏平去了梓州,在兵变之时。他并?没打算要他性命,他却是不怕死。
“郎君,”来人又道?,“窦约回来了,窦郎君命他找苏娘子。”
手中信函重重一攥,裴羁抬眼。
第33章 第 33 章
梓州, 节度使府。
满耳朵的冲杀喧嚷声中,窦晏平急急勒马。
大门外刀剑寒光闪烁,各色旗帜迎着风猎猎作响, 窦玄手下的三千牙兵将节度使府团团围住, 抬着两名死去牙将的尸体要李璠给个?说法?, 李璠至今也不曾露面, 四面高墙上?箭光闪耀, 弓弩手紧张地等待主官命令, 大战一触即发?。
窦晏平定?定?神,吩咐侍从:“禀报李节度和周御史, 就?说我来劝和, 我愿做这个?中间人。”
侍从试图进府, 又被愤怒的牙兵堵在外面进不去, 窦晏平急急思索着。
来的路上?他?已经将前因后果全都?弄得清楚,窦玄留下的三千牙兵是剑南最精锐的军队,粮饷待遇也最拔尖, 亦且准许牙兵将名额传给子孙,窦玄死后继任节度使保留了牙兵原有的待遇, 是以?这些年里相安无事, 但去年李璠继任之后有了自己的心腹牙兵,窦玄的三千牙兵待遇大减, 近来李璠又下令牙兵不得自行传续名额, 因此引起牙兵强烈不满, 骚动作乱, 四天前一名牙将想要将名额传与女婿, 被?李璠驳回,双方从争执转为激战, 牙兵死了两名偏将,李璠也死了几个?心腹,双方矛盾彻底爆发?。
如今牙兵围了节度使府,与李璠的牙兵在府门外对阵,李璠已下令剑南各地驻守兵力火速入城支援,如今坚守节度使府,只?等援军一到?,里应外合,开始厮杀。
府门前一声接着一声,叫骂着让李璠出来受死,两名死去牙将的亲眷披麻戴孝扛着棺木,红着一双眼,有沉不住气的牙兵拔刀上?前冲击府门,李璠的牙兵见状立刻上?前迎敌,当!兵刃相撞,火花四溅,不知是谁的血飞起来,溅落在漆黑的府门上?,又从巨大的铜门环上?滴下来。
窦晏平心里突地一跳,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催马上?前:“住手,都?住手!”
五花马冲进包围圈,引起一阵阵咒骂叫嚷,窦晏平从不曾来过?剑南,那?些牙兵虽是窦玄的部下,但绝大多?数人从不曾见过?他?,见他?闯进来便以?为是李璠的援军,立刻拔刀上?前阻拦,眼前突然浮现出苏樱的脸,窦晏平用?力抽出鞍下银枪。昨夜他?也曾犹豫是返回长安找她,还是来梓州阻止兵乱,最终的选择,是梓州。
当!银枪与劈头落下的大刀重重撞击,窦晏平认出了来人:“李叔,是我,窦晏平!”
是窦玄麾下头一员猛将李春,当初曾经跟窦玄一起去过?长安,抱过?他?,也曾教过?他?武艺:“当年你还教过?我枪法?,回马枪!”
李春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又惊又喜:“你是,小将军?”
“是我,”窦晏平心里热着,自马上?伸手,紧紧握住李春的手,“我一听说这边有事就?赶过?来了,我带来了陛下的旨意,李叔,你让他?们先住手,咱们好?好?商议商议。”
“这……”李春迟疑着,举刀挡住周遭要冲上?来厮杀的牙兵,高喊一声,“弟兄们,咱们窦节度的小将军来帮咱们了,弟兄们先停一停,听听小将军怎么说!”
周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无数人叫着小将军,又有许多?早年间见过?的兵将挤着跑着往近前来相认,窦晏平心里滚烫着,生平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生平头一次真正面临生死,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慌,要稳,要勇,要有胆略和魄力,才能消弭这场变乱。
裴羁是怎么说的?他?道,此次哗变究其根本,乃是李璠想用?自己的心腹,牙军不肯放弃已得的地位。
“众位弟兄!”窦晏平高喊一声,以?中气吐字,声音清晰洪亮,“你们的苦衷我全都?明白,如今双方各有死伤,都?是同?袍弟兄,自相残杀,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我来跟李节度谈……”
“说得好?听!”那?死了的牙将亲眷红着眼高声打断,“死的又不是你家人,你当然无所谓!”
“就?是!咱们死了人,不能就?这么算了!”
“让李璠偿命!”
众人跟着叫嚷起来,一声高过?一声,窦晏平翻身下马,快步来到?棺木前,双膝跪倒,郑重行礼:“两位叔叔,窦晏平来迟了,是我之罪。”
三千牙兵顿时鸦雀无声,他?既是窦玄之子,他?们的小将军,又是郡主之子,遂王的外孙,血统高贵无比,他?居然,会向两个?牙将叩头行礼。两个?牙军的家眷再没话说,低着头退去棺木后面,李春高喊一声:“都?给我闭嘴,仔细听小将军说!”
窦晏平起身站定?:“斯人已逝,如果此事不能平息,死的就?不止这两位叔叔,我昼夜赶来,就?是为了和弟兄们一起,妥善解决此事。我这就?去跟李节度商谈,尽力保留你们先前的粮饷待遇,你们想要子侄来继承,我也尽力与李节度商议,不过?天下用?兵者不止剑南一家,不止李节度一人,如果不能全部留下,那?么我负责给你们找出路,有我在,有郡主府,有遂王府,一定?不让弟兄们失望!”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不多?时又起了议论:
“如今你在梓州,李璠或者听你的,等你走了,李璠肯定?又撵我们走!”
“对!李璠自己有心腹,哪里肯用?我们?”
“就?算眼下说的好?听,将来肯定?要报复我们!”
窦晏平思忖着。裴羁还说了什么?他?道,恩义有限,利益才是根本,士兵性命搏杀,为的是全家衣食,对他?们来说,钱更好?用?。
这些人出生入死追随父亲,不止因为敬畏,也因为父亲给他?们衣食和出人头地的机会,保他?们全家无忧。
窦晏平举起右手:“你们当初追随我父亲出生入死,豁出性命保剑南百姓平安,你们是朝廷的功臣,也是我窦家的亲人,我窦晏平在此对天发?誓,一定?会照管你们周全,你们的粮饷待遇,你们家人的出路,我都?会一一过?问,缺的我来补上?,不把你们全都?妥善安置好?,窦晏平绝不离开梓州半步!”
心里突然一阵怅然,三千牙兵,局势错综复杂,他?大概要在梓州待上?很久了,她,还在长安等着他?呢。
压下心中的柔软,向李璠的牙兵道:“请上?报李节度使,窦晏平代表三千牙兵,求见李节度。”
少顷,府门打开一条缝,士兵在内道:“李节度请窦郎君进来说话。”
窦晏平四下一望,无数道目光殷殷望着他?,朗声道:“我这就?去谈,弟兄们等我消息!”
牙兵们七嘴八舌叫起来:
“小将军千万小心啊,李璠狡诈得很,不讲信义的东西,千万别?让他?骗了!”
“对,小将军千万小心!”
“弟兄们都?等着小将军回来!”
窦晏平挥挥手,单手按剑,迈步进府。
耳边又响起裴羁第三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首要保全你自己。
抬眼,院中密密麻麻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兵器冷光闪烁,高处墙头上?屋顶上?,无数弓箭一齐对准他?,窦晏平快步向厅堂走去。
这首要的一点,他?现在,已经不能多?想了。比起门外数千人的性命,比起父亲毕生的心血,他?窦晏平一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这个?险,他?必须冒。
眼前再又浮现出苏樱的脸,孤零零的身影在长街尽头,她在等他?回去。窦晏平迈上?台阶,向着李璠躬身一礼:“窦晏平见过?李节度。”
她现在,在做什么?她还好?吗?
长安,别?院。
夜已经完全落下来了,裴羁还不曾来,苏樱看了一会儿书,熄灯睡下。
白日里殚精竭虑,此时知道裴羁不会再来,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突然一下松开,苏樱很快进入了梦乡。
战火,厮杀,狼烟滚滚中她独自奔跑着,寻找着,到?处是茫茫一片黑色浓雾,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想喊,喊不出声,直到?筋疲力尽,在黑雾最浓处,茫然四顾。
念念。有人在唤她,是窦晏平。苏樱急急望向声音来处。
有人影劈开雾气朝她走来,看不见脸,只?闻到?淡淡的降真香气,让人不自觉地恐惧,不停地向后退着,极力躲避。
***
床前,裴羁屏退侍婢,打起纱帐。
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看见她并不安稳的睡颜,细细的眉蹙着,柔软的红唇抿着,手伸在被?子外面,又紧紧抓着雪青色的缭绫被?面,呼吸急促。
在做梦吗,她梦见了什么,梦里会不会有他?。裴羁沉默地看着,慢慢在床边坐下。
***
念念。唤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温存,苏樱逃着,又忍不住回头张望,是窦晏平吧,唯有他?,才能把她的乳名叫得这么缠绵。
到?这时候模糊觉到?是梦。若在现实中,她是不怎么想窦晏平的,那?些曾经的温存体贴,曾经离得那?么近的幸福太容易让人绝望,她选择不去回想,专心应对眼下。
那?就?在梦里相见吧,至少梦里,她可以?不用?想那?么多?。
可窦晏平,怎么会带着裴羁的香气。
***
裴羁嗅到?了淡淡的香气,不是白日里的蔷薇水,是她自己身上?的,女儿的幽香。
床帐里,衾枕间,随着暗夜流动,悄无声息。
这是他?第一次,在衾枕之间,看她。
伸手,将她堆在枕间的发?丝理得整齐,托起粉颈。
***
念念。唤声越来越近,苏樱停步回头,黑雾从中劈开,她看见了窦晏平。
惨白一张脸,血从头顶滚滚落下,模糊了面容。
“平郎!”苏樱叫出了声,睁开眼,对上?裴羁幽深凤目。
脑中有片刻空白,随即毛骨悚然,惊叫一声:“阿兄!”
身子一轻,他?抱起了她,雪青色的缭绫被?滑下来,悄无声息落在地面。
第34章 第 34 章
裴羁在暗夜中寻找她的唇, 看?不清楚,微凉的手?指落下,触手?是细润的肌肤, 夜来睡得熟了, 微微温热的香气。
思绪有一瞬凝滞, 指尖却在这时碰到?衣扣, 冰凉的, 坚硬的阻碍。他已经停在这阻碍之后, 拖了太久。似有什么在脑中突地一跳,加了力气, 扯开。
嘣, 绿松石的扣子落下, 带起绵延细微的一连串响, 她?在他怀中颤抖,像狂风吹倒的花,带着泪唤他:“阿兄!”
纤手?抓他的手?, 徒劳地抵抗,裴羁低眉, 压着心中郁燥:“叫哥哥。”
叫哥哥, 不是平郎。她?的梦里,亦不能有别人。
“哥哥, ”苏樱语无伦次哀求着, “哥哥不要?, 求你?了哥哥!”
指尖触到?第二个, 不是扣子, 是衣带,不知什么织成, 软,滑,细,又如何能够抵挡。裴羁又是一下。
郁积多时的不满,对她?的,对自己的,都随着这一扯突然找到?了出口。了结此事,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他需要?一锤定音,彻底越过她?的障碍。
低头,攥住她?挣扎推搡的手?,她?纤长的颈子被迫后仰,那吻从她?唇边移下去,沿着修长的,天鹅般的颈,拂过方才扣子重重包裹住的地方。
微凉的唇,又被她?温热的肌肤暖热,淡淡的香气充盈着,润泽的触感让人几欲迷醉,她?徒劳地抵抗推搡,咽喉里含着哭声,一下一下微微的震颤,反而激起更多掠夺的欲望。亲吻已?然不够,牙齿张开,咬住。
她?低,吟一声,细碎的震颤从喉间,传到?他唇齿间,裴羁的手?指在同一时刻,找到?她?腋下第三根衣带。
苏樱惊叫着,皮肤上拂着他一点点灼热的呼吸,激起新一轮恐惧和愤怒,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恨。什么香篆,什么蔷薇水,什么口脂,她?处心积虑计划的一切,轻易就能被他摧毁,她?怎么这样无用。
皮肤上突然一凉,他的唇移下去,灼热的呼吸沿着锁骨,一点点向下。强烈的恐惧和愤怒几乎让人晕厥,在挣扎与抵抗中,抓到?他肌肉绷紧的脖子,苏樱用尽全力咬下去。
裴羁猛地一惊,急急抬头。
迷乱在刹那间消失,黑暗中看?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又去摸了一下,干的,她?并不曾哭。
苏樱舌尖上尝到?了淡淡的甜腥味,是他的血,到?此时犹不敢松口,他蓦地迫近,带着愠怒,捏住她?的下巴。
耳中听见她?低低的痛呼,裴羁松开手?。脖子上有些疼,咬出了血,微微的温热,她?像被激怒的小兽,在他的怀中咻咻地呼吸,激起又一轮征服的欲望。
该结束了,拖了太久,脱离掌控的情况太多。她?差点骗得了他的怜惜。窦晏平冒着兵乱竟真的去了梓州。而他此时,怀着必得之心,却在她?叫疼的刹那,松开了她?。
将她?撕打推搡的手?重重抓住拧在一起,裴羁侧身压下。
强烈的男子气息劈头盖脸扑上来,两耳嗡嗡作响,在崩溃的边缘,苏樱突然冷静下来。
极力抬头,凑上他灼热的唇,轻轻吻下去:“好哥哥。”
裴羁猛地一惊,在短暂的怔忡中,听见她?嫣然含笑的声:“你?想要?我?”
不,不是想要?她?,只是想让这一切尽快结束。烧灼的头脑在听见她?笑声的刹那突然冷静,裴羁抬起身体,她?双手?得了自由?,伸出来勾住他的脖子,笑着贴上来:“那么哥哥得娶我才行啊。”
汹涌的欲念顿时都成戒备,裴羁冷冷推开她?。
“好哥哥,”她?却不肯罢休,追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只要?娶了我,你?做什么都可以。”
没有点灯,所以他发现不了,在最?甜美的笑声下,她?绷紧的脸。他不会娶她?,他似乎很厌恶她?提起这件事,更厌恶她?跟他谈条件。什么最?能败坏裴羁这种男人的兴致?让他以为,一切都是她?算计的结果。
裴羁坐起身。
身体被她?紧紧贴着的地方火烧火燎发着烫,她?的寝衣还不曾拢上,大片温热的肌肤,在黑夜中依旧夺目的白色,柔软,香暖,隆起地贴合。在最?靡艳的浮想中,生出最?强烈的愠怒。
方才的挣扎抵抗果然都是做戏,图穷匕见,她?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她?要?他娶她?。他竟差一点,再次落入她?的圈套。
“哥哥,”苏樱压抑着耻辱和厌恶,刻意没有拢住衣襟,身子贴着他,手?指摸索着,找到?方才咬他的位置,“疼不疼?”
疼不疼?咬出了血,自然是疼的。裴羁冷冷推开,随手?一带,将她?半敞的怀掩住,她?低低一笑,忽地吻上来。
不是唇,是方才她?咬他,咬出了血的地方。
有什么随着血液突一下涌出,裴羁难耐地仰头,狠狠按下。她?被迫伏在他肩头,舌尖灵活,逗得那不曾凝固的伤口再次流出新血,她?还在笑,低的,轻的,像羽毛撩拨着心尖,她?的手?抚着那里,指甲尖细,一下下抓挠挑衅,激得人血脉贲张,一边不齿,一边沉沦。
这狡诈,凉薄,不知羞耻的女人。裴羁猛一下推开,起身。
呼吸失了均匀,暗夜里长长短短的气息,她?低低在笑,没了骨头似的,随着他那一推倒在床上:“哥哥,当真不娶我吗?你?舍得?”
裴羁有一刹那想起裴道纯,不知道他当初是否也曾面临如此诱惑。不,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什么诱惑,能浓烈到?超过此时此刻。目光冷冷看?过,伸手?拎起地上的被子,拍了拍灰,扔回床上。
苏樱躲了下,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响,凉滑的绫被落下,从头到?脚罩住。裸露的,冰凉的皮肤都被遮住看?不见了,刹那间酸涩到?极点,却怎么都不肯在他面前露出破绽,只是笑着:“多谢哥哥呀。”
没有得到?回答,他转身离开,袍袖带着风,甩上了门。
脚步渐行渐远,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先前躲开的侍女又回来了,在黑暗中摸索着,重新在边上的小榻睡下,外面有侍卫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动巡逻,风吹着檐下铁马,叮咚乱响。苏樱一动不动躺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落下来,滑进散乱的长发。
什么香篆、蔷薇水、口脂,她?可笑的计算,在成年男子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一毫不值。从前她?极力躲闪应付,总还是存着幻想,盼他能够心存怜悯,放过她?,她?也真是蠢,竟把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上。
今日的一切,绝不会再发生。今日的屈辱,来日必要?他百倍、千倍,偿还。
***
裴羁越走?越快,穿过中庭,来到?书?房,嚓一声打着火镰。
影子摇晃着映在墙上,黑漆漆的一条,脖子上的伤在影子里看?不出,能感觉到?微微的肿胀,不怎么疼,但很热,灼烧一般,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她?柔软的唇依旧贴在那里,依旧在吻着似的。
这个狡诈凉薄,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易的女人。他怎么能够还在想着她?。
扯开衣领,侧了头依旧看?不见伤口,她?咬在靠后的地方,伸手?一摸,指尖有黏黏的血痕,果然肿起了一块。她?嘴巴生得小巧,这伤口并不大,能摸到?细细的抓痕,是她?指甲挠出来的。
裴羁甩掉外袍,在书?案前重重坐下。
这放肆的,大胆的女人。满腔郁燥,说不出原因,找不到?出口,霍一下又站起:“回府。”
大门在暗夜中无声打开,裴羁催马奔出,到?这时候突然有个怪异的念头,竟盼着被人发现,他在此处。
心里猛地一惊,裴羁急急勒马。女色惑人,竟至于斯。他不能再见她?了,至少这一两日不能。他得停下来理一理,把偏离的轨道,一一拉回来。
翌日一早。
侍婢捧着银盆巾栉进来,正要?上前服侍洗漱,苏樱淡淡道:“退下吧。”
侍婢退出去,苏樱锁上门,解开衣服拧了条热布巾,重重擦拭着昨夜裴羁碰过的地方。
昨夜裴羁走?后她?没敢洗,怕被侍婢看?出端倪,方才在明亮的天光里看?见她?们进来,才惊觉自己眼下竟连看?见她?们都觉得羞耻,连目光都不敢与她?们相触。总觉得她?们都知道,说不定还在背地里议论,总觉得每道目光都在对她?审视,责备,让人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缝躲起来。
手?上使了力,皮肤擦得通红,火辣辣地疼着,苏樱啪一下重重扔掉布巾。
若是再这么想下去,还怎么活。
对镜坐下,逼迫自己不能躲,细细看?着。脖颈,肩膀,再往下,裴羁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也许,那痕迹是刻在心里吧。可耻的,足以让一个贞洁女子寻死的痕迹。
可她?不会寻死,她?更想活着。
慢慢穿好衣服,将凌乱的头发梳得顺了,挽好发髻。
从前都是叶儿?帮她?梳头,这件事,若是叶儿?知道了,她?会怎么说?会默默陪着她?,帮她?洗浴吧。叶儿?绝不会怪她?。苏樱从镜中望着自己红红的眼梢,蓦地又想到?,若是母亲还在,若是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
心里有片刻恍惚。也许母亲只会淡淡看?她?一眼,继续拿起画笔吧。毕竟当初母亲改嫁卢淮时,裴家的长辈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不守妇道,她?也只是淡淡看?一眼,连手?中的画笔都不曾停过。
母亲并不在意这些,又怎么会苛责她?。连母亲都不在意,她?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
拿起螺子黛,将峨眉细细描了,敷一层茉莉粉遮住眼下的憔悴,细细涂上口脂。
不需自苦,她?也没有时间自苦,她?得打起全部精神,对付裴羁。
裴府。
裴羁一整天不曾外出,在书?房中处理完公务,提笔给?田昱回信。
该回去的,可苏樱的事不了结,又如何回去。借口也想好了,裴则的婚事。天家赐婚,郡王正妃,他得留在长安亲自照应着婚事办完,再行返程。
到?那时候,那件事,也该了结了。
“阿兄,”门外裴则在唤,“我做了草莓酪给?你?。”
推门进来,不由?得一怔,裴羁竟穿着高领胡服。裴则从不曾见过他穿胡服,记忆中他永远都是端方严整的装束,此时突然穿了色彩艳丽的胡服,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潇洒风度。
裴则心里自豪着,又忍不住发笑:“阿兄怎么穿胡服了?好生少见。”
见他神色淡淡的,手?伸上去向后颈上摸了下,扯了扯衣领。电光石火之间,裴则恍惚看?见一点模糊的深红,急急上前:“阿兄,你?脖子上怎么了?”
“没什么。”裴羁拉好领子,接过她?手?中盛着草莓酪的银碗,“出去吧。”
他不再理会她?,低头又去书?写,裴则也只得出来。
眼前晃来晃去,总是那一瞥之间看?见的影子,暗红色,边缘有点淤青,看?起来怎么像是,牙印?心里突地一跳,蓦地又想起他身上的蔷薇水香气,想起昨日傍晚他逆着所有归家的人,独自策马向坊门外奔去。
心头恍惚着,裴则怔怔站住,耳畔又响起那句话?: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屋里,裴羁等裴则的脚步声远了,伸手?又拉了拉衣领。
早已?不疼了,然而那短暂的痛楚,她?舌尖轻轻挑弄的滋味却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让人稍稍想起,一阵血脉贲张。
“郎君,”帘外有人唤,是留守别院的张用。
裴羁停笔,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在期待什么:“进来。”
张用低着头,似是窘迫,并不敢看?他:“苏娘子说有急事,请郎君过去。”
哒,笔尖的墨滴下来,裴羁垂目,看?见白纸上迅速洇开,一朵浓黑的花。
第35章 第 35 章
日色从书房的大窗透进来?, 在书案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苏樱吹亮火绒,点?燃博山炉中的香篆。
悠悠淡淡的沉香气味一点点弥漫, 窗外静悄悄的, 裴羁并没有来?。
也是, 虽然她?谎称有急事, 但?光天化日, 众目睽睽, 他顾忌他的声誉,顾忌被人发现, 不会那么轻易过来的。
窗下是她?新插的花, 白瓷的春瓶里一两支斜逸的细竹, 两三根深红浅紫的牵牛, 苏樱抬头看着,总觉得那牵牛的枝蔓太长太卷,乱哄哄的惹人心烦, 起身走近,指甲对着掐住了, 轻轻一拧, 细软的藤蔓无声无息断在手里。
余光在这时候瞥见窗外修长的身影,裴羁来?了。
高悬的心扑通一声落下, 苏樱低着头, 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她?会引着他多走几?趟的, 他的行踪, 瞒不了太久。
只装作没看见专心致志打理那瓶花,直到听见细竹帘子轻轻抬起, 这才回头,惊喜着叫出声:“哥哥!”
裴羁顿了顿,松手,细竹帘子晃荡着落下,日色都?被割断,丝丝缕缕落下,她?当窗站着,浴着日光,像镀了一层碎金,惊喜着向他扑过来?:“哥哥!”
鼻尖是幽沉的香气,眼中是她?如花笑靥,她?带着笑容越来?越近,这一刹那再次出现那个错觉,她?会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就像妻子等待丈夫一般。
心里一热,戒备却在同时成百倍的增加,裴羁伸手,将苏樱挡在身前:“什么?急事?”
她?这样子,哪里像是有急事,她?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急事,他早料到她?无非是耍花招。
“哥哥,”苏樱低低叫着,他不肯让她?亲近,她?便抓着他一点?袖子,恋恋地仰头,“我想跟哥哥一起吃饭。”
手指不肯安分,顺着袖子向袖内摸来?,轻轻地挠,触碰到的皮肤立时火烧火燎起来?,裴羁重重甩开手:“放肆!”
她?踉跄着退出去几?步才站稳,柔润的红唇抿着,笑意?不见了,委屈的一双眼。皮肤上依旧留着她?手指挠过的滋味,发着痒,让人莫名的焦躁,裴羁沉声道:“休得再有下次。”
转身离开,身后安安静静,她?没有跟过来?,到这时候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慢慢走下台阶。太阳高得很?,这个时候不该过来?的,尤其明知道她?多半在玩花招,可他还是过来?了。
一切都?在他清醒觉察的时候,一样样失去掌控。
裴羁踏上庭中的青石路径。胡服领子高,紧贴着脖子穿得人不习惯,下意?识地扯了又?扯,听见身后帘子响,苏樱追了出来?,娇细的声音:“阿兄。”
不叫哥哥了。步子微微一滞,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听见她?轻盈的脚步,似带着节拍,一拍拍踏在他心上,脖子上的伤口无端便开始发疼,发痒,或者还发着热,裴羁慢着步子,直到她?追上来?,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我送送阿兄。”
天还大亮着,日头明晃晃地拖出两个人的影子,侍从很?默契地转过眼不去看,裴羁拂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阿兄,”苏樱也没再勉强,与他并肩走着,又?踮了脚尖向他脖子上看了看,胡服的领子牢牢遮住伤口,什么?也看不见,可身穿胡服的裴羁,本身就已经足够招人注意?了,“还疼吗?”
疼吗。不疼,但?是痒,蚂蚁啃噬一般。有些事一旦上瘾,尝了一口,便想尝第二口,即便是他,也没那么?容易戒断。或许他对自己,对她?,太过苛刻了。裴羁望着前方,没有说话?。
走出书房,走过中院,慢慢又?向前院。他步子并不快,足够她?跟得上,苏樱猜测,他大约是有意?等着她?。
毕竟,被她?说一句急事就大白天跑过来?的裴羁,谁敢说他心里,对她?没有留恋呢。
“阿兄,这么?多天都?是我一个人吃饭,我不想再一个人了。”苏樱紧紧跟着他,声音低下去,粘涩着,软软地缠住,“阿兄,我特?意?给你做了杏仁茶,你看,手都?磨破了。”
裴羁垂目,她?举着手给他看,纤长笔直的手指,指尖微黄,是杏仁皮壳染上的颜色,右手食指破了一处,不大不小一处伤口,红肿着,凝固的血痕。杏仁茶他是知道的,要将甜杏仁和?糯米浸泡几?个时辰,再用小石磨细细磨成浆,文火慢煮,东西不算贵重,只是极费功夫。
她?的手指,是石磨磨破的,还是敲壳取杏仁的时候砸破的呢。疼不疼。
她?突然低头,红唇一裹,含住那根手指。裴羁心里突地一跳,满眼都?是她?柔软的唇,或许还有舌,裹住了,轻轻嘬着,舔着,她?抬眼,嘴巴里含着手指,声音便含糊起来?:“现在还疼呢,你看。”
她?重又?举了那根手指凑到跟前给他看,她?柔软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带着浓郁的蔷薇水香气,中人欲醉。她?想要他娶她?,她?昨夜欲拒还迎,今日做张做致,为的无非都?是这个目的,他明明看得破,却不由自主,顺从她?的心意?看过去。
细白的手指,濡湿着,却让人突然一阵口干舌燥,连脖子上的伤口也突然开始发胀,仿佛她?的唇舌重又?裹住,挑弄,带着暖热濡湿的温度,在暗夜中勾缠。裴羁屏着呼吸,她?突然把那根手指向他唇边一送。
“哥哥,”苏樱踮起脚尖,声音压得很?低,刚好只够他们听见,说话?时呼出细细的气息,拂在裴羁耳上,“你亲一下,亲一下就不疼了。”
那点?灼热,从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到他耳朵里,再一瞬间到心里,烧得眼睛都?有些发烫,裴羁的嘴唇动了动,也许并不曾动,是她?凑过来?的吧,总之已经吻住了,温热的,濡湿的,让他突然反应过来?,急急撤身:“苏樱!”
苏樱对上他突然冰冷的眸光,心里一凛,连忙缩手,顺势便低了头,他凤目低垂看着她?,身躯修长,挡住日影,黑沉沉地压下来?:“休要再跟我弄心机。”
自己也觉得这句威胁空洞苍白,立时刹住,一言不发看她?。
苏樱心里一颤,对他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敢再试,低着头咬唇:“阿兄,昨夜,昨夜……”
昨夜。裴羁看见她?柔软的红唇上牙齿留下的印痕,他脖子上也有。刚刚压下的火苗突然一下猎猎燃烧,伤口又?开始发紧发痒,仿佛她?的舌尖还在挑弄,目光却在这时,看见她?隐在乌发后,小巧玲珑的耳尖。
镀着阳光,精致得像白玉雕成,但?,不是红色。她?真正羞涩动情时,她?对着窦晏平的时候,耳尖会红。汹涌的欲念一霎时全都?冷却,裴羁到这时候,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大门近在咫尺,她?是借着与他纠缠的功夫,窥探外面的动静。
这个狡诈的女人,全没有一丁点?真心。他却颠倒狂乱,只消她?一句话?,立刻便追了过来?。失了掌控的愠怒,夹杂着对她?,对自己的不齿,裴羁冷冷道:“回去。”
转身离开,身后安安静静,她?不曾再跟上来?,心里的愠怒却只比方才更盛,咔一下拉开大门:“回府!”
侍从连忙牵马过来?,还没来?得及将缰绳递过去,裴羁已经一跃而上,向着障泥上重重一脚,照夜白嘶叫着,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院里重又?安静下来?,苏樱默默站了一会儿,折身向厨房走去。
方才开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外面的街道,很?窄,不像是坊间主要道路,这地方,应当临着偏僻的后街之类。从她?打发张用去找裴羁,到裴羁上门,一来?回是半个时辰,那夜她?从金光门附近的横街过来?时,车子走了大半个时辰,距离裴府和?金光门是这个路程的,应该是朱雀门附近的几?个坊,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那么?再往南便是小雁塔,只要能?找到机会登高看看小雁塔的位置,应当就能?确定别?院所在的位置。
只是这所别?院处处低平,全然没有可以登高的地方,该怎么?办?
门外。
裴羁催马穿过小街,冲上大道,疾驰时带起的热风猎猎地刮在耳边,路上的行人听见动静一个个回头看来?,裴羁急急勒马。
城中无故不得疾驰,盛怒之下,他竟忽略了此事。
嘴唇上发着烫,她?温热濡湿的手指仿佛还含在他唇间,暧昧的,以往想起来?要算得是猥琐的行经,偏偏那时候,他竟做了。
甚至到此时,在愠怒与不甘之中,也还残留着一丝回味,留恋。
日头亮得晃眼,来?往的车马在大道上带起细细的尘灰,裴羁慢慢走着,头一次对于能?不能?尽快了结此事,生出动摇。
昨夜本该了结,却因为她?一句话?,前功尽弃。他还是不甘心她?在算计。但?,即便算计又?如何?他要的只是借她?之身,破他的心魔,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根本不该在他考虑之中。
可他偏偏在乎了,到如今,还难以释怀。
车马粼粼,行道漫漫,裴羁沐着阳光回望别?院的方向,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整件事,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别?院。
苏樱快步来?到厨房,灶上留着火,温着她?亲手做的一罐杏仁茶,苏樱拿布巾垫着手端起来?,嚯啷一声,尽数泼在院里。
“娘子,”厨娘吓了一跳,飞跑着过来?阻拦,“做了几?个时辰好容易才得的,怎么?都?泼了?”
苏樱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今晚我不吃饭。”
她?说有急事,裴羁明知是假,到底还是来?了,裴羁方才,吻了她?的手指。
她?看得清清楚楚,是他动了嘴唇,吻住了她?。也许他对她?的留恋,比她?以为的更多。
“娘子,”张用匆匆赶来?劝慰,“饭还是要吃的,要是厨房没有合口味的,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弄。”
“我不吃,我只要郎君过来?。”苏樱转身离开。
张用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漏地告诉裴羁,根据裴羁的反应,便能?知道她?在他面前,能?够折腾到哪一步。
她?会抓住他最致命的弱点?,毫不留情地,击败他。
安邑坊外。
裴羁拍马进门,余光瞥见身后鬼鬼祟祟,几?个人探头探脑跟着,是卢元礼的人。压抑的愠怒此时突然找到出口,裴羁看了眼吴藏。
吴藏立刻拨马回头,迎着那些人去了,裴羁独自催马往家?中行去,府门外裴则的车子等在边上,裴则换着出门的衣裳,从门内探头叫他:“阿兄,我正到处找你呢。”
裴羁脸一沉:“在此处探头探脑,成何体统?”
“我正要出门去母亲那里,并不是有意?在这儿逗留。”裴则知道他一向规矩严整,无事时决不许她?在大门前流连,连忙解释道,“阿兄,我有件事情跟你说。”
退回门内,看他跳下马,沉着脸迈步走进来?,衣袍翻动时,若有若无的蔷薇水香气随风飘来?。
苏樱的香气,今日他亦是从外面回来?,身上便带了苏樱的香气。裴则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拳,该说的事情此时也顾不上说,紧走两步跟上他:“你方才去了哪里?”
“公事。”裴羁看她?一眼,“你要跟我说什么??”
公事,便是不该她?过问的意?思。裴则紧紧跟着他,离得近,蔷薇水的香气越发闻得清晰,让人心神?不宁,怎么?也没法把心思转回正事上头:“九郎他……郡王殿下想见见阿兄,后天可以吗?”
应穆说过几?次想与裴羁见见面,裴羁虽然答应了,却每天忙忙碌碌,迟迟也不曾找到时间赴约,方才应穆派人来?说后天想请裴羁过去,裴则这才守在门内,想要尽快与他商量了定下来?。
裴羁停步,九郎,应穆排行第九,所以裴则私底下,是唤他九郎吧。方才她?说漏了嘴,这会子自己也觉得不对,低着头一幅心神?不宁的模样,怯怯的很?是可怜。男女之情原本就极麻烦的事,裴则初尝滋味,陷进去也是难免,他不能?待她?太严厉了。缓和?了神?色,点?头道:“好,我后天一早去郡王府拜会。”
“好。”该当松一口气的,裴则心里却还是紧紧绷着,忍不住又?向他脖子上看了眼。衣领竖着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可穿胡服的裴羁,已经足够让人疑惑了,“阿兄,你怎么?突然穿起胡服来?了?”
裴羁停步:“你该走了。”
他折向书房的方向,裴则想跟又?不敢跟,独自出门怏怏地上了车,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不能?安宁。裴羁这些天行踪诡秘,他脖子上似乎是牙印的痕迹,他每次外出,回来?时身上都?染着蔷薇水的香气。
他到底,是不是藏了苏樱?
车子驶出坊门,远处墙角后,卢元礼压着怒气:“是裴羁的人干的?”
“就是他,带头的是吴藏。”刘武挨了好一顿打,鼻青脸肿的,嘶哑着嗓子,“几?个兄弟都?见了血,那狗奴下手真狠,郎君,我估摸着请医用药怎么?着也得十吊钱,要么?我先去账上把钱支了?”
“就知道要钱,滚!”卢元礼重重啐一口,看他要走,又?骂了声叫住,“你可曾看清楚了他从哪个坊过来?的?”
“他狡猾得很?,我们先前没跟上,”刘武抹了把脸上的血,怕他动手打人,先往边上躲了躲,他近来?脾气差得很?,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瞧着像是从西边过来?的,郎君,兄弟们都?伤在腿脚上没法走动,我也是,要么?郎君明儿自己跟一趟?”
“废物!”卢元礼大骂,“什么?都?让耶耶自己干,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心里却突然一亮,他们跟了这么?多天,裴羁都?不曾动过手,今天却突然出手这么?狠。裴羁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也不想让他们再跟着,也许苏樱,就在他今天去的地方。
精神?陡然一振,抬头,看见裴则的车子不紧不慢往前走着,护卫的侍从不多,两三个而已,要是绑了裴则逼裴羁来?换人……
却突然看见道边另一辆车凑上去,与裴则的车子并肩走着,车窗打开,露出里面人含笑的脸。是应穆。卢元礼心里一凛,他怎么?忘了,裴则眼下是建安郡王妃,真要是昏了头动她?,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道上,裴则惊喜着:“郡王!你怎么?来?了?”
“有阵子没见你了,心里想念。”应穆微微笑着,向旁边的岔路口看了眼,“方便说话?吗?”
裴则脸上一红:“方便。”
车子拐进岔道,那里是条小街,沿路一带都?是各家?后门,此时并没有什么?人迹。裴则提着裙子下车,飞快地钻进应穆的车子,车门关?上,他轻轻一拉,拥她?入怀:“七娘。”
暮春的天气,暖洋洋的十分惬意?,裴则靠着他的胸膛,动荡的心突然安定下来?,鼻尖发着酸,紧紧偎依在他胸前:“九郎。”
“怎么?了?”应穆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握着她?的下巴抬起来?,“看着像是有心事?”
有,太多了,夜里连觉都?睡不好。可事关?裴羁,又?怎么?能?跟他说。裴则摇摇头:“没有。”
眼圈却是红了。那蔷薇水,裴羁怪异的举止,假如真是苏樱,她?该怎么?办?
“七娘,今后你我就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有心事的话?不要瞒着我。”应穆握着她?的手,“听明白了吗?”
裴则心里一阵迷茫,今后他们两个,就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了吗?在她?的认知里面,一直都?是母亲,是裴羁跟她?最亲近。然而他说的,一定也不会错。恍惚着点?了点?头:“好。”
“乖。”应穆抚了抚她?的头发,“屋里的人我都?已经打发了,我也跟圣人说了想尽快成婚,圣人已经答应了,日子应该这几?天就能?定下来?。”
裴则刷一下飞红了脸。定情之初应穆便向她?许诺过,迎娶她?的时候会把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他只要她?一个。他是郡王,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事,那两个人又?是自幼就服侍他的,多年的情义,裴则其实并没有指望他能?做到,况且杜若仪这些天也一直教诲她?,该当有王妃的气度,容得下妾室小星①。然而他竟说到做到,让她?突然一下子生出许多感激:“多谢你。”
心里翻腾着,突然之间好像与他亲密了许多,紧紧依偎着他:“九郎,要是你很?亲近的人有重要的事情瞒着你,你又?想知道,该怎么?办?”
“是七娘有事瞒着我吗?”应穆笑了下,看她?紧张地连连摇头,轻轻又?是一笑,“如果真是很?要紧的事,那就偷偷想办法弄清楚了。”
哪有那么?简单,她?也曾想办法跟踪过,一下子就被裴羁发现了。这世上哪有事情能?瞒得过裴羁。裴则怅然摇头:“有点?难。”
“是七娘的事情吗?那么?我帮你。”应穆抚着她?的头发,“无论七娘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裴则心里一暖,到底又?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别?人的事情,七娘就别?再为此烦心了。”应穆轻轻在她?发心落下一个吻,“咱们还是专心筹备大婚吧。”
裴则脸上一红,想起不久之后的大婚,心里涌出一股甜蜜与与未知的复杂滋味,轻轻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向他怀里又?靠了靠:“九郎,我阿兄后天一早过去。”
“好,”应穆拍拍她?,“早该见见他了。”
裴则恍惚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然而此时懒洋洋地依偎着他,不久便都?忘却了。
黄昏日暮,最后一声闭门鼓响彻起,裴羁放下笔,不自禁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以往这个时候,他就该到她?那边去了。
“郎君,”张用回来?了,低着头带着窘迫,“苏娘子不肯吃饭,要请郎君过去。”
裴羁顿了顿,淡淡说道:“不必理会。”
绝食,她?跟窦晏平,连招数都?用同样的么?。
“郎君,”张用犹豫着,“这些天苏娘子吃的一直不多……”
微茫天光下他漆黑一双眼淡淡扫过来?,张用心中一凛,再不敢说。
“回去守着,”裴羁沉声,“休得有什么?闪失。”
“是。”张用也只得退出去。
公文拿在手里,半晌也不曾看进去一个字,裴羁随手抛下。她?这些天吃的的确太少?了。眼看着衣服一天天宽大,昨夜亲吻时,都?能?感觉到柔润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锁骨。
这般消瘦,还要绝食,她?狠起心来?,连自己都?能?当做筹码。
这么?着急见他,是看出来?他的关?切,想要谈什么?条件吧。他不曾看错她?,只要被她?发现他一丁点?儿迷恋,她?一定会肆意?践踏利用,达到她?的目的。
裴羁重又?拿起公文,强迫自己把心思沉下去,开始批阅。他不会让她?得逞的,他与她?之间,只能?是他来?掌控。
翌日一早。
饭菜里三层外三层地摆满了食案,苏樱淡淡看一眼:“不吃。”
“娘子好歹吃点?吧,”侍婢端着燕窝,哀哀地央求,“娘子要是饿坏了,奴婢们死无葬身之地。”
“撤下去,不吃。”苏樱转身离开,“告诉郎君,我要见他。”
沿着青石铺成的道路慢慢向书房走去,这些天焦虑紧绷,两顿不曾吃饭也并不觉得饿,抬头看看日影,此时大概辰时不到,身后有开门的声响,张用匆匆离开了。
是去找裴羁吧。很?好,这一去,她?既可验证裴羁对她?有几?分留恋,也能?顺便再掐算一遍裴家?到别?院的距离。
日影上移,炉中香篆烧过小半,身后脚步声动,苏樱回头,隔着细竹帘子,看见裴羁阴沉的脸。
第36章 第 36 章
帘子?挡在?眼?前, 伸手要?揭,立时又缩手,裴羁沉默地站着。
不该来, 只是两顿饭不曾吃, 饿不死人。但她一向狠心?, 若是不来, 第三顿、第四顿她?亦不会吃。便是不吃, 也死不了人, 饿怕了,自然就收了脾气, 以后再不会妄想着拿捏他。
然而, 来都已经来了。裴羁定定站着, 一重轻飘飘的细竹帘子如一重山, 挡在?眼?前,让人难以决断。
山却突然自己动?了,帘子?挑起, 疏疏落落的光影,她?自后面走出?, 苍白憔悴的脸:“哥哥。”
裴羁微微仰头, 在?晦涩难言的滋味中,有种认命的解脱。是山动?, 并非他动?, 这?世上的事, 也未必每件都要?尽如人意。
沉默着依旧站在?帘外?, 直到?她?微凉的手轻轻挽住他, 低低喑哑的声:“哥哥。”
苏樱重又打起帘子?,手握着他的大手, 微凉、沉稳,假如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双手一定会让人分?外?心?安吧。
从?张用去寻他,到?他过来,花费的时间比半个时辰稍微久了点,也许是他正在?吃饭,也许是他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多出?来的时间并不很多,昨日她?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这?地方在?朱雀门附近。他昨夜不肯来,今天一早便来了,他对她?的抵抗,也不过只撑了两顿饭功夫。
她?会拿下他的。
挽着他进?门,帘子?落下来,腕上一紧,裴羁攥住了她?:“休得再有下次。”
黑沉沉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看着她?,若是以往,必定会让她?心?生畏惧,但?,他来了。他眼?下的威胁,无非是虚张声势。苏樱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低垂了眼?皮:“哥哥,我头晕。”
柔软的身体落在?怀中,胳膊上靠着,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裴羁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晦涩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诱惑,还是怜惜。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判断,一伸手,打横将她?抱起。
她?低低叫了一声,胳膊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裴羁低头,看见她?日渐宽大的白衣飘起空荡荡的裙裾,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唯独双唇依旧柔润,明艳的红色。下意识地伸手向她?额上摸了下,凉凉的,似冰似玉,她?不曾发烧,但?这?么?凉,也是不对的。
将她?冰凉的手搓了搓,轻轻在?榻上放下,自己挨着她?坐了,她?恹恹地靠着他,带着淡淡流转的蔷薇水香气,没有说话。四下安静得很,裴羁抬眼?,看见明窗净几,纤毫无尘,案上放着她?作画的颜料,当窗放着她?手插的瓶花,这?本是他的书房,现在?渐渐已变成她?的,可奇怪的是,他也并不觉得排斥。
让他突然意识到?,她?正在?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他。裴羁压着眉,轻轻将她?推开。
“哥哥,”苏樱顺势便伏在?书案上,两顿饭不曾吃,便是不饿也觉得有些昏沉,便也懒得去想他为什么?突然又翻脸,枕着胳膊懒懒地问?,“你用过饭了吗?”
并不曾。昨夜便猜想她?早上多半是不肯吃的,早上果然张用来报,她?果然不肯吃。他为着来与不来难以决断,饭食一口也不曾吃。裴羁起身:“你若是还不肯吃,那就饿着,我不会再过来。”
抬脚欲走,“哥哥别走!”她?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腿上,心?跳突然开始加速,裴羁低眼?,看见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下纤细的锁骨,白雪皑皑,起伏的风光。
心?跳一下子?快到?极点,转开脸,她?紧紧抱着他,脸颊挨着蹭着,猫儿一般:“哥哥,我想喝桑叶饮。”
长安人喜食浆饮,开春以来,街边便多有支了摊子?卖各色浆饮的,如三勒浆、蔗浆、姜桂饮、五色饮,也有将各种时令果蔬加进?去做成酪浆的,譬如这?桑叶饮,原是将嫩桑叶榨汁加进?去做成的。裴羁顿了顿,拨开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自去吩咐厨房。”
他也不曾少了她?的吃穿,这?别院中一饮一食,无一不是上等,便是他得了什么?时鲜吃食,也总少不了她?一份。
“哥哥,”苏樱再又缠上来抱紧了,“别走,陪我一道吃吧。”
细细的手指紧紧抓着,她?并没有多少力气,随便一甩也就甩开了,然而犹豫之下,竟也没有甩。裴羁又嗅到?了蔷薇水浓郁的香气,这?些天来渐渐习惯,让他突然有种错觉,她?正在?用这?香气,用她?的柔软的身体,用她?温热的唇舌,悄无声息驯化着他。
心?中一凛,慢慢坐下,她?像柔软的藤蔓,立刻便攀援上来,懒懒地伏在?他怀里:“哥哥真好。”
还有这?声哥哥,原本是他用来规训她?,如今她?一声声叫着,为了诱他,遂她?的心?意。裴羁冷冷说道:“起来,回你房里吃。”
苏樱抬头,眼?波流转中,忽地一笑:“我走不动?呀,哥哥抱我过去好不好?”
心?脏咚的一跳,原来人在?憔悴苍白之时,一笑之媚,犹能摧折心?肝。脸色却一下子?沉下来,将要?发作时她?自己坐直了,抓起他的手凑在?唇边随随便便吻了一下:“我说着玩呢。”
裴羁顿了顿,怅然若失。原来她?并不需要?他的抉择。“闹够了没有?”
肩膀上突地一沉,她?按着他站起身,笑笑地又向他俯低了身子?。
裴羁下意识地躲了下,没躲开,也许根本就是不想躲,耳尖上一热,她?含住了,舌尖轻轻逗弄,激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潮、热。
难耐地仰头,在?片刻沉溺后一把推开:“放肆!”
愠怒夹杂着欲念,像踩在?云端,飘忽着不能踏实。她?扶着书案站住了,微微嘟着唇,花一般柔润的红色,这?等无耻,这?等放浪——这?等诱惑的,苏樱。
“好哥哥,”苏樱伸手,轻轻扯一点他的袖子?,“我再也不敢了,不生气了。”
抬眼?,看见他通红的耳尖,一半是她?的口脂,一半是他自己。原来老练如裴羁,也会羞臊?诧异到?想笑,可这?时候决不能笑的,手顺着袖口摸上去,握他的手腕,又用指尖轻轻挠着:“走吧,我们吃饭去。”
裴羁沉默着,被她?拉着往外?走。耳尖上残留着她?一吻的余味,温热,濡湿,仿佛与脖子?上她?牙齿咬出?的伤疤连上了,火辣辣的一线,次第燃烧过去。余光看见她?带着笑意飞扬的眼?梢,让他突然意识到?,她?一再试探,反复玩火,无非都是要?弄清楚他对她?到?底有多少迷恋,等她?弄清楚了,就可以对他肆意践踏,利用。
而他,却一再如她?所愿,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样的裴羁,连自己都觉不齿。
冷冷甩开,她?吃了一惊,追在?身后一声声唤着阿兄:“你去哪里?不是说好一起吃饭吗?”
裴羁越走越快,成年?男子?步履矫健,迅速与她?拉开距离。他几乎要?如她?所愿了,这?个危险的,毒刺一般的女人,稍不留神,就会狠狠扎在?心?上,怎么?都拔不出?来。
侍从?牵过马,裴羁一跃而上,鬼使神差的,忽地又道:“让厨房做些桑叶饮。”
一言既出?,自己也觉得懊恼,她?追在?后面又被侍从?拦住,大门无声无息开了,裴羁加上一鞭,冲出?门外?。
她?想绝食,那就绝食好了,他绝不会再为这?种事过来。
大门在?眼?前迅速关闭,苏樱站了一会儿,转身往自己院里走去。
这?样也好,带着怒恼离开的裴羁,应该没机会发现他耳朵上,还沾着她?的口脂。
她?原本也没想到?竟有这?么?顺利,但?今天的一切,格外?的如她?所愿。
带着她?的口脂,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裴羁,真让人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呢。
食案上摆得满当当的,厨房重又做了朝食送来,苏樱拣了碗燕窝,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她?今天动?手动?脚,百般撩拨,裴羁反而一次也不曾碰她?。他仿佛好色,又仿佛不好色,她?得摸清他的想法,再不让自己陷入那夜的狼狈局面。
大道上。
风从?两耳吹过,胡服竖起的衣领摩擦着头发,发出?一阵阵嗡鸣的响声。但?或许,不是胡服,不是头发,是他臆想之中的声响吧。裴羁控着缰绳慢慢走着,心?跳一点点平复,耳朵上火辣辣地依旧发着热,想摸,又忍住了没摸。
他几乎,要?让她?牵着鼻子?走了。她?对他的影响,远比他预料的大得多。这?样不行。
加上一鞭,马儿撒开四蹄飞跑起来,裴羁抬头望着远处。这?几天不要?再见她?,他需要?静一静,稳一稳心?志,尽快了结此事。
照夜白快快走过,远处人影一晃,卢崇信从?隐蔽处露出?身形。
昨日卢元礼的人手尽数折损在?裴羁手下,不得已只能找他来接替盯梢,从?昨夜开始他便埋伏在?附近,虽然裴羁诸多防备没能够探到?准确位置,但?去的是西边确定无疑,掐算着张用来的时辰和裴羁去而复返的时辰,如果苏樱在?裴羁手里,那么?距离裴府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的路程。
把手头能用的人全都派出?去,方圆一个时辰能到?的地方全部细细搜上几遍,不信找不到?她?。
卢元礼拄着杖走过来:“找到?了吗?”
“没有。”卢崇信没说实话,“裴羁警惕得很,刚跟上又被甩掉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苏樱交给卢元礼,找卢元礼合作无非是利用他的人力,眼?下他已经没什么?用了,他会自己找到?她?。
“废物!”卢元礼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此时又没有别的办法,忽地一笑,“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裴则绑了,裴羁肯定拿苏樱来换。”
卢崇信顿了顿:“裴羁派了人暗中跟着裴则,应穆也派了人,抓不了。”
他不是不曾想过这?主意,只不过调动?内卫哨探后,发现裴羁和应穆竟都派人暗中跟着裴则,防卫外?松内紧,绝无可能让他得手,上次给裴则传消息时他本想露面,好好诱导一番,但?那样的情形下也只能放弃,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孩童前去传话。
“你这?疯子?!”卢元礼诧异到?了极点,提起裴则只是想要?捉弄他,可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早就动?过这?个念头,“裴则是什么?人,你敢动?她??你想作死就自己去,少拖累我!”
裴则是什么?人?随她?什么?人,都不及她?一根头发丝儿要?紧。卢崇信沉默着,想起近来哨探到?的情形,心?里有些疑惑。裴羁和应穆都派人暗中保护裴则,这?倒也没什么?,毕竟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未婚夫婿,但?应穆的人鬼鬼祟祟的,仿佛是刻意躲着裴羁的人,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裴府。
裴羁下马进?门,院里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丫鬟仆妇忙着打扫擦洗,各处张挂彩绸,又有几个男仆踩着梯子?,合力往正堂挂一盏连三聚五的琉璃珠子?大灯,裴道纯负手在?边上看着,瞧见他时笑道:“日子?定下来了,下个月初六。”
裴羁很快反应过来,是裴则的婚期,只剩下十几天功夫,裴则便要?出?嫁了。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觉得这?桩婚事似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挤着,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已做成,沉吟不语时裴道纯忽地皱眉凑近来:“你耳朵上是什么?,怎么?红红的?流血了?”
裴羁心?里突地一跳,忍了一路不曾摸,此时急急摸了一下,定睛细看,指尖上染着明亮的红,带着淡淡的甜香气,让人突然一下,便想起那柔软香甜的唇。是她?的口脂。那时候她?突然吻他的耳朵,她?的口脂,便就留在?了那里。
眼?前闪过她?苍白柔艳的笑,她?舌尖轻挑的余味仿佛又在?耳上火辣辣地烧起来,裴羁沉声道:“朱砂。”
批阅公文时用的朱笔便是朱砂调成的颜料,他公务繁多,沾上朱砂也不是没有可能。心?里烧灼着,又油然生出?愠怒,难怪她?突然吻他,原来,如此。
“怎么?沾在?耳朵上?”裴道纯还是觉得奇怪,沾在?手上胳膊上还说得过去,怎么?是耳朵?况且这?朱砂的颜色似乎也太艳丽了些,不像是寻常的朱红色。
裴羁顿了顿,抬手慢慢将耳尖上的口脂尽数抹掉,指尖对搓,那柔艳的红色一点点揉进?皮肤里,与他自己的皮肤融为一色,香气难以磨灭,依旧牢牢缠在?指尖,那个狡诈的女人,全没有一点真心?,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算计。
转身欲走,裴则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道边脸色苍白地看他,裴羁皱眉:“脸色怎么?不好?”
“没什么?。”裴则涩涩答道,自己也觉得异样,极力挤出?一个笑,“阿兄饭也不曾吃,着急去哪里了?”
从?来都是只要?他在?家,便一起用饭,可今天她?等了半晌,他先是遣人说晚些吃,后来急匆匆地走了,一口也不曾吃,眼?下,他又带着蔷薇水的香气回来了,他的耳朵上,还染了据说是朱砂的红色。
从?前她?不懂,但?近来与应穆两情相悦之时,也曾有过稍稍逾矩的亲密,眼?下裴羁的情形,她?模糊想象得出?。
仰着头紧紧盯着裴羁,盼着他能给她?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消解她?这?荒唐的猜想,他却只是淡淡说一句:“公事。”
他抬脚就走,裴则紧紧追着,想要?再问?,他突然停住步子?。
裴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叶儿拿着抹布,同着几个仆妇正在?擦拭正堂窗户。
穿着裴家侍婢的浅绿春装,方才又低着头干活,所以他竟一直不曾留意到?。裴羁慢慢走近,隔着堂外?道路站定:“你伤还没好,回去歇着吧,这?些活不用你做。”
叶儿连忙放下抹布行礼:“阿郎和郎君的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愿意帮着做点事。”
裴羁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着,半晌:“回去吧,明日送你去魏州。”
方才的口脂,不知道她?看见没有。这?些天他往那边走得太频繁,身上有太多苏樱的痕迹,叶儿跟着苏樱多年?,留着总是有隐患,不如早些送走,以免节外?生枝。
“是,”叶儿低着头,“郎君的恩德,奴永世不忘。”
她?福了一福,拿着抹布退下了,裴羁快步来到?书房,带上了门。
手指上留着残香,她?口脂的香味,她?是故意的,她?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留下口脂,为的就是让人发现,他藏着她?。
是想逼他娶她?吗?心?里有一霎时犹豫,随即想到?,以这?种方式暴露,绝不是件体面的事,她?与他本来就地位悬殊,她?又怎么?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想他娶她?,她?做这?一切,只为了让事情败露,逃脱他的掌控。
啪,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挫败与不甘强烈到?极点,她?似乎,怎么?都不肯让他如愿。
从?前看她?,洞若观火,她?的每一个念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今看她?,如雾里看花,连她?是不是真想嫁他,都无法断言。
种种异常,莫名的心?悸与愠怒,屡屡的不甘与反复,全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关心?则乱。
他竟对苏樱,那个狡诈凉薄的女子?,关心?则乱。
裴羁沉默地坐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在?他回魏州之前,恐怕是无法了结了。
庭中。
叶儿走出?几步又被裴则叫住,带着来到?四面无人的后院,沉着脸问?道:“你跟我说实话,苏樱到?底藏在?哪里?”
“奴不知道,”叶儿摇头,“奴也满心?焦急,一直求阿郎帮忙寻找。”
裴则顿了顿,自己也知道她?说的不假,她?对苏樱一向忠心?,如果她?知道苏樱的下落,又怎么?还会安安稳稳留在?裴家?“你刚才,刚才……”
刚才有没有闻到?裴羁身上的蔷薇水气味。裴则犹豫着,叶儿跟了苏樱那么?多年?,必定能认出?来,但?是裴羁。她?又怎么?能授人以柄,危害裴羁?话锋一转:“苏樱后来,还用不用蔷薇水?”
叶儿抬眼?,她?目光与她?一触,连忙便转开了,叶儿又低了头:“用的。”
裴则心?里一沉,半晌才道:“你走吧。”
叶儿福了一福,转身离开。余光瞥见裴则一直站在?原地不曾动?,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
是蔷薇水吧,前两天她?就闻到?过一次,当时也觉得奇怪,但?因为是裴羁,便也没有多想,但?是方才,裴道纯叫住裴羁发问?的时候,她?闻到?了,也清清楚楚看见了,裴羁耳朵上沾着的红色,跟苏樱自制的口脂,很像。
心?里砰砰乱跳着,蓦地又想起苏樱对裴羁的忌惮,窦晏平临走的时候分?明把她?托付给了裴羁,但?她?走投无路时,宁可找康白,找裴道纯,也不曾对裴羁开过口,为什么??难道她?早就发现,裴羁不可信?
假如真是裴羁。能瞒住这?么?久,连窦晏平都不告诉,又怎么?可能是好心?。叶儿一咬牙,折返身找到?裴道纯:“阿郎,奴想出?去一趟。”
“别去了,有什么?事找个人替你办,”裴道纯道,“你现在?不方便出?去。”
“奴只出?去一下,先前出?逃的时候奴存了些细软在?外?头,明天郎君就要?送奴去魏州了,奴想去取出?来。”叶儿苦苦求着,“奴只出?去一下子?,很快就回来,阿郎行行好吧。”
裴道纯犹豫起来。他本就是个性子?宽和的人,况且叶儿到?底是苏樱的婢女,并不是裴家的,他也不好管得太狠,若真是把细软存在?别处了,那是她?安身立命的钱财,自然是不能丢的:“那你快去快回。”
“是。”叶儿松一口气,急忙回房,将细软贴身藏好,换了一双方便走路的鞋。
当初出?逃时苏樱给了她?身契,过所替她?办了,盘缠也分?了她?一半,有这?些,足够她?逃去剑南了。
她?得去找窦晏平,她?得把这?边发生的一切,把裴羁身上的疑点,全都告诉窦晏平。
***
这?天直到?闭门鼓响,别院也不曾有消息过来,裴羁独坐书房,握着书,心?思却怎么?也不能专注。
决定了最近几天都不过去,此时却像上瘾,随着闭门鼓响,一声一声,都飘去她?身上。
她?吃饭了没有,吃了多少。
她?要?喝桑叶饮,厨房急切之间,能不能给她?做出?来。
她?此番大胆算计,难道就不怕事情败露,他的惩罚。
可他,要?如何惩罚她?。裴羁放下书:“来人。”
侍从?应声而入,半晌却又不见他吩咐,正等得疑惑时,听见他道:“去问?问?张用,有没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侍从?心?里疑惑着,想问?又不敢问?,也只得答道:“是。”
人走了,屋里安静下来,最后一声闭门鼓拖着悠长的余韵消失在?空气里,天色彻底黑下来了。裴羁慢慢走到?窗前,在?微茫的夜色中,凝目眺望。
假如去魏州之前不足以了结此事,那么?,就带她?一道去魏州。
无论多久,他一定会解决掉她?。
“三郎,”裴道纯提着灯匆匆走来,“叶儿白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裴羁抬眉,想起白日里叶儿低着头,躲闪的身影。
别院。
卧房里熄了灯,苏樱闭目躺着,久久不曾入睡。
那口脂,裴羁必定发现了吧?他会猜到?她?的目的,他会怎么?惩罚她??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匆促着,带着独有的熟悉调子?,是裴羁,他来了。
心?一下子?悬起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开了,重又关上,脚步声慢慢走近,黑暗中淡淡的降真香气,苏樱一动?不动?躺着。
脚步声停在?床前,苏樱紧紧闭着眼?。
许久,冷冷,裴羁的语声:“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苏樱深吸一口气。
裴羁安静地等着,帐子?一动?,她?从?里面钻出?来,带着温热的香气,忽一下搂住他的脖子?:“哥哥,我就知道是你。”
猝不及防,黑夜中纠缠的身体,裴羁下意识地搂住,她?轻轻一带,倒在?床上。
第37章 第 37 章
浓郁的, 蔷薇水的香气,无孔不入,从鼻尖到心上, 侵入他?素来?冷静的头脑, 让他此时发着狠红着眼?梢, 将此来的目的全都抛却, 牢牢握住她的腰, 急急吻下去。
入侵, 占据,索取, 她半开的寝衣, 温热的肌肤, 到处都是?香, 到处都是?软,唇舌不够用,手也不够, 她在他身下颤抖,咽喉间逸出低吟, 那样狡诈, 那样不驯,那样让他?着迷的, 苏樱。
手攀着他?, 尖尖的指甲, 只在他?肩背上抓挠, 裴羁拧住了推开。寝衣被这动作带得更开, 一路吻下去,锁骨纤细, 薄薄的肩,柔软的拢起。她低低笑起来?,伸手推他?,又来?捂他?的嘴,裴羁难耐地仰头,口中呼出冰冷的气息,带着渴念,带着压抑的愠怒,向她手心猛地咬下去。
尖锐细密,不很疼,只是突兀着让人愤恨,苏樱一下子蜷缩起来?,用力向他?手背上一抓,软着嗓子唤了声:“哥哥,疼。”
手背上被她抓住了血痕,裴羁到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他?咬的疼,还是?她抓得更疼。恋恋地松了牙齿,只是?舍不得松开她,舌尖轻轻舔着,学她的模样,细细逗弄。
她又笑起来?,叫了声痒。
痒么,他?也这?么觉得。从里到外,每一个毛孔都是?痒,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用力向身上按下。
陌生的,强硬的触碰,苏樱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屈腿向上,重重一撞。
裴羁倒抽一口凉气,愠怒着伸手,握到的,是?她光裸的脚。细细的脚踝,虎口一合,刚好圈住,她还在胡乱蹬着,带着笑,一声声求饶:“我不是?故意的,好哥哥,别生气呀。”
不是?故意的么,他?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故意。
松开手靠近,她忽地翻身搂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倒在下。
戒备着,新奇着,又有别样的刺激,裴羁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见她越来?越的脸,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拂着他?半开的领口,裸露的皮肤,激起一丝一丝难耐的痒。她突然俯低,柔软两片唇吻上来?,正正好好,在他?的喉结。
警钟在这?一刹那骤然敲响,裴羁急急偏头,电光石火间她细细的牙齿突地咬住,裴羁一把推开:“苏樱!”
苏樱被推倒在床上,他?带着怒,嘶哑着声,一连串地咳嗽起来?,舌尖尝到了甜腥的血味儿,带着快意挨过?去,娇着声音推他?:“哥哥,你?弄疼我了。”
疼么,也该是?他?疼吧。裴羁还在咳,喉咙上火辣辣的,一线流下的血痕。她那一咬,是?不是?用了十成力气?她是?想要他?的命,那夜横街之上,她就?曾藏着匕首,想要卢元礼的命。
伸手,攥住她细细的手腕,将人拖到近前:“你?想杀我?”
苏樱笑起来?,摇着头。她的确想杀他?,可那一咬,便是?咬到了喉结,也死不了人的。软着身子,趁势便靠在他?胳膊上:“怎么会??咬不死的。”
裴羁重重甩开她。
怒到极点,反而只是?想笑。很好,多么诚实的一句话,咬不死的,所?以如?果能够咬死,她一定会?那么干吧。
嚓一声打着火镰,灯火飘摇,照出她红晕未消的脸,她衣衫不整趴伏在床上,浓密的头发披散着,从肩到脚罩住,水滴滴的眼?,红润润的唇,嘴角一点猩红,是?他?的血。
若是?世上真有鬼狐女妖,是?不是?就?是?她这?般模样?不,鬼狐女妖,岂能有她的艳色,她的狡诈。
“下来?。”裴羁点着灯,慢慢将衣服整好,束好衣带。
苏樱磨蹭着,半天也不曾下床:“哥哥,生气了?”
她知?道?他?必定会?追究口脂的事,原想着给他?点甜头混过?去,哪知?他?竟那般疯狂。非是?万不得已,她绝不想走到那一步。但眼?下,又该如?何蒙混过?这?一关?
“下来?。”裴羁提着灯,催促着,失了耐心。
“我找不到袜子,”苏樱慢慢挨到床边,轻笑着,抬起赤足,“哥哥帮我找找呀?”
玲珑的脚,白得像玉雕成一般,细的脚踝,圆的脚趾,透着浅粉的小小指甲,晃荡着垂在床边。她在诱惑他?,他?早知?道?只要被她发现他?的迷恋,必定会?毫不留情地践踏利用。裴羁伸手,冷冷拉她下来?。
苏樱低呼着扑进他?怀里,光脚踩着地面,一阵一阵的凉,他?黑沉沉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看着她,苏樱咬咬唇,忽地踩着他?的脚站上去:“哥哥,脚冷。”
伸手搂住他?的腰,能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猛地绷紧,他?呼吸发着紧,手上却毫不留情,拉她下来?:“口脂拿来?。”
苏樱还想再?磨蹭,他?眸光一转,冰冷无声的压迫,苏樱知?道?此番再?也混不过?去,也只得转身向妆台前走去。
赤脚踩着地面,脚趾微微蜷曲地勾起,弧度优美的足弓,方才她踩在他?脚上时?,也是?这?般姿态。裴羁一言不发看着,她停在妆台前,磨蹭着,半天才打开错金的妆匣。
裴羁看见里面一个个精致的盒子、瓶子,带着幽幽的甜香气,仿佛她神秘的世界,徐徐在他?面前打开。哪个是?口脂他?并不清楚,然而也不需要弄清,冷冷道?:“拿来?。”
苏樱犹豫着,试图哀求:“哥哥,我再?也不敢了……”
“拿来?。”他?无动于衷,只是?这?两个字。
苏樱抱着匣子慢慢走回来?,裴羁伸手接过?,啪一声盖上。
她再?不会?有这?些东西了,口脂、眉黛、胭脂、蔷薇水,一切有色的带香的,一切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都不会?再?有。
叶儿跑了,大约是?认出了她的口脂,或者还有蔷薇水,怪道?她前些天突然开始打扮,他?以为她是?想要以色相诱惑他?,却原来?除了诱惑之外,还有这?一层深意。
她到底,是?想诱他?娶她,还是?想要逃脱。不能深想,一阵郁燥,一阵不甘。裴羁在灯火下,沉默地坐着。
手背上留着她抓出的伤口,脖子上是?咬的,紧挨着喉结,便是?高领的胡服也无法?遮盖,即便将这?一匣子东西全都扔掉,她依旧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她的痕迹。
他?原该给她更重的惩罚,让她牢牢记住算计他?的后果,可此时?,却一再?犹豫,迁延。“过?来?。”
苏樱犹豫着,磨磨蹭蹭走近:“哥哥。”
他?抓住她的手,苏樱站不住,顺着力气在他?脚边伏低,他?低眉垂目,解下蹀躞带上的剪刀。
灯火下冷冷的金属光泽,苏樱本能地畏惧,向后缩着又被他?按住,他?左手捏了她的手指,右手拿了剪刀,咔嚓一下,将她修得尖尖的长指甲齐根剪断。
“哥哥,”苏樱轻嘶一声,他?并没有剪到她,然而这?种将自己交给他?利刃之下的不确定,已经?让人油然生出畏惧,极力想要挣脱,“我,我自己剪吧。”
“别动。”裴羁抬眼?,淡淡看她一眼?,张开剪刀。
恐惧无声袭来?,苏樱急急转开脸,连眼?睛也闭上了,耳边听见咔嚓一声,又一根长指甲被他?齐根剪断。
他?在惩罚她,不动声色,只是?这?样一根一根剪着她的指甲。手指被他?牢牢捏着,手心里出了汗,额上也是?,四下里安静到了极点,唯有剪刀锋刃相对,干脆利落的声响,明明不是?刀斧,却像刀斧一般,一下一下戳着心肺。
苏樱难以抑制地发着抖,他?原来?,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手段。
裴羁很快剪完一只手,换了另一只。
叶儿跑了,她不可能知?道?,这?所?囚笼滴水不漏,她不可能联络到外界。叶儿跑不远,多半是?要去剑南找窦晏平,他?派去拦截窦约的人去的也是?那个方向,一两天内,必定能抓回来?。
她的放肆,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她现在发着抖,手心里出了汗,连目光都不敢跟他?相触,她是?怕他?的,这?就?够了,惩罚无谓多重,有效果就?好。
咔嚓,又一根指甲齐根剪断,裴羁低着头,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哥哥,桑叶饮我喝不惯。”
握着剪刀的手微微一顿,裴羁抬眼?,她侧着脸没有看他?,尖尖瘦瘦,白瓷一样的下巴。裴羁捏紧手指,咔嚓一声,再?剪下一根指甲。
没了指甲,她便是?再?想,也没法?子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至于她动不动就?要咬人的嘴,他?会?看好了,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没有桑叶饮,我吃不下饭。”苏樱低低的,又道?。
必须说点什么,将这?咔嚓的声响压下去,不然这?一声一声,直让人头皮发麻,让人觉得他?马上就?会?将她整个手指都剪下来?。
裴羁捏着她细细的手指,停了一下。
他?知?道?她没怎么吃饭,刚来?时?他?已经?问过?了,今天厨房给她做了桑叶饮,她喝了一口就?说味道?不对,连带着午饭也不肯吃,侍从不敢怠慢,将大半个长安城跑了一遍,市面上所?有售卖的桑叶饮全都买来?给她,她也只是?随便抿一口,依旧说味道?不对,晚餐便也没怎么正经?吃。
他?知?道?她必定又在盘算什么,既然猜不出原因,那就?不如?等她自己提起。剪刀张开,合上,咔嚓一声,又一根指甲齐根断在手里。
苏樱缩了一下,连忙回头一看,手指是?完好的,并没有损伤,他?忽地抬眼?,探究的目光向她脸上一望,苏樱急急转开脸。
裴羁已经?看见了,她眸中一闪而逝的惊恐,这?个放肆大胆的小娘子,竟然害怕别人给她剪指甲。觉得意外,又有一种极淡的,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怜惜的情绪,只剩下两个不曾剪了,慢条斯理,将手指捏住,张着剪刀,久久打量。
像悬在头上的刀,迟迟不肯落下,苏樱极力平稳着呼吸,他?迟迟还是?不落刀,在漫长的等待中极力寻找话题,打破寂静:“从前在家里,都是?叶儿给我做桑叶饮。”
咔嚓,裴羁稳稳落剪,无名指上修得尖尖的指甲齐根断开,裴羁伸手,指腹摸了摸尚且粗糙的断截面:“需得磨一下。”
让叶儿给她做桑叶饮,趁机透露自己的下落,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她果然不知?道?叶儿已经?跑了。
捏住最后一根小指,摩挲着,剪刀的锋刃高悬,只是?不落下来?,她果然沉不住气,用力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伸手在他?腿上,轻轻挠着又道?:“天气一热就?不想吃饭,需得有桑叶饮喝着才行。”
裴羁握住剪刀,咔嚓。
苏樱本能地闭紧了眼?睛,手指上一轻,他?松开了她。
睁开眼?,十根指头光秃秃的,精心修得尖细的指甲都被他?剪断,堆一小堆在案头,他?挂好剪刀,不紧不慢,又解下蹀躞带上的锉刀。
到这?时?候,意识到桑叶饮的事情说得太急了,原该再?折腾一两天,等张用禀报了他?,等他?来?问她才是?。苏樱低着头,他?忽然又捉住她的手,苏樱急急抬眼?:“哥哥?”
裴羁捏住她的小指,锉刀凑过?来?,细细打磨了几下。
指甲的形状是?下宽上窄的椭圆,底部一痕白,细如?月牙。她还是?紧绷着,一个拉不住,她就?往后缩,裴羁抬眼?:“别动。”
声音不高,隐隐含着威压,苏樱不敢再?动,伏在他?膝头,将缩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贴着裙裾紧紧藏好。
他?又开始打磨,锉刀摩擦甲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响声,间或有一两声金属轻响,是?他?蹀躞带上诸般物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一两下。 时?间拖得太久太,夜太安静,让人几乎有些恍惚,不知?道?两个人是?为着什么缘故,在这?时?候,如?此相对。
裴羁磨完一只,拿起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又用指腹摸了几下,验看是?否光滑。
动作轻柔细致,仿佛是?做过?多次,早已惯熟,苏樱蓦地想到,他?是?否也曾这?样给裴则剪过?指甲?若是?她当时?看见,必然又要羡慕吧,毕竟她曾有那么长的时?间,真心实意的,盼着能做他?的妹妹。
余光瞥见床榻间凌乱堆在一处的衾枕,心上蓦地一酸,苏樱转过?了脸。
远处悠悠荡荡,四更的鼓声响起,裴羁打磨完最后一个指甲,起身拂了拂衣上的碎屑,提起错金妆匣。
“哥哥,”苏樱跟着站起,偎贴在他?手臂上,“多谢你?。”
裴羁看她一眼?,直觉她要说什么,便也不着急走,只是?等着。
苏樱想说让叶儿做些桑叶饮送来?,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道?:“我送送哥哥。”
“不必。”裴羁拒绝,她只穿着寝衣,下摆方才弄皱了,一道?道?暧昧的压痕。这?一室风光旖旎,只该藏在暗夜,藏在这?扇门?背后。见不得天光的。
迈步出来?,又将门?掩上,妆匣里晃晃悠悠,那些口脂香粉香味水来?回动荡,香气丝丝缕缕,从缝隙里透出来?。递给侍从:“处理掉。”
侍从拿起刚要走,又听他?道?:“回来?。”
侍从忙又送回来?,裴羁接过?来?沉甸甸地捧在手上,半晌又递回去。
东西可以扔,指甲可以剪,脖子上的伤口终归也有痊愈的一天,但横亘在心里要不得抛不开的人,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了。
卧房里。
衾枕被褥全都换过?一遍,苏樱要了水重新洗漱,手浸在盆里,看见修得短而平整的指甲,有些陌生,看上去古怪得紧。
他?是?怕她再?抓挠他?,留下显眼?的痕迹。但是?现在,顶着脖子上那么大一个牙印,真的还来?得及吗?
翌日一早,建安郡王府。
裴羁刚在门?外下马,家令便已殷勤着迎出来?让进内院,应穆穿着家常衣裳坐在厅中等着,老远便含笑招呼:“裴兄来?了。”
裴羁迈步进门?,躬身行礼:“裴羁见过?郡王。”
“裴兄不必多礼,”应穆离座扶起,目光在他?身上略一打量,只见外面穿着绯色公服,领口处微微露出白色中单,衣领服帖着围住脖子,只是?咽喉附近有处带着淤青的伤口怎么也遮不住,明晃晃的招人注意。一向端素的裴羁,竟然这?样出门?拜客了?应穆不由得怔了下,“这?是?怎么了?”
“猫儿不听话,挠了一下。”裴羁淡淡道?。
这?位置显眼?得很,既然遮掩不住,索性也不再?遮掩。他?的事,想来?也没有几个人多嘴敢问。
“裴兄养猫吗?”应穆笑着低眼?,目光在他?血痕未消的手背上一顿,“七娘前些时?日还说想养猫,道?是?在家时?裴兄不准,也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前些时?日。是?前天他?在半路上与裴则私会?的时?候吧。裴羁正襟危坐:“不曾养,野猫。”
野得很,纠缠多日,难以驯服。思绪有一瞬间飘忽,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别院。
案上密密麻麻摆了十几盏桑叶饮,苏樱扫一眼?,摇头:“闻着滋味都不对,不喝。”
“这?是?新买的,跟昨天那批不一样。”张用在边上候着,天气不热,却急得满头大汗,“娘子先尝尝吧。”
“不用尝,一闻就?知?道?不对。”苏樱看他?一眼?,“昨日我跟我阿兄说了,要跟叶儿做的一模一样的那种。”
张用当然知?道?她跟裴羁说了,昨天裴羁先是?打发人过?来?问她吃饭没有,后来?更是?摸着黑亲自来?了,进门?头一句话先问她是?否有异动,第二句话就?问她吃了多少饭,桑叶饮可曾买到,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张用咽了口唾沫,将离得最近那盏桑叶饮往前推了推,继续劝解: “这?些都挺好的,娘子尝尝吧,就?算不能一模一样,应该也差不多。”
“我不要差不多的,就?要一模一样。”苏樱横他?一眼?,“张头领要是?办不到,那我再?去求我阿兄。”
张用简直要喊她祖宗了,再?没想到应付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比冲锋陷阵还难。因这?一盏桑叶饮不合胃口,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今天早饭又没吃,要是?裴羁知?道?了,他?头一个跑不了责任。忙道?:“娘子莫急,我这?就?让人出去再?买。”
“他?们又不知?道?叶儿做的桑叶饮是?什么味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苏樱眼?波一转,笑笑的,“从前在我阿兄家里时?,我记得张头领也尝过?叶儿做的桑叶饮,那就?请张头领亲自跑一趟,挑上一挑,如?何?”
“这?……”张用犯难,别院他?是?领头拿主?意的,他?要是?走了,万一有什么事,可怎么跟裴羁交代?“不大妥当吧?”
“张头领不肯?”苏樱不笑了,“那就?等我阿兄来?了再?说吧。”
这?个祖宗!裴羁今天去郡王府,必定是?晚上才来?,这?中间可又是?两顿饭,她再?不吃,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张用一横心:“我这?就?去,娘子先吃饭,我一会?儿就?买回来?。”
“辛苦。”苏樱含笑点头。
张用急匆匆走了,苏樱吃了几口参茶,站起身来?。原本想哄着裴羁让叶儿做桑叶饮送来?,暗中透漏消息,不过?现在这?样,也行。
一指后院的空地:“去搭个秋千,我要荡秋千。”
侍婢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门?外侍从连忙劝道?:“郎君吩咐过?让娘子静养。”
“我阿兄说了不让我搭秋千吗?”苏樱脸色一沉。
张用不在,没了能拿主?意的人,侍从再?也不敢阻拦,苏樱冷冷道?:“快去,我立刻就?要。”
侍从也只得过?去搭架子,系绳索。苏樱抬头,顶上是?四方高墙围出来?的一小片天空,秋千一荡之力,应该能够越过?这?高墙,看清楚外面的世界了吧。
建安郡王府。
侍者上了茶,应穆含笑让了让裴羁,道?:“请裴兄过?来?,为的是?大婚有些事宜要与裴兄商议商议。”
他?絮絮说着何时?下聘,又是?哪处院落收拾了当做新房,裴羁一概都无二话。应穆想见他?,不可能是?为了这?些琐事,他?不提,他?也不问,总归不是?他?要求他?。
“裴兄返来?已经?月余了吧?”应穆忽地话锋一转。
裴羁顿了顿:“是?。”
一月有余。返来?时?以为看她一眼?便可离开,后来?又以为不过?几天便能了结,如?今却是?前路茫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何时?才能了结。生平头一遭,对自己所?做之事,全无把握。
应穆点点头:“听闻魏州近来?有些动荡,裴兄可曾得了消息?”
“不曾。”裴羁料想他?便是?为了此事,裴氏与杜氏虽是?高门?望族,但未必能让应穆如?此大费周章,亲自去求太和帝的赐婚,他?这?般上心,多半还是?想得到魏博的支持。
毕竟眼?下立储形势日渐明朗,太和帝想立他?,以王钦为首的宦官想立年方八岁的相王,双方相持不下已经?有段时?日,若是?能得魏博的援助,则应穆的把握又多几分。
“请裴兄转告田节度,若有需要,我定当竭力相助。”应穆道?, “我与范阳的史节度还算相熟,河朔同气连枝,若有什么变动,我也可出一份力。”
是?委婉说明,他?已经?得了范阳节度使的支持吧。裴羁淡淡道?:“我会?转告。”
应穆点点头,忽地压低了声音:“昨日我奉诏入宫,不料圣人龙体不安,未能召见。”
仆从都已退出门?外,厅中门?窗半掩,只剩他?们两个,裴羁抬眼?,应穆向前微微倾着身子,神情晦涩:“圣人新近密召五龙山的道?士赵友光入宫,正在炼制金丹,据说服食可以百病全消,延年益寿。”
裴羁心中一凛。他?是?说,太和帝龙体不适,是?因为服食金丹?但他?从不曾听说太和帝有服食丹药的癖好。“圣人从何处寻来?的赵友光?”
“赵友光在五龙山几次显出圣迹,当地报上来?的。”应穆顿了顿,“但我听说,王钦或者与此事有关。”
他?说的,不像是?假的,他?时?常进入内闱,太和帝又信任他?,的确有可能知?道?这?些秘事。裴羁心下肃然,丹药短期内或者有用,一旦成瘾,丹毒必然发作,前面便有两位圣人因此宴驾,假如?真是?王钦,那么这?丹药,必定有问题。王钦是?要推相王上位,八岁幼主?,自然比应穆这?个城府极深的成年男子好掌控。
但,宦官专横,藩镇强权,天下局势已然风雨飘摇,若是?太和帝再?有什么不测,这?天下,必是?一场生灵涂炭的大乱。
“我位卑言轻,未必能有什么作为,裴兄深得圣人倚重,又得田节度以师礼待之,我愿相助裴兄。”应穆神色恳切,“裴兄,你?我如?今是?一家人,便是?为着七娘,我们也当同心协力,共同匡扶社稷。”
应穆盯着的是?储位,这?相助一说,只怕要颠倒过?来?才行。但是?裴则。为着裴则,他?万万不愿应穆立为储君,但此时?的局势,又是?一步也错不得。
应穆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正猜不透他?所?想时?,忽听他?道?:“郡王言重了。”
应穆顿了顿,越发摸不着头脑,也只得笑了下:“备了些薄酒,裴兄别走了,一起喝一杯。”
“家中还有些冗务,今日就?不叨扰殿下了。”裴羁起身为礼,“裴羁告退。”
出得门?来?信马由缰,沉沉想着刚才应穆的话。
服食丹药的事须得尽快查清,赵友光与王钦的关系也得确认,着一年多远长安,消息到底是?失于灵通,须得尽快在宫中布置起来?才行。思绪纷纷乱乱,再?抬头时?,已经?站在别院不远处。
他?竟不知?不觉,大白天里又过?来?了。
裴羁勒马站定,沉默着正要离开,突然看见高墙内飞起一朵素色云彩,轻盈盈的,直荡到云端。
再?细看不是?云,是?苏樱。她在荡秋千。
第38章 第 38 章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 苏樱随着秋千荡起之势,忽一下飞起在半空。
秋千架搭得?高,她荡起来的幅度更高, 越过墙头, 越过乌桕树浓密的阴影, 看到长安城一排排鱼鳞似的灰色屋瓦, 南边一座高楼掩映在绿树荫中, 是不?是小雁塔?
秋千在此时落下, 眼前又?变成别院的四面高墙,一重重把?守着的侍卫, 苏樱笑着吩咐:“再推得高些!”
侍婢上前推起, 苏樱穿着软鞋, 紧紧蹬住踏板, 随着秋千的去势再一次高高荡起。这下看清楚了,南边绿荫之中掩映着佛寺的蓝色琉璃瓦顶,边上塔尖高耸, 正是小雁塔,隐隐能看见四角飞檐下的梵铃, 随风仿佛还传来阵阵响声。
她的推测没有错, 这里是朱雀门附近。秋千又?落下来,苏樱极力眺望着, 方才那匆匆一瞥并不?足够看清楚雁塔与这里隔着几个坊, 只要再荡上去?一次, 她就能数清楚相隔的坊门, 进而推算出?这所别院的确切位置。
却在这时, 听见脚下冷冷一道声:“下来。”
裴羁来了。
苏樱垂目,看见裴羁绷紧的脸, 秋千一点?点?降落,他一动不?动等在近前,苏樱忽地一笑:“哥哥。”
松开手,向着他直直倒下。
素白的裙裾被风荡着,像盛开的花,翻飞着从高处落下,裴羁心里突地一跳,在头脑尚未做出?决断之前,身体已经急急向她扑出?去?,伸着手:“小心!”
咚,柔软的身体重重撞进怀里,带着自高处降落的力量,撞得?他一连退出?去?几步,跌坐在地。自腰椎至尾椎跌得?生疼,饶是如?此,犹自紧紧将怀中人搂住,半分不?曾伤到。她在笑,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纤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哥哥会接住我的。”
裴羁看见她弯弯翘起的眼梢,带着笑,带着足以撼动他的力量,听见心脏重重落下,砰的一声响,此时此刻,在恼怒与后怕中,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心魔,他恐怕,是破不?开了。
慢慢将她搂抱的手臂拉开,起身,拂了拂衣上的灰尘。
苏樱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像无底的深潭,看不?出?一丝情绪,畏惧油然而生,可这时候决不?能退缩,还要想法子哄住他才行?。大着胆子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哥哥,我荡秋千玩呢,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裴羁看她一眼,转过了脸:“今日当值的,自去?领罚。”
声音不?高,神色也只是寻常,仆从们却都畏惧得?很,低着头一句也不?敢讨饶,苏樱咬着唇,心里生出?歉意,自定计之初,她便知道一旦事?发必定会牵连到这些人,然而此时此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低声劝道:“他们也不?敢不?听我的,哥哥要罚的话,罚我吧。”
罚她?她很知道他如?今,拿她没有什么法子。男女?之情,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以为此生绝不?会涉足于此,却没想到折在她手里,迟迟不?能解脱。裴羁拉开她的手:“回房去?。”
“哥哥,”苏樱心里越来越怕,平日他生气时行?动语气自然会带出?来,今日却只是平静着,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来,这大约才是他真?正动怒的模样吧,他会怎么惩罚她?连忙又?缠上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错了么,她怎么会觉得?错了,不?过是懊恼被他发现。她又?怎么可能再也不?敢了。裴羁淡淡看着,唤过侍婢:“送娘子回房。”
侍婢上前请行?,苏樱还想再说,他漆黑眸子向她一瞥,无形的威压让人一个激灵,也只得?跟着离开。裴羁没有走,目光一一看过在场诸人,沉声吩咐:“叫回张用,即刻收拾行?装。”
她处心积虑搭了这座秋千,为的是要窥探外面的情形,也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她。方才别院附近已经有不?少行?人驻足窥探,毕竟这从天而降,翩若惊鸿的佳人,只要眼睛不?瞎,都会发现是如?何动人心魄的美景。
这别院,住不?得?了。
收拾行?装?苏樱心中一凛,急急回头。他是要搬家?,可如?此一来,她种种筹划却不?都是付诸流水?她好容易摸清这里的位置,好容易透露出?行?迹,又?怎么能走?软软央求着:“哥哥,我想留……”
他并不?看她,单手抬起,下压。
久居高位者自然流露的威压让苏樱立时闭了嘴,他不?会听她的,这些时日数次交手,他虽然免不?了受她影响,但亦是牢牢压制,从不?给?她翻身的机会,此时的情形,必然是心意已决,绝无更改的可能。
苏樱一阵灰心。种种谋划稍稍有些眉目,却是前功尽弃。她今日,太心急了。
低着头慢慢往内院走着,大门处突然有动静,紧跟着裴则的声音响了起来:“开门,让我进去?!”
苏樱一怔,回头,裴羁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往门前走去?。
怎么是,裴则?苏樱不?动声色放慢步子,磨蹭着,只是不?肯回房,听见大门开了又?关,裴则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兄,真?的是你!”
她怎么,不?叫哥哥了。思绪飘忽着,想起那个傍晚裴羁抓着她,命令的口吻,叫哥哥。苏樱脸上一红。他要她这么叫他,那么裴则,必然就不?能再这么叫了。
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裙角一闪,裴则冲了进来。
经年不?见,她容貌脱去?了稚气,俨然长成了明丽的少女?,只是此时脸上挂着泪痕,气息咻咻,像一只暴怒的小兽:“苏樱,你们母女?俩找不?着别人,只盯着裴家?的男人是吗?”
苏樱怔了怔,心中油然生出?愤怒和?屈辱,不?远处裴羁正匆匆赶来,为着今后计议,她此时不?能与他翻脸,便只是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裴则也没说话。惊怒到了极点?,呼吸起伏着,狠狠咬着牙。今日一早她就看见了裴羁咽喉处的咬痕和?手上的抓痕,根本藏不?住,连裴道纯都问了句是怎么回事?,裴羁没有回应,但她知道,是苏樱。
叶儿跑了,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这事?,裴羁一天一天不?回家?,回来时就带着香气和?伤痕,他跟苏樱在一起。只能是这个解释,但又?不?肯相信这个解释,早上裴羁去?郡王府时她也悄悄跟着去?了,到了又?不?敢进门,躲在外面远远望着,矛盾犹豫到了极点?。
这一切,远远超出?了她能解决的范围,可她又?不?知道该求助于谁。裴道纯是不?行?的,经过崔瑾的事?,她再不?会相信裴道纯,况且这几年一直都是裴羁与她相依为命,她也绝不?可能把?这个把?柄交给?裴道纯,让他有机会压制裴羁。母亲也不?行?,母亲已经有了新家?,或许将来还会有新的儿女?,虽然母亲待她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总归还是不?一样了。
除了应穆,她竟无人可以商量,可求助于应穆,又?要暴露裴羁的私隐。她总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一切都是她弄错了,裴羁跟苏樱根本没有关系。
直到裴羁从郡王府出?来,她远远跟着,他绕了几圈走得?不?见踪影,她到处找不?到,正焦急时一抬头,看见远处院墙内高高飞起的秋千,秋千上的苏樱,院墙外正催马奔去?的裴羁。
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裴则失望着,愤怒着,找不?到出?口,将一切怒火对准苏樱:“你走,滚开!休要再缠着我阿兄!”
愤怒与屈辱的感觉此时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难忍,说到底,裴则只不?过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女?,她当初不?也很是羡慕裴则能有这般幸运吗?苏樱淡淡道:“假如?能走,我岂肯困在此地。”
“什么?”裴则瞪着泪汪汪一双眼,“谁困你了?”
“裴则!”身后裴羁疾步追来,“回家?去?。”
“我不?回!”裴则滚滚落着泪,胡乱拿袖子一抹,“你为什么跟她在一起?她跟你什么关系?你整天不?回家?,是不?是在她这里?”
裴羁抬眉:“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我为什么不?该过问?是不?是你心虚,你也知道这么做很恶心?”裴则看见他咽喉旁的咬痕,那么刺眼,还有他的手,手背上全是血痕,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端肃如?裴羁,怎么能让苏樱对他这般放肆!抓住他的手,“是她抓的吧?她还咬你?你到底要怎样!”
要怎样?如?果?他知道答案,裴则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裴羁拉开她,唤过侍婢:“送娘子回府。”
“我不?回!”裴则彻底被激怒。
兄妹多年,裴羁对她一直耐心包容,像近来这样冷淡回避的态度还是生平头一回。他变了,他不?会无缘无这样对她,必定是苏樱挑拨的,先前在裴家?时,苏樱就千方百计接近他,口口声声喊着阿兄,她算什么,凭什么来抢她的哥哥!回头,苏樱还不?曾走远,神色冷淡地看着这边,裴则恨恨一指,转头问裴羁:“是不?是她勾引你?”
到这时候,拼命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想找到任何一丁点?证据,证明错不?在裴羁。毕竟,那是崔瑾的女?儿,拆散他们一家?,让他们兄妹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那是他们的仇人,裴羁怎么可能跟仇人的女?儿有什么?“一定是她勾引你!”
苏樱停住步子,屈辱不?平涌上来,又?被压下去?。她已经习惯了,有那样的母亲,有那样的经历,一旦发生了什么,谁都会头一个来指责她。裴则,裴氏与杜氏的掌上明珠,裴羁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父母和?离就算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苦难了,又?怎么指望裴则能够体会她的苦楚。
迈步要走,突然听见裴羁无比清晰的回答:“不?是。”
苏樱怔了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他神色平静的脸,他慢慢说道:“如?你所见,是我关着她。”
苏樱怔怔站着,心里涌出?复杂难言的情绪。他长身玉立,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让她恍惚想起初见时令她仰望敬畏的裴羁,但,也许并非他光明磊落,他只是太笃定自己能够掌控一切,不?屑于否认罢了。
“阿兄,”裴则不?能相信,眼泪挂在腮边,“为什么?”
为什么?裴羁也想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明知道以她的出?身绝无可能,明知道她狡诈凉薄全无真?心,明知道早该了结这一切,他却一再纵容放任,让事?情走到了这个地步。
但,他从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送小娘子回去?,立刻。”
侍婢簇拥着,裴则极力挣扎又?被带上车,车门锁了,裴羁跟在车边看顾,又?吩咐吴藏:“带娘子离开。”
大门重又?关上,留下的仆从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各处,吴藏上前来请:“娘子上车吧。”
苏樱没有反抗,安静地上了车。
车子很快开始走动,门窗紧闭,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苏樱耳朵贴着窗户,分辨着外面的动静,又?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
出?门,行?路,道边很是安静,间?或能听见一两声鸡鸣狗叫,又?有卖水的叫声,突然喧闹起来,嘈嘈杂杂的说话声,又?有车轮声,马蹄声,驴子叫声,这是到了大道上了吧,也许是要出?坊门,毕竟这里已经暴露,以裴羁的缜密,不?会留在同个地方。
苏樱默默听着,想着,对前路的迷茫之中,又?有一丝欣慰。
裴则发现了,她默默无声的挣扎,终究是有了回响。但裴则会是转机吗?她那样崇敬裴羁,他们兄妹那么亲近,便是发现了,又?怎么肯帮她?方才不?还指责是她勾引裴羁么。
涩涩一笑,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裴则怕是指望不?上,但愿叶儿此时,也发现了蹊跷。
半个时辰后。
急促的马蹄声冲开路上的行?人,惊起一阵阵嚷骂叫喊,卢崇信飞奔而来。
他的人从昨天开始向西逐个坊探查,范围毕竟太大,并不?曾有任何发现,但就在刚刚,正在兴道坊附近搜寻的部?下听见路人议论说,有家?院子里一个年轻的白衣女?子在打秋千,荡起来绝高,人又?绝美,那模样那动静,简直是仙女?下凡一般。部?下不?敢怠慢,立刻前来报告。
卢崇信加上一鞭,向着路人说的地方奔去?。
绝美,她一直都是绝美。白衣,她还在孝期。打秋千,从前在卢家?时她也曾打过,她胆子大,别人只敢坐着她却是站着打,别人充其量能荡起一两尺高就不?敢再高了,她却能荡到一人多高,衣袂翻飞,恍若神仙妃子。
他从前还曾给?她推过秋千,当时的情形还刻在心上,片刻也不?能忘。
心里激荡着,以至于眼梢发热,呼吸急促。他找到她了,她一定在盼着他来吧,这世上只有她对他最好,也只有他对她最好,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一定要夺她回来。
反正没有她,他要这条贱命还有什么用。
卢崇信在距离别院还有一条街的地方下马,隐蔽住身形,向身后的部?下打了个手势。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过去?了,卢崇信屏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
许久,终于看见后墙上枝叶一晃,一个部?下翻了进去?,卢崇信不?自觉地攥住了拳头,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长,盼不?到尽头,甚至他都想不?顾一切闯进去?了,但那里面,多半是裴羁。裴羁不?是好对付的,他得?谨慎。
树枝又?是一晃,又?一个进去?了,卢崇信身体紧紧贴着墙,极力张望着,大门突然开了,一个部?下飞快地跑过来:“里面没人!”
卢崇信大吃一惊,飞跑冲进去?,四处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苏樱呢?
裴府。
裴则执拗着不?肯进门,又?被裴羁推进去?,他转身要走,裴则一把?拉住:“为什么?”
裴羁回头,裴则满脸是泪:“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么对阿娘?”
到这时候,还是不?肯相信裴羁竟然跟苏樱有关系,不?肯相信是裴羁关着苏樱,但事?实摆在眼前,苏樱至今还背着逃犯的身份,如?果?真?是她勾引裴羁,那么首要一点?,难道不?是先把?这罪名撤掉?裴羁又?不?是做不?到。
况且,裴羁都亲口承认了。在绝望中跺着脚:“你让她走,让她走!”
苏樱走了,就当这件事?从不?曾发生过,她也可以装聋作哑。
裴羁转身离开:“我说过,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裴则哭着喊了声:“你就不?怕我告诉母亲?”
他步子一顿,淡淡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房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关上,裴则痛哭着,他根本不?在乎,他已经鬼迷心窍了,她该怎么办?
裴羁走出?内院,拍马出?门。
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他必须尽快找到出?口。
“卢崇信去?了别院,”张用赶上来,“现在还在里面到处翻找。”
小小一个卢崇信,也敢觊觎她。裴羁道:“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卢元礼。”
从属于太和?帝的内卫屡次刺探王钦的机密,是王钦颇为忌惮的一支力量,但这些人身份隐秘,即便耳目众多如?王钦,也不?能够全部?掌握,因此一直将内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卢元礼正在千方百计走王钦的门路想要东山再起,他会善加利用卢崇信这个见面礼的。
还有裴则。他想过卢氏兄弟或者叶儿追查到别院,但从没想到会是裴则。“查清楚小娘子是怎么找到别院的。”
即便今天他是临时起意过去?,事?先没有安排布置,但他的防卫素来严谨,以裴则的能力不?足以瞒过他的眼睛,多半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暮春的暖风轻轻吹拂,裴羁催马向前。昨日他曾想过带她去?魏州,现在看来不?行?了。他需要让所有的一切,立刻回到正轨。
半个时辰后。
侍婢在外面鸦雀无声地收拾着东西,苏樱独自站在窗前向外看着。
裴羁果?然给?她换了住处,从别院到这里,路上走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少,所以她推测,这里应当是比较偏僻的坊市。
院子也比别院小了许多,虽然不?曾看得?全貌,但一路走来只有两进房屋,天井本来就小,又?种着两株高大的合欢,树荫将整个内院牢牢遮蔽,想来从外面看过来,只能看见树荫,再休想看见内里的情形了吧。
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新住处,裴羁必是一早就打算好了的,所谓狡兔三窟。
合欢树下身影一晃,裴羁来了,目光越过绿树浓荫,隔着窗纱与她相对。
苏樱顿了顿。经过方才裴则那场事?,此时再相见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他不?疾不?徐走过天井,走上台阶,听见侍婢告退的动静,门开了,他走了进来。
想像从前那样对他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心里却总是别扭,就好像裴则的出?现把?他们之间?闭口不?提的事?情突然打破,露出?内里混乱丑陋的一面,苏樱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来了。”
裴羁没说话,关上了门。
房间?不?大,门一关越发显得?逼仄,苏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他在案前坐了,淡淡说道:“坐下。”
苏樱也只得?走来,在他对面坐下。他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屋里安静地令人生惧,苏樱急急寻找着话题:“则妹妹还在生气吗?”
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全不?相干的事?:“叶儿逃走了。”
苏樱猛地惊喜,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叶儿逃了,叶儿必定看懂了她传递的消息,必定知道她在裴羁手里,她终于等到了她的转机。
裴羁看见苏樱眼中突然亮起的欢喜,随即她意识到露出?破绽,连忙低了头藏起眼神。但方才那一瞬已经足够了。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她并不?想嫁他,她只是想逃,她诸般折腾,为的都是透露自己的消息,通知外面的人救她。
所以那夜,她突然问他是否娶他,是看透了他会厌恶她这么问,故意误导。他竟在无形中,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对她,又?是什么心思。
裴羁道:“这里是敦义坊。”
苏樱吃了一惊,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先前他诸般防备,她花了那么多功夫也不?曾弄清身在何处,如?今他却这么坦然地告诉了她。他不?怕她知道,因为她即便知道了,也绝对跑不?掉。
他必定,想出?了新的法子对付她。极力镇定着,软软向他笑着:“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全都听哥哥的。”
裴羁淡淡看她一眼,起身。
苏樱下意识躲了下,他低头弯腰,降真?香气骤然盈满,抱起了她。
“哥哥,”苏樱毛骨悚然,挣扎着想要下去?,他随手一拧,将她两只手牢牢固定在一起,压在身下,苏樱手不?能动,想踢打又?不?敢跟他撕破脸,这样平静的裴羁,像看不?见底的深潭,让人畏惧到了极点?,“好哥哥,你放我下去?,我以后真?的都改了。”
裴羁慢慢向床榻走去?。
他对她,是什么心思?
那个傍晚,那个意料之外的吻,生平第一次无法掌控的诱惑。
伸手,将她放在床上,她挣扎着立刻要起来,裴羁屈膝压住。
那个深夜,原本可以了结的一切,被她轻轻巧巧一句话打乱,再次失去?掌控。
“你放开!”她挣扎着,像激怒的小兽,裴羁抽开衣带,缚住。
他不?会娶她,他对她,亦不?曾有过对妻子的尊重,那么他对她,只可能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出?口,就在这里。“顺从我,事?毕之后,我放你走。”
第39章 第 39 章
帐子不曾放下, 透过裴羁不断迫近的脸,苏樱看见?窗户的一角,大片浓重的绿荫, 阴恻恻地映在窗纱上。
思绪有?片刻空白, 直到看见?他压紧的眉头, 他从进门至今唯一的表情, 他的脸在高处悬停, 居高临下, 俯视着她。
事毕之后,我放你走。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谈好条件, 付出代价, 摆脱他。只不过之前, 他从不肯跟她谈条件。现在怎么又肯了呢?在他带着成?年男子的冷静残忍,轻而易举将她制服的时候。苏樱沉默地看着。
裴羁等着她的回答。她久久不曾说话,幽潭似的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 黑而大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平静仿佛被什?么刺破,裴羁转开目光, 她却在这时开了口:“如何算得事毕?一次, 两次?还是等你觉得足够的时候?”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回答。他根本不需要跟她谈条件,他要如何?, 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之所以给她留一线余地, 只不过不愿意?看她像赴死一般, 那般激烈抗拒的脸色, 毕竟当初她错吻了?他时,是那样怀着欢喜羞涩, 轻盈而美?好。
也许那就是他纠缠至今,心魔也不曾解开的缘故。
他要她心甘情愿,要她如那个傍晚一样欢喜轻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坦然地跟他讲着条件,就好像这件事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裴羁顿了?顿,开始怀疑这个方法是否能够如愿奏效,反问道?:“你想如何??”
“一次。”苏樱看着他,“事毕之后,我立刻就要出城。”
如今她是他砧板上的肉,他要如何?,她根本抵抗不得。趁他还愿意?跟她谈条件,那就争取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至于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她现在还不愿细想。
裴羁压低的眉头又是一紧。一次,立刻,每个字都在表达她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摆脱他。若换了?是窦晏平,她会?这样吗?
平静的心绪终是起了?波澜,重重拉开她裙上绸带:“好。”
一次应当足够了?。无非是迷恋她的色相,错误不可能持久,一次过后,足以抛却。
绸带的活结顺势而开,裙子向侧边松散着,有?半臂挡住,一时半会?儿并不曾落下,苏樱感觉到皮肤上陌生?的侵入,他低着头迫近,呼出的气是热的,吸气的时候又发着冷,他抬起她绑缚在一起的双手,跟着解开捆绑的衣带:“取悦我。”
苏樱抬眼,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
她当他是什?么,她便该懂得,如何?在床榻之上取悦一个男人么。屈辱混杂着愤怒,苏樱笑起来:“好。”
柔软的身体?贴上来,她带着笑,红唇香软,凑在他面前:“说好了?,只此一次,之后你我再无瓜葛,你不得再纠缠我。”
白裙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香肩雪脯,不盈一握的细腰。裴羁心里突地一跳,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好。”
柔软,香暖,紧紧握在手里,激起最糜乱的绮想,带着最强烈的不甘。只此一次,她倒也不需要反复强调,一次之后,他也绝不会?再理会?她。
“那么你起个誓,”苏樱看着他,慢慢吻上他的唇,“若你违背今日的承诺,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裴羁动?作一顿,怀着愠怒:“我从不起誓。”
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她倒是从不吝啬把最恶毒的诅咒加诸于他。
握住她的脸重重回吻,夺回主?动?,她纤长的脖颈被迫向后折着,呼吸急促起来,裴羁睁着眼睛,看见?她清亮的眸子,白皙的耳尖。她并不曾动?情。让他突然想要做点?什?么,打?破这一切。
抓住诃子的边缘,用力一扯。
嗤一声,诃子被扯开半幅,苏樱本能地想要捂住,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他看着她,冷冷道?:“该你了?。”
是了?,是要她履行约定,取悦他。苏樱深吸一口气。早一时结束,她就能早一时脱身,既然决定了?,就没必要再退缩。
伸手,忽地将裴羁向后一推。
裴羁顺着她的力量后仰,地位再次交换,这一次,是她在上面。她抬手抽开发簪,随手向枕上一抛,裴羁的视线不由自主?顺着那根水晶簪子落在堆叠的衾枕间,随即又转回来,看见?她满头浓密的乌发一点?点?披散,遮掩,在白皮肤上撩出凌乱的影,她不笑了?,微微抿着唇,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是决然还是什?么的神色,忽地抓住他的领口,撕开。
裴羁心中剧烈一震,抬眼,她又笑了?,向他俯低了?身。
余光里残留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苏樱扯开裴羁绯色的公?服,吻上他的脖颈。他不曾想到她会?这么做吧?心里有?淡淡的快意?,凭什?么要她衣衫不整随他戏弄,他却衣冠整齐,高高在上地审视着她。
撕衣服这件事,她也会?。
绯色公?服凌乱着落下肩头,咽喉上她咬出的伤口立时开始发烫,裴羁屏着呼吸,带着期待,带着前所未有?的激荡滋味,承受苏樱落下的吻。
正正好,落在那处伤口,舌尖轻挑,激起一波接着一波难耐的热,裴羁情不自禁仰着头,喉结滑动?,余光瞥见?她白皙的耳尖,安静地掩在乌发间。
似是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满腔情欲浇灭大半,依旧还有?一半在挣扎,裴羁喘息着,伤口处被她舔舐地微微发疼,她移下来,红唇游走,一点?点?逗弄。
她是把他视作宠侍优伶,肆意?玩弄了?。“够了?,”裴羁握住她的脸,“为我宽衣。”
苏樱顿了?顿,慢慢起身,扯下他凌乱的绯衣。
宽肩窄腰,中单下绷紧的肌肉,成?年男子强健的体?魄带来天然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地生?出畏惧。蹀躞带束着剩余半幅衣袍,苏樱深吸一口气,伸手去解。
裴羁微微仰头,在难耐中,带着期待。玉臂虚虚环着他的腰,取下带尾,她缩回手,握住蹀躞带的扣头,摸索着去弄那机簧,她的手有?些?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也在抖,许是生?疏,她半晌也不曾解开,牙缝里嘶一声叫疼,是扣针戳到手指,。
她不曾给男人解过蹀躞带吧,让他暗暗生?出欢喜,从她手中拿过扣头,轻车熟路扳开机簧。嗒,带上诸般物事随着衣袍一起落下,露出内里素色的纨绔。
苏樱急急转开脸。抱定的决心突然之间动?摇,他的呼吸声沉重起来,来来回回在她耳边绕着,他喑哑着声音:“宽衣。”
既然已经决定,又何?必再躲,只要一次,她就解脱了?。
苏樱转过脸,抓住他的裤带用力扯开。他长长吐一口气,猛地伸手抱住她,全身每一处神经都绷紧了?,身体?发着抖,苏樱紧紧咬着牙,压倒,俯身,他吻上来,摸索着扯开剩下的衣服,苏樱瞪大眼睛,看见?自己的头发铺在枕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只有?一次,她可以忍。
裴羁闭着眼,亲吻,抚摸,激荡的欲念,难耐的空虚,将她抱紧再又抱紧,她丝毫不曾回应,让他的空虚像无底深渊,拖着人不停下坠,裴羁猛地睁开眼。
看见?她睁大的眼睛,乌发凌乱中,小巧玲珑,白瓷一般的耳朵。
她的神色冷静,决绝,甚至可称之为悲壮,像决意?赴死的士兵,与情人的欢愉决然两样。
他想要的,绝不是这样。向她唇上重重吻住,命令:“取悦我。”
苏樱紧紧抱住他。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身体?突然绷紧,抬眼,他眼梢泛着红,耳尖上也是,他微微张着唇,呼出的气息灼热急促,他似是不愿意?她看着他,抓过丢在边上的诃子蒙住她的眼,苏樱没有?躲,随意?抱着,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裴羁握住细细的踝骨,屈起。她顺从着他的动?作,他却突然有?些?不确定,拉开了?诃子。
她幽沉的眼睛露出来,平静地看着他。
他想要的,绝不是这样。欲。念如同潮水,一霎时退尽,裴羁起身。
若只要皮肉之欢,哪里不能得到,何?必非得要她?她之所以特别?,不过是因为他的心魔,假如心魔并不能够因此消除,那么此时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起身披衣,她皱着眉抬起身,疑惑着问道?:“怎么?”
香肩半露,皮肤上处处吻痕,如红梅落在雪中,但她眼中没有?一丝迷乱,耳尖亦没有?一丝红色。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除他的心魔。裴羁穿好衣服,系上蹀躞带,将她的衣服丢过去:“穿上。”
苏樱抱着衣服挡住,不懂他为何?突然放弃:“那么之前的约定……”
门外轻轻咳了?一声,传来张用的声音:“郎君。”
他慢慢向门口走去,绯衣的带子被她扯断,凌乱着露出一点?胸膛,他神色淡淡的:“不懂?那就再好好想想。”
门带上了?,苏樱披了?衣服急急追到窗前,他已走到庭中,在合欢树的浓荫下回头望过来:“看好门户,没有?我的允准,不得让娘子走出主?屋半步。”
苏樱紧紧攥着拳。怪不得他直接告诉她这里是敦义坊,原来如此。
大门在身后锁闭,裴羁上马,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城中走去。
敦义坊位于长安西南,本朝之初也曾繁盛,但近数十年来朝局动?荡,藩镇屡次作乱,几番战火后此处人烟已少,倒不必像在城中那样严加戒备。
只是远了?点?,来往一趟并不方便。
张用忐忑着解释:“遂王府已经三次打?发人去府上寻郎君,道?是有?急事请郎君过去商议,阿郎甚是着急,打?发人到处找郎君。”
是为了?窦晏平吧,当初去剑南是他定计,如今窦晏平不顾生?死硬闯到梓州,大约是南川郡主?得到消息坐不住了?,着急催他过去商议。
裴羁吩咐道?:“去取件衣服过来。”
身上这件被她撕破,没法再穿,他现在,又不想回去面对裴则。
张用偷偷瞄了?眼他半敞的领口,快马离开:“是。”
裴羁慢慢向遂王府方向走去。此时此刻,裴则必定还在愤怒伤心吧,他眼下心绪不佳,亦不想面对,那就不如缓两天再说。
裴府。
“七娘,”裴道?纯在外面敲着门,“翟衣送来了?,你要不要现在试试?”
裴则慌忙擦了?泪,自己也知道?眼睛哭得肿着不好见?人,隔着门道?:“知道?了?,让他们待会?儿送过来。”
裴道?听见?她嘶哑的声音,怔了?怔:“七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裴则这时候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你忙去吧,待会?儿我自己试。”
门开了?,裴道?纯一脸担忧地走进来,裴则急急转开脸,他已经看见?了?,惊讶着问道?:“怎么哭成?这样?是谁惹你伤心?”
“没谁。”裴则一阵气苦,转着脸怎么都不肯回头。要不是他把崔瑾弄进来,如何?会?有?今天的事!她一直都在心里恨他,还有?些?淡淡的鄙薄,可谁能想到,她最敬爱的兄长,父母离散后她最强大的支撑,竟然犯了?跟他一样的错!极力压抑着哽咽,“父亲出去吧,我头疼,要睡了?。”
裴道?纯踟躇着,心里明白她必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只是不愿意?告诉他罢了?。从崔瑾那事之后,他们父女就十分疏远冷淡。想要安慰,又知道?裴则不会?愿意?他来安慰,叹口气道?:“若是有?心事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不愿同我说的话,就跟你哥哥说。”
“谁要跟他说!”裴则一下子激怒,“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裴道?纯愕然,他们兄妹一向最亲密,她怎么会?是这个反应?难道?是裴羁惹她生?气?唤着她的乳名:“满儿,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阿耶,若是你哥哥做得不对,阿耶让他给你认错。”
裴则几乎要哭出声,强忍回去,站起身:“我要去找母亲。”
她快步出门,裴道?纯跟在后面又唤了?声满儿,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车子驶出裴府大门,裴则忍着泪,在眼睛周围细细又敷了?几层脂粉,对着靶镜看看不那么明显了?,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头发。
回想活了?一十五年,最大的挫折便是父母离异,但那时总还有?裴羁,既是兄长又像父亲,安慰她陪伴她,她以为此生?总算还有?一件幸事,谁知现在竟是裴羁!被最亲近的人自背后捅了?一刀,血淋淋的,苦痛怎么也止不住。
车子在韦府门内停住,侍婢搀扶着下来,裴则抬头,迎面正好韦绛走过来,看见?时和颜悦色唤了?声:“七娘来了?。”
裴则一阵尴尬,低头福了?一福:“给伯父请安。”
韦绛也知道?她尴尬,点?点?头:“你母亲在后面,去吧。”
裴则又福了?一福,慢慢向杜若仪的院子走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韦绛与早逝发妻的两个女儿一前一后也往这边来,看见?她时笑着叫了?声:“七娘姐姐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她的母亲,她眼下来见?,却像是做客一般。裴则含笑招呼了?,道?:“我来看看母亲。”
看看母亲,她并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若是知道?裴羁的背叛,一定会?伤透母亲的心。她也不想让裴羁背负骂名,总还有?机会?,也许裴羁想通了?,自己就赶苏樱走了?呢。
她只是想见?见?母亲,从母亲这里,得到一点?慰藉。
跟着韦家女郎进了?门,杜若仪在平日里办事的小厅里坐着对账目,看见?她时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看母亲。”裴则挨着她坐下。
杜若仪近来既要主?持韦家的事,又要给她操办婚事,千头万绪忙碌至极,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随口道?:“你跟你两个妹妹玩吧,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弄完。”
裴则安静地等着,家塾里来了?管事,上报几个儿郎的用度账目,裁缝来了?,给韦家女郎量体?,做参加她大婚宴席的新衣,忙忙碌碌人竟一直不曾断过,裴则沉默地看着,母亲还是从前的母亲,但又不是了?,她到此时满腹心事,竟然无处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起身道?:“母亲,儿告退了?。”
杜若仪从忙碌中抬头,她身影一晃走出了?小厅,杜若仪这时候觉得有?些?不对,皱眉问边上的人:“小娘子是不是有?些?不快?”
裴则飞快地出了?韦家,车子起行,侍婢来问去哪里,裴则说不出,便吩咐沿着大街往回走,车轮声辘辘地响在耳边,裴则垂着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想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直到车子突然停住,应穆从马背上俯身,隔着窗唤她:“七娘。”
裴则怔怔抬头,还没开口,喉咙先哽住了?:“九郎。”
“我刚从遂王府回来,老远看着像是你的车子,”应穆打?量着她,皱起眉头,“怎么眼睛肿成?这样,你哭了??”
急急下马,推开车门一低身进来:“怎么了??”
温暖干净的男人气息充满了?车厢,那么让人安心,裴则压抑着声音,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应穆轻轻拍着她,没有?追问,只是帮她擦泪,间或低声安慰一两句。
裴则哭得头晕脑胀,泪水将他胸前衣服打?湿了?一大片,许久,抬起头来:“九郎。”
应穆嗯了?一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不哭了?,有?我在。”
裴则被这一句话惹得再又掉下泪来,所有?的,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全都变了?,唯有?应穆对她如初见?时一样,从不曾变过。紧紧偎依在他怀里:“九郎,我哥哥他,他……”
遂王府。
南川郡主?又急又怕,急急向裴羁说道?:“听闻剑南兵已经围了?梓州,只要杀尽牙兵,晏平他一个人死拦着不肯,他真是不要命了?!你快些?写信叫他回来,此事是你提起来的,他一向最听你的……”
“你先让无羁说说看,”应璘听她情急之下分明是要把窦晏平去剑南的责任推到裴羁头上,心里暗叫糊涂,连忙打?断,“无羁,以你的意?思,眼下如何?最为妥当?”
裴羁欠身道?:“以晚辈之见?,不如先运送一笔钱粮到梓州,安抚住牙兵。”
他是昨日收到的消息,窦晏平连日来代表三千牙兵与李璠谈判,只是此时援军已到,李璠占尽上风,便一口咬死只肯留下三百人,其他人立刻解散,牙兵为此鼓噪不满,窦晏平极力安抚也难以维持,变乱一触即发。
“钱粮都不是问题,但晏平得立刻回来。”南川郡主?此时后悔到了?极点?,当初说好了?将窦晏平留在锦城,此行不过是走个过场,早知道?窦晏平竟然傻到真的冲去了?梓州乱军之中,那么她宁可与苏樱继续纠缠,也绝不会?同意?他去剑南,“你快些?写信给他。”
这信,他不会?写。当初送窦晏平过去,他就没打?算再让他回来。裴羁抬眉:“郡主?是想要他安稳待在长安,一生?庸庸碌碌,还是想要他施展胸中抱负,承继窦节度的英名?”
“我只要他平安在我膝下。”南川郡主?断然道?。
应璘跟她的想法不同:“你是说,让晏平留在剑南?”
“晏平并非池中之物,三千精兵,亦足以成?就一方诸侯。”裴羁道?,“李璠目光短浅,不足成?事,晏平若能得大王和郡主?支持,撑过这段时日,就能在剑南站稳脚跟,将来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不行,”南川郡主?哪里放得下心?“万一打?起来了?怎么办?刀枪无眼,他从来不曾上过阵。”
“打?不起来。”裴羁淡淡道?,“李璠根基未稳,剑南兵并非都跟他一条心。”
窦玄麾下最精锐的牙兵,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业,与剑南各军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璠刚到剑南不久,连麾下的兵将还不曾认全,眼下看起来气势汹汹,都只为了?跟牙兵谈条件,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罢了?。
况且李璠若是真的想打?,当初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请窦晏平过去调停了?。
“真的?”南川郡主?半信半疑。
“晏平这个年纪也该出去闯闯了?,一味留在禁军能有?什?么出息?”应璘看向南川郡主?,“无羁说的很有?道?理,晏平也是个能成?事的孩子,你不要过于忧心了?。”
南川郡主?踌躇着:“那,现在怎么办?”
“尽快送钱粮过去,晏平现在都是口头许诺,牙兵拿到钱粮,人心才能稳定,晏平才能站稳脚跟。”裴羁道?,“牙兵不打?,李璠自然也不会?打?,将来兵乱平定,以晏平的功劳必然不失州郡,从此就别?是一番气象了?。”
南川郡主?还在犹豫,应璘先已拍板:“好,那就这么办。”
裴羁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晚辈大略估算了?所需钱粮和运送的路线,供大王参考。”
他竟早有?准备,连剑南的情况都摸得清?应璘不由得想起方才应穆来时说的话,伸手接过,起身道?:“你跟我来,这单子我得细问问你。”
裴羁跟着他来到书房,应璘屏退下人,关上了?门:“田昱对立储之事,是何?意?见??”
裴羁顿了?顿。
敦义坊。
天完全黑下去了?,小院笼罩在合欢树巨大的阴影里,安静得像座坟墓,苏樱独自坐在窗下,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望着外面更大的黑暗。
这半天里仆从听从裴羁的命令死死看着,她连半步也不曾出得这个房门,先前在别?院觉得是被困住了?,如今到了?这里,才发现真正的困境,更是超出想象。
在漆黑中望着天井上方巴掌大的天空。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去想裴羁今晚会?不会?过来了?,图穷匕见?,他们两个人的意?图都已经清楚表明,以后就连做戏也再没有?必要了?。若是他来,做完那件事,她走,他不来,那就等他来。
唯一庆幸的是诸般努力之下,叶儿终于逃出去了?。从裴羁的语气来看,他应当还没有?抓到叶儿,那么叶儿如今在哪里,会?不会?是去剑南找窦晏平?
但愿不是。裴羁必定在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心里突然涌起柔情。窦晏平,这个不敢再想的美?梦,他现在,还好吗?
梓州。
侍从从驿站取来包袱,窦晏平老远看见?包袱皮上写着苏樱二字,心里又惊又喜,急急接过。
掂分量轻飘飘的,猜不出里面是什?么,窦晏平急急拆开,看见?不大一个匣子,再打?开时,重重丝绵包裹之中,安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羊脂白玉,簪身上流水脉脉,杨柳依依,他给苏樱的簪子。他的聘礼。
“备马,立刻去备马!”将簪子往怀里一揣,窦晏平大步流星往外走,“回长安!”
第40章 第 40 章
火把?照出一小片红黄的?光, 窦晏平打马越过山道上又一个急转弯,急急向前飞奔。
簪子贴着胸膛放好,时?不时?伸手摸一下, 心高高悬着。她不会突然退回这支簪子, 更不会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他, 她多半是出事了, 他必须回去找她。
“郎君歇会儿吧, ”侍从极力跟着他的?速度, 看着狭窄山道旁连火把都照不到底的?陡峭山崖,忧心忡忡, “忙了一整天都不曾歇, 夜里山路也不好走, 要?么歇上半个时?辰, 我们去前面探探路况?”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更何况又是摸黑走夜路。窦晏平稍稍放慢速度, 全副精神观察着路况:“我先慢慢走着,你们轮班休息, 留两个人跟着我就行。”
“太危险了, ”侍从极力劝着,“郎君还是先歇歇, 休息好了天也亮了, 正好赶路。”
窦晏平摇了摇头。窦约走后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如今他又收到了这根簪子, 他必须立刻回?去。
身?后突然传来模糊的?呼唤声:“小将?军!小将?军!”
窦晏平回?头, 远处山头上一大?片火把?光飞快地向这边逼近,是那些牙兵。拨马让到道边, 火光一霎时?到了眼前,李春跳下马抓住他的?手:“你要?回?长安?”
汗湿的?手,湿漉漉的?握着,李春上了年纪,长途跋涉后气喘吁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紧盯着他,窦晏平弯腰回?握,语声恳切:“我有些急事,去去就回?,李叔等我几天。”
“这……”李春犹豫着,到底一咬牙,“好,你去吧,我们都等着小将?军回?来。”
火把?光熊熊照亮半边天空,身?后几十匹马几十号人,风尘仆仆汗湿重甲,都是闻讯追过来的?牙兵,此时?听见窦晏平果然说要?离开,片刻惊愕后嘁嘁喳喳议论起来,马匹不安地挪着脚,喷着响鼻,无数探究怀疑的?目光一齐看向前方始终不曾下马的?人。
是他太过着急疏忽了,就算要?走,也得跟这些人讲清楚才行。窦晏平向四周团团一抱拳,朗声道:“诸位叔叔,诸位兄弟,我有些急事需要?赶回?长安,只要?事情办完我即刻返来,绝不会抛下你们!”
声音在暗夜中传出去老远,隐隐回?荡在空谷间,众牙兵有片刻安静,李春勉强露出笑容:“小将?军尽管回?去,我们都等着你。”
却突然有人高声嚷道:“我早说过他不会一直留在梓州,你们看看,我说错了没有?”
窦晏平抬眼,是跟在李春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近年承袭的?名额,先前并不曾跟过窦玄,并不像那些老兵,对窦玄有许多故主?之情。
忙道:“这位兄弟不必担忧,少则六七天,多则十来天,我一定回?来。”
昼夜兼程,三四天应当能赶回?长安,窦约已经先去打了前站,也许已经有了眉目,他只要?尽快赶回?去接上她就好,梓州太危险,那就让她留在锦城,那里也是她的?家乡,等他安顿好梓州的?事,立刻就过去找她。
“走就走吧,少来假惺惺地哄人!”那人根本不信,“谁不知道李璠的?人马来了,你看咱们没胜算就怕了,你要?走就走,咱们贱命一条,不敢劳贵人操心!”
几个神色桀骜的?年轻人七嘴八舌跟着嚷了起来:
“是啊,人家是长安来的?贵人,郡主?的?儿子,大?王的?孙子,怎么肯为咱们这些人出头?”
“弟兄们都回?去吧,人家不管咱们了,咱们死皮赖脸缠着干嘛!”
“都给?我闭嘴!”李春狠狠骂着,一鞭子抽过去,“谁许你这么说小将?军的??这些天要?不是小将?军维护咱们,你们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那人一把?抓住鞭梢,冷笑道:“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不怕!咱们最见不得说一套做一套的?,说给?咱们钱粮管咱们的?着落,这些天谁见过他一文钱,谁吃过他一口粮?!”
“就是,光嘴上说得好听!”
狭窄的?山道上无数人一齐吵嚷起来,窦晏平沉默着望过去,心里矛盾到了极点?。李璠的?援军已到,人数上压倒的?优势,若是他不管,牙兵要?么低头认了李璠的?安排,各自?离散自?求出路,要?么就还是像先前一样,拼个你死我活。
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以为去去就回?,这边依旧可以谈判,但牙兵们并不全都相信他,说到底,他来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树立起威望。
可苏樱,他又怎么能抛下她不管?
“小将?军,走吧,”李春拽回?鞭子,向他躬身?叉手,“祝你一路顺风,李春就不远送了。”
火把?光照着,窦晏平看见他鬓边的?白发,闪闪地带着汗,已经有人开始往回?走了,拉着马垂着头,疲惫又沮丧。可她还在长安等他,她现在,也许就在危险中。窦晏平紧紧攥着拳,许久:“李叔,我不走了,我跟你们回?去。”
“真的??”李春急急回?头,惊喜地喊了一声,“弟兄们,小将?军不走了!”
“我跟你们回?去,”窦晏平抬高了声音,“诸位兄弟,我前几天已经修书回?长安,将?这边的?情形上奏了圣人,也请家中尽快筹措钱粮,大?家再耐心等几天,一定会有结果!”
“小将?军!小将?军!”老兵们一齐欢呼起来,年轻的?嘀咕着,怀疑着,到底也开始振臂高呼,“小将?军!”
窦晏平向他们挥着手,心中却是一片苍凉,他到底是对不起她。低声叫过侍从:“你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找苏娘子,记得不要?去郡主?府,不要?让郡主?知道,有消息立刻报我,另一路去找裴郎君,就说我会尽快返程,请他先帮我照拂苏娘子。”
捂着心口,隔着衣服摸到那根簪子。对不起,念念,再等我几天,我一定,一定回?去,找你。
马嵬坡。
窦约在夜色中拉着马蹑手蹑脚走近,在坡脚底下寻了个隐蔽地方,先把?马拴在树下吃草,自?己靠在树干坐了,伸开两条腿,闭着眼打盹儿。
他已经三四天不曾好好睡觉,疲惫到了极点?。从锦城回?来这一路上都有人追杀,第一次是在剑门,他正要?到驿站投宿,一拨人追上来要?捉拿,他竭尽全力才终于脱身?。
第二次是在广元,他找个农家借宿,睡到半夜时?听见外面动静不对,急忙从后窗户翻出去,看见先前那帮人摸进院子,正要?往他屋里拿人,幸亏马就拴在房后,他偷偷解了缰绳催马冲了出去,那些人追了几十里路,他钻进山里才终于甩掉。
最后一次是在褒斜道上,与那帮人狭路相逢,他经过前两次交手隐约觉察到那些人并不想要?他性命,于是豁出性命厮杀,那些人反而束手束脚地处处掣肘,就这么被?他杀出一条道路,逃到来到马嵬坡。
离长安只剩下不到一百里道路,这地段官家馆驿众多,附近还有驻军,想来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来拿人吧。
窦约在半睡半醒中,依旧怀着深深的?疑惑。对方训练有素,并不像是盗匪之类,对方一路紧追不放,却又不想杀他,为什么?他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财,他又从不曾跟人结过怨仇。
思绪即将?沉入睡眠的?空白时?,窦约突然想到,难道是为了他回?来办的?这趟差事?那些人不想他回?来?
突然听见草丛里马匹嘶叫了一声,窦约急急睁开眼,看见不远处风吹草低,隐约可见几条人影,那些人又来了。
窦约急急解开缰绳跳上马背,重重向马肚子上一踢,马匹破风也似疾疾向前冲去,窦约伏低身?子防着后面放箭,向着官道方向拼命跑着。快些进城去,快些去找苏樱,那些人,说不定是冲着她去的?。
天亮时?,卢崇信揉揉充满血丝的?眼睛,向树荫后隐住身?形,全神贯注盯着裴府大?门。
昨日虽然在兴道坊扑了空,虽然那所院子空荡荡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但他直觉必定是苏樱,她暴露了行迹,所以被?裴羁换了地方,他彻夜不眠赶到裴府亲自?坐镇,裴羁黄昏时?回?来,之后再没有出去过,卢崇信心急如焚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再等等,裴羁早晚会往她那里去,他一定能顺藤摸瓜,找到她。
蓦地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卢崇信刚要?回?头,后腰上突然一凉,一把?刀顶住了,拿刀的?人低低说了声:“别动。”
卢崇信没动,一双眼极力张望着,四下都静悄悄的?,他那些在附近盯梢的?手心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出了什么事?
“转过来。”持刀人干脆利索卸了他的?佩剑,抽走他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吩咐道。
卢崇信只得转过来身?来。看见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黄衣玄甲,却是金吾卫的?打扮,不远处齐刷刷绑着的?四个人,正是他那些手下,路边一个黄衫朱履戴着进贤冠的?,白白一张面皮,颌下一根胡须也无,看上去像是这些人的?头目。
“你是卢崇信?”那人开了口,尖尖细细的?声音,“跟某走一趟吧。”
是个宦官,职阶还不低。卢崇信立时?明白,只怕是他的?身?份暴露了,谁干的??
墙角后一阵靴子响,卢元礼走出来,往那宦官手里塞了一封银子:“人交给?你们了,千万请内侍在王枢密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一直惦记着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赐见一面。”
“好说。”宦官收了银子往怀里一塞,“你等着消息吧。”
卢崇信这下知道了,是卢元礼出卖了他,但卢元礼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
金吾卫上前反剪了双手绑住,拉扯着往前走,卢元礼笑眯眯地粘在道旁看着,卢崇信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宦官:“劳烦内侍转告王枢密,卢崇信有机密要?事禀报他老人家。”
“哦?”宦官回?头,一脸傲慢,“王枢密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金吾卫里有内卫的?人,”卢崇信低声道,“我知道是谁。”
宦官打量着他,半晌:“好。”
裴府。
吴藏上前禀报:“方才刘成?押走了卢崇信。”
刘成?,王钦的?心腹之一,有名的?心狠手辣,卢崇信落到他手里,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来烦他了。裴羁道:“留意着禁中动静。”
“我们的?人没拦住,窦约进城了,”吴藏看见他眉头一低,知道他是不满,忐忑着低了头,“郎君恕罪。”
裴羁沉默着,虽然不曾拦住窦约,但他进城后必定会到郡主?府求助,南川郡主?自?会对付他,倒是不消太在意。当务之急,是叶儿。
原以为一个经验不足的?婢子很容易就能抓到,没想到几天过去,竟是丝毫不曾发现叶儿的?踪迹。
外面有脚步声,裴则隔着窗户唤了声:“阿兄。”
裴羁抬眼,看见她红肿的?双眼,眼底下还带着淤青,显然是彻夜未眠。心里涌起复杂滋味,起身?开门,向小童吩咐道:“取些冰过来。”
裴则鼻尖一酸,他要?冰,是要?给?她敷眼。当初苏樱母女刚进门的?时?候她总是生?气,气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一直哭,裴羁就会用?冰浸湿帕子,给?她敷眼。
眼中又泛起泪光,裴则仰头看着裴羁,明明还是从前那个无微不至的?兄长,为什么又变得面目全非,让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呢?哽咽着,道:“阿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羁直觉与苏樱有关,沉默着没有说话?,裴则深吸一口气:“在我大?婚之前,你不要?去见她。这是我在家的?最后几天了,我不想到时?候哭着离家。”
裴羁心里一软,隐隐又有几分?庆幸。若是裴则要?求他赶走苏樱,他必定会让她失望,但眼下这个要?求,他能办到。“好。”
昨夜他便不曾去,哪怕再难忍,也终于忍住了。该放一放,让她好好想清楚该怎么让他满意,也该让自?己静一静,想想之后该怎么走。
裴则松一口气:“多谢阿兄。”
转身?离开,回?头时?,裴羁正在窗前目送,裴则下意识地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纸包,耳边响起应穆的?话?:你兄长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你得帮他。
她会帮他,从前都是他帮她,这一次,该她做点?什么了。
这天裴羁果然不曾往敦义坊去,入夜时?看着外面沉沉笼罩的?夜色,就好像有看不见的?绳索拉着扯着,让人直想往外走。伸手,捏住烛心,将?烛焰一点?一点?,全部碾灭。
指尖残留着烧灼的?痛感?,裴羁在黑暗中慢慢躺下,回?忆着昨日的?情形,用?力将?外袍一扯。
绯色公服应声而开,领口半敞,裴羁慢慢抚过咽喉处的?伤痕,一点?点?游走,就好像她的?唇在吻着,小巧的?舌尖在挑逗着。
呼吸灼热着,头脑却无比清醒。
他不会去见她。交易已经谈成?,下次相见,是极致的?欢愉,也是一刀两断之时?。至少眼下,还不到时?候。
一天两天三天,眨眼八天过去,再过一天便是裴则的?大?婚,黄昏日暮,裴羁负手站在二层露台眺望着敦义坊的?方向,吴藏匆匆找来:“郎君,小娘子去了敦义坊。”
裴羁顿了顿,愠怒之中,隐隐几分?欢喜,几分?犹豫。裴则去了,他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过去见她。可他们的?交易。
望着山巅如血的?残阳,裴羁沉默着,久久不能决断。
敦义坊。
外面突然传来争吵的?动静,苏樱从窗户里望出去,合欢树浓密的?荫影突然被?打破,露出裴则沉静如水的?芙蓉面。
她竟然还能找到这处。苏樱惊讶着起身?,推开窗户。
四目相对,裴则微微仰起下巴看她一眼,随即转过脸,冷冷看过院中侍卫:“都退下。”
侍从不敢退,也不敢拦她,眼睁睁看着她迈上台阶往屋里走,张用?挡在廊下,试图劝解:“小娘子请回?府吧,不然郎君那里……”
“你现在就可以去找我兄长,就说我在这里。”裴则并不看他,径直向前走去,“退下!”
眼看两人就要?相撞,张用?再不敢坚持,急急向边上闪开,裴则迈步进门,目光向侍婢一扫:“都退下。”
侍婢们不敢不退,她关了门,跟着是窗户,拂了拂裙裾,风姿优美地在榻上落座。
苏樱默默走来,在她对面坐下。她是来找她的?,她比上次过来时?沉稳了许多,也许苦难,总能让人迅速成?长吧。
“苏樱,”裴则抬眼,正正看着她,“我来是要?问你一句话?,这件事,真是我阿兄困着你,不是你缠着我阿兄?”
苏樱抬眼:“你必定已经问过他,又何必来问我?”
是的?,她问过了,只不过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相信罢了。裴则垂目,半晌,忽地冷笑一声:“如果我说,我能让我阿兄娶你呢?”
苏樱皱眉,摇头:“我不嫁。”
她怎么可能嫁裴羁?这些天的?屈辱痛苦,这每时?每刻的?焦虑无助,如果可能,她这辈子再不想跟裴羁扯上丝毫关系。况且她又不傻,裴则恨她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让她嫁给?裴羁。
裴则紧紧攥着拳,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着,既放心于她的?回?答,又下意识地替裴羁不平:“以我阿兄的?人品才略,你若有机会,怎么可能不嫁?”
人品,才略?强迫一个弱女子的?人品才略吗?苏樱冷笑:“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想嫁你阿兄。”
眼看裴则愤愤地又想开口,苏樱冷冷打断:“有件事裴羁必定不曾告诉你吧?我与窦晏平,早已定过亲。”
裴则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跟十一哥?”
苏樱看见她震惊之下瞪大?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蓦地一阵苦楚,转过了脸:“不错。”
裴则在震惊中,看见她红红的?眼圈,薄薄的?肩微微颤抖着,她是在忍着不肯哭吗?裴则怔怔的?,想起昔日她在裴家时?窦晏平的?确去得很勤,的?确时?常与她在一处说话?,那时?候以为是窦晏平心肠好,不忍冷落她,现在想来,是不是他们那时?候就已经好上了。
那么裴羁,就不仅是背叛了母亲和她,更是连挚友都辜负了。裴则紧紧攥着拳,依旧控制不住身?体发抖,听见苏樱微带哽咽的?质问:“若你是我,你选择光明正大?地嫁给?窦郎君,还是和你兄长不明不白地待在这里?你进来时?也看见了,连这间屋子我都出不去。”
裴则紧紧攥着拳,指甲掐进肉里,刺骨的?疼。这些天她已经努力在接受这件事,接受她敬仰爱戴的?兄长背叛了她们,与仇人的?女儿有了私情,甚至这私情,还是对方不情愿,他强迫做成?的?。但此时?听见苏樱亲口证实,又听见窦晏平的?事,还是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
耳边再次响起应穆的?话?:你兄长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你得帮他。
她得帮裴羁。而且,即便对方是她厌恶的?苏樱,她也狠不下心,眼睁睁看一个弱女子承受这样的?屈辱痛苦。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你想不想逃?”
苏樱怔了下,没说话?,沉默地看她。
裴则便自?己说了下去:“后天是我大?婚之日,我会把?这边所有得用?的?人全部调走,我也会拖住我阿兄,不让他过来,自?晨至昏,你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苏樱一颗心砰砰乱跳着,难以置信,紧紧盯着裴则。她那样敬重裴羁,竟然肯帮她?
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纸包,裴则手指按住,轻轻推过来:“这一包药,足够十数个人昏睡几个时?辰。”
她没再多说,站起了身?。
苏樱到这时?候才有几分?相信,急急收起小纸包贴身?藏好,裴则看她一眼:“走得越远越好,此生?此世,永不相见最好。”
苏樱点?头:“我亦有此意。”
眼前骤然一亮,裴则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苏樱透过窗户望出去,她单薄的?身?影在庭中一闪,消失在合欢树的?浓荫之后。
侍婢飞快地进门来,警惕地查看四周,苏樱怀里藏着那包药,不动声色坐在案前,抿了口茶水。
裴则后日大?婚,杜若仪已经是韦家主?妇,必然不能到裴家主?持,那么大?婚诸般事宜都将?是裴羁与裴道纯张罗,裴道纯一直都不很懂俗务,裴家大?部分?事情都是裴羁主?持,那么从四更裴则起床梳妆开始,一直到黄昏时?裴则的?婚车出门,他都不会有功夫过来。
那就四更动手。不过要?是明天能走,是不是更好?不,苏樱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张用?精明强干,有他在,风险太大?,她得等着裴则把?张用?弄走。况且明天也不是正日子,一旦被?裴羁发现,他有足够的?时?间追上她。
那么,就定在后天一早,四更时?分?。找个借口将?药下在酒水里,让他们喝下去。大?婚的?正日子,裴羁即便发现她跑了,即便再着急,也绝不可能抛下裴则过来。
日色一点?点?西斜,最终全部落下去,入夜时?张用?敲门:“娘子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因为裴则发现了,所以又要?换地方了。苏樱披衣起来,蓦地想到,裴羁已经整整八天不曾过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是婚事太忙无暇分?身?,还是裴则拖住了他?
眨眼已是四月初六,裴则大?婚之日。
裴羁三更不到起床,将?婚礼各项事宜核对一遍,又在家中各处细细巡视,确保无有疏漏,正忙时?裴道纯来了,皱眉道:“郡王府说迎亲的?仪仗突然有几个人染病来不了,着急找人顶替,我报了张用?、吴藏、彭成?他们几个,你让他们快些去郡王府跟着练一练。”
裴则出嫁是郡王娶正妃的?规格,舆马鼓乐都有定规,仪仗的?人数规格亦是规定好的?,不能缺少,张用?、吴藏几个跟着他多年,眼界能力都是拔尖,有他们顶上,自?然不会出错。只是张用?要?在苏樱那边留守,彭成?又是张用?得力的?副手。裴羁有些意外,但婚事无数琐碎,这也不是头一件意外之事,叫过吴藏:“你去叫上张用?和彭成?,直接过去郡王府听命。”
裴道纯松一口气,事发突然,他急切之间全想不出人,要?不是裴则提醒了张用?几个,今天还真要?出岔子了。忙道:“我去给?郡王府回?话?,你去看看你妹妹收拾得怎么样了。”
裴羁来到内院,隔着窗看见喜娘、妆娘在旁候着,裴则洗漱完了正在吃饭。那日裴则闯过敦义坊后他几次追问,裴则始终只说是自?己找到的?,但裴羁哪里肯信?他很疑心是应穆在暗中相助,也很怀疑应穆的?意图,此时?望着紧张又欢喜的?裴则,更觉得满心都是不舍,担忧。
“阿兄来了,”裴则已经看见了他,“陪我一道吃吧。”
裴羁顿了顿,本不想吃,又想到今后兄妹俩恐怕再没有机会一道用?早饭,进门在她对面坐下,夹了她素日喜欢的?春笋送过去:“吃吧。”
裴则也给?他夹菜,眼圈红红的?不怎么说话?,裴羁看着她吃了一碗燕窝粥,一个豆沙馅馒首,喜娘上前阻拦道:“今日可不能多吃呢,一整天时?间新妇都得让人观瞻,吃多了不方便。”
裴羁知道,这是怕吃多了想要?如厕,既不好看,又容易弄花妆面,沾染衣裳。但这顿饭,是裴则出阁前在家中的?最后一顿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淡淡道:“吃吧。”
他发了话?,喜娘也不敢再拦,裴则又吃了几个果子,侍婢服侍着漱了齿,跟着便是梳妆上头,裴羁正要?回?避,裴则急急叫住:“阿兄别走!我有点?怕,你在外面等着我吧。”
裴羁点?点?头,来到外间坐下,里面有条不紊,妆娘梳头化妆,喜娘低声说着诸般注意事项,一切都在计划中,可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心神不宁。
总觉得有什么事,极重要?的?事,必须要?办的?事,他给?忘了。
是她,苏樱。十天了,十天都不曾见她。
突然之间,强烈的?思念无法遏制,亦且有种隐隐的?念头,他必须马上见到她,若是不见,一定会有什么事,他后悔的?事。
裴羁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出去。
“阿兄!”裴则急急唤了一声,他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敦义坊。
梨花春酒装满银壶,苏樱慢慢摇了摇,候着药粉都已经看不见了,叫过侍婢:“今日则娘子大?婚,让里外的?人都过来吃杯喜酒吧。”
方才吴藏上门,叫上张用?几个走了,裴则果然说到做到,替她支走了最难缠的?人,眼下,正是她脱身?的?大?好机会。
侍婢答应着正要?走,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苏樱抬头,珠帘轻响着飘荡开,裴羁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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